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烟把“穿衣翻脸不认人”几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约是上午十点, 她回到剧团公馆,站在客厅,对着日历盘算行程。

  采访、公益、进修学习……

  而最最末尾, 《安尔文西》的拍摄显示三个月的期限,能拖则拖, 到最后再推再拒也不迟。

  说不定宋小姐一怒之下把她炒鱿鱼了呢?

  这么想着,荀烟走上旋转楼梯。

  转身便撞上洗漱完毕准备吃早饭的路语冰。

  这是剧团租的公馆, 几个要好的成员留在一起, 住得近也好相互帮衬。

  这几个月, 君彦己回北美读书了,齐堇玉跟着剧团道具组组长去别的城市进修,只有路语冰还陪在她身边。

  路语冰看一眼荀烟,鼻子敏感地皱起, 靠近一嗅:“小岛, 你昨天一晚上都在抽烟吗?这开衫上全部都是香烟的味道!”

  荀烟垂下眼, 慢吞吞“啊”了声。

  味道这么明显吗?

  小瞧嗅觉适应性了。

  昨夜把宋汀雪送回酒店, 荀烟站在楼下,忍不住捉起烟盒, 一根接着一根,烟灰散落在花坛路牙,点燃了月光。

  天晓得, 昨夜之前, 荀烟只摸过四根烟啊!

  仿佛真的成了纠结的妮娜,顾影自怜,频频抽烟。

  思及此, 荀烟恨恨道:“我要戒烟!”

  路语冰无语:“你先把转打火机的习惯改了再说。”

  “……”荀烟无言以对, 想了半天, 迅速回到房间,把玄关抽屉里所有打火机,Zippo、ZORRO、S.T.Dupont……所有香烟,梅比乌斯、CAMEL……一股脑儿丢进走廊垃圾桶,以表决心。

  路语冰顺势扎紧垃圾袋,大有立刻就要出门丢垃圾的架势。下楼梯前,她回头:“千万别让我看到明日BBC头条:南法女王荀烟惊现路边垃圾桶,疑似在翻垃圾。”

  “……绝对不会!”

  荀烟大喊。

  这些年里她和路语冰的友谊一直不错,如水一般柔和又长久。值得一提的是,路语冰的抑郁症渐渐好转,偶尔是友情疗法,偶尔是音乐疗法——据路语冰的说法,每当她拉起大提琴,灵魂逐渐上扬,悲伤逐渐消退。

  路语冰会拉大提琴,君彦己是钢琴高手,齐堇玉……齐堇玉不提也罢。

  只是,荀烟忽然想,要不然她也去学个什么乐器试试?

  长笛?小提琴?……三角铃?

  啪的一声,路语冰飞速出门丢垃圾,又飞速跑回来,“对了,你昨天怎么回事?那辆布加迪……”

  荀烟知道路语冰要说什么。她嗯了声,默认了。

  “她来找你干什么呀?”

  路语冰坐到她身边,神色语气都很担忧。荀烟一晃回到十八岁的夏天,小镇梧桐下,路语冰一脸关切地和她说,你和宋汀雪的事情我不多嘴,但倘若你有什么疑虑、困惑、为难,都可以找我倾诉。

  这么多年过去,荀烟变了,宋汀雪变了,但路语冰一直没变。

  还是那样温柔,真诚,善良。

  即便她已自顾不暇。

  荀烟靠在她肩上,认真说:“没关系,我自己能解决的。小岛长大了啊。”

  路语冰笑了下,随即又说:“你最近要不要和我们去团建?周末睡个好觉,晚上和我们去密室吧!你身份不方便的话,我让她们包场啊。”

  巴黎的密室逃脱基地远不如国内多,但这几年也渐渐办起来了。

  她们常去的那家,店主是个华人,对她们也熟悉。

  自从荀烟放飞自我,她的名声渐渐变得不太好,许多人叫她玩咖,搞得她像什么海王渣女,玩弄了许多人的感情。

  不过亲近的人知道,这玩咖的“玩”不是玩弄感情的玩,而是玩游戏的玩。

  玩游戏这茬儿,她上手快,出手也快,脑子灵光,最爱干诱导别人出师未捷身先死的缺德事儿。

  齐堇玉戏言,七九偷窃的癖好还没戒掉——不过这次是偷走情绪。

  偷走别人的快乐情绪。

  荀烟笑纳。

  *

  周末很快就到了。

  好不容易结束连轴转的行程,荀烟睡足了十个小时,睡醒时间还早,去旁边酒店的顶层游泳池泡了一会儿。

  她终于学会蝶泳,告别了狗刨。

  也不知道是不是没睡醒,正迷糊,荀烟收拾好一身行头,出了酒店,总觉得有谁在跟踪她。单枪匹马地跟踪。

  不像狗仔,倒像是……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剧团的人浩浩荡荡地围过来,把她捉住,一起去密室逃脱馆。

  这次拿了个新本,精神病医院的主题,除了躲病床下被满身血窟窿的NPC吓了一跳,其余阶段都很顺利。

  但游戏完毕,一走出密室馆,她去贩卖机取了个蜂蜜水,和大部队有些脱节,一扭头,那种被跟踪的感觉又来了。

  借反光面匆匆一瞥,荀烟心里有个数,拖拖拉拉地故意不和大部队走。

  果然,那人见她落单,立刻加快脚步。

  “玩得很开心嘛,小扒手?”

  熟悉的戏谑声音——是宋折寒。

  *

  之前听齐堇玉提宋家发生了许多事,又听宋汀雪说自己三年拿到了三成股份——荀烟敏锐觉得其中有联系,但上网一扫,所有信息遮得严严实实。

  不过,她注意到,互联网不再查得到宋折寒的公开行程了。

  荀烟明了。宋汀雪拿到的三成股份里,多半有宋折寒的血汗钱。

  此刻荀烟回头,佯作意外地笑笑:“我还以为夜路撞鬼了,居然是宋大小姐。”

  宋折寒抱起手臂,面上戾气如旧,只是一身西服显然没以前矜贵了。

  半小时后,一间较私密的咖啡厅里,两个人面对面坐着。

  “从前那样风光的宋大小姐,居然……”荀烟瞅她,“干起了跟踪的工作。嗯,你们宋家果然个个是变态。”

  宋折寒白她一眼,态度尤为差劲。

  聊了几句,荀烟也只模糊地知晓,宋折寒“夺嫡失败”,至于如何失败,为何失败,何时失败——其中的详细信息不是荀烟这个外人能听的。

  “宋大小姐被发配到哪里去啦?”

  宋折寒微笑:“埃塞俄比亚。”

  荀烟憋笑好痛苦。

  “荀烟,我来找你,无非是看到宋汀雪试图与你死灰复燃,旧情复炽,但你好像并不乐意,是吗?”宋折寒挑开话题,“你现在对她什么态度?”

  “难说,”荀烟回,“总之负面多于正面。”

  宋折寒当她们是没可能了。

  “我们联手吧。”

  荀烟眨眨眼,对宋折寒的直接感到诧异。还没回话,手机叮咚一声响,是齐堇玉找她。

  “救命——七九——我好像死期将至——”

  齐堇玉说话向来雷声大雨点小,荀烟也不急,一边和宋折寒交流,一边慢慢等着齐堇玉往下说。

  “小扒手,宋汀雪的病你了解多少?”

  荀烟随口:“以前了解过,现在忘得差不多了。”

  “RAS综合征,Reflex Anoxic Seizures,情绪反射性心搏停止发作征。一种基因病,牵扯心脏和大脑,”宋折寒笑着说,“听起来很严重,是不是?”

  荀烟觉得这笑容很刺眼。

  宋折寒:“宋汀雪身子骨差,你应该也见识过。不过RAS更多的还是表现在心理和情绪上。她容易走极端,也容易被极端情绪害死。一旦产生极端情绪,但没有及时疏解,就会……”

  “就会?”

  “死。”

  “……”荀烟顿了下,“但她现在状态还行。想来这病无法根治,但能遏制,对吧?”

  “聪明。”宋折寒点头,“镇定剂,降压药,平镇气雾,治抑郁的,治强迫的,治郁躁的,治焦虑的,治失眠的……机械治疗,物理治疗,心理疏导……”

  是个药罐子,病秧子。

  “大约宋汀雪七八岁,医生说她活不过十五。等挺过了十五岁,医生说她活不过二十五,等她二十五……嗯,医生闭嘴了。”

  荀烟不由得问:“按二小姐的脾气,这医生……如今还健在吗?”

  感觉二小姐是会说‘不会说话就别说话了’‘只有死人才会永远闭嘴’的类型呢。

  宋折寒:“没死。还不如死了。”

  荀烟听不懂,不过也懒得管。

  “那大小姐是想和我联手什么?”

  “很简单,”宋折寒抱起手臂,“你坚守住,近几年都别见她。骂她也不要,就是别接触。”

  ……宋折寒这是什么意思?

  她不见宋汀雪,和这继承竞争又有什么关系?

  荀烟直觉,宋折寒一定是略过了很多中间信息,刻意不说。虽然宋折寒提出的要求正合荀烟心意,可如此不明不白的,她也不乐意。

  她想直接问,又明白宋折寒不会说实话。

  一低头,才发觉齐堇玉已经连着发了六七条讯息。

  “七九,我不是在苏黎世吗?我晕,宋汀雪直接通过莱拉导演找到我,把我拎走了!我,我拒绝都没用!”

  “你猜宋汀雪找我干什么?”

  “她向我学珐琅工艺!我天,多半醉翁之意不在酒,要绑架我,威胁你!”

  “怎么办啊七九!!!……”

  荀烟对着屏幕微微蹙眉。

  电光石火,她想起问齐堇玉:“珐琅的事先放一放。玉子,你之前说宋家的事——你知道多少?”

  齐堇玉回得迅速:“呃,也不是很多,就知道她爸被她搞进精神病医院了。”

  她爸?江晔?精神病医院?

  荀烟云里雾里。

  对面的宋折寒不停地清嗓子。“你也太不礼貌了。我在和你说话,你和谁聊天呢?”

  荀烟不吃她这套,仰起脸,单刀直入问:“你和二小姐的事情,和江晔又有什么关系?”

  宋折寒压下错愕,生硬地说:“江……江晔?他的事情可与我无关哦。”

  “按道理,江晔该和宋汀雪同一战线,一起对付你。为什么现在是她站在阳面,你和江晔反被驱逐?”荀烟向来敏锐,“大小姐的上一个联手对象,不会是……江晔吧?”

  “……”

  荀烟直言:“如果你选择隐瞒,那我们也没有合作的必要了。实话实说,你提的那些我做不到。二小姐对我有恩,我心里就永远有她的位置。是爱是慕,是怨是憎,我控制不了。而现在她追得这样紧,我们完全不接触,显然不可能。”

  说完,她站起身,作势要走。

  “等等!”果然,宋折寒就是沉不住气的,“我和你讲!之前不打算说,是怕你对她心软。毕竟这病严重,我又摸不清你对宋汀雪的态度,真怕你一下昏头,心疼起来,又回她身边去了。”

  “但是,荀烟,我有一点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倘若你再次选择她,你还是只能当一只雀儿,小猫,小宠物。”

  “我知道你离开她是因为不想做宠物,但这一点上你们就是天然矛盾的,知道吗?这辈子都无法调和这一个矛盾——因为宋汀雪永远只爱自己,谁要留在她身边,就必须是以祛人格的宠物形式。”

  “一个人有可能示弱,委曲求全,但本性是很难变的。”宋折寒很认真地说,“有目的的示弱,这叫卧薪尝胆,等的就是你放松警惕的一瞬间,将你反杀。荀烟,你也不是弱势的人,更不蠢,该清楚这个道理的。”

  荀烟听完静默,片刻后,答非所问,“讲讲江晔。”

  “他嘛,进精神病医院了咯。”宋折寒的说法与齐堇玉一字不差,“被宋汀雪搞的。”

  “就像我说的,她永远只爱她自己——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能下手!”

  宋折寒像是有些恶寒,眯起眼睛,“要我说,最应该进精神病医院的人明明是她!——”

  *

  和所有在家中矮一头、在外也无所事事的丈夫一样,江晔最渴望的事情是得到认可。

  但宋凭阑不可能认可他。宋凭阑不喜欢自怨自艾的蠢人。

  渐渐的,江家也不认可他。她们觉得江晔什么也没捞到,什么也做不好。是江晔害得她们在这场联姻里彻底输掉。

  宋汀雪也不认可他。

  她甚至没叫过他“父亲”或“爸爸”。

  家里没他一席之地。

  但在外,他再无所事事,也是江家独子,商行掌权人宋凭阑的丈夫。兼以,他面相尚可,身材未走形,精神体态也算不错,在一票黄牙啤酒肚里,实在出类拔萃。

  不知真相的小姑娘会把他当成一个上等货色。

  江晔开始偷吃。

  纸包不住火,何况他并不是一个聪明人。

  得知真相的宋凭阑说了句,江晔,你也就这点出息了,立即投身下一场投资竞标。

  她无所谓他。死的活的,好的坏的,无所谓。

  江晔痛哭流涕了一段时日。

  可惜狗改不了吃屎,他也是。宋凭阑没有给出任何惩罚,代表试错成本低廉。有了前车之鉴的江晔更加谨慎。

  这一次发现的人,是宋汀雪。

  “妈妈希望我为您处理么?”那时的宋汀雪才从洛杉矶回去,手里没有任何股份,待在宋凭阑身边养病。

  宋凭阑只说:“你看着办。别太过火。”

  宋二小姐的理解,“你看着办”就是“你全权负责”,“别太过火”就是“别出人命就行”。

  宋汀雪想了想,画了一幅油画,送给江晔。

  画上的女人青春靓丽,正是江晔最近谈得热火朝天的那位。

  收到油画的江晔不明所以:谁寄来的?暗示什么?威胁他婚外情暴露?目的又是什么?敲诈?勒索?

  他站在房间,把油画放在墙边,随手开启收音机。

  该是朗诵《新约福音》的,可不知怎么,电台却转成《阿诺芬尼弃曲》的诵读。

  著名的恶魔之曲。

  “Born to be bad,be ahead of the thrills feeding on fear. Original,criminal,immortal,dressed to kill. Call me insane. ”

  我是天生的恶种,以恐惧为食。疯子生性罪恶,永恒地罪恶,盛装打扮迎接杀戮。

  “Rip it up all in tatters. The fabric of your little world is torn,so embrace the darkness and be reborn... ”

  撕毁一切,让它们狼狈。你的世界分崩离析,拥抱那份黑暗,然后新生……

  总有些阴森森的,大白天溢出鬼气。江晔听得不舒服,才抬手想去拨换频道,低垂了眼,先前那副油画不知为何正在渗出颜料。

  红色的颜料,从画中女人眼睛位置,源源不断淌下。

  一眨眼的功夫,鲜红的颜料越流越多,越流越鲜艳,犹如两行血泪。

  油画里的人似是活过来了,尤其那双挂着血泪的眼珠——活生生的,隐约转动起来,盯住江晔。

  “江晔。”收音机里,英文的阿诺芬尼弃曲逐渐淡去,宋汀雪的声音十分突兀地传来。

  宋汀雪从不称他为父亲,也许是因为不屑,又或者心里根本没有那样的概念。

  “江晔,”她说,“那幅油画里,有我送您的礼物。”

  什么意思?

  这颜料是什么?声音又是谁?错觉吗?仍在睡梦中吗?

  江晔盯着那副异象诡谲的油画,着了魔地走上前,站定在它面前。

  画上,血泪还在流淌,簌簌,簌簌。

  然后,某一瞬间——

  画里的人好像成了活人,双眼一眨,眼球与眼眶极速分离!脱落!

  眼珠猝然滚落下来,如弹珠掉在地板,滴答滴答!滴答滴答!起伏跳动着,滚动到江晔的脚边!

  骨碌碌——啪!

  地板上,血肉模糊的眼珠停在江晔身前,正对着他,直勾勾盯来,瞳仁漆黑一片。

  “喜欢吗?”宋汀雪问。

  “毕竟你和她说,你最喜欢她的眼睛。”

  江晔站在原地,与死不瞑目的眼珠对视,手脚冰凉,心脏里闪过急促的闷响,抽动混沌神经,胃里翻江倒海。

  红色的颜料蔓延开来,血色浸透他的鞋尖。

  他浑身瘫软,跪在地上呕吐不止。

  耳畔,宋汀雪的声音很快又被电台弃曲覆盖。

  “There's always a line in the gates of hell. A life lived in penance just seems a waste. Done evil. Punished. Do evil. ”

  地狱人满为患。忏悔没有用处,只是浪费生命。我们作恶,我们受罚,我们作恶。

  作者有话说:

  眼珠只是道具模型!别害怕,那个女生没事~

  江晔这件事是一个罗生门,没有人说谎,但有所隐瞒

  PS没有什么阿诺芬尼弃曲,我按Call me Cruella歌词大意写了三段。最后一句句式类《疯人说》。虽然这章基调很暗黑,但我们要树立正确价值观,向往真善美,做一个好人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