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慈花哀>第七十九章 求不得

  好像做了一个冗杂暗沉的噩梦,叶慈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全身冒着冷汗,气喘吁吁的。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虽然不记得噩梦的内容,心里却是一阵阵后怕。

  “叶施主,您醒了。”

  叶慈额角流汗,喘着气,这才发现大师父就坐在床边,瞳孔微微放大,眼珠震动不已。

  还是大师父先开口了,他伸手去摸叶慈的额头:“这只眼怎么开了?看来这些日子叶施主有奇遇啊……算了,不碍事。”

  叶慈对他的触碰有些抵触,伸手拨开大师父的手,戒备地后移:“我……这是在哪儿?”

  大师父依旧是笑眯眯的表情:“这里是南庭。”

  “!!!”叶慈坐不住了,“南庭?!”

  环顾四周,见周围房屋装束,分辨不出大师父所言是真是假,他神思惊颤,倏忽下床,脚步飘浮地往外走去,大师父也不拦着。外头是个大晴日,入冬之后很少能见到这么好的阳光了,地面上也不见雪,前些日子下了那么一场大雪,竟也不见痕迹了。

  昏迷前的那段记忆就好像跟这场雪一般,是叶慈的错觉,这让叶慈无比恍惚。

  大师父慢悠悠地跟在叶慈身后,气定神闲地看着叶慈四处确认。周围的景物越来越熟悉,叶慈恍惚想起了,这里是当初他跟伏涟在南庭时来过的观音庙,也就是在这座寺庙的大殿里,他遇到了昏迷不醒的林妮子……

  有些人是不能想的,正在这时,他听到外面有利剑破空之声,叶慈闻声而去,只见一位身姿挺拔的少年正在阳光下练剑,周身放着四个大水缸,他时不时凌波而起,白剑自水面划过,发出裂空之响。

  叶慈定睛一看,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许久未见的林妮子。

  林妮子跟着定真师父修炼,叶慈自上回一别,就再也没有见过这孩子了,没想到这孩子成长速度如此之快,跟从前大不相同了。突然,练剑中的林妮子好像也察觉到了叶慈观看的视线,冷不丁转过头来。

  两人视线相触,还带着稚气的脸似与记忆中的某幅画面有了些许的重合,叶慈后背一冷,明明那林妮子全身上下毫无杀意,可叶慈全身却隐隐有了不适之感,尤其是看到林妮子手里的那把剑,更是打心底泛起寒意。

  叶慈不再打扰对方练剑,忍着心底的不适转身离去。

  定真师父和林妮子在南庭辅佐太子,既然在这里看见了林妮子,不必多说,这里定是南庭无疑了。叶慈捂着肚子,回想起昏迷前的场景,只觉得脑中一团乱麻,不知如何是好。

  “叶施主,您脸色似乎不太好,不如回房接着休息吧。”大师父缓缓跟上。

  不同于之前,此刻,叶慈满眼戒备地回头看他:“你们想做什么?”

  大师父依旧是笑眯眯的表情,看着叶慈这浑身是刺的模样,满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们要做些什么,叶施主您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丝毫隐瞒呀。

  “佛光寺与百子鬼之间的恩怨,已有千年之久。三千年前因值守僧人的一时疏忽,导致还未成形的鬼子出逃,覆灭诃梨城,颓败佛光寺,以至于纠缠至今。此等孽缘,总该是要有个了结的。”大师父不急不慢地说,“叶施主,这不仅是你的‘因’,也是我们的‘因’。”

  “从一开始,我们的目的就是,诛杀鬼子。”

  “!!!”叶慈眼中出现一瞬的慌乱,这一点小小的变化并没有逃过大师父的眼睛。

  叶慈吞了一口口水,尝试冷静说话:“……他是无相身,是不死之身……你们杀不了他的。”

  “也是。”大师父苦笑一声,看着叶慈的眼神却是锐利的,“但,一切诸行无常,一切法无我。之后会发生什么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叶慈原本的脸色便无比苍白,此刻不知为何,肚子也开始难受起来,恶心想吐的感觉一股接着一股涌上来,叶慈忍不住扶着一旁的墙壁,一口呕了出来,却是呕出口血来。看着地上的赤色,叶慈感觉自己的大脑都不正常了起来,那血好像是他的,又好像不是他的,全身的气力都好像因为呕出的这口血而被夺走了,就在叶慈差点跪下去的时候,被大师父拉了一把。

  “给。”大师父冷静异常地递过来一块手帕,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况,“因为你腹中胎儿的问题,所以你的身体会出一些小状况。拿去擦擦嘴巴,别弄脏了衣服。”

  “既然自己选择了要把孩子生下来,这些事情就只能忍下来了。”大师父叹气道。

  叶慈终于是缓过来一些了,他伸手去接手帕,向上看了大师父一眼。打算生下腹中孩子的事,叶慈甚至连伏涟都没来得及说,只告诉了叶怀远一个人。

  叶慈惨然一笑:“我哥连这个都告诉您了啊……”

  大师父默认。

  叶慈的四肢终于有了些力气,拒绝了大师父搀扶的手,自己扶着墙壁爬了起来,除了地上的那滩血,好像刚才一切都没有发生一般。

  大师父望着天空,突然伸出手,蓝灰色的小鸟从外面飞进来,降落在大师父的手臂上,叽叽喳喳了一会儿,叶慈听不懂这些密语。大师父细细听完,蓝灰色的小鸟又飞走了,接着大师父又看向叶慈:“太子殿下回来了。”

  “现在人都到齐了。”大师父邀请叶慈一同前往,“叶施主,随我一起去看看吧。”

  艳阳高照,天气却冷得很,也听不见鸟鸣。寺庙主要供奉的是观音,叶慈之前在南庭的时候也曾见过其中的几位师父,只是也未曾问过其法号。见大师父与他们熟稔的样子,想必与佛光寺定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大厅里,叶慈跟着大师父进来的时候,已经见到里面坐着几个人了。先是林妮子,他收了剑,显然来之前还换了身衣服,正坐在定真师父身边,见到叶慈的第一眼,不知为何面露难堪之色,小心翼翼地转移了视线。

  除此之外,还坐着几位叶慈不认识的和尚,想来是这观音寺庙里某些身份要紧的师父。让叶慈深感意外的是,角落里坐着个瘦小的女孩,双眼空洞无神,显然是看不见的。身上穿着的服饰也与周围的人有着明显的差异。

  正是之前叶慈跟余双雪他们在西南边遇到的盲眼灵童。

  “是你!”叶慈惊呼。

  盲童显然是听出了叶慈的声音,循着叶慈的方向露出一个温柔腼腆的笑容,用生疏艰涩的语调不伦不类地说:“我,是,卓玛。”

  她果然是听得懂的!叶慈心想,而且还会说。

  叶慈怎么也不会想到,竟然连她都是佛光寺布下的人。

  只是很显然,现在这个时刻不适合聊这些东西,于是怀揣着动荡不安的心情,叶慈随着大师父入座。不久之后,房门再次被打开,太子人还没出现,声音便先传来了。

  “让诸位久等了,是孤不好。”

  叶慈身边诸位皆是嘴中说着哪里哪里,随后起身迎接。叶慈却没有动作,只是转头往门外看去。太子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见到的小孩了,宫门之外的生活让他迅速地成长起来,即使被一群年纪比他大上好几轮的老狐狸围着,也能游刃有余地徜徉其间。

  即使穿着粗布衣裳,也难掩身上贵气,皮肤晒黑了不少,显然是吃了不少苦头,瞥见了仍旧坐着没起身的叶慈,眸中闪烁着什么,随后走到叶慈面前,笑道:

  “多亏了叶公子,孤当日才能从鬼子手下安然逃脱啊。”

  原来他知道。叶慈记得当日太子身边仅有一名宫女护着出宫,现在瞥其身后,叶慈却已经看不见那名宫女了,不知是有了其他事情要办没有跟过来,还是这些年间便已经死了。

  想来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叶慈嘴唇苍白,满腹心事,没有敷衍的气力,只小声说了句:“太子您言重了。”

  太子还欲说些什么,大师父这时出声道:“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早些开始吧。”

  被大师父这样一提醒,众人纷纷入座。这便算是来齐了,见到周围的人,叶慈突然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心底生出些想要逃跑的意思。桌子上放了好些东西,画着南庭地形的图纸,朱砂,木头小人等等,不知有什么用处。

  除了叶慈以外的所有人,好像都对这样的场景习以为常。太子率先开口,先是讲了一段地形,叶慈听了个半懂,又说了些官场之事,。他絮絮叨叨的,周围另一些将领模样的人也时不时补充着,随后还补充一句:“如此一来,可将朝廷兵马困于此处。”

  太子抬头,看向在座诸位:“但怪力乱神一事,非我等凡人所能匹敌,还望各位师父不吝神通,助孤一臂之力。”

  叶慈一下子抬起了头,这才反应过来今日他们聚集在此地的真正目的。对的了,不久前太子已经打着诛妖邪的名义宣战了,此刻应当聚集了兵马,留在南庭也不过是因为此地水路陆路都极为便利,适合做起兵的大本营,之后要一路北上,攻下都城。

  “鬼子身边的那四只密宗僵尸,我们讨教过它们的厉害。”定真师父率先开言。

  叶慈一下子把目光放在了定真身上。

  听着周围的人围绕着如何对付伏涟的方法侃侃而谈之时,叶慈有些不知所措,你一言我一语的声音充斥在周围,将叶慈团团围住,一丝空隙都没有留下,挤得叶慈呼吸困难。

  “还有那只邪人瞳……”

  听到有关这只邪祟,盲童也加入了话题。

  叶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在座的各位对于讨伐伏涟的事情都有千言万语要说。各式各样的声音融合在一起,像是一根根细腻的蚕丝慢慢捻成小线,穿透叶慈的耳朵,叫嚣着让叶慈快点过去,快去融入他们,和他们一起商量着,如何杀死伏涟这个祸害。

  你怕什么呀,快过来,你可是我们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啊……

  叶慈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他闭上眼睛,低下脑袋,不敢再听。有两股力量在他脑内撕扯着,桌上的那些话像一根根针避无可避地扎在了他身上,如坐针毡。

  “那么,无相身怎么办?”

  此言一出,顿时鸦雀无声。

  没了那些刺人的话语,叶慈终于好受了些。显然大家对这个问题无从下手,没了那一层层的压迫,叶慈缓了口气,正当他整理了一下心情,重新抬头时,却发现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了他身上,似乎在期待他开口说些什么。

  叶慈顿时僵在了原地。

  大师父见状起身开口:“此事无需着急,贫僧自有定论。”他将叶慈挡在了后面,“现在,该说的事情都已经说的差不多了,如果没什么事,大家就散了吧。”

  事实确是如此,今天不是他们第一次讨论如何对付伏涟了,只不过今天太子才从远洲借兵归来。太子是最忙的,有小厮过来他身边耳语一番,下一刻太子便打声招呼走掉了。太子一走,剩下的人纷纷起身离开。

  不多时,空荡荡的大厅里,就只剩下了大师父和叶慈两个人。

  “他们人都走光了。”大师父对叶慈道,“我们也回去吧。”

  说罢,大师父也不管叶慈,起身欲往外走,椅子发出重重的一声响。

  叶慈此刻才顿时惊醒,叫了一声:“大师父!”

  大师父只听身后传来动静,一回头就看见叶慈冲着他跪了下来。叶慈挺着个肚子,能做出这样的动作实属不易。大师父脸上没什么惊诧的神色,只是淡淡地站着:

  “叶施主,您这是做什么?”

  “……”叶慈抿唇,只觉得嘴里满是涩味,大师父这幅仿佛知晓了一切的样子让叶慈觉得什么都瞒不过。他这是在做什么?叶慈自己现在心中也是一团乱麻,弄不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他已经改好了……就放他一马吧,他不会再犯了……”

  这话一出口,莫说别人不信了,就连说这话的叶慈都觉得不可信。。从前他看那些可怜的老母亲为赌鬼儿子下跪求情的戏码时,那老母亲嘴里也是同样的一套说辞。

  嘴巴里苦意更浓,叶慈不见大师父出声,心中无力感更盛。已经到了这种关头了,稍微想一想都知道他们是不会这么做的。叶慈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要求太过于无理了,不知为何他心慌得厉害,接着求道:“好歹……放我回去陪他吧……伏涟做错了事情,是该受到报应,可是他对我什么都没做,就让我……呆在他身边吧……”

  大师父叹了口气,转身回来将叶慈拉了起来:“叶施主,您魔怔了。”

  “抛去个人情感,您仔细想想,鬼子祸胎一类,是否为可存世之物?”大师父一双慧目炯炯,“那伏涟,本该在三千年之前就随着洪流消亡,但他偏不那么做,致使诃梨城灭。叶施主,假使一名杀人嫌犯逍遥法外,难不成仅仅凭借他亲近之人的一句今后不会再犯,便不去追责他曾经的过错了吗?”

  “更何况,他游离于因果之外,身上缠满了业障。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改邪归正,弃暗投明,皆是因果循环的产物,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这样的资格。”

  叶慈仰头看着大师父,眼眶中泪光闪烁,没有人比他更懂其中的利害关系了,他挤出一个哭似的笑来:“这里、这里刚好是寺庙……有佛像……在众佛前,我、我可以求愿……我身在因果之中……我、我前世还是他的……母亲,我可以替他受过……”

  话还没说完,叶慈自己倒是哭了起来。

  因果之外的人,死了就没有下一世了啊。

  大师父静静地看着叶慈哭,他哭得悲怆,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悯。大师父又是一叹,伸出手安抚似地摸了摸叶慈的脑袋,临走前只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话:

  “这个愿望,你三千年前已经替他求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