在叶慈心里，叶怀远一直是个很靠谱的大人。
明明并没有比叶慈大上多少，却从小对他这个弟弟照顾有加，他调皮跑出去玩，哥哥也都帮他瞒着。两兄弟之间的感情不必多说，无论做什么，叶慈相信哥哥总是会站在他这一边的。
果不其然，那天叶怀远并没有询问叶慈要留下孩子的原因，只是问了叶慈一句：
“伏涟知道这件事情吗？”
叶慈的睫毛颤了颤：“……我还没有跟他说。”
中间隔着太多的东西，叶慈还没想好怎么跟伏涟说。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跟他说呢？”
叶慈眸光闪烁，沉默许久，短短一刻中，脑海里闪过无数的东西。其中最清晰的一张脸就是伏涟。之前伏涟对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不许你走，所以他无论用什么手段，杀人也好，科举也罢，都是为了留住叶慈。
可是这次把叶慈找回来，这种话伏涟却一次都没有说过。
“我……还没有想好……”
叶慈想起自己当初在大佛光寺里遇到的那个全身破破烂烂的野和尚，至今为止叶慈都还不知道对方的身份，问了寺庙中的其他人，皆是一无所知。
那和尚跟叶慈说了云里雾里的一通话，叶慈也没怎么想明白。和尚递给叶慈的那颗莲子，到现在还被叶慈好好地保存着，放在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挂在胸前。叶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隐隐约约觉得以后会派上用场的。
叶慈还没有想好以怎样的姿态面对伏涟，索性继续以三岁心智的面貌在伏涟面前装疯卖傻。可惜叶慈演技生疏，撒谎技艺不精，只是吃个晚饭，都装得不像。
伏涟恐怕已经猜出来了，只是两人心照不宣，谁也不揭穿谁。
以正常心智的眼光看待，叶慈发现了很多自己前几天没有没有发现的小细节。叶慈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人睡的，夜晚门窗都锁得好好的，可是半梦半醒之间，叶慈感受道自己身边躺了个人。光是躺着也就算了，手还不老实地放在叶慈身上。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伏涟一下又一下地摸着叶慈的肚子。也许是喝了伏涟的血，鬼胎受了伏涟鬼气的滋润，这几日叶慈的肚子一下子大了很多，圆鼓鼓的，很是辛苦。随着伏涟的抚摸，不知是不是错觉，伏涟每摸一下，叶慈就感觉肚子上的重担少了一些。
不过……很舒服。
叶慈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两人互相对彼此的行为心知肚明，就这么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叶慈苦恼着什么时候跟伏涟坦白，纠结了好些天，他如此纠结，却惊讶地发现伏涟这几天心情尤为晴朗，甚至还从外面带回来一个极为擅长做糕点的老妈妈，专门来给叶慈做甜点。
叶慈装作幼童对新奇糕点好奇的样子，跟在老妈妈身边好几日。老妈妈是个有眼力见的人，虽见叶慈与常人有异，但对异常之处也绝口不提，反而将叶慈当做自己孩子一般看待，在叶慈吃糕点的时候还会坐在叶慈旁边跟叶慈搭话。
“肚子这么大了，可是快要生了吧。”老妈妈笑道。
叶慈吃糕点的动作一顿，确实，明明才怀上六个月，肚子却像七八个月那样大了。可奇怪的是，挺着这么一个大肚子，除了行动有些不便以外，叶慈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不适。在大佛光寺的时候，叶慈是这里不舒服那里不舒服的，要吃上好多药。
现在叶慈身上不仅没有那些症状，还吃嘛嘛香，晚上睡得也好，整个人的状态简直是出奇得好。老妈妈被叶慈这样一副嘴边还挂着点心渣，呆愣愣地摸着自己肚子的样子逗笑了：
“娘子，您和您相公感情甚佳，所以肚子里的小公子才迫不及待要降生啊！”
“您相公这几日忙得很，我听府里的姑娘说啊，是把自己关在房里做木工呢。”
叶慈还是那副呆愣愣的表情：“什么……木工啊？”
老妈妈没有明说，只留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您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开始卖起了关子，见叶慈吃饱了，收掉剩余的点心，就摆摆手将叶慈赶出去了。伏涟做什么叶慈本是不管的，可是今日却莫名被勾起了好奇心。
明日是小年夜，伏涟答应过叶慈的，等雪一停，他就去将叶夫人接过来。时间凑的正好，今日伏涟一大早就外出去接叶慈的双亲了，正好哥哥也在，一家人一起过小年。
老妈妈已经在准备晚上要吃的糕点了。
叶慈挺着个肚子，对老妈妈刚才所言耿耿于怀，索性趁伏涟不在，走去看看。
自从到这里来，叶慈还不知道伏涟睡哪儿。可能他根本不需要睡觉，因为每次叶慈无论做了什么，伏涟都会跟上来，哪怕叶慈厌了烦了，对着伏涟大吼不要再跟着我了，可是过了不久，伏涟还是跟了上来。
从一开始，叶慈其实就根本没为找伏涟操过心。
这还是头一回。
叶慈很轻易地就找到了那个独特的房间，僻静，干净，他推门而入，这间房间和它的主人一样，对叶慈根本不设防。叶慈环望四周，发现比起房间，这更像是一间书房，连一张稍作休憩的软榻都没有。
乍一看似乎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就在叶慈打算离开的时候，他注意到角落有个被粗布盖着的东西，布上有污渍，似乎是因为平常总是平铺在地上而弄脏了。
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叶慈，这就是老妈妈说的那个东西。
叶慈慢慢上前，揭开了那块粗布。
映入眼帘的是一把草花梨做成的椅子，似乎因为制作者手艺有些生疏，所以一些没必要弯折的地方还有些弯弯扭扭的。这把椅子前下端有一个格栅式的脚踏，扶手出头的地方安上了两个横档，甚至椅子腿还能变形，增高。
这是一把供幼儿安坐的椅子。
伏涟这些天，就是在忙这个。叶慈低头，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看见了吗，这是你的父亲专门为你做的。
他也在，期待着你的降生。
“娘子，叶大人找您。”此时，一个祝女来传话。
“啊……哦，好，我马上过去。”叶慈将还未完成的婴儿椅子重新用粗布盖好，确认书房里的东西都摆回原位了，这才关门离开。
叶怀远已经等候多时了，他提前泡好了两杯热茶，邀叶慈入座。
“天都快黑了，怎么还不见母亲他们来啊？”叶慈欣然坐下，见哥哥已经贴心地给他泡好了茶，他毫无防备地喝了一口。
“嗯，不急。”叶怀远淡然道，“晚一点比较好。”
叶慈没发现叶怀远的异样，他知道哥哥和佛光寺的人有着自己的联系方式，前几日他按着自己的心意做出那样的决定，辜负了佛光寺众位的期待，拜托哥哥去联系。
“佛光寺的回信……已经来了。”叶怀远递过来一封信，“你看看。”
叶慈接过来，打开一看，竟有厚厚的好几张信纸。他一张张看着，刚开始只是寒暄，叶慈极为放松，甚至还不自觉地摇晃着双腿，越往下看却越不对劲，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写着的，叶慈越读却越觉得冰冷，拿着信纸的手都在不自觉地颤抖。
“骗、骗人的吧……”
叶慈从心底生出寒意，甚至拿不住信纸了，他不敢置信，猛地抓住叶怀远的手，颤抖地问：“哥……你跟大师父他……做了什么交易？你答应了他什么？！”
“……”叶怀远一动不动，任由叶慈拉扯着。
叶慈后知后觉地发现慢慢地，自己全身都动不了了，刚才的寒意逐渐真实，慢慢蔓延到全身，他全身僵硬，使不上力气，再支撑不住往前倒去，被叶怀远接住。
“刚才的茶……”叶慈的意识消失之前只来得及说这最后1一句话，“哥……”
一滴泪自眼角掠过，叶慈彻底沉入了黑暗。
叶怀远垂目：“小慈，你别怪哥哥。”
这都是为了你好，等事情过去后，你会感谢哥哥的。
明天是小年夜，多亏了叶慈和双亲，伏涟并没有在宅院四周埋伏鬼怪，也没有布下迷阵，这让叶怀远跟佛光寺众人的计划才能如此顺利地进行下去。
是的，没错，佛光寺的人早就来了。
毕竟此地与湘川不远，小佛光寺的师父们一接到消息就立刻赶来了，只待伏涟出门，解决了府内留下的一众祝女，他们就能将叶慈带走。
叶慈本人的意愿并不重要，他睡着了更好，他们逃跑起来更方便。
只是……比起上次带着叶慈从都城逃跑，这次也过于轻易了。就像一个仓满稀世珍宝的宝库，门口却不上锁，他们这些盗贼随随便便就能将其中的珍宝盗窃一空。
太容易了，真是太容易了！真不知道伏涟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你们先走，我留下来拖住伏涟。”一切都按照计划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师父们在外面备好了马车，接到了叶慈就立刻出发。
途中遇到了送糕点来的老妈妈，老妈妈一进来就看见这幅场景，她一辈子哪儿见过这种阵仗啊，手中的糕点没拿稳，直接掉在了地上。
叶怀远心中清楚，这位老妈妈是除了他们以外，整座宅邸里唯一的活人。
“你也走！”叶怀远对着老妈妈严肃催促道，“快走！跟上那些师父！不走就是死路一条！”
老妈妈忙不迭跟上去，回头顺带问一句：“叶、叶大人那您呢？”
“我不能走。”
叶怀远道。伏涟这次出门是为了去接叶家父母，若是回来发现府邸人去楼空，说不定一怒之下将二老杀害了。叶怀远赌不起，所以选择留下来。
更何况……这里需要一个传话人。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等到伏涟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片光景。这座宅子今日安静得出奇，原本这座宅子的确是死掉的，但是自从叶慈来了之后，它已经活过来了，可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伏涟站在大宅门口，望着寂静无声的宅院，感觉它又一次死去了。
承载着叶家父母的马车就在身后，他们不知道伏涟是谁，但是听说今晚是去见小儿子的，高兴得不得了，伏涟跟二老聊了一路。
情况有些不对，伏涟吩咐祝女去安抚二老，让他们呆在马车上先不要下来，他独自一人率先踏进死寂的院子。
大厅被弄得一团糟，留在府里的祝女们被砍成一段段木头，脸上的面具也掉在一边。院子里他精心布置的景色也都没弄得七零八落，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战。
“……”伏涟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利剑破空的声音传来，伏涟一侧身，随后一掌击中偷袭的叶怀远腹部，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叶怀远的攻击。叶怀远倒在草丛里，呕出一大口血，他知道自己跟伏涟实力差距极大，但没想到连一招都在伏涟手下过不了，伏涟甚至没有用鬼术。
“小娘子呢。”伏涟看起来出奇得理智。
叶怀远全身都像被碾碎了一样痛，即使是这样，他的脸上也露出了如同胜利者一般的笑容：“当然是离开了，谁愿意跟你这样一个怪物呆在同一个屋檐下啊！”
他痛极，大口地喘着粗气，呼吸间全是自己的血腥味：“小、小慈他、他是自愿跟佛光寺……的人，走掉的……”
“骗人。”没人看清伏涟是怎么动作的，叶怀远的剑落在了伏涟手里。伏涟眼神冰冷，拿剑抵住了叶怀远的脖子，“他人呢？”
叶怀远丝毫不怕，咧嘴笑着，牙齿被血染成红色：“我说，司祭大人，我骗没骗人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吧，上一次，小慈是怎么跑的，你该不会忘记了吧。小慈他……从小最听我的话了，我是最了解我这个弟弟的，你想不想知道我弟弟心里在想些什么？”
“……”伏涟抿唇不语，剑刃只敢抵着，不能再往前一步。
叶怀远看清楚了，恶劣的言语一句接着一句往外扔。
“小慈他讨厌死你了！更是讨厌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他跟我说，一想到肚子里怀了个怪胎就觉得糟糕透了！真是倒霉啊，怎么这样的事情都让他碰上了呢？”
眼眶干涸，里面什么都没有。心脏盛着愤怒之火，身躯却是冰凉刺骨，冰火两重天之间，伏涟甚至忘记了如何像人一样做出表情。他的血肉仿佛分崩离析，平均分成三百份，回到它们原来的主人那去了，没有一份是他的，他还是那样一团混沌的黑雾。
叶怀远冲动之下说出了那些话，说完也有些后悔，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在伏涟的刀刃之下的时候，伏涟却丢了剑，直挺挺地转身，丢了魂儿似地朝叶慈的房间走去。
莲塘修建好没多久，伏涟本来是打算种莲花给叶慈看的。
但是夏天太远了，所以伏涟想让莲花冬天就开花，种子他已经弄回来了，就在马车上。
结果还是没赶上啊。
伏涟从喉咙里发出笑来。
这样没用的东西，还是不要留下来了。
另一边，叶怀远只觉得地动山摇，他心下一惊，拖着重伤的残躯，一步一步地往外挪去，而就在他逃出大门的一瞬间，整座宅邸在他面前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