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宣满心期待在连楚荆那张一惯写满自信的脸上看见慌乱, 然而……
一瞬却都不曾出现。
他眼睁睁看着连楚荆嘴角咧开讥讽的弧度:“废物……你真当做的那些朕都看不出来?”
姬宣的心瞬间凉了半截,挣扎下却还是存有一丝侥幸。
然而连楚荆却像是猜中了他的心思,最后的一丝希望都不留给他。
“若你说的是你那藏在郊外的两营私兵……现在怕是已经成了杨将军手下的亡魂了。”
连楚荆的语气淡然, 直接宣告了他的失败,仿若这场谋图已久的造反不过一次再平常不过的打闹。
姬宣闻言瞳孔骤然间紧缩, 眼睛在瞬间因充血变得通红, 巨大的挣扎下竟真的从赵景玄的禁锢下挣脱开来。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姬宣跪在地上, 不顾形象地嘶吼着。
匍匐的姬宣还没触到连楚荆的袍角, 便被赵景玄一脚踢了出去。
“仔细自己的狗爪子!”
姬宣被赵景玄这一脚下去直接呕了血, 猩红的血浆将散落的长发黏在脸上,让他看起来些许狼狈。
赵景玄见姬宣还在不断往连楚荆边上爬, 又是要一脚出去, 却被小皇帝喝住了。
“让他说……”
“你什么时候发现我养了私兵的?!”姬宣拼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体面些,几乎咬着后槽牙才将话说完整。
连楚荆没看他,只是又悠悠然扶着桌子回到了凳子上坐下。
“什么时候?太早了。
大概是是去凤凰山后,发现那矿的实际产量远远大于记录, 却依旧在不断招人时……”
说到这里, 连楚荆突然笑了一下,满脸的讽刺:“再早一些,你们这些蠢货只顾着把账本做平,却没想过一个村百户人,光铁匠却就有三十几个。
半月一个锅,一月一把犁……姬宣,你是从未想过会有人往这样细的事上查, 还是觉得别人都是傻子?”
最初只是在翻看那些账本时发现生铁的数量和记录对不上。
他原以为是拿这些生铁去卖了钱,却发现韩家那些人都只在铁票上动了手脚。
而那些生铁……不翼而飞。
连楚荆接着往这条线上查, 发现那些被贪污的生铁数量之巨根本难以转手。
不是用作买卖,便是这铁有作用……连楚荆头一个想起的便是兵器。
而此时,让他更为惊讶的是大衍宗的卷宗。不知玲珑的卷宗做了手脚,许多男丁的名字竟都在卷宗上不翼而飞。
甚至不止大衍宗。
这些年来江南多了不少莫名的帮派,只是大衍宗名气最大罢了。
而这些帮派都有同一个特点,就是其中的男丁每年都在十分均匀地减少。
连楚荆算了算,这些兵器和男丁……竟足够豢养两个营的私兵。
这样的用意,司马昭之心……
亘罗人不仅要夺城,更是要造反。
于是他假意不知这件事情,一方面应对炸山淹城之事,一面派人去找了定北侯杨成平的大儿子,西北将军杨茂。
其实杨茂身在西北,若是平反这次战乱,大有更好的人选。
然而杨家原本一向自视甚高,而正因为有了几月前的捉奸案。
定北侯杨成平因为小儿子的故逝一病不起,身为长子的杨茂却必须按照皇命坚守西北。
连楚荆派人去让杨茂来平这场不必费太多气力的叛乱,其实是给杨茂一个回京都省亲的机会……
一个归顺的机会。
这仗过后,杨家算是彻底握在连楚荆手上了。
想到这里,他心情大好地抖了都袍角,摸到桌上的茶杯,放在鼻间嗅了嗅。
茶原本是极好的茶,只是放太久了,或者说是生错了时机,便注定只能发烂发臭,只剩下霉味儿惹人厌恶。
姬宣早在听到连楚荆说到凤凰山时,身子便颓败地软了下去。
他的确没想到连楚荆会亲力亲为到自己翻看账本的地步,更想不到自己这番不仅没能让对方死在江宁,反倒折了这些年的苦心算计。
他慢慢抬起头来,看着连楚荆那张脸,又伸手抚了抚脸上的不经意间长出来的细纹,语气中尽是赤.裸.裸的怨恨:
“三千条性命一个不留,连招安的机会都不留给他们……连楚荆,你够狠!”
他说着说着突然狂笑起来:“方才还说你和你母亲像,现在看来却不是……
你母亲一个见到老鼠都要害怕许久的人,怎么跟你这个冷心的怪物比?”
连楚荆对他语言里的尖锐置若罔闻,只轻轻摇了摇头:“你也说了,朕母亲心软,所以被人害死在冷宫中。
朕若不先一步……该是被你们这群恶犬撕裂了。”
“谁去找的杨茂?”
姬宣后知后觉,语气中都是不可置信。
“明明你时刻在我们监视下,哪里来的人去找杨茂通风报信?”
“朕的人,时刻在你监视下……你确定?”
姬宣原本是确信的,连楚荆南下只带了锦衣卫和暗卫,若还有什么别的势力便是赵景玄的人。
这些都在他的监视下……可连楚荆这样问出来,反倒让他多了一丝怀疑。
到底漏了谁?
他脑中浮现出一个身影,那个叫钟音的小丫头……
然而连楚荆却摇摇头:“朕哪儿舍得让那小丫头冒险……是钟昆。”
姬宣的身体在瞬间弹了起来,竟会是钟昆!
他早知道连楚荆在应天府埋了自己人,却没想到是这个看着懦弱又贪婪的小小推官。
然而循着往回想,姬宣却又觉得一切合情合理起来。
当时连楚荆二人进江宁城时,正是钟昆将那两个大衍宗派去勘察粮仓的人放了进去,才让小皇帝后面的一切布局进行得如此顺利。
加上钟府一游,若钟昆不知连楚荆身份,一个六品推官又怎会非要向草民身份做掩的连楚荆行大礼?
想到这里,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
姬宣的眼中闪过浓得几乎烧起来的恨意,掩在袖下的手微微转动了一下,直直向着连楚荆而去。
连楚荆只倏地觉得面前有阵清风划过,接着这阵风猛地被转了向。
脸上猝不及防被溅上些温热。
他有些发懵,鼻尖传来的腥味让他微微皱眉,他下意识伸手去擦,才发现这竟然是血。
耳边响起一声鬼哭狼嚎的尖叫,那是姬宣的声音。
这一切快得姬宣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他愣愣地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和匕首滚落的碰撞声。
他后知后觉地往自己手臂看去,那里已经只剩下裸露的白骨和一些未被完全切断的经络。
鲜血在那刹那喷涌而出,姬宣甚至没感受到疼痛,只有汩汩热流自身体中流出去。
他愣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是想拿那把匕首刺杀连楚荆,而赵景玄的刀却比他快得多……
他撕心裂肺地怒吼着跪下去捡起自己那条尚且温热的断臂,试图将那条末端染上沙石的断臂接回去。
散乱的长发染了血沾在那张满是惊恐的脸上,让他狼狈得像是流落街边的恶犬。
偏偏赵景玄连这最后一丝希望也不留给他,捡起那条断臂便悠悠扔了出去。
看着姬宣惊叫着摇摇晃晃地忍住疼痛爬起来朝着那条断臂跑去。
赵景玄有些厌恶地擦干净自己手上沾染的鲜血,才朝着连楚荆走过去。
察觉到身边人落座,连楚荆冷冷开了口:“还敢坐下……不怕朕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