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汀雪咬住烟, 俯视的角度能看见她露出的一点点舌尖。

  玫瑰色的唇瓣剔透,让荀烟想到深春阳光里,明明颜色淡极却熟得不能再熟的花瓣。

  即便此时夜色已深, 但荀烟仍能看清这片缀在枝头的花瓣上,被拢起的盈盈光亮。

  她喉口干涩, 不自觉移开视线。

  本意是拉开距离,可侧身带起位移, 荀烟的肩膀无可避免地撞到宋汀雪。

  宋汀雪隐隐吃痛, 一垂首, 顺势倒进荀烟怀中。

  ……反而更近了。

  瘦削的肩头触及荀烟手臂,宋汀雪搭着荀烟的肩,半张脸埋在她胸前,睫毛颤动, 轻轻咳嗽, 寒冷和病弱带起些许战栗。

  宋小姐的身体状况好像更差了。

  被自己这个想法一惊, 荀烟后知后觉推开宋汀雪, 掐灭烟,开口没忍住嘲讽:“天这么冷, 还穿这么少。”

  不冻你冻谁。

  宋汀雪被推开也不恼,被讽刺也不恼,只是闷哼地笑笑:“我在想, 你也许会喜欢这条裙子。”她小声咳嗽几下, 抬眼直视荀烟,眼睫还带着一些水雾。

  “以前我穿这样的裙子,小栀总是走不动道。”

  裙子确实漂亮, 也衬她, 颈项纤白, 锁骨平直,胸线若隐若现,身材纤秾合宜。

  荀烟反手把烟丢了。

  “那是以前。”

  “哦……”思及荀烟此刻身份,宋汀雪眼底失落,故作轻松,“小栀见惯娱乐圈沉浮,看不上我了么?”

  荀烟不看她,含糊应了声,当默认。

  宋汀雪更失落了,心想,我变差劲了么?

  其实不是这样。

  就算放进娱乐圈,宋汀雪这相貌也是独一份的清冷明净。

  生在豪门,自有矜贵皮相,又是个实打实的商人,傲慢纷然。这份矜贵和傲慢覆合恹恹病骨,如苍白的纸上浓墨重彩,画一副望而自愧、高不可攀的倨傲。

  这样的骨相皮相,到哪里都是惊艳动人的绝色。何况宋小姐从不是靠脸蛋吃饭的人,常常美不自知。

  从前的荀烟会喜欢,如今更甚。

  眼下宋汀雪还在刻意撩拨,荀烟真怕今夜过去,自己还要复蹈前辙。

  荀烟咬了咬牙,丢出口袋里早就归于冰冷的扳指,还回去:“宋小姐,上次晚宴你落在我身边的东西。”

  宋汀雪不接,只看着她:“小栀是在和我划清界限吗?”

  “不应该吗?”

  “唔……”宋汀雪慢吞吞勾住她的手,委屈的语气蹭在荀烟耳尖,“小栀可能不知道,现在我手上的股份有近三成了,快赶上宋凭阑了。”她仰起脸笑,“我厉害吗?”

  荀烟依旧冷脸:“这和扳指有什么关系?”

  宋汀雪不怕冷脸,得寸进尺靠近,头枕着荀烟左肩,轻声说:“有了这枚扳指,只要你想、只要你愿意去公司……那三成股份,随时能转到小栀名下去。”

  这玩意儿还是个兵虎符。

  苦巴巴打下的三成股份,真要拱手让出去,未免太蠢。

  荀烟才想出言嘲讽,忽想到齐堇玉说的宋家这三年发生了许多事情——她尤其好奇宋汀雪这三成股份怎么来的——才要开口问,一阵乒铃乓啷的撞门声打断思绪。

  两位剧团成员打头,一行人浩浩荡荡闯进包厢。

  她们的剧团就是这样,明明平均年龄近三十了,却吵闹得像个大学社团,十分聒噪热闹。

  为首的莱拉看向阳台,见到荀烟:“嗨呀,你在啊?还以为包厢没人呢!”

  荀烟匆匆道:“来了来了。”

  宋汀雪跟着她进包厢。

  宋汀雪亮相的一刻,原本插科打诨的人忽然都正色许多。

  甚至有人看她穿得少,还贴心地向侍应生要来一块披肩,递给宋汀雪。

  是资方金主,还是个大美人,可不得毕恭毕敬!

  莱拉鞠了个极有贵族气质的躬,用中文说:“宋小姐,久闻大名。”

  宋汀雪礼貌笑了笑。

  莱拉:“您吃点什么?”

  宋汀雪十分温柔地说:“都可以。”怕这三个字太空泛,她还补充了句,“这家店的菜都挺不错的。”

  莱拉一愣,眨眨眼,久闻宋二小姐杀名,如今切实见到了,竟意外的好说话。

  “那大家一起点餐吧。”

  荀烟挑了她们的对角线位置,一入坐,立刻在菜单上勾几个Espelette变态辣。

  等主餐几条鱼端上来,一片红彤彤的辣酱,宋汀雪的面色肉眼可见地变沉。

  “宋小姐不是说都爱吃?”荀烟当然知道宋汀雪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才故意把鱼请到宋汀雪面前,“怎么不吃呀?”

  宋汀雪怔了怔,立即否认:“没有……没有不吃。”

  印证似的,她提起刀叉,小心翼翼切了一块鱼尾。

  辣意冲进口腔如同生吞了一团火焰,刀叉撞在餐盘上,响声清脆,宋汀雪慌乱地找纸巾,压抑咳嗽着,一闭眼,眼泪就掉下来了。

  “咳咳咳……”

  模糊的视野里,荀烟面上那一抹笑意格外刺眼。

  宋汀雪一咳嗽,瞬间有人鞍前马后地给她递纸递水,要不是不敢靠得太近,估计还有人上前拍背顺气。

  宋汀雪没搭理她们,重新拿起刀叉,又取了一块鱼肉送进口中。

  顷刻是更猛烈的咳嗽。

  莱拉被她吓到了:“这……也不是……非要吃……”她一灵光,立即推开餐盘,搬出工作,“宋小姐聊聊电影剧本的事情吧!”

  宋汀雪顺势瞄一眼荀烟,荀烟没看过来。

  她拿手帕吃擦了擦咳得通红的唇和眼,抱歉地看向莱拉。“好的。”

  她们进入工作状态,简单聊了两句,比如电影定位是沙漠公路片,沙漠在澳大利亚。

  “那具体的时间呢?我们的许可证还要向西澳政府申请吧?”

  宋汀雪嗯了声,抬眼去看荀烟:“等荀小姐有空,可以再商议的。那边我都会去联系。”

  宋汀雪吃了那两口鱼后没再碰别的东西,眼尾擦得狠了,薄红捎泪,看上去楚楚可怜的。

  荀烟不自然地移开眼。“再说吧。”

  *

  酒足饭饱,有人拎牌,不是谁都会打桥牌,抽牌就成了她们剧团的固定项目。

  荀烟向来玩得顺,在运气方面无往不利,但今天不知怎么的,一闭眼就是宋汀雪那副明明不会吃辣又固执要吃辣的样子,手一抖,才玩几轮就栽在莱拉一张Joker牌上。

  国王游戏,莱拉是国王,荀烟是待命的“战俘”。

  莱拉看了看荀烟,又看了看没输没赢没什么参与感的宋汀雪,想到她在饭桌上咳嗽归根结底是因为荀烟那句话,心想着,总得让金主出出气。

  她于是大义凛然把这个国王机会让给宋汀雪:“您来吧。”说着又揶揄地瞥一眼荀烟,“这是战俘。”

  国王游戏的惩罚,亲亲抱抱搂一搂,或者做点丢脸的事,到底不会太出格。

  宋汀雪不太玩这些,嫌幼稚,此刻有坏心思也说不出口。

  连她自己都反感这份温吞。

  思来想去,她开口:“荀小姐随意挑个在场的人……”她本来想说亲吻,但觉得那样太剑走偏锋——如果荀烟故意选别人怎么办?——于是改口,“告白吧。”

  不痛不痒的惩罚。

  荀烟迅速侧身,对身边一个金发女孩说了句“我喜欢你”,还嫌不够的,又说了Je t'aime,Te amo和愛しています表示诚意。法语,西语,日语,全是“我喜欢你”的意思。

  哪想女孩仍然觉得敷衍。“荀老师,漂亮话谁都会说的,”她眨眨眼,“不吻一吻我吗?”

  荀烟低低笑了下。

  宋汀雪盯着她们,心里警铃大作。

  好在莱拉开口阻挠:“等下次凯特抽到国王,再来要求荀老师吻人吧。”

  凯特气馁地唉一声,眼神还流连在荀烟身上。她小声说:“真可惜。听说荀老师吻技可好了。”

  有意偷听的宋汀雪立即一眺眼,懒懒问:“荀小姐吻过很多人?”

  荀烟不急,更不解释,好整以暇看过去。“你很在意?”

  宋汀雪心说当然,面上淡然:“无所谓。”

  荀烟有点恶劣地笑了下。

  ——天地良心,荀烟这些年连吻戏都很少拍,为数不多几个都是借位,也不知道凯特哪里听说她吻技好的。

  但她不介意宋汀雪误会。

  误会越多越好,她们离得越远越好。

  两个人眼神一撤,才想翻篇,凯特又说:“荀老师长了一双很会吻人的眼睛。”

  荀烟有点受不了。

  谁吻人用眼睛?

  凯特再说:“不会爱人,很会吻人。高高在上的,是我喜欢的样子。”

  宋汀雪的眼神一下就冷了。那目光轻飘飘荡过荀烟面颊,企图找出些端倪,但无果。

  她有些气恼,又无力,想问不敢问,靠近是更不敢了。

  一旁的莱拉看得一清二楚。

  莱拉小心翼翼走到荀烟身边,压低声音:“金主好像很喜欢你。加油拿下她,这样剧团以后的冤大头都有着落了。”

  “呵呵,死去,”荀烟白眼,笑得非常轻蔑,“别推我进火坑。”

  莱拉对她的不友好感到纳闷。

  是不想拿下宋汀雪,还是不想把她当冤大头?

  却没机会再问,因为身边的凯特已经借着酒劲站起身,非常勇猛地掐住荀烟肩膀,很突然地喊了一声:“荀烟!”

  这一嗓子吼得所有人都发愣:这祖宗又搞什么名堂?

  凯特就是前几天和荀烟一块儿拍Vanilla Class宣传图的模特,不是剧团的人,是Vanilla高管的女儿,这几天和她们一起混着玩,行事张牙舞爪,看上什么就要去争取。

  比如和荀烟一起拍摄的机会,比如荀烟。

  她酒精上头,居高临下看着荀烟,略过一段前因后果,很直接地问:“真的不能在一起试试吗?”

  这是……告白?

  周围人开始起哄,唯恐天下不乱,兴奋地鼓掌。

  群魔乱舞的人堆里,宋汀雪沉静地坐在一旁,坐姿端正,指节发白,像个木偶。

  她视线末端,荀烟扬唇:“好啊,那就试试。”

  周围的起哄声更大了,宋汀雪只觉得刺耳。

  *

  直到饭局散场,凯特都赖在荀烟身边。她没想到荀烟真的会答应自己,还是那么大庭广众,给足了面子。

  凯特飘飘然。荀烟把她推上车,凯特顺势报了个酒店地址,以为水到渠成。

  结果荀烟退开几步,反手关了车门,自己没上车。

  “……荀烟?”

  荀烟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退开几步:“拜。”

  “喂!”凯特一激灵,酒醒了,“荀烟,你什么意思?!我们不是在一起了吗?”

  “不是试试吗?”荀烟困惑,“刚刚试了半小时了,不合适,分了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笑容恶毒又恶劣,像条毒蛇,阴冷没人性。

  凯特急了:“你……你这是骗人!”

  “对啊,”荀烟坦然,“我就是个烂人。”

  夜风里,黑色风衣的女人叼着一支没点着的烟,还真有那么点烂人的样子。

  凯特趴在车窗上哭了。

  她哭了许久,呜咽声弱下去,荀烟微不可查叹了口气,语气柔和起来:“凯特……人有时候喜欢上的,都是自己赋予别人的光环和幻影。你该庆幸,早早地知道了我是个烂人,还没付出太多沉没成本。”

  荀烟絮絮说着,自贬还挺认真,“我出身很差,过得也很差。前二十年没活过,现在也还是个死人。”

  其实凯特和荀烟根本没那么熟,也不知道荀烟在国内的经历。但不管说的真话假话,拒绝的意思都很明显,凯特啜泣几声,妥协地走了。

  的士渐渐离开视野。荀烟靠在路灯边,汁源来自Q裙爸留一齐齐散散零四整理,欢迎加入嘴里虚虚叼着那支烟,她摸出打火机,可惜打火机不防风,怎么也点不燃。

  她自暴自弃吐掉烟,塞进口袋,又回头,向空荡荡的街道轻笑:“宋小姐,偷听的感觉怎么样?”

  偷听被抓包,宋汀雪落落大方走出来,反而心情不错。

  她问:“你本来就打算骂退她的,还是知道我在偷听,才出其不意?”

  “本来就是这么想的。我又不喜欢她。”

  荀烟低着头,视线追着自己影子的轮廓,没看她。

  宋汀雪不介意。也不知道被哪句话戳中了,心情好得要开出花来,又说:“呵,剧团的人怎么好意思起哄?她们不知道你有君彦己?”

  荀烟思绪一顿,随口道:“早分了。”

  宋汀雪却捕捉到她神色里的异样。“荀烟,你说实话——你和君彦己根本就没有在一起过,是不是?”

  “是。”

  完全出乎宋汀雪意料,荀烟答得很干脆:“是的,”同时笑容也很恶劣,“因为嫌你烦,所以撒谎骗你,希望你可以滚远点。谁想到宋二小姐廉耻心寡淡,赶着上来做第三者。”

  说得很刻薄,几乎每个字眼都是冲着宋汀雪自尊心去的,刺得她五脏六腑都疼痛。可不知怎么的,此刻站在荀烟面前,宋汀雪恍若有无数的好脾气与勇气,她踮起脚,有些期许地问道:“所以小栀是因为我,才说的谎……”

  “——宋汀雪。”

  荀烟眯起眼,一脸嫌恶,显然是忍她半天了,“宋汀雪,你能别这么说话了吗?装可怜给谁看?”

  “我……”宋汀雪微微一怔,有些受伤地靠近,“我只是觉得……太强势了会把小栀吓跑,合理示弱会不会更吸引你一点呢?”

  荀烟冷笑:“不会。”

  “不吸引,那为什么抽第四支烟?可别告诉我是因为凯特的告白。”宋汀雪直勾勾看着她,“小栀在报复我,惩罚我,想看我伤心……怎么反而,自己也觉得焦虑了呀?”

  同几小时前一样的,宋汀雪靠着她,身体严丝合缝,手边悄悄燃了一支烟。

  是荀烟没点着的那支烟。

  宋汀雪吸着,薄荷爆珠的香味格外明显,融入雾气里,眼神沾湿,气息有些不稳,意乱情迷。

  她伏在荀烟胸前,唇边呵出白雾,软声道:“小栀,和她不合适,和我呢?这三年我想了很多,乖巧的你,恶劣的你,报复我的你,自私自利的你……我都很喜欢。我喜欢小栀,也欢迎小栀对我做任何事情。所以,拜托你……”

  这簇玲珑的蓝色火焰点燃在宋汀雪此刻的瞳孔。

  “碰一碰我吧,就今晚,好吗?”

  于是,火焰倏地一下,也烧得荀烟心头一顿,举目燎原。

  作者有话说:

  反攻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