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错金银玉>第10章

  【灌药】

  白银抬头看看天,明月当空,犹如一面明镜,这样的圆月他是很熟悉的。李文卿就是在一个月前这样满月夜中走了。如今约是晚上十点左右,路上只有零星几个行人,或是一样的拉车人匆忙而过。中山大道两旁陆续新栽的法桐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梧桐叶习着簌簌秋风,迎面吹得白银的脸发凉。但他不觉得冷,把李怀金扶上了自己的那辆车,也跟着坐了上去。而这人刚刚痛得看着就快昏死了,再一摸额,烧得发烫。浑身都是烫的,坐上车便抬不起头,软绵绵地耷拉在那。这狭仄的车厢空间,坐两个人是有些挤的。李怀金的脑袋垂着垂着,不禁靠无力地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心里头对车夫有些歉意,因此主动多付了两倍的车钱。“你一下拉我们两个人,不会吃力吗?”

  车夫收了不少钱,心里头正十分乐呵。他在前头笑了笑,边擦汗边嗐了一声:“这有什么?我们什么体力活没干过?我这三轮车,本来就是能拉双人的,顾老板为人大方,他家每晚都摆席子,散席了就给客人找我们这种里头宽敞的车子坐。只要您不觉得挤就行。”

  李怀金听着没忍住哼唧了一声。他以前吃辣也会胃痛,只是从来没有痛得让他感觉此刻自己正在死与生之间挣扎。知道自己正不要脸地靠在白银身上,但连坐直了的力气都没有。他白银安的到底是什么好心?白银见他一直翻来覆去,竟用手不耐烦地轻拍了他发青的脸。

  “别动了行不行?我现在就带你去看大夫,好吗?”

  他当然也不想动来动去的,虽然白银的动作很轻,还是惹得他不悦地仰视瞪了白银一眼。不过那阵窝火消失得很快。他看见白银那张匀称而白皙的脸,乌黑沉静的眼睛又被月光映得透亮,里头伸着纤长的睫毛。而这张脸和头顶的明月相比,竟比不出哪一个更为清丽。只不过,终年高高悬挂在空中那无情的冷月,是绝不会对任何人笑的。

  “老看我干嘛?烧糊涂了?”

  “……你不会让人把我拉到河边上推下去淹了吧?”

  “真烧糊涂了。”白银笑道。“就算你是个再怎么招人厌恶的,我俩既无冤无仇,我也不至于会杀了你呀。”

  李怀金发觉自己头靠着的地方,正好是那男性坤泽性腺的位置。他此刻没有像先前那样主动散了信香,反而因为凑得近,只能闻到若有若无的淡淡味道。就是这样的淡香,却是极其抚慰人心的。

  白银只让车夫把他们蹬到弄堂口,自己先下了车,又伸手去扶李怀金。他一离开,那股淡香立刻消失殆尽了。李怀金本能地依恋那味道离开,可不想自己刚两脚落地还没站稳,抓着白银的胳膊,忽然哇地一声吐了出来。他把肚子里那未能消化的火锅菜,混咋着浓烈的酒臭,全部稀里哗啦地吐在白银身上,而那件漂漂亮亮的裙子和蕾丝披肩,不但沾了许多呕吐物,还湿了一大半。这就算了,就连白银的脸上,都被溅了不少污渍。

  车夫还没来得及走,被吓了一跳,哟地叫了一声,又立刻庆幸这位爷刚刚幸好没吐在自己车里头。可吐在别人身上怀金真是头一回,他不知所措,只能看着白银先默默地用手背擦着脸发愣。又从包里掏出一条丝绸手绢,不停地擦拭着自己的衣服。

  他明显忍着语气里的恼火,恨恨而道:“你莫非是来给我当祖宗的?啊?李怀金。”

  这约是白银头一次叫他的名字,怀金听得一愣一愣。白银背对着月光,看不清他此刻脸上是什么表情,但这样被吐了一身,不管怎么样肯定恶心坏了,想必是极其烦郁的。他却没怎么管自己,怀金只能像块木头被他拉走。白银敲了敲韩氏医馆的门,过了一会,就有个提灯披着外套的女人钻出头来。

  “看病吗?怎么……这么臭?”

  韩亚英让病人坐在沙发上,但她第一件事却是给白银拿来了热毛巾。“他怎么会吐成这样?这么重的酒味……喝多了?”

  李怀金立刻回嘴:“你看我样子像喝多了吗?这才哪跟哪啊,我他妈就是吃那狗火锅吃的。”

  “辣的?”韩医生这才闻着那味道,皱起了眉。“以前有吗?”

  “…以前也有,但就是疼一阵,也没疼得这么厉害过。”

  他也从来没吃过那么辣的东西。韩医生几近无言:“……那你还敢吃什么辣火锅啊?还敢喝酒。”

  这种难以避免的应酬,你懂什么——虽然想这样反驳,但他现在疼得连说话的劲儿都快没了。白银实在是擦不干净那条蕾丝披肩,干脆脱了下来,问韩医生哪里能丢垃圾。

  “我先给你抓点药,熬了喝下去,你这回去还得接着吐,先把胃里头给吐干净了。可这还不算数,明天会腹泻,这药先喝两天,没好再来找我看。这两天就吃点口味清淡的吧。我怀疑你就是对辣过敏,你自己看看你的脸和胳膊,起这么大一片的风团。感觉呼吸怎么样?”韩医生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通,怀金倒没觉得呼吸有什么不畅的,她点点头。“呼吸还好就行,总之先回去休息,还有什么事就敲我家门,半夜我也能听得见。”

  从弄堂口到家,就这么点路,他本不想接受白银搀扶的。何况刚刚吐了人家一身,怀金觉得自己没眼再看他。但自医馆出来,没走两步,那胃里头又开始一阵翻江倒海。白银的身高,架起他来是刚刚好的,在回去的路上,他连大气都不敢再多喘一个。然而到了家,不管怎么敲喊,屋里的人似是都睡了,漆黑一片。

  李怀金一头恼火,这门都快被敲烂了,也不见人从里头出来。苗老爹年纪大了耳背就算了,可小江那个傻小子到底在搞什么?他敲得累了, 靠着木门在台阶上坐下来,而白银站在他旁边,怀金不经意瞥过去,看见了一双米色的皮鞋。那纤长的脚脖子,正被白色长筒丝袜紧紧包裹着。再往上头看去一点,旗袍的裙摆是曳地的款式,可分叉却又刚好开到膝盖之上。正好看见丝袜最尽头那一小截裸露的肌肤。而那再向上的光景……他没看过男坤的裸体,只是听说过,他们外表看着跟普通男人一样,但那屁股里头却有一道旁人没有的深穴,就那穴可以像女人一样生孩子,里头听说弄起来也是水嫩。更听说有的人,是长了和女人一模一样的女穴……他虽是个稳当的,但听了这些说从来没有过遐想,没有过性欲动是假的。

  见他没了力,白银也替他上前敲了门,可依旧没人出来。怀金低着头不敢看他,没注意到白银对着自己的脸上那担忧的神色:“这秋夜雨露深重,你还发烧着呢,一个人坐在这儿不行啊。”

  “没…没事,比这更冷的地方我都待过几夜,算不了什么。”

  “可你还得吃药呢?”

  “不吃药我也好得起来。你别管我了行不行?回家去。”李怀金虽然是个难产儿,可从小到大身体都健硕得很,几乎没有生过病。别说让他喝药了,那一粒一粒没什么味道的西药他都吞不下去。听到高跟鞋离去的声音,他才敢抬头看白银的背影,觉得心里头有些荒凉凉。又不免狠狠地骂起小江那个混小子起来,让自己要在门口忍着腹痛呆一夜。他因着没什么力气,靠着门,竟然昏昏欲睡起来。迷蒙之中,看见白银却已换了套干净衣服,又高高地绾着头发,重新回到自己面前,他还带了那个女佣。两人一起把他两边架着拖到了自己的家里那宽敞如主卧的一间居室。这肯定是白银自己的房间,味道一闻便知。

  “少君,李二爷这…他脸真够吓人了……”

  灵芝和主人手忙脚乱地把怀金抬到了床上,她惊讶地看着白银蹲下去给那人脱去了鞋,还拉过了被子掖在他身上。

  “没事,我带去看过医生了。这风团并不传染人。你现在再去对门,敲敲看看,有没有人来开门,实在没人的话再回来。紫菀睡了吗?”

  “噢,知道您今天回来得晚,所以我让她早就去睡了。”

  白银也没说什么,点点头。“那就算了,我自己去把这药给熬了吧。”

  “可是您,让他睡在您的床上……您晚上睡哪呢?”

  “你别管我。”白银说着,把灵芝往门外推。“先看看能不能把他家里头的佣人喊起来吧!”

  这卧室收拾得不算整洁,尤其床对着的那衣架子上,各种外套裙子,还有些看上去像是男装裤子都乱七八糟地挂着,甚至连几条白色的乳衣也敞开了挂在上头。而这张床,枕头上,蚕丝被上,到处都充斥着白银的味道。那种感觉既是熟悉,却又有种说不出的陌生。李怀金本挣扎着想坐起,可无奈那床垫和枕头都实在太软,整个人深深陷进去。他见白银要离开,又立刻喊住他。

  “你去哪?”

  “韩医生不是说了吗?让你回来就把药煎了喝的,我去给你煎药。”

  “我不喝药。”他拉过被子直接盖住半个头。

  白银笑道:“我今天心情好,平时你要是想我给你煎药我还不干呢。”说着,他就不见了,却是去给怀金拿了张盆,搬了凳子把盆放在他床头,客客气气道:“您要是想吐,就往这里头吐,可千万别吐在我的床上。”

  怀金穿着衣服躺在床上,却怎么睡怎么别扭。便三两下将外套和领带给脱了,又把皮带给扯下来,一件一件地扔在地上。这一折腾,喉咙就立刻汹涌上一股酸水,只能支起了上身,对着那盆一阵干呕,那酸水连同胃里剩下的东西一起吐了个七七八八。床头还贴心地放着张白纱手绢,他拿起手绢擦了把脸,再一倒头,闭上眼就昏沉沉的睡了过去。这一睡也并没有睡多久,他就被白银给晃醒,那人挽着袖子,露着两条白净的胳膊,正捧着药碗凑过来。

  “有点烫,你喝慢一点吧。把药喝了再睡。”

  李怀金板了一张脸,他正准备别过头继续睡,却不想突然被人十分暴力地捏住下巴。怀金诧异极了,怎么一被白银捏那个位置,自己的嘴就不自觉打开呢?那灌药的手法熟练得让他怀疑白银是不是以前就经常给人干过这些事,现在正报复自己。苦得发酸的药液竟一滴未落地全被灌进他嘴里,好在那药并不烫,在喉咙里头纠缠着咕噔咕噔地响着咽了下去。

  看见他躲在被窝里头不停地呛咳,白银冷蔑地笑道:“早点听话乖乖把药喝了,还至于受这个罪吗?怎么样?这药好喝的吧?”

  “好、好个屁……咳咳!”

  他差点呛死,又被苦得眼泪都挤落了出两滴。不过那药虽然难喝,可喝下去之后胃里头就暖和和的,这蚕丝被也睡得暖和和的,叫人起都不想起。怀金躺着迷迷糊糊地想,自己也应该赶在寒冬来临之前做两床这样好的被子,给弟弟一床。他裹着那软乎的被子,闭上眼睛很快睡着了。这一睡,就是第二天天大亮。已经是冷到玻璃窗会起武器的季节。起初他茫然不知自己身材何处,直到看见椅子上靠着睡着的白银,才又想起昨晚发生的事。

  胃没那么痛了,李怀金这才有心思收拾起他那点羞耻心来。他慌忙提着裤子,下了床去捡自己扔在地上的皮带,一边系一边偷看白银有没有醒过来。直到衣服都穿好,他走到白银跟前干咳了两声,见他依旧不醒,便伸出了手。本是准备用来摇醒的,却在接近那人娴静的睡脸时,停留了下来。怀金鬼使神差地把手贴在了白银的脸上。

  自己的掌心差不多能覆盖他那张小巧的脸庞,拇指能掠过睫毛,中指和无名指能触碰到柔软耳垂上隐隐若现的耳洞。而掌心,是轻微而温热的呼吸扑在了上面。李怀金不知为何突然有种极其庆幸的感觉,他花了点心思去思考那点庆幸到底是什么。结果发现自己仅仅只是庆幸眼前闭着眼睛的这位是个熟人罢了。

  也许是感受到外界的触碰,白银动了动,他的脸就在李怀金的掌心里头来回蹭了几下。就像那听话的猫儿似的。见他就快醒过来,怀金立刻把手缩回了身后,并后退了两步。

  “……醒了?你怎么样?”白银似是没察觉到自己刚刚被偷摸了脸,他睡眼朦胧,但很快站起来,把他左右都看了一遍,看到他的脸,忍不住笑了出来:“好像是没什么大碍了,就是你这脸…这两天可能出不了门。”

  怀金却没有想跟他开着玩笑的意思,他直接开口问:“你昨天为什么要帮我?”明明被自己那番羞辱,怎么还笑得出来呢?

  于是白银的笑容略微有些凝固。“……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这还分什么真话和假话吗?”

  “当然,任何人和事都有两面性,该用哪一面,得取决于对方事物的态度。”

  “你还人前人后两幅面孔是吧?”

  “那不然呢?人不都是这样吗?得看二爷在我这是想当前人还是后人了。”

  “什么前人后人的……我当然是要听真话。”

  “好,那我就实话实说,我帮你也不是因为我有什么别目的。”白银收起笑容,他点点头。“只不过,你知道,我刚死了丈夫,在南京又举目无亲。日后我能勉强依仗的,也只有你们这几户邻居罢了。所以我不想跟你们家把关系闹得那么僵。虽说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李二爷,让您这么得讨厌我……只要您说,我能改的地方我就改。可您若是看不惯我对那些人的态度,觉得我下贱,那我也没有办法,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啊。”

  怀金紧紧盯着白银的脸,白银见他久久未开口,脸上又一阵红一阵白,不由得低下头。

  “而且,我一个人……我总得想办法活下去的。”

  最后两人连声道别也没有,李怀金就回了家,正好看到大门敞开,院子里头的小江正扫着地上的落叶。看到他之后迎上了笑脸。“二爷!您怎么早上才回来呀?咦……我怎么看您好像是从对门出来的?是他家猫儿又惹事了?”

  看到小江,李怀金简直气不打一出来。他把手举得老高的简直想揍他一顿,小江还以为二爷像过去一样想摸自己的头呢,依旧笑嘻嘻的样子。看到他那种天真无邪的笑脸,怀金只能缓缓地把手收了回去。小江这时候注意到他的脸。

  “您、您这脸是怎么了?怎么肿得这么厉害?”

  “我问你,你昨晚干嘛去了?”

  “昨晚?”李小江莫名其妙。“我就在家里头呀。噢!苗爹说我十五岁了,能喝酒了,昨晚说什么都要拉着我喝两杯。也没喝多,就是您那柜子上头的洋酒。”

  “……你喝了多少?”

  小江笑着举起三根手指:“三杯啊,您那酒可好喝了,像可乐一样的还有气泡呢,葡萄味道的。”

  白银是头一天晚上就煎好了一天量的药,叫人送了来吩咐小江一天三次,给他家二爷喝下去。小江心思单纯,没深入地想过家主人为什么昨晚会在对面留夜。怀金看着那褐色的药液,想到昨晚的不好回忆,怎么也不想再把那苦死人不偿命的药喝下去。正打算从窗子倒进后头的河里时,想起了临走时看见白银脸上落寞的表情。

  他老老实实地喝了两天药,又吃了两天小米粥面条,倒是没拉肚子。风团也跟着下去了。那日午后,他去韩氏医馆复了诊后,不知怎么突然想起那条被白银当垃圾扔掉的蕾丝披肩。于是绕了两条街,逛进了一家门口挂满了旗袍的裁缝店。那留着小胡子的掌柜裁缝正在踩着缝纫机,见着是一位年轻先生,立刻笑脸相向迎了上来。

  “先生您好,您是想给太太做一套衣服吗?”

  “噢……”他不知为何没有纠正太太这个说法。“对,想做条裙子。”

  “好咧,我来找找看…这个季节了,就该是做一条绒的了。”裁缝笑着,从一堆布料里头抽出了好几捆颜色的丝绒布。“这些都是从上海那头进的金丝绒,您选一条颜色看看。”

  怀金摇摇头:“这种料子,说厚又不厚,说薄又不薄,而且这几条红的绿的紫的,颜色都太深了,老气了一点,也不适合他。”

  “您想选浅色?不过秋冬季太太们都爱穿深色呀……您太太多大?”

  “二十来岁吧。”

  裁缝听着纳闷,这人犹豫了一下,看着好像并不知道要送衣服的人到底多大年龄。但他经验丰富,这年头跑来这找他做衣服的人没有成千也有上百,有相当大一部分人都不是给真太太做的。裁缝思量着,又想起来什么,站在凳子上从货架上头又搬了几捆下来。

  “您要是舍得点小钱,我这还有几匹新进的双面羊绒,本来是打算天再冷点的时候摆出来的。保暖那是相当不错,我听您口音像是北方来的?您可不知道这金陵的冬天那是要多冷就得有多冷的啊……就是价格比金丝绒要稍微贵点,您先看这颜色喜不喜欢。”

  怀金不懂挑衣服的品味,但他一眼就看中了那条光泽美丽的浅蓝色布料,跟那天白银穿在身上的颜色很像。当即敲定就用那个做,他加了钱,吩咐裁缝给他尽快赶出来。

  “您没有您太太的尺码吗?”

  怀金犹豫了一下,伸手比划了起来。“他大概这么高,比我矮半个头,身材是这样的吧,不胖也不瘦的。”

  裁缝忍不住笑起来。“我得具体知道您太太的肩宽,胸围,腰围这些呢,不然这样,她住哪?我上门去给她量一个吧?”

  “哎!不行!”怀金立刻摆手。“这……不能让他先知道。”

  裁缝寻思着,那样的个头在女太太里还真是少见。“……嗯,那不然这样。原本这冬天的衣服做大一码也问题不大,我先给您赶出来,您拿回去给她试一试,如果不合身,再送到我这儿来改怎么样?”

  三日之后,李怀金带着那做好的衣服,在对门白家的厅堂里头坐着喝茶。正堂对着那显眼的遗像和骨灰盒。但那杯茶凉到快喝了一半了,白银才露面接待他。只见他却不像以往的打扮,穿着男式的灰色夹衫和黑裤子,脚上又搭了一双棉布拖鞋,在鼻梁上头架了副近视眼镜,头发还有些乱七八糟的蓬在头上。那张脸此刻应是未施脂粉的,眼眶下泛着的青色,还有脸颊和鼻梁上的雀斑都露得十分明显。李怀金看到他这幅跟往日比起来简直堪称“邋遢”的模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这家伙其实只是个脸和胸部长得像女人一样的畸形男人。他突然觉得心里头这几天升腾起来的某些情愫像泡沫一般一下子就被用力戳破了。

  他低头看了眼那套做好的衣服,在裁缝店就验了货,若是能穿在好看的人身上可是赏心悦目的。所以现在有点不想拿出来送给白银。白银没察觉到他这微妙又苦不堪言的心理变化,在他旁边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二爷怎么突然大驾光临?不应是您先托人来唤我,我再去您府上听差吗?”怀金觉得他这是在阴阳怪气。“我这两日正在拟咱们周六要签的合同书呢。”

  “这合同书要你来拟?”

  “我没写过,就是想试试看,也不一定用我写的这份。多半是不会用的。”白银笑道,主动替他杯子里头斟满了茶。“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喔,我……”他极其不情愿,倒还是把脚边放着的袋子拿给他。“上次把你那衣服吐了一身,这…算…就算是我赔给你的。”

  怀金不知自己怎么突然结结巴巴地,那人却欢天喜地地接了衣服,把那净色的羊绒旗袍在自己身上样了样。“这么客气呢!……颜色和料子倒是不错,但就是这胯我看着好像穿不上啊。”

  “你只管试试看,我不知道你穿什么码,裁缝说,大了或者小了还可以拿去改。”

  于是他又坐着喝了会差,难以想象刚刚那种模样的白银穿出来是什么个人模鬼样。等了一时半会,他正忧郁时,白银终于出来了。

  那时候他想,人通常都是不带有期望之后,反而会得到更大的回报。白银这会儿梳了头发,那浅蓝色的羊绒衫又是极其合身的,紧贴着微微隆起的胸部,一直垂到脚踝,脚上露出的一点还是那双米色搭扣的皮鞋,配的白色丝袜。他在李怀金面前转了个身,对他笑道:“我以为会穿不上呢,没想到这料子弹性挺大的,贴身穿也没问题。”

  这时的印象深刻,导致不管过去多久,李怀金怎么也忘不掉那天在白家那向着南,充满阳光的厅堂里,看到白银笑着对自己转身的模样。

  还以为那是能看到很多很多次的。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小黄灯是我更下去的动力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