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又是三年。
我分明只是如往常般睡了一觉起来,这两个字却魔咒似地纠缠上我了。
我不死心地问:“这屋子真的已经空置三年了?你……你亲眼见过住在里面的人吗?莫不是你记错了?”
我向他形容了师兄的身形样貌,他点点头,道:“没错啊,就是住在这里的人,我见过他的,那般气度不凡的公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呢,绝不会记错的。”
绝不会记错?
我干巴巴地道了声谢,那邻居摆摆手,稍一顿脚便走远了,而我回过头来,摸着门锁上厚厚的积灰,脚下忽然有些发软。
如果他们都没错,那错的就只可能是我。
事到如今,我就算再不愿承认,也没法继续自欺欺人了。
盛决不做声地走上来,虚扶着我的肩,我瞥一眼他受过伤的手臂,心头越来越沉。
闻山羽的确有吞噬生命力的诡异手段,可几个月前,他分明还没有这样厉害,最多只能让人血流不止,伤口愈合困难,怎么会突然就进步了那么多?
而衍夫人的去世,衍最突然的解除婚约,闻山羽的那些说辞,以及师兄的不告而别……不,他应该是告诉过我的,可我却不知为何,忘得一干二净了。
枉我得知衍最失忆时还特地去嘲讽他,殊不知我自己忘记的事情,远比他要多得多。
我丢失的,是整整三年的记忆。
嘴角的笑容从勉强变成了僵硬,想必已是十分难看的模样了,我索性弃了伪装,任由心底的情绪蔓延到脸上。
这事绝不能拖延,逃也逃不过去,我不得不压下心中疯长的乱麻,硬逼自己开口:“盛决,我……我有事想问你。”
“你说。”他的目光依然平静,我不自觉地抓紧了他的袖子,就怕他也如那位邻居一般,轻描淡写地走远。
“三年前,三年前……”
我从没有过这样的时候,仿佛舌尖上的每个字都沉甸甸的,说得那么困难。
话到嘴边,到底还是软弱地绊了一跤,只敢怯怯挑开一个破口:“衍夫人她……去世,她是怎么走的?”
衍夫人虽不是什么大能,但以她的修为,少说也还有几百年的寿命。
“我不知道,”盛决摇了摇头,轻声道,“此事被衍家紧紧瞒着,哪怕外面小道消息传得满天飞,甚至不堪入耳,也不见衍家的人出来给个说法。”
我心中更加不安,又道:“那我师尊可有前来拜祭?”
“并无。”
师尊乃碧洲之主,又兼其行事素来坦荡,但凡有所行动都会被天下知晓,盛决说他没去,那他必然就是真的没去过。
“师尊没来,那我师兄总该来一趟吧?”
盛决摇了摇头:“他也不曾来过。”
我睁大了眼睛,怎么都不明白他们为何会做出如此无礼的事。
惶然之后,便是更深的恐惧。
究竟发生了什么,明明我还身在镜洲,却仿佛被吞入了长达三年的空白,师兄离开我,师尊也遗忘我,甚至是连我所在的地方都不曾踏入一步。
我一咬牙,终于还是问了出来:“那……我呢?这三年里,你可曾听说过我的消息?”
盛决停顿片刻,嗓音低沉下来:“关于你,就更是一个字都听不到了。”
不知为何,我的手开始莫名其妙地发抖,嘴唇开合着,却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究竟要说什么:“怎么会……难道我不是,我忘记了……可……那我师尊他……”
或许是我求助的目光太明显,没等我的话说完,盛决就道:“乐悯长君一向喜静,常年不出碧洲,我们这些外人十几年见不到他也是常事,可他对你的疼爱却是我生平仅见,央央,你总不该怀疑这一点吧。”
他的话就像给我提了一口气,让我陡然镇定下来,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是了,对外人来说常年见不到的师尊,却是这世间最最疼我的人,若我当真消失三年不与师尊联络,师尊怎么会不来看我?
或许有什么地方不对,但这恰好可以证明,我只是失去了三年的记忆,而不是凭空消失了三年。
否则即便是闭关,师尊也会放心不下,宁愿千里迢迢从碧洲赶来为我护法。
所以闻山羽一定是在撒谎。
刚升起的那点去找他的念头被我狠狠掐灭,我的双脚像是重新落了地,思绪便也渐渐回笼。
这场失忆,或许是意外,又或许是遭人暗算,我尝试着去寻找那些最可能与我有关的蛛丝马迹,首先,自然是从衍家开始。
“衍最和你议亲,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年前,”盛决毫无隐瞒地道,“我父亲原本并不同意与衍家联姻,因为那时衍最练功练得几乎走火入魔,还闹出几桩打杀凡人的丑事,险些被五洲修士讨伐,所以我父亲不愿与他牵扯。”
他将目光转向灰暗的墙根,却依然掩不住眼底雪亮的傲气:“要我说也是,他这样的人,架在山顶当一尊定海神针是足足够,但我盛家又不缺老祖宗,犯不着把千年积蓄的好名声搭在他身上。”
“可我到底还是小看衍最了,他为了把我们绑在一艘船上,不惜掏空家底,拿出了我父亲无法拒绝的好处。”
一声轻嘲后,盛决抿住嘴唇,忽而又望了我一眼:“其实今天你来之前,我是要跟他斗上一场的,要不是他让我跟你……解除了误会,该吃我剑阵的人就不是闻山羽了。”
在盛决的解释中,我只觉我的认知又被颠倒了一回。
那修炼成痴目下无尘的衍最,怎么会疯到去肆意打杀凡人?
“三年前,三年前……”
一切仿佛都是从三年前的某个瞬间开始,陡然跌入了深不见底的幽暗之中。
可三年前究竟是什么光景,我日子过得糊涂,委实记不太清了,使劲儿想了半天,也只能捡回一片片风平浪静的碎片。
我喃喃道:“三年前我在衍家长住,师兄偶尔会来看我,师尊遥寄信来,满纸都是殷殷关切,衍夫人待我也好,就算我跟衍最斗气,她也只偏帮我……明明什么事都没发生,一切都好好的啊……”
“一切都好好的?”盛决垂下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半响才道,“或许吧。”
都说山中无岁月,对修仙之人来说,便是百千年也只当过眼云烟,可我却被这短短三年绊住手脚,除了茫然,还是茫然。
呆站半响,我揉了揉泛红的眼睛,转身望向东方。
那是我唯一的归途。
“既然师兄不在这里,那我……还是先回碧洲吧。”
蟹膏在我手上凉透了,变成了不堪入口的累赘。
我依然还想着回家,却似乎已很难找回原本那雀跃的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