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错金银玉>第11章

  【酒桌】

  “少君,对门的已经走了。”

  “上车了?”

  “嗯,我看着有车来接他的”

  白银不想跟那人打照面,就故意躲着他,打算等他走了自己再出门。今天定的是卷烟厂正式投运的日子。虽然跟着后头也学着谈成了两起生意,但他知道自己这个“总经理”名头是李明新硬塞进来的,没什么实际用,早上那盛大的开业礼会便懒得再去参加,还不如在床上多睡一会。

  却不想李怀金自己也没去,他是大股东,开业这么大的事都不去露个脸着实奇怪。不过白银懒得再像之前一样,去揣测他的心思。那天李怀金来送东西,脸上的表情猜都不用猜,都知道他脑袋里净想的些什么。

  十几岁时,家里头就给白银议亲。母亲想给他挑个好亲事,他又不想嫁,便经常这样故意作得丑态出去见媒人。这个方法简单,就是每次都会讨母亲一顿打,但却是管用的。而且白银没成婚之前,在家和外出都是男装打扮,也不见得有人能认出他。媒人见了他那不修边幅的样子,只会连连摇头。

  只不想最后还是没能躲过嫁人的命。婚后他倒是花了不少心思捯饬自己,想讨好李文卿。但李文卿这辈子到底有没有正眼看过他……白银自己也不确定。可那也总比像对面那位,只因他打扮了外表,才愿意看他的人也高尚得许多。

  那人实在是肤浅。也不知道一开始到底是在期待什么。总之,发现了不是自己想要的之后,白银就立刻对之失去兴趣。

  可晚上酒席却是不得不赴约。顾老板人财大气粗,最喜欢搞这种大宴会,请一堆有头有脸的人来,场子面子都有了。他的生意也多半是靠牢靠的人际关系才做得起来。

  于是他换了身乌金色的无袖高领旗袍,又对着梳妆台,只管编着头发。可紫菀却瞅着衣服架子上新送来的圆领连身洋服。

  “您不穿二少爷让人送来的衣服?他不是吩咐您今晚一定要穿这件的吗?”

  白银头发只编了一半,他停了手,对着紫菀笑道:“那你觉得那衣服好看吗?”

  “要我来看的话……那当然是好看,香烟上头印着的美女都穿这种丝绒洋服呢。颜色还这么洋气。”

  “你既然喜欢,那就拿去送到裁缝那,照着你的身形改,送给你,如何?”

  年轻女孩自然高兴得不得了。连声谢谢都没说,抱着裙子就走了,还顺手拿走了衣服配套的丝绸方巾。白银只是摇着头笑了笑。他换好衣服,又在家里头坐着看了很久的书,等太阳眼看着西沉,才让下人叫了车,送他去首都饭店。但刚踏出门,只见沈昌洁却老远地走了过来。

  “昌洁,你怎么这个点来了?”

  白银微微皱着眉。自从文卿过世后,他这表弟上门的次数一次比一次频繁。他正琢磨着准备提醒,让他一个还未结亲的大少爷少来自己这种寡夫家里头登门拜访,免得又让一些思想龌龊的人胡言乱语。

  昌洁有点气喘吁吁,笑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了什么递过去。白银接来一看,像是两张新剧票。

  “复旦剧社应邀来我们学校,在大礼堂开了公演,就今晚这么一场。这票可抢手了,我好不容易才在开场前弄到了两张。还好现在时间赶得及,我先请您吃个便饭,然后咱们一起去看剧怎么样?”

  白银不由得躲开了他那热切的眼神,又把票还了回去。“我…恐怕不行,今晚我有个酒席,现在就得过去。”

  听到这话,沈昌洁仿佛一身劲突然没了似的。“什么酒席……您非得去吗?”

  他一脸失望地看着白银点头,又突然一副想起来什么的样子。

  “……我听人说,您最近跟二表哥走得很近,他不管去哪都带上您,还到处跑场子,难道是真的?”

  白银没忍住,笑道:“也没有去哪都带上呀。怎么,是哪个不知好歹的下人,嘴巴这么贱?这事,都传到你们老沈家人的耳朵里了?”

  “表嫂兄。”沈昌洁低声央求着。“我母亲知道这事很是生气,前两天都还想跑过来质问您,是我好说歹说才把她劝下来的。”

  他顿了顿,见白银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又叹了口气。“表嫂兄,就算表哥过世了,您也还是他明媒正娶来的妻子,又是个男……坤泽的。您不该这样跟二表哥走这么近的,还跟着他一起到处抛头露面……您知道李家那些亲戚现在都是怎么说您的吗?”

  “说我又怎么样?”白银哑然失笑。“昌洁,我以为你是个受过西洋教育的大学生,就应该明白,现在这都什么年头了,我莫非还要替他守孝三年不成?怎么不想你跟那些旧式的老人一样死板?看来这人思想先进与否跟受过什么教育是关系都没有。”

  沈昌洁震惊于他的态度,就是李文卿去世前,白银也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口气跟自己说过话。那人始终既漂亮又文静,不管走到哪都主动挽着表哥,让人看着很是艳羡。怎么突然一夜之间变成了这幅样子?

  他过了半天,才缓过来,苦涩着嗓子哀求:“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二表哥他也是结了婚的人啊,您应该避嫌才对!不该和他走得这么近,就离那人远一点,好不好?况且,您是忘了,以前他们怎么对你和表哥的吗?姨母如今还在他手上呢。”

  可见白银依旧没有反应。他手里还攒着那两张来之不易的票,突然握成一团,他一松手,纸团便掉在地上。沈昌洁抓紧白银的胳膊,用了摇晃着他。

  “表嫂兄,假若…您是因为现在表哥不在了,家里头没了收入……您可以跟我说啊。我们虽说没有表哥家这么富裕,但来照顾您是没有问题的!只要我回去跟父亲母亲提一句……”

  白银突然用力推了他一把,沈昌洁一个没站稳,被凹凸不平的石板路跘了一下。他摔坐在地上,愣了半天,才抬头看向白银。

  白银面无表情,仿佛面前是一个生人一般俯视着他。

  “我怎么可能是为了钱。”

  接着,他却又转而一笑,对沈昌洁伸出手,把他搀了起来。他那只手柔软又滑,却又冷得像在冰窖里待过似的。

  “好了,昌洁,你不要管我那么多,也回去多劝你母亲,你们沈家毕竟是外姓人,沈姨母年纪也大了,你们家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何必又来操我家这个心呢?赶紧替你找一个合适的良人婚配才是正经事。”

  沈昌洁被他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白银语气却是温温和和,他弯腰捡起那两张被揉烂的票,又细细地摊开抚平上面的折痕,拉过沈昌洁的手把票塞进他手心里。

  “这两张票,你既说来之不易,也不要浪费了,就去请你同学朋友看吧。”

  说罢,他拍了拍站沈昌洁的肩,再也没说什么便上了人力车。昌洁低头盯着那两张票看了很久,直到拉着白银的车不见了,他才转头看向他消失的方向。

  自己贴着李明新的事,既然都传到了沈家,那李家岂不是更闹翻天了吗?想到这个,白银坐在车里就止不住笑出来。

  等他到了饭店,已是夜幕低垂。那饭店门口的广场停着不少豪车,其中样式最显眼的一辆黑色别克,通行牌号码数字选的又是“8”又是“6”的,是顾梅峰的车子。李明新老远就看到他,急忙迎来,像是就在这大穿堂口等了很久。

  他一脸愁苦:“不是说好五点的吗?你怎么到现在才来?里头席子都开了。”

  这饭店十一月就开了暖气片,白银没走几步便热得把外套脱了下来。“我出门向来比较慢,二弟弟又不是不知道,倒是耽误你在这等着,我先给你赔个不是。”

  “我没怪你。”看到白银脱了外套,露着细腻白皙的肩头,李明新的火气立刻消下去。他咧嘴笑道:“银儿,你怎么不穿我让人早上送过去的衣服呀?”

  “拿来的时候我在喝茶,不小心手抖,把茶水倒在上头了。”说罢,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今日的打扮。“想来,或许是我配不上你送好礼服。”

  “哦……没事,没事,你就是穿套粗布衫子,都是很好看的,又怎么会配不上那礼服呢?”那洋礼服,他是花了不少心思,请人从上海挑了送来的,听说一次没穿就弄脏了,不免有些心疼。“既然洒了茶水,也不如就扔了吧,反正那些上海的名媛贵人们现在换衣服款式比变脸还快,今天流行这个,明天流行那个。回头我再送你一套新的好了。”

  白银躲过了他准备揽上来的胳膊,又故意轻咳了一声。“今日宾客众多,还望二弟弟把握一些分寸,不然有些人该到处嚼舌根了。”

  “是,是……”

  李明新不知道哪个人多嘴把白银的事捅到了吴素芸的跟前。吴素芸在麻将桌上厮混了一整夜,早上才回家。他都没开口质问,反倒被她劈头盖脸,就着白银的事情恶狠狠骂了一顿。

  想必肯定是从麻将桌多嘴的太太夫人那听来的。不过对于白银,李明新本来就没打算瞒什么,他一言不发地挨了顿骂,也懒得解释。吴素芸诧异于丈夫这种冷淡的态度,以为和往常一样闹出来,李明新就会老老实实跟她道歉。见着丈夫换了衣服,就要出门,她便抡起了手边的花瓶朝李明新的背砸了过去。

  李明新的后背到现在都还在隐隐作痛。当时吴素芸呆呆地看着碎了一地的花瓶残渣,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李明新反常的沉默吓得她魂不附体,抱紧了同样被吓得嚎啕大哭的儿子小彬彬,立刻道歉。可丈夫也什么都没说,甚至反倒过来安慰她。说白银只是想攀附他做点生意,没其他什么。

  眼看着白银走远,李明新立刻追了上去,把什么东西塞进了他的手提包里。白银停下低头看了一眼,眼里立刻蒙上了一层灰霾。

  “……你这是干什么?”

  “我上次就说了。”李明新看上去心情极好,他凑到白银耳边小声说:“我在这首都饭店一直都有一间月租的客房,我现在就把这钥匙交给您,上头有门牌号。这房间今晚怎么用,您自己做决定就是。”

  说罢,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也不顾白银作何反应,径自走进了宴会的大厅。

  酒席办的是西式的自助宴餐,白银来得太迟,开席前致辞已经结束了。这大厅装修得金碧辉煌,高高的天花板吊着几盏精巧的水晶灯,灯上碎钻般的流苏微微颤动,反光的地板正映着那水晶灯洒下的流光。大厅两旁规律地摆着铺着白桌布的圆桌,放了些美食和红酒。而正中间是舞池。

  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正奏着欢快调子的爵士乐,已有不少男男女女相互搂着胳膊,随着音乐漫起了舞步。白银最终还是被李明新搂在胳膊上,肩膀又被他不停地揉捏着。他被带到了顾梅峰等人的那张桌子。除了几个面熟的老板,而那里不但坐着看见他就立刻沉下脸的李怀金,甚至还有廖东成。

  他还没坐下,于是叫了一声“三叔公”,又跟其他几个人打招呼,除了李怀金。那人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他一番,说道:“白银,你来得这样晚,可真叫我们好等。”

  “抱歉,各位老板,是我今日有些身体不适……耽误了一些事情。”白银连忙给自己面前的空玻璃杯杯倒满了红酒。“我这就先敬各位一杯,自罚不是。”

  说着,他仰头,那酸涩的葡萄酒灌了大半杯进了喉咙里。李明新却神色紧张起来,白银坐下时,他立刻压低声问:“你不舒服?”

  “呃……之前有点,现在好了。”

  “那你还喝酒。”

  也不知是不是李明新那做作的语气,引得白银的胃一阵绞痛。廖东成似乎没想过他这样爽快,却反而调起他来。

  “哎,白银,我们还没说要接受你的罚酒呢,你怎么倒自己喝了?至少都把我们这桌几个人一圈都敬好了再坐吧?”

  他脸上的笑容微微有些凝固。“这……”

  见他几分犹豫,顾梅峰笑道:“怎么?白经理现在还想藏酒量?那天在我家,你可是把我差点喝得不省人事呢!”

  又有人煽风点火:“这桌上也就是一些葡萄酒,小孩都能喝。”

  这酒桌上的规矩,的确是他疏忽了,以前也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几双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他能硬着头皮给自己倒酒。这一下子喝得太快,而且喝前空着肚子。他本来就有些略微近视的眼睛视线比平时更加模糊了。脑袋也有点犯晕。敬到李怀金时,那人却摆着手。

  “我就不必了。”

  廖东成眯起眼睛看向他:“怎么?怀金,你不给我这侄媳面子啊?”

  李怀金听了这话,才不大情愿地举起了杯子。两人目光不小心对视时,白银很快避开了他的眼睛。

  白银道压低了自己的酒杯:“您随意就是。”

  李怀金没说话,白银那杯酒恰好见了底,他却不知为何,也跟着把自己的那杯喝了干净。

  这帮子臭气熏天的资本家,一圈喝下来还不放过他。又起哄,再敬一圈,一直等到见他喝得低垂着头,似乎这才满意。廖东成望了他一眼,又对其他人笑道:“虽然大家应该早就认识,但这位就是我那可怜早逝侄子的夫人。我倒是很赞成他跟着明新后头做点事,所以还请各位老板对他日后多加照拂。”

  话刚落音,立刻就有人跟着附和:“那是自然,廖先生家里头的熟人,谁敢怠慢分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