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慈花哀>第七十六章 求不得

  浓重漆黑的夜晚,叶慈乖巧地被那人拢在宽大的衣袖里,眼睛亮得跟天上的星星一样。被“陌生人”带走,叶慈却并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恶意,于是全身放松下来,安安静静地贴着:

  “你要带我去哪儿呀?”

  抱着叶慈的那人并没有回答。

  “我要去湘川,我要见我母亲,你快带我回去!”叶慈挠人,他此刻下手没轻没重的,直接就在对方脖子上留下几道血痕。可对方并没有松开叶慈的意思,反而搂得更紧了。

  真是个沉默寡言的奇怪大人。叶慈小声嘀咕着。

  耳边风声鼓鼓,叶慈被挡住了视线,看不清路,偶尔探头想要看个究竟,却也都很快被发现然后按了回去。不知走了多久,久到叶慈都要睡着了,便听到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到了。”

  叶慈双脚终于沾地,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气派的宅院,似乎有些年头了,四周荒无人烟,只赫然出现这样华美的建筑,门前开辟一条小道,赤红的灯笼高高挂在两旁,闪烁着红光。喜庆,府宅中却无一丝人声。

  像是一座鬼宅。叶慈被吓得抖了一下,拉着身旁那人的衣服不敢撒手。

  “你……你干嘛带我来这里啊……”叶慈弱弱地问。眼前这个陌生人好奇怪啊,前面这座宅子也很吓人,叶慈迟疑着,不敢上前一步。

  那人往前走了两步,发现叶慈没跟上来,转过头看向叶慈。

  “……”那人眉骨如弓,是张凌厉邪气的脸,却不知为何看着叶慈的眼神很是柔和,这样的神情中和了面容的凶煞,到成了一张很能让人信服的脸。

  “……过几天……”

  叶慈听到他的声音,抬头看他。

  他是不笑的,语句一字一句地往外蹦,像是很久没说过话的样子,他很认真地看着叶慈:“现在还不是时候,过几天,等时机成熟了,我会带你母亲来见你。但是在此之前,你先待在这里。”

  叶慈瘪了瘪嘴,显然还是不满意。

  “明天你哥哥会来陪你。”

  叶慈的眼睛顿时亮了:“好!一言为定!”开心。

  宅子的大门打开,里面真的没什么人,只能看见几个带着半扇面具的侍女,整座宅子安静得可怕。侍女也都是沉闷的性子,除非叶慈问上几句,不然任何时候都不会出声,像是提线木偶一般。提着灯在前面引路的侍女,站在回廊中,望着枯枝摇晃。

  只是今夜无月,不然定是树月银辉之美景。

  床铺得又软又暖,叶慈躺上去恨不得在上面打滚,可是碍于自己的大肚子,现在是做不了那些动作了。叶慈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双手摸着自己的肚子。

  怎么越来越大了,是最近吃太多了吗?

  他又拍了拍自己的脸,脸上没什么肉。他也没吃多少呀。

  真是想不通。

  脑袋里正想着事呢,门口传来脚步声,叶慈抬头一看,是伏涟又来了。他来便来了,手上还端着一口碗,盛着红艳艳的液体,还没靠近呢,叶慈便闻见一股腥臭味。

  “把药喝了再上床。”伏涟说。

  叶慈捏着鼻子,那股味道熏得他头都有些昏胀了,他抵触万分:“这是什么东西啊,好难闻哦!我不要喝!”

  “喝了对你身体好的。”伏涟软了语气。

  “少骗人了,哪有药是这么奇怪的!”叶慈回骂道,望向伏涟的眼神里丝毫没有惧意,“你用什么做的这碗药?该不会是人血吧!”

  “……”

  叶慈顿时瞪大了眼睛:“你、你默认了?!”

  伏涟连忙解释道:“不是别人的血,是……是我自己的血。你现在身体……这样子,都怪我……要、要这样才行,不然你明天……会很难受的……”

  “我才不信你呢!”叶慈赌气地偏过脑袋,哪有人无缘无故用自己的血做药的,他孩子气地挑衅道,“那你怎么取血的?划一刀吗?再划一刀给我看看。”

  伏涟没有犹豫,将碗放在一边,拔出匕首当机立断地在自己胳膊上划了一刀。新鲜的血液滴进碗里,碗沿都溅上了。他对自己下手狠,这一刀割得毫不留情。

  “啊!你干嘛呢!”叶慈被吓得不行,直接扑过去打掉了伏涟的刀,慌忙按住出血的部位。

  伏涟倒是安静得很,看着叶慈火急火燎的样子,反而还有闲暇安慰叶慈,他笑道:

  “别担心……”

  叶慈眼看着那条深深的伤口在面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我可是不死之身啊……”

  没一会儿功夫,伤口就已经完全愈合了。这证明伏涟确实没有骗他,叶慈看着面前的人,相信对方的确是不死之身。像是变戏法儿一样,破坏的痕迹完全恢复,跟原来的一模一样,演戏法儿的人若是演技绝佳,说不定还能博得满堂喝彩。

  可当下观众只有叶慈一人,半天无声响,更不用说满堂彩了。

  “你个妖怪。”叶慈骂得很难听。

  伏涟没有反驳,垂着眼睛,并没有否认。

  “你说的对。”

  第二天一早,门外便来了辆马车,祝女们去了前门迎接,叶怀远苍白着一张脸从马车上下来,嫌恶地看了一眼祝女伸出的手,并没有搭上,自己跳了下来。

  他着装素净,衣摆带尘,走进府宅的步子大,一进去就喊:

  “叶慈——”

  叶慈正在吃着早膳,昨夜没有休息好,喝了那碗腥臭的血液之后一晚上肚子都不大舒坦,天蒙蒙亮的时候才闭眼睡了一会儿,还没睡上多久,就被拖起来吃早膳了,此刻正吃得昏昏欲睡的,叶怀远的这一嗓子喊得他一激灵,直接清醒了过来。

  “大哥?!”

  这下是连早膳也顾不得吃了。

  两兄弟重逢,祝女贴心地准备出一间安静的房间,供两兄弟说话,没有任何探听内容的意思,安排好一切就乖乖退下了。

  “大哥,我好想你哦!”叶慈可怜兮兮地说。

  叶怀远看着叶慈的眼神里满是心疼。原本自家弟弟还住家里的时候,脸都是圆圆的,现在倒好,下巴都瘦出一个尖来了,负责养弟弟的人真是可恶。

  其实,就在当初叶慈离开的第二天,湘川就落进鬼子的手里了。叶怀远原本是一道跟去西南的,临时改了计划,决定作为混淆视听的重要一环,转头前往湘川。可是没想到,当他回去之后,就发现鬼子已经在那儿等候多时了。

  鬼子不仅控制了湘川,还控制了叶家,叶怀远跟叶慈的双亲统统落进了鬼子手里,作为要挟兄弟二人的筹码。

  叶怀远对自己的认知很是清楚,他没有心怀天下的胸襟,在这种时候想到的只有尽力保护好自己的家人,其他人都是次要的。说他卑躬屈膝也好,为虎作伥也罢,从回到湘川的那一刻起,他确实是一直在帮伏涟做事。

  就连这次写信给佛光寺的一众说母亲生病了,也都是被计划好的。

  目的就是让叶慈主动走出佛光寺的势力范围。

  思及此处,连叶怀远都暗叹一声鬼子可怕的报复心理。当初他们一众是以父母双亲为筹码让叶慈最终同意加入到逃跑的计划当中,如今他也要用同样的筹码把叶慈带回来。

  该说不说,这算不算得上是另外的一种因果循环呢?

  两兄弟说了半天的话,说得叶怀远都有些口渴了。叶慈现在只有三岁的心智,哥哥说的那些话,他听不太懂,听得昏昏欲睡,叶怀远也没想让他现在就听懂。

  也不知这幅模样何时才能变回来。

  “哥哥……”叶慈趴在桌上闷闷地叫了一声。

  “嗯?”叶怀远回头看他,放下了茶杯。

  “我们什么时候回湘川啊?”叶慈苦恼地问,“我想母亲了……”

  “……”叶怀远其实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怎么说……也要过完年之后吧。”

  宅子里的生活安静得很,避世而居,好似与外头的一切都隔绝了一般,而住在里面的所有人似乎都有自己的心事,闷闷不乐的,这样寡淡的忧郁氛围笼罩住了整座宅邸。唯独与其格格不入的,便是心中不藏事的叶慈了。

  他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许是身旁有了哥哥便有了安全感的缘故,日子过得极为舒坦。总归哥哥是绝对不可能害他的。

  倒是有一日,他见府中侍女在挖池塘,他好奇地过去询问这是要干什么。

  侍女们也不瞒着,说一要挖个池塘出来种莲花。

  “等到明年夏天,这里就会有很多莲花看了。”她说。

  想想就是很漂亮的场景。可现在还是冬天,距离莲花盛开的夏日还早得很哩,想看或许也没什么办法的。这天气是一天比一天冷了,可就算是这样,竟然还没有下雪。

  叶慈就心心念念着这么一场大雪。

  忽然有一天,这天早上醒来,叶慈觉得外面格外得冷,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听着外头风声呼啸,今日的风大得出奇,叶慈惫懒,不愿起床,就等着侍女进来叫他。

  可外头的风声越听越不对劲,叶慈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他顾不得穿衣,便只着薄薄的寝衣便下地,连鞋都没穿,大步地走向窗户,“呼”地一声将窗户推开。

  鹅毛大雪倾然落下,纷纷雪景跃然眼前。

  “哇……”叶慈被眼前之景震撼得说不出话来,“真的下雪了。”

  片片鹅毛漫天飞舞,叶慈都顾不得身上冷了,踉踉跄跄地朝门外奔去,还是端着热水进来叫叶慈起床的侍女发现了,这才将人拖住,洗漱完毕,穿上厚厚的冬衣,而后才放人出去。

  在叶慈醒之前,这雪不知下了多久了,一出来,满院子都是白色,所有的景物都好似穿上一层雪袄,冬天终于这样声势浩大地来了。雪冰冰凉凉的,落到手心就化了。玩闹起来,身上的那些寒意就不算什么了。

  叶慈皮得很,正要大显神威,一只手就拉住了他。

  这样的情况在最近的日子里出现过好多回,面前这个全身黑漆漆的人平日里到是不怎么出现,但是一旦叶慈要单独做什么事情,他就立马出现,不让做这不让做那的,弄得叶慈不胜其烦。今天显然也是如此,叶慈颇为不耐烦地甩开了:

  “哎呀!你不要老是跟着我啦!很烦人诶!你都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吗?!”

  伏涟被甩开之后,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很轻地应了一声:“……嗯。”

  可惜叶慈满眼都是雪,并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纷飞的大雪里,只有他一个人在胡闹,兴致高涨。偶尔回头时,发现廊下已经没有了伏涟的身影,只好奇了一会儿,便又像撒欢儿的小狗似的自顾自玩去了。

  大雪连着下了好几日,偶尔停歇,复而又下。侍女日日扫雪,好不容易清理干净的台阶,没过几个时辰又铺满了雪。

  叶怀远在房间里煮茶,暖暖的炉火将屋外隔成了另一个世界。只要给叶慈一个红澄澄的橘子,他就能安静地坐上好一会儿。两兄弟相对而坐,看雪喝茶。叶慈玩累了,烘着暖暖的炉火,心里升不起丝毫再跑出去玩的兴致。

  “那个人说,等雪停了,就把母亲带过来。”叶怀远说。

  弟弟知道哥哥口中的“那个人”是谁。叶慈停下了动作,叶怀远问:“最近都见不到那个人了,弟弟,他有跟你说过他去哪儿了吗?”

  叶慈冥思苦想,想到最后一次跟伏涟见面的场景:“我也不知道。”

  其实他一直不知道伏涟在哪儿,只不过是以前一有需要的时候人就立马出现了。叶慈猜测他肯定一直偷偷跟着自己,也尝试着到处找过,可总是找不到。

  “说起来,以前你小时候,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呢。”叶怀远捧着一杯热茶开始追忆往昔,“那时候,你好像才刚学会走路,出了门玩了一会儿,回来就结结巴巴地跟我说,外面有人一直盯着你看。等我出去一看,原来是个乞丐。”

  “说起来那个乞丐也是真奇怪,给他什么都不要,送去的吃食也没动过,整日不吃不喝的,只坐在府门前。”

  叶慈被叶怀远说的故事吸引去了注意力:“后来呢?”

  叶怀远叹了口气:“我……当时觉得那乞丐邪乎得紧,之后便叫官兵把他带走了。”

  就在这时,叶慈瞥见门外某处散出莹莹的光芒,顿时来劲儿了,也不顾叶怀远说了些什么,套上鞋子就往外跑。

  “哥,你等一下再说。”

  那冒光的小东西藏在雪里拱来拱去,毫无防备地,就被一脸兴奋的叶慈抓住了。

  鬼婴灵身上的雪簌簌落下,漆黑崎岖的皮肤就这么裸露了出来,平日里总被人丑八怪丑八怪地叫着,叶慈却一点都不嫌弃:

  “嘿!抓到你了!”

  雪下得小了,青天白日,冬日艳阳。周围是纯白的雪景,那灿烂的阳光落在雪上,反射而来的光刺得叶慈睁不开眼。他举着黑漆漆的丑孩子,耳边的一切声音好像在这一刻消失了。

  鬼婴灵的全部显露在叶慈的眼中,从前的任何时候,他都没有机会好好看看这个孩子,而现在,在灼目的阳光照射下,一切都无所遁形。

  叶慈好像想起了些什么,纷繁复杂的言语从沉淀的脑海深处升起,如同被惊扰的淤泥。这个莹莹发光的鬼婴灵,像是希望被母亲发现又害怕被母亲发现的别扭孩子,胆怯而兴奋地接受着叶慈的审视,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你……”

  一句话脱口而出,叶慈甚至来不及细想:“你不叫丑八怪,你叫什么名字?”

  “是叫我给你取一个吗?”

  那被烧得漆黑的孩子自然没有任何话语。

  不远处的莲塘已经修筑好了,即使现在只是一个空空如也的空塘,看着现在的样子,也能够想象等到夏日来临,莲花盛开之时,会是多么漂亮的景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冰凉的液体落在叶慈的额间,那是鬼婴灵的一滴眼泪,冰冷刺骨,刺得叶慈额间沾到泪水的地方无比刺痛,好像那地下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挣扎着要挣脱束缚。

  “就叫‘莲’好了。”

  鬼婴灵一动不动,身体在慢慢消散,落在叶慈手臂上的重量正在慢慢变轻,化成一缕烟,一片云,总之就是这样,突然就消失不见了。两只眼睛被光刺得看不见景物,所视所见之一切,皆是目外之目所观。

  于是他终于“看”到了。

  苍茫雪景中唯一的一抹黑色,那么显眼。

  之前怎么就……一点都没看到呢?

  先人记桃花源:“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叶慈和伏涟遥遥对视。

  果然,他又跟上来了。

  当初寻觅桃花源的先人,在看见桃源之时,澎湃在胸怀中的那样东西是一定存在的。

  【我现在,就是那样的感受】

  ·

  白雪纷纷,倾倒鹅毛。

  雪还是不见停,房间内,叶慈侧倚着,看着外面的雪景,今日不知为何安静异常。

  “哥。”叶慈叫了一声。

  叶怀远动作一顿,他意识到了什么,有些不敢相信地抬头。叶慈没有分给他半个眼神,他看着外面,又好像沉浸在自己的某种情绪里不可自拔。

  叶慈垂目,抚摸着肚子,显然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神智:

  “我打算……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叶慈转头,对着僵住的叶怀远粲然一笑:“哥,你不为我高兴吗?”

  “你的弟弟长大了,可以自己为自己做决定了,你不为他感到高兴吗?”

  这是一件多么值得庆祝的事情啊。

  “……”叶怀远落下滴泪来,“嗯,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