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冒着漫天飞雪,疾驰在宫城之中。
见孤独而寂寥的身影跪在宏伟的宫门前,她急急忙忙地勒住马,整个人近乎是要摔下马去。
她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跌跌撞撞地朝那道身影艰难跋涉奔去。
雪水浸入锦靴中,是刺入骨髓的寒冷,她甚至不敢细想,她究竟在这跪了多久。
“婉儿”
她声音颤抖着,艰涩不堪,那人眉间已是一片冰霜,三千青丝尽染白絮,睁眼看是她,竟然还勾起唇微笑。
“殿下”
她未能听到声音,那只是那人的口型,她像是终于支撑不住,颓然倒在她胸前,她赶忙将身上的外衣裹在手脚冰冷的人身上,朝一旁干着急的太监吩咐道:
“传顾太医到公主府!”
她想快些将跪入雪地的人拥入怀中,可又怕牵动那人僵硬至极的双膝。
“忍一忍”
她轻声安慰,尽管动作轻缓,尽管小心翼翼,那人依旧痛苦地发出一声闷哼。
待她将已经丧失意识的人带回公主府,顾太医已经在府外等候。
“有劳,顾大夫”
殿下轻颔首,轻手轻脚地将那人放于床榻之上后,便默默退到一边,随之又让人添了些许炭火。
她相信顾烬,毕竟从小到大她所生过的病,就没有他解决不了的。
顾烬默默叹了口气,顺了顺洁白的胡须,将殿下拉至一旁,表情甚为严肃:
“她平时是不是睡眠甚少?”
殿下望了望殿内躺在床榻上的人,不再言语,像是默认。
“积劳成疾,寒气入体”
顾烬喃喃自语了一会儿,又问道:
“她是否常心悸?”
又怕殿下不明白,他又急切解释:
“就是突然之间,心脏像是被扼住,或者犹如针刺般难受?”
殿下默然,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人,轻声说道
“不知道”
顾烬像是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甩袖撇下面前这个人,带着些许怒气去案前写药方,又匆匆忙忙地派人去煎药。
她知道他眼里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能什么都不知道!
她哑口无言,终是再难辩解。
是啊,她怎么能够什么都不知道呢?明明两小无嫌猜,明明自幼相识,明明这些年来书信未曾断过。
可无法否认的是,她们分离了八年,这八年之中她们虽然不乏通信往来,可她们的确实实在在分离了八年。
她不知道这八年之中她经历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她背后花费了多少努力才走到今天。她问过的,可她不愿告诉她,之前如此,现在亦是。
她给她的信中,所言皆美好,所行皆无虞。
她曾经绞尽脑汁地想这是为什么?
是不是,她不够强大,所以她不曾将后背交付与她?是不是,她仍然对她心怀怨怼?是不是.......
她垂下眉,她曾想过百千种缘由,可她,仍未找到。
那人唇红齿白,眉眼如画,意气舒高洁,上朝时,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可如今她眉间含霜,颓唐如玉山之将崩。
为什么?明明受尽委屈,明明将自己从万丈深渊处拉了回来,明明她们本该如知己一般无话不说......可为什么,就是不愿告诉她?
她伸手欲将那人眉间山川抚平,却在半空中止住了手,千万般情丝,千万般退却,不敢言。
武后寝宫外
“告诉他,本宫睡下了”
公公左右为难:
“可太子殿下说您要是不见他,他就在外头一直跪着”
武后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道:
“那就让他跪”
随后放下笔进内殿休息去了。
公公赶忙拿了一件大髦打算披在跪在外头的太子身上,他苦苦劝道:
“太子先回去吧,天后已经睡下了。天冷风寒,您的身子如何撑得住哟?”
太子不说话,苦笑着婉拒了递过来的暖炉和大髦,认真又恳切地朝公公道:
“劳烦公公再进去通报一声,就说孤只求一事,愿母后成全。”
公公犹豫再三,看着这个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终究是答应了。
他不知在寒风中跪了多久,终于等来了消息,那人答应了他,许诺他。
他松了口气,回了东宫后便发起烧来,本就病弱的身子经此一遭后,更加不中用了。
婉儿醒来时便见站在窗前的殿下,她长身而立,袂袖未挽,发尾垂坠的洛神玉佩轻轻摇晃,虽有红绳将其缚束,但仍不改意气风流。
她起身欲行礼,却立之未稳,失了平衡,本以为将跌落于地之时,未曾想,却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双膝酸软至极,只能撑着殿下的肩膀,虚浮地站着,可又怕这样太过失礼,又忽地松开双手,想要离殿下远些,却措不及防,整个人陷入了温软的气息中。
她大窘,双颊染上绯红,正手足无措,不知作何解释之际。
却听见殿下闷声轻笑,胸腔中传来的震动,让她的大脑彻底宕机,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婉儿这是投怀送抱吗?”
“不,不是......”
婉儿挣扎着,欲从殿下怀中脱离出来。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殿下将婉儿扶至床沿便坐下。
“今日早朝,我已替你请好假,婉儿好生休息便是了”
“不可,臣需得上朝”
殿下哑然失笑,看着面前难得固执的人,耸肩
“既然婉儿执意,那本宫便送你过去吧”
她没问原因。
“多谢”
她将人拦腰抱起,放在梳妆镜前,修长白皙的指轻轻一勾,镜前三千青丝散落。
婉儿双手揪紧裙摆,无措地喊了一声
“殿下!”
却见那人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温柔地看着镜中的她,笑的风情万种:
“好了,之前不也是我替婉儿梳妆么?”
身后人拾起梳子,替她梳妆打扮。
一如既往,更胜从前。
变天其实很快,比如一早上起来,发现隔壁打到你家门口了。
比如你管辖地区的某位王爷突然就造反了。
比如,现在...
朝臣们面面相觑,啥?誉王反了?还是昨晚的事儿?
大臣们目瞪口呆地听着上面那位太监痛斥誉王的谋反行径,称昨晚在誉王府上搜出大量兵器,说誉王私藏兵械,圈养私兵,居心不良,但量其初犯,发配两广,不得回京。其余府上从犯,皆收押至天牢,听候发落!
闻言,大多数人纷纷松了一口气。上天保佑,还好没去誉王府上庆生,不然可就要殃及池鱼,累及自身清誉,官位不保。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没人敢站出来,反正一个不受宠的王爷罢了,弃便弃了,无甚可惜。
但有人站了出来,是一个不知名的小官。
妥妥找死的行径。
在满堂鸦雀无声中,大臣们诧异看傻子的目光中,他执正言明,言恳情切,孤守着圣人教育他的一腔赤诚报国,一片丹心为君。
他慷慨激昂地痛斥,认为自己正在坚守和捍卫人间正道。他是看不起那群不敢吱声的唯唯诺诺的大臣的。
被一介女流之辈玩弄于股掌之间,所作所为皆是懦夫之径,简直侮辱了平日里读的圣贤书!
但没关系,他不怕,他不怕死,他坚信他是正确的,坚信邪不压正,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勇。
他不求名,不为利,只是怕死的无声无息,流于俗常,死的废物。
他亦悲哀朝堂与国家,竟有着这么一群酒囊饭桶,整天不务正业的废物。他认为众人皆醉,他独醒。
在这污浊晦暗的世间中,他感到了深深的窒息感和无力感。
帘上的玉珠被微风轻动,帘后的人看不清神色,但单是那周身散发的冷意,就足以令人胆寒。
眼看局势越来越糟,太子殿下刚要开口,便见上官大人踉跄上前一步:
“既然大人对誉王如此忠心耿耿,不如随他去两广?”
此言一出,百官纷纷用惊诧的眼神看着上官大人,见她眼周青黑,身形几欲不稳,又看看幕后垂帘听政者,顿觉胆寒不已。
面色沉的能滴出水来的武后这才缓和了下来,大手一挥,嗤笑道:
“那便如婉儿所言”
“退朝”
武后深深看了眼那位不知死活的小官一眼,冷哼了一声,便走了。
其他人亦是觉得无趣的很,闹到如此地步竟然未曾见血,于是纷纷作鸟兽散。
回府的路上,轿子晃晃悠悠的缓慢前进着,婉儿正在假寐,成堆的公务确实让她十分疲劳。眼睛虽然闭着,但脑子里总还想着事,平日里看过的公文在她脑海中浮现,她正习惯性地想把所有的人和事一一串联起来,就感觉轿子好像停了下来。
她正疑惑,便听见侍女前来通报
“公主请您到府中疗养一段时日”
婉儿下意识便拒绝了,捏了捏鼻梁,语气疲惫:
“近来朝中政事颇多,鄙人已是有些分身乏术,还望殿下谅解”
她可不想再满身狼狈去见殿下,再说现在也是真的忙,是吧?
一向不苟言笑,正经的上官大人摸了摸鼻梁,有些心虚。
“还有”
婉儿伸手拦住欲告辞的婢女。
“告诉你家公主,太子殿下如此慷慨大气,一掷千金。他如此重视兄弟情谊,鄙人实在是佩服不已”
“是”
侍女得了话,便急忙回去禀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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