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手让婢女退下后,殿下继续谈笑风生地与孟昭下棋。
“殿下还是要专心些好”
孟昭笑吟吟地将白子落下,封死黑子所有退路。
手上的黑子衬的主人的手分外白皙,她开口,不知何谓,只是道:
“幼时,我们执棋博弈,输赢不过儿戏。”
她自嘲地笑了笑:
“而今,我们不约而同,赌上身家性命。”
她随意地将黑子扔入温润的玉罐中,起身欲离去。
孟昭丝毫不介意杯中的茶微凉,温吞地饮了一口,道:
“殿下还是莫要轻举妄动的好”
“孟昭,你有家人吗?”
他顿了顿,不甚在意道:
“我不需要”
她没回头,亭外的阳光和煦,温和得让她微微一怔,恍若隔世。
她想她要去干什么来着?脚步犹豫地停了下来,片刻后又径直步入那漫天银白中,她想起来了,她要去看望她的哥哥。看望她敬重多年,视为父长的哥哥。
她的哥哥披着大髦,手里捧着暖炉,坐在轮椅上,显得既消瘦,又疲惫不堪。见是她来了,嘴角带笑,宠溺地看着她。
“太平来看孤,孤很高兴”
他说着,丝毫不掩饰他的欢喜。
“昨日二哥生辰,你病弱成这般,本来可以不去的。”
她没有一如既往地走上前去,替他掖掖衣角,只是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轻声开口。
“二弟生辰,孤作为长兄,理所应当要去庆贺”
“用成箱的兵械?理所应当送他去死?”
太子殿下的神色一下子就冷了下来,低喝道:
“皇家的游戏规则就是如此!太平这是在做什么?质问我吗?”
“收起你那一套惺惺作态的可怜和悲悯!”太子缓慢地推着轮椅上前,眼神是不加掩饰的厌恶:
“那副神情简直跟母后一模一样,令人作呕。”
他略过了她,迎着冷峭的寒风:
“你们自以为是的,高高在上的施舍,本就是荒谬可笑的谬论。像是强制给乞丐吃一只烂苍蝇,却又要时刻提醒他,要他感激他本弃之如敝屣的东西”
“父皇不喜欢孤,孤身子弱,常年卧榻,药不离口,甚至孤幼年染病,双腿残疾。他迫于古制的压力和大臣们的胁迫,选择了我。
孤到现在还记得,父皇说的那句话:
‘你要比别人更好,因为你占据了比别人更好的位置。’
他高高在上,义正言辞,可他怎么就能那么理所应当的以为,我应该为此感到高兴和感激呢?”
“孤别无选择,既然给孤了,那便理应是孤的”
太子殿下眼里狠戾,近乎失控道:“他怎么能还想要回去!”
“没有人要跟你抢......”
她话才说到一半,便被硬生生截断了。
“是他塞给孤的!这本就是属于孤的!”
“你看他夸二弟的时候,满眼赞赏,连口夸赞。可对我这个名正言顺的太子连提都不提!他甚至不愿来见我!”
他话语急促,带着三分未曾察觉的颤抖:“到了最后,他竟然让二弟监国。”
此时他咯咯地笑了起来,边摇头,边竭斯底里地吼道:
“笑话!孤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以手掩面,笑得凄凉又悲伤:
“笑话...孤就是个笑话...”
他深吸了口气,满面狠戾,像是个玉面修罗,接着道:“于是孤派人在后宫散布谣言,说二弟并非母后所生。”
“他的表现让孤既满意又失望。满意如此气量小的人,怎能成为孤的对手?"
"失望他竟只是受到了点儿淋雨,便一幅颓丧不堪的样子。自此一蹶不振,如此又怎能堪当大任呢?”
他终于转过身来,正视着她那双眼睛,嘴角浮起不明的笑意说:
“他应该感谢孤,是孤!让他远离了这个无尽的漩涡与风暴。”
她不再开口说话,缄默地站在那。
良久,她才吩咐下人端一碗姜汤过来,不着痕迹地挡住外头灌进的寒风。
可他并没有顺势接过那碗热腾腾的姜汤。
他只是摇摇头,用近乎悲哀的眼神注视着他的幺妹:
“孤这一生,平庸无趣的很。自小重疾缠身,旁人总是用这种眼光看着孤。孤空有满腔志向,却始终不得施展。”
他抬头望向门外的一片银白,抬手便那碗姜汤掀翻在地,掩面低沉暗哑道:
“甚至更为可悲的是,孤一眼便看到了尽头,却怎么都没法改变命定的结局。只是不停地绝望挣扎罢了。”
原本温润的嗓音此刻破碎嘶哑,他轻哼了一声,眼角带泪满是猩红:
“徒劳!无用!”
殿下看着碎了一地的瓷片,神色不明,轻声说:
“原来在哥哥眼中,那些至高无上的权力与野心,比兄弟情谊更为重要”
“可哥哥,你若不先爱己,如何爱得这天下人。”
他见那人的背影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中,终于压不住喉间的腥甜,猛地吐出一口黑血来。
“孤是如此的卑劣不堪,肮脏龌蹉,你叫孤如何接受这般懦弱无能的自己!”
“一如孤的病,从一开始,怕便是错的”
周围的宫人惊慌失措地跑过来查看他,一片混乱中,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际,他混沌地想着,轻叹了口气:
“你莫要像你无用的哥哥这般,背负了如此多的仇恨与罪孽”
“殿下”
撑着伞跟随的太监有些担心地看向殿下,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看殿下一向挺拔如松柏的身姿有那么一瞬间好像佝偻了些许,像是一座看不见的大山死死压在她的肩头。
可殿下眼里还是那么的风轻云淡,他甚至怀疑殿下眼里凝结了化不开的冰霜。
“莫要多言”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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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病入膏肓,已经回天乏术。”
太医诊脉后,甚为惋惜地朝大殿内一群心思各异的人道。
那个不久前仍眼神清澈的少年太子现在却是虚弱不堪,连将手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看着武后,费力地呢喃出不成调的话:“父....父皇..”
武后僵了一下身子,本要上前的步子一下子就顿住了。
“父皇在这”
陛下紧紧地握住那近乎冰冷的双手,红了眼眶,带着些许颤抖道:
“父皇在这”
太子殿下苍白的脸上,有滚烫的泪珠缓缓滑落,他悲痛到近乎哽咽:
“是儿臣无用”
他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缓了许久,气息似是终于平稳了下来,却轻声道:
“祝父皇母后身体康健,寿比南山。祝我大唐繁荣永昌,万事升平。”
他眼睁睁地看着嫡子终是再没了生息,心中悲痛不已,只能拥住他瘦弱的身子,苦涩地闭上了眼睛,道了一声:
“好”
厚重哀悼的钟声从东宫传出,远上天际。
太子,李肆,崩。
她正在宫道上匆忙赶来,却措不及防间却听见那阵阵悲怆的钟声,抬头看向那依旧宏伟华丽的屋檐,脑海里一片空白,好像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冷的深入骨髓,冷到让人想躺在这茫茫大雪中,不愿醒来。
她知道有些荒谬,可她实在是算不得有多悲伤,她知道这不正常,她理应为他感到悲伤的。
可实际上,她根本就不这样想,她甚至还为哥哥终于脱离了苦海感到欣喜。
但她还是本能觉得这样不对,这是一种罪过。
似是天地颠倒,如梦一场。
变故来的太快,唐高宗一下子就病倒了。他的儿子,一个接一个地离他而去。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何人能够体量?
再加上他身子骨本来就弱,年轻时落下的病根一直拖到了现在,拖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武皇眼周青黑,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地守在那发高烧的人身边。
甚至往日要处理的奏本,也都被送到了承天殿的书房内。
发高烧的人口中模糊不清地嘟囔着谁的名字,武皇将身子凑近了那人的嘴边,才听到了那几个名字
“阿肆,贤儿”
武皇直起身来长叹一声,回道:
“在呢,在呢”
又将男人头上的抹布取了下来,重新汲干水,在敷在那人烫得惊人的额头上。
“都烧糊涂喽”
武皇无奈地替人掖了掖被角,就凑着床边那盏虚弱的灯光继续翻阅和处理着今日的奏章。
不经意的一瞥,她却愣住了,男人的脸色依旧苍白,可眼角那滴泪,呵,他竟然也会哭?
她轻轻揩去那滴泪,温柔的不像话。
很烫,她首先感觉到,真的很烫,很烫,烫到她好像也想哭。
她沉默了一会,终于慢吞吞地抱住了这个男人,这个在她最无助那段时光里将她拉出黑暗的男人。
她闷声道:
“坚持住,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在这茫茫黑夜中,安静到只剩他们两人的大殿里,她终于感受到了多年未曾再有的无助和孤独。
她还是哽咽地出了声:
“别留我一个人”
烛火中,两人就这么相依偎地度过了漫漫黑夜,墙上的剪影不分彼此。
这次,仿佛上天真的回应了她的呼唤。第二天一早,他的烧终于退了下去,眼里焕发着往日的神采。
虽然还是只能躺在床上,但看起来比之前以往的精神头好了许多。
“媚娘”
武皇身体一僵,毕竟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从什么时候起呢?她也不记得了。
但她还是轻轻地“嗯”了一声,一如既往。
“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她疑惑地看向他。
男人脸上浮现了少见的红晕,可嗓音还是那么沙哑:
“没事,就想这么再唤你一声”
她本来应该去处理政务了,可她似是隐约感到了什么征兆,便来到床边,将男人的身子扶起,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上。
那人舒服地谓叹了一声,半眯着眼睛,却始终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瘦的不成样子,她有些心疼,只是有些。
“媚娘”
“诶”
可她等了许久,等到那人手脚冰凉,却终究没能等到他再唤她一声:
“媚娘”
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布满血丝的眼睛,努力咽下满腔的悲伤。
他不在了,便不能再哭了,哭也没用。她这样告诉着自己。
唐高宗,李冶,菀。
遗诏为:“太子李显于柩前即位,军国大事有不能裁决者,由天后决定。”
四天以后,李显登基为帝,尊武则天为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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