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涟对“司祭”这个位置没什么概念。
第一次进宫的时候，那个叫做叶怀远的文官说要带他去见皇帝。不知走了多久，进入宫殿里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皇帝，而是这个所谓的司祭。
戴着面具不露真容的古怪人，身上还穿着极其繁琐的奇怪服饰，只看了一眼伏涟就收回了视线，这人对他来说毫无威胁力，伏涟根本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这个所谓的司祭，“空”得很。
犹如匠人捏造的泥偶，形态优美，用画笔在外部抹上亮丽的颜色，外表看似光鲜，实际内里却空空如也。伏涟没在他身上看到那些东西，这就说明，对方只是个稍微会些虫蛊之术的凡人，没有第一任司祭沟通天地、诅咒降神的能力。
简单来说，这是个假货。
假司祭也只淡淡抬头看了伏涟一眼，这样凶煞到可以在阳光下行走的恶鬼站在他面前，若是真有那种能力的人早就如临大敌了。可那古怪面具下的眼睛丝毫没有动静，对方只是礼貌且疏离地冲伏涟一颔首，便带着身边的祝女走了。
除却这个装神弄鬼的人，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也很离奇。
伏涟没有见到皇帝的真容，偏殿里布置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如同云雾一般，来面见皇帝的人都要站在这层层叠叠的云海之外，与宫殿深处的皇帝交谈。
除却纱，还有金丝竹做成的竹帘，整座大殿都安静得很，皇帝坐在其中，无声无息。伏涟对“皇帝”这个东西有过一定的想象，真龙天子，受命于天。伏涟对他却没什么敬畏，虽笑嘻嘻地跪在殿前，眼神却极其不敬地直视层层帷幕之后。
皇帝未言一词，穿着红色衣服的常侍走出来，嗓子尖利得很：“伏先生，皇上请你上坐呢。”
伏涟没有听到皇帝的声音，也没看到皇上的五官。他看向面前容貌苍老的宫人，脸上全是褶子，却生得好一副精明相，一看便知无时无刻都在算计人。此人为皇帝之耳目口舌，那无处落地的对皇帝面容的想象，就这么落到了眼前常侍的脸上，姑且便当他是皇帝的“五官”。
于是“皇帝”开口了。
“司祭是带着面具的巫，面具就是他的五官，而面具底下的那个人长成什么样是最不重要的。只要有用，面具下的人是谁都可以。”
几百年前的第一任司祭确实帮了当时的太祖皇帝不少忙，可谁叫他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就自己遭天谴死了呢，一身的本事也没传下来。太祖皇帝一时之间找不到其他巫，便想到找人顶替，这么一顶，就是几百年。
司祭的作用更像是佛像，威慑鬼怪，但头顶却无真佛。所以这下好了，朝堂中真的出现了“鬼”，这虚假的泥佛，却是什么忙都帮不上了，白白地享受香火，吃人供奉。
皇帝的四种心腹大患，分别源自崔、卢、郑、李四家。
早些年皇帝正值壮年，这四家也是互相牵制、互相掣肘，即使朝堂上波云诡谲，可也是你来我往，平衡无事，帝者高枕无忧。
可是这几年皇帝的身体出了岔子，于是这四家也不安分了起来。
坊间传闻，夜里有人亲眼看到穿着红衣的僧侣穿墙而行，吓得丢了魂，以为见到鬼神之流。此传言半真半假，红衣僧侣便是真的。
最开始是崔家，不知从哪里听到的消息，从西南边陲处的寺庙里迎回一尊佛像，与佛像同来的还有一个古怪的和尚。那寺庙地处偏远，教义也与寻常寺庙不尽相同，莲花密宗，僧人皆着红色僧袍，头戴黄帽，被崔家千里迢迢请回来，奉为座上宾。
也不知那和尚动了什么妖术，之后朝堂上种种风波，细究其根本，大惠都归了崔家。
皇帝也曾请都城的高僧来破法，可都无济于事。
后来，其他四家都争相效仿，各自从西南小寺中迎了一位红衣僧人。
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总是不见好。因为朝堂上有四只“鬼”，寻常鬼吸人的精气，吃人供奉的鬼更是贪婪，吸的是国的精气，这是病。
此病寻常药石无医，需外物介入，才能断其根本。
常侍让人端上来一个托盘，伏涟定睛一看，是一张面具，花纹诡异，两个空空如也的孔洞如同怪物的眼睛一般和伏涟对视着。
“这面具的用处可大了，戴上他，你想做的事，都能做到。”
“……”伏涟盯着盘上的面具深深地看着，并没有说话。
常侍的眼神让伏涟很不爽，如同贪婪的蛇一般，面对不知比自己大了多少倍的猎物，还不自量力地缠上来，妄想将其一口吞下。
“我不喜欢束缚。”
常侍只觉得眼前一花，随后血从开裂的胸口喷溅而出，僵住的笑容沾了血，只听一声重响，尸体与托盘上的面具一同掉落在地。
血珠从伏涟的指尖往下掉落，伏涟抬头向上看，即使死了一个人，此处依旧寂静无声。莫名地，伏涟有些烦躁，他劈向眼前遮住视线的薄纱，可这纱如同天上的云一般，破开又聚拢，层层叠叠，无穷无尽。
“伏先生，您先不要着急。”
另一道更年轻的声音传来，伏涟定睛一看，另一个穿着常侍衣服的宫人从帷幕中走出。他比死去的更加年轻，脸上也没有皱纹，是皇帝崭新的耳目口舌，另一张“五官”。
言皇帝之所言，达皇帝之所意。
年轻的常侍也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口大碗：“您先看看这个。”
伏涟不耐烦的表情在看到碗里的东西后微微怔住了。
“这是‘灵胎’。”常侍缓缓解释道。
“……哈？”伏涟的眼睛慢慢染上兴奋的神色，异样的光彩透过层层的纱准确无误地落在深处皇帝的身上，“好玩，真好玩……”
常侍娓娓道来：“崔卢郑李四家皆从西南小寺中请来高僧，陛下也不禁好奇，那穷山恶水之处竟能养出如此之多的得道高僧，稀奇，真是太稀奇了。于是陛下也派人去西南边走访，也想请个高僧回来。”
“谁知这一趟，高僧没请来，倒是在当地听到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传闻。有一鬼神，当地皆惧，好食人胎，据说曾有一寺庙为降服此鬼神而出，最后却闹得个寺毁人亡的结局。如此凶恶，陛下倒是好奇起来这鬼神的面目了。”
说罢，常侍将托盘又朝伏涟的方向推了些，头卑微地低着：“伏先生，您觉得呢？”
碗里放着的灵胎，是从十个女人肚子里取出的，还未成形的胎儿。
伏涟兴奋至极，摸向碗的手都在发抖：“这可真是一剂猛药啊……也不知以皇帝陛下这样的身子骨，能不能受得住啊。”他手一勾，地上的面具就重新回到他的手中，随着他的动作堪堪遮盖住了整碗的灵胎。
“伏先生哪里的话，这灵胎不过是个药引子罢了。”
药引子。
“引”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