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的饭搭日常让我们很快熟稔起来。我渐渐发现了织田作的一些小习惯,比如手上没东西的时候他总喜欢两只手插进兜里。据他说这样能给他安全感,我却怀疑这是为了方便他拔枪。在衣着方面,他似乎格外偏爱米黄色风衣和深灰色衬衫,简直可以说是固定的穿衣模板里长了个人。

  最最重要的是,他永远不系衬衫上面的扣子,深深拿捏住了颓丧感的精髓。

  “你这样随意播撒魅力,放在某晋男德班是要被批判的。”我小声嘟囔一句。

  “什么?”他正伏在大会议桌的另一头,专心致志地处理着报表。

  “我说,我就喜欢这样潇洒的你。”我对着会议桌那头喊道。

  习惯性不追问是织田作最大的美德——这让我避开了许多的社死瞬间。而我和织田作日渐亲密的关系也在私下里的一声声“学长”下逐渐被默认为了是师出同门的天然亲近。这无疑最大程度上地为隐秘的办公室恋情play提供了可能性,只是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契机。

  加班加点忙到了周末,项目的第一阶段终于顺利完成。我和织田作也总算能放下工作的事,继续我们一边被家里催促一边又顺水推舟的相亲约会。

  这次见面的地点被他约到了法善寺。对于一个前不久刚刚通宵阅读织田作小说的文学生来说,这实在是他笔下不可忽视的一个地点。要是从城市记忆研究的角度,法善寺都能算作织田作笔下的大阪地标,代表着他对于这座城市的全部热爱和理解。

  我如约到了地方,就见织田作已经站在法善寺横丁的巷口了。来往的人形形色色,可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今天是打算?”我往前蹦跶了两步跳到他身侧,跟他并排走着。

  “去寺庙边的寄席‘花月’,那里有落语和漫才【1】的表演。”法善寺横丁今夜的人很多,为了不做并排的路霸,他和我挨得很近。

  “年轻人的单独约会不应该去什么音乐会啊、剧场啊、电影院啊什么的,果然不愧是29岁的轻部先生呢。”我拍掌道,“不过好像也很难想象你去音乐会、剧场、电影院什么的,你该不会从来没去过吧?”

  “去过的。”他买了两杯果汁,“去做任务。”

  我闻言瞬间抖了抖,“突然就不太想去了呢。”

  似乎是被我逗到了,他在晚风中扬起了清浅的笑意。我瞬间看呆在了原地,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才想起来现在并没有可用于拍照的手机。

  “怎么了?”他停下来看我。

  我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你刚刚笑了。”

  “嗯?”

  “而我没能保存下这一刻,真是太——可——惜——啦!”

  “这有什么可惜的。”他把果汁递到我面前,“真想笑的时候自然就笑了。”

  “你不懂。”我摇了摇头,一脸沉重,“在我很喜欢你的那个梦里,你从头到尾只笑过一次,还是在你十四岁面对辣咖喱的时候。你知道你的笑容对一个过激厨来说有多么大的杀伤力吗?”

  “有多大?”

  “会让我想要扑上去抱住你。”我双手往前一扑,作势吓他。

  “你扑不到我的。”他平静地说出了堪称冷酷的话,又将果汁塞到了我的手里,“我们得快点走,落语要开始了。”

  落语算是传统的技艺形式,大概类似于单口相声。但不知道是我没在日本的文化语境浸淫太久还是确实有点太传统了,我听着觉得还没那天织田作一本正经地拿自己的异能力自嘲有趣。后面的漫才倒是让场面活络很多,但是也没文豪野犬汪的小剧场里新双黑的对话让我喜欢。

  “好像选错了地方啊。”织田作往我这边歪了歪头,轻声道,“刚刚看你对这一带也有些了解,是也来过吗?”

  我把脑袋靠过去,压低了声音道,“也是高中毕业那年来的。当时我住在心斋桥那边,溜到道顿堀这边来玩,知道这一块有个很有名的寺庙,但白天一直没找到地方。结果晚上吃完饭回去的时候,却正好路过了。谁能想到它的建制居然这么小,我还以为会和浅草寺或者清水寺一个规模呢。”

  “大阪这边有很多小型寺庙的,还有很多石地藏。庙不在大,灵验就好。”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在我看来,如果将浅草寺比喻为‘东京之颜’的话,那法善寺就是‘大阪之颜’【2】。”

  “是这样没错。”我拿手遮在嘴边,挡住讲话的动作,“我可没有以大为好的意思啊。只是在我家那边,佛寺都是依山而建,动不动就五层高阁九层佛塔的,所以还没适应这边的习惯。等会散场之后,我们再回去法善寺拜拜吧?

  “我知道的,好。”他点了点头,头上的呆毛也跟着飘了飘,我忍不住伸手挑了一下,换来他奇怪地一瞥。

  “谁叫你刚刚说我扑不到你。”我冲他做着口型,“这是报复。”

  自顾自地当场报完仇,我顿时舒腾了不少,出了寄席后甚至还一路哼着歌。走了一会突然发现后面跟着的人似乎悄无声息地丢了,不由立刻回头去找,却见他停在了夫妇善哉【3】的店前,巴巴地看着里面的红豆汤。

  “想吃啊?”我扯着他进去,“怎么不喊我一块。”

  “没有很饿,只是觉得这种分装方式很有意思。”他从托盘里捧起一碗,“夫妇……善哉么?”

  “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回去?”

  刚刚塞了一勺红豆汤进嘴的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深奥问题噎住了。我连忙顺了顺气,咽下了嘴里的东西。

  该说不说,难道文豪的思维都这么跳跃么?上一秒还在吃着东西,下一秒就想着要回归真实。他的代表作《夫妇善哉》不会就是这样跳跃着写出来的吧。

  拥有了身体的我并不太着急回去的事,所以一直也没想。不过织田作既然问了,我便也细细思索起解决办法来,“总归这不是原来的地方,应该要达成一定的目标才能回去?我俩第一天见面就是在相亲会上,说不定是得完成一整个相亲流程才行。”我回忆着《天衣无缝》的主线,努力给他一些启发。

  “一整个相亲流程么?”他舀了一勺红豆汤放进嘴里,突然被烫得回了神,“唔,好烫。”

  “猫舌头啊,这就是吃饭都不专心的下场。”我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却还是去帮他倒了杯凉水,“先好好享受美食吧!这可是我之前想吃都没吃上的呢。”

  “想吃都没吃上?”他小口小口地润着舌头。

  “是啊,梦里的你很喜欢法善寺和夫妇善哉呢。作为你的忠实读者,我当然会想要去打卡喜欢的作家笔下的标志物啊。只可惜我来这玩的时候还没做过梦,也不知道法善寺和夫妇善哉背后的意义,后来甚至一度不记得我来过法善寺了。还是那次做完梦以后去翻照片,才发现这个地方似乎和你笔下的环境很像。之后又去查了查资料,才知道原来我来过的就是法善寺,也算无意中弥补了遗憾吧。”我把年糕吃完,又继续道,“夫妇善哉就不一样了。我当时一心扑在名胜古迹上,对食物什么的都不太敏感,因此遗憾错过了。这次也算是圆梦了吧。”

  “我好像明白了。”他似乎很少听到读者刨析内心,因此格外认真,“我也有一个很喜欢的作家。因为他一本书里的描述,我放弃了原来的职业,决心过上现在的生活。”

  “那很好啊。”我理解地点了点头,“文学带给人的力量是无尽的。在无限解构和抵抗虚无的人生旅途中,文学存在的本身或许就是精神,就是意义。轻部先生以后要是觉得迷茫或者无事可干的时候,不如就多看些书吧。”

  “当然,自己写也是不错的选择。”我抓紧一切时机给他灌输努力写作的思想,“说不定有一天,越来越多的人就会和我一样,认为你的文字是他们的力量支撑呢。”

  “力量支撑么?”

  终于还是患上了和原著男主一样的复读症吗?

  我有些忍俊不禁地拉着织田作出了夫妇善哉,继续往法善寺走去。寺里最有名的当属水挂不动明王,祈福的方式则跟浴佛相近。我们一起往上浇了浇水,而后按照礼节,诚心许愿起来。

  “你一定许的是能顺利回去!”出了寺门,我立刻忍不住猜测道。

  他没有反驳,“孩子们还在家里,我不太放心。”

  “知道啦知道啦。”我借着横丁两侧店铺的灯光,蹦跶着去踩他的影子,“反正保不齐我俩就得结婚之后才能离开了,这也算是变相地祝福织田先生的姻缘啦!”

  至于是哪位织田先生,我没有明说。但我希望,他能代表着我俩。

  “那你呢?”织田作问道,“许的是姻缘美满么?”

  “说出来就不灵了!”我停下步子,冲他比了个“嘘”的手势,“要保密。”

  “你刚刚怎么不提醒我要保密?”他往前追了一步,站定在了我的面前。

  “因为你不需要向神佛许愿,我就能满足你的一切愿望。”我冲他眨眨眼,“你忘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跟你说的话吗?我可是很强的哟。”

  “我宣布,”我双手叉腰,清了清嗓子,“轻部先生一定会顺利回去的!”

  “织田先生也会。”他蓦地接话道。

  “好,织田先生也会。”

  我心里暖暖的,躁动的心跳像奈良公园里看见鹿饼的小鹿一样横冲直撞。无处发泄的情绪促使我又蹦跶着去踩他的影子,而他则慢慢地缀在后面,任由晚风撩起他的衣摆,也任由我享受着他的包容。

  这样下去,我可是会想得寸进尺的啊。

  我又一次站定在了原地,等着他踏着月色奔我而来。在他身遭令人安定的气息里,我凝望向他的眼睛,说出了我唯一的愿望。

  “你要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