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叶慈怀孕的事情，是大师父跟叶怀远说的。
听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叶怀远愣了好一会儿，以为慈眉善目的大师父在逗他玩儿。
开玩笑的吧，别说他现在连弟弟的一点儿音讯都没有，就算有，那怀孕是怎么回事？嗯？他弟弟的身体跟别的孩子是有不一样的地方，不过、不过是可以怀孕的吗？就算是怀孕的话，是谁干的？哪个不长眼的东西竟然敢碰他弟弟！
总之脑海中浮现千言万语，叶怀远却只能呆愣愣地吐出一句：
“您是在骗人吧。”
当然不是骗人的，虽然大师父一直是笑着的，但从眼神就能看出认真。
“贫僧接下来的话，只同施主您讲，其他人一概不知，事关叶慈施主命运劫难，也请叶施主您静听。”大师父只身一人满身风霜前来，与叶怀远相对而坐。
连佛光寺的众人都不知道的这么一段往事，在他们找上叶怀远之前，大师父已经跟叶怀远谈完了。
大师父先是跟叶怀远讲了西南一个叫诃梨城的古城往事。
叶怀远博览全书，对这一段千年前的史事也有所耳闻，不过正史上三言两语概之，倒是野史说得详细。据说那诃梨城信奉度母，将一全身纯白、天生容貌有异的女子视作度母化身。那么女子在怀孕之后被率兵前来收复失地的林意盛将军斩杀于军前，女子死后化为冤魂为非作歹。
野史之言自然不能全信。叶怀远攻读史书之时，更愿意相信这是那名林将军在屠城之后编造出来的谎言，毕竟这名将军之后成为了史上赫赫有名的暴君，奉行以战止战，以杀止杀的教条，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是家常便饭的事。叶怀远对此等人物很是不齿。
“那名女子，后世人称其为佛莲鬼母。”大师父抬眼，“世上有鬼怪，自然也有神佛。叶大人，你既已看了野史，便不好奇吗？为何鬼母能自莲花池中诞生，为何她又无故怀胎，怀着身孕跑到军队面前拦路，这难道不是自寻死路？”
精怪离奇之传闻，多有不能自圆其说之处，叶怀远只当是哪位文人编造出来的话本故事，只图一乐，根本没放在心上，现在听大师父说，也觉得的确如此。
大师父说：“贫僧要说的东西，原本为天机，不可言说。现在不过是因为已是三千年前之事实，并且诃梨城灭，林将军死，故而贫僧可言破，叶大人您听后，切不可外传。”
“那鬼母，的确是菩萨下凡的化身。”
当年国家动乱，战火不休，饿殍遍地，民不聊生。如此动乱之势，为定天下，于是“鬼母”应乱而生。莲花女因此降临在诃梨城。
乱世出枭雄，于是出了个林意盛，身负天命，所向披靡，势不可挡。
林将军能力出众，心智、信念、才能无一不是帝王之材。但是他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的就是选择屠城。他每占领一座城池，就下令屠杀无辜百姓，纵容手下抢掠钱财，吞没城中粮草，将守城的敌军将领凌迟处死，首级挂于城墙之上。
手段之残忍，行径之可怖，令人触目惊心。
“这也是他称帝之后饱受诟病的原因。”叶怀远叹道。他的继任者在他称帝几年后，就打着除暴君的旗号，轻而易举地将他拉下了那个位置，谁看了都说一声天道好轮回。
“是的，他的心狠手辣为他的王朝孕育了一个‘祸胎’。”大师父睁开眼睛，“叶大人，您仔细想想，鬼母是何时怀孕的？”
从未将两事联系在一起想过的叶怀远当头一棒，惊得差点儿说不出话来：
“……是、是林将军第一次屠城的时候……”
书上只说莲花女体质奇异，竟能以处子之身怀孕。后人也多有对其孩子父亲的猜测，认为是城中男子大逆不道，玷污菩萨，没想到竟然、竟然……
叶怀远下意识想要反驳，人怎么可能与那虚无缥缈的东西相连，怀上那么一个“祸胎”，他他话刚要出口，便猛然想到，那莲花女何尝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菩萨”呢？
“她腹中所怀之子，本就是虚无之物，超脱因果循环。”大师父娓娓道来，“那名莲花女，自降临以来，无人听过她的声音。故而诃梨城中居民皆以为她口不能言。叶大人，您再仔细想想，莲花女唯一一次开口说话是在什么时候？”
“是……”叶怀远努力压制着内心的震撼，大脑飞快地运转着。
是当林将军的军队打到了诃梨城的时候，守城的将领自杀投降，放林将军入城的时候。在那时候，莲花女不知从哪儿跑了出来，拦在军前，问了林将军一个问题……
“她问了什么？”大师父耐心地引导着。
野史的内容在叶怀远的脑袋里逐渐清晰，可看得越是清晰，越是接近期中的深意，叶怀远便逗得愈发厉害，他嘴唇颤了颤，连声音都在颤抖：“她在问他，‘生，还是不生’。”
莲花女问了两遍。
不是在问林将军是否同意她生下腹中的孩子，而是在问他……
（你的未来，你的王朝，你的国家）生，还是不生？
是就此延续，还是走向灭亡？
“那林将军的回答呢？”大师父继续引导着。
林将军没有说话，他听不懂莲花女的深意，也无视了菩萨的点拨，随后将莲花女斩杀于军前，踏着她的尸体走向城内，之后的战役里，他继续屠城，继续抢掠。
“他用行动选择了‘不生’。”大师父遗憾道。
后面的一切都清晰可见了。将军选择了“不生”，于是“祸胎”降生，鬼子母神乱世。
按照原本的定数，乱世妖鬼猖獗的病根，是林将军的嗜杀，是林将军必须要承担的“果”。而在林将军和他的短暂王朝一并结束之后，此动乱就应该也跟着完全结束了。
那虚无缥缈的鬼子，原本也只是一团没有神智的黑雾。
出了一些小意外，鬼子有了自己的情感，原本应该和鬼母一齐被净化、被消灭，它却生出了反抗之心，把既定的命运弃之不顾，不仅覆灭了诃梨城，还通过吃人自己得到了一副肉身。它既然是超脱轮回因果之物，在人世间无畏无敌，和尚们也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三千多年以来，了无音讯，即使佛光寺一众想要了结这段跟鬼子的千年因缘，也无从下手。
叶怀远是个聪明人，从刚才那个故事的震撼中脱身而出之后，自然就猜出了鬼子便是那名神秘莫测的司祭的真实身份。
“大师父，您同我说这些，是想要做什么？”
大师父乐呵呵一笑：“叶大人，您的弟弟，叶慈公子，便是那佛莲鬼母的转世。”
“砰”地一声，叶怀远手中的茶杯落地，可他根本无暇去管。
“贫僧今日同您讲了三千多年前的往事，将莲花女与祸胎之事剖得明明白白，是因为贫僧有一事不懂。”大师父装作没看见身旁的异样，自顾自说下去，“贫僧能看透往日因缘，却看不透现世因果。于是贫僧在想，既然莲花女腹中之胎，乃是叶将军屠城杀人埋下‘祸胎’之具象，那作为莲花女的转世，叶慈公子腹中之胎，会不会也是某种东西的祸胎具象呢？”
“大师父，鄙人愚昧，听不懂您的意思。”叶怀远的声音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面对叶怀远的突然翻脸，大师父显然并不放在心上，慢吞吞地将自己的来意摆在桌上：“贫僧希望叶慈公子，能将腹中的孩子生下来。”
“不可能！”叶怀远拍案而起，声音冷得吓人。
开什么玩笑呢。他弟弟自小就是被当做男人养大的，现在却叫他如女子般受胎怀孕，还要将肚子里的那个孽种生下来？！这对叶慈来说是多么难以接受的事情啊！他这个做哥哥光是想想就不能忍受。
无论是天下百姓还是和尚跟恶鬼的千年纠缠，在他心里都比不过家人重要。叶怀远双亲健在，如今生活在湘川不问世事，恬静自在，最让叶怀远费心的，就是叶慈这个弟弟。
现在，面前的和尚却叫他去逼迫叶慈生下那个孽种，不说叶慈喜不喜欢、接不接受，生孩子就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叶慈身子弱，要是一个受不住……
“叶大人，您先别激动。”大师父说，“既然我们两个的意见达不成一致，那这样如何。一切便顺其自然，是否生下腹中的孩子，由叶慈公子自己做主，我们二人皆不可插手，亦不可暗中动手脚，给予叶慈公子相关的暗示。”
一切，交由天定。
这是双方各退一步的结果，迟迟谈不下来，叶怀远也勉强接受了这个提议。
叶怀远记得，送走大师父的那天，天气特别好，阳光特别明媚。
叶慈这个孩子从小就比别的孩子弱一些，好像周围人投到他身上的目光和爱稍微少上一些，他便要夭折了一般。叶慈就是这么脆弱，要他这个做大哥的时时刻刻保护着才行。叶慈小时候，总是做一些让自己之后后悔万分的决定，任性地要做，但是做完之后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会伤心欲绝。
所以经受了教训之后，从那时开始，大部分时间都是叶怀远帮弟弟做决定，他自然会帮助弟弟，在十个百个选择中，挑选出最好的东西。叶慈也很听他这个大哥的话，两兄弟感情极好。
“让叶慈自己做决定……”叶怀远喃喃自语。
“呵，怎么可能。”
后面发生的事情都很顺利，佛光寺的住持找上了门，邀请叶怀远参与他们的计划，将叶慈带出宫。叶怀远自然没有把跟大师父会见的事情说出来，他跟这些人有共通之处，却大不相同。他看得出这些人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消灭鬼子，而叶怀远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将叶慈从这一切事物当中完好无损地剥离出来。
至于大师父口中那个后续的计划，叶怀远考虑都没考虑过。
首先就是教唆叶慈打掉肚子里那个孽种，叶怀远在跟佛光寺的那帮人相处时，时常有意无意地暗示叶慈怀胎的害处。他跟大师父约定好了，不能插手，也不能对叶慈施加暗示，但并没有说，他不可以通过暗示叶慈周边的人，以此来达到影响叶慈的目的。
住持站在佛光寺的角度看东西的，认为叶慈腹中是祸胎，跟伏涟一样是一切灾厄的源头，让他认为此胎该堕是很容易的事情
余双雪那个小女孩看起来很关心叶慈，也不知道弟弟是从哪儿认识这么一个小姑娘的，弟弟的人缘一向很好，所以只要稍微向他透露一些叶慈怀胎对叶慈身体的坏处，她就急得不行，连忙跑去劝说叶慈不要这个孩子了。
还有就是定觉……
总之，在叶怀远明里暗里的布置下，佛光寺里的所有人都希望叶慈堕胎了，这下可真是太好了，他受尽苦难的弟弟啊，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去承担那份责任，回归他正常的、普通的生活了，中间所有的障碍，都已经被哥哥消除了。
湘川被伏涟看管的那些日子，叶怀远联系不到佛光寺的众人，他压抑着自己去联系他们的冲动，满心满意地等待一切事情的结果。果不其然，终于等到伏涟放松了他对湘川的看管，叶怀远便送了封信去大佛光寺。
得到的回答是，叶慈答应堕胎，已经封住了身上的七眼。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叶怀远激动地把纸张按在怀里。
大师父，这局是他赢了。
叶怀远机关算尽，独独算漏了伏涟。叶怀远没想到伏涟竟然没有去南庭，伏涟不去南庭还能去哪里？！他不要这个天下了吗？！他就不怕他现在拥有的一切被太子全部拿回去吗？！
伏涟……竟然去了西南，还……带回了……叶慈……
大雪纷飞，双亲以及弟弟都被伏涟控制在手里，叶怀远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殚精竭虑，思索着如何去做，才能将双亲和弟弟都救出去，再带着弟弟去大佛光寺找那帮和尚堕胎。
他想得太入迷了，甚至没察觉到对面的弟弟已经恢复了神智。
“哥，我打算……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叶怀远动作一僵，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不可以这样哦，小慈。叶怀远本来想这么说，小慈你不要害怕，一切交给哥哥，哥哥会带你安全出去的……
心中思绪万千，喉间千言万语。
只是对上叶慈那双温柔清澈的眼睛，叶怀远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哥，你不为我高兴吗？”
“你的弟弟长大了，可以自己为自己做决定了，你不为他感到高兴吗？”
叶怀远张了张嘴巴，发现刚才想说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了。在朝堂上能言善辩的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哑口无言。
挑灯夜读，兵书谋术，叶怀远曾如饥似渴地读着，寻求家人解脱之法，可如今再看，字不是字，词不是词，千本万本，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报应二字。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嗯，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