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一瞬间, 眼前静谧的世界崩塌了,流沙如海啸奔涌,将她们席卷。

  天边月色脚下土壤, 无一幸免,无一存活。

  几分钟前还在感慨自然浩大, 不过须臾,浩大的自然也要把她们吞噬了。

  比飓风更突然, 比海啸更不测, 荀烟从所未见这样的灾难, 陷入流沙的一刹她只想到生命禁区、死亡之海——罗布泊。

  沙丘变幻莫测,细密的流沙仿若绞索,能置人死地。

  她以为这样的灾难仅仅存在于纪录片,那些禁地里无常的死生也仅仅存在于通报。是她太过天真, 和亲友在安全的境地停留太久, 忘记自己也曾死里逃生。

  而这一次未必侥幸。

  世界无限下坠, 荀烟精神紧绷着, 回过神来才发觉宋汀雪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环抱她。

  她抱得太紧,几乎要把荀烟嵌进身体里, 苍白的双手护住她后脑又扶稳她的身。危机之下,人该本能地蜷缩身体,宋汀雪却以荀烟为主, 拥紧她, 拿自己作盾牌,仿佛她才是她的本能。

  ……明明自己也很害怕。

  感受后背渡来的战栗和无措,荀烟猝然想到几月前滑雪场, 宋汀雪也是这样护住她, 用自己的腰背作支撑。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荀烟不理解, 此刻绝境,身边没有旁人,和死亡较量,没必要演戏的。

  难道她爱她?

  这太荒谬。

  顷刻流沙淹没一切,细沙阻隔月光,涌动却不停,许久未饱腹的流沙誓要将两个不幸的人拆吃入腹。

  千钧一发之际,荀烟脱离宋汀雪,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攀住身边一支脆弱的沙棘。锋利的枝蔓很快将手掌划破,荀烟知道不能放松。沙棘根深扎进丘土,是绝境里最好的引路者,她只需要沿着沙棘脉络,向外攀爬——她已经看到先前坠落的悬崖了。

  即便此刻悬崖已然塌陷,也比她们脚下的流动沙丘好上千百倍。

  何况流沙并未偃旗息鼓,随时会再次光临。

  眼前荀烟瞄准藤蔓,却始终差一口气,时间不断流逝,冷汗浸湿身体,夜晚的沙丘温度已经零下,荀烟浑身像嵌进霜里,寒意催化精疲力竭,体力流失。

  宋汀雪看着她,心下会意,拿肩膀作推力,供她上升。

  即使那样会让她自己陷得更深,也更加远离锚点。

  不得不承认,求生的本能是自私的,荀烟踩着她的肩膀,离生机更近一步,却忘记把宋汀雪带进安全区域。

  还未回神,流沙的余韵带起地面余震,在她们之间劈开一道裂缝。

  裂缝不宽,却犹如天堑,划开生与死。

  宋汀雪被困在荆棘丛。支撑荀生机的沙棘枝,在宋汀雪身边却成了荆棘的牢笼,困住她,囚禁她,让她动弹不得。

  她们隔了多远?荀烟始终看不真切,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可五指张开,那张被寒冷浸透的脸颊遥不可及。

  好像,再也触碰不到了。

  但荀烟还是固执地伸出手:“宋汀雪,把手给我……我带你过来。”

  宋汀雪看着她,沉默半晌,摇了头。

  “我的腰伤还没有好。”她用很轻的声音说,“荆棘缠住了我的腰背,像水草一样。”

  荆棘越缠越紧,荀烟是见识过的。她当机立断面向宋汀雪,似乎要松开手中好不容易握紧的沙棘枝。

  “荀烟——”宋汀雪比她还紧张,“你要做什么!?”

  “我帮你把荆棘解开。”

  “呵,”宋汀雪一改脆弱,讥诮笑说,“你要是松手,大概率落到和我一样的境地,又或者比我更惨。你现在身子大多暴露在空气,沙棘枝对你是支撑,等你落到沙土里,沙棘枝就成了束缚。到时候别说救我了,根本是自顾不暇。”

  宋汀雪的语气绝对算不上友善,重逢以后,她鲜少这样和荀烟摆谱。好心被当了驴肝肺,荀烟自然不爽:“你这是什么语气?”

  宋汀雪微不可查叹了气。“小栀,我说的是实话。”

  荀烟猝然反应先前那语气是为了推开她,让她别松手,也别回头救她。

  这怎么可能?

  荀烟软下声音:“至少抓住我的手吧,好吗……”

  “不用费力气了,下一次流沙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趁此之前,你快离开吧。”

  “我怎么可能独自离开……”荀烟垂下眼,有些无力,“宋汀雪,你拉住我,至少你不会再下坠……这么大的事故,剧团那里肯定也有波及,总会有人救援的。再等一等,我们一定可以一起活下去。”

  宋汀雪盯她两秒,说:“不要。”

  “宋汀雪,我说真……”

  “我也说真的。不必管我。”

  僵持不下,荀烟几乎崩溃:“你能不能别这么固执!?”

  宋汀雪只是淡淡重复:“荀烟,你能不能别这么固执。”她飞快地说,“珀斯平均出警时间十三分钟,周边小镇只会更晚。道口距离郊外九公里出头,假如救援队现在收到信息,最快赶到也要半小时后,这还是最好的情况——眼下立即有人报警,又准确说出我你的具体位置。但事实是,我们的手机早不见了踪影,救援队未必会往悬崖观望。”

  “三十分钟后,就算流沙不来,身处沼泽的我们也会被活活冻死。”

  “宋汀雪,你……”

  大难临头了,还有闲心算这些,也不知道该说乐观还是无聊。

  宋汀雪继续说:“但你不一样。你完全可以接着间隙渡向峭壁,也许能站回陆地。”

  “……我不会放弃你。就算机会渺茫,也要努力了才知道,不是吗。”

  宋汀雪却说:“不,荀烟,我要你百分百存活。”见荀烟微微发愣,她忽地绽出一个笑,“小栀,我说了,如果只有一张免死金券,我会给你。我真的没有骗你。”

  笑很苍白,漆黑的夜色里月光隐退,荀烟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她只感到愤怒:“别开玩笑了,宋汀雪!我不要你的免死金券!现在还没到世界末日,我们一起活下去……”话音未落,无可抑制地啜泣一声,嗓音立刻弱下去,她哀求,“把手给我,好吗……宋汀雪,你先把手给我……”

  “其实,荀烟,你不必太有负担,就算这次活着回去,我也不剩多少时间了。”

  “什么……意思?”

  宋汀雪看向她,镇定得不像一个陷入绝境的人。

  “我这具身体太过脆弱,从诞生就是个错误。每一个冬夏都是一道坎,我从不知道自己时日几何,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更先来临。我曾被判决十五岁将死亡,但一切都没有发生,也许是因为身边有了阿吱。医生又说二十五岁也是一道分水岭,但我还是安然无恙。”她喃喃,“也许,是因为有你。”

  但荀烟早就听不清楚,急切地哀求:“宋汀雪……但你已经成功渡过那些年纪了,不是吗?今年也一样会好好活下去……”

  宋汀雪笑了笑,摇头或点头,总归出奇淡然:“荀烟,这是我的身体,我总会比你更清楚一些的。我从小就是一个对生命流逝很敏感的人——对生命的流逝敏感,对生命的蓬勃也敏感。这也是为什么,我第一次见到你会被你的生命力所吸引,提出让你跟在我的身边。”

  “那些生命力会让你感到好受一些吗?”

  “当然。”

  “可我现在也还在你的身边啊?”荀烟有些想哭,“虽然我们关系并不好,但如果你和我说,这段关系和你的性命相关,我也不是……”

  “荀烟,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宋汀雪无奈轻笑,“有些事情到了极点,就不该再奢望了。”

  “我时常如一个垂死的病人,体温总是凉得过分,但反而更贪凉。”

  “这样的感受好像季节性返潮,隔段时间都会有。我以为我要习惯了,但这一次格外难挨,我清晰地感受到了生命流逝……以及,死亡逼近。”

  “就像现在。”

  荀烟五味杂陈:“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就在你离开我的那三年。”宋汀雪凝视着她,格外温柔平静,“预知死亡的那一刻,也许我该切断联系,做尽让你记恨的事情,就像从前那样。从前我的傲慢难以遏制,如今我的自私更泛滥成灾——我无比自私地靠近你,只顾着自己快乐。”

  她叹了口气。“好希望你永远记得我,永远怀念我。”

  “小栀,我死后,你可以给我做一支白色的蔷薇花,放在我心口吗?”

  你能给我一支白色蔷薇花吗?——电光石火,荀烟记起几个月前,相同的音调与语气,宋汀雪也这么问过她。

  预知自己的死亡到底是一种什么体会?

  眼睁睁看着自己生命流逝,又是一种什么体会。

  荀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是哭着说:“什么白色蔷薇花,宋汀雪你做梦吧……我不会给你送花,不会给你送任何东西,你给我好好活下来……”

  宋汀雪失笑:“这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那谁说了算?

  既然十五岁与二十五岁都能跨越,说明病情尚有余地。

  荀烟看着宋汀雪,忽然不顾一切地摔进泥里,也不管流沙是否汹涌,她踩在沙丘的缝隙里,一点一点靠近宋汀雪。

  宋汀雪却预料一般,自觉沉没进流沙,如沉没大海。

  半步之遥,毫厘之差。

  指尖错过发梢。

  太狡猾了啊,宋汀雪。

  “你回来!宋汀雪,你回来,”荀烟啜泣地开口,哭红了眼睛,“不要做用自己生命惩罚别人的蠢事……宋汀雪,我看不起你……”

  可是风声传颂,宋汀雪消失在沙海,仅仅留下一句流沙般的呓语。

  “对不起,小栀,不能陪你去看薰衣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