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之后, 便是江晔疯了,跑到街上,跑掉了鞋子, 说有人要害他,要杀他。

  疯是真的疯, 心里也是有鬼。

  宋汀雪是这样把生父送进精神病医院的。

  宋折寒说到这里就结束了。

  疑点颇多,有所隐瞒, 荀烟没有完全置信。

  最大的疑点就是股份——

  总不可能宋汀雪的心狠手辣正中宋凭阑下怀, 让她心花怒放, 顺手拨去三成股份,这太荒谬。

  “股份呢?江晔这事和你们的竞争关系又有什么联系?”

  “我不是早说了吗?江晔的事情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宋折寒一拍桌子,“但是,江晔没了, 江家的资产就完全归宋汀雪了, 她身上的砝码急剧增多——”

  “她身上砝码增多, 害得你股份尽失, 被发配边远地区?……”荀烟困惑,“还是说不通啊, 没有直接逻辑关系。”

  “我说了,本来就没有关系。就是因为竞争关系,她强了, 我才有危机感。”

  荀烟车轱辘地问:“那你的股份是怎么回事?”

  “……这是另一回事。和你无关。”

  宋折寒有点不耐烦。看荀烟犹豫, 她干脆用利益诱惑:“反正你也不喜欢她了,和我联手,把东西夺回来, 到时候你要继续当影星, 或者进商行工作, 我给你保驾护航。资金不是问题,技能也不是问题。”

  荀烟却笑:“我发现你们宋家姐妹都一个样。明明手里一根毛也没了,还总爱许空头支票。”

  宋折寒呵了声,“商行回到我手里,不过时间问题。你真以为宋汀雪这身子骨能撑很久?荀烟,你最好前期就站队正确,别临时倒戈。我到时候可不收留你。”

  “估计您到时候不仅不会收留我,还会斩草除根吧?”

  “说不准哦。”宋折寒耸耸肩,“而且我让你做的并不难啊,只是别见面。我不明白你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荀烟喃喃:“确实没有。”

  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了一会儿。

  漆黑春夜里,咖啡厅也要打烊。宋折寒站在店口,压低帽檐,面带笑意地看着荀烟:“合作愉快。”

  *

  凌晨,荀烟站在公馆后花园,借着月光和齐堇玉发信息。

  巴黎和苏黎世没时差,都半夜三更,两个夜猫子聊得很顺畅。

  宋汀雪发现自己被拉黑了,没有劈头盖脸兴师问罪,反而曲线蜿蜒去找齐堇玉——荀烟是有点惊讶的。

  “她明面上找你做什么?”

  “找我烧珐琅彩制啊!真见鬼了,她连东西都准备好了!”

  “她打算烧一个什么?还是随便学学?”

  “她打算烧一支白色蔷薇。”齐堇玉回,“大学那会儿,荆棘鸟剧组里,我不是教你用珐琅烧了一朵白色蔷薇,记得不?她想学这个。”

  荀烟思忖几秒,齐堇玉又叭叭发了一条:“哎呀,其实见了面之后,她态度都挺好的。不过我也听你说了她的变脸绝技,不敢掉以轻心。恐怖,恐怖,令人发指。”

  “玉子,你最近文学素养好高,又是成语又是歇后语。昨天还说了醉翁之意不在酒。”

  “……”齐堇玉暴怒,“你能不能严肃一点!”

  荀烟发了个哈哈。

  宋汀雪为什么要做白蔷薇?

  要么是想起多年前那捧砸碎了的白蔷薇水晶球,要么是……

  荀烟低头,眼神描摹着自己的WhatsApp头像。

  一支珐琅白蔷薇。

  宋汀雪想复刻这支白色蔷薇。

  只有这两个缘由,没有其它可能。

  毋庸置疑的,宋汀雪去找齐堇玉,是为了向荀烟求和。

  桀骜二三十年的宋小姐,终于知道求和是要投其所好的。真是可喜可贺。

  荀烟一手拢住月光,另一只伸进口袋,想找支烟,却捞了个空。

  啊,对,她后知后觉,都忘了前几天说要戒烟,把它们全丢了。丢了好,丢了也好,倘若思考问题得靠尼古丁集中注意力,那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

  几日后,苏黎世城西。

  场馆艺术厅里,齐堇玉坐在窗边,低着头,时不时拿出手机确认信息和时间,抑制不住地抖腿。

  身边的女人倒是悠哉悠哉,戴着粗麻手套和防护镜,偶尔抬头,清丽的双眼瞥一眼齐堇玉:“你怎么了?有急事?”

  齐堇玉啪地一拍自己大腿,克制抖腿的欲望。“我就是……腿寒。”

  “哈哈,你说话挺有意思的。难怪小栀爱和你玩儿。”

  多平常的一句话,却听得齐堇玉心里发毛,毛骨悚然。

  宋汀雪在做白蔷薇的最后一步了。

  珐琅工艺烧制前后色差明显,根据温度各有颜色,稍有不慎,烧锹冒出火星子,也很危险。前前后后都需要专业人士在一旁盯着看着。一打头,宋汀雪就拿着色卡向齐堇玉求教,一双秋水眸里挂满求知欲。

  齐堇玉不吃美人计,看见她只想逃。

  “你很怕我?”

  齐堇玉结巴:“有有有有有一点儿……”

  宋汀雪抿了抿唇。

  齐堇玉以为她会说,‘哦,怕是应该的,毕竟我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

  哪想得到,宋汀雪抬起眼,十分落寞地道了歉。

  “我……从前太任性了,做过许多不好的事情,给你留下了很糟糕的印象。”她说,“对不起。”

  齐堇玉以为自己幻听了。

  她看着对方歉意的眼,明艳的脸,稍有磕破的唇,呆住了。

  转头一拍脑袋:不不不——不能倒戈!谁知道宋汀雪是不是真心的?

  叮叮几声,珐琅烤制成功。

  宋汀雪戴着手套,捧起制作好的玻璃球体,眼底压抑不住的惊喜。

  “成功了!”

  语气里是一个孩子般,最纯粹的快乐。

  她的手中,球体直径十厘米出头,球体表层内部涂抹镏金粉,金白相间,把这只圆球衬得像一个小小星球,流光溢彩,精致夺目。

  白色的珐琅蔷薇悬浮在其中,随她动作不断沉浮,栩栩如生。

  “宋小姐……”齐堇玉犹豫地出声,“您是想复刻八年前,七九送给您的那个礼物吗?”

  宋汀雪回头,愣了下,随即答道:“是的。”

  窗外冬阳冉冉,阳光清透。宋汀雪一身素白,真当清澈如雪。乌黑的发上光影斑驳,明净的眼里有讶异,有喜悦,也有期许。

  那是一种让人不忍伤害的期许。

  从前的荀烟也是这样的。但宋汀雪还是伤害了她。

  齐堇玉看着宋汀雪,摇头:“我觉得七九……不会收。迟到的补偿和迟到的感情一样,没有任何意义。”

  宋汀雪低垂下眼。她慢慢放下玻璃球,目光在球体上流连,直至它不再发烫发热,她才脱下粗麻手套。

  “不收也没关系,没意义也没关系,是我想做,是我想送出这份礼物。她看到了,不收下也好,丢掉也好,继续恨我也好,骂我也好……”宋汀雪呢喃,“我都接受。”

  “我做这个……也有私心。我想体会一下,小栀当时制作珐琅蔷薇的心情。她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制作的呢?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送出的呢?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不知想到什么,她忽而说,“或许,我就是一个糟糕透顶的人吧……”

  宋汀雪的声音逐渐走低,眼眶濡红,齐堇玉心里好像被揪了一下。

  难道她们的感情非得这样吗?齐堇玉不明白,小说里写的那些互相救赎、互相成全的故事,到了她们这里,怎么非要你退我赶、你舍我夺、面目全非?

  如从前之于七九,现在之于宋汀雪。

  十余年前在Z城的初遇不算和睦,扒手和失主之间横一道天然的鸿沟。所以,没有善始,就一定得不到善终,是这样吗?

  初春的艳阳照落枯枝,春风里也没有答案。

  *

  当日傍晚,城西的艺术厅,姗姗来迟的荀烟捧起水晶球,在宋汀雪期许的目光里轻轻一笑。

  “好美……”

  她盯着球体目不转睛,似是感慨。

  宋汀雪显然很开心:“那、小栀会收下吗?”

  她问得小心翼翼,荀烟听得漫不经心。荀烟说:“美丽的东西,要摧毁去,才会更美。”

  “什么……”

  “——八年前那只球体的结局,宋小姐难道不记得了?”

  极具报复心理的一句话后,荀烟手起再落,毫无顾忌地将水晶球砸在地上。

  她丢弃它,如随手碾碎一片叶子,掸落一地尘埃。

  砸碎一樽毫无用处的垃圾,毫无顾忌,绝不心疼,绝不手软。

  正如她舍弃她。

  星球样貌的水晶球砸在冰冷地上,球体里雪色朦胧的世界瞬间分崩离析。缤纷玲珑,如花照彩,白色蔷薇顺而摔落,踉跄地磕倒,破碎,失去生机。

  这份步履蹒跚的情意,轻而易举被摧毁了。

  动静极大,玻璃渣碎了满地。声音刺痛荀烟的耳膜,让她有一种自虐的快感。

  她的面前,宋汀雪愣怔,笑容还挂在面上,呼吸却停滞了。

  “小栀,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她勉强维持着笑容,声音是压抑不住地颤抖,“至少……”

  “至少什么?至少当面不要太绝对,私下再偷偷处理掉?”

  荀烟笑着,笑意和语气都刻薄得不像话,仿佛铁了心要置宋汀雪于死地。

  而她也确实做到了。

  宋汀雪心里绝望,恨意和悔意交织,不知所措,想讨好又想挽回。

  ——更让她绝望的,是见到荀烟身后,出现了宋折寒的影子。

  两张七成相似的面庞一打照面,宋折寒扬起一个轻蔑的笑,手轻轻搭着荀烟的肩,视线逡巡在宋汀雪手边。

  “好久不见,阿雪。”她微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