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慈花哀>第四十二章 繁华梦

  因天宫是司祭的住所,和叶慈摊牌后的第二天,祝女便将宫外宅邸的行李都搬了过来,叶慈什么都不用做。

  因为司祭职位的特殊,鲜少会有人主动靠近,也因此司祭的住所安排在比较偏僻的角落,日常连个宫女都很少经过,殿内的一切事物都交由戴着面具的祝女来办。

  叶慈没问伏涟是怎么当上司祭的,伏涟也没问叶慈是怎么跟前司祭搭上线的,对于这件事,两人默默不提,皆是心照不宣。

  叶慈仔细想了想当时的情况,无非是前司祭预感到自己即将被取代,于是放出蛊虫断尾求生,谁知蛊虫行至半路,便被丑八怪一口吞了。蛊虫厉害,被鬼婴灵吞了之后没有立刻死去,反而借由最后的巫力改变了丑八怪的体征,让他以为自己是前司祭派来的,屁颠屁颠跑来叶慈这儿报信。而伏涟与鬼婴灵命脉相连,伏涟怕是在第一眼看到丑八怪时就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心中思考着事情,叶慈不由地停住了脚步,身后跟着他的祝女也同时停了下来。

  此时天气已经逐渐入冬了,春日柔弱的花朵仍在睡寒,现在枝头光秃秃的,连片叶子都没有,一片萧瑟凄然之景。可就在这时,叶慈却从干巴巴的枝干之间看到了一朵娇艳欲滴的红牡丹。

  叶慈一愣,那朵牡丹却颤颤巍巍的动了几下,接着便露出一张丝毫不输于花色的脸。是叶慈看走眼了,恍惚间竟然将女人头上的簪花看成了真花。模样娇美的华服女人似乎没料到这里还有人,自若的脸色一僵,神色慌张地在身旁宫女的搀扶下逃似地往回跑。

  这应当是哪宫的娘娘。

  叶慈奇怪,怎么见到他就一副慌里慌张的模样?

  又或者……

  叶慈转头看向身旁戴着狰狞面具的祝女。

  又或者,对方怕的其实不是他呢?

  倏忽,叶慈听到些动静,走过九曲小道,却见中央的石桌旁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这孩子年纪虽小,却气度不凡,仪态从容雍贵,腰间挂着的玉佩也是价值连城之物。他板着一张小脸,感受到叶慈的接近,稚气未脱的脸上露出成人才有的表情:“什么人?!”

  他一转头就看见了从假山出来的叶慈,以及他身后的祝女。

  “你是司祭宫里的?”他大人似的皱起了眉头,因为还未长开,声音还有着雌雄莫辨的清丽,“孤从未在宫里见过你。”

  叶慈神色微怔,难道这位是……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还未等叶慈有所反应,嬷嬷便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看见太子顿时喜上眉梢,见对方没事,嬷嬷急切又松了口气,“您可让奴婢好找啊!”

  “嬷嬷,”太子指着叶慈,“他是谁,孤从未见过……”

  叶慈感受到身边的祝女蠢蠢欲动,却见嬷嬷大逆不道地捂住了太子的嘴:“这些奴婢之后再跟太子殿下解释,咱们出来这么久了娘娘要生气了,太子殿下先跟奴婢回去吧……”

  嬷嬷不知在怕些什么,即使太子有些不情愿,也还是半哄半拖地将人带走了,临走前只来得及匆匆朝叶慈的方向行了个礼。

  叶慈:“?”

  叶慈问祝女:“他们怎么了?”

  “不知。”

  叶慈也不再问了,这宫里的所有人见到他都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他走到池前,看着池中一片荒凉,抓着栏的手愈发抓紧。

  他有些担心前司祭的去向了。

  就算是主动去问伏涟,伏涟也是不会说的,说不定还会弄巧成拙。

  就在叶慈思考着如何旁敲侧击地打听出前司祭的下落时,踏进因天殿的一瞬他就被眼前的场景给震住了。

  “你们在做什么?!”

  听到叶慈的声音,池中还正忙活儿着的祝女纷纷抬起头朝叶慈看去。即使满身泥污,那些祝女仍旧带着半扇面具,面具下的脸冷冰冰的,声音也没有一丝感情:“司祭大人让我们把池塘整理一下,他要种东西。”

  “种什么?”这都快入冬了,还种什么花?

  祝女回答:“种莲花?”

  叶慈以为自己听错了。

  殿内有些声响,应当是伏涟回来了,此刻就在殿里呆着,叶慈再顾不上外头的祝女们,快步往屋内走去。

  “来,小心一点。”伏涟牵着女童的手,慢慢将她引到台上。

  “伏涟!”

  伏涟神态自若,回头将目光放在叶慈身上,粲然一笑:“娘子回来了。”

  叶慈看到伏涟牵着的锦衣女童,也是一愣,一下子忘记了自己本来要说的话:“这是……”

  “这是七公主,”伏涟介绍道,语气温柔得让叶慈有些陌生,“来,说‘哥哥好’。”

  女童乖乖巧巧地叫了,声音甜甜的:“哥哥好。”

  七公主见到戴着古怪面具的伏涟竟也不怕,她是个十足地美人胚子,五六岁的年纪,水灵灵的大眼睛,看谁都亮晶晶的,唇边还有一颗美人痣,煞是可爱,看得叶慈心都要化了。

  “真乖。”伏涟笑眯眯地摸了摸女童的脑袋。

  伏涟的声音让叶慈一下子回过神来,他正了神色,问伏涟:“你想对她做什么?!”

  “哈,我能对她做什么啊。”伏涟递了块糕点到七公主手上,她就乖巧地吃了起来,伏涟说,“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我既然当了这个司祭,自然要为小公主的生辰诞日祈福消灾咯。”

  叶慈只觉得荒唐:“你还会这个?”

  “当然。”伏涟的眼神意味深长。

  “不过,不止我一个。”

  伏涟站起身,慢慢朝叶慈走过去,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含笑的脸,在叶慈微微一怔之时,将面具盖在了叶慈脸上。

  ·

  七公主原先是皇帝最受宠的公主,但自从皇帝身体抱恙之后,便把自己关在殿中,不与任何人见面,每日进进出出的只有皇帝身边的常侍们。皇帝有恙,公主的生辰自然不能大操大办,再加上七公主不如以前受宠了,身边的宫人也都惫懒了下来。

  宴会上觥筹交错,还未至入席的时间,周围的人来来往往。

  叶慈不喜欢人多的地方,置身其间,低着脑袋不由地紧张地攥紧了膝盖上的衣摆。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叶慈现在穿着祝女的衣服,挽着祝女的发髻,脸上戴着伏涟的司祭面具,这身装扮在锦衣华服的宾客间显得尤为奇怪。叶慈坐在席上,宾客间都忙着应酬,只有他和伏涟这块儿是安静的。即使不是头一回面临这样的大场面了,叶慈还是很紧张。

  他在人多的地方就说不出话来,虽然事先答应了伏涟要陪他一起赴宴,此刻也不禁萌生退意。

  叶慈刚动了动身体,旁边的伏涟却一把抓住了叶慈的手腕不让他走,将叶慈慌乱的眼神尽收眼底。伏涟靠近叶慈,刻意压低了声音:“待在我身边,不要乱跑。”

  “啊……哦……”

  宴会上的人各怀心思,人多眼杂,虽然今天宴会名义上的主角是七公主,但参加宴会的众人明里暗里都将视线投放在伏涟身上。

  因为伏涟没有戴面具,他的面具戴在了他身旁的“祝女”身上。

  自开国起,司祭便以怪奇面具覆面,从不以真容显示人前,坊间对司祭容貌多有猜测,氏族间对这神秘莫测的司祭也多有揣摩,可如今这行踪诡谲的人却大大方方地将容貌显露在世人眼前,不知打的是什么算盘。

  正当大家以为司祭会有所动作时,却看见他搂着身旁的“祝女”在磨耳朵。

  “小娘子,我来给你介绍一下。”伏涟说,“诺,那个蓝衣服的是崔家的人,面相不太好,看来是个横死的命……卢家的人也来了,就是站在角落里谈话的那个……还有李家,哟,这次竟然派了这么个小不点来,真是不给面子……郑家的人呢,郑家人好像还没来……”

  崔卢李郑,都城的四大世家。

  叶慈远在湘川也听说过这四家的威名,这次倒是一并儿都见了。

  “这四家派谁来倒是不用在意,小娘子,你仔细看他们身旁。”

  叶慈定睛看去,只见那三家来赴宴的人身旁,都站着一个和尚。穿着红色僧袍,头顶也没有戒疤,和叶慈从前见的所有僧人都不同,旁边的人都一口一个“大师”地喊着。

  “我曾听闻,西南边的城镇习俗与我们大不相同,礼佛的规矩不一相似。”叶慈声音轻轻的,“想必这三位大师,是来自西南的高僧了。”

  “‘高僧’可不一定……”伏涟用手指沾了酒液,透过面具抹在了叶慈的眼皮上。

  “小娘子,你再仔细看清楚了……”

  叶慈慢慢睁开眼。

  “看看那究竟是修佛的高僧,还是肉身成鬼的邪佛。”

  仿佛又无数黑色的火焰在眼前炽烈燃烧,叶慈呆愣愣地盯着那些红衣僧人看,影子如同张牙舞爪的修罗,身上蒸腾起漆黑的邪气。

  大凶。

  叶慈毫不掩饰的视线似乎被红衣僧人察觉到了,其中一个朝身边的人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随后便缓缓行至叶慈身前,朝叶慈行了一个佛礼。叶慈回过神,不知如何应对,伏涟暗中按住他,于是叶慈回想着其他祝女的冰冷姿态,只是冲僧人微微颔首。

  原本大家的目光多是放在伏涟身上,但是经过僧人这么一弄,却都放在了叶慈身上,也许是心理作用,他们越看这个祝女,越觉得这个祝女无比神秘。

  僧人开口,嘴里念着叶慈听不懂的话。

  “他在说什么?”叶慈一头雾水。

  僧人像是知道叶慈听不懂,于是伏身,比叶慈矮了两个头的距离,拉住叶慈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头顶上,随后双手合十,谦卑颔首,嘴里念念有词。

  有一瞬间,宴会上万籁俱寂。

  「请……为……摸顶……赐福……」

  恍惚间叶慈好像听懂了僧人的语言

  没等僧人继续自己古怪的行径,伏涟突然暴起,僧人躲得快,没有被伏涟伤到。伏涟冷冷地瞥向慌张将僧人拉过的人:“卢大人这是何意呀?”

  “司祭大人多有得罪,我们家门客不懂事,您多担待。”卢家来了个胖子,看着憨厚老实,适合应付这样的场面。

  伏涟没吱声,松开手心的筷子,已一半没入桌中,明显是愤怒至极。

  就在众人战战兢兢之时,伏涟却突然一笑,轻而易举地将筷子完好无损地拔出,轻飘飘地让身后的宫女帮忙换一副,随后对众人笑道:“我开玩笑的,诸位,请继续吧。”

  宴会的歌舞已经开始了,作为这场宴会表面主角的七公主却始终不见踪影,众人也都不放在心上,因为这本来就是个能明面上拉拢势力的借口。

  叶慈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他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怎么感兴趣。伏涟不用进食,司祭是个邪门职位,他当上司祭后装都不装,桌上佳肴一口未动。

  “司祭大人,您身边这位可是生面孔啊,之前怎么从未见你带出来过啊!”

  酒意上头,就有同僚忍不住吐露心中所想,目光赤裸裸地放在叶慈身上。他们这群人眼睛都尖,虽然司祭身边的祝女戴着面具,可是身上的衣服却掩盖不住风姿,身材高挑,臀肉丰腴,可想而知面具下是怎样一张漂亮的脸蛋。

  “呵。”伏涟冷笑一声,露出一副浪荡模样,“这还用说吗,你觉得,他是我什么人啊?”

  “这……”

  没人不知趣,敢在这种场合乱说话惹伏涟不痛快。

  宫女都害怕伏涟,伏涟的酒杯空了一时都不太敢上前倒酒,叶慈看出她们的顾虑,伸手将酒壶要来了。叶慈一点都不想参与他们的话题,此刻就像一只猫一样安安静静地在一旁为伏涟倒酒。

  伏涟却一把搂过叶慈:“当然是我的妻子。”

  叶慈一下子转过头瞪他,眼中的震惊面具都掩饰不住,他暗地里去捏伏涟的肉,低声道:“你瞎说些什么呢!”

  听到这句话,反应最大的竟然是那几个红衣僧人,只见他们脸上的怒气毫不掩饰,差点从席上站了起来,被旁边的人好说歹说劝了下来,即便如此,接下来在宴会上也一直用不友善的目光瞪着伏涟。

  这只是宴会上的一段小插曲。

  叶慈只想快点熬到宴会结束,听着耳边伏涟和其他人的你来我往,却是越听越不对劲。原本只是大家私下说说的话题,被伏涟没有眼力见地摆在了明面上,对方只是想试探试探伏涟的意思,却被伏涟挑衅讽刺,骂得体无完肤。

  叶慈私下拉了拉伏涟的衣袖:“……你少说两句啦。”

  伏涟是土匪出身,强词夺理的水平一流,没说几句就已经把对面的文官气得面红耳赤,颤抖的手指指着伏涟的方向,只能重复地说着“你……你……”

  伏涟挑眉,没有丝毫收敛:“我什么我,老东西,你心里想着什么在座的都清楚,还是你想等皇帝死……”

  “酒要凉了,快喝吧。”见伏涟越说越离谱,叶慈眼疾手快地拿酒堵住了他的嘴。

  场上的目光一下子都投到叶慈身上,那一瞬仿佛时间都停止了。其中,有四道目光,格外阴冷,叶慈僵着脖子,偷偷朝那四道不友善的目光看去。

  分别来自崔卢郑李。

  “看到了吗?”

  一片寂静中,伏涟的声音仿佛在耳边低语。

  这四位才是整场宴会的,主角。在场的大部分宾客,都是他们拿来试探新司祭的旗子。

  叶慈转头看向伏涟,此刻的伏涟气定神闲,完全没有刚才咄咄逼人的样子,恍惚间,叶慈好像明白了什么。

  伏涟的手一下子搭在了叶慈肩上,这么一个动作,就将叶慈从那片寂静中重新拉回嘈杂的宴会中。伏涟一手玩弄着酒杯,脸上挂起无奈而宠溺的笑:“唉,没办法,谁叫我是妻管严呢。”

  众人哄堂大笑,紧张的气氛一下子就缓解了下来。

  叶慈也舒一口长气,再重新看向那四家,却都在做各自的事情,那阴冷的目光仿佛是叶慈的错觉。可叶慈就是知道,那并非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