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勒鲁先生春风满面精神抖擞地同我问好。我觉得他应当是得到了好消息,毕竟他连早餐最讨厌的鸡蛋都在不知不觉间带着笑意地吃了下去。

  “莫里斯先生为你传来了佳信?”见他一脸“您不好奇发生了什么吗”的样子,我顺意问道。

  “是的,就在您回来前不久。”勒鲁先生激动道,“而且左拉先生还邀请您也一起去。”

  左拉?他为什么会邀请我?

  我瞥了眼仍在激动之中的勒鲁,心里的疑惑更甚。连集会成员莫里斯都需要征询意见后再带熟人入会,我不觉得单凭他或者勒鲁的面子,能把我也带进去。

  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昨夜的可怕经历让我对法国的异能力者更加审慎起来。面对这不知福祸的邀请,我不敢拒绝,生怕反而因此挑起了那位超越者先生的兴趣——我毫不怀疑,没有人会拒绝与这样一位大人物见面的机会,于是只得强颜应下。

  “您是不是没太休息好?总觉得面色有些差。”勒鲁叮嘱家里的佣人重新为我盛一碗汤,又道,“虽然巴黎的夜生活确实不错,塞纳河的夜景也非常动人,但您最近最好吃完饭早些回来。这段时间巴黎的夜晚可不太平。”

  我心念一动,莫不是昨晚那个少女,“最近发生了什么吗?”

  “我也是听朋友说的,最近似乎经常有一些夜半怪谈发生,什么街上走着走着人突然不见了啊,凭空出现的貌美的少男少女啊,午夜十二点驾着鬼火而过的南瓜车啊。”他顿了顿,突然拍了拍脑袋,看着我若有所思,“会不会就是我们在日本看到的那种东西作祟?”

  “不会,最起码那种东西长得不好看。”我随口应了一句,继续想着昨晚的经历,“我倒觉得可能跟您看见魅影的情况相近。”

  “您是说……异能力?”

  “嗯。”我把昨夜遇到的情况告诉他,“您有听说过这种致幻类或者精神类的异能力者吗?”

  “没有,毕竟我不在那个圈子里,对很多东西的了解都只是道听途说。”他摇了摇头,“我会去找朋友们打探一下的。您遇见了这种事,也难怪精神不太好,这两天要不就留在家里休息一下?集会明晚七点开始,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等到时候去问问左拉先生,他们一定能够给我们提供帮助。”

  “好。”也该想想如何应对明天的情况,我应了下来。

  勒鲁对此很开心,他迫不及待地拉着我去了书房,和我分享着他的创作。拿到《歌剧魅影》手稿的那一刻,我的心里突然涌上了些不一样的情绪。虽然原来也读过小说看过音乐剧,但这仍然是更为特殊的存在。

  我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字句,感受着它沉甸甸的分量。

  “很棒的作品。”阅读后一大股能量涌入我的身体,缓解了我昨日因紧张而产生的酸痛,“您一定会随它而名垂青史的。”

  勒鲁哈哈大笑起来,我头一次见到他这般自信。“我也相信。”他挺了挺胸,“这是我最棒的作品。”

  “而我正努力让它变成之一。”

  他将另一卷手稿递给了我,上面的内容不太多,很明显是刚刚才开始动笔。我读了几页,发现这似乎是一本侦探小说。

  我挑了挑眉,“这是你准备给我的出版社投稿的作品吗?”

  “当然。”他笑道,“你快看看满不满意。”

  “我可不会上你的当。”我把手稿整理好重新放回桌子上,“没写完的侦探小说也想让我看,万一你后面写得慢或者坑了怎么办,留我一个人在里面出不来?”

  “我妻先生,你可真是个妙人。”他的诡计被识破,却笑得更开心了,“放心吧,我们剧作家可是相当高产的。托您的福,我这次写作已经没有之前创作魅影时的那种诡异感了。我已经想好了它的名字,《黄色房间的秘密》。我有预感,他会是我的突破之作。”

  勒鲁先生似乎又产生了是我帮助了他的误解,我还没来得及对此有什么反应,就骤然听得了书名,“《黄色房间的秘密》?”

  我曾经有一段时间非常痴迷侦探小说,属于是又怕又爱看。虽然不能说对每个作家每个流派如数家珍,但这个名字却还是比较熟悉的——

  推理史上第一部密室杀人长篇经典著作,被其他享有盛名的推理小说家誉为过“永远的杰作”,就连阿加莎的第一部小说的创作灵感也来源于此。

  《歌剧魅影》的长盛不衰和《黄色房间的秘密》的开山地位完全遮蔽了作者的风头,以至于我从没意识到,这两者竟会是同一个作家。本来只是想着能写出《歌剧魅影》这样作品的作家的创作总归不会差,却没想到误打误撞得到了又一部经典的出版权。

  我看向他的眼神愈发不一样了起来,更加诚心地夸赞道,“我也觉得,说不定您会引领又一波潮流。”

  余下的时间里,勒鲁继续在书房里创作,我则从他的书架上借了些没看过的书,拿回房间继续读着。通行的印刷版基本上被我扫了个干净,所以拿的主要是影印卷和手稿。这些辨认起来有些吃力,我不由放慢了速度。

  读着读着,我突然在一本手稿中找到了一张便条。上面记载着勒鲁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右下角则有一个浅浅的文字印花。

  我定睛一看,居然是“旧书集市”。

  难道勒鲁先生就是那个旧书集市里的会员?

  等到勒鲁写作的间隙出来喝杯咖啡,我趁机把我的问题抛给了他。

  “啊这个。”他接过便条和手卷,仔细观察一番后得出了结论,“这是我很喜欢的一个作家。因为比较小众,所以他只有一本还算有一点名气的作品被出版了。我很喜欢他的行文设计,所以在旧书集市买了他其他的创作手稿。”

  “我昨天出去调研的时候也听到过这个旧书集市。”我道,“他们说这是个内部的会员制交易场所。”

  “表面上是这么说,但也有渠道可以买。”他报出了我昨天去过的那家书店的名字,“这家书店就可以帮忙代理旧书集市的交易。”

  “代理?”我装作不解,“我还以为这种内部会员制交易平台都不会往外流通,不然不就直接对外开放得了,还省得钱全被中间商赚去了。这种独家又垄断的经营,最容易哄抬物价了。”

  “朋友,你果然一眼就发现了重点!”勒鲁莞尔道,“或许你可以换个方向思考。如果人家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一切是不是就都合理起来了?”

  “你是说……”我逐渐回过味来,“旧书集市的运作目的就是为了让这家书店赚钱?难不成集市的老板其实就是书店的老板?可这样不合逻辑啊。这种垄断完全可以从收书、从交易、甚至从行政任何一个环节去打破。就像您知道这其中的门道之后,完全可以去举报他们。”

  勒鲁拍了拍我的肩膀,“幸好您做的是出版,没有那么多弯弯绕。收书的问题自然是通过高价解决的。当卖书的人发现维系这种交易模式后他们的所得会比正常交易高得多,他们自然就会主动去保持。交易者受困于独家的渠道,一般诚心想从旧书集市上收到书的人也不太在乎多的那么些钱。有求于旧书集市之时,他们自然也不会去冒这个险。而政府那边只要靠这个,”他做了个代表着钱的动作,“打通关节后,也就不会再多干涉。”

  “可是……”我还要再反驳,勒鲁却打断了我,“最重要的,当然是据传旧书集市的背后站着一位厉害的异能力者。大家既不想也不敢得罪他,所以这种病态的模式才得以一直延续。”

  我:……

  我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了无语的神色,勒鲁显然就想看到这一点,不由又放声大笑了起来。

  “异能力者……”我对巴黎这遍地异能力者的场景见怪不怪了,“是什么样的异能力者?”

  “这就没人知道了。”勒鲁摊了摊手,“我能知道前面的这些内幕,还是因为一位卖书人是我的忠实粉丝。”

  “谢谢您和您的忠实粉丝。”我真诚道,“说起来,旧书集市里的书都是真的吗?会不会像古董市场那样有假货存在?”

  “不可能。旧书集市虽然价格昂贵,但交易的都是真货,从来没听说有出过差错。这也是我们都认为它背后有异能力者在经营的原因。曾经有一个造假天才试图将足以乱真的假货卖给他们,结果被一眼认出,最后只能灰溜溜地逃出法国。”

  “这样啊。”了解清楚信息后,我没有再打扰勒鲁,回到房间继续琢磨起勒鲁和马克西敏所言的矛盾之处来。勒鲁长居法国,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获得的信息肯定比马克西敏更加准确和真实。可那本诗集也确实是我看着马克西敏拿出去的。这样就只剩下了两种可能:

  第一,有问题的是星期二。因为那本诗集涉及到了唯一与星期二有直接关联的旧书集市背后的秘密,所以才被以假货代替。这么推测的话……旧书集市背后的异能力者或许就是星期二的成员——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只有旧书集市这样一个不正规的平台能独家发行他们的诗歌。

  第二,有问题的是马克西敏。他笃定了我会对这件事感兴趣并会出门找他,所以在等我的过程中替换掉了真正的诗集,让我以为旧书集市造假。

  可我去见情报商完全是出于我的一时意动。这么完整的串通如果只是为了图我给出资助的那些钱……

  我觉得不太可能,心里的天平已然向第一种倾斜。

  或许可以看看能不能借由自然主义集会打听一些情况。对手总是更了解对手的。

  时间在思考中悄然而过,眨眼就到了第二天傍晚。

  被阅读滋养过后的我整个人清爽了不少。积攒而来的力量也让我多少有了些底气,不至于在全然的惶恐中赴宴。新的装扮看起来效果不错,因为我一如既往地收获了勒鲁先生的赞美,“您可真是美神的化身。”

  “谢谢。”我冁然而笑,跟着勒鲁一起上了车。

  行经的路线似乎有些熟悉。兜兜转转,赫然经过了前夜那位少女下车的地方。我的心里一紧,显出几分疑色,引来了勒鲁关心的目光。

  “没什么。”我摇了摇头,将那位少女是在这下车的事情告诉了他。

  “不应该啊。”他蹙了蹙眉,“有左拉先生坐镇,按理来说不会有其他的异能力者在这撒野。”

  “总之,我们先进去看看吧。”

  集会在一栋格外气派的别墅里进行。不过刚步入门中,悠扬的曲调便已然泄了出来,精美的装潢也因此更添了几分古雅意蕴。一楼的大厅围着不少人,三三两两组成一组,各自讨论着各自的话题。我随意听了一耳朵,多数是在交流最新的创作和巴黎新上的剧作。

  或许,这里更像是法国曾经流行的文艺沙龙。

  一种喜悦和满足感淹没了我——哪怕是在文野这样设定背景下的世界,文学依旧在兀自生长着,努力开出一朵漂亮的花。这样惊喜的发现足以让每个怀着文心的文学学生惊叹,甚至再度沉醉进文学的曼妙里。

  “你们来了。”莫里斯从交谈的人群中款款脱身,引着我们往二楼走去,“集会还没正式开始,所以左拉先生仍在二楼。他嘱过托我,如果你们来了,就直接带你们去书房见他。勒鲁,你的问题等会就可以直接咨询左拉先生了,他对此很感兴趣。”

  勒鲁喜出望外,“我本来想着能随便有一位异能力者愿意帮帮忙就好了,结果居然是左拉先生亲自出手。莫里斯,你可真是我的好朋友。”

  “是左拉先生主动提议的,并非我的功劳。”莫里斯并不居功,“收收你的表情,在左拉先生面前记得守礼些。”

  “知道知道。”勒鲁点头。

  “莫里斯先生,”我趁机道,“您知道左拉先生为什么邀请了我吗?第一次见这样的大人物,我有些紧张,想了解得更清楚些,以免不小心冒犯了左拉先生。”

  莫里斯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或许是左拉先生也挺想在海外推广自然主义思潮?左拉先生为人并不严苛,你只要不做太出格的事情,便不会冒犯到他。”

  我点头记下,看着莫里斯敲响了其中一间房间的大门。

  门里出来了一个年轻人,他对着莫里斯点头示意,很快又把目光移向了我们。

  “您就是勒鲁先生吧?”他问候道,“左拉先生正在里面等您。至于我妻先生,”他偏头看向了我,好声道,“或许得请您先去偏厅稍等片刻。”

  “谢谢。”我顺着他手指引的方向走向了偏厅。那是二楼的一个角落,里面也来往着不少的人。我方一进去,就发现在形形色色的人流之中,坐着一个白发老媪。

  路过的人谁也没有在她身上留驻目光,偏偏是我移不开眼。

  “我已经老了。”

  她的头发宛如一根根白金的丝线,在灯光下透着亮,脸上溢满了皱褶,每一道都深刻而明晰,蕴藏着曾经历过的风雪。那双眼睛依稀可见往昔会说话的灵动,现在却也从清澈被打磨成了一种玉质的莹润。

  “你朝我走来,是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她缓缓启唇。

  “我……”我的眸光迷离起来。眼前富丽堂皇的集会仿佛水中的月亮一样轻轻破碎,分崩离析后展露出它原本该有的容颜。

  这是湄公河的渡船上。炎热的夏季,蒸腾的暑气,拥挤、嬉闹而又贫穷的人群,这是一个开始于渡河的故事,也是一个真正属于渡河的故事。

  我的目光久久聚焦于那个身着茶褐色真丝无袖连衣裙、梳着两根又黑又亮的粗辫子、戴着顶男款呢帽的白人少女。

  “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

  滚滚的江水如同奔涌的血液,她伫立船上俯瞰着江面,像是在通过流转的血液窥视自己的内心。我也低头往江面望去,水流很急,我看不见我的影子。

  或许这早已注定了,在这一刻,她看到的只有自己。

  “那时候,你还很年轻。”

  她上了我的黑色轿车,让我送她回学校。她懂得这一切的意义,也并不推拒,因为她背负着西贡的一整个家庭——那里有早亡的父亲,畸形地独宠着大儿子的母亲,无恶不作的混蛋大哥,以及她唯一爱着却早早亡故的小哥哥。

  从第一眼,一切就划满了鸿沟,无处不充斥着对立。

  她和我一路谈笑,从法国聊到西贡。她问我是什么人,我的嘴自动张合,吐出了一个我意料之外的地名——那似乎属于故土的北方,是我从没去过的地方。我的神经开始抽痛,像是被河水里的沙石细细磋磨着,血液则随着河水流出。空荡荡的皮骨在烈日下暴晒,蒸腾出水汽,像是下一秒就要一点点皲裂开来。

  她后面的话像是天上的烈日,很模糊。我光是抵抗这种疼痛的冲刷就已经费尽了全部的气力,自然也听不清她在讲什么。我渴望记住一点东西,可奔流不息的河水却在一点点稀释它。

  “你既然在法国上学,那见过法国的海吗?听我的母亲说,法国的海水比这要漂亮得多。是那种格外纯净的蓝色。”挣扎中,我蓦地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格外纯净的……蓝色?

  湍急的河水中突然出现了一根锚链。我死死地抓住了铁索,在冲刷中挣扎着向前爬去。锁链磨破了我的手掌,血味反倒刺激起了我的知觉——

  河水好像一点点蓝了起来。渐渐地,我的影子也在河面上浮现。原本看得到尽头的河岸不知何时退去,只有白鸟在天际线处翱翔。

  我曾见过纯净的蓝色,在大阪的海岸,在一人的眸中。

  锚链化为了一个红发男子的形状,他蓝色的眼眸远胜一切的海面。他担心地看着我被磨破的双手,低低地呢喃着,“昭也,我在家等你回家。”

  我骤然醒了过来。银色的戒指上沾满了血色。

  我重新抬头看向了她。

  白发老媪不知何时变成了一个短发的少女,她衣着华美,妆容精致,头上戴着顶与宴会相配的纱制礼帽,带着长款皮质手套的手正虚虚地揉着鬓角,似乎是在缓解疼痛。而旁边原本步履匆匆的行人,各个眸光都锁定在了她的身上。

  “人人都说你美。”

  我的脑海里骤然浮现了这样一句话。不同与先前的混沌与模糊,此刻的话语清晰地从我的记忆里被调出。这不是她赋予我的描述,而是我曾经读到的东西。

  玛格丽特·杜拉斯,《情人》。

  “我遇见你,

  我记得你,

  这座城市天生就适合恋爱,

  你天生就适合我的灵魂。”【1】

  对杜拉斯最初的印象始于这一句话,始于小说里苦涩而又复杂的爱情。以至于我全然没想到,在现今的世界里,这居然会成为幻象,成为伤人的利器。

  不愧是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居然能一次又一次把我拉入不符合我的设定里。

  “这位小姐,”我轻声道,“我们好像只见过两面。”我也从未得罪过你。

  这里的异能力者太多,她若真想要我死,我肯定留不下来。而旁边人未曾出手就已经暗示了他们的态度,所以我大着胆子停了下来,求一个答案,“您能解释一下您在做什么吗?”

  “抱歉,我……我只是……觉得您能为我填补我所想要找寻的东西。”她蓦地昏倒了过去,旁边立刻有佣人将她扶走。而后四下阒静,竟没有一人动作。

  我后知后觉地回头,看到了正站在偏厅门口的勒鲁,和一位带着垂链扁框眼镜的中年男子。

  “我妻先生,”那位眼生的男子仔细观察着我,仿若手术刀在剖析着我的躯体,“请随我过来吧。”

  勒鲁冲我使了个放心的眼神,示意我赶快过去。

  门缓缓阖上了。

  “很抱歉,玛格丽特的事情让你受到了惊吓。”我没想到左拉开口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道歉,“这孩子的父母都在战争中去了越南,并彻底留在了那里。只有她一个人回到了巴黎。那时她吃不饱饭,也上不起学,靠在剧院做些杂活为生。我偶然发现了她的天赋,于是资助了她,却没想到……这孩子也是个异能力者。你既然给勒鲁提了这样的建议,想必你对异能力也多少有所了解吧。”

  我点了点头,没有贸然说话。

  他看出了我的警惕,包容地笑了笑,“或许是因为早年的经历,她的异能力并不是完整的,偶尔会处于不受控制的状态中。这也是我为什么会对勒鲁先生感兴趣的原因。他和她很像,却又不太一样。勒鲁先生是觉醒得晚所以对能力缺乏掌控,而玛格丽特却是因为异能力本身的特性。”

  “本身的特性?”我轻轻复述着左拉的话,没有透露出更多的讯息。

  “她的异能力与她的创作内容有关。每当她创作出一部作品,她就可以将人拉入这部作品里。作品会自动为人匹配最合适的身份。而且它所连通的,是另外一种层面的真实。选择留下的人,可以在这种真实里找到现实,所以有些也就不愿意走了。”左拉没有细说,但进去了两次的我大概能理解他的意思,“而在这部作品创作完成前,她的异能力处于不自觉状态。她会不受控制地寻找灵感填补创作,直到彻底完成。”

  “但我很好奇的是,”左拉的眼镜在灯光下反射出一丝精明,“她有两部有待完成的作品,一部的男主人公是日本人,名字叫《广岛之恋》;另一部就是你所进去的《情人》。按照你的身份……”他把一张名片递给了我,赫然是我曾经递给莫里斯先生的那张,“为什么你会进入后一个幻境?”

  左拉仍旧带着笑,我却已经感受到了背里藏着的刀。我毛骨悚然,咬牙强行忍住本能想要颤抖的欲望。

  这是除了织田作外,第一次有人直指我原本的身份。我甚至怀疑他已经看清了我的本质,并第一次真正地理解了自然主义。

  “这可能就得问问玛格丽特小姐了。”我呼出一口气,“毕竟我可差点死在里面。”

  左拉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像是洞悉了一切,但他却又什么都没有说,“非常抱歉,我本来以为玛格丽特最近快好了的。毕竟她暂时准备中止《广岛之恋》的创作,《情人》又只剩开头的半个句子。我以为不会再发生失控的情况,谁知竟牵连了你。”

  “这样吧,”他摸了摸下巴,“为了向您表示歉意,我可以答应您一个不出格的要求。如您所见,我能做到的事情还是不少的。”

  一个来自超越者的承诺,分量当然是很重的。若是可以,我多想让他直接帮我查明安吾先生的踪迹,好让我直接飞回日本;亦或者帮忙把纪德留在法国,永远不要再和织田作见面。

  可惜,我现在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出版商。异能力者之间复杂的纷争不该属于我,掺杂着政治游戏的谋划也不该属于我。

  所以我顺着自己的身份,给出了最符合我职业定位的请求,“我希望能在日本出版自然主义的相关译作,以及象征主义团体星期二的诗歌。”

  “前者我当然可以答应你,甚至乐意之至。我期待着有生之年能看见自然主义的风潮席卷世界。但是后者……”他的语气陡然森然起来,“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您是指……您和象征主义是相对的流派?”我缓缓道,“其实不同的文学流派之间并非是零和博弈。固然存在一者对另一者的反叛和批评,但变相来说,这也意味着一者对另一者的继承和影响。这个世界上的文艺总归要百花齐放才好,您也不希望只看到干巴巴的一种样子吧?”

  他推了推眼镜,如X光般从头到尾扫描着我,似乎在评估我说的话。我自觉所言没什么问题,毕竟我一没问星期二团体的成员身份,二没要求和他们见面,只是想出版他们的作品。对于一名具有审美能力的出版商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

  至于我会不会根据作品猜出诗人的身份,就是另外的事情了。

  想到这,我就也不卑不亢起来,任由他打量。

  “抱歉。”审视完毕后,他整个人松弛下来,出口的却并不是我以为的同意。

  “不要对星期二产生好奇。”他道,“读读他们现有的作品就行,不要想着出版或去跟作者交流。不然你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他往门口走去,缓缓打开了门,“自然主义作品的外译出版我答应了。我的秘书后续会跟你接洽。但后面这个不作数,我允许你保留提出要求的资格。要是想好了,后面随时可以通过我的秘书联系我。”

  第一次敲门时的那个年轻人站在门口微微躬身示意,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谢谢。”我冲着左拉先生鞠了一躬,跟着秘书离开了。

  “玛格丽特小姐已经醒了,她对在您身上发生的事情感到非常抱歉,并想要见您一面。”他带着我往另外一边走去,“您放心,左拉先生现在会紧密地关注着这边的情况。如若再出现失控的前兆,他会立刻镇压下去。”

  话里话外,都没有给我拒绝的余地。

  玛格丽特的面容有些苍白,似乎是因为刚刚使用了异能力而显出了几分疲态,“抱歉。”她垂下了眼,“我想左拉先生已经为您解释过我的事情了,我不是有意如此的。”

  “希望您能尽早找到掌控的办法。”我没有说没关系,“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这样幸运的。”

  “但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并不在意这样的事情。”玛格丽特道,“在您之前,只有一位先生非常坚定地选择了破局。那也是个亚裔,不过是个日本人,带着一副黑色的眼镜,倒是让我迷迷糊糊有了些创作《广岛之恋》的想法。”

  “日本人?”我怀疑她说的正是安吾先生,做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您是在哪看见他的呢?”

  “在郊野的一处别墅。”她将地址写给了我,“您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去这附近碰碰运气。”

  “谢谢。”我收好了便条,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语。

  “其实……”她将一张稿纸递给我,“我是想让您给予我一些建议。这是我最在乎的一部作品,我无法用粗烂的语言和普通的设计去搪塞它,所以哪怕只剩半句话,我还是会不自觉地发动异能力寻找灵感。”

  上面赫然写着《情人》那段经典的开头: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2】

  后面的部分残缺着,正等待着续写。

  我当然可以帮她补齐,这段经典的开头像《百年孤独》一样耳熟能详,我几乎能倒着背诵。

  可我是一位读者,我不能、也不该这么做。

  “您需要的不是我的续写,而是一个特地为来告诉你的人。”我将稿纸重新递给了她,“玛格丽特小姐,您要相信您的能力。您一定能写出独一无二的篇章,也一定能控制住自己的异能力。”我翻出了张自己的名片,递给了她,“我期待着,能在海外出版您作品的那天。希望我们下一次的见面,不会如前两次那般腥风血雨。”

  她愣愣地接过了名片,陷入了自己的思考。

  “我想我明白了。”好半晌,她才重新出声,“为表感谢,我送您下去吧。您应当不太希望继续在这多呆。”

  我没有否认。

  杜拉斯和左拉两人带给我的精神压力实在太大,我已经无暇再去观察其他的异能力者了。总归勒鲁已经觉醒,想要了解的讯息可以从他那打听,我也没有多留的必要。

  我礼貌地与杜拉斯告别,坐上了回去的汽车,慢慢驶入巴黎的夜幕里。

  半晌后,夜幕里亮起了一盏南瓜形状的车灯,像是燃着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