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睁眼,眼前是熟悉的房梁,躺着抻了个懒腰,宋伯元翻了个身。
“小黑,我要喝水。”
房门“嗖”地被人拉开,小黑疾步走到床前,将手里的水碗搁到宋伯元的下巴处,伸手放在碗底准备接她可能漏出的水。
宋伯元倾身过去,刚喝了口水。
小黑突然冷不防地说:“公子昨夜醉酒,现在可有不舒服的地方?四娘子一早儿来了五六趟,看样子是担心坏了。”
宋伯元艰难咽下口腔里的水,手死死抓着小黑,“你刚说什么?我?醉酒?”
“公子都不记得了?”小黑收回了手,把手里的碗搁到床边的矮柜上,转身看着宋伯元,手指从她的头顺着指到她的脚,“那想必,公子也不记得是谁给公子换的衣裳喽?”
“什么?还换衣裳了?”宋伯元狠狠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儿,手虚虚地朝小黑摆了一下,“你先转过去。”
宋伯元扒开被子,偷偷看了眼自己胸前,又伸出了手指在汗褂上挑了道缝儿,白色的布围了两层,不算紧,没看之前甚至都察觉不到那布的存在。因为她发育得还不算太“完整”,平时穿圆领袍的时候也不用特意围胸,这胸前的那块儿布让她稍微放了放心,总归是个心细的。
她问:“小叶来了好几趟了是吧?”
“是。用奴现在去知会四娘子一趟吗?”
宋伯元想了想,手指捏了被角,闭上眼直接问道:“是不是小叶帮我换的衣裳?”
“不是啊。”小黑坦荡,清澈愚蠢的眼神看着很是纯净。
宋伯元狠攥了下那被角,提眉:“你帮我换的?”
小黑立刻摆手,“公子小的时候,王妃就告诫过奴千千万万勿碰公子的身子,公子身..子珍贵,奴哪儿敢呢?”
“那是谁?”宋伯元扔了被子,坐起身,眼神直勾勾地看向小黑。
“圣旨到!镇国公府嫡长子,宋伯元接旨~”掐了尖儿的嗓音,来自宫里。
小黑没顾上答话,立刻从衣架上拿出早摆好的素净直身,一下子套到宋伯元身上。
“这个一会儿再说,公子快出门迎旨。”
宋伯元自己扭好盘扣,心都快跟着飞出来了。
这什么旨?不能是那人帮她换好衣裳后直接去皇宫告她的状了吧?阿娘在病榻上起不来,大姐姐在宰相府安心养胎,二姐姐无旨不得出宫,三姐姐不知道在哪个土匪窝待着,这衣服还不是小叶换的。麻了,宋伯元真的麻了。
她只能寄希望于是初兰那丫头细心帮了她,还要再多此一举地找人送她回来。
明明她从前都是宿在初兰房里的,肯定不是初兰嘛。
宋伯元挠了挠头发,接旨要庄重不能放浪形骸,随手拿了个大帽扣在头上,也没时间再重梳头发了。
她推开房门,紧张地看向门外。
那传旨的公公见她露面,立刻眉开眼笑的迎上来。
“宋伯元听旨,”宋伯元忙跪下身,紧张地弄了弄衣领,小黑跪在她身边。“兹故淮南王勇猛忠义,其嫡长子宋伯元品貌出众,敦厚纯良,正是适配之时。又闻皇商景氏之幼女秀外慧中,待字闺中,与宋家伯元堪称天造地设。朕感念宋伯元之祖父对大梁的无私奉献,特代师将景氏女许配汝为妻。望婚后新婚夫妇举案齐眉,相互扶持。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镇国公府共同操办,择良辰吉日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公公特意拉高了音调,又将圣旨合为一手可握,交予宋伯元手中,“贺国舅爷大喜。”
宋伯元哆嗦着手拿了圣旨,立刻遣小黑去前院通知老太太。
又从身上自上而下摸了摸,因为这旨意来得突然也没特意准备,她只摸出那支昨晚的玉簪子,眼都不眨地送到了公公手里。
“总管莫嫌弃,这玉簪是琉球国随贡品一同运过来的好玩意儿。”
那公公美滋滋地收了簪子,为了再接一份儿大礼,对宋伯元躬身道:“国舅爷也无需太过忧虑,虽门第配国舅爷稍差了点儿,但景家财力雄厚,国舅爷可快活过一生了。洒家这就随这位小兄弟一同前去恭贺国夫人,在此拜别。”
宋伯元点头,对着那公公道:“总管且自去。”
等人一走,宋伯元忙提了袖子给自己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正好宋佰叶担心她又过来看她,宋伯元忙拉着小叶进屋。
“你知道我昨晚喝醉了谁给我换的衣裳吗?”
“圣旨说的什么?赐婚吗?”
她们两个一同问话。
宋伯元坐下,将圣旨丢给宋柏叶道:“是。”
宋佰叶接了那圣旨却没看,“嗖”地瞪大了眼看向她:“你说什么?有人给你换了衣裳?”
宋伯元看她这反应,刚落下的心又开始七上八下。
“你也不知道?”
“不是,”宋佰叶手捏在那圣旨上牙齿生寒道:“是景家姐姐送你回来的,你回来的时候身上光穿着汗褂,我不知道谁给你换的啊。”她顿了顿,又问:“你怎么能在外与人喝酒到神智不清呢?这衣裳,该不是景家姐姐亲手给你换的吧?”
宋伯元刚乍起的情绪又“嗖”地消散,虽是有些难为情,但说到底不用掉脑袋了。
她起身安慰宋佰叶道:“虽不知这样说,你能不能相信,但她知道我是女娘,也愿意为了我隐瞒。你看看这圣旨,就是赐婚圣旨。”
宋佰叶先是怀疑地看了她一眼,才徐徐展开那圣旨,一眼看了之后,才问道:“你相信她吗?”
宋伯元耸肩:“信不信,都已是这样,我只能信了。”
宋佰叶也垂了头,一模一样一黑一白的两人对着叹气。
良久,宋佰叶拍她:“先别想了,景家姐姐愿意替你隐瞒也是好事。”她站起身,伸出一只手递给宋伯元:“走吧,老太太高兴,又要设大宴请百姓了,咱们去搭把手吧。”
宋佰叶这次还真猜对了,老太太赏了那传旨公公价值三辈子俸禄的财报,又张罗人去多请几个大厨。
宋伯元紧着走了几步,上前牵她:“奶奶,这么高兴啊?咱们府上以后除了攒下的,以后怕是没什么进项了,奶奶还是省着点。”
“说的什么浑话,别说咱府上还有,就是没有,奶奶也要出门借了银子把这大宴风风光光地给你办了。不为你,就为了让旁的人看清了,咱们宋家是认这孙媳妇的。”
宋伯元点头,心里想的都是,谁敢笑她啊?就算满城人笑镇国公府没落了,也应该没人敢去嘲笑黛阳吧?
想到这,突然心虚地想起初兰,那丫头不会因为她被景黛嘎了吧?
她忙松了奶奶的手,“奶奶您且自忙着,我有点事去办,就不陪您了。”
李清灼笑着拍她:“还是这么不知稳重,你慢着些。”
“知道啦。”说完话,宋伯元立刻拉了小黑往熹兰坊赶:“景黛没动初兰吧?”
“什么意思?”小黑虽不明白宋伯元的焦急,但还是跟着跑。
“就是,咱们走之前,初兰还是个活人吧?”
小黑边跑边笑,“公子怎么这么想大娘子,咱们大娘子人美心又善,不光没怪公子你去熹兰坊,临走之前还非要把那一整袋的金锭子给初兰姑娘呢。”
宋伯元立刻刹住了腿儿,“什么?”
“真的,而且连头上的头饰都留给初兰姑娘了。”
宋伯元紧着点了点自己的眉心,又问小黑:“咱们现在是不是不能去景府了?”
小黑郑重点头:“可不行了,公子再是想念大娘子,也需忍上一忍了。”
“什么想念?呸。”宋伯元随便儿找了个大石头就坐了。
前头是街市口儿,有一队整齐的兵正往布告栏去。
宋伯元抻着脖子看了一眼,“小黑,你去问问贴的什么。”
小黑应了,高大挺拔的小伙子,立刻游鱼一样挤进了站满人的布告栏处。
没一会儿,小黑又像泥鳅一样挤出来。
“公子,还是那事,礼部侍郎张丰茂之子张升死了,张丰茂说是三皇子害的,三皇子说是太子栽赃陷害,布告上只说了案件移交刑部,没说具体的。”小黑认真看着宋伯元道。
宋伯元笑了一声,“还真是狗咬狗,一嘴的毛,理不清楚到底谁是真的狗。”
真的“狗”景黛此时正坐在高阁处,冷眼看眼前的宇文武盛。
“现在宫外找到几十只东宫的箭,我没银子打点不了,什么都走不通。”
景黛抬眼:“今年不是给了你不少银子了吗?都花了?”
宇文武盛蹙眉,“那点儿算什么?我出宫开府,花销较以往本就多上数倍,又要往朝廷大部各路打点,那点儿只能说是杯水车薪。我不如太子,太子手握户部,那银子似流水般哗啦啦地往他手里流,先生就算要投奔他,我想,太子绝不会像我那样尊崇先生的。”他言辞恳切,又道:“先生您再好好考虑考虑,本王说的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景黛那刻了十几天的鸡血石章子终是刻到了最完美的状态。
她指尖轻抚那章面,脑海里的却全是前一晚宋伯元那细弱无骨的腰身。
又软又细,比全天下最贵的纱料还要细腻柔软。
宇文武盛久未听见景黛应声,抬起眼看向景黛。
她还是从前那样,穿轻薄又昂贵的焦布外罩。身体紧绷,那细长的脖颈仿佛终生没放松过似的。柳眉细眼,唇薄若刀削,红的扎眼。
他向前一步:“先生。从前都是我的错,我就不该质疑先生,以后,以后等本王登上大宝,本王必许先生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先生所言,我必重之。”
景黛被打乱了思绪,她蹙眉看向宇文武盛,往日那些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负跋扈统统都不见了,此刻他可怜得就像没人要的丧家之犬。
她收起章子,看向宇文武盛一字一顿道:“我能给你的,都给你了,往后莫要再来。”
宇文武盛惊慌道:“先生说的那里话?今日赐婚的圣旨虽到了,但先生信我,宋伯元与宋家绝不是可堪托付的人家。圣人已对宋家离心,先生再不谋划,往后就连景家都会被宋伯元连累的。”
景黛提眉,看他就像在看一头怎么都挣脱不开牢笼的困兽。
有些可怜,但绝不无辜。
她起身,淡淡无一丝情绪地看向他:“我不说第二遍了,宇文武盛。趁你我还有那么点儿并肩作战的情谊,请兆王自行离开,另寻高人吧。”
宇文武盛气愤至极,他指着景黛:“你不要后悔!景黛,离了我,你们景家将再无荣光。”
景黛却笑着看他:“只是可惜呢,我的弓箭手已经准备好了,”她眉眼淡淡,气弱蚊蝇地说:“殿下若不再快些,恐怕会遇上血光之灾。”
“你竟敢威胁本王!”宇文武盛倒竖了眉头,眼睛通红,身体紧绷,那张承袭了宇文广还不错的脸上都是狰狞的怒意:“本王定会令你后悔的!女人,终归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他甩了袍子,留下一句没用的狠话。
景黛就站在高阁上,清清冷冷地看着他走出院门。
宇文武盛走出景家大门,回头就朝那大门吐了口唾液。“呸!什么东西,要不是本王抬举,你一个臭丫头算个屁的先生。”再有几十米到兆亲王府的时候,突然就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女人套了麻袋,他如何辨出的呢?因为那几个女人梳的是辫子,麻袋套上头后,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洪水般汹涌而至的拳打脚踢后,宇文武盛被像扔垃圾那样扔到了路边。那几个女人好像知道哪里打人又疼又没痕迹,揍得宇文武盛骨头都快散了架了。
人一倒霉,连老天都跟着落井下石。
淅淅沥沥的小雨砸下来,宇文武盛扔了头上的麻袋,伸出手抹了下脸上雨水与汗液的混合物,气得发疯般地大喊了一声“啊啊啊~~~!景黛,本王记住你了,往后定要你哭着回来求我。”
眼看着天快擦黑,小雨要转成大雨,宋伯元在茶楼里头坐得屁股都酸了,起身,对小□□:“走,时辰到了,去爬墙。”
“啊?什么?”小黑跟着起身,转头问她:“公子在说什么?”
“去景府。”宋伯元言简意赅,“我得去找她,不能不明不白地被人当大傻子。”
小黑立刻伸出手,像宋伯元能杀了他似的一脸视死如归地看她:“公子不可,公子若在婚前见了大娘子,以后婚姻生活都会不顺利的,除非公子踩着奴的尸身过去不然奴绝不退让!”说完了话,一撇头,像是要英勇就义去。
宋伯元瞪他,景黛名字生辰八字父母籍贯都是假的,那些个虚礼节又有什么用。
她绕开小黑,边走边说:“那我自己去,你留在这等死吧。”
小黑又屁颠颠地跟了上来:“嘿嘿,奴当然为公子马首是瞻了。公子说往东,奴绝不往西,公子说骑驴,奴绝不杀鸡。”说完了话,立刻朝店家要了两把纸伞,在宋伯元头上撑开。
宋伯元笑笑,她能不了解小黑?从前她不读书,去斗蝈蝈儿,小黑也是这么劝的,到最后还不是和她一起玩儿了。
两人鬼鬼祟祟地走到墙边,这次不同上次,两人手一翻,就一前一后地踩上了景家的草坪。
小黑回身去扶宋伯元,两人刚在夜幕雨中整理好身上的衣裳头上的冠。几十只剑戟就围过来,把他们两个死死地堵在墙边。
宋伯元眨了眨眼,感情上次爬墙,人家老早就发现了,还特意和她演了出戏,真丢人。
她双手交叉,笑着对众人道:”大哥,我啊,我是你们小姐未来的官人,圣人下过旨的,宋伯元,我。”
领头的朝她笑笑,“国舅爷为何翻墙?”
“那不是人有说头吗?你不是大梁人啊?不知道婚前新婚夫妇不能相见吧?见了是要被人戳脊梁骨数落的。”
领头的继续笑:“看来国舅爷知道大婚之前,新婚夫妇不得相见,那国舅爷怎么还是偷着来了?”
宋伯元喉头轻轻滑动,“我,我想她了,行不行?到底能不能见?”
“哦?我自不知,官人竟如此爱我。才一日未见,竟对我如此想念?”一道清冷的女生响起,刚还吵闹无比的场面瞬间鸦雀无声。
众人收了兵器,缓缓给景黛让出一条道。
宋伯元抬眼去看,景黛穿素色长裙,手里撑着一把白色纸伞,雨水顺着那伞沿而下,像是一道天然的面纱。
朦朦胧胧间,她看到那抹红微翘,她听到景黛问:“国舅爷是来兴师问罪的,还是真的想见我?”
她站稳在宋伯元跟前,即使手撑着一把现成的伞,也没想过帮宋伯元挡上一二。
宋伯元抬手抹了下脸上的雨水,又把被雨水浇落的碎发抿回耳后。
“来见你,就是见你,什么兴师问罪,没有的事。”
景黛沉默,她看宋伯元看得仔细。
还是那副懵懂无害的脸,身上虽穿了男装,却还是另她想起前一夜的手感。她发尖儿正湿漉漉地在滴水,清纯的像第一次淋雨的小白花。
景黛从伞下伸出手去,顺着宋伯元的眉形,一寸寸地覆过去。
“想来见我,说些什么呢?”
宋伯元被雨浇的有些看不清,直接抬手就抢了景黛手里的伞,人也挤过去,那纸伞被稳稳地撑在两人头顶。
小黑见此,也默默打开了手里的伞,顶在了自己头上。
周围的府兵有些躁动,宋伯元感知到了,他们应该是觉得自己此举不妥。
但宋伯元是什么人,演了半辈子的纨绔败类,最懂怎么气人。
“看什么啊?我和我娘子我们小两口浓情蜜意,你们还要围观吗?要不要亲给你们看看啊?”她挺直了腰板,看着比景黛要高出半头。
景黛倒是没什么波澜,她依然淡淡的。
“进屋吧,有些冷了。”
宋伯元头探出伞外,看雨没有要停的架势后,立刻将手搭在景黛的肩上,当着众人的面,搂着她进了屋子。
只两人进了屋后,宋伯元松开手,扒了自己身上的直身,看向景黛:“姐姐这里有没有我能穿的衣裳?湿了,穿着难受。”
景黛回头看她,抬起手碰了碰宋伯元的下唇问:“你想穿什么样的?姐姐这里都有。”
宋伯元呼吸一滞,才想起来景黛该是看过了她女装。她有些害羞,除了初兰和小叶,她还从未在人前穿过女装,就连阿娘都没见过她女装的样子。
唇上是那冰凉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按压,让宋伯元莫名的觉得紧张。
她摸了摸自己犹在滴水的鬓角,“就普通的飞鱼服就行,圆领袍也可。”
景黛收回手,朝她笑着摇头:“妹妹穿长裙最好看了,怎么不想在姐姐面前穿呢?”
宋伯元不搭这茬,她指了指景黛刚被自己搭过的肩膀,“姐姐这里也湿了,换身衣裳去吧。”
“你的意思是,你想和我一起换吗?”景黛笑着看她,身体站得很直,腰背挺拔。
宋伯元忙摇头,“不是,我真不是这个意思。姐姐,我就是想来问问你,是你亲手帮我换的衣裳吗?”
景黛“嗖”地抬起眼看她,眼里似有剑雨,凌厉非常。
“你,不是说想我才来的吗?”又忽然转成了之前那副淡淡的样子。
屋外檐下,小黑颤抖着身子,手里却还牢牢地抓着伞把。
“各位大哥,你们能不能别凶神恶煞地围着看我,我有点儿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