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慈花哀>第六十二章 倦鸟归

  晚风寒峭,隔了道紧闭的门,屋内却有些闷热。

  叶慈睡得并不安稳,露在外面的脖子上还沁出了些汗,他像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一般,睡梦中眉头紧锁,额角冒汗,嘴里似乎在嘟囔着什么,怎么都醒不过来。

  迷迷糊糊间,他看见自己走在破败的城池里,周围像是被火燎过了一般,残垣断壁,通体漆黑,像是受过什么大灾。天幕黑暗,除了叶慈,空无一人。叶慈的脑子一片混沌,眼前的景色都看不真切,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牵引着他往前走。

  “……开、开花了……”

  风吹走了一声飘忽忽的呢喃,不知出自谁之口。

  周围残损的一切都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见过这幅场景。突然,视线的尽头,出现了光亮。

  那是一池散发着金光的白莲。莲叶翠绿茂盛,莲花开得格外好,在池中摇曳生辉。

  可就是这样明媚的景色,映在叶慈眼中,他的心跳速度却愈发得快。

  不要过去。

  叶慈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这样呐喊着,可是叶慈注视着那些白色莲花,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走了过去。白莲娇艳,花瓣上还沾着欲落不落的露珠,莲蕊嫩黄,格外好看,在火烧过后的城池里显得格格不入。

  莲花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叶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池边坐下,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想法。

  莲花的根部被层叠的莲叶遮挡住,连同地下的淤泥,都被隔在视线之外。叶慈不受控制地探身,缓慢地伸手去拨开莲叶,不知为何,叶慈对莲叶下的东西感到无比恐惧,他伸出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终于,拨开莲叶——

  瞬间,叶慈呼吸一窒。

  莲叶之下,于淤泥之中,全部都是死状各异的女婴尸体。

  西南多有可怖习俗,时常有毛骨悚然的传闻传出。据说从前西南某块地方地僻人贫,小城里面的人诞下女婴无力供养,便会将女婴奉给菩萨,认佛为母,之后再将女婴丢到莲花池里掐死,美其名曰“送菩萨”。

  做的人多了,也就成为了一种大家心照不宣的习俗。

  据说当年送菩萨的女婴越多,莲池里的淤泥便越红艳,供养出来的莲花便越是金贵洁白。叶慈看着满池的金光白莲,那光芒微弱,却无比耀眼,刺得叶慈竟有些落泪的冲动。

  “呜呜呜……”

  一阵风吹过,周围响起细碎的哭声,都是小小的,轻轻的,一阵接着一阵,四面八方都有。叶慈听得头皮发麻,低头一看,终于看清了自己此时的模样。他的手惨白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穿着白色的衣服,却没有穿鞋,好像他全身上下除了白色便没有其他的颜色了,更加可怕的是,他的肚皮涨得老大,像是下一刻便要临盆了似的。

  突然,叶慈一阵腹痛,紧接着他便感觉有什么东西破了,温热的液体慢慢从双腿之间淌了下来。他痛极,连神思都痛得恍惚,周围女婴的声音包裹着他,他连叫都叫不出来。

  可是一转眼,肚子却突然不痛了,叶慈一低头,看见自己的怀里抱着一个黑漆漆、血淋淋的孩子。那孩子的五官都皱在一起,眼睛都睁不开,嘴巴倒是一张一张的,胎血将叶慈白色的衣服染得血红。

  “咚咚咚……”

  耳边充斥着的女婴的声音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念经声和木鱼声,由远及近。可是这些声音却没给叶慈带来任何安全感,反而让他无比恐惧,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恐惧什么。想都没有想,在梦中叶慈便拖着自己刚生产完的身子,抱着血淋淋的孩子,逃跑了。

  叶慈想,这大概是因为白天跟着定觉看见了小镇子里的百姓供奉邪教的场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下便跑进他的梦里去了。

  有些事情是不能想的,叶慈这么一想,突然梦便换了一个场景,他看着面前的黑色屋子,百姓们一股脑儿地跪拜在碎裂的佛像前念着经书,听到叶慈跑来的动静,齐刷刷地转头看向叶慈。

  叶慈感觉毛骨悚然,脚却像灌了铅一般不动。

  “呜哇哇哇哇——”

  就在此时,叶慈怀里的孩子突然大哭起来。

  这一声便像是戳到了马蜂窝,诡异的镇民们突然躁动了起来,面庞扭曲,张牙舞爪,身体拉长弯曲,完全不像是人类,反而更像是妖怪。

  “鬼胎……是鬼胎……不能留……不能留……”

  “抓住他们……”

  无数只手抓向叶慈,叶慈的腿终于能动了,他拔腿就跑,怀里的孩子还在不停地哭着。

  千百万浑浊污垢向他涌来,尖锐的、刺耳的、极端的,通通向他袭去,狂兽在背后追逐,冷风如水,充满臭气,叶慈没有穿鞋子,他赤裸着双足奔跑,一脚像是踏进了泥里,低头一看,那泥还是红艳艳的,吃饱了血。

  “咚——”

  清净妙慧涤人心灵的一声,古寺万年厚重钟,叶慈回头看去,那些扭曲的怪物此刻都被满身金光的和尚们代替。叶慈像是呆在泥里,又像是在寺庙庄严的大殿前,佛像肃穆慈悲像之下。

  “——这孩子生来祸胎,是无数贫苦劫难之源——”

  “——不能留,不能留——”

  像是判定生死的一声,叶慈直接跪坐下来,木鱼声近在咫尺,周围和尚们不忍再看,皆是悲悯垂目。一股莫名的悲伤自心底涌出,叶慈几乎无法呼吸,他大口地喘着气。

  这不是我的身体……这也不是我的孩子……

  都是梦都是梦……快醒过来……

  叶慈努力地安抚着自己,他抱着孩子,瘦弱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突然,他看向自己的手心。那里有一枚竖着的,无法愈合的伤疤,是黄先生说破开他命格的刀疤。

  一瞬间,周围的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就在那时,叶慈看着自己沾了胎血的手心,那刀疤被血覆盖,那条缝隙慢慢自己张开——

  ——他看见自己的手心里,有一只眼睛。

  “啊啊啊啊啊——”

  叶慈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大叫着从床上坐了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现在的境地,没有和尚,没有莲花池,他前几日刚从宫中跑出来,此刻和余双雪那几个孩子一起,在这座不知名的小镇里,找了个偏僻的屋子暂避。

  叶慈摸着自己的小腹,肚子里的孩子还没有长大,此刻还是个胚胎。原本他们是没想在这里多作停留的,只是因为叶慈怀着身孕,并且近几日孕吐严重,赶路又舟车劳累,于是便带伞休息几日再赶路。

  怀了孕之后,叶慈便发现自己嗜睡得很,这不,中午刚刚躺下,想要眯上一会儿,此刻醒来已是日落西山。遥遥的红日落在山后,风息安静,叶慈看着窗外的景色,也渐渐从刚才的噩梦中平复了下来。

  下了床,正要出去,却听到门外有余双雪的声音。

  不仅有余双雪,慧一和迟东然都在。叶慈正要推门,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叶慈哥就在我们这里,该怎么办啊!”

  “冷静,等定觉师父给我们发信号。”慧一的声音平淡不少,可也有些与平常不同,似乎是发生了什么让他也感到难以置信的事情,以至于他这样努力,都把控不了自己的情绪了。

  余双雪的声音显得有些烦躁:

  “我是真的不明白啊,鬼子究竟想要干什么?杀了皇帝对他有什么好处!”

  “!!!”门后的叶慈一惊。

  虽然现在明眼人都知道皇帝就是司祭的一个傀儡,但是“皇帝”皆是帝顺天承运,天命所归。皇帝应运而生,国家运势有颓有起,皇帝承其势,与国共荣衰。伏涟虽然将其弄成了傀儡,但却不能轻易杀了他,就是因为这个。

  毕竟啊,他是鬼,是万万承不得这运势的。

  并且现在太子流落在外,伏涟并没有找到他的藏身之处,若是皇帝没死,还可以以人间帝王的运势牵绊住外面躲藏起来的太子,而皇帝一死,这皇室的气运都会转移到太子身上。

  千算万算,谁也想不到伏涟竟然会疯成这样,他竟然敢不顾后果地弑君。

  叶慈也不敢相信,他后退一步,正好撞到了一旁的架子,余双雪放在上面的药材掉了下来,

  “什么人!”迟东然冷声道。

  他一把踹开了门,就发现了门后的叶慈。

  四人相顾,默默无言,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尴尬。

  还是余双雪出声缓解:“叶哥……你都听到了啊……”顿了一下,“不过你不要放在心上,这不是你的错,大家、大家都没预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的……”

  慧一说:“……抛开其他的不谈,这其实……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好事。”

  藏在佛像身后的老鼠,和尚会因为忌惮打碎佛像而迟迟不敢动手,现在老鼠主动抛开佛像走到台前,和尚们才能放开手去做。

  “我不是在担心这个……”话说出口,叶慈自己也愣住了。

  不是担心这个,那他是在担心什么?

  慧一皱起了眉头,他看着天际:“都这个时候了,定觉师父怎么还不回来?”

  好像……是出了什么事……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天色也逐渐暗了起来,定觉还是迟迟没有回来。关于定觉那边的事情,慧一他们没跟叶慈多说,只是说最近计划有变,他们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今晚必须离开。

  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定觉回来,慧一拍板定案:

  “不能再等了,我们先走。”

  他们走得匆忙,还特地做了伪装,尤其是叶慈,脸上被涂了好多东西,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老人衣服,闻着还有些臭,据说是为了掩盖他自己的气息。几人的马车早就在城外等着了,此刻在城里驾驶马车太过于显眼。

  几人便装作是割草的牛车,迟东然在前面赶着牛,另外几人坐在草垛子后面。

  出了门,来到外面,叶慈才发现,今天的小镇格外不同。晚上这些人也不念经了,不知为何神情十分兴奋,手舞足蹈的。应该是发生了什么让他们所有人都疯狂的事情,让他们感到了无比的幸福,以至于现在他们眼里只剩下了那事,都观察不到周围的变化了。

  也正是因此,叶慈他们逃跑地十分顺利。

  “放心好了,定觉师父会没事的。”迟东然低声安慰着,“毕竟,他不是鬼子的主要目标,”

  他话里的意思,在座的众人都心知肚明,叶慈也没有接话。

  “怎么这么香?”

  空气中突然弥漫着一股诡异的香味,牛车淹没在人群中,没有人关注他们,周围的人闻着这些香味,脸上露出了迷离的笑容。叶慈也闻到了这股诡异的香味,不知为何觉得很是熟悉。

  就在这时,叶慈怀里的铃铛突然发出了声响。

  “铃铃铃……”

  “!”叶慈的心猛地一紧。这是当初定真师父给的铃铛,作用是……作用是——

  “你口中的地方就是这儿?”

  背后的某处,那突然出现的熟悉声音太过于刺激了,以至于叶慈连头都不敢回。周围的民众突然疯狂地尖叫起来,手舞足蹈的。叶慈看了看余双雪他们,很明显他们也听到了那个声音,强撑着镇定,不要有所动作。

  叶慈咽了口口水,僵硬着脖子转过头往后看。

  被众人簇拥着的伏涟坐在二楼的高位上,冷着一张脸看着底下疯狂的信众。他披着墨发,身上还穿着繁琐复杂的司祭官服,七彩的小珠子穿成一串,垂在腰际。伏涟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身边还有戴着面具的祝女。

  果然啊,定觉说的没错,这些害人的教派真的是伏涟弄出来的……叶慈心想。

  即使做了司祭,做了教主,伏涟全身上下也还是山匪气派,坐没坐相,浑不在意地踩着一只脚在位置上。在叶慈面前装得君子做派,到了背后果真是禀性难移。

  伏涟的眉眼间全是戾气,手上还拿着一个炉子,众目睽睽之下,不断有漆黑的魂魄从炉子里冒出来。鬼婴灵似乎也知道伏涟的状态,趴在伏涟肩头,跟着开始躁动不安。伏涟对着鬼婴灵,却有了好脾气,温声细语地劝了几声,叶慈隔得远,没有听清,接着就看见鬼婴灵被安抚了。

  “鬼子怎么会在这儿!”

  行至僻静处,余双雪忍不住低声轻呼。

  “不清楚。”慧一呼吸还有些急促。

  刚才那副情景,几个小孩都快要吓死了。此刻正在换行头,抓着伪装衣服的手都还在抖,就连最冷静的慧一也不例外。

  这次行动有几十只队伍,分别逃往四面八方,目的就是为了混淆鬼子的视线,怎么就这么巧合,鬼子偏偏往他们这支队伍追来了呢?

  “幸好,他没发现。”迟东然还有些后怕。

  “别顾着说话了,我们还是尽快赶路吧。”慧一动作极快。

  “……目的地是哪儿?”叶慈问,他也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

  西南那么大,难道要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吗。

  慧一看着叶慈的目光有些复杂,似乎是不知道该不该说,最后,他叹息一声,说出了口。

  “三千前前,西南有一座……大佛光寺……现在成了遗址……”

  “叶施主……住持他们已经在那里等着你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