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首领办公室大门的时候,那部直达的电梯并没有向他开放,看起来森鸥外虽然口头上承认了他的干部身份,但是没有那场一锤定音的“就职仪式”,许多设备对他还处于保留状态。

  于是清水善转身去了另一个方向,这部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价值的电梯,早一点用晚一点用关系不大。

  就是这个转身之间,他看到了太宰治。

  他向自己走来的时候西装胁肋处有一处小小的折痕,是靠在墙上待了许久留下的痕迹,清水善默默推算了一下他在办公室里待的时间,似乎不足以造成这样的皱褶。

  那么在他进入办公室之前,甚至于在他进入港口黑手党的大楼前,他就已经在等自己了吗?

  他本以为森鸥外的话只是调侃。

  “跟我来吧,我带你去你的办公室。”

  太宰治的声音已经与印象中有了些差别,他们认识的时候对方本就处于少年到青年的变声期,现在这段时间已经过去了,太宰治的声音变得更加沉稳,烂俗地说,还有些磁性。

  清水善没有立刻跟上,如果一开始他还不知道森鸥外是因为什么对他有些莫名其妙的疏离,现在也该明白了。

  他在对太宰治绕过自己以港口黑手党的名义接纳清水善表示不满。

  在清水善的顿足中,太宰治也停下脚步,走廊明亮的光线里,清水善很容易就能发现对方的脸颊、脖颈和露出的手腕上缠着厚实的纱布或者绷带,看来这两年的时间里,对方对于自/杀游戏依旧乐此不疲。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清水善微微调整了抬头的角度,不知是不是错觉,在他缺失的时间中,太宰治的身高似乎有超过他的趋势。

  明明最开始,对方只是个穿着得体的黑西装也显得空荡的瘦削少年而已。

  “是森先生的安排,我只是领路人而已。”在这场目光交汇的最后阶段,太宰治如此说道,“中也出差了,明天才会回来——有熟悉的同事带你四处逛逛,对这种宾至如归的服务不感到开心吗,清水干部。”

  从太宰治以港口黑手党的最高礼遇派出人手接应清水善开始,清水善就再也不是港口黑手党敌对组织的参谋或者军师,而是□□中身份神秘至今才露面的第五位干部。

  太宰治忠实履行这一剧本,他耸耸肩膀,上扬嘴角,仿佛真的为同事归来感到高兴。

  但就像初见时清水善从太宰治脸上读出的内涵一样,肌肉的走势有时候只是一种礼貌社交,只是这一次,他似乎从这个笑容中看出了一些别样的东西。

  “荣幸之至。”

  ***

  港口黑手党的几位干部都有自己专门的办公区域,有些喜欢把自己的办公地点放在本部大楼里,也有些喜欢另外开辟场所,这种无伤大雅的小癖好,森鸥外很乐意满足。

  清水善的办公室与□□大楼风格一致,只是里面的陈设还没有完全配备整齐,简单放了办公桌、沙发和一列放置文件的书架,不过胜在地方宽敞,光线明亮。

  清水善想起在东京时与十几号人共用一间小办公室的局促,眼前这个办公场合无论从大小或者私密性的角度来看,都是不错的选择。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间办公室内也有一扇落地窗,自动窗帘上升在最高点,即使站在门口,透过做了隔断的书架和办公桌,也能隐约看清外面的景象。

  他走向窗边,将目光放远,这里的视野虽不能与首领办公室的落地窗相比,但也相当不错,想必等华灯初上的时候向外看,也是一副绝佳的景色。

  但清水善微微皱了眉头,他伸手拉下窗帘,哗啦一声,办公室一下暗下来。

  “这间办公室的布局,我有全部的处置权吗?”在黑暗中找到那双鸢色的眼睛后,清水善问。

  “自然。”

  “把窗户封上吧,我不需要它。”

  首领办公室可以有这扇窗户,因为它处于整个横滨的最高点,除非乘着直升飞机,否则不可能存在架设远程狙击枪的位置,但是以他的层高,只是在窗口随便一看,他就发现了不下三条能将子弹从几百码之外送进办公室的路径。

  虽然他相信落地窗一定使用了最高级别的防弹玻璃,但是这种危险,并没有冒的必要。

  在做完他想干的事情前,还是惜命些比较好。

  “森先生并不会......”黑暗中,清水善看到太宰治的眸光闪了闪,听到对方吐出半句语焉不详的话,但又很快止住话头。

  “好,如你所愿。”

  亮灯之后,办公室重回光明,清水善走到办公桌前,上面放着一打文书,他翻了两页,是森鸥外与他提过的药品走/私的线路。

  也是他获得完全干部身份前的一项“考验”。

  “这条线之前是我负责的,如果清水君需要的话,领路人这个身份可以不限于此时此地。”太宰治松松垮垮地靠在门边的墙壁上,双手环胸,单脚而立。他的面容被散落的蜷曲刘海掩了一部分,尤其看不清眼睛。

  “这个先不急......”清水善放下手中的资料,露出思索的神情,说话的声音竟然显出几分沉重。

  太宰治被这一情绪变化感染,莫名站直了身体。

  “有一项更重要的事情想向你求证。”

  更重要?太宰治眉头一挑,速度把前后两年的事情一一过了遍,在心中列出一长串疑问清单,随后好整以暇地等待清水善提问。

  他有自信就算清水善的疑惑不在他预备的清单中,他也能在十五秒内给出完美解答。

  “我想问......”

  他想问......

  “......港口黑手党为员工提供住宿吗?”

  ?

  或许是太宰治的表情过于迷惑,清水善总觉得自己问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于是继续斟酌开口。

  “不提供的话,我想我得找个地方借宿一晚了,你觉得送我回来的那位织田先生会答应这个冒昧的请求吗?”

  ***

  织田作之助是否会觉得这个请求冒昧,清水善暂时无缘得知,因为此时此刻他正站在太宰治在横滨的落脚点门前,这里将成为他今晚的归处。

  钥匙转了一圈,咔哒一声脆响后,大门打开。

  太宰治站在他身前,率先进门,在玄关处蹬掉鞋子后说了一句自便,就拖着室内拖鞋踢踏踢踏上楼去了。

  全程连一个正脸都没给清水善留下。

  黑发青年关上大门,放上插销,坐在玄关处将鞋子脱下放进鞋柜。

  做完这些他并没有起身,而是抵着额头思索起事情的诡异发展。

  ......

  “织田作?你想住他家?”

  清水善还是第一次看到对方露出堪称为吃惊的表情,他无知无觉地点头回应,“我身上的钱不足以支撑我入住横滨的任何一家酒店,我与织田先生的交流还算愉快,如果他愿意收留我的话......”

  当然他还计划着可以借着住宿的名义继续游说织田作之助跳槽当他的部下。

  “他不愿意。”太宰治郑重地摆出拒绝的姿态,仿佛此刻他就是“织田先生”本人。

  一句为什么还没问出口,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就呼啦呼啦跑进清水善耳朵,“第一他的工作很琐碎经常需要晚归家你的作息时间与他绝对不一致第二他长期入住酒店按照日本的酒店住宿规则你并不能单纯去蹭床睡而需要多加一份钱但你并没有钱第三我和织田作是朋友据我对他的了解他绝对不会收容一个认识还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房客除非你用干部的权力胁迫他总之——”

  绷带青年轻喘了一口气,“你和他,没可能。”

  六个字斩钉截铁,算是断了清水善的意图。

  “那我去给中也打个电话......”正好也报个信。

  清水善拿起办公桌上的座机话筒,静静等太宰治报出中也的联系方式。

  谁知太宰治一言不发,在黑发青年希冀转为迷惑的目光中刷拉一下背过身去。

  “你住我这。”

  ......

  于是,他就站在了这栋小别墅里面。

  港口黑手党的薪水相当可观,但很不幸太宰治有个喜欢搞自杀的爱好,所以身上的现金和卡总是处于离奇失踪的状态,他的账面上本该富得流油,但实际上却是个穷光蛋,清水善今晚能在有屋檐遮蔽的室内落脚,真该庆幸房产没有长脚,不会在绷带精一次次寻死腻活的尝试中烟消云散。

  但是刚才进门的时候,他还是再三确定他们没有错误进入别人家里,不为别的,这栋日式小洋房的风格与太宰治本人简直格格不入。

  在清水善的考量中,太宰治应该是那种每天换一家酒店住住或者直接睡在港口黑手党总部甚至于随便往大街上躺一躺了事的人,他脚下这栋小别墅的风格......

  打个比方,如果森鸥外某天上班看到自己办公桌上放着太宰治毕恭毕敬呈上来的事无巨细的任务报告,也会觉得自己没睡醒或者干脆这个人他就不是太宰治。

  “毕恭毕敬”“事无巨细”这种形容就不该放在绷带精身上,就像这栋充满“安家落户”气息的小别墅不该归属于太宰治。

  说起来清水善并不是第一次进入“太宰治”的家,在齐木楠雄为他送上的梦境中,他曾在某个淅淅沥沥的傍晚游荡于“太宰治”的空荡宅邸,之后他曾问过齐木同学,梦中的两位,与他认识的太宰治,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他的梦境是时间的追溯,还是空间的跨越?

  他认识的这个太宰治,也会在某个时刻走向自我毁灭吗?

  很不幸,他没有从齐木楠雄口中得到确切的答案。

  清水善站在客厅与玄关交界的冷暖光线中,收回混杂的思绪,轻轻道了一声“お邪魔します”【注1】。

  太宰治一进门就跑没影了,清水善在来的路上已经得到了主人对于他使用屋内一切设施的认可,走马观花在一楼逛了一圈,决定还是先洗漱一番。

  他从客房拿走了挂在橱柜里的浴衣,这件浴衣一看就是长年放在那里没有动过的酒店款式,估计连太宰治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客房里还有这么一件东西。

  浴室也完美适配了小别墅“安家落户”的整体风格,非常日本家庭风,干湿分离带浴缸,清水善想起在东京的时候他居住的出租屋,明明浴室的空间小得可怜了,一定要往里塞一个小浴缸,小到他躺进去只能蜷曲下半身,但不得不说他在这个浴缸里消磨了许多艰难的夜晚。

  当然了,太宰治家里这个当然不会如此逼仄,别说躺他一个,就是再放一个人进来也绰绰有余。

  浴缸边上有一排按钮,清水善在雾气中隐约摸清楚了几个放水调温度的按键,其他功能繁杂的按钮就得过且过随他去了。

  泡了一会儿后身心都舒坦了,清水善从腾腾的水汽中脱身,取浴巾的途中经过一面落地镜,模糊的镜面中清水善不可避免看见自己通红赤/裸的肌肤,他本能觉得这面镜子放在这里格局诡异,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略过镜子,拿毛巾拭了拭头发,清水善披上浴衣打开门。

  “清水,这是房间的钥匙,我放......”

  声音在楼梯上戛然而止,清水善迷惑地抬起头。

  濡湿的黑发还在滴水,一颗一颗滚圆的,有的缀在锁骨上,有的则滑进浴衣深邃的领口,被雾气氤氲的黑色眼睛湿漉漉的,清泠如晨起时刚化开的霜露。

  他揉了揉舒展开的脖颈,往前走了几步,一只脚踩在台阶上,看向上面的人。

  “你说什么?”

  他好像听到什么钥匙?

  “房间的钥匙是吗,正好,给我吧。”

  说着便要拾级而上。

  “没找到,”脚步被打断,清水善看到太宰治微微僵硬的身体,也没有放过他把手心往身后挪了挪的动作,“我再找找......明天给你——晚安。”

  说着他就转身又往楼上去了,只留给清水善一个关门的背景音。

  清水善将散乱的乌发拢到脑后,疑惑地皱起眉头,总觉得从他有意借宿开始,太宰治的反应就有些异样。

  他刚才,不就是下来给他送钥匙的吗?

  ......算了,太宰治的心思,他好像从来也没弄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