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争荣,鱼跃荷开的初夏,两位女强人的交流在互相欣赏的目光中圆满结束。
宋伯元坐在自己房门口的石阶上,手里拿着的是圣人要她追随父志,即刻入金吾卫的圣旨。
宋佰叶先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五官,随后才作郑重状:“你千万保重,听说那地方欺生。尤其是长得油头粉面的小白脸,最容易挨揍。”
房梁上挂着的鸟笼子里,那傻鸟跟着叫唤:“金吾卫,小白脸,金吾卫,小白脸。”
宋伯元握紧手里的圣旨,随地捡了个石子作势要打它,那傻鸟立刻掉屁股转过了身再也不叫了。
她颓丧地扔了石子,偏头问小叶:“这东西这么快,怎么赐亲的圣旨那么慢呢?”
宋佰叶掰了指头数,“虽说这事定了,但礼部还是得装装样子,合合八字什么的,怎么不得挑点好听的词往那上头写写?好让咱们心生感恩呢。”
宋伯元一拍脑门儿,“嗖”的站起身,景黛明明什么都是假的,她也压根儿不姓景,合的哪门子八字。
她把手里的圣旨扔到小叶怀里,风也似的一溜烟跑了。
半路上抓了小黑,一起往景府那儿去。
门房探头看了看,抓紧回去报了老太太,说公子又去找新妇了。
老太太笑的合不拢嘴,转过头和床上的媳妇儿说:“阿元也长大了,你辛苦了半辈子,且宽宽心。你这病,我都问过了,只要每日吃好喝好,没什么愁事就能好。你呀,可得死到我后头去,不然我这后事可不放心交给那些小的。”
淮南王妃笑着点头,知道老太太在劝她,但她现在最愁的就是这事,又将手搁到老太太手上拍了拍:“娘,您看阿元新妇是个稳重的吗?我别的也不担心,就是阿元打小淘气,怕人家家里的好女娘降不住她。”
老太太扬眉,“真不是我宽慰你的,我看那丫头,是个懂事儿的。”美滋滋的乐了后,又接上一句:“元哥儿可是挺久没去那兰熹坊的了。”
淮南王妃叹了口气,“她就算去那地方,也不是个坏孩子。”说完,恨不得直接将被子扬到头上,当自己死了也比在这躺着亲眼看自家女儿娶新妇来得痛快。
“元哥儿昨晚儿上不是来劝过你了吗?看开点,正好趁着这个时候,认清到底哪位待咱们是真心,哪位又是假意。”
淮南王妃真没想到这茬,爱谁嘲笑谁嘲笑,她就是担心她女儿娶新妇这么个荒唐事罢了。
…
小黑苦着脸跟在宋伯元身后,身上挂着的都是各家时兴的新鲜玩意儿。
去景家的路上,宋伯元非要绕两道街去西市,还非说顺路。
宋伯元付了银子,从掌柜手里接了袋糖丸子,顺势送到小黑嘴里一颗:“吃点儿甜的,入了景府,你可千万别摆出这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来。”
“公子,你明日就要去金吾卫上值了,怎么看着一点也不担心?还有空买东西哄大娘子。”
“什么,什么哄啊?”宋伯元推了小黑一下,脸不知不觉的默默变了颜色。
小黑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指她,“公子脸红了。”
“你眼神儿不好。”宋伯元躲了一下,反过来想她脸红什么?难不成她还真像小五似的喜欢女娘?不,不可能,她都不知道凑近闻过多少人脸上的胭脂了,还从没心动过。世上好看的人多了,哪有见人几面就喜欢的道理?尤其是那人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大骗子,野心家,她就不该事事都顺着她的心意来。”
想通了,她突然转回头毫无矫饰地说:“走,改道去兰熹坊。”
小黑听了这话差点儿平路崴了脚,“公子?你认真的吗?我可不想再被那道姑绑树上。”
宋伯元嗔他:“怕什么?给我挺直了腰板。”虽自己心里也在打鼓,还是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儿来。
进了兰熹坊,自然是直接上楼。
初兰正在三楼隔出来的小台子上弹琴,在上头见她出现,差点儿弹错了音。
这小女娘,终于老实了几天,又有什么烦心事了?
宋伯元进了屋子就使唤小黑放下东西,东西刚规整地码好,小黑又被宋伯元推出去,她亲自关了门,转身就脱了自己身上的圆领袍,只着一件单薄的汗褂就驾轻就熟地爬上初兰的床。
等初兰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被子里拱起的小山包,小山包还自己嘟嘟囔囔着什么。
她凑近去听,“坏女人,坏人,骗我,大骗子,烦死了,真烦,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初兰觉得好笑,将琴小心地搁置到一旁,上手拍了下那小山包的脊梁,“又怎么了?龙舟赛都赢了,还有什么不顺心的?”
被子一掀,露出一个圆咕隆咚的脑袋,宋伯元气鼓鼓地朝她撅嘴,被子被随意地搭在身上。
初兰见她这可爱模样立刻伸了手宠溺般地刮了下她的唇,“都多大了,一生气就撅嘴。”
宋伯元摇头,“再大,生气也要撅嘴。”
初兰起身边卸头上的钗环,边问她:“说吧,什么女娘啊?这世上竟也有咱们阿元搞不明白的人了?”
宋伯元像个小老虎似的从床上赤脚下来,对着初兰“嗷呜”了一声,才垂头丧气地说:“就是圣人要给我赐婚,我见过了,她是个大骗子。”
初兰卸下的钗环被好好收进首饰匣后,转身看向宋伯元:“你看看你,没说上两句话呢还,就急眼了。”她伸出手去碰了碰宋伯元的右脸,“羞不羞?”
“不。”宋伯元垂着头摇了摇。
“哪家女娘啊?”
“皇商景家。”
初兰愣了一下,才伸出手去将宋伯元的头扶正,“她,她知道你是女娘吗?”说完,将手里特意选出的玉簪轻轻插..入宋伯元的头上。还没等宋伯元说话,她继续道:“这簪子成色不错,你戴上,更衬这簪子漂亮。”
宋伯元起身,将床边的交脚铜镜朝自己这头挪了挪,“是好看,就是只能便宜了你欣赏我这盛世容颜了。”
初兰“扑哧”笑出声,“小叶簪上也是一样的效果,显摆什么?”
宋伯元站在床上作盛气凌人样朝她道:“小叶也得愿意让你打扮才行啊,你还不如求求我,我又天生丽质又愿意让你打扮。”
初兰起身拿了架上那件早就做好的衣裳朝宋伯元摆了摆,“好好好,就请咱们漂亮阿元赏脸试试新衣裳。”也不知是她非要给她选衣裳首饰,还是某人非要缠着她过来试妆试衣服,这鬼灵精怪的小女娘惯会倒打一耙。
宋伯元这才笑了,边套那大红色的曳地长裙,边嘴里嘟囔:“知道,什么都知道,连我都不知道的祖母的事,她都知道。”拽了拽裙身,哀嚎:“怎么这么红啊?不俗吗?”
初兰抬眼瞧她,唇红齿白的小脸儿,乌发秀眉,高瘦挺拔的身子套上那件按她尺码特意定做的长裙简直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她帮她摆了摆裙摆,才说:“那日看你站在一堆汉子中间儿,红衣胜血,明眸皓齿就一时心血来潮帮你定做了这件,你好好照照镜子,这颜色真的配你。”
宋伯元听她这样说,立刻眼露惊喜。
“竟有你初兰大夸特夸的衣裳,那我不用照,也知道肯定漂亮死了。”
初兰笑意盈盈地看宋伯元站在铜镜前旋转。
“只要她不存心害你,有个帮你伪装身份的大娘子不是也挺好的?”
宋伯元终于累了,她穿着那件大红的曳地长裙倒在了初兰的床上,语焉不详地开口:“现在是不害我,那是因为我对她还有利用价值。等我对她没用的时候,谁知道还能不能留个全尸?”
昨日夜里,她去知会阿娘景黛的事,她一五一十的说了,阿娘却说,景黛那病怏怏的状态,像是中了金吾卫特制的毒。痛不欲生,却还留口气吊着命,也不知这是上天的仁慈还是对她的折磨。
她仰头看天花板,手里拔了头上的玉簪子,“这簪子你是要卖吗?不如卖给我吧。”
“你要是喜欢,就拿走。说什么卖不卖的。”初兰侧躺到她身边,看眼前这漂亮如神仙般的小女娘一脸困惑。
“小叶呢?你没和小叶说说吗?”初兰问。
“不想说,我是小叶的姐姐,不想让小叶掺和这堆破事。”宋伯元握着那簪子转了个身,面对面地冲初兰笑了笑:“把这簪子送给我那不差银子的大娘子,你觉得成吗?”
“你喜欢她吗?”初兰转身,摆脱了两人面对面的姿势,从宋伯元手里接过那簪子,冲着窗外的光比了比,阳光折射到那玉簪身上,恰好在宋伯元俊秀的脸上打上了一道碧绿的痕。
宋伯元眨了眨眼,往初兰身边挪了挪,凑近她问:“那什么是喜欢呢?”
“喜欢啊,喜欢就是看不到她的时候就想她,见了面还没分别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下次见面要梳的妆与穿的衣裳。”
宋伯元“痴痴”地笑了两声,“那我不是,我就是想搞明白她脑子里想的到底是什么,她嘴里也没个真话,让我糊涂得紧。”
初兰“忽”地起身,把手里的簪子放回到宋伯元手里后,手拄在床上俯视宋伯元:“我知道了,你听我的,准没错。”
她兴奋地赤足下床,端正坐在梳妆台上,铺了纸又研磨,宋伯元在床上趴着看她。
她“唰唰唰”地写了一堆什么,脸上还带着暧昧不清的笑。
宋伯元有些好奇,终是懒散的起身,初兰却不让她看,她立刻卷了宣纸,对她颐指气使道:“站那儿,不要动。听我的,保管你正确认识自己的心意。”
说完,她站在门口开门叫了人。
宋伯元听到她把手里的纸交给那人,又叫了壶酒。
宋伯元皱眉,“这酒不会是给我借酒浇愁用的吧?你知道我酒量不好,一沾就上脸。”
初兰像个猥琐大叔那样看了她一眼,“诶呦,这小腰儿,真带劲。”说完,说时迟那时快的将壶里的酒浇过来。
宋伯元站在原地,酒浇透了长裙,能清晰的感觉到那酒珠滑下皮肤,风从窗口穿堂而过,刚划过酒液的皮肤寒毛直竖。
她仰起脸看她:“你疯了?”她尝试小步的挪腾了一下,胸前兜的那点儿酒液顺着两座刚隆起的小山包中间一瞬而过。
初兰笑着晃了晃手里的酒壶,“还剩半壶,正好。”说完,将那狭小的壶嘴怼到宋伯元嘴前。
宋伯元看疯子似的看她,前些年积攒的友谊让她维持了良好教养,她挑眉:“你干什么呢?初兰,你清醒一点。”
“不喝是吧?行,不喝就不喝,反正还得一会儿呢,你身上这酒刚好晾干,光留酒味儿就够了。”
初兰把酒壶置在小桌上,身体半靠在桌边看她。
“啧啧,等你被你大娘子赶尽杀绝的那天,你就易容来我兰熹坊讨生活吧,这小身段儿,真绝了。”
衣裳湿哒哒的黏在身上,令宋伯元异常的不舒服。她揪了揪衣领,又透过胸口看了眼自己胸前的两个小馒头,“我要杀了你!初兰。”
初兰只看着她笑,看着看着就仿佛透过她看到了旁的人。
她抬起手碰了碰自己的鼻梁,突然对宋伯元道:“你有你三姐姐的消息吗?”
“没有。”宋伯元老实摇头。“谁知道在哪个土匪窝子为民除害呢。”
初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床:“你去躺一会儿,趴着也行,怎么都行。”
宋伯元斜眼看她,“你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床铺都舍出来了?”
她虽这么说,却还是乖巧地站在床的一侧。
“给我找件衣裳换吧,布料黏在身上难受。”
初兰朝她狡黠一笑,“没有。你就忍这一会儿罢了。”
尾音刚落,房门外有人轻轻敲了三下门,两重一轻。
初兰突然提了酒壶捏住宋伯元的嘴,愣是把剩下那半壶酒一股脑灌了进去。
宋伯元被迫喝了酒,立刻头晕眼花,“初兰,你竟然要的还是烈酒!”
房门被初兰打开,宋伯元觉得自己真的是醉了,她好像看到了景黛。她看着冷面寡情,漂亮还是漂亮的,就是有点儿冻人。
宋伯元迷迷糊糊地上前走了几步,轻碰了碰,还真是冰的。
听说死人才有这么凉,宋伯元眨巴几下眼,大着舌头问她:“你是死了吗?那我也死了?”说完,她就开始压抑着呜呜地哭,“我不能死呢。我要是死了,宇文广,宇文昌宇文武盛他们都会欺负我祖母姐姐们的,我真的不能死,求求你了,能不能不要让我死?”
景黛冷脸看缓慢跪在眼前,手还在无意识地搓着祈求人原谅的女装宋伯元。
她上前几步,从袖袋里掏出自己的荷包,修长的手指抓在底部把那荷包掉了个个儿,霎时间铺了满桌子的金锭子。
景黛看向站在一边看戏的初兰沉声道:“这些够吗?这间房能不能只留我和我家官人?”
初兰怔了怔神。
“不够是吧?这些呢?”景黛开始拆她自己头上的钗环,拆完后,将它们整齐地码在金锭子边,死死扣在桌沿的手正尽力压抑着愤怒。
初兰慌忙“哦”了一声,立刻转身,还贴心为二位合上了门。
景黛垮了肩膀,垂着头看地板上还兀自哭着求饶的宋伯元。
朱色长裙,哭过后胜过雨后彩虹般漂亮的眼,还有那蜷缩在地上的美好线条以及瑟缩着的长腿。
这所有的一切,都该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
景黛愤怒地跪在宋伯元眼前,冰冷的手指死死掐住宋伯元的下颌,“我说没说过,我讨厌,别人碰我的东西。”
宋伯元的眼睛完全聚不了焦,她闻到她身上的酒味儿,还有对面那冰块儿身上的混着药材味儿的花香。
她朝那冰块膝行了几步,伸出手来抢过景黛的手,自顾自用自己的脸去贴了。
“凉快,嗯~”
景黛红着眼看眼前这哭得梨花带雨的人。
是勾人的神明吗?
景黛松了指头,两手一左一右地捧了宋伯元的脸,猛地一下将那漂亮的脸蛋儿拉到自己眼前。
“宋伯元,我得惩罚你。”
她不怕神,她本就来自地狱。再多的报应又有何惧?不过是死了再还。
宋伯元完全听不真切了,她闭了眼,止了哭意,斜斜歪歪地倒在了景黛的腿上。
景黛手指戳了戳宋伯元肉乎乎的下唇,随后不由分说地将手指挤进宋伯元的口腔。
她认着自己的心意随意搅弄了几下,似是不满意,又将手指拉了出来。
她就那么看着躺在自己腿上的宋伯元。
直到宋伯元均匀的呼吸声渐起,那蓬勃的怒意仿佛也随着那呼吸声渐渐消散。
景黛深吸了口气,用手指戳了戳宋伯元的侧脸,直到恰好按在了宋伯元梨涡的位置,那画面就像她在闭着眼对她笑。
她想将宋伯元抱到床..上,但她这破败身子怕是不能了。她没别的法子,只能就这么抱着宋伯元,好让这小没良心的睡得稍微舒服点。
“姐姐。”宋伯元突然喊了一声。
景黛垂眉,俯下..身,将自己耳朵凑近了听。
“真的,她是大骗子。”
景黛不知不觉地勾起唇角,等她意识到的时候,立刻崩直了唇角,抿紧了嘴。
“可是,我还是,想相信你。”宋伯元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嘴里的话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景黛的耳边。
再是努力也抑制不住嘴角的上扬。
景黛轻轻将自己冰凉的手盖在了那热乎乎的额头上,她轻声对着已醉得不省人事的人说:“只要你乖,只要你听话,姐姐会保护你,姐姐什么都不怕。”
正是昼夜交替之际,太阳升起,刚好月亮也没下山。
景黛仰起头看了一眼窗外,高高的树枝上站了对儿喜鹊,正叽叽喳喳地叫着,有些吵却令她感到安心。
就像所有人都以为她是睡不安稳才要在该睡的时辰点灯看书,其实她就是单纯的怕黑,一闭上眼,那些个血淋淋的人就过来寻她,要她偿命,怕得睡不着就只能看书转移注意力。
下次,或许下次也可以试试酒精。
看这小丫头睡这么香,她竟有些打心底的羡慕。她好像很容易相信别人,又好像很难交付真心。
景黛缓慢将自己的头埋进宋伯元身前嗅了嗅,这酒味儿真香。
走之前一定要记得问那花魁娘子这酒的名字,可是她也看了她的宝贝,要不要派人把她的眼睛剜了去呢?景黛困惑地蹙眉。
腿上的宋伯元突然轻轻动了动,早已不过血的腿霎时激起一阵麻意。
景黛想,那就,先算了吧。
美好之夜不宜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