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烟反应过来, 本能抬手拍开人。

  “滚、滚开!”

  挨了个耳光,宋汀雪愣了一瞬,再抬起眼时, 不怒反笑,“怎么了, 是怕你女朋友看到吗?”她仰起脸,站定, “荀烟, 半年前我们还在一起, 你和君彦己偷……的时候,也会这么担心被我抓包,对吗?”

  “……宋汀雪,你能不能别烦我了!”荀烟嫌恶道, “说恶心话还上瘾了是吧?”

  宋汀雪危险地眯起眼:“荀烟, 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我会无条件纵着你啊?”

  “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想说, 你可以一开心给我请柬, 也可以一不爽撤回展会晚宴?”荀烟笑,“可是, 宋小姐,商人重利轻义,却不可以言而无信。你再闹几下, 小心这辈子都拿不到那一年置空的股份。”

  宋汀雪闻言, 眸色沉了沉,极其不悦地扫一眼荀烟,却没说话, 只是踩回坡跟鞋, 提步要走。

  生气了?荀烟闷闷地想, 生气了也好。生气了就滚回国吧。

  半分钟后,宋汀雪身影彻底不见,君彦己出现在街道转角,两人以分秒之差错开。

  君彦己是跑着回来的。阿拉斯加见了她,立刻兴奋地狂吠。

  “等很久了吗?”君彦己问她,“抱歉!本来今天乐曲小测,我申请了第一个上场,但到了时间,教授又临时说要按学号顺序,就拖拉了一点时间。”

  荀烟把阿拉斯加的狗链儿递过去,“咦,怎么感觉你每天都在小测……”

  “唉,音乐就是这样,不能懈怠,”君彦己无奈摊开手,“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三天不练老师知道,一周不练观众知道……”

  荀烟笑了下,和她闲聊,垂眼却看到君彦己家门口那处被宋汀雪踩得不甚平整的青翠草坪。荀烟如实说:“今天晚宴,宋汀雪可能也会来。”

  君彦己不意外。“她那个身份嘛,想去哪里去哪里。”

  荀烟瞄她一眼,“其实……君彦己,对不起,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情。宋汀雪也在洛杉矶,她很烦人……我就骗她说,我和你在一起了。”

  君彦己闻言,眨了眨眼,有点儿惊喜,又或者别的什么情绪,荀烟匆匆一瞥,读不懂。

  “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不是我先提议的嘛,”君彦己故作轻松,“这招好用吧?宋汀雪总不至于……”

  荀烟打断:“君彦己,你太低估她的廉耻心了。”

  宋汀雪这个人,没底线到令人发指!

  君彦己像小狗一样歪了歪脑袋,不解,还没开口问,街道里已有一辆漆黑的林肯停下,闪了闪双跳。

  是晚宴的专车。

  荀烟是Vanilla Class的代言人,也是这次晚宴的门面,妆造上更废功夫,理应提早到位。

  两人于是收拾一下,坐上车。

  晚宴在一处庄园,一片盖茨比风格的城堡,潋滟的月光照射在偌大许愿池。

  荀烟拿到一条改良的霍普古董裙,蓬松盘发,珍珠发线镶嵌其中。

  Vanilla Class几乎把所有东西都往她身上堆,近乎急功近利的搭配。荀烟觉得自己像一棵圣诞树,走几步路都要检查坠饰会不会落下。

  相比之下,君彦己的衣裙简单太多。款式朴素,胜在素绉缎面的质感,墨绿色的裙摆随微风浮动,像蝉翼也像泛起月光的湖泊。

  冰蓝色挑染已经染回黑色,马尾束得很高。

  两个人碰面,商业互吹几句,荀烟压下声音:“你猜这裙子多少钱?”

  君彦己上上下下端详她,“多少?”

  荀烟一脸凝重,用手指比了个七。

  七位数。

  手工制作,风格又很讲究。但即便如此,也不至于到七位数的天文价位。

  几十万至百万的溢价,如此巨大的数额换的是身份象征,一种加固阶级和圈层的象征。

  也许这就是顶奢的消费主义,离奇但总会有人买单。

  成天听教授讲课,再接触所谓上层人士,荀烟时刻刷新着认知。

  Vanilla的晚宴是皇家晚宴,打头一片方阵舞。一个年轻的白人男士弹奏舞曲,拉出冗长的前奏。

  舞池里,荀烟贴着君彦己,小声说:“弹得不如你。”

  君彦己失笑。

  倏尔,舞池的灯光打在她们身上,周围快门声此起彼伏。

  舞蹈开始了。

  一群翩翩起舞的女士男士里,她们毫无疑问是视觉中心。

  君彦己在国外生活了近十年,对各类舞种都熟悉,区区方阵舞不在话下。荀烟就略显逊色,没有左脚绊右脚已是谢天谢地。

  方阵舞的精髓在于换舞伴。然而,几支曲子过去,她们自始至终牵着手。

  面颊相贴时,君彦己开玩笑:“我怕你把别人踩了,她们未必有我这么好脾气。你是今天的主角,可不能丢脸。”

  但谁都知道不是这个原因。

  荀烟心里莫名苦涩,刚想回话,视线一偏,猝然眺见舞池外贵宾席,一人搭着雪白翎羽折扇,也看过来。

  女人白色排扣西装,纯金坠链如功勋章悬挂胸前,长发似瀑布倾泻,丝绒礼帽,帽檐下一双波澜不惊的眼。

  惊艳如同爱德华时代的贵族。

  宋汀雪。

  再没有人能像她一般,矜贵庄重,冷感如斯。

  但荀烟清晰地看得,这份冷感之下又有一种暧昧的欲.色。

  电光石火间,宋汀雪光脚踩在草坪上,低眉顺眼学叫的那一声“喵”,又回到荀烟脑海。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荀烟失神,在舞池里狠狠一崴。

  君彦己眼疾手快扶住她。

  四周陷入哗然,钢琴伴奏者也不弹了。

  “你没事儿吧?”君彦己轻声问。

  荀烟看着她,呆滞地摇摇头,身体却蜷缩起来,缩进君彦己怀中。

  霎时,周围的快门声如同海啸,将她们包围。

  荀烟知道原因。

  在那些摄影者的视角——同时也是宋汀雪的视角——她与君彦己亲昵至极,脸颊相近,几乎接吻。

  荀烟太懂演戏,知道怎样角度的错位,能虚化成一副深吻。

  她用一份虚假的吻,告诫宋汀雪也告诫自己,她们真的结束了,她有新的恋人和新的开始,她不会回头。

  可当荀烟与君彦己四目相对,荀烟顿时又觉得自己渣透了。和宋汀雪的关系里,两人是棋逢对手的黑心猎手,孰赢孰输,技不如人者理应甘拜下风。可是,在和君彦己的关系里——荀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烂人。明知对方喜欢自己,拒绝后又撩拨,给予希望,却吝啬结果。

  甚至这么一个借位的吻,荀烟也没问过君彦己意见。

  荀烟松开人,低头说:“对不起。”

  “这有什么?”君彦己拉着她,“跳这么久,也该累了。”

  “……不是这件事情。君彦己,你知道的,我有好多好多对不起……该和你说。”

  咫尺间,君彦己静静看着她,“可是,荀烟,我不想听你说对不起。与其说那三个字,你还不如……抱一抱我。”

  荀烟一愣。

  君彦己笑:“朋友之间也能拥抱的,对吧?”

  于是愈发汹涌的快门声里,荀烟伸出手,揽着君彦己,深深拥抱。

  贵宾席上,一副精致小巧的翎羽折扇被生生折断,弃于黑暗。

  *

  一场舞会下来,荀烟也没忘了作业。和Vanilla Class几个高管稍稍对接,告知MBA作业需求,对方答应得很爽快。

  高管里有几个北欧人,说话带点儿卷翘的舌音,荀烟英听本就不好,记录起来更是费力。

  举着笔记本记到一半 ,身后有侍应生拍拍她,递来一个录音笔。

  “录音笔底端有U盘接口,到时候直接插进电脑就行,”侍应生用英语轻声说,“是双语系统,荀烟小姐您直接录就好。”

  谁这么贴心?

  还没问出口,荀烟抬眼,撞上宋汀雪视线。

  宋小姐站在总经理身后,仍然那副淡漠模样。不知为何,那只翎羽小扇没了踪影。

  四目相对,视线悬空地一碰,须臾撤开。

  等荀烟把作业的事情都搞定,Vanilla Class的执行经理忽而拉住荀烟,邀她去舞池厅外打斯诺克。

  执行经理是位马来西亚人,说话中英夹杂,幽默风趣。

  可荀烟哪里会打什么斯诺克?她连连推脱,尴尬得要命。

  君彦己及时救场:“如果不嫌弃,我替她吧。”

  经理揶揄一笑,居然说了句粤语:“也好咗。”

  一刻钟后。

  纸醉金迷的舞池边缘,一排斯诺克台球桌。经理与君彦己分了两桌。

  君彦己拿起一支金边球杆,寻找手感,却看另一桌边,才端起一支白砂球杆的Vanilla执行经理被宋汀雪叩了叩肩膀。

  “奥娜经理,第一场不如让我来吧?”

  “宋小姐……?”

  宋汀雪强势极了,根本不给她说不的机会。

  白砂球杆立刻到了宋汀雪手里,和她一身白色西服意外般配。

  宋汀雪与君彦己对视一眼。

  狭路相逢,剑拔弩张。

  毕竟只是闲暇玩乐,她们要用斯诺克的扫球方法,但规则并不照搬,只是回合制度。

  见侍应生摆好了斯诺克球,宋汀雪脱下礼帽,稍稍屈身,指尖搭在球杆与桌面间,乜一眼君彦己:“你先?”

  宋汀雪的强势深入人心,君彦己没想到她会让出先行的位置。

  君彦己倏尔被动,顶着目光站近球桌,俯身提起金色球杆。

  还未使力,宋汀雪忽而抱臂低笑:“这不是小孩子玩的花球,没那么随便。”

  君彦己不意外她的敌意。

  可眼角余光见到宋汀雪讥诮的目光,她也犹豫起来——难道她握杆的姿势就不对?

  宋汀雪嘲讽得不明不白,荀烟是最先反应过来的。

  宋汀雪在笑君彦己的礼裙!

  礼裙繁琐复杂,松垮又累赘,绝不是适合竞技运动的服装。

  宋汀雪在笑她年轻幼稚,上竞技场前不知道更换着装。

  荀烟二话不说上前,站到君彦己身后,上手勒紧对方的缎面长袖。

  君彦己没反应过来:“你在做什……”

  “没什么,裙子太松垮了,影响发挥,我给你扎扎紧。”荀烟小声,“加油。”

  不远处宋汀雪面色黑得像墨水。

  看她吃瘪,君彦己心情大好,金色球杆一提一撞,率先撞进一个红球。

  周围有人鼓掌。

  “年轻,但也更愿意了解学习。不像某些人仗着自己有阅历,固步自封,傲慢无礼。”君彦己擦拭球杆,向宋汀雪轻笑,“该您了。”

  “……运气不错。”宋汀雪扯扯嘴角。

  白砂球杆一翘,白球速度撞上红球,几秒红球入网,白球回到安全地界。她比君彦己更快。

  听着清脆的响动,宋汀雪不紧不慢直起身,“不过,没有实力,纯靠运气,总会出事。”

  “运气也是需要实力支撑的,二者相辅相成,”君彦己再捉杆,瞄准桌上彩球,“不妨说,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啪,彩球入网。

  宋汀雪不屑地笑笑。她捉着白砂球杆,也进一球,却等君彦己提起杆时,轻飘飘说了一句:“对了,你的女朋友……和我在洛杉矶同居诶。”

  金色球杆明显地一歪。

  君彦己失手了。

  她顿了顿,调整情绪,盯紧宋汀雪:“我相信我女朋友心里有数。不像某些人,恬不知耻。”

  听她咬重“我女朋友”四个字,又恨恨骂人“恬不知耻”,宋汀雪呵了一声。“嗯……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需要我一个外人来告知,”她变本加厉,“你们的感情也不太牢固嘛。”

  斯诺克球与桌面桌角撞击声不断,有侍应生在一点点计算分数。君彦己与宋汀雪轻声交谈,面上神色不变,只在话里和球杆上针锋相对。

  “牢不牢固,和二小姐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您想试着撬墙角?”

  “啊呀,到底谁才是撬墙角的惯犯呀?”

  君彦己挑眉,金色球杆再进一个红球。“二小姐指国内吗?明眼人都知道,那时你与她的关系太不健康,根本算不上爱人。”

  “你怎么确定,你就是健康的?”宋汀雪轻嗤,“爱人?荀烟说过爱你吗?”

  君彦己眯起眼,没有立即应声,反而提杆,剑走偏锋去击一个困难球。

  幸运的是,球进了。

  身后奥娜经理喝彩一声。“Bravo!厉害!”

  不错的得分让君彦己生出一些底气,她看向宋汀雪,故作疑惑地反问:“她要是不爱我,又为什么会和我在一起呢?”

  宋汀雪闻言,冷冷看着她。

  白砂球杆一翘,白球掠出一记漂亮的波浪弧。在一众惊艳目光里,宋汀雪仰起脸,“所以我说,君彦己,你靠的永远是运气,而我靠的是实力。你知道荀烟喜欢什么吗?你知道她向往什么吗?”

  “她喜……”君彦己些许卡壳,“反正我确定,荀烟喜欢的东西、向往的东西,都与你无关。”

  宋汀雪摇头。“就像我说的,你还是太年轻,也太幼稚。你甚至不认识最真实的她。最真实的七九,可不会喜欢一个幼稚小鬼。”

  话音落下,她一杆清台。

  胜负明显。宋汀雪有经验也有实力,没在找球路径上浪费时间,玩心理战也不影响发挥。

  与她相较,君彦己确实太嫩了。

  四周有人在喝彩,也有人在安慰。君彦己懊恼地收起球杆,一恍惚,荀烟贴着她手臂靠上来,给她松开衣裙上的束缚带子,小声喃喃:“是不是我给你系太紧勒着你了?哎呀……”

  有些关系就是这样奇特。荀烟一句小小自责的话,君彦己心里的郁闷顿时烟消云散。

  那些苦涩酸胀的疑云瞬间停滞,散入空气,结出彩虹。

  她向荀烟脱口而出:“抱我一下。”

  荀烟轻笑,照做。

  君彦己伸手环住她的腰肢,闭上眼睛,手掌又上移,流连在荀烟的肩胛骨。

  两个人紧紧相拥,仿佛真是一对腻歪情侣。

  于是,另一边的获胜者便没那么喜悦了。宋汀雪黑着脸,咬牙切齿,碾紧那柄白砂球杆,把尾端一点一点摩擦在桌案。

  ——啪嗒。

  继那只翎羽小扇,二小姐又磕断一柄贵重球杆。

  侍应生站她身后大气不敢出,只头疼地想,苍天啊,这真有的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