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慈花哀>第四十章 觋谶纬

  越小的孩子就越是喜欢漂亮美好的事物,也更加喜欢亲切好看的人,比起父亲更喜欢母亲。叶慈温柔惯了,说话也温声细语的,很讨小孩子喜欢。整个下午,叶慈去到哪儿,那孩子便跟到哪儿,侍女说抱他去屋里休息吃东西他也不肯,就是要跟叶慈在一块儿。

  叶慈挺喜欢小孩子的,一个人在府里呆着也是无趣,也乐得带着他去玩。小孩子精力盛,直到天黑也不觉得累。

  夜幕降临,屋内点起烛光,不知过了多久,侍女过来小声提醒叶慈该就寝了。

  叶慈这才惊觉,已经到了睡觉的时候了。

  府里的侍女勤快,见伏涟默认留下这来历不明的孩子,早早就收拾了房间出来。到了时间了,侍女温声细语地拉着仍旧兴致勃勃完全没睡意的孩子说要睡觉了。

  孩子看向叶慈,叶慈附和侍女:“很晚了,要去睡觉咯。”

  小孩玩得正起劲,根本不愿意去睡,可是没办法,于是便同意了。但被侍女拉着走两步,猛然发觉自己竟然不是要跟叶慈一起睡,突然就委屈地大哭了起来,抓着叶慈的衣服闹着不肯走。

  叶慈顿时慌了神:“别哭啊……唉……”

  “怎么还没弄好?”

  等了很久都不见叶慈出来,伏涟在外面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大步往屋里走,看着屋内一团糟的景象,尤其是还在苦闹的孩子,狠狠地皱起了眉头。

  孩子欺软怕硬,见到伏涟来了就不敢哭出声儿了,咬住唇努力地憋着哭声,眼泪还是一滴接着一滴地往下掉,看着可怜极了。

  伏涟是个没有同情心的,叶慈怕他一个不爽就把小孩扔出去,连忙安抚孩子:“好啦,天已经很晚了,让这个姐姐带你去房间,乖乖睡觉好不好?”

  “……那你呢。”孩子可怜巴巴地抓着叶慈的衣服。

  “他跟我睡。”伏涟挑衅道。

  小孩本来都已经从叶慈怀里下来了,忍着哭正要跟侍女走,听到这么一句实在憋不住了,顿时扒着叶慈哇哇大哭了起来:“哇哇哇——我不要你跟他一起睡!”

  伏涟脸都黑了,火大地冲孩子骂道:“你不要得寸进尺!”

  这一大一小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大,吵得叶慈头疼。怀里的孩子太小听不进大道理,面前火冒三丈的大孩子读了几天书应该是听得懂的,叶慈眼见着伏涟差点要将小白团子丢外面去了,顿时出声道:“你跟他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嘛!”

  这句话的杀伤力太强了,伏涟一时间找不出话来应对,脸上是青一阵白一阵:“你……我……他……”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白团子还在一旁哭:“呜呜呜……我要跟你睡的!我要跟你睡的!”

  叶慈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小孩哭得可怜,哭得叶慈心软,他总会偏袒些。叶慈眼睛都不敢看伏涟:“……你让让他嘛……就今天一晚上……”

  “……”伏涟没有说话。

  半晌,伏涟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这便算是同意了。

  孩子一看自己得逞了,立马转哭为笑,乐了起来。早早地洗漱完,跑到床上躺着,旁边留出一大块地方给叶慈:“哥哥你快来。”

  这还是几个月来叶慈头一回儿跟伏涟分开睡,一时间叶慈竟还有些不习惯。很快叶慈就把这异样的感觉抛在脑后,他一上床,那白嫩嫩的小团子就凑了过来,抱住了叶慈的脖子,开心地笑了。

  “哥哥你身上好香呀。”小孩眼睛亮晶晶的。

  叶慈哑然失笑:“有吗?”他倒是没闻到自己身上有什么香味。

  “嗯!”小孩凑得更近了,说,“哥哥你以后不要跟那个凶大叔一起睡!他又凶又丑,身上还臭乎乎的!”

  “……啊?”

  是在说伏涟吗?

  叶慈知道小孩都有自己的一套审美,但伏涟凶是凶了点,可是跟丑没有什么关联吧……

  “而且,哥哥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你不要跟别人说哦!”孩子压低了声音,“那个凶大叔啊,他不是人,他是一只鬼!所以身上都是臭哄哄的!”

  叶慈慢慢敛了笑容:“……啊,这样吗,这些话都是谁跟你说的?”

  “是司祭大人跟我说的!”小孩一拍脑袋,“呀,我想起来了,司祭大人交给我的任务。大人让我跟哥哥你说,他看见府里进来一只杀孽极重的鬼,一定要小心身边的人!”

  “那种鬼身上都是血腥味,超级不好闻,都是很坏很坏的鬼……”

  司祭派了这样一个孩子过来,就为了提醒叶慈他身边有鬼?可是这样的话,他不怕这个孩子在任务完成之前就命丧鬼口了吗?这样费尽心机地绕过伏涟,提醒到了叶慈又能怎样呢,叶慈只是一介凡人,难道哪里还能帮到这些奇人异士吗?

  叶慈心里还有好多疑问,正欲开口询问,却见身边的小孩已经打起了呼噜,睡着了。

  果然还是个孩子啊。叶慈无奈一笑,为孩子弄好睡姿,盖好被子,闭上眼睛,也睡去。

  第二天,伏涟又有事出门去了。可还没去几个时辰,他便大步流星地走回来了,臭着一张脸谁都不理,看样子是在外面受了气了。

  “该死的!”伏涟在大厅里骂着脏话。

  他心情很差,等叶慈赶到时,他已经往地上砸了一套茶具了,两旁的侍从都被他的样子吓得战战兢兢的,不敢发出丝毫动静。

  “你做什么呢。”叶慈严肃道,“生气就生气,不要乱砸东西。”

  伏涟当然看到了叶慈,只是他现在气得眼睛猩红,也不答叶慈的话,转头冲一旁的小厮发火:“谁让你们把娘子带来的!”

  “我自己听到动静过来的。”叶慈道,他平日里温声细语的,此刻语速也没快上多少,“你在外面受了气,回来乱发火做什么,还乱摔东西,真是可恶。”

  伏涟阴沉着一张脸,不说话了,冷笑一声,自己跑里屋生闷气去了,门“啪”地一声巨响,里头就关了他一个人。

  伏涟一走,在座的众人都松了一大口气。

  叶慈一声太息,转头问刚才和伏涟一同出去的小厮:“他刚才去了何处,发生什么事让他如此生气?”

  小厮刚开始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实话,后来便说了:“公子今日去了因天殿。”

  因天宫设在内廷,是司祭的居所。

  伏涟今日是去见了司祭?

  两人是起了冲突,伏涟吃了亏,所以才发这么大的火?

  叶慈翻找着书架上的典籍,内心涌现出一个接着一个的猜测。府中的书院收藏了众多典籍,不能说是样样齐全,但最起码的东西还是都能找到的。

  本朝的开国皇帝发迹于西北,初代司祭是太祖皇帝身边的一名小小的巫。当时西北边的城镇巫觋盛行,太祖带了一名巫在身边,在乱世中行走自然方便得多。叶慈没怎么接触那边的风俗,对他们的巫觋之术不甚了解,只知这些人大都能通鬼神,同天地说话,难得有让伏涟吃瘪的人,说不定巫有特殊的对付恶鬼的方法。

  有关巫觋的典籍还是太少了,叶慈只找到一字半句,巫觋底下分支众多,能够以法宝降神祈福消灾,也有偶人厌胜与虫蛊的阴毒法术,大都离奇古怪,不能以寻常见识判断。

  叶慈把目光放在外面独自玩耍的孩子身上,他正趴在地上不知研究什么,玩得正起劲。

  这孩子既然是司祭身边的人,身上会不会也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啊——小公子你在做什么?!”

  侍女的一声惨叫把叶慈吸引了过去。

  只见那孩子抓了东西放进嘴里正咀嚼着,侍女被他吓得惊魂未定。看清孩子嘴里咬的东西,叶慈猛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惊得整个人呆在原地。

  若他没有看错的话,那是一条蜈蚣。

  百足虫还活着,身体还扭动着,无数只脚也还在动,叶慈看得头皮发麻。可那孩子顶着一张无辜的脸,没几口就将虫子吃下肚了,吃完后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接着在地上玩。

  “娘子,公子说今晚不回来了,请您独自用膳。”

  这时管事突然传回消息说伏涟今晚不会来了。伏涟下午又出去了,一直没有回来,到了傍晚让管事的传话回来,说不必等他了。这可真是件稀奇事,以往伏涟恨不得半寸不离地跟在叶慈身边,即使到了都城,伏涟与那些达官贵人联络,晚上也都是回来的。

  从前从来没这样过,今日是怎么了。

  “知道了。”叶慈说。

  会和司祭有关吗?

  孩子吃了蜈蚣之后并无异常,拿着木条在地上写写画画。叶慈还是担心他身体出什么毛病,走上前去查看。

  “你在写什么?”

  孩子蹲在地上,抬头看她。

  叶慈见孩子正在写字,字形如同戴了面具的人,又像是手舞足蹈悦神的巫。

  “这个字,念‘gui’。”孩子说。

  不知怎的,叶慈觉得孩子的表情有些异常。孩子扔掉写字的树枝,白嫩嫩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夕阳西下,眼前的孩子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哥哥,我想起来司祭大人交给我的任务是什么了。”

  “朔月夜前的黄昏,司祭让我带你过去。”

  叶慈带着满腹的疑惑被孩子拉着走。孩子好像对府里的一切都十分熟悉,弯弯绕绕的小路,他带着叶慈走,一次都没有遇到其他的仆从,最后来到后院的一扇小门处,连叶慈都不知道这扇小门的存在。

  打开了门,外面竟然已经早早有一辆马车在候着了。

  “哥哥,没事的,上去吧。”孩子眼神澄澈。

  叶慈决定赌一把。

  马车外面看着不起眼,里头一应俱全。叶慈大概猜到是要带他去内廷的因天殿,也就是司祭的住所,对于自己即将见到那位闻名天下的能人异士,叶慈不免感到紧张。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宫门差点关了,可是守宫门的士兵看到了马车外不起眼的标识,顿时放行。

  司祭的权力可大可小,如今天子有疾,药石倚赖司祭,正是“大”的时期。

  “哥哥,到了,下车吧。”

  到了地方,孩子提醒道。

  下了马车,因天殿的牌匾赫然出现在叶慈的眼前,叶慈这辈子还没进过宫,叶家在湘川已算是豪门,可跟这宫门相比却是不值一提。

  戴着半扇面具的祝女像是恭候多时了,见到叶慈也丝毫不意外,沉默着将人引了进去。因天殿到底是司祭的住所,跟其他宫殿不同,这里的一切事物都有通晓巫术的祝女来做,除此之外便是最低贱的杂役。

  不知是不是叶慈的错觉,这华贵的宫殿装饰总有一股阴森之感。

  “娘子,走错了,是这边。”身旁的祝女冷不丁开口。

  “啊、哦……”叶慈被叫回了神,走了几步却突然察觉不对,窘迫解释道,“我是男子……”

  在伏涟府里那些人跟着伏涟叫他娘子也就算了,这么这里也……

  “这是司祭大人的吩咐。”祝女冷冰冰地开口。

  不远处,几位祝女正在更换木牌,硕大木板上印着古怪的文字,叶慈看到其中有一位祝女运送起来有些吃力,便多看了几眼。

  正在这时,那名祝女的脖间有什么黑色的东西一闪而过。

  叶慈猛地顿住了脚步。

  “娘子,你怎么了。”冷冰冰的祝女回头问他。

  不是错觉,他绝对没有看错。叶慈背后开始冒冷汗,那名祝女脖子上戴着度母牌,黑色的,上面印着菩萨,和他之前在南庭看到的一模一样。

  叶慈恍然大悟,按照他的猜测,伏涟在司祭这里吃了亏,断不可能就这么算了,他一定会暗中做些什么。

  转眼之间,那名戴着度母牌的祝女已经消失不见。

  “还要走多久?”叶慈急切地问。

  司祭从没见过伏涟的度母牌,自然也不知其危害,也不会升起防备心,叶慈迫不及待要把这件事告诉司祭了。

  从之前的一面之缘来看,司祭的为人并不坏。

  “马上。”祝女回答道。

  果真没走多久,就进了待客的大厅,祝女说司祭等了许久不见人来,便先到后院去了,叫叶慈稍等片刻,司祭大人马上就来。

  祝女在前面带路,见叶慈没跟上来,奇怪地问道:“娘子不去内堂等候吗?”

  内堂过于私人,是亲密之人才能出入的地方,叶慈自认没跟司祭熟到那种程度,只能谢其好意:“我在此等候便可。”

  祝女走后,孩子原本还在位置上坐得好好的,喝了一杯茶之后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自己捏着自己的脖子像是窒息了一般,倒在地上开始抽搐。

  “!”叶慈一惊,冲过去查看,“怎么了!你感觉怎么样?!来人啊!有没有人啊!”

  周围的祝女在最开始就已经退下了。

  “发生什么事了?”

  清冽的男声从内堂传出,叶慈顿时如同看到救星一般,这时会从内堂出来的只有一个人,他忙喊道:“大人,这孩子他——”

  孩子昏厥了过去。

  一声轻笑,带着面具,穿着繁琐古怪衣服的人掀开奇异图案的帘子,慢慢从内堂出来:

  “怎么叫起大人来了,这么生分。”

  这声音……叶慈察觉道了不对,抬头朝那道人影看去。

  “司祭”弯下腰,和叶慈平视着,慢慢掀起脸上的面具,伏涟笑眯眯的脸庞顿时出现在了面具之下,“不就几个时辰没见吗,小娘子。”

  看着叶慈呆若木鸡的样子,伏涟心情好得不得了,他忍不住摸了摸叶慈的脸,然后将面具放在桌上,看着地上死了一般的小孩,冷声道:“玩了这么多天,闹够了没有,回来!”

  白团子一般的“小孩”慢慢爬了起来,痛苦地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作呕吐状,随后从肚子里吐出一大条白色的蛊虫。

  蛊虫已经死掉了。

  随着死掉的蛊虫离体,“孩子”的形象也在慢慢变化。白嫩嫩的皮肤变成火烧一般的焦炭色,崎岖不堪,狰狞的鬼婴灵出现在叶慈视线下,眼睁睁变成叶慈熟悉的样子。

  “丑八怪。”伏涟嫌弃地叫了一声,随后将丑八怪收回到脊柱骨。

  叶慈还是呆愣愣的样子。

  啊,什么?

  随着伏涟一起过来的祝女却对此场景没有任何意外,仿佛早就知道了一般。

  好像只有叶慈格格不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