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过了多久, 荀烟永远会记得,宋汀雪的最后一眼定格在流沙外的繁星。

  “好美的星星……”她呢喃,“小栀, 快走吧,别耽搁了。”

  临死还在把她推开。

  荀烟这么可能有心思抬头看, 她不断靠近,徒手翻动沙层:“宋汀雪, 你把手伸上来……别放弃好吗?我们一起活下去……”

  风不断呼啸, 沙丘随之涌动, 她翻动沙土犹如刻舟求剑的蠢材,孜孜不倦就着一道划痕深潜,明知徒劳无功还是撞向南墙。

  撞来的血浸润指尖,指甲和指腹牵扯神经, 刺痛的感受蔓延全身。夜晚的沙丘温度零下, 背后的伤口却滚烫, 蜿蜒成一条炽热又血腥的小溪, 烙在皮肤上。

  好疼……

  但她还没有握住宋汀雪的手,所以不能放弃。

  濒临死亡的明明是宋汀雪, 回光返照的人却成了荀烟。

  直到浑浑噩噩间,荀烟摸到了宋汀雪的衣角,余光瞥见远处繁星里, 有一颗星子“砸”下来。

  那是一架直升飞机, 摇摆悬挂的软梯上站着一个人,照着手电筒。

  救援队!

  荀烟喜出望外,鼻尖的酸涩涌上眼眶, 成了眼泪。

  宋汀雪的身体和满泥沙, 眼睛已经闭上, 体温与这夜色一样冰冷。荀烟抱着她,又向直升机挥动手臂。

  不一会儿,手电筒的光临照她们,带来生存的希望。

  荀烟终于看清软梯上的人。

  ——和狼狈的她们截然不同,软梯上的女人光鲜亮丽极了。

  三十出头,细高跟,一身红缎子裙,钻石项链。

  她见了荀烟,弯一弯眼,红裙子在风里猎猎地飞扬。

  “嗨,亲爱的小扒手,”梁安琪向她伸出手,“需要帮忙吗?”

  *

  一直到被送上直升机,荀烟仍然以为梁安琪真的是来救她们的。

  直至梁安琪在机舱另一个陌生年长女人的指使下,粗暴地拽过荀烟衣领,把矿泉水尽数浇在她脸上,才意识到并非如此。

  她是落井下石。

  毕竟用钱就可以买通她的立场,那是敌是友都在意料之内。

  荀烟抬起湿漉漉的脸,看向机舱另一位年长女人。

  和宋凭阑差不多年纪,穿得很板正,西装革履一丝不苟,俨然贵妇人的造型。在此之前荀烟绝没见过这号人,却有说不出的熟悉,更本能地感受到敌意。

  “你或许不认识我。但我的儿子,你一定还记得。”贵妇人看着她,“牟远东。”

  “牟……”

  电光石火,荀烟猛地反应过来情况。

  她隐约听说,自牟远东入狱、被判十七年,牟家一蹶不振。两年前,牟远东的父亲因病过世,余他的母亲寡欢于世。

  荀烟猜测,就是宋折寒落网前最后收买梁安琪,让她把“扒手七九”就是“明星荀烟”的事情捅给牟家二位老人。

  “十二年前,宋家二小姐在Z城救下不少可怜女孩,赢了许多美名,却是拿我儿子的命作铺垫。”

  “宋家,牟家,江家,原本旗鼓相当的鼎立三足,她们吸干了江家的血,又榨干了我们牟家的油水,才步步攀升,一家独大。”

  “宋二小姐能干啊,汁源来自Q裙爸留一齐齐散散零四整理,欢迎加入二〇一四年的时候就懂得打舆论战,把强.奸犯的标签贴上牟家宅邸,害得我十几年抬不起头。”妇人说,“她倒好,捞尽了美名。不过利欲熏心、投机倒把的经济犯,却摆个慈善者的架子,把企业文化形象做得美极了……”

  妇人句句讽刺,咬牙切齿,仍嫌不够解恨,看向机舱里倒地昏迷的宋汀雪,扬起一个耳光——

  荀烟眼疾手快护住,背上挨了重重一下。

  她疼得头晕目眩,头顶妇人嗤笑几声,转而去揪荀烟的额发,迫使她抬起头:“啊,忘了提你了,小扒手。”

  牟家一直以为当年的事情只和宋汀雪有关系,却忽略了七九。她们碰不了宋汀雪,对付荀烟是绰绰有余。

  “Z城的小扒手,打扮起来还挺人模狗样的。”妇人看着她,阴冷的视线描摹她的五官,“真是无法忍受,害我儿子在牢里受苦的人,居然抱着金灿灿的奖杯……站在国际舞台……拥有那么多掌声……”

  每随话音渐进,妇人的力气就更重一份,她好像真的恨极荀烟,五指擒着她后脑,指甲嵌进血肉。

  荀烟却只注意到直升飞机悬停了,并没有向城市飞行。

  她不打算救她们……那宋汀雪怎么办?

  荀烟泪眼盯着妇人:“对付我可以,怎样都可以……但是请放过、放过宋小姐,送她去医院吧……她要撑不下去了……”

  “楚楚可怜给谁看?”妇人冷笑,“一只金丝雀,还被养出感情来了?”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妇人“呵”了一声:“想救宋汀雪吗?”

  荀烟闭着眼睛点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

  “给你个机会。”

  妇人禁锢住荀烟四肢,把她左手反剪在身后,右手塞一把左轮.手.枪。

  “曾经的小扒手,如今的大明星,能实现如此质的飞跃,必然是得到幸运女神许多眷顾,”妇人笑着钳制荀烟五指,带着她上膛,“只是不知道,今夜你是否还那么幸运呢?”

  上膛的声音如此清脆,刺激着荀烟的神经。

  “听说过俄罗斯转盘吗?”妇人问。

  荀烟愣着眼,不明白她的意思。

  冷汗浸湿荀烟的手心,妇人替她拿稳枪。“六个弹位,我只装了一颗子弹,”妇人转动弹巢,“至于这颗子弹在哪里,谁也不知道。”

  她握着荀烟的手,枪口缓慢瞄准昏迷的宋汀雪,“前三发打给你的宋二小姐……后三发留给你自己。谁能活下来,看运气了。”

  “等你六发都打完,直升飞机会降落在珀斯的医院。”

  意图太明显了——要么注视荀烟饮弹,要么借荀烟的手除掉宋汀雪,还能送荀烟进监狱,一网打尽。

  甚至,荀烟直觉她不会信守诺言。不管哪一人中弹,另一人都无法活着走下飞机。

  该夺枪的,可是原先在沙丘,体力早已流失了大半,眼下身处高空,耳边风声喧嚣,荀烟虚脱到极致,无力又无助。

  妇人看着她,仿佛在说:我除掉你们,易如反掌。

  “再不动手,你的宋小姐就要来不及送医了。”

  话音落下,妇人的食指用劲,压着荀烟扣下扳机。

  手.枪的后坐力急促,荀烟的手心不可避免战栗。

  第一发,空的。

  “继续吧。”妇人压着她。

  第二发,空的。

  第三发……

  扣下扳机的电光石火,妇人用力拉回枪口,让它对准荀烟的太阳穴。

  “这次换你吧!”

  好在,第三发还是空的。

  第四发仍然抵在荀烟眼角。

  空的。

  “只剩两颗子弹了,”妇人优哉游哉,“你先还是她先?”

  一滴冷汗滑落眼角,荀烟胸膛起伏。

  “我先……让我先……”她颤抖地握住枪.杆,忽然哭起来,“不……两发子弹都给我……但是求求你,一定要送二小姐去医院……她真的会不行的……”

  妇人一愣,随即笑:“好,够意思。放心,我会给你留个全尸,也会送你的二小姐去医院的。”

  说着,要让语言更真实,她对驾驶员扬声:“驶向珀斯的医院,就现在。”

  “谢谢……”

  荀烟闭上眼睛。

  对准太阳穴,第五发,第六发……

  两道撕裂气流的枪声后,荀烟理所应当地倒下,枪.支摔在地上。

  ……结束了?

  妇人瞪大眼睛,大喜过望后是悲凉。

  害她儿子的人就这么轻易死了。XZF

  悲喜交加里,她也未注意到,荀烟的太阳穴并没有溅出鲜血。

  而她背着右手,捡起状似空弹的枪.支,重新向弹巢里加码。

  ——早在妇人握住荀烟的手,弹巢里唯一一颗子弹就被荀烟拆下,装进口袋。

  十二年前能摸走烟盒和扳指,如今更熟悉枪.支,自然也能快速抽离枪.膛弹夹,再取出子弹。

  趁着妇人转身卸下防备,荀烟卯起力气,顶在妇人后背,左手挡住她双肩,右手提起左轮.手.枪,抵着她的太阳穴。

  咔——

  上膛的声音。

  一切发生得太快,妇人与一旁的梁安琪没有一个反应过来的。

  荀烟只恻恻地笑:“尊敬的女士,这次不用玩俄罗斯转盘了,因为我确信,第一发子弹就能致命。”

  “你……怎么做到的?”

  “您忘了吗?”枪口更使劲一些,“我是一个演员,也是一个扒手。”

  十二年前攀上宋汀雪,现在反杀挟持,救下自己与宋汀雪,荀烟靠的绝不仅是幸运。此刻她瞥一眼梁安琪,又看向最前方的驾驶员:“快些去医院,不然我就动手了!”

  驾驶员频频点头,梁安琪也吓得腿软。

  然而暴风之中的老妇人却长开了嘴,仰头大笑:“荀烟,你真的敢开枪吗?自始至终,这扳机上只有你的指纹啊!”她艰难地看向荀烟,“用我的命,换你下半辈子在牢里度过,很值当!”

  “你真是……疯子,”荀烟咬牙,“一个强.奸犯儿子,值得你豁出性命?”

  “再怎么样他也是我儿子。”妇人恨恨地看着她,“你这种没妈没爹的,怎么可能明白我的心情……”她说着,逐渐癫狂起来,手覆上荀烟食指,“射杀我啊,射杀我——”

  “可是,你确定要这样吗?”荀烟语气不忍,“明明距离牟远东出狱,五年不到了。十二年都熬过来了,你确定想死在我手里、让我也受到锒铛之苦,而不想见儿子最后一面吗?”

  荀烟垂下眼睛,珍重地凝视她:“放过我们,也放过你自己吧。要是他出狱发现你们都不在了,又该多伤心呢?阿姨,你放心,只要你不阻拦宋小姐去医院——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老人真的愣住了。

  她回望她,眼角落下一滴浑浊的眼泪。

  是母亲的眼泪,还是鳄鱼的眼泪?荀烟并不在意,她只知道自己是个演员,此刻唯一任务是让老人放下警惕。

  而在直升机降落在医院天台,望见机舱外灯火绰绰时,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不过,“当作无事发生”?

  哈哈,放屁。

  飞机停稳的一刻,荀烟抱紧宋汀雪跃出机舱,跌跌撞撞奔向救援队,抬手指向直升飞机:“她们要杀我……要杀我们,求求你们,把那几个人控制起来……”

  *

  一刻钟后,荀烟坐在急诊室外,声泪俱下地诉说那些痛苦,今晚的遭遇。

  “我,我好怕她们还会报复我……”

  “不要怕,”警员拍拍她,用英文说,“非法持枪,教唆和绑架未遂,仅仅这三个就能判到三十年,出狱后遣送回国,再根据你们国家的法律法规继续判刑,”看着妇人陡然苍老的模样,她说,“也许,你等不到她出狱了。”

  荀烟还未回应,妇人被带走,梁安琪又被警员牵制着经过她们。

  “对不起,我罪有应得。”梁安琪轻声说,“我这一辈子呢,活得比较浮华,开心是开心的,但心里总不踏实。也许是不好的事情做多了吧,背叛这个,背叛那个。是我罪有应得。”

  荀烟看着她,瞧不起她也没搭腔。

  同一时间,宋汀雪的急诊室里冲出一身白大褂。

  “手续准备好没有啊?字签好没有啊?!”金发的医生无助地大喊,“快!快!病人生命体征极度不稳定,腰腹脏器出血,血压急速下降,快点送去手术室啊……”

  “可是还有并发症没有解决清楚……有没有紧急联系人?患者家属在哪里啊?知不知道患者疾病史或者过敏史?”

  荀烟腾地起身,尽力平复情绪,用英语和医生交涉。

  匆匆几句,医生推着病床经过她,病床上女人双目紧闭,恍若睡着了。荀烟站着,回过神来,浑身已经被冷汗浸湿,双手颤抖得不像样。

  一瞬间,宋汀雪的病床撞进手术室,厚重的金属门闭合。

  她会好起来吗?

  荀烟不知道。

  一瞬间,电视剧里那些走出手术室对家属摇头的医生形象充斥着荀烟的大脑。

  大约几分钟后,手术室的灯光重新亮起,一个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

  那是宋汀雪的医生么?

  荀烟看着她,反而不敢确认了。

  却是另一个陌生女人急匆匆地上前,荀烟揪着的心一落。

  ……不是宋汀雪。

  陌生女人继续说:“医生,我的孩子……”

  医生摇了摇头,眼神里已经写上答案。

  女人猝然跪坐在地上。

  流沙侵袭,大部分人死里逃生,却也有不幸者,如她的孩子。救援之后留有一口气,送至医院时还睁眼看她,手术室外,母亲悬着的心脏在空中起起伏伏——

  又从医生摇头的一刻起,它坠落,跌落,被记忆里移动病床的金属滚轮碾进泥土里。

  她跪坐着,大声地哭,几乎把这片死寂的过道哭活了。

  “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看我了……”荀烟听见,她是这么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