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伊冯早上睡醒的时候,姿势跟以往一样仰躺着,只肩窝里趴了个毛绒绒的脑袋。
阿卓亚娜此时伸手环搂着她的腰,半边身子挤进她怀里,侧脸埋贴在她肩膀上睡得很香。
女妖睡着的时候看起来既温顺又乖巧,一点也不闹人。
栗色的长卷发柔顺蓬软,在窗外映照进来的晨光里有着绸缎一般的光泽。伴随着均匀芬芳的呼吸,此时的她披散着长发,就像一只匍匐依贴在主人怀里熟睡的漂亮家养猫。
刚睡醒的伊冯思维还有些懵懂迟滞,看着怀中乖顺的侧颜,鬼使神差低头凑了过去。
唇上的触感有如布丁奶冻,细腻滑嫩且软韧,她忍不住张嘴含咬了一下,缠绕腰间的手一紧,怀中人被扰了睡眠轻哼一声,一点湿意从炼金术士唇角滑落,女妖哼哼唧唧将脸埋进了她颈侧。
伊冯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梦完全清醒了过来,感受着怀里香柔的温度与重量,僵着身子突然有些懊恼。
她挣脱柔软的怀抱爬了起来,看着床上将醒未醒闭着眼抬手抱枕头的女孩,走到衣柜前,借拉开的柜门挡住视线开始换衣服。
这间公寓真的太小了,规整的长方形布局,站在室内随便哪个位置都能一览无余看见任何角落……她昨晚应该把女妖赶去隔壁工作室睡扶手椅的!
“伊冯?”
炼金术士伸手扣上皮带,冷脸关好衣柜门,走到床边将床底的手提箱拉出来打开,从里头暗格里取出配枪和分装有一些常用试剂的便携工具包。
女妖趴到床边侧枕着手臂看她,长卷发铺陈在肩头顺着她的动作沿床边垂下。
因为生物钟及工作的原因,伊冯总是随朝阳而起,所以窗帘大多数时候都是被她拉开的。
但对于习惯晚睡晚起的阿卓亚娜而言,晨光就不是很友好了。
被光线刺激得流泪,女妖一边揉眼睛打哈欠,一边探出手去摸她棕色手提箱外表的皮质纹理,“伊冯,你的床好硬啊……”
炼金术士抬眸看她一眼,将箱子扣好推进床底,起身把枪套和警徽都别在了腰间,伸手将遮光效果极差、聊胜于无的窗帘拉了下来。
“嫌硬就早点起来,出去找合你心意的房子。
我跟房东汤姆森太太说过了,你要是拿不定主意可以去请她帮忙,她认识一些附近的中介……”
话没说完,阿卓亚娜掀开薄毯蒙住头,打了一个滚就开始装睡,伊冯话音停下,瞥了一眼枕头边四仰八叉还没醒的卡洛,先将便携工具包塞进门边衣帽架上挂着的外套口袋中,随后拿上牙刷漱口杯和毛巾便出门洗漱去了。
等炼金术士再回来,走到床边停留了一瞬后离开关上门,女妖睁眼,从薄毯下悄悄探头,门边衣帽架上的衣服已经消失不见了。
她看向床旁边的小木桌,桌上放着昨晚咖啡店老板找的零钱和一张白纸,女妖伸手拿起来,上面是伊冯留给她的字条,写了一些在附近寻找出租公寓的注意事项。
她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将纸条放回桌上,拉起薄毯又躺了下来,享受地舒展身体伸了一个懒腰,用脸蹭蹭枕头闭上了眼睛。
——
今天周三,特案科整个上午的行程都很忙。
伊冯先是接到了又一起儿童失踪案的协查申请派摩根带队去接案调查,随后便赶去参加了警厅的高层会议。
会议结束后临近中午,上楼回办公室的途中,炼金术士偶遇了那位心理师娜丝琳女士。
娜丝琳今天没戴眼镜,跟在伊冯身边和她一起下楼,“维吉哈特科长是刚参加完会议回来吗?”
“对。”
“我听说了,新的警政大楼工期提前交付,年后署长办公室和包括特案科在内的几个直辖部门就能搬进海湾区那栋带电梯的敞亮玻璃大楼了,恭喜。
不过内务部应该不会过去,我们和警务督察局的人一样都不怎么受欢迎,估计以后都会留在旧址了……”
伊冯站在岔路口的台阶前停下了脚步,“大家只是因为暂时对你们还比较陌生所以有排斥心理,时间久了就会好很多。女士,你是要跟我一起上楼吗?”
“不,我要去消防局的训练场。
副局长告诉我他们的训练场跟你们的靶场离得很近,在同一方向。
但你也看见了,我今天忘了带眼镜,看错路标牌差点迷路,刚刚才被人指了正确的方向过来,正好就遇见了你。”
说着,娜丝琳抱着手里的笔记本无奈道:“伊冯,你不用这么抗拒我,那只是一份粗浅的初步评估报告,我交给署长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伊冯喉咙滚动了一瞬,“那你现在对我的评估依旧那么糟糕吗?‘自我欺骗’,‘掩饰’,‘对身边的人造成威胁’?”
娜丝琳的表情有些惊讶,她抱紧手中的书本有些无措,“噢抱歉,我没想到这些话会让你耿耿于怀……”
“不是耿耿于怀,是难以接受。娜丝琳女士,在你眼里,我难道是一个不稳定随时可能炸伤别人的炸弹?”
“不,当然不是。”
治疗师的神情很诚恳,她走近了一步,解释道:“伊冯,我不知道刘博士有没有跟你提过,这种心理评估跟你自身的精神状态是两码事,它代表的是你如果复职的话可能会需要的帮助和抚慰。”
“在压力状态下工作,任何一个正常人都可能出现心理问题,或许一部分人不需要心理师的介入就能自己排解掉那些压力与障碍,但能适应不代表应该被忽视。
就比如说像你一样因自卫或要保护他人而被迫开枪的警察,难道你们每一个都会患上心理疾病或发疯去伤害别人吗?
不是这样的,你们依旧是正常人,正常交际、恋爱、生活、工作……但你们这里有一部分是痛苦的。”
娜丝琳指着自己的心口,“大部分有创伤的人都是这样,他们不会影响别人,只是默默承受着那份常人难以理解的痛苦。”
“身体上的创伤能被看见,但情感上的求助却往往被视为懦弱。
约德郡警局过去不重视这个,但如果放在医院,一个正常人说他身体某个部位疼痛,那么哪怕他做过各项检查后确认完好无损,疼痛也会被视作症状重视起来,情感也是。
所以这就是我的工作,即使现在大多数警察还不以为然,但有一天他们受困于心灵上无法排解的迷茫与痛楚,在身边人无法发现并理解抚慰,被迫求助于酒精、暴力以及其他更可怕的东西之前,他们还有另一个途径来消解自己的痛苦。”
“是刘医生告诉你的?”
迎着炼金术士幽冷深邃的目光,娜丝琳摇头道:“维吉哈特少校,你误会了,因为医患保密协议的存在,即便我和他关系很不错,他也不会告诉我关于你的任何事情。
你在我这里不是病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咨询者,跟其他开了枪的警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你比他们更坦诚冷静,但又更难以敞开心扉罢了。”
娜丝琳说着笑了起来,“好了,不和你聊了,再聊下去我就要迟到了。再见,少校。”
走了两步,她回头又对伊冯笑了笑,“说实话,如果再回到那天,那份交到署长办公室的评估报告上的建议我肯定不会那么写。”
“伊冯,在跟那么多警察及公职人员聊过以后,我对你的评价依旧不变。
‘情感压抑与解离’、‘用自我欺骗的方式强行掩饰的疲惫与心碎’……但除此之外,你一切都很好。
如果换一个人,我肯定不建议他或她复职继续从事这种强度与压力的工作,可是你的话,我相信你能适应得很好。”
“你心里藏着的东西并不多,一直压着你的只是某种深晦的情绪,或许你需要的只是一个能理解你的人陪着聊聊而已……而你知道我的办公室在哪儿。”
娜丝琳离开了,伊冯站在台阶前一动不动,摩根带着卡尔回来,瞧见了前面那个最近在局里挺有名的漂亮心理师的背影。
她顿时警惕起来,上前唤道:“长官,那个咨询师又跑来跟你说什么了吗?”
伊冯眼中闪过泪光,她眨了眨眼睛,回过头时神态已然恢复,甚至表情比以往还要更放松愉快了一些。
她接过摩根递来的咖啡道谢,“没事,娜丝琳女士只是路过跟我聊了几句。署长说她很厉害,是政府合作雇佣的心理师中威望最高专业度最强的一个,我之前或许对她有偏见……”
这么轻易便扭转了当事人对她的态度,这位心理师看来的确很厉害。
摩根谨慎道:“还是再等等吧,看看她在国际同行那儿的口碑以及以前经受过的患者对她的评价——”
伊冯敏锐地看向她,摩根话语磕巴了一下,“怎、怎么了长官?”
“你跟凯瑟琳私下还有联系吗?”
摩根心头一惊,汗毛倒竖,“呃,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伊冯摇头,了然道:“你不用瞒我,莉娅在坎德尔的画展你和她都去了,肯定碰过面。她找你帮忙知道了娜丝琳女士的名字了对么?”
“还请你见谅,我姐姐她稍微有一点……掌控欲。”
这点莉娅跟她也有些像,无论是什么样的亲密关系,虽然不是公然的主导,但都喜欢在背地里悄悄掌握控制权。
伊冯刚进入魔法炼金学院的时候,凯瑟琳担心她被人欺负,还偷偷买通了几个同学替自己通风报信。
当然,这些坏毛病后来都在明面上被佩吉女士下狠手掰过来了。
但控制狂不是说改就改的,只不过她们提前定好了规则,凯瑟琳在规则内有了分寸而已。
这也是伊冯当初知道怎么体面处理与分手后依旧会在自己身边出现的伯爵夫人的关系。
莉娅不是没脸没皮,也不是手伸太长,而是因为控制狂就是不懂得什么叫边界感。
尤其是对被她们划进亲近内圈的人来说,越关心越亲近的人,她们就越想要控制掌握。
这样的人坚强又脆弱,只有她们关心的人才会伤害到她们。
来硬的会让她们受伤,从此在心里对伤害到她的人竖起高墙防范,来软的她们又不会当回事,那就只有一个办法,提前制订规则。
想到这儿,伊冯叮嘱摩根道:“我会去跟她说的。下次她再这样麻烦你打扰到你的话,你不用看在我的面子上理她,直接拒绝了就好。”
“好、好的。”
方才与娜丝琳的一番谈话让伊冯现在的心情很不错,她领头踏上台阶走进大楼,侧头道:“你们上午去接的那个案子什么情况?”
见科长似乎没发现什么端倪,摩根莫名松了一口气。
卡尔介绍道:“失踪的是上东区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分局警察已经派人去找了。”
伊冯停步回头,“然后你们就回来了?”
“长官,不是我们懈怠,而是那个叫林恩的孩子以前经常离家出走。
在周围人眼里,林恩可不是什么听话的好孩子。
他会剪掉邻居家养的鹦鹉的脑袋,将流浪狗按进水里溺死,他上个月还因为在校园贩毒被带进校长办公室,然后趁校长还没到之前在他椅子上大便被学校开除……”
看着伊冯一言难尽的表情,摩根心有戚戚点头,“对,这是个有问题的男孩,而且问题很大,他爸爸妈妈根本管教不了他。”
“昨晚他偷偷把妹妹的宠物小仓鼠给烧死了,今天早上父母就发现二楼儿子卧室窗户敞开,于是报了失踪。
不过上东分局的警察和他父母一致都认为他是知道自己闯祸以后又偷偷离家出走跑了,要不是因为他未满十四岁,按程序算是需要慎重对待的特殊案件,上东区的警察根本不会联系我们协助调查……”
伊冯无言以对,这种情况,想让手里积压了一堆要案的上东分局将这桩失踪案优先级提高根本不可能。
而仅凭特案科几个人手,想找这么一个问题少年根本是天方夜谭。
她便只能叮嘱卡尔跟上东分局的老同事们积极保持联络,及时得知失踪案的进展。
拿着摩根给她买的咖啡回到办公室,伊冯坐下整理了一会儿桌上需要签字的文件,咖啡没喝完电话就响了。
她接起来,只来得及报上名字,对面卡洛“吱吱”叫了几声,就换成了女妖软甜柔糯的声线,“日安警官,吃午饭了吗?”
伊冯的舌头比脑袋快,脱口而出:“吃过了。”
阿卓亚娜在电话那头笑,“你最好是真的吃过了,回答这么快,我又不会现在跑去警局堵你。”
“好奇怪,伊冯,昨晚你带我去的那家咖啡馆布丁的味道明明很不错,但刚刚我又去了,却觉得没有昨晚好吃了,口感一点也不细腻……”
伊冯莫名想到早上她昏了头咬住的那瓣饱满如奶冻般的红唇,脸颊发烫,声音镇定道:“找我什么事?”
女妖在对面嘟着嘴,“我就不能打电话关心你吃了饭没有,问问你上午过得怎么样吗?”
伊冯不答,她瘪瘪嘴,用手指勾住电话亭的听筒连接线,“好吧,我就是想说,谢谢你留下卡洛陪我。噢,还有那些钱!”
“不用谢,反正都是借你的。
对了,你房子找到了吗?什么时候搬?遗失的行李箱我已经吩咐巡逻组的警员帮忙找了,估计……”
“啊?喂喂,你说什么?咦,怎么听不见了……
伊冯,那等你晚上回家后我们再聊哦~”
“你——”
女妖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