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被清晨的光线叫醒的。

  客房里的窗帘被调成了感光模式,到时到点就自动拉开,清水善睡得并不沉,一有点光亮和动静就完全清醒过来。

  客厅的餐桌上放了别墅的钥匙,还有一套衬衫西装,清水善喊了两声无人应答。

  西装是港口黑手党固有的黑色,这一身下来随便拉个路人都知道清水善是个黑手党,正好他今天要去的地方得凭这身制服刷脸。

  他要去Port Mafia的墓园。

  山下公园原本是上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埋葬未能回国的外国士兵的所在,但是后来里面的墓园被港口黑手党收购作为组织的集体墓地,生老病死,无人能躲,黑手党们为组织卖命,组织为黑手党们解决后顾之忧。

  八十八天龙头战争中,有许多组织成员在此处安眠。

  既是工作日又是一大早,除了守园的大爷清水善一路都没有碰上其他人,下公交的时候正好路过一家花店,清水善进去买了一捧小雏菊,黄蕊白瓣,还沾着清晨的露水。

  左右的墓碑上刻着一列列他不认识的姓名,循着石板小路一直往里走,清水善凭借卒年依稀辨认他要找的人的方位。

  最后,他在一块低矮些的墓碑前站定。

  【岩流瑛斗之墓】

  墓碑很新鲜,几个端方的大字金钩铁画,清水善放下手中的雏菊,黄色的花蕊在晨光中熠熠生辉,仿佛那天穿着背心大裤衩的黄毛青年热情满满为他递上的笑容。

  听□□的人说,岩流馆长雷打不动每周都去挑战重力使,从没赢过一次,屡败屡战,重力使下手从不留情,但却从没有让下属禁止他入内。

  好事的成员曾经在门外听了一嘴,依稀听到岩流与中也的争论中涉及第三人,一些剪不断理还乱的词汇,成功让这二人之间的故事传成了冲冠为红颜的狗血本子。

  其实最开始发生在擂钵街的战斗,与岩流一点关系都没有。

  敌对势力指向的对象是港口黑手党的重力使,只是岩流馆长在得知中也遇袭的消息后二话不说赶去支援——结局是那场争斗中,除了中原中也,无人生还。

  中也从尸山火海中收敛了岩流的尸骸,据说那一晚每个见到重力使的人都不会忘记那张阴鸷可怖的面孔。

  清水善轻轻抚上墓碑,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如果最开始他没有接过那张传单,岩流现在是不是还优哉游哉开着父亲留给他的小道馆?

  “南无阿弥陀佛......”他喃喃着墓碑边上矗立的、巨大天蓬尺上的文字,不知三千神明有没有保佑岩流在黄泉路上不受邪祟侵扰。

  “啾!”一声尖厉的鸟鸣唤回清水善的思绪,抬头,发现近在咫尺之处,岩流的墓碑上,正停着一只蓝喙白喉,通体黑褐带紫的大鸟。

  清水善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鸟,比乌鸦的形体大上不少,翎羽流畅,盼顾生姿。

  它正毫不避人地看着他,神态威猛而沉静。

  他记起他还欠着岩流一柄太刀。

  在大鸢锐利的目光中,清水善垂下眼帘。

  *

  祭奠完岩流之后,清水善沿着来时的路径离开墓园,谁知刚走几步,隔着茂盛的植被,他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黑色长风衣,坐在一块凸起的石阶上,侧身抬头,目视远方。

  清水善走了几步,想看清楚对方的面孔,但等走到没有遮蔽物的地方时,那个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块凸起的石阶周围只有一块墓碑,其余地方空空荡荡,像是一片孤绝的岛屿。

  这块墓碑前放着一束黑色曼陀罗,一看就是早晨刚摘下的,清水善还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有人扫墓会送这种花,就先被墓碑本身所吸引。

  碑面光洁,除了石碑本身的纹路,一个刻痕都没有。

  这竟然是一块无字碑。

  里面埋葬的是谁?

  清水善不禁好奇起来。

  但他在坟前转了一圈也没能找到任何证明墓主人身份的物件,最后坐在了刚才那个身影坐过的石阶上,侧身抬头,视线延展的方向正巧是一架风车,微风和煦,风车徐徐转动。

  ***

  清水善回办公室开口第一句话就把上传下达的秘书吓了一跳,谁新官上任第一天就要求翻阅头龙战争所有参与大小组织前后五年的资料书啊,他敢要,他还不敢给呢。

  后来秘书请了深耕资料室的情报员坂口安吾,坂口安吾又上报了森先生,最后那堆如山高的资料终于稳稳当当摆在了清水善的办公桌上。

  他用了几乎一整日的时间为森鸥外制作了一份收编横滨所有零散组织的计划书。

  工作的时候他和那个叫坂口安吾的情报员聊了几句,听说他为所有在龙头战争中陨难的组织成员制作了记录生平的报告,清水善问了他几个资料书中语焉不详的问题,竟然也得到了非常切中肯綮的回复。

  于是光杆司令又动了把对方收归麾下的念头。

  “跳槽吗?抱歉清水干部,情报员从职能上是直属于首领的,在组织结构上则归属于红叶干部,恕我不能接受您的邀请。”

  坂口安吾推了一把镜片,“我想比起一个下属,您今晚可能更需要一些酒精。”

  “酒?”

  “您今天去祭奠了一位朋友,不是吗?通常情况下,怀念应该以酒精做结。”

  “你怎么知道......”

  “我的异能力,【堕落论】,在触碰您的外套时,我读到了您今天上午的行程。”

  “揣度上司的行动是大忌......”还这么明目张胆地告诉他。

  “我想今日您应该不止以一个上司的身份写下这份计划书,”在清水善审视的目光中,坂口安吾有些心虚地偏过头,“我也只是提醒一个为朋友复仇的普通人如何消解情绪而已。”

  *

  于是,半夜三更,清水善站在了一家酒吧的门口。

  “Lupin......”

  红底白字的店名配上戴绅士帽挂单片镜拄绅士拐的黑白头像,这家酒吧的标志满是上世纪法式浪漫奇遇的风格。

  酒吧在地下一层,推开门之后是一段狭长的旋转楼梯,开头一段甚至还没有扶手,清水善一步步往下走,觉得自己像是顺着咽喉进入某只巨兽的腹中。

  “いらっしゃいませ、お客様。”【注1】

  迎接他的是一个非常礼貌的声音,顺着声源看去,吧台背后,一位年迈的侍者正放下手中的酒器,向清水善微微欠身。

  清水善亦点头致意。

  再向前走几步,清水善终于从一片漆黑步入酒吧昏黄的光线中,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并非这家酒吧唯一的客人。

  “呦,清水君,晚上好。”

  这个轻佻的声音,以及伴随声音向他遥遥举杯的手。

  太宰治。

  清水善走下最后一节台阶,向太宰治走去。

  “您好,客人,这是菜单。”

  清水善刚在与太宰治相隔一个位置的地方坐下,侍者便把酒水单放到他面前,酒水单从前往后翻是日文,倒过来从后往前翻则是英文,没有配图,皆是文字,以不同的基酒做了分类。

  “一杯啤酒,谢谢。”

  清水善合上菜单,递回给侍者。

  “哦,我还以为你想点番茄汁呢。”【注2】

  “严格来说我们都没有坐在这里的资格。”【注3】

  绷带青年将威士忌放在桌子上,轻轻弹了杯沿,发出一声脆响,“那我们就是共犯了。”

  侍者将啤酒放到清水善面前,退下去擦拭杯子。

  清水善举起酒杯,饮了一口,“现在是了。”

  酒吧里放着安静的音乐,一个女声在低吟浅唱,唱的或许是法语又或许是意大利语,但是对于歌剧,清水善一窍不通。

  两人就这么隔位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喝口酒,没有说话。

  其实来之前坂口安吾提过一嘴让他先去居酒屋吃点什么填填肚子,正好Bar Lupin边上也有一家不错的烧鸟店,但是清水善一走到附近看见酒吧的牌子就进来了,完全忘记了这事。

  直到一杯啤酒已经下去了四分之三,清水善觉得胃里有些灼热,才想起空腹喝酒的难受之处来。

  他直勾勾盯着太宰治,想问他这里提不提供佐酒的小食,但是话在喉咙口哽咽着,不知为何变成了一个酒嗝。

  “喂,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这才一杯,你不会已经......”

  “没有。”清水善强/制打断太宰治说出后面的话,他现在非常清醒,只是胃有些难受而已。

  “好吧,你说没有就没有。”太宰治又弹了一下杯沿,威士忌的冰块即将化净,所以声音听上去闷闷的。

  二人又互相沉默下来。

  “早上......”

  “早上......”

  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太宰治一挑眉示意清水善先说,清水从善如流,“早上你去过山下公园吗?”

  “去过。”

  “去那儿做什么?”

  “去那儿还能做什么?”绷带青年嗤地笑出声来,“那里是墓地。”

  去墓地能做什么,当然是和他做同一件事情,祭拜故人罢了。

  他想起坂口安吾对他说的,怀念应该以酒精做结,太宰治今晚出现在这里,也是在怀念那个故人吗?

  这种行为,真不像他认识的太宰治呢。

  不过半斤八两,今晚的他也不像他熟悉的自己。

  “太宰君,你站在墓碑前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觉?”

  他转过身体,希冀地看向绷带青年,这种话放在平常他肯定问不出口,但是眼下,他似乎充满了勇气。

  岩流死了,他“应该”去扫墓,这个举动背后的含义是他在“怀念”朋友。

  但是再多的情绪,没有了。

  坂口安吾把他制作计划书的行为解读成“复仇”,但其实并非如此,他只是在那一刻觉得自己有必要这样做,这件事的优先级比收拢药品走/私线路的事情更高而已。

  这是归属于他的利益,与岩流无关。

  但就在刚才,在那些透明液体经过口腔食管滑入胃中后,他的胸膛似乎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发出了“咔哒”声,他找不出形容,只是粗劣地感到怪异。

  一定要形容的话,就像有人往鞋子里放了一粒找不见的细砂。

  太宰治在昏暗的光线中放下酒杯,盯着清水善看了许久,似乎在确认刚才的疑问是否出自他口。

  “空。”

  良久之后,他回答了清水善的问题。

  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没有感觉到。这个回答一笔一划都写满了太宰治的名字。

  清水善对这个回答感到满意。看,他们果然是一类人。

  “时间不早了,你还能走吗?帮你叫个车?”

  太宰治走下高脚椅,搀了把坐在上面摇摇欲坠的黑发青年,谁知后者一个失了重心,半个身体软趴趴地靠在太宰治肩头。

  酒精的气息在一吐一纳之间流转,太宰治觉得半边面孔有些潮热,像是贴耳挂了颗兹出火星的□□。

  一些时隔不久在雾气中隐约见到的旖旎景色忽而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赶紧别过头去,双手用力撑开彼此的空隙。

  “喂,你不是没醉吗?”

  “嗯,很清醒。”

  太宰治正想吐槽哪个清醒的人连站都站不住,一瞥眼却看到对方的眼睛漆黑如墨,酒吧昏黄的顶光映在眼中,竟然也灿如晨星。

  但是那张白皙干净的脸,早就两颊绯红一派旖旎了。

  他究竟喝醉没有?一时间,太宰治也拿不准对方的状态。

  “脑子很清醒,但是手脚麻麻的。”清水善拄着太宰治的肩膀走下高脚椅,似乎不满于后者怀疑他一杯倒,“我还能把圆周率背到小数点后一百位不相信的你试——”

  “GSS的全称是什么?”

  清水善一愣,脑袋放空了两秒。

  “谷胱甘肽合成酶。”

  太宰治斜乜了他一眼。

  “General Social Survey......”

  说着又有摇摇欲坠跌倒的趋势。

  太宰治赶忙海底捞月了一把,将对方架在肩膀上,这下离得更近了,他似乎能看清清水善脸上细小的绒毛。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身体里的酒精也有几分灼热起来。

  醉鬼不动弹了,安安静静垂下头,“就是谷胱甘肽合成酶,我实验室里自己提取的东西我还能不知道吗......”

  小小的嘟囔声在太宰治耳边窸窸窣窣的,像掌心握着只软软搔抓的猫爪子。

  他心中突然腾起某个疑问。

  如果趁着现在,是不是能得到答案?

  “清水善,你是不是......”

  是不是为了他才来到横滨的?如果是的话,他是不是对他有那么一点......

  喜欢。

  想到这里,太宰治却自嘲地笑了,想什么呢,他又忘了,他和他一样,根本没有这种世俗的情感。

  清水善释放的任何善意,只是他融入世界的工具而已。

  不过恰好,对象是他罢了。

  “是不是什么?”

  倒是没想到,清水善一直等着他的下文。

  太宰治放浪一笑,松开握住他肩头的手,移开目光,“你是不是不行啊。”

  清水善一愣,表情倏然凝重起来,“不行”二字落在他耳中,一些事关男性尊严的控诉在脑海里来来回回轰炸。

  融入社会的铁律之一,男人绝不能说不行!

  于是太宰治眼见着清水善正襟危坐,下一刻,黑发青年带着视死如归的慎重之意,突然伸手捧住了他的脸。

  清俊的面孔愈来愈近,裹挟着凛冽的酒精气息,彻底席卷了太宰治一向清明的头脑。

  等等,他,他要干什么?!

  “太宰君,我在此郑重声明。”清水善死死盯着对方,他大概不知道,在酒精和灯光的加成下,他自以为刀削斧凿的尖锐眼神,实则茫然靡丽。

  “嗯。”他倒要听听他要声明些什么。

  “我郑重声明!”

  “嗯?”

  “我声明......”

  声明不下去了,那个应该做出郑重声明的人终于在于酒精的搏斗中败下阵来,三度倒向绷带青年肩头。

  而这一次,清水善终于没了起身的力气。

  太宰治感受着身上全无保留的重量,忽然轻轻笑了。

  幸好,石碑上没有这个人的名字。

  幸好,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