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宣说这句话时刻意的语气上扬和得意, 让原本就带着十足歧义的话落在在场所有人耳朵中更多了些别的意味。
连楚荆他的唇在瞬间失了血色,开合了几下却怎么也没办法让对方继续说下去——他有些害怕听到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他不愿回忆这故事中,为何留着同样血的兄长, 会日日将不算清白的眼神落在自己的亲妹妹身上。
更不愿想倔强到一人一马纵横千里也要回到故乡的姬姳,为何在回到京都后成了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子。
窒息感自微微发疼的心脏处开始蔓延, 连楚荆像是被人扼住了脖颈。
记忆中母亲的脸愈发模糊起来, 恍惚间一双带着浓浓怨恨的眼却突然透过凌乱的头发利箭般射了过来。
不同于小时的躲闪, 他此时突然很想抱抱姬姳, 抱抱自己的母亲。
然而等他伸出手, 才发现姬姳满眼的憎恶都并非落在他身上, 而是透过他,看向了他的身后——那是姬宣。
是和他长得极为相似的姬宣。
小时连楚荆总是不懂母亲为何总以一种可怖的眼神盯着他, 这时他才知那只是母亲在意识不清下将他当成了姬宣而已。
连楚荆深深吐出一口气, 却依旧无法从巨大的哀恸中挣脱出来。
然而姬宣却显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我那妹妹啊,从小就高高在上的妹妹……你们都不知道那晚她跌跌撞撞推开门的样子。
我第一次从我那好妹妹脸上看见那样的神色,那样无助又脆弱,可是她怎么逃, 又怎么跑得了?”
姬宣的语气急转直下, 一字一句针扎般自连楚荆捏得发白发麻的指间刺进去:“她甚至不敢死……
连楚荆,她还怀着你啊,她怎么敢死?”
姬宣愈发刻薄的语调在连楚荆耳边炸响,胸口阵阵闷疼让他下意识绷紧了身子。
气血翻涌间,喉间涌上一阵腥甜,他伸手拭去时却愣了一下……
是血。
连楚荆紧了紧手上的粘腻,不动声色地将手放到了一边, 冷声道:“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凶兆,连所谓孙皇后的陷害, 也是假的……”
姬宣浅笑着点了点头,看的却是赵景玄:
“自然是假的,只是这样看来摄政王明明知道真相,却逼死了无辜的孙皇后,这其中缘由可就说不清了……莫非是为自己铺路不成?”
见连楚荆不说话,赵景玄敛了心中的暴虐,抬眼正对上姬宣不怀好意的眼神,接了对方这把暗刀。
当时逼死孙皇后是铺路不错,只是铺的却是连楚荆的帝王之路。
当时连楚荆初即位,孙家势力太盛,四大家又虎视眈眈,孙皇后千万是留不得。
孙皇后自己也清楚这点,于是以自刎与赵景玄做了这个交易。
——用自己一命换孙氏昌荣。
因此当初立后时,赵景玄力排众议举荐了孙家的女儿孙琴韵。
而再之后的事,便不是他一个承诺能掌控的了。
孙琴韵的野心太大,纵然他不愿连楚荆后宫多个人,可若不是孙琴韵先下了黑手,总也到不了孙、杨两家山穷水尽的地步。
归根究底,都是自作自受罢了。
姬宣这时候将孙皇后这事儿挑出来,显然是在挑拨君臣关系。
然而任姬宣挑拨,赵景玄却也没有为自己辩驳的意思。
并非他不愿说,不屑说,只是这样的事越描越黑,留给他唯一的出路便只有沉默。
更何况,这些事情环环相扣,牵出铃铛带着响。
有些事,他不愿连楚荆接着往下想。
然而有些秘密藏得太深,他不愿连楚荆往下想,却免不了对方来这山上赴约,便是想拔出这根刺儿来。
“所以,无所谓观星,只是你将这事儿告诉了先帝,先帝为了维护皇家颜面,才赐死了朕母亲……”
或许是没想到这把火最后还是烧回了自己身上,姬宣在连楚荆冷得如寒冰般的语气中打了个寒颤。
“是那狗皇帝无情……是他!”姬宣此时苍白的辩解都变得相当无力。
“还有你的眼睛……”
似乎以为自己抓到了根救命稻草,姬宣将这句话又重重重复了几遍。
“他派人灌的药!若不是因为那狗皇帝多疑,以为你是我和你母亲的孩子……他怎会下手毒瞎你的眼睛,还害你在外流离多年!”
“亘罗被灭,你母亲发疯,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下得去手……这都是那狗皇帝造的孽!”
姬宣愈说语气愈激动,仿佛感同身受地为连楚荆愤懑:
“陛下你不该过这样的日子……这一切都是狗皇帝的错,末了却生生拆散了你安稳的生活,又要你替他守这岌岌可危的江山!
陛下,您太累了,又何必还替他守这江山……”
姬宣的话带着些蛊惑的意味,连楚荆的眼中似有松动。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冷宫的日子。
那样阴暗的地方似乎只有老鼠能活下去,那样不见光的地方连吹进来的风都带着腐朽的霉味。
连楚荆就蜷缩在小小的一张床上,他没有母亲的呵护,便只能孤零零一个人长大。
只有姬姳时不时发疯时掐住他的脖子,每次窒息感让他的青筋突突直跳时,他才能感受到母亲的存在。
接着是母亲被带走,失恃失明,在短短一天洪水般将痛苦绵延到他生命中的每个角落。
逃亡分别,连楚荆的同年闻的最多的是血腥味儿,尝的最多的是腥咸的苦楚。
再后来有道光照进来,那是先生走进的地方。
可先生终于也走了,连楚荆的生活归于一片灰暗。
在与权势和自己情感的无限斗争中,他挣扎反抗,浑身是血被困在这具为他打造的牢笼中。
他终于知道,自己一切苦难的来源,是生他的人,是创造他的父亲。
原来他生来就是不幸的,他生于母亲心死在父亲的算计时,长在利益相争的泥潭里。
连短暂挣脱出污沼萌出的小芽,最终也还是倒在了鲜血浇灌的一片血色里。
这一路走过来,他的脚下踏着尸山血海,最深处埋着的,是那个曾经单纯的稚子。
归根究底,他是皇帝,享无上权利,身边便合该空无一人。
他原本就不该奢望有人能站在他身边的。
疲乏自他指间处趁虚而入,灌溉至全身,连楚荆突然觉得心中荒凉一片。
然而此时,他却觉得手腕突然一热,接着便是一股强势却温柔的力道将他拥在了怀中。
吐息间多了些别人的气息,连楚荆原本该推开的,然而闻着那琥珀的香味,他却只觉得安心。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1】,乱我心者……当斩之……”
说完,身上的压力猛然消失,鼻尖的琥珀香却许久不散。
姬宣眼看着满眼杀意的赵景玄在松开连楚荆后直直向着他而来,还没来得及后退一些,便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死死禁锢住了脖颈。
巨大的压力让姬宣轻轻咳了一声,他看着双眼猩红的赵景玄,冷笑了一声压低声音道:
“若不是你将人救走……赵景玄,现在这位压着你的小皇帝根本不会存在!
你也是亘罗人,就甘愿在大兴人的压制下过一辈子吗?!”
在赵景玄愈发收紧的压迫中,姬宣的脸都憋成了猪肝色,最后这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然而姬宣却还是挥挥手让一早潜伏周围的杀手不轻举妄动。
他在赌,赌赵景玄会松手。
他不信有人会甘于人下。
他赌方才一番离间下,赵景玄清楚连楚荆知道他的身份后,不会留下他这个外族余孽,更赌赵景玄明白眼下若想活命,只剩下与他合作这一条路。
姬宣一双眼死死地盯着赵景玄,然而对方那张喜怒不明的脸上,那双眼中显然都是杀意。
他觉得自己似乎赌错了……
就在他心慌之际,一旁坐着的连楚荆突然出声冷笑了一声:“松开……”
姬宣以为连楚荆心中的仇恨终于大过了理智,要以大兴的江山来祭多年的苦楚。
然而在他满眼的期盼中,他眼看着连楚荆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
“朕并非为先帝守着大兴……还是你当真以为朕这些年在皇位上这么久,只学会读到了权力相争?”
说话间,那只冰凉的手掐着他的下巴,将他的头转向了亭子外。
秋雨过后,天空被洗去了浊气,朦胧的雨雾在天地间缠绵,处处都透着本真的澄澈。
“看到了吗?”
姬宣不明所以,只是连楚荆和赵景玄默契的沉默让他不免心中一凉。
“看到什么?”
“看林间的飞鸟,看地上忙碌的蚁虫……看这权利或许是几个人,几股势力间你死我活的争斗,这世间却是属于每一个踏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每个生命……”
连楚荆这句话让姬宣愣了一下。
他深深吸了口气,然而清新的山林气息却涤不净他胸腔盘踞的污浊。
“我看不懂,也不想看!连楚荆,你不必跟我扯这样的大道理……”
姬宣终于扯下了自己那张虚伪的面具,再不假惺惺端着语气叫连楚荆陛下。
突然,他开始狂笑起来,阴恻恻的笑声在林间显得有些可怖:“你真是和你母亲一个德行……
可惜什么人间,什么大义,你都只能下地狱跟恶鬼说去了……看看那里听不听你的满口道义!”
“你可知道朕既有把握来赴你的约,便有把握这江宁城你炸不成?”
闻言姬宣笑得更加放肆:“信,当然信……可若我的目的本就不是炸山淹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