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茶见了底，叶慈左等右等不见伏涟出来他她远远地看着那处，榜前围了个水泄不通，伏涟进去就像水入了海，转眼间就找不到了。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伏涟出来，倒是见到陈若林灰头土脸地出来了。他失魂落魄地走出人群，根本没看见叶慈，嘴里喃喃自语着从叶慈身边走过：“不中……怎么会没中呢……我怎么会没中呢……”
陈若林没中？不应该啊。
叶慈见过陈若林在诗书会上获得魁首的文章，字迹工整，波澜老成，他还感慨写出这样的文章的人竟如此年轻。如此大才，怎会连乡试都不过呢？
正当叶慈满腹不解时，远处传来一声大叫，所有人都被吸引去了目光，叶慈也不例外。
一眼望去，便看见有人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又是大笑又是大哭，捶地大叫：“我中了！哈哈哈哈哈我中了！我中了！”
声音尖利嘶哑，叫完又立马失声痛哭，像个疯子。
叶慈认出这是跟在傅公子身边的书生，长得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比起书生更像个盗贼，竟然中了举人。叶慈没见过他的文章，不知他才学几何，只是意外连陈若林那等才学都未中，其余中举之人该是何等大才。
叶慈叹了口气，只能说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吧。
不知伏涟中没中。
叶慈久等不见伏涟出来，正要起身去找，下一刻伏涟的身影便从人群中出来了。伏涟眉眼弯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缓步而来，叶慈一见他这副样子，心里便有了几分底，正要迎上去，鼻尖却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香味，熏得叶慈硬生生止住脚步，拿衣袖捂住了鼻子：“你、你身上什么味道啊？怎么香成这样？”
伏涟面上有些古怪，低头看向叶慈的动作有些许僵硬，缓了片刻后才闻了闻自己身上，解释道：“刚才有一位姑娘不小心撞我身上了，她带了好些香料，全混在一起了，我费了些时间帮她分开，这才回来晚了。”
叶慈听得太阳穴直突突：“你会有这么好心？”他怕伏涟对人家姑娘做了坏事，连忙上下查看伏涟身上有没有遗留下来的血迹。
“我真没对她怎么样。”伏涟满脸无奈地把叶慈从身上扒下来，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轻蔑一笑，“若不是我刚得了榜首，心情正好懒得跟她计较，不然才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她！”
“真的？”叶慈将信将疑，“你可不要骗我啊！”
伏涟满眼真诚，缓缓靠近叶慈，还刻意地压低了声音：“……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叶慈没好气地推开他：“那可说不定，谁知道你肚子里在想什么东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后知后觉，“你刚才说什么？”
“你得了榜首！”叶慈一脸惊讶。
伏涟挑眉：“怎么？不信啊？”
“好厉害。”叶慈真心实意地说，下一刻他便要往后跑，“我去看看！”
他还没跑几步就被伏涟给拉住了，叶慈转头看他，不知是不是因为逆着光的原因，伏涟好像变化了不少，可若真叫叶慈说出变化在哪里，叶慈却说不出。
“不是还赶着要上山礼佛吗，这么早起去晚了可不行。”伏涟脸上挂着笑，一字一句慢慢地说。
叶慈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儿：“可是……”
伏涟根本不给他细想的机会就将人推走了：“走啦走啦！”
“啊……哦……”
庙里供奉的是观音。
周围的信客男女多为年轻夫妇，前来拜观音求子的，也有老妇人来为家人祈福。上香者众多，叶慈也带了不少东西，一路上都由伏涟提着，到了寺庙门口，叶慈下意识地以为伏涟还会和上次一样，只在门口看看，不进去，便自然而然地将东西拿过来。
叶慈在蒲团上跪坐而下，莲座之上观音菩萨像法相庄严，净瓶里的树枝雕刻得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可以随风飘动。女相观音一副慈悲面容，点上的眼睛像是居高临下地俯视下面的信众。
瓶中甘露时常遍洒，手中杨枝不计秋。
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度人舟。
南无普陀琉璃世界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叶慈半睁眼，见旁边年青夫妇一家子齐聚，正在为妇人手边牵着的孩子上香祈福，可怜天下谆谆父母心。叶慈重新闭上眼，望菩萨保佑我与母亲尽快重相见。
感觉到背后有人靠近，叶慈又睁开了眼，微微一侧首，见伏涟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
“……”叶慈眨了眨眼，很是疑惑，“你怎么进来了？”
一旁的青年夫妇拜完了，起身离开了，蒲团空了出来。伏涟没有回答，直接在一旁的蒲团上跪坐下来，双手合十，朝着观音像拜了几拜，他嘴角带笑：“拜菩萨啊！”
今天的伏涟真的很不一样，好像……是从看榜之后就变了……
叶慈困惑：“你不是不信佛吗？”他顿了一下，小声嘀咕着，“你今日好生奇怪。”
“信不信和拜不拜有什么关系。”伏涟假笑着，看向菩萨像的眼神冰冷，“……我走到今日，得到的一切都是我自己亲手拿到的，跟菩萨没有半点儿关系……”
观音像的表情刹那间好像有一瞬的变化，双目微合，慈眉悲目上似有些许不忍。
叶慈拜完了菩萨，伏涟也跟着起身了，两人正要离开，之前那对年轻的夫妇却突然又冲了进来，慌里慌张地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绿色衣服……绿色衣服……”
叶慈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恰好他今日套了一件墨绿色的外袍，一瞬间脑子有了些许空白，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对年轻的夫妇一抬头，正好看见了不远处的叶慈，显露出了狂热的喜悦：“菩萨、菩萨显灵了！”
他们不顾众人的目光，猛地在叶慈面前跪下，不停地磕着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求求菩萨救救我儿……求菩萨救救我儿……”
叶慈被吓了一大跳，说话都结巴了起来：“我、我……你、你们先起来……”
眼看着这里的动静吸引了越来越多人的目光，叶慈的一张脸涨得通红，他见妇人怀中抱着一名昏迷的幼童，一时之间又是可怜又是无措：“我、我只是来上香的香客！”
妇人救子心切，一把抓过叶慈的手，见上面有一条束着的刀痕，更是喜极而泣：“开眼了！开眼了！没找错没找错！黄先生说的人就是你！没找错！”
叶慈好不容易将手抽出来，手心的刀痕还是他被流匪绑上山那会儿不小心弄伤的，现在都结疤了。叶慈慌乱无措地看向伏涟的方向，只见伏涟目光沉寂，他的脖子上，还戴着那块漆黑的多罗菩萨佛牌。
据说多罗菩萨面上生三目，双手双足各生一目，故又有七眼女之称。
叶慈哪敢自比多罗菩萨，他不过恰好手心多了一道普通的刀痕，却被眼前救子心切的夫妇错认成菩萨下凡。大抵是家中小儿突然生了重病，横遭祸事，做父母的自然急得不行，于是病急乱投医，这边拜菩萨，那边拜江湖术士，什么都肯信了。
叶慈暗骂江湖术士骗人。
“您、您先起来……孩子是生了何种病症啊，可说与我听听……”
当下最要紧的便是先稳住这对年轻夫妇的情绪，叶慈轻咳几声，肚子里揣摩着悲天悯人的善人气度，先将人安抚下来。
妇人低声啜泣着，一旁的汉子看着妻子怀中仍然昏迷不醒的孩童，慢慢道来。
孩子是夫妇二人成婚一年后拜观音拜来的，可就在孩子两岁的时候生了怪病，总是会无缘无故地陷入沉睡，无论如何叫都醒不过来，各种药都吃过，各种人都看过。有人说是中了邪，有人说是前世造的孽，还是后来找了庙里的师父，那师父见夫妇俩可怜，才说了实话。
说这孩子前世是开国帝王，身上背了不少杀孽，并且不敬神佛，不仅杀人屠城，还杀掉了菩萨下凡度化的化身，这才得了个世世早夭的命格，等还清了杀孽，才能安然长大。
夫妇俩一听就慌了，日日求神拜佛，希望祈得菩萨原谅。
正是此时，夫妇俩得到高人指路。
绿衣服，眉间有痣，手心有眼，须得求圣迹显灵，偿完这桩因果，方得安稳一生。
叶慈听完脑袋直接一昏。
头疼，委实头疼。
这位指路的高人黄先生不知是和他有什么仇有什么怨，这样胡乱一指，竟然也给人指出了个叶慈来。叶慈不是郎中，见眼前二人心急至此，更是不敢妄加诊断。
可是被眼前二人这样真切的眼神盯着看，叶慈还真有点难以拒绝。
观音菩萨保佑。
叶慈默念一声，硬着头皮想要试一试：“把孩子给我看看吧。”
那对夫妇自然求之不得。叶慈将孩子抱在怀里，孩童闭目沉眠，叶慈看得满心柔意，孩子很轻，叶慈抱着像是在抱一团棉花，他垂目不语，下意识伸手拂去脑门上不知何时沾惹的香灰。
下一刻，叶慈便对上一双黑溜溜的眼睛。
孩子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