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西敏答应得很爽快,于是我俩决定吃完饭就去见那个情报商。

  他看上去真的饿了很久,全程狼吞虎咽着,对碳水有种非比寻常的热爱。我怕他饿久了一次吃太猛吃出问题,动手拦了一拦,他这才恋恋不舍地移开了目光。

  “后面还有的。”我瞠目结舌,“你这是饿了多久?”

  他揉了揉肚子,看起来还有些意犹未尽,“其实一路都是饿的。巴黎的物价太高,我们的钱不太多,只能尽可能地花在买书上了。谁知道……居然还都被那家书店给骗了。”

  他愤愤地对着空气打了几拳,显出几分稚气。我这才发现,他的年龄其实不太大,看起来比我还要小上几岁。

  “你们?”我跟着他走出了餐厅,“你和你老师吗?”

  他摇头又点头,“还有老师其他的学生们一起凑的。老师的身体……”他像是被抽干了水分一般蔫了下去,“我还得尽快回去。”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看来你们都很喜欢你们的老师,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一个诗人,一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马克西敏抬头看向了天空,“我时常觉得,他看到的世界或许和我们都不一样,他合该做一个桃花源里的隐士。你知道桃花源吗?那个东方大国里的古老传说。”

  “我就是东方来的。”我点了点头,“你们老师还研究东方文学?”

  “他可是个彻彻底底的东方热。”马克西敏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顿下了步子,歪头仔细打量着我,“诗歌,宗教,哲学,他什么都爱,也什么都懂。你要是认识他的话,也一定能跟他成为朋友。他最喜欢你这样看起来就很有故事的东方美人。”

  “我的故事都是从书里读来的。”我笑了起来,“你老师的故事可不一样。远在外乡却能跟巴黎的情报商成为推心置腹的好友,他的故事才更惊心动魄吧。”

  “是啊,惊心动魄。”马克西敏重复着,“战争确实惊心动魄,甚至比这更甚。你不是好奇情报来源会不会有假吗?我觉得不会,因为我的老师在战争时期救了他的命。”

  我沉默下去,好半晌才又开了口,“战争……愿天下没有战争。”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最后还是马克西敏率先打破了局面,“说起来,我们一会要去的地方还跟这有点关系。”

  “嗯?”我思索道,“我们要去的是哪?”

  “知道巴黎的红灯区吗?我们要去那的一家地下酒馆。”马克西敏看了眼时间,“那边晚上就会乱起来。到时候花钱不说,还会变得寸步难行。我们得早点去。”

  好巧不巧,这似乎正好是我今晚准备到访的地方。

  命运仿佛连成了环,冥冥之中似乎一切都有所指引。我佯装不解,只道:“那位情报商兼职酒吧老板?”

  “战争时期最难做的就是情报工作。形形色色的人都需要交易情报,这种方便交易的地下小酒馆就应运而生。巴黎红灯区这片的情报交易网其实就是战时遗留的产物,现在逐渐发展成了一个暗网系统。”马克西敏解释道。

  “你一个不在巴黎的学生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他有些无语地拿手点了点脑袋,“当然是老师的朋友告诉我记下的。”

  “这样啊。”我应道,“对了,你的老师和他的朋友分别怎么称呼?”

  “老师是赫尔曼先生,他的朋友叫辛克莱。”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进了酒吧,马克西敏跟老板聊了几句。过了约莫一个小时,酒馆通往地下的楼梯处突然走出来了一个打着哈欠的地中海。他仅有的一圈头发凌乱着,神色写满了慵懒,一看就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马克西敏?”他揉了揉眼睛,“进展还顺利吗?”

  马克西敏叹了口气,将遇到的事情告诉了辛克莱,“万幸的是,这位好心的出版商先生决定资助我。”

  “东方面孔?”辛克莱点了根烟,“你该找我帮忙的,马克西敏。他一个东方人在法国能做什么出版生意。能摸到这里来的亚裔,十个有九个不是好惹的。”辛克莱吐了个烟圈,“说吧,这位先生,你的来意是什么。”

  “辛克莱先生恐怕误会了,我真的是个出版商。”我解释道,“最近巴黎要开欧洲书展,我打算来这谈几笔外译版权的合作。结果市场摸底的时候碰巧遇到了马克西敏。”

  “那你怎么会对星期二了解得这么深?”

  “出版商总有几个作家朋友,是勒鲁先生告诉我的。”

  “勒鲁……”他摁掉了烟,“难道还真是个巧合?那你要见我做什么?”

  不对劲。

  我突然意识到说话的节奏似乎一直被辛克莱掌控着。明明是我要向马克西敏确认情况,最后反倒成了我要向辛克莱自证。

  “辛克莱先生不愧是从事情报交易的。”我反应过来,“真是一流的能力。”

  “看吧,我就说能摸到这来的亚裔没几个简单的。”辛克莱笑了起来,“旧书集市的情报你大可放心,我从来不往外交易假信息。但那些人从不现身,你要想谈出版生意,还是早点放弃老老实实去书展上捞钱比较好。”

  “都说到这地步了,不试试怎么死心。”我耸了耸肩,“何况我是真心想帮帮马克西敏,也是真心想拜读一下那些诗作。不过……”我看向了马克西敏,“辛克莱先生这么有能耐也愿意帮忙,为什么你不直接找他?”

  “因为我没有时间。”辛克莱取过一杯酒,叹了口气,“我可怜的老朋友要是其他时候病重……我肯定二话不说直接替他找来。偏偏是现在。”他跟一旁的空杯碰了碰,没有再多解释,“您要没其他的疑问,就现在离开吧。天色要暗了,这里也该乱了。”

  “谢谢您的提醒。”我临出门又问了一句,“来这里的亚裔很多?”

  “我打过交道的只有三四个,各个滴水不漏。”辛克莱在卡座上躺下,似乎对这个新的睡觉地点很满意,“上回见到的那个日本人调查着调查着,估计已经把自己调查进去了吧。所以年轻人,不要有这么浓的好奇心,这算是我给你最后的忠告。”

  我给了马克西敏一笔钱,跟他约定了随时向我通报进度,便打算在他离开后隐身折返回去。谁知酒吧的大门已经被阖上,灵体状态下我又无法触碰实物,只能放弃了回去偷听的打算,准备晚上再来碰碰运气。

  巴黎的网很大,第一天扑面而来的就是密密麻麻的讯息:

  与剧院相关的勒鲁与魏尔伦;

  勾连剧院的左拉与自然主义;

  和自然主义相对的象征主义诗人团体星期二;

  为老师赫尔曼寻找星期二秘密刊物的学生马克西敏;

  身处战后地下情报网、疑似见过安吾且正有事在忙的情报商辛克莱;

  安吾卧底的法国叛军组织Mimic,以及在战时调换了身份的默尔索;

  ……

  他们彼此之间交织成茧,把巴黎的秘密死死地埋在不见天日的核心里。究竟该从哪里突破,才能剥丝抽茧,一点点探明事件的真相?

  我突然有些希望马克西敏能真的找到传说中的内部诗集,这样或许我就能通过诗歌内容,反向定位团体成员。

  希望……这些诗歌里能有诗人们没有被本地化的代表作吧。

  思绪实在太乱,我漫无目的地在巴黎街头游走,试图让凉风带给我一些自然呢喃着的灵感。耳垂上的耳钉突然有些发烫,我知道这是要接通通讯的前兆,于是停在了原地,默数期待着第五秒的到来。

  一、二、三、四。

  我抬手刚要接通,耳钉却又忽而凉了下去。我后知后觉地发现似乎没能数到五,下一秒,耳钉上又生出了暖意。

  一、二、三、四。

  还是没到五。

  织田作这是在干什么?送来的东西自己不会用吗?那为什么不用手机给我打电话。

  我也不着急接通了,干脆在河边找了个石椅坐下。余辉是烫的,河面一点一点把它沁凉,于是红霞也就暗了下来。街边的路灯框住了最后一点光亮,照尽来往行人归家的路。我则悠闲地晃荡着双脚,按着一二三四的循环凭空荡漾着碧波。

  就在我思考“五”和晚餐哪个会先到的时候,我突然听见了一道声音:

  “尘世游走的神明啊,我能许愿……让昭也正巧给我来一通电话吗?”

  我又好气又好笑,翻出手机给他播了个视频通讯过去。几乎是刚刚响铃,对面就已经接通了。

  “昭也?”背景是家里的客厅。织田作面前摆着做好的饭菜,身上的围裙还没解下来,“你忙完了?”

  “还没有。”看他这副样子,我等待间被磨出来的脾气也消了。平常在家的时候怎么没发现织田作穿围裙也这么好看?居然还挺有居家感,“你想我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啊,我怕你在忙。”他头上的呆毛飘了飘,“毕竟国外不比在家,也不知道你那边方不方便。而且……我也挺想你主动给我打电话的。”

  “不过……你怎么知道我想?”

  我这才意识到刚刚的许愿似乎是凭空出现在我脑海里的。“难不成忽悠种田山头火的话成真了?”我有些惊讶,“你要不再许个愿试试?”

  他也明白了现下的情况,顺着我的意思挂断了电话。没过多久,我的心里再度涌上了一个愿望,“我许愿,我妻昭也能早些回家。我有点想他了。”

  原来……真的可以远程许愿了。

  我重新拨通了视频,兴奋地把结果告诉了织田作。

  “这是好事。”织田作道,“恭喜昭也。不过……你的脸真的好红,要不赶快回去休息?”

  我下意识地捂住了脸,试图遮住因话漫上的绯色。

  真是不争气,怎么这么久了还是会心动。我暗自唾弃了自己几句,又道,“还不是你,要不是为了等你的第五秒,我用得着在河边吹凉风吗?脸都吹红了。”我抬手捏住自己的耳钉,又卡在第四秒放下。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了然道,“原来是这样。”

  “所以,不要以为你做的事情我不知道!”我做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继续掩饰道,“嫌疑人织田作的勾人恶行已被我方查明,我方对其犯罪过程了如指掌!”

  “我认罪。”他笑着举起了手,“并愿意承担随之而来的一切后果。”

  “那就宣布对织田作的判决,”我歪头思忖了片刻,清了清嗓子,而后正色道,“织田作会和我妻昭也走进婚姻的坟墓,并被判处无期徒刑。”

  “那可真是便宜我了。”织田作笑着接下了刑罚,又和我聊起孩子们的事情来。聊到最后,他悬在嘴边的“再见”突然化作了一声叹息,勾住了我全部的心绪,“昭也,我的愿望是真的。”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你要快些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