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病房出来, 荀烟抱膝而坐,又大哭了一场。

  无可奈何的,思绪一触即宋汀雪, 想到她遥遥无期的清醒日,荀烟神经绞痛, 情绪崩溃。

  她做不到克制,便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惦记。

  一周后, 荀烟来到西欧, 来到和剧团约定的布鲁日, 进入拍摄。

  《亡灵之章》英文名NDE SOUL,讲述一对身患绝症的病友,误打误撞闯入死亡世界和现实世界的间隙——亡灵之海。在这里,两个小孩(主角)发现一艘亡灵海盗船, 与其船灵死亡修女(女二号)斗智斗勇, 最终被收留在船中。

  这是生来带病的孩子们第一次奔跑、跳跃、嬉笑打闹。然而, 误入亡灵之海, 本身也说明她们时日无多。

  在亡灵之海,三人与各样魂魄之间构成单元故事, 进入云图式的时空重叠。

  两个小孩欢喜冤家,捣蛋闯祸吵架,又在催泪的单元故事里和解。最后单元故事串成一个整体, 原来大家早已入局。

  而其中, 亡灵修女只需要在每一个单元故事后收割魂魄,流下一滴往生的眼泪……

  ……难怪试戏没剧情。

  台词都没几句,但基本是上价值的, 给整部电影垫了新生释怀的基调。

  作为船灵, 她的态度就是整艘亡灵船的死生态度, 也是创作者的态度。

  “人生不必追求意义,生命的存在就是最大意义。人生是各类享受的复合体,只要你正受用,便不是虚度光阴。当下的喜悦是最宝贵的记忆,别人偷不走,时间偷不走,世界偷不走。即便忘怀,也会在多年后某个记忆角落,重新邂逅这如水晶般熠熠生辉的回忆。”

  亡灵修女这个角色有几分死神镰刀物灵的悲哀,又有点圣母玛利亚的悲悯,似人似鬼,确实能对上荀烟的路子。

  几个月的拍摄,荀烟稍微脱离了一些先前的情绪,渐渐活泼起来。

  可惜,宁静的日子总不会持续太久,达摩克利斯的长剑时刻会斩下。

  当她们拍摄到尾声,宋凭阑的电话撞进荀烟屏幕,急促的铃声捎带几分不言而喻的压迫。

  “宋……女士。”

  “荀小姐,关于阿雪的病症,我们现在有一个解法。思来想去还是跟你沟通一下比较好。”

  宋凭阑说话公事公办,又语焉不详,想来是要找个机会和荀烟详谈。

  荀烟有点意外。治疗办法一般只和直系亲属交流商榷,她和宋汀雪甚至算不上恋人,更不是什么医科专业人士,宋凭阑却来和她沟通,实在给足了面子。

  荀烟于是应道:“好的,您在哪里?我这几天正好可以请假……”

  “你不必来。”宋凭阑居然说,“我也在欧洲,我去找你吧。”

  宋凭阑的态度淡而温和,让荀烟以为是什么窥见生机的好消息。

  却不知,窥见生机是真,但代价是……

  切除脑前额叶。

  “曾经这是医学禁区,风险大,收益也大。”

  高档阁楼私密的包间里,宋凭阑燃一支雪茄,没什么情绪地递出一份医学报告,“前半段是关于手术的解释,后半段是阿雪的情况,以及她和这项手术的适配度。”

  荀烟快速地翻阅报告,读着那些数据,额前落出冷汗。

  人的额叶占整个大脑半球面积的25%,是人最复杂的心理活动的生理基础,负责计划、调节和控制人的心理活动,对人的高级的、目的性行为有重要作用。前额联合区既与注意、记忆、问题解决等高级认知功能有密切关系,也与人格发展有密切关系。(后注3)

  “这样一个大脑部位,要把它……切除?”

  宋凭阑明白她的顾虑,身体前倾了一些:“现在的技术进步了,不会有那些危及神经性命的弊端,我们也有能力选出世界最顶尖的技术与医生,确保手术万无一失。荀小姐,我是她的母亲,自然比你更惧怕风险。”

  最后一句话击得荀烟毫无立场,没底气反驳。她低下头,继续翻看报告,指甲嵌进纸页与手心。

  报告上写明,脑前额叶的功能与认知、情绪、疼痛和行为相关,将其切除可遏制情绪扰化,减缓病情,促进患者清醒,但与此同时,清醒后的患者将没有喜怒哀乐。

  存天理、灭人欲,不是说说而已,是真的在生理肌体上被泯灭和遏制。

  这到底是什么手术?

  荀烟昏昏沉沉的,像是要读不懂了。

  手术之后,患者会成为行尸走肉,闻不到花香也感受不到风,看得见喜鹊寻春的雀跃,却再也感觉不到快乐。

  荀烟想,这不就是我去年的状态么?

  可是,现在的荀烟已经能渐渐从那些情绪里脱离,但手术后的宋汀雪大概再也无法复原情绪了。

  她失去了感受情绪的生理基础。

  什么都感知不到,什么都记念不了,只是活着,只是呼吸、听到、见到、碰到……

  却没有任何情绪的反馈。悲伤,快乐,焦急,激情……都不复存在。

  没有人愿意那样活着。

  “宋女士,真的要这样做吗?”荀烟无助地摇头,“这个手术没有回头路……”

  宋凭阑收起报告,低眼露出一抹脆弱:“阿雪已经昏迷两年了。这期间,你在渐渐走出噩梦,但是她……”

  但是她,极有可能永远滞留在噩梦里了。

  “不会的!”荀烟有些激动,“医生说她听得见声音了,正在渐渐好转……”

  “好转什么?那是变成植物人的前兆!”宋凭阑忽然吼了一句。

  “什么……”

  眼看荀烟愣怔,瞪大眼睛,半颗泪珠挂在面颊,宋凭阑自知失态,捏着雪茄重新坐回位置。“年底,医院就会下最后诊断。抢在这之前完成手术,还有一线生机。”

  年底……

  “可现在才五月份。我们还有半年时间,要是这半年里……”

  宋凭阑蓦然打断:“荀小姐,阿雪昏迷的这两年,你只来看过她四次。”

  她这句话明明白白扣着言下之意:你没资格对宋汀雪的诊治计划指手画脚。

  荀烟却心说,不是的,绝不止四次。但她总是遥遥站在病房窗外,或者在走道撞见熟人、做贼心虚地逃走,又或者临到医院外,抱膝坐在地上情绪崩溃,几小时后原路返回,离开明尼苏达。

  宋凭阑掸了掸雪茄夹,“你只接触过她四次,那么病情这方面,我作为母亲总比你更熟悉,对吗?半年的未知实在太大,到时候年底寄出的到底是最后诊断书还是病危通知书,谁都说不准。”

  荀烟陷入沉默。

  她仅仅想到,曾经的宋汀雪虽然情感淡漠,但绝不会厌恶情绪跃动。相反,她有着更大的情感需求,只是碍于疾病,无法显露出来。

  如果宋汀雪从诞生起就未受疾病困扰,她一定活得比任何人都热烈精彩。

  “宋小姐一定也不想那样……”

  荀烟落泪地摇头,宋凭阑只冷眼看着她,忽然说:“荀烟,你是不是怕她醒来以后……不爱你了?”

  “……”

  荀烟也怔住了。

  宋凭阑面无表情注视她,一字一顿:“毕竟你现在获得的一切,最初的根基,就是‘她爱你’这个命题。”

  “我、我绝对没有那么想……”

  宋凭阑却不听狡辩,单方面下了死亡判决:“荀小姐,请不要这么自私。当她完成手术,失去情绪的同时,也必定对你再无感觉,但那样的她,至少身体是健康的。”

  宋凭阑总是这样,面色似一座冰山,底下汹涌,表层一概不显露。

  “不过,荀小姐,你大可放心,就算你们不再纠葛,你也能继续在商行工作。你工作能力还可以,而商行又正是缺人手的时候。”

  “阿姨,我真的没有那么想过!”荀烟急切说,“我当然也最希望宋小姐痊愈,我只是觉得,宋小姐不会喜欢那种了无情绪的生活……”

  宋凭阑盯她两秒,不置可否,只说:“作为一个母亲,在期待孩子诞生的日子里,我总会祈求,希望她聪明,漂亮,有韧性,有能力。但到后面,只会希望她健康,长寿,长命百岁。”说到这里,宋凭阑摁下雪茄,深深叹了一口气,“终归是我们亏欠了她。”

  “而比起其它任何事项,公司,财产,项目……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就是看到阿雪能醒过来。”

  宋凭阑以退为进,波澜不惊,荀烟毫无还手之力。

  是不是她太自私了呢?荀烟于是也想,或许这个手术确实对宋汀雪更好呢?

  拒绝手术,她难以醒来,接受手术,她失去情绪,成为一个健康但机械的人。荀烟不知道该如何抉择,她多希望由宋汀雪自己说出答案。

  她猝然想到那七年,想到从前无数怨憎但深切的、欲望斑驳的夜晚。

  深情若是一桩悲剧,必定以死为句读。*

  也是那一刻,荀烟真正悟得——生命绝不轻易赐福于谁。每场出乎意料又恰到好处的重逢,都以圆满为代价。

  没有善始,不必善终,众生缘分从来逃不过一个“离”字。

  生别离,死别离,行行重行行,长亭更短亭。

  如她,如她们。

  *

  回到片场,荀烟魂不守舍,全身上下只剩一具空壳。

  导演觉察了她的异样,但也没多表示。有些东西催不得。

  莱拉又毫无人性地觉得,荀烟这副悲戚而难以释怀的模样……意外和亡灵修女的人物形象更加契合了。

  直至拍摄结束,剧组在轮渡上狂欢最后一夜,荀烟翘了宴会,躲在甲板上大哭一场,把全身水分都哭干了。

  她可以坦然接受宋汀雪不再爱她的模样,却无法想象对方了无情绪,了无生趣的样子。

  那一定很痛苦,对她、对自己都是。

  但荀烟没有立场说任何话。在这场和死神夺路的角逐里,她只是一个局外人。

  *

  杀青第二个月,荀烟躺在巴黎公寓的角落,仍然闭门不出。

  她记不清自己多久没进食了,窝在被窝,地板冷气直吹,厚重的窗帘沉底,房间黑得没生气。

  她好像真的成了亡灵修女,夜视能力一流,人的身体,鬼的魂魄。

  齐堇玉和路语冰实在看不下去,私闯民宅,一人一边,把荀烟拽出公寓,迎接太阳。

  荀烟畏光地眯起眼,躲在两人的影子里,宛如一个吸血鬼,碰到阳光要消融。

  齐堇玉恨铁不成钢,满嘴跑火车地从东说到西,有安慰也有数落,荀烟一概没听进去。

  ——只在对方说“你现在都这个样子,要是之后宋汀雪真的做了手术,不认识你了,不理你了,你岂不是要自杀?”的时候,荀烟觉得眼眶一热,情绪滚落下来,整张脸刷地湿透了。

  齐堇玉愣住,路语冰手忙脚乱地抽纸递纸,啪啪往荀烟脸上拍。

  “别哭了……”

  荀烟只是不断地摇头。她忽想,曾经宋汀雪与她说,也许到最后是荀烟更离不开她……没想到一语成谶,居然成真。

  她真的离不开她,从十五岁第一面便如此。

  巴黎开始落雨,荀烟站在原处,雨点打在耳膜也打击她的心跳。

  原来,一切真的结束了。

  *

  七月中,芝加哥影评协会,同时也是《亡灵之章》首映典礼。

  当屏幕定格在最后,两个小孩与亡灵修女告别,修女迎着曙光,莹白的面庞上划下一道泪痕。

  这是告别,也是新生。

  看着大屏幕上的自己,荀烟莫名感到陌生。

  口袋的手机剧烈震动起来,把她从真空的世界拽出来。

  来电显示科瑞尔,想必是医院的来信。宋汀雪终于要做手术了?还是病情有了别的变动?

  荀烟有些抵触,犹豫一瞬,并不敢接。

  科瑞尔却很有耐心,直至电话自动转接语音留言,她挂断,重新拨打,一个接一个,毫不疲倦。

  忐忑的心跳终于被来电的震动扳倒。

  荀烟接起电话。

  “喂……”

  “荀烟,二小姐醒了。”

  同一时刻,协会舞台上,首映结束,协会委员们要进行颁奖。

  “我们宣布,获得最佳影片的是——”

  “亡灵之章!”

  全场喝彩,颁奖时导演带着两个小孩主演上台,在配角队列里唯独不见荀烟。

  “荀烟?”

  “不必去找了,”莱拉小声打断主持人,自在道,“我们的亡灵修女去追求更大的命题了,哈哈。”

  更大的命题——

  不知生,焉知死。没有看透重逢,便不要说自己领悟了离别。

  *

  宋汀雪醒了。

  从伊利诺伊芝加哥到明尼苏达罗切斯特,一个半小时的航班,足以让荀烟捋清思路。

  科瑞尔来电,说二小姐醒了,目前仅是接受信息,还无法说话,更没有力气动作。

  做手术了么?手术成功了吗?荀烟语无伦次地问,她……还好吗?

  科瑞尔什么都没有回答,只说,“她想见你。”

  她想见你。

  再找不出比这更美的情话。

  晚高峰的明尼苏达罗切斯特灯火通明,四野仲夏夜,人声吵吵嚷嚷,驱散了流萤又阻碍了月色。

  机场路线堵得不行,总有车辆撞进这沙丁鱼罐头似的长龙大队。荀烟在后座堵得心烦,驾驶位的司机却优哉游哉,甚至放起了巴赫的C大调前奏与赋格。

  很优美,很舒缓,但荀烟没心思听。

  距离科瑞尔那通电话已经过去两小时,她不知道宋汀雪现在是什么状况。两小时前就是微弱不稳定,现在呢?

  说曹操曹操到,科瑞尔的信息发过来:

  “到了吗?”

  “到了!但堵在路上,可能还要一点时间……”

  荀烟来得匆忙,没带充电宝,电量在打完字的下一秒告罄。

  甚至都没发出去。

  荀烟气得把手机摔着地上。

  这几年荀烟鲜少这么暴躁。倘若齐堇玉在身边,大抵要感慨:暴躁好,暴躁妙,至少看着有点活气。

  才捡起手机,抬头,一道轰鸣声撕开等待的车队。

  齐堇玉骑着摩托车抛来一副头盔:“上车!”

  荀烟趴在车窗上愣了眼:“玉子!?你怎么在这里?”

  齐堇玉毫无耐心地打开车门,不解释,拽起她,启动摩托。

  摩托车沿着车队间隙,溜出长龙大队。

  渐渐地,齐堇玉带着她远离拥堵路段。

  急促的风打散游离的思绪,荀烟整颗心脏忐忑不安,上下起伏,几乎冲出胸腔。

  又在窥见医院灯火的一刻归于平静。

  再熟悉不过的医院布置,偶尔面熟的医护人员。荀烟熟门熟路站进电梯间,不断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旁人是近乡情怯、不敢问来人,至于荀烟,她明明知悉一切,却怕极了对视的那一眼。

  电梯上行。

  背后的伤痕又在发烫,血液冲破皮囊,仿似要生出新芽,凝结成一朵胆战心惊的花。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病房的门与过道几步之遥,房内微光点点,些许人声。

  荀烟走到门边,恍然与病床上的人对上视线。

  对视的电光石火,背部胆战心惊的花开了,花落了,一支花骨朵儿经历春夏秋冬,把荀烟惶惶不安的身躯搅得七零八落。

  荀烟过分紧张,胸膛起起伏伏,急促喘气。

  宋汀雪却沉静到了极致,倚靠在病床边,手指低低握着玻璃杯口,面庞清冷,病骨如初见般傲慢慵懒。

  她见了荀烟,舔了舔苍白的下唇,分明病弱,笑容却肆意明艳。

  “亡灵修女,您要来收走我的魂魄了么?”

  作者有话说:

  宋:装一下矜持,拿一下主动权

  七九:玉子,你怎么会在明尼苏达?

  玉子:不知道啊!作者把我空投过来了!

  1.一直觉得翘颁奖很酷哈哈哈,没去认领,但这玩意儿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2.我对前额叶手术的了解仅仅来自毕淑敏的笔记小说和一些报刊,我非常非常不专业(对不起)

  3.“人的额叶占整个大脑半球面积的25%……也与人格发展有密切关系”摘自《普通心理学》张积家,63页,年份2004

  4.“深情以死为句读dòu”是简媜的,“行行重行行”汉末佚名,“长亭更短亭”是李白《菩萨蛮》

  谢谢池鲤、67135373、深溪、奕、 貓毛、 69230637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