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大病痊愈, 荀烟想清楚了很多事,也停掉了无休止的染发补色。

  她终于明白,不是一厢情愿地把灵魂禁锢在某个时日, 现实就真能如愿。

  时间永远在流逝。是时候停止这场瘾症了。

  *

  入春,栀子花缀了满枝, 商行近年的最大项目有了收尾,成果卓著, 宋凭阑给荀烟记了一功, 批下长假。庆功宴上, 荀烟跟着宋凭阑,偶尔又做回自己,替剧团结交一些资方,商人和演员的身份切换自如。

  “Hi. My best entrepreneur. (你好, 我亲爱的大企业家, ) ”宴会一结束, 立即有消息灵通者致电荀烟, “It has been a long time since you left Paris, and we are all missing you terribly. (你好久没回剧团了, 大家都很想念你!)”

  荀烟愣好久才反应过来是谁,冷冷一句:“玉子,别放洋屁。”

  “哈哈哈, 展示一下学习成果嘛。”

  “找我什么事?”

  “没, 你们庆功宴不是大神云集?听说你和几个资方碰了杯,而其中一个正好在和莱拉导演合作。她们找不到合适的女二号。”

  “要找我?”

  “好莱坞大制作!不掉价的。也还莱拉导演一个人情呗。”

  “我欠她什么人情?”

  “你居然好意思问?”齐堇玉大惊,“《安尔文西》之后你魂飘哪里去了?后期物料你是一个没跟上。”

  “那段时间……身体不好。”

  “身体好了也没见你补上。浑浑噩噩那么久, 都是莱拉导演在帮你收拾烂摊子啊。”

  荀烟沉默了一下, 发现自己脑海里的那段时间, 除了和宋汀雪有关的,便没有其它记忆了。

  如同喝酒断了片,时空错位,记忆错位。

  齐堇玉认真说:“七九,你真的很合适那个角色。真的,信我,脸合适,气质也合适,哪里都合适。”

  荀烟听得有些心动:“什么角色啊?”

  “死亡修女。”齐堇玉顿了顿,“放前朝古代就是……参不透生死、天天对着往生之人以泪洗面的……孟婆。”

  “……”

  “真的,七九妹妹,我觉得你甚至不用怎么演,直接换个装备皮肤往片场一站,眼泪一挂,那角色为你量身定做!”

  “…………”

  嘟——电话挂断了。

  *

  半个月后,荀烟还是出现在死亡修女试戏的地点。

  参与的原因无它,制作团队真的很诱人,是商业片的顶配,一看就是冲着奥斯卡奖去的。

  别的不说,就说拍摄地点——资方包下西欧一条航线,这几个月仅供拍摄,辅以一艘具有历史纪念意义的轮渡——足可见下血本。

  总导演仍是莱拉,副导演是一个弗洛伊德艺术派。电影名《亡灵之章》,定位魔幻现实片,微恐,母题是生与死的僭越。

  若能拿下这部戏,之前因为回商行工作的那段时间与影视圈造成的脱轨,就可以一分不差弥补回来。

  奇怪的是,导演组给了每一个试戏演员死亡修女的人物背景,却没有给出具体情节。那么,她们试戏的题目是什么?

  “如果你的生命只剩一天了,你会做什么?”

  进入试戏厅的荀烟显然愣了一下。

  居然不是面试演技,是面试思想觉悟吗?

  “只剩一天了,就……正常度过呗……”她脑袋一抽,愣头青似的回答,“我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愿望,和平地度过最后一天就好了。”

  ……完蛋,这回答也太摆烂了。

  果然她说完,偌大的试戏厅里针落可闻,莱拉从导演位上抬起头,极其复杂地看她一眼,仿佛在说:别说你认识我。

  几个试戏评委说了Thanks,荀烟欲哭无泪走出去。入圈快十年了,今晚的试戏可以荣登她最尴尬时分的榜首。

  所以回到住处,荀烟对这事压根儿不抱希望,顷刻丢到脑后,没再去想。

  不料次日午夜凶铃,莱拉一个电话招魂。“Congrats!”她大喊,“亲爱的亡灵修女,请在一个月后月圆时来比利时领取你的亡灵号请柬!”

  荀烟犹在梦中,“我……被选中了?”

  “对啊!”

  荀烟呆呆的,醒了会儿神。

  “那当时试戏,你为什么这么看我?”

  “我怎么看你了?”

  “就是……很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哦,那个啊,”隔着电话,莱拉回忆了下,“感觉你年纪轻轻却落发为尼,真的要变成孟婆了。”

  “……”荀烟不知道第几次感慨,“莱拉导演,你的中文素养真不错,什么尼姑啊,孟婆啊,这么高深的东西都知道呢。”

  “嗯嗯,所以我们的摆烂修女,请尽快收拾好行李,一个月后比利时布鲁日见!对了,你不晕船吧?”

  “不晕船。”荀烟回。

  她翻起日历,一个月啊……

  进组之前,她想再去一个地方。

  *

  二日后,明尼苏达州。

  这是宋汀雪陷入昏迷后一年零七个月,也是荀烟停止染发补色的第二个月。

  染发的伤害不可逆。两个月里,多少护理都救不回来的发质也终于在时间的维护下回到正轨,发根是一撮新生的黑,发中和发尾的藤萝色凋零成暗灰。

  心里的时钟不走了,身外的一切却都在记录流逝。

  唯独仍然烙在她身上的,背后那道划痕,不深不浅,如一道刺青,难以磨灭,难以消弭。

  宋汀雪必然是故意吧,在她身上留下一个痕迹,好让她忘不了她。

  伤口结痂,发痒发烫,荀烟自虐似的去抠,去挖,又留下一个指甲大小的血痕。血痕像一条荆棘,缠绕血肉,绞灭气息,让她沉溺时间海,回到西澳的凛冬,回到心有隔阂的床间,以及死生相错的沙丘。

  而此刻,荀烟站在病房里,看向窗台下小小书柜。

  书柜里叠了几垒书,都是宋汀雪办公桌旁的东西。护士说她听得见声音了,却无法做出回应,所以宋知明偶尔会来,就着那些书本慢慢念出文字,对自己、对宋汀雪,都算一种慰藉。宋知明今日外出,没在,书柜上几本摊着的书籍,霍华德的《周期》 ,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蒂莫希的《组织行为学》……

  而荀烟看见,最下面一本聂鲁达的诗集,还有一本很老旧的笔记本。

  像是什么作业笔记,书封落款二〇一〇,推算一下,当时的宋汀雪才十六岁。

  鬼使神差,荀烟拿起笔记本翻看。

  她当然没见过十六岁的宋小姐,但在这一刻,她与十六岁的宋汀雪之间产生一种奇妙的勾连,以文字的形式。

  入眼便是期刊报告《理论生物学 Journal of Theoretical Biology 2009》* 的剪贴报,宋汀雪跟在后面写了许多批注,字迹工整隽秀。

  一、所谓爱情,本质是一种“性唤起”,由心理或生理刺激引起一种狂热状态,肌肉紧张、呼吸急促、体温升高、心跳加快,成为“心动”。

  二、任何在婚姻中未取得冠姓权的女性,本质是在代.孕。

  三、在男性显然为第一性的权力社会里,对女性要求的超越男性的道德标准,是一种借名“美德”的剥削。

  四、报告悖论:生育,性.交,爱情,婚姻,应该是四个不同的东西。

  看到第四条,荀烟嘴角抿起一个笑。在她的想象里,十六岁的宋小姐对着英文报告一板一眼地抄下这四个词语,露出某种轻蔑又费解的态度。

  荀烟重新审视前三条;第三条应是观察身边人得到的结论,第二条也许是受了母亲的启发,第一条……

  十六岁的宋小姐大概是不相信爱情的。

  但十六岁的荀烟比她“开窍”太早。

  早到,在不知道自己是否成熟的情况下,默认这段不平等的向往就是“爱情”。

  荀烟的十六岁太不理性。而她的感性让她迟钝,无法抽身,任凭别人作弄,成为一只招招手就能使唤的小猫小狗。荀烟倏然想:宋汀雪一定会觉得诧异吧?那时的我真的是因为喜欢她,才无法拒绝她……

  或许她们需要的不是爱情,需要的只是彼此。人性之间利益狡诈,她们需要彼此依偎,在这片纷乱复杂的世界里留一个歇脚的地方。

  荀烟在书柜旁坐下:“宋小姐,您还记得牟远东吗?就是Z城遇见的那个人。后来绑架我们的人是他的母亲。对了,牟远东还没有出狱……但听说母父一个入狱,一个离世,他也在狱中自尽了。”

  “人的生命就是这样无常,好人坏人,难逃……无意的刻意的,总是这样不讲道理……”

  不能再说下去了,眼泪又要向下流。

  荀烟慌慌张张别过脸,怕被病床上沉睡的人瞧见洋相似的。

  窗台风落下来,一页书签被吹起,书页纷纷,聂鲁达的情诗留在《春日的樱桃树》。

  是当时,宋汀雪正在读的那一篇 Cerezos en primavera:我想对你做,春日在樱桃树上做的事情。

  再后面一首诗是……

  “黑暗的松林里铺开长风,月亮在流动的水面发出磷光。”

  “白昼,日复一日,层云舞蹈,银色海鸥从西边飞起又滑落。我有时候是一面帆。高悬着的繁星,孤零零的黑色十字架。”

  荀烟捧着书,才读了两段,哽咽得要读不下去了。

  她会离开吗?

  那双眼睛再也不会睁开看她了吗?

  很奇异地,此时此刻,荀烟想到的都是Z城的第一面。

  扒手与失主、金丝雀与金主、相互抛弃又相互追寻相互成全的死敌、绝境里的呓语者、俄罗斯转盘下交换生机的囚徒……

  她们的关系总是这样畸形。

  但已经在漩涡里沉沦太久,唯一的自救是借助彼此的力量,与巨浪斡旋。

  擦干净眼泪,荀烟继续读:“我在清晨苏醒,连心灵都潮湿了。在这些寒冷的事物之间,在地平线,陡然地想起你。”

  “傍晚临近,暮色停泊在凄凉的码头,我被遗忘了,如同这些古老的锚。”

  ……

  “缓慢的黄昏挣扎。风中的树木以铁丝般的针叶唱起你的名字。”

  读完最后一句,她用西语读出诗歌的名字。

  “Aquí te amo. ”

  意思是,在这里,我爱着你。

  荀烟说——宋汀雪,在这里,我爱着你。

  作者有话说:

  1.Aquí te amo我重新组合了意象,和西语原文不太贴合(对不起)

  2.理论生物学的报告由伦敦大学联合发布,年份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