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魏尔伦。

  三次元的法国象征主义先驱,二次元的法国超越者。无论哪个层面,我都没想过会在这样一个时刻不经意的听到他的名字。

  这种感觉,就像你邻居家从小看着长到大的小孩突然有一天说自己叫柯南一样震撼。

  荒谬中透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合理。

  我正要再问,就见勒鲁皱起了眉,“当年那个大闹剧院的小鬼?你怎么会把他带去集会?”

  “没人能否认他的才华。”莫里斯的手指不自觉地点着前椅的靠背,“说来你可能不信,虽然我是个坚定的自然主义者,但我却觉得自然主义和象征主义未必一定水火不容。魏尔伦的一些话让我看见了一些二者相通的可能性,我觉得挺有启发。正巧他也想寻找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所以我就带他去了,想着说不定能给我们再添一员猛将。”

  “你的决定太草率了,莫里斯。”勒鲁不赞同道,“那个青年很有自己的想法。”

  “可对一个作家而言,最吸引人的不就是他自己的想法?”莫里斯头疼地摆了摆手,“罢了,不提了。每次一想到这事我就头疼。他当年闹得不可开交,连带着我也被怪罪了好一阵。幸好左拉先生没有责怪我,不然我或许就要成为第一个被自由剧院除名的作家了。”

  台上的演出已近终章,莫里斯拉着勒鲁去探讨主角最后的自白。我则趁机告辞,开始起自己的布置。

  异能特务科说不清安吾先生到底被派来法国做什么,只把安吾先生曾经在法国最常去的地点告诉了我——那是红灯区的一家地下酒馆。这种地方白天往往少有人至,现在去反而引人注意。我干脆在附近找了家书店,继续阅读补充着能量,顺带坐实我出版商的身份。

  也许是我翻得太快,没人觉得我是在蹭书看。店员略微对着那几个只看不买的顾客抱怨了两句,到我这却换了副轻蔑的语调,“外乡人,你这样走马观花,能看得懂吗?”

  “我不需要看懂。”未免起疑,我干脆地否认了,“事实上,我是个出版商。这次主要是觉得这些书的装帧和设计不错,所以想挑两本回去学习一下。”

  店员嘁了一声,还要再说,柜台处却冒冒失失闯进来一个卷发青年。

  “您好,”这人的口音有些奇异,一看就不是巴黎长大的,“我订的书到了吗?”

  店员懒懒散散地白了他一眼,“名字?”

  那人仿佛没有察觉一般,“马克西敏。”

  店员弯下了腰,开始在柜台下摸索着。好半晌,才不知道从哪摸出了一本灰扑扑的书。

  不,或许不应该说是书,几页纸订成的一个小册子来形容它才更为合适。

  与店员的随意不同,马克西敏几乎像对待刚出生的孩子那样轻柔地翻开了书卷。可是很快,他就愤怒了起来,“不,这是假的!你们在拿假的敷衍我!”

  “我们所有的预约订单,都是老板从旧书集市亲自带回来的。”店员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信你就自己去旧书集市交易。”

  “我要是能进得了旧书集市,还来找你们干什么!”青年的语调里充满了愤怒,我这才看清他的眼,那是一双幽不可察的墨绿色眸子,“快把我要的东西给我!”

  店里几个蹭书看的客人都被吓跑了。我则缩到了后排的书架处,借着翻书的机会继续观察着。那位店员似乎被他的大喊大叫激怒了,也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吵什么吵,这就是你要的东西!你又没有看过原版,凭什么说这是假的?乡巴佬,再这样我要叫警察来把你撵出去!”

  “你……你!”青年人指着店员的鼻子,看上去很想给他一拳,但或许是畏惧于警察,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要不是旧书集市……要不是旧书集市!”他啐了一口,悻悻地离开了。

  眼见事态又平静下去,我把选好的几本书抱到了柜台上。似乎是看在我的交易金额还算不错的份上,店员的神色总算好了一点,“买这么多《红与黑》干什么,你想当下一个于连?”

  “只是觉得不同的版本更方便比较一些。”我假装顺了顺心口,“刚刚的场面真是太吓人了,我大气也不敢出。”

  店员“哼”了一声,“那个没见过市面的家伙,居然敢说旧书集市的交易有假,八成是故意来闹事的。”

  “旧书集市?”我略带疑问地重复着。

  店员脸上露出了“又一个乡巴佬”的神色,语气里全是施舍,“字面意思,专门卖旧书的地方。因为是会员制,所以不对外开放。我们老板发了善心,偶尔会帮外面的人做几桩交易。就这居然还有人不知足,还敢说是假的!”

  店员又生气地锤了一下柜台,我则趁机告辞了。

  一出店门,对街长椅上失神发呆的绿眸青年就吸引了我的注意。他的旁边还放着那本所谓的从旧书集市交易出来的小册子。我犹豫了片刻,去旁边的咖啡店买了两杯咖啡,又走到对街挨着他坐下。

  “要来杯咖啡吗?”我递给他一杯。

  他话里分明很警惕,脸上却没有一丝改变,依旧是那副惘然若失的模样,“这是什么,巴黎的馈赠?里面下的是迷药还是什么别的毒药?”

  他这种莫名的冷幽默让我忍不住弯了唇角,“别这样。”我把咖啡塞到了他手里,“刚刚在对街买的,不信你可以去问问。而且,我也不是巴黎人。”

  “其实你不用解释这么多的。”他直接拿起咖啡灌了一口,“就算你说里面下了毒,我也还是会喝下去的。我已经好久没有进食了。”

  像是防洪大闸开了一道口,他的倾诉欲突然就涌了出来,“人人都说巴黎好,这里确实好啊,好到似乎没有外乡人的一席之地。”

  “我只不过想替我的老师买回几本他心心念念的书,怎么就沦落到露宿街头的地步了。”他颤抖着拾起了那本书,似乎想要丢在地上泄愤,眼里的虔诚又最终催得他放下了手,“就为了买这个假货,我花光了我所有的钱。我该怎么……我该怎么回去见我的老师?”

  我耐心地听他发泄着,“你怎么这么确定它是假的呢?”

  “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是诗呢?”他把册子递给了我。我把咖啡放到一边,这才接过翻了起来。

  嗯……凭借我三年本科的赏析功底,我只能说写得确实不怎么样。看得出有很认真地在模仿象征主义的用词和笔法,但只仿出了个表皮,而没呈现出内在的张力。

  等等,象征主义?

  我把册子重新翻到开头,确认了它确实没有书名后,抬头看向了马克西敏,“的确很空洞啊,缺乏了诗歌的灵魂。你要找的书叫什么?我是个出版商,或许能帮帮你。”

  “没用的,我跑遍了全法的书店和出版社。还是多方打听之下,才被指点去旧书集市碰碰运气。”他叹了口气,“你听说过星期二吗?”

  这么巧?

  我更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青年,“那个象征主义诗歌团体?”

  “看来你还知道些东西。”他叹得更重了,“我老师很喜欢星期二的诗歌,但他身体不太好,所以托我替他来法国看看能不能买到诗集。”

  “虽然出版商也不知道他们的信息,”我回忆着勒鲁的话,“但是曾经发行过,想找总不会毫无途径吧?”

  “普通的发行虽然册数稀少,但总归还是能找到的。”他点了点头,“那本我老师已经有了。我真正想找的,是他们当年的内部诗集?”

  “内部诗集?”

  “是啊,有点眼力见的都知道星期二的诗歌绝不会出自同一人之手。”马克西敏又盯起了对街的书店,我怀疑他可能还惦记着刚刚的事,“那这些人为什么会一起出书,又属同样的名字呢?”

  “除了向世人宣告他们开辟的象征主义流派,”我下意识地随着他的话思索起来,“再就是彰显他们的文学团体?”

  “既然是团体,一定会有内部联络和内部集会。”马克西敏接着我的话讲了下去,“而诗歌团体的集会……一定少不了诗歌交流。因此一直有传言称,他们其实会定期制作内部诗集,但从不对外发行。只是为了告诉世人他们的存在,所以才偶尔向外界泄出些来。”

  我蹙了蹙眉,“但你也说了,这只是传言。或许一切都只是你们的推测。”

  “不,”马克西敏坚持道,“这是我老师的朋友告诉他的。他的朋友在巴黎做地下情报商,不会刻意把假消息放给他的。”

  “情报商也难免有失误的时候。”我刻意道,“更何况这种没有人可以验证的传言。”

  “但……”马克西敏有些不服气,“但这条准没错。因为这条消息的来源,正是帮忙发行了原先星期二诗歌的旧书集市。”

  “旧书集市原来还做出版的生意?”我惊讶道。

  “没人知道到底是谁出版的,因为原先集子的数量也很少。但原先的诗歌,全是从这家店里流出来的。”马克西敏抬了抬下巴,“据他们家从未现身的老板所言,这些书来自于旧书集市。”

  “我有点好奇了,我感觉这会是一桩大生意。”我眨了眨眼,“我或许可以给你提供一些金钱资助,但你如果真的找到了诗集,我希望能给我复印一份。当然,最好是能找到那个团体里的诗人本身,”异能特务科的钱我花起来没有半分心疼,“我想跟他们谈一笔出版的生意,这一定能让我大赚特赚!”

  “真的吗!”他的眼睛倏尔亮了起来,似乎完全没有在意我后面的话,“您真的愿意给我提供帮助?”

  “但我有一个条件。”我看向了他,“为了确保您所言非虚,不是专门盯上了我出版商的身份来哄我投资的骗子,我要跟给你消息的那个情报商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