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盛唐风华【完结】>第二百章 逐北(四十九)

  校场西面入口,李渊仪仗,终于出现。

  八柱国世家家主,大隋国公,河东留守,晋阳宫监,更是天下群雄中最有希望赢得胜利的数人之一,出场仪仗,非同凡响。

  先是数十兜鍪上插着野鸡翎毛的甲骑为先导,这些甲骑俱都使用朱漆裹着的马槊。

  甲骑之后,就是旗阵,代表着李渊身份的一面面旗幡,俱都以壮汉捧定,坐在高头大马上,昂然而来。每面大旗,还有四名背负着弓矢,配着直刀的骑士拱卫。

  骑阵之后,才是李渊车仗,车仗两侧,俱是李家家将护卫。

  比之李家三兄弟每人身边二三十名家将的小打小闹。李渊车仗周围,足足有三四百名锦衣家将拱卫!

  这些锦衣家将,或者传承于祖上,连续数代为李家效力,忠心耿耿。或者是纠合四方来投精锐,是一地闻名的猛鹜之士,或者是其他世家派在李渊身边听用的子弟。人人俱都锦衣为里,裹着斗篷。围着李渊车仗,就是一片五彩锦绣之色跳动。

  如此气象,只让男儿生出,大丈夫当如是也之慨。

  纵然李渊内里是一个还算朴素,只是有点喜欢江南风物的人而已。但是值此乱世,他也必须展现出陇西李家的威仪,才能让天下豪杰归心,让将士效命,让自己的对手震慑!

  李渊车仗一旦出现,本来已经停了下来的号角声就再度呜呜响动。

  李家兄弟三人,与家将俱都翻身下马,躬身行礼。数十家将,俱都拜倒在地。而在场数千军士,俱都平胸行礼!

  此时是数百年血腥战乱之世才过的大隋,封狼居胥的汉军遗风,犹自尚存。军中还融合了部分胡人的凶狠强悍。将士出征在即,哪怕此刻来的是大业天子,仍然是平胸军礼,而不是垂首跪拜!

  虽然比之实际身份地位,他们远不如那些拜倒在地的李家家将!

  李渊仪仗队伍,向两边排开,最后捧出李渊的车仗出来。

  李渊车仗,是一辆黑色的马车,驷马所乘。上张伞盖,四面俱空。李渊一身大隋国公服章,戴着梁冠,腰佩仪剑,端然跪坐。两名持戟家将,站在他身后,昂然侍立。

  李渊按剑起身,立于车上,一摆手道:“止!”

  李家兄弟直起身来,一众家将也都起身。而出征军将士卒放下手臂,只发出整齐的一声响亮。

  李渊缓缓步下车仗,直走向李世民。几名旗手在甲士护卫之下,紧紧跟上。

  走近之后,李家父子,肃然对望。李渊按着仪剑,沉声道:“在家之时,你是某之二郎。出征之际,你却是方面统帅!一旦不利,军法无亲!”

  李世民抱拳肃然:“末将敢不尽心竭力,继之以死!”

  李渊再不多说什么,挥手示意,旗手上前,送上专征方面的主帅豹尾旗,与李世民李字将旗并列。

  除帅旗之外,更有一面白虎旗。自汉末传下来的规矩,白虎旗乃解斗之旗。后来以重臣出镇方面,中枢多授白虎旗随之。李渊坐镇河东,自然有一面白虎旗,现下李渊又将白虎旗交给了李世民!

  马邑两虎相争,李渊遣子以白虎旗解斗,将自己地位放得之高,大有当仁不让之态。人都道唐国公乃恂恂君子,厚道质朴,但是在关键时候,李渊却从来没有表示过谦虚低调!

  李世民平胸军礼,领受旗幡。

  号角声停歇,又是鼓声大作。黑牛白羊祭品供上,直送到豹尾帅旗之前。马上旗手将旗帜斜斜下垂,旗面展开,在冬日寒风中猎猎卷动。

  刀斧手出而上前,用斧斩断牛羊颈项,鲜血喷出,溅在旗面之上。郡府祝史上前仔细察看了一下,扬起手来:“师行大吉!”

  布于校场四下的几十面大鼓,隆隆擂动。而在场军将士卒,俱以兵刃顿地,扯开喉咙大呼。

  “万胜!万胜!万胜!”

  鼓声号角声中,一名名军将大声下令。旗幡飞舞,一队队的军士开出校场,出仓城向北而去。

  而在家将簇拥之下,李家父子,还有离情别意要好好叙述一番。

  李渊这个时候终于恢复了慈父模样,揽着李世民的手:“出门在外,一切当心,凡事多征询宿将意见。一切以稳重为上,若是有什么不测,全师为上。若师不能全……二郎你可要给我回来!”

  李世民默默点头,并没则声。李建成热情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二郎,记住父亲的话。自家安危,最是要紧。遇事情可别逞强!遇到什么麻烦,遣人传书,父亲与兄长我,定然会伸出援手!”

  李元吉在侧,撇嘴无声的冷笑一声。

  要是真的马邑不利,李世民狼狈的逃窜回晋阳。那这位二哥就可算是这辈子再也无法翻身了,他还真的期待这一天呢。

  突然之间,李元吉就看到一个家将身影从后面挤上前来,这么没规矩的人物,让李元吉多看了一眼,接着就是一身冷汗。

  那锦衣家将,小帽之下,雪肤大眼,俏丽中带着三分英气,不是十七姐又能是谁?

  这十七姐怎么跟着家将混到这里来了?

  李嫣的动作,也引起李渊建成世民三人注意,回头一看,人人扶额。出师乃至阳至刚之举,怎么就让这小丫头混进来了?

  李渊叱呵一声:“你怎么来了?回去!”

  李嫣已经挤到了前面:“自家哥哥要出门见仗,我来送送又怎么了?这就败了李家的气运了?”

  然后李嫣又狠狠瞪了李建成一眼,这几日她没少找李建成打抱不平。李建成却是向来高挂免战牌,不见这个妹子。

  不过李嫣也知道事已至此,再找李建成麻烦,也改不了这既成事实。只是瞪了李建成一眼就作罢。

  李建成扭过头去,却是在盘算,到底是哪些家将为李嫣打掩护,让她混进送行队伍当中,当得一个个查出来,重重惩治!

  李渊想训斥李嫣,但是看着女儿穿着家将锦衣,革带束腰,鼻尖冻得红红的,吐着白气,一副英姿飒爽,俏丽无双的模样,突然就是心一软,对李嫣道:“快和二郎说几句话,别让二郎误了出行吉时!”

  第二百零一章 逐北(五十)

  李嫣这几日很不开心。

  当初姐姐李秀未出嫁的时候,家中一团和气,没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破事。怎么姐姐一嫁给那个柴绍,远走长安,家里兄弟姐妹们就变成这般模样?

  原来大家不分彼此,现在大部分都选择了围着大哥建成打转,对贴不上去的,就各种冷眼相待,二哥更是被排挤针对,要不是爹爹还护着,不时夸奖二哥几句,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情形!

  二哥李世民的脾气,很对李嫣胃口。坚韧果决,性子爽快,没那么多世家子弟的做派。而在建成身边簇拥着的那么多世家子弟,那种繁文缛节,那种自高自大,让李嫣真是胃口倒得足足的。

  尤其是大哥身边那个叫做谢书方的,江左谢家子弟。身上扑着香粉,时常广袖高冠,持着玉如意挥洒倜傥,顾盼生姿。李嫣就不相信他的祖辈打赢淝水之战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副娘娘腔模样!

  偏偏这谢书方还想和李家联姻,对李嫣心怀叵测,李建成似乎还乐见其成,越发让李嫣心里不舒服。

  别看李嫣一副雪肤大眼的俏丽模样,但性子刚强惯了。从小在家中就爱打抱不平。李建成越是这般炙手可热的模样,李嫣越是和李建成对着来,处处都向着自家二哥李世民。也算是一种逆反心理罢。

  往常李嫣针对自家大哥,无非就是在一些家族聚会上,对大哥嘲讽几句。故意为二哥说几句好话。建成从来不以为甚,笑笑便罢。而李嫣也得意于自己敢于仗义执言,从来不惧大哥的世子地位,侠气十足。

  可是这次,却是大哥将二哥赶去了马邑!

  大哥随父亲带着精兵强将去长安立功,二哥却是要带着一支偏师,为大哥守着后路,在马邑那个地方卧雪嚼冰忍受辛苦!

  这也太不公平了!

  当即李嫣就将这消息告诉了李世民,让李世民跟父亲申诉去。

  却没想到,一向做事爽快的二哥,这次却默不作声。而几日后父亲就决定真的让二哥前往马邑!

  晋阳城中,这消息即刻就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说建成世子之位已经不可动摇了。而原来还有点竞争力的李世民,彻底已经被李渊打入另册。那些贴建成紧的兄弟姐妹们,更是一副洋洋自得之色,都认为他们押准了赌注,将来一世富贵可保。对于家中向来以侠女自居,处处和建成对着来的李嫣,难免也有些异样的眼神投来。

  李嫣这么多年,父亲宠着,姐姐爱着,兄长让着,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当下就去寻到李建成府上,李建成家将只是推说主上不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去找自己父亲撒娇耍赖,李渊也是避而不见,最后还是窦氏出马,狠狠将李嫣训斥了一顿。在李家之中,李嫣就是对窦氏没招,灰溜溜的退了下来。

  去寻李世民准备统一战线闹出点动静来,结果李世民又在各个军营奔波,挑选营头,准备军资粮秣器械,点验民夫,忙得不可开交,根本照不了面。

  到得最后,自觉得遭遇女侠事业最大挫折的李嫣,干脆心一横,找到个家将,威逼利诱,顶替身份,无论如何要来校场走一遭,说什么也得出了胸中这口气!

  真到了校场,三千军马出征之威,李嫣也是第一次见得。如此场面,哪怕任性惯了的李嫣,也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再怎么闹,都改变不了局面了。

  这个时候,就好好的向二哥告别也罢。

  在用目光逼退了李建成和李元吉两兄弟之后,李嫣策马,来到李世民身边。李世民也带点无奈,带点宠溺的神色,看着这个和自己挺亲的妹子。

  李嫣看着李世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最后才挤出两个字:“二哥……”

  李世民一笑:“知道军国之事,不是你由着性子就能改变的吧?为了李家,马邑总要有人去,我走这么一遭,也是应当的事情。”

  李嫣蹙着眉毛,哼了一声:“我就是胸口这股气平不下去!等三姐回来,我去请三姐出头!”

  李世民哈哈一笑:“别说孩子话了,等我从马邑凯旋,带那儿好玩的事物给你。你在晋阳呆着,乖乖的别生事。”

  李嫣又哼了一声:“我能生什么事情?大事都是你们男儿家做主了,我无非就是闹闹。别看从父亲到大郎都让着我,其实谁拿我当回事了?我还能干扰了你们男儿家的军国大事不成?”

  李世民苦笑一声:“又是孩子话,流血拼命的事情,我们李家男儿不上,难道让李家女儿上不成?我们这么拼命,也是为你们一世能够平安喜乐啊。”

  李嫣幽幽的回答了一句:“可这样的平安喜乐,我不想要。”

  至于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李嫣也不知道。

  转眼李嫣又挤出了笑意:“今天二哥你出征,就不要说这些了,妹子祝你北上之后,早日凯旋归来!也不枉我穿着家将衣衫,来了这么一遭!”

  话语声中,李嫣如男儿一般抱拳拱手,在马上对李世民行礼。

  李世民肃然正容抱拳齐眉,对自家妹子还礼。

  鼓声骤然密集起来,正是宣告主帅动身吉时到来。

  李世民策马转身向北,提起中气大吼一声:“出师!”

  数十家将,齐声唱诺,声若惊雷。李世民再不回顾,在数十锦衣家将簇拥之下,在旗幡飞舞中,向北而去!

  李家父子,心情各异,注视着李世民英武的背影。

  李嫣想了想,突然在背后大喊:“二哥,这次将那徐乐带回来!我想瞧瞧,那到底是什么样了不得的人物!”

  李世民并不转身,一扬马鞭,示意听到了自己妹子的话语。

  马蹄翻动,烟尘飞舞。

  虽然是在李建成的布置下,自己去往北面荒僻之地,去镇守后路,西进长安大业,眼看无分。

  但是李世民心情,却是一片火热。

  在这晋阳城中,只要李建成在,自己就无分毫机会。

  虽然对长孙无忌表现得淡然,但是对世子之位,李世民焉能没有一丝念想?

  毕竟这是乱世,英武进取的继承人,才是李家最好的选择!

  此次逐北而去,却正是前景无限!

  第二百零二章 逼迫(一)

  雪紧一阵,慢一阵,下得总是没完没了。

  塞外冬日酷烈天候,眼看就是到了最为浓烈的时候。

  云中城外,一队人马,穿行在雪中,向西北方向而行,刻意还绕过了在城南面最为密集的附廓百姓聚居区域,已经来到了环云中城布置的矮山军寨防线。

  徐乐正在这一行人中。

  此时此刻,徐乐已经换了一身恒安鹰扬府的赤色厚重军袍,腰间杀着革带,用厚厚的布巾裹着头发。

  这样装扮,代表徐乐已经加入了恒安鹰扬府中。

  跟在徐乐身边的,韩约步离自然是寸步不离,宋宝几人也跟在身边。这些人也俱都换上了恒安鹰扬府的军袍,再没有了此前服色杂乱的模样。步离的军袍有点大,领子将她小脸几乎都包裹住了,坐在马上,只是警惕的看着四下左右。

  恒安鹰扬府的冬日军袍,里面是羊皮的衬里,外面钉着厚重的布面。寻常军士穿着,像一口布口袋似的,但是在徐乐身上,却只显出一股英武气。似乎军中制服,天然适合徐乐一般。

  虽然在城门口,刘武周声色俱厉的将徐乐狠狠训斥了一番,又收割了一轮治下民心。但入云中城之后,刘武周还是好生接纳了徐乐的投效。当得知徐乐带玄甲骑和梁亥特部来投之后,立即在恒安鹰扬府中设立了玄甲营和梁亥特营两支别部。徐乐也得了统领这两营的别部司马差遣,约略等同于恒安鹰扬府中正式的团主差遣。

  这一点上刘武周做得极其大度,没有表现出半点要吞吃徐乐麾下实力的姿态。不仅让徐乐别部自领。而且还准备好了驻地,过冬的柴火,粮秣支应也一概按照恒安鹰扬兵的标准提供。军资上若还需要什么补充,也只要徐乐开口。

  而玄甲骑家眷,还有梁亥特部不能上阵的老弱,刘武周都答应在城中安置,并单独设立一坊。同样都有一份口粮。

  如此条件,已经是厚遇到了极处。虽然对外不宣扬,云中城外百姓还担心刘武周会惩戒这位乐郎君,但知情人都知道刘武周是如何想彻底招揽收复徐乐!

  此次出城而来,也是为了接应后续到来的玄甲骑和梁亥特部。

  与徐乐同来的,还有尉迟恭,他也带了一队骑士,但却和徐乐这一行人保持了微妙的距离感。一路过来,大家都只是闷头在雪中赶路。少有什么闲话对谈。

  等到得矮山军寨防线之下,尉迟恭终于开口,对着徐乐招呼一声:“某去寨中布置一下,你们且在这里候着,近千人还有老弱冒雪跋涉而来,热水热食总得有一口!入娘的,一下又多上千人,只此一顿,一个寨子里面的烧柴粮食就得少掉大半,还得从库里挖出来补上!”

  这些矮山防线上单个军寨,最多就是五十人一队的驻军,小而坚固,最是让攻方头疼。围攻这种军寨,展不开大兵力,再加上城中不断出击配合,只要守军粮秣不缺,战斗意志坚强,想拿下得花大力气。但是缺点就是储存物资实在有限。

  尉迟恭招呼了一声之后,自顾自的带着自己那一队人马上去了。军寨之中早就有人等候,尉迟恭等人入寨之后,就看见炊烟袅袅升起,正是开始准备热水热食。却只是将徐乐这十余人丢在了山下。

  徐乐只是一笑,也没当回事。宋宝却大是不忿的凑了上来,对徐乐道:“刘鹰击都对乐郎君刮目相看,这黑尉迟倒是这般无礼!鹰击面前,须得和他论个明白!”

  徐乐瞥了宋宝一眼。

  对于这个侠少出身人物,徐乐心里很清楚他是什么货色。江湖习气很重,心狠手辣却又自私自利。

  但是一路过来,不管是云中行商,还是和苑君玮厮斗,宋宝都是出了气力的。也在徐乐身边拼斗厮杀。而后来又去梁亥特部帮罗敦安定局面,举族迁徙,在追随徐乐往投云中。

  一路过来,功劳苦劳都颇有一些。自己却对宋宝还没什么回报。要是连宋宝这样的人物都容不得,在乱世当中,也就别想做一番事业出来了。

  宋宝这要告状的话一出,徐乐只是淡淡一笑:“这点小事,还要闹腾到刘鹰击那里。不怕刘鹰击看小了我们?冰天雪地里长途跋涉都闯过来了,还在乎在这儿吹点冷风?现在咱们就在恒安鹰扬府中,和好袍泽要紧,这些话就不必再说了。”

  宋宝点点头:“也就是乐郎君大度!黑尉迟不过撞了一次执必部大阵,就偌大名声。哪里比得上乐郎君单枪匹马做出来的这么多大事?刘鹰击看重谁也是不用说的,咱们不和他计较!”

  徐乐微笑摇头,却不多言。宋宝也知道这话题说不下去了,自己退了下去。

  十余骑就在这寒风中,住马等候。

  徐乐回首,看着云中城下那鱼鳞也似的地窝子。

  冬日已深,往日还钻出地窝子在户外活动的百姓们,这个时候都不出现了。营地当中,寂静无声。

  粮秣短缺,恒安鹰扬府竭力支应,每个人也不过就是个半饱。躺在地窝子里,还饿得慢些。

  恒安鹰扬府上下对自己那种淡淡的敌视,徐乐很明白。

  原来王仁恭自以为是强势,对恒安鹰扬府还算是用的缓手。想完完整整的将恒安鹰扬府实力吞并下来,用以争雄中原。

  但是自己的出现,戳穿了王仁恭的虎皮。现在王仁恭担心的反而是恒安鹰扬府的大举进攻!

  原来缓手,弃而不用,王仁恭已经彻底断绝对恒安府的粮秣供应,更在马邑郡坚壁清野。恒安鹰扬府上下就陷入了最为窘迫危险的局面。

  如此这般,这些人如何能对自己没有意见?

  可在徐乐看来,这个时候,正是要趁胜追击,利用王仁恭自己失却人心的机会,彻底将王仁恭打垮。马邑郡遭受的劫难自然就更少一些。

  可是主事之人,却不是自己啊……

  不知道刘武周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动手!

  若是刘武周还犹疑不决,那么就自己动手也罢!自己惹出来的事情,自然是自己了结。

  且看看刘武周将要有什么作为,自己可等不了他太久!马邑郡百姓也等不了他太久!

  正在徐乐沉沉想着自己心思的时候之际,远处隐隐传来马匹嘶鸣之声。

  徐乐几人都精神一振,向远处极目眺望。

  自家人马,终于冲风冒雪,按约赶来汇合了!

  第二百零三章 逼迫(二)

  数骑在前引路而来,这几骑都是徐乐确定归于刘武周麾下之后,立刻派出去迎接自家大队人马的。

  后面在雪中出现的,是大队大队的人马。

  风雪中跋涉而来,不是一般的辛苦。原来玄甲骑和梁亥特部加起来有一千三四百马匹和各种牲口,现在还剩下的,不过只有六七百而已。往往两人共乘,走完这最后一段道路。

  这些剩下的马匹牲口,也全都是掉膘严重,役使过度,就算能撑到云中城内,还能使用的都是寥寥无几了。剩下的只能杀了吃肉,省得浪费宝贵的草料。

  从神武带来的各色军资粮秣,也因为牲口损失惨重而大量丢弃。原来物资充足,装备精良的玄甲骑和梁亥特部,现在已经像是一支流民大军。

  在冬日马邑,风雪之中,来回迁徙,户外露宿,长途跋涉。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一种小小的传奇征途了。没有一支武装集团,会这样自虐。这样的征途走完,就代表着实力大量的消耗。

  徐乐在马邑郡这个地方,选择与王仁恭和突厥人为敌!这所有一切,逼迫着以徐家闾中人为骨干的玄甲骑,还有梁亥特部的人马,不得不在夹缝中中辗转腾挪,挣扎求生,不得不转战千里,只求能生存下去。

  以这个时代正常水准而言,这支人马早就该散了。但是玄甲骑骨干是徐家闾中人,故去老太爷教养十余年,恩义深重。梁亥特部对于罗敦也是一般。所以才誓死跟随,一路走到现在。

  而徐乐一路以来,所创造的那几场奇迹一般的胜利,也让他在这支军中有了威望。让大家生了追随之心。

  无意之中,这支人马互相扶助,互相照应,坚持下来,经历了这一场淬火之旅。

  虽然这支人马外表已经凋敝不堪,但在风雪中出现,仍然并不散乱,玄甲骑士和梁亥特部战士,仍然在队伍两翼后尾,拱卫保护着老弱妇孺。队伍前面,玄甲骑旗手和梁亥特战士,仍然持着属于他们的旗幡。

  徐乐为玄甲骑临时选定的就是一面带着火焰纹边的黑旗。和梁亥特部带着狐尾的蓝旗,就在风雪中猎猎飘扬。

  这所有一切,无不昭示着,又一支强军雏形,在隋末之世,开始展露身姿!

  尉迟恭正在寨墙之上,看着眼前这支风雪中艰难跋涉,如长蛇一般的队伍。

  在尉迟恭身边,都是恒安鹰扬兵。大家都是打老了仗的,看到这阵容,就知道这支人马的成色。更不必说风雪中长途行军,这代表着什么。

  纵然马邑郡比草原上气候稍微温和一些,冬日出兵,都要有稳固的营地,做一程又一程的短途推进。野无所掠,必须保证足够的后勤供应。不然哪怕以恒安鹰扬兵之精强,都有溃散的危险。以云中城现在的存粮,根本打不起一场冬日会战。

  但眼前这支军马,已经在野外宿营跋涉一月有余!

  这样还能维持大体的完整,还能听号令行事。稍加教养,就是一支有数的强军!

  尉迟恭微微摇头:“这小子啊,怎么就拉出这样一支军马的?”

  一名队正在旁边道:“怎么能和咱们恒安鹰扬兵比?这小子,更没法子和将军你相提并论!”

  尉迟恭只是摇头:“把你这队人马,拉出去走个几百里试试?”

  队正尴尬一笑,不接这个话茬,转而献策:“要不晾他们一下?鹰击看重这小子,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只怕他的人马到时候都爬到咱们头上来!”

  尉迟恭叹息一声:“这乐郎君笑嘻嘻的,内里却性子太刚。假以时日,这天都要给他捅个窟窿的。我们在这乱世当中,不过是想保一郡生灵平安而已,更兼还了鹰击的恩情。和这乐郎君,不是一路人。某是个粗人,犯不着和这乐郎君称兄道弟,原来还想和他再比试一番,现在这心思也淡了。不过也做不来这些龌龊事,都是爹生父母养的,某把你晾在这风雪里试试?”

  尉迟恭摆手下令:“热水热食都拿下去,老弱妇孺先接近寨子里面避风!然后再安排他们一队队的入云中城!”

  队正大声应诺,又追问了一句:“鹰击重用这乐郎君,到底是什么盘算?”

  尉迟恭冷笑一声:“鹰击的心思,谁能猜到。只不过鹰击这恩情,却是不好还!”

  ……

  军寨之下,在大队人马到来之后,顿时就热闹起来。

  军寨之中将一桶又一桶的热汤送了下来,在风雪中冒着腾腾的热气。大队玄甲骑和梁亥特部赶来,不及和等候的徐乐寒暄,冻得半死的人们就围着汤桶狼吞虎咽的吃着热食取暖。

  恒安鹰扬兵对这些来加入恒安府的人马,没有多么热情,但也没有什么冷眼。给的热食足够分量,里面还有肉食油腥,这是平日里恒安鹰扬兵都享用不到的好吃食。

  老弱妇孺都被安排进军寨之中歇息避风,这近千人马,会陆续安排进入云中城内屯驻。

  一片喧嚣之中,暂别一段时日的罗敦和徐乐又再度聚首。

  两人都没什么叙说离情别意的心思,低声谈论,都是关于自家人马将来的命运。

  罗敦形容已经憔悴得厉害,再没有原来那个富贵族长的模样。还不断的咳嗽着,当是在路上受了寒。

  听徐乐转述完刘武周对自己的厚待,对玄甲骑和梁亥特部的安顿。却并没有什么喜色,反而是眉头深锁。

  “这刘武周,我们九姓部族,和他打交道不算少了。外表粗豪大度,行事推心置腹。但是他对你的好处,却不是那么容易还的。不知道到底对这马邑局势有何盘算,对你又有何盘算!”

  徐乐神情淡淡的,似乎还带着一点倦意:“每个人都在谋算,每个人都想获得最大的好处。且随他们罢,反正到得最后,刘武周总要和王仁恭见真章。我的目标,也就是干掉王仁恭而已!”

  徐乐又耸耸肩膀:“反正刘武周也不可能耽搁太久了。”

  罗敦敏锐的抓住了重点:“没粮?”

  徐乐点点头。

  罗敦环顾周遭人群,看着这些追随自己多年的族人,又问了一句:“干掉王仁恭之后呢?你带着他们去哪里?”

  在这一刻,罗敦眼神锐利,死死的看着徐乐。

  接下来去哪里呢?一瞬间徐乐也有些恍惚。

  这乱世之中,世家横行,以天下为赌注争斗。将这个天下搅得乱七八糟。每个人身在其间,都被波及。连自己爷爷想安居于马邑度过余生都不可得。突厥崛起,在侧虎视眈眈,时刻准备趁机杀入中原。

  自己对这个世道,已经感觉烦了。为爷爷复仇之后,自己想做的事情,也许就是彻底结束这个世家把持了几百年的世道罢?

  以一己之力掀翻在这世间运行了几百年的道理。

  似乎……

  很有意思呢。

  第二百零四章 逼迫(三)

  经过一道道山岭的阻隔削弱,塞外南下的寒流,到了善阳地界,已经又好了一点。

  至少在野外穿行,穿足衣服的话,吃饱肚子,过上一夜不被冻死的机会很大。

  可桑干河还是透底被冻伤,善阳城外,白茫茫的一片。

  因为大雪封路,道路难行。被冻上的桑干河就成了天然通路。此刻一队队车马,正不断的从桑干河上经过。

  这些车队,全都是马邑鹰扬兵组成,车上满载着粮食和抢掠来的器物,络绎不绝的赶往善阳城去。

  王仁恭一声号令,马邑鹰扬兵四下而出,搜集四乡度冬之粮,运往各处城中储存,实行这坚壁清野之策。尤其以运往善阳为多。

  至于马邑郡四野百姓,王仁恭让他们也依城廓而居。到时候郡府自然会发给他们度冬的粮秣。

  话虽然这么说,马邑百姓既没有军府组织,也没有鹰扬兵引导保护沿途通行。任百姓自家赶往各城,缺乏组织训练的百姓,哪里又有这个能力?

  就算是赶到了,也就是在城外,没有居所,设几个粥棚,每日舍上一点薄粥。熬上几日,除了大批大批的死在城外,还能有什么好结果?

  幸得马邑鹰扬兵多是本地人为军,虽然奉王仁恭严令执行这个坚壁清野之策,但多少还是手下留情,给马邑四乡百姓留下了一点口粮,让他们好歹有个逃荒向河东之地的指望。也没有如何焚烧抢掠,只是征走了大半粮食也罢。

  马邑鹰扬兵毕竟也是一个成型的武装团体,需要自我生存发展下去。这个时候让马邑鹰扬兵大规模抗命,不执行王仁恭的坚壁清野之策,只是维护郡民,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就算是手下留情了,这坚壁清野之策执行到后来,随着百姓们零星反抗的发生,手段也是越来越酷烈,每一次征粮队伍扫荡一圈回来,多少要闹出几十条人命。偶尔四乡还有火起,却是打发了性子的马邑鹰扬兵放手焚烧村闾。

  乱世就是这样,越到后来,人心越硬,百姓的遭际越是惨酷!

  王仁恭的应对策略不只是坚壁清野而已,另外还将防线,尤其是善阳城的防线,向外推去,尤其是死死卡住了桑干河谷这条通路。

  原来在马邑郡中,要塞化的就是云中之地而已。有完整和深远的针对突厥人的防线。在王仁恭意欲对付刘武周的时候,也未曾在马邑郡腹地经营什么防线,打得是以优势兵力发起野外合战的主意。

  现在徐乐神武这么一闹,王仁恭暂时是不敢野战了,只有赶紧经营防线。

  沿着桑干河谷两边山地丘陵,营建起一个有一个的军寨,为善阳城赢得足够的纵深。打的主意就是刘武周起兵南下的话,一个个军寨这样啃过来,等爬到善阳城下,粮食也该耗干净了。那时候当是不战而胜的局面。

  原来驻扎在善阳城左近的马邑鹰扬兵,一队队的开了出来,连同民夫,在冬日里营建军寨堡垒。屯驻下来,等待着刘武周南下大军。

  陈袭向来脾气又臭又硬,自然不可能留在善阳城享福,给上官赶了出来,驻守桑干河边一处新赶建出来的军寨之内。

  这个时候,他就一脸阴沉的站在寨墙之上,看着河谷中穿行的车马队伍。两根眉毛紧紧拧在一起,似乎随时都会爆发出来。

  十几名手下,簇拥在他身边,笼着袖子缩着脖子看着眼前一切。一名火长咂了咂嘴:“成瘤子这次,算是手下留情了。看这车子上,也就二三百石粮食的样子,留下了三四成总有。”

  另一名手下嗤的一声笑:“成瘤子三十出头的人了,去年大战,拣了一个逃难的小娘,总算是成了亲,据说已经怀上了,他当然要替自家后代修修阴功。”

  有人就骂:“成瘤子这算好的了,赵瘸子平日里慈眉善目的,下手却是狠!烧了一个村闾,车队回来,除了粮食载得满满当当。还有抢来的小娘!也是咱们没有进驻此间,要是看见了,准定得下去和他们厮并!”

  有人叹息摇头:“人心坏了,都是乡里乡亲的,何苦闹成这样?”

  一个须眉花白的老卒冷笑:“你们是承平日子过来的,没经历乱世的苦楚!都想着自家要活下去,上面的人想着自家富贵,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乡情?好好的人,也就变成畜生了。入娘的才平安了多少年,现在又乱了起来!”

  最后还有人神秘的散布着小道消息:“话说开阳兵调过来了,现下已经进了善阳城。”

  当下有人嗤之以鼻:“胡说些什么?开阳兵北上,不防着河东的唐国公了?咱们郡公,可从来把唐国公都当成大敌!”

  那人面红耳赤的分辨:“咱去城中领粮秣,亲眼瞧见的开阳兵旗号!里头还有咱家亲眷,碰上了还说了几句话,这能假的了?亲眷和咱说的,郡公请来了河东兵,入驻开阳,为郡公支撑,现下就是马邑与河东合兵一处,先把云中的刘鹰击收拾了再说!”

  众人一时无语,王仁恭手段一招招的使出,都毒辣异常。对内则不惜残害马邑百姓,对外则引河东兵入郡中,已然是将刘武周当成了生死大敌,彻底的不顾脸面了。

  但是这手段一步步的逼迫上来,再加上刘武周乏粮这个弱点,真的是能将刘武周逼迫到绝处!

  稳固藩篱,待敌自溃。

  只要站在最后胜利的是自己,哪怕将马邑郡整个都拖入地狱!

  须眉花白老兵喃喃自语:“先是马邑兵河东兵恒安兵一起打突厥,然后又是马邑兵和河东兵一起打恒安兵,后面说不定就是马邑兵打河东兵,以后还不知道还有什么兵互相乱打……打吧,打吧,才安稳了几年?这世道就是这样!”

  突然之间,刀光一闪,却是陈袭将腰刀拔出,狠狠斩在寨栅之上!

  闷响声中,直刀入木极深,木屑横飞。

  陈袭两眼血红:“这入娘的世道!就没人将这个世道翻过来不成!”

  众人正欲解劝陈袭,陈袭已经扯开嗓门向北大喊。

  “刘武周,是英雄的,你就快点从云中出来,早点分出胜负也罢!”

  第二百零五章 逼迫(四)

  善阳城内,在这冬日,仍然是一片纷乱景象。

  王仁恭的一连串举动,让整个善阳城都动了起来。

  每日都要兵马开出去,扫荡四周。每日也有车队进来,将四乡坚壁而来的粮秣资财运进来。

  城内城外,军马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每日值守警戒的军马,也翻了好几倍,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城外已经渐渐开始有流民聚集,这都是被马邑鹰扬兵夺走了口粮的百姓。王仁恭也下令设了粥棚,每日施粥。更下令马邑鹰扬兵维持秩序,确保到这里的流民都能得到一点薄粥下肚。

  流民有的就在善阳城附近停了下来,在指定的地方开掘地窝子,指望能熬过这一个艰难的冬日。

  但更多流民还是绕过善阳城,扶老携幼的向着南面逃去。王仁恭的举动,已经彻底失却了马邑郡的民心,这些流民宁愿在道路上挣扎,看能不能到河东之地讨一条活路,也绝不在王仁恭手里乞一口吃食。

  原来颇有优越感的善阳百姓,这个时候也无法安居了。城郭之内,附郭四乡,都有百姓被征发为民夫,去往善阳周边赶建军寨防线。冬日被驱逐服役,苦处可想而知。怨声也载道而起,但也只是敢发发牢骚而已。

  王仁恭明显已经撕破脸了,对马邑郡百姓都用了如此狠辣手段。马邑鹰扬兵也默然听命行事,心肠也越来越硬。善阳百姓要是敢闹事,王仁恭的刀子就敢砍到他们头上来!

  半个马邑郡,在这冬日,都是一派愁云惨雾的气氛。而这一切,只是乱世才开始的景象而已!

  外间已经是如此惨酷景象,而在善阳城的郡守衙署当中,王仁恭却再度登临他最爱的二层小楼,烹茶煮雪,邀集一众门客幕僚聚会。

  王仁恭一身道袍,斜倚上首胡床,挥舞着铁如意,谈笑自若,哪里还看得出那夜兵变猬集于城下的紧张模样?

  而幕僚门客们,也都是竭力凑趣,或者夸茶好,或者夸这烹茶手艺好。两名幕僚干脆还斗起了茶来,就着谁咬盏咬得好,谁茶色变幻更多,争得不可开交。王仁恭也只是笑吟吟的看着,半点惯常的刚愎之色也看不出来。

  雪又纷纷而下,王仁恭看了楼外雪景一眼,又看看楼内的热闹景象。心下自得的一笑。

  天下已经变了,再不是有个威权朝廷镇着四方的模样了。

  现在又是凭着各人家世,各家掌握的实力拼斗,以决出最终胜负的时候了。

  可笑自己此前还念着自己是大隋郡守,行事要顾及大隋一郡之平安,还要想着不能削弱云中太过,不能让突厥在其间占到太大的便宜。

  结果就是放任刘武周在云中坐大,麾下兵马借着刘武周的势反过来还能闹兵变来胁迫自家!

  但是现在一旦撕破脸,再不顾及大隋一郡之事,只是为自己王家一家一姓争将来地位。一切也都风平浪静。

  将士效命,想在这乱世中攀附到一个可以依靠的对象,想在未来成为从龙之臣。自己摆明车马不再受大隋这个郡守身份的限制,反倒让他们归心!

  断刘武周之粮秣,引河东兵入内以安李渊之心,摆脱可能的遭受两面夹击的危局。这一步步做下来,王仁恭自信在这马邑郡中已经稳操必胜!

  至于唐国公李渊……

  微笑之中,王仁恭微微收缩瞳孔。这实在是一个可怖的对手。但是这乱世之中,又有什么事情是说得准的呢?

  如果能将恒安鹰扬府顺利吞下,自己将来未尝没有和李渊争雄逐鹿的本钱!

  下面就看刘武周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还是识趣一点,求个身家平安!

  热闹的人声之中,王仲通匆匆而入。在座幕僚宾客纷纷起身行礼:“大郎。”

  往常王仲通向来是礼数不缺,不肯丢了王家世子风仪。今日不过随意一摆手:“罢了。”

  说着就要凑到王仁恭身边,低声想禀报什么。

  王仁恭笑着挥舞如意:“在座都是某之腹心,有什么事不能说的?”

  王仲通应了一声:“父亲,开阳驻军已经尽数撤至善阳,开阳也传来消息。唐国公军马,先头已经到来。领军之人,正是唐国公二子李世民。”

  身为王家子弟,鲜卑六镇发家的八柱国,都算得上是后起暴发户。最后还要他们来帮忙,王仲通心气实在有点不顺。禀报这番事情的时候,脸色也颇为阴郁。

  王仁恭却不在意自己儿子这点小心思。皱眉想想李家那个二子是何人,最后只是摇了摇头。

  当年洛阳,自己和李家也是有些往还应酬。但只是见过李渊的世子建成。那是一个合格的世家子弟模样,据说更是能招揽人心,在世家中风评不错。至于李渊的二子世民,是真的没什么印象了。

  不过河东军至,却是个好消息。河东兵马为后劲,刘武周更难下定破釜沉舟的决心。但要拖延下去,时间却不在他那一方!

  王仁恭站了起来,朗声道:“各位,唐国公已经遣军来,为马邑后劲。刘贼武周,更难近善阳一步!且看刘贼武周,还能在云中之地支撑多久!”

  众人齐齐起身抱拳行礼:“恭贺郡公!”

  之前王仁恭对李渊一方百般敌视,摆出威胁之态,牵制李渊西进长安。现在又对李渊来兵援助如此欢欣。其间反差,这些幕僚门客,仿佛也都忘了。宛若马邑河东,从来都是亲如一家。

  王仁恭掀髯而笑。仿佛也忘了自家以前和李渊的明争暗斗。

  他猛的一挥手:“遣人去!让刘武周将他所执的张万岁,还有执必部阿贤设,九姓鞑靼千余越部盖达乌头,盖达黑果父子两人,都送交到善阳来!”

  对刘武周的套索,就将这样一步步的收紧,看刘武周还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一名幕僚起身,躬身领命,自去操办此事。

  王仁恭又对王仲通道:“代为父去开阳,将李家二郎,迎到善阳来!”

  第二百零六章 逼迫(五)

  一转眼功夫,在这马邑郡已经是三四个月了。

  馆驿之中,刘文静微微发出了感慨。

  这些时日,刘文静的情绪不是很好。但却将这暴躁愤怒好好的收藏了起来,没有半点表现在外。

  让刘文静愤怒的原因很简单,原来他建议李建成亲自前来经略马邑之地,趁着王仁恭和刘武周火并时行事,争取将马邑云中精兵强将收归帐下,然后再从唐国公西进长安。

  结果李建成却没接纳他这个建议!反而是让李世民来坐镇此间方面。

  不用说又是谢书方那南方荆蛮提的建议,南人心性之备下,格局之狭小,可见一斑。偏生世子还信任于他!

  谢书方进言为何,刘文静也能猜测出个大概来。无非就是怕在马邑郡迁延时日太久,反而离开了唐国公身边的中枢之地,不如将李世民发配来这个地方,而李建成可以独占辅佐唐国公举义定鼎之功。

  这都是格局太小之见!

  如今已经是乱世,李建成的世子名义,其实什么都保证不了。几百年乱世中各种夺嫡之事斑斑可证,只有真正有自己的实力,才能确保笑到最后。才能确保自己地位屹立不摇!

  现在唐国公麾下兵多将广,但是这些兵马,是唐国公的,却不是世子李建成的!而到马邑郡来,将马邑云中精兵收归麾下,这才是自家真正的本钱!

  而担心的在这里迁延时日太久,也是不值一晒。王仁恭都能引河东兵马入内了,表明王仁恭已经决心快点摊牌了。而刘武周也有其根本弱点在,也拖延不下去。双方决出最终胜负,就是指顾间的事情。

  而唐国公起兵,怎么也不可能在冬日。春暖花开之前,马邑郡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能了结了!

  在其间只要应对正确,多了不敢说,大大削弱王仁恭,再将云中精兵大半收归麾下,则是大有可能的事情。

  所行之策也没什么难的,暗中联络刘武周,表示愿意配合他袭击王仁恭,将来平分马邑郡,挑动刘武周破釜沉舟与王仁恭决战。而在王仁恭这一方,又营造出王仁恭接受与刘武周野外决战之势——只要让王仁恭觉得他优势极大就好。双方最后决战之际,再伺机而动,坐收渔人之利。

  虽然这三千兵来,名义上是要帮助王仁恭以固藩篱。但是乱世之中,谁还用守这个道义?

  王仁恭情急之下开门揖盗,这三千河东兵,其实是足以有翻云覆雨之能!

  只要建成亲自,还以自己为第一谋主,则马邑之事,不足平也!

  可惜啊,可惜啊……

  刘文静在心中微微叹息。

  既然如此,这马邑郡也没有什么好留下的了,不如归去。回到晋阳,在建成身边,好好的和那个南方荆蛮争一场。既然这马邑郡是白跑一趟,那么建功立业于长安的机会,可是再不能错过了!

  对于辅佐李世民成事,刘文静半点兴趣也无。

  这个唐国公的二儿子虽然英武奋发,很得唐国公看重,坊间不时还有易储的传闻。但是李世民从来不得世家之欢心,刘文静也没有帮着李世民对抗整个世家集团的雄心壮志。刘文静自己还指望在这次改朝换代的大乱之中,将刘家升为天下第一流的世家!

  至于唐国公对李世民的看重……

  刘文静在心底微微冷笑起来。有些事情,想得太透,说得太破,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旁边张四郎在低眉垂首,无声侍立,等着刘文静吩咐。

  在传信晋阳之后,张四郎又风尘仆仆的赶回,这份忠心勤谨,已然是做到极处了。对于这个新入门下之人,刘文静也甚是满意。俨然有引为心腹的模样,让刘文静原来门下之人,背后不知道犯了多少嘀咕。

  刘文静摆手道:“收拾完了?”

  张四郎恭谨道:“早已收拾装车完毕,只等刘公一声令下,就可起行。”

  刘文静一笑:“也罢,再和王仲通告别一声,这就走罢。马邑将来虽然有一场热闹,但是看与不看,也没什么要紧的了。这次当真是白费了数月功夫,无谓得很!”

  张四郎点头领命,就要下去安排。

  刘文静又叫住了他:“你觉得这次王仁恭和刘武周之争,最后赢的是谁?”

  张四郎低头想想,最后抬头平静的道:“刘武周。”

  刘文静讶然:“为何?”

  张四郎仍然一脸平静:“王太守想得太多,布置的手段太多,甚而还引河东兵入内,以策万全,这心已然是虚了。”

  刘文静失笑:“一派胡言,去罢!”

  ……

  王仲通轻轻的走入了自己父亲的书房之内。

  王仁恭正靠在胡床之上,膝盖上搭着一张鹿皮,闭着眼睛似乎在养神。花白发色,显得分外的醒目。

  听见脚步声响,王仁恭睁开眼来,眸子仍然锐利,扫了王仲通一眼。

  “刘肇仁走了?”

  王仲通点头:“来的是李家二郎,又不是他看好的世子建成,如何能不走?”

  王仁恭淡淡道:“为父引河东兵入内,心里还看不开?”

  王仲通垂首:“儿不敢。”

  王仁恭哼了一声:“事情看得太近!我不引河东兵入内,难道在为父窘迫之际,李家人就不来趁火打劫了?到时候更难应付!还不如敞开门来,让他们失却戒心,以为是上好机会,可以来趁火打劫!到时候为父有的是手段可以对付他们!”

  王仲通讷讷无语,他心下不信。马上都要迎河东兵直入善阳了,现在还说这些大话,又有什么用?

  王仁恭也不想再多说什么,摆摆手示意王仲通退下:“明日就出发,去开阳迎候李家二郎罢,将你的世家子脾气收起来些,说些软话,死不了人!”

  王仲通躬身应是,就要转身离开。

  在他身后,王仁恭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他听。

  “要是陷河东三千兵于马邑,更杀了李家二郎。不知道唐国公,还能有心兵发长安么?”

  王仲通猛然站定了脚步!

  第二百零七章 逼迫(六)

  上百流民,逶迤于途。在满地积雪之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

  这些流民老弱妇孺俱有,看来是一个村闾中人,举家逃难而出。

  每个人都将能裹在身上的衣衫都裹上了,背负着大大小小的包裹,推着独轮小车,车上载着可怜的家当,艰难向南跋涉。

  老弱居中,每人手里都有跟棍子,一则帮助行路,二则缓急时候也能护身。

  青壮则在外圈,警惕的看着四下。有人腰中悬着粗劣的直刀,有人则背负着猎弓,还有人用着简陋的长矛,每个人都绷紧了精神,防备着雪原中可能出现的一切危险。

  马邑两雄相争,王仁恭坚壁清野,引发了这场在冬季的南迁大潮。

  向南逃亡途中,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死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但是留在马邑郡,则更是死路一条!

  这些小民性命的消耗,从来不在掌权之人心中。只要家门不堕,只有手里还握着兵马。则小民随时可以招揽聚拢,天下这么大,人岂是死得绝的?

  东汉末年以来,战乱屠杀,人口大减,五胡入侵,祸乱中原,乱世持续数百年,差点断绝了华夏的香火。好容易才从这血腥的乱世中走出来,这些世家高门,又毫不在意的将整个世道,投入了又一场血腥战乱之中!

  谁也不知道,华夏气运,会不会在这接踵而来的动荡之中,彻底覆没!

  突然之间,这支队伍停了下来,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恐惧之色。一名不剩几颗牙齿,如枯木一般坐在小推车上的白发老人,大声呼喊:“让开路,让开路!”

  流民们慌乱了起来,乱纷纷的让开道路,退往一旁。

  雪尘飞舞,正是一队人马开了过来。

  这一队人马约有数百骑,每人都穿得鼓鼓囊囊的,甲包拴在从马鞍侧。每个人都戴着兜鍪,红缨跳动,耀人眼目。旗幡在队伍中飘扬,护卫旗帜的,俱是外罩锦袍的精壮汉子,华服灿烂,气派已极。

  这大队人马走得飞快,这些坐骑明显是草料充足,精心照料过的。比之马邑郡两大鹰扬府已经掉膘的战马,精神了不少。马蹄缭乱之中已经迫近这些流民。

  不少前方骑士,已经取下了弓矢,将一支支寒光闪闪的箭镞,抿上了弓弦。

  而这些流民看来不及逃远,那老者踉踉跄跄从车上下来,带着众人匍匐在雪中,不敢抬头。

  一名锦衣汉子大声下令道:“赶开这些不开眼的,别阻了二郎道路!”

  一众骑士大声领命,就要动手。但又一锦衣骑士策马从后赶来,大声道:“二郎有令,别理这些百姓,赶紧赶路!”

  一众骑士闻言收手,一拨马头,让开这些流民,轰隆隆从旁经过。

  马蹄溅起无数冰雪,泼洒在这些匍匐在地流民头上,却无人敢动弹一下。

  这队人马,正是河东兵。而李世民也亲为先锋,率领家将和一营骑军,人人双马,轻身而进,就是想早点将开阳接收过来。

  当家将护卫着李世民从这些流民身边经过之际,一身戎装的李世民,不住转头,望向这些流民百姓。

  在李世民身边的,是穿着一身裘衣,戴着皮帽的长孙无忌。见李世民不住转头,笑道:“二郎,看他们做甚么?这些人命大的话,逃到河东,总有一口饭吃。现下入晋阳的世家甚多,都要经营家业,缺的就是人手。这些流民过来,只怕还不够各家分的。不用担心他们的活路!”

  李世民摇摇头:“我年幼即随父亲四处为官,不论是平杨玄感乱,还是雁门救天子,都曾经历过。死人见得多了,我的心没那么软……只是在想,这些百姓都归各家了,朝廷怎么办?”

  长孙无忌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从何说起。

  世家看好李渊,追随李渊起兵。自然要给他们足够的好处。李渊一入晋阳,就将杨家的天子皇庄全都分了下去,各家也在招揽流民为奴,扩充自己家业。这些手段,自然就换来世家的忠心,大家一起拼命打下江山来。李家当年经营自己家业,也从来未曾手软过啊!

  当下长孙无忌只能说一句:“快些去开阳罢,不知道王仁恭那里,还有什么变数没有。将开阳握在掌中,这颗心才算是放下一半!”

  李世民也不过是一时间突然有点感慨罢了,现下的确是开阳要紧。当下再不回顾,策马从流民身边经过。

  大队人马过去良久,这些流民才抬起头来,松了一口大气,扶老携幼,继续上路。

  上位之人不管怎么争夺,百姓们总是想法设法,要活下去!

  ……

  云中城外,军寨防线之上。

  一名军将,站在寨墙之上,望着眼前白茫茫一片。突然他手猛然一挥:“又来了一队流民!快接他们入寨,然后送到城下去!”

  军寨之中,顿时响起传令之声。十余名军士,就准备开了寨门迎出去。

  一名火长走上寨墙,陪军将看向远处。

  雪原之中,又出现了上百个小小的黑影,在挣扎着向此间走来。

  马邑郡中,王仁恭坚壁清野,流民逃亡,沿途守军,心软的就放他们去往河东了。有些奉命唯谨的,就驱赶他们北上云中而去!

  火长脸上肌肉抽动:“寨中存粮烧柴都快消耗完了。”

  军将不耐烦的道:“这是鹰击的严令!”

  火长再不敢多说什么,转身下了寨墙。寨门打开,火长带着麾下就迎了出去,去将这上百流民接引入寨。

  在马邑流民出现在云中地界之后,刘武周就下了严令。无论如何,都要接纳这些马邑百姓。

  军将回望云中,就见云中城下,地窝子又增加了不知道多少。而恒安鹰扬兵进进出出,向着城外新设的营地,运送着物资粮食。

  本来云中城就缺粮,现在增加了这些流民,眼看就要支撑不下去了!

  这军将喃喃自语。

  “鹰击,还要苦撑多久?干脆和王仁恭拼了也罢!咱们就是死在善阳城下,也好过这样活生生的被饿垮!”

  第二百零八章 逼迫(七)

  在云中城内,原有一处里坊,是转为商旅交易所准备的所在,足可容纳千人居住。

  当边塞情势渐渐紧张之后,上一任恒安鹰扬府主将,就将这里坊中草原商人尽数迁走。而云中大集,也改在云中城外进行。

  这处位于城北的里坊,就改成军队屯驻之所。现下刘武周将此间腾了出来,将原来驻扎在这里的两营步卒,全都迁到了其他地方,将一整个里坊,拨给了徐乐使用,让他将所部全都安顿了进来。

  在雪原中转战跋涉如此之久,终于有个地方安顿下来。人人俱都欢欣鼓舞。

  大家一起动手将这里坊收拾打扫干净,外圈屯兵,内里则是眷属老弱的居所。入居之后,多少人倒头足足睡了一两天,这才算是缓过来。

  刘武周也未曾吝惜粮秣,前头几日,都是双份供应口粮。加上徐乐他们还有点底子。大家也是吃了几天好的,这才算是稍稍恢复元气。

  等缓了过来以后,不分玄甲骑家眷,还是梁亥特部族人,大家就开始忙忙碌碌的将这里坊整理一番。

  原来有些破漏的房屋,全都修补好。原来陈旧的铺草,也全都换成了干净的。至于器物资财,居家过日子东西什么的,刘武周拨付了一些过来,剩下的都是用自家带的细软财货换来。

  不过几日功夫,这个里坊就很有个家的模样。精壮军士外圈驻守,每日点卯,隔数日操练一次。内圈则是眷属,还有马厩,修理兵刃铠甲的小铁匠铺,储备物资的小仓库。具体而微,一应俱全。

  平时关上里坊木栅,就可以自成一统。战时军马开出去,将主指挥上阵。

  这就是此刻典型边地军府各营的形态,军与民一体,每个营头的将主,既是一军之主,也是附属眷属百姓之主。对自己范围内的军民,拥有绝对的权力,连刘武周这等将主,都不能随意插手干涉。

  此时此刻,炊烟正袅袅升起,正是朝食的时分。玄甲骑营和梁亥特营才点过卯。陈凤坡管着的火兵,就挑来一担又一担的炊饼,还有大桶大桶的热汤,以供这些军士朝食。

  仲铁臂现下正式入了玄甲骑营,为一队正。人群中看到穿得鼓鼓囊囊的陈凤坡正在指挥火兵,上前打量了一下担子里面的吃食。摇头道:“陈大,这饼子都是啥颜色,这热汤里也越来越找不着东西,就是盐水也似。天寒地冻的,这点吃食,能顶多久?”

  陈凤坡哼了一声:“那你来当这个家?带上路的粮秣,差不多用了个干净,现在就靠刘鹰击拨付的顶着,杂粮多,自然饼子颜色好不了。至于热汤,有盐就算不错。昨日到城外拉柴薪,看到城外营地那些百姓,都已经断了盐。有这个吃食不错了,还挑三拣四作甚!”

  仲铁臂摇摇头,他那一队玄甲骑军士都涌了上来,来领朝食口粮。

  陈凤坡忙不迭的挥手大呼:“一人两张饼,一碗热汤。没得多的,大家爱惜些!”

  军士当中,响起低低的抱怨之声,但也说过便罢。经历了雪中长途行军,现在能安顿下来,住在屋子里,每天有热吃食,晚上不用担心狼群或者突然杀出来的敌人,能睡个踏实觉,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就算每日只能混个半饱,腰带勒紧一些,也就过去了。

  转瞬之间,场中就是一片狼吞虎咽之声。仲铁臂也拿了两张饼一碗汤,开始唏哩呼噜。

  陈凤坡凑了过来:“老仲,乐郎君在做什么?”

  仲铁臂哼了一声:“今日点卯过后,就和罗敦老族长还有几个心腹,开始商议事情了。”

  陈凤坡摇摇头:“乐郎君还是只信得过他们徐家闾出来的人物!”

  仲铁臂扫了一眼陈凤坡:“咱们归于了两军才多少时日?徐家闾可是乐郎君的根本!现下多少徐家闾出身的,也还在当着火长。给陈大你就是别部司马,管着全数辎重。给了某一个队正,将主待人,已经难得的公平了,这上头你也要说嘴?”

  陈凤坡讪笑:“我俩都是神武城里出来的,和你说话还要藏着掖着,有什么味道?咱们也都知道,乐郎君现下是难。也不想闹得人人都知道,乱了军心。不过说与咱们听,就算帮不上什么忙,我们也能开解乐郎君几句不是?”

  仲铁臂没了吃东西的心情,扫视麾下儿郎一眼,拖着陈凤坡走开了几步。

  “这些话,还是不要多说了。放在心里就是……现下谁不知道乐郎君难?因为乐郎君一番举动,王太守和刘鹰击破脸,现在断绝了对云中的粮秣供应。更行坚壁清野之策,现在流民,一拨拨的给驱逐到云中城来!这云中城内,粮食还不知道够吃几日。恒安鹰扬府上下,焉能不怪到乐郎君头上?这个时候,我们就少给乐郎君添乱也罢!”

  陈凤坡叫起了撞天屈:“咱们和乐郎君一体,想为乐郎君分忧,怎么算得上是添乱?入娘的,王太守的马邑鹰扬府,咱们也不是没碰过,马邑越骑,一营给斩杀得干干净净。几千大军,一口气也打回到善阳城下去了,咱们北上投奔恒安府,鸟毛也没咬掉咱们一根!乐郎君都替刘鹰击将马邑鹰扬府成色试探出来了,现在还不肯动手,到底是在怕些什么?恒安鹰扬府自夸兵强将勇,倒是打啊!那时候咱们也能风风光光回神武了!”

  为何刘武周还不动手,干脆破釜沉舟与王仁恭决战,仲铁臂也想不明白。

  他们所在军营,正堵在此间里坊出口处,同时兼做警戒出入之用。校场外面,就是木栅。

  这个时候,木栅之外,数骑匆匆而来。这数骑都背着黑色认旗,正是刘武周身边亲兵。

  离着木栅还有数十步距离,就已经扬声大呼:“徐乐何在?鹰击有召!速速往见!”

  仲铁臂和陈凤坡都举目望去,正看见那趾高气昂的刘武周亲兵。

  仲铁臂脸色难看,狠狠啐了一口:“用得着的时候,就是乐郎君。现下局势艰难点,就直呼其名。恒安鹰扬府,也是一群心眼小的!”

  第二百零九章 逼迫(八)

  在玄甲骑营和梁亥特营屯驻军营中,徐乐拣选了一处宅邸以为自己的居所。

  这宅邸原来不知道是哪个商号所用,前面还有宽大的栈房堆场,韩约所带一队亲军,正好入住在内,拱卫徐乐。虽然徐乐觉得这亲军拱卫,对自己来说也没什么意义就是了。

  不管是跟随自己转战半个马邑郡的玄甲骑,还是罗敦族长带来投奔的梁亥特部战士。徐乐都觉得是自家贴心换命的弟兄,何必还在在里面分出个亲疏来?

  不过当刘武周在恒安鹰扬府中设立属于徐乐的别部,一众部属包括罗敦在内,就要给徐乐设自己的亲兵队。理由也很简单,哪名将主,没有自己能贴心舍命,荣辱与共的亲军。哪里能够镇住部属?而且这亲兵队,关键时候是能为将主去舍命的!

  对这件事情,徐乐只是觉得有点无语。统帅大军,但自己真正信得过的,就是一支亲军而已,这未免也太可悲了。

  身为将主,难免对麾下那支部属有偏爱。但是纯粹是因为这支部属奉命唯谨,上阵敢战!

  设立亲军,天然就具有了特殊身份。只要能得将主欢心,其余全都不在话下。而且也需要更多的优遇来换取他们源源不绝的忠心。这优遇一旦断绝,忠心也就难以确保了。这和前面数百年乱世当中,上位者为世家所挟制,又有什么区别?

  徐乐对这一套,就是异常的反感。古之名将,上下同欲,统万军而如一体。自己不过有个小小的局面而已,就要分出亲疏那一套,岂不是笑话?

  所以徐乐决定,两营人马,按队为单位,轮流担任自己亲军。虽然罗敦韩约宋宝他们都不以为然,但是徐乐一路行来,给人留下的印象就是由着性子来,谁也不惧。锐气张扬得近乎于刺人,也只好随着徐乐了。

  此刻驻扎在徐乐将主行辕的亲军,就是梁亥特营的一队人马。这些草原汉子,得此信任,人人振奋。每日值守巡视,丝毫不懈。哪里还有草原上军马天然有点懈怠散漫的样子。

  此时此刻,当徐乐在自己宅邸中和罗敦等人商议事情之际。院内院外,都是这些穿着皮裘,帽后系着狐尾的草原战士在警戒。而在宅邸一角,更设起了望楼,四名草原战士,一人占据一角,寒风中纹丝不动的警惕注视着四下。

  而在宅邸之中,最核心的节堂之外,又是小步离一个人盘膝坐在廊前地板上,看似在懒洋洋的打盹,如一只无害的小猫一般,但谁都知道,一旦有威胁迫近。这个小狼女就会第一时间弹身而起,从不离身的匕首,就会朝着来敌的咽喉处招呼!

  步离在外面,已经不知道等候了多久。终于抬起头来,回望一眼。

  但不知道是板壁隔音效果太好,还是里面人都压低着嗓音讲话。以步离耳目之敏锐,都听不见半点响动。

  步离摇摇头。

  小狼女很是不理解徐乐入云中城以来,就是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恒安鹰扬府上下对徐乐部属的疏离,整个马邑郡局势的紧张,刘武周处境的窘迫。小狼女半点没感觉到,也丝毫不关心。

  在小狼女看来,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有填饱肚子的食物,有个能蜷曲着睡一觉的地方,就已然足够。自己关心的寥寥几个人,能够无恙就是除吃饱之外的全部意义。

  遇见敌人了,杀过去就是。杀死对方,自己也就安全了。

  世事就这么简单,每天还神秘兮兮的聚在一起,商议来商议去,又有什么意思?

  百无聊赖之中,小步离打了个哈欠,一双大眼都快闭上了,坐在那里摇摇晃晃的似乎下一刻就要睡着。

  入云中城来,徐乐都没找自己说话了。虽然一般都是徐乐说,自己听着。可自己真的是有点喜欢徐乐找着自己说心事的样子……

  这让步离感觉,自己不仅仅只是一个会杀人的小狼女而已……

  而在宅邸之内,徐乐罗敦,还有韩约宋宝等一众最为亲信的人坐在一处,连还带着稚气的韩小六都侧身其间。

  每个人都满脸严肃之态,气氛压抑而低沉。

  现下刘武周的局面越来越窘迫,而刘武周却一直未曾有什么举动。一直是在隐忍。

  但越是隐忍,云中城内人心也越是浮动。而对徐乐这支人马的反感就越深。

  更不必说刘武周对徐乐所部的优待,在恒安鹰扬府中,引发了不少人的嫉妒之心!

  如此局面,身在云中城内,真有无能为力之感。

  这些时日,大家聚在一起,来来回回的只是商议这些东西。但总是没有个头绪。

  宋宝是对眼下局势最为紧张的,追随徐乐,一路担惊受怕,一路冒尽风险。好容易被刘武周所接纳,徐乐也拉起一支人马。这流落江湖多年的轻侠人物,一举而为恒安鹰扬府中队正。虽然不过是管着几十个人的小小差遣而已,但对于功名心慎重的他而言,已经算是打开了登天之门,已经无数次幻想着怎么一路爬上去了。

  现在云中城中局势如此,最为紧张的也就是他。

  “……乐郎君,今日某和陈大去领粮秣,管库司马,那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说的话更不受听,说这场杀孽,都是咱们招来的,也不知道咱们怎么还有脸每日躺着吃喝。这样下去,如何得了?要是刘鹰击将我们当替罪羊交出去,平复王太守之怒,这却是如何是好?”

  宋宝的抱怨,大家听得耳朵都长茧子了。罗敦也跟着叹息一声:“阿乐,长此以往,不是个法子。刘武周城府太深,谁也猜不出他到底是什么盘算。人心惶惶,宋大郎这番顾虑,也不能说没道理,咱们得早有个预备才是。”

  罗敦这话,自然是正理。但是早有预备,却又如何预备才好?身在云中城内,周围是占据绝对优势的恒安鹰扬府精兵强将,难道再杀出云中城不成?

  徐乐神情淡淡的,似乎将大家的话听进去了,似乎又未曾听进去。这些时日,虽然一直参与议事,但徐乐一直就是这种带着点淡淡倦怠的神情。

  宋宝急切道:“乐郎君,你总要拿个章程出来啊!”

  徐乐啊了一声,挠挠头坐直了身子,俊朗面孔,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

  “要是都怪罪到我头上,那只有我自己出马,想法子去斩杀了王仁恭便是。这马邑郡给刘武周,我们走。”

  一言既出,所有人都以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徐乐。

  斩杀王仁恭,这话乐郎君怎么都敢说得出口!

  第二百一十章 逼迫(九)

  迎着众人惊讶到了极处的目光,徐乐只是耸耸肩膀。

  既然问题的症结处在于王仁恭的逼迫,而刘武周又因为种种忌惮而迟迟不敢开战。那么就除掉王仁恭就好了。

  王仁恭在马邑的统治,并不算稳固,只是和马邑鹰扬府的军头们结成某种利益结合体而已。只要王仁恭倒下,马邑鹰扬府的势力就会瞬间瓦解,最好情况下,一部分投靠刘武周,一部分投靠唐国公李渊去,最坏情况,则是自家互相内斗起来。

  而内斗混乱的马邑鹰扬府,想必刘武周再不会有什么忌惮,将会以最快速度挥军南下,一举荡平整个马邑鹰扬府,将马邑郡收入自家囊中!

  这样的虚实,在徐乐以几十骑迫得数千军马溃于善阳城下,就已经看得明白了。

  就算是王仁恭暂时稳定了局面,但这样的敌手不管看起来多么强大,家世多么深厚,都不足为惧!

  当然,除掉王仁恭,是一件千难万难之事,行事之际,更是九死一生。但是目标定下,想办法就是了,总有法子可想的吧?

  徐乐觉得自己思路清晰无比,这道理也应该人人都明白,自己这些部下,干嘛都是一副下巴快要掉下来的样子?

  罗敦打破沉寂,摇头叹息:“徐敢怎生教出你这么个胆大包天的孙子?这事情你怎么就敢去想?”

  韩约站起身来,似乎想开口劝阻徐乐,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话,一张脸涨得通红。

  宋宝以手捂眼,长叹一声:“乐郎君,你怎生会有这个想头?这却是去找死啊!刘鹰击肯容咱们,愿意为乐郎君顶下此事,我们为刘鹰击老实效力也罢。若是刘鹰击不容,我们走就是,何必要自家出头,去寻一条死路?”

  徐乐淡淡一笑:“我从来没指望以刘鹰击为靠山,既然马邑乱局大家都以为因我而起,那么我便出头,解决这件事情也罢。”

  韩小六一下跳起,以拳击掌:“乐郎君英雄!如果要进善阳城,算咱一个!”

  罗敦回头叱呵一声:“小毛孩子,胡说什么,坐下!”

  罗敦是徐乐都给足面子的人,他一发火,韩小六只能嘟嘟囔囔的坐下。

  罗敦转头又要去劝徐乐,但是一口气呛住,顿时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韩小六忙不迭的又站起来,帮罗敦捶背抚胸,徐乐也赶紧上前帮着忙活。

  好一阵子罗敦才算是缓了过来,一张老脸,已然变得煞白。

  到云中城之后,所有人都多少恢复些了元气,再没途中那种疲惫憔悴到了万分的模样。只有罗敦,却是一直都没缓过来,越发显出老态。

  谁都看得出来,这位老人,在经历九姓鞑靼之变以后,生命之火,已经越来越是黯淡了。

  罗敦苦笑一声,推开了韩小六和徐乐。

  “阿乐,现在老头子虽然暂领梁亥特营,给刘武周效力。但是这是给你帮把手的。这梁亥特部剩下这点骨血,迟早都是要交到你手上的。这几百人的性命,你却是要顾惜!以前,你可以由着性子来,仗着本事强,总能杀出一条生路,甘冒奇险,只为成就你的声名。现在却有这么多人跟着你,你要是轻易将他们葬送了,老头子就是埋在地里面,也总是要寻你说话!”

  这番话,罗敦说得极重,一双老眼,死死的盯着徐乐。

  宋宝想上前劝两句,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在旁边只是搓手,想挤出点笑意缓和气氛,最后那张脸,却看起来跟哭差不了多少。

  素来沉默寡言的韩约却上前一步,迎着罗敦:“老族长,乐郎君绝不是那种人!”

  徐乐挥手,让罗敦退开。俊朗的面孔上,笑意极淡,除了那点淡淡的笑意之外,还有三分讥诮。

  “……罗敦阿爷,这条路,不是我选的。我好好行商。遇到苑四手下行劫,若是我被那常舒欣杀死了,就算最后捅到刘鹰击那里去,也不过就是刘鹰击训斥一番,常舒欣他们到手的财货充公。我杀了常舒欣,闹了云中城,只为一条生路而已。事情闹大了,刘鹰击只能行笼络之意,不然但为军将,岂有不顾着自己麾下士卒的道理?刘鹰击可从来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徐乐神色渐渐严肃了起来,那点笑意,已经不见。

  “……闯千余越大营,只因为你是我爷爷好友,对我也是一片赤心。无论如何也要将罗敦阿爷你救出来。其间起了那么多波折,擒下了盖达家父子加一个执必部的什么阿贤设,无非也是死中求活而已。刘鹰击再怎么招揽,我也不想以此为进身之阶,还是想回转照应好我的爷爷……结果呢?不知道是谁,将我在云中之事传了过去,引得王仁恭剿洗徐家闾!对着王仁恭这庞然大物,我的选择就是和他干到底!结果斩杀干净一营马邑越骑,拿下神武县,大败王仁恭军马于善阳城下!然后刘武周虽然一番作态,但仍然要迎我入内,给我以优遇,好笼络我这个战将,这个人才!”

  徐乐缓缓摇头:“这世上,几百年来的道理,就是世家才是人,握有强兵的才是人。你按照他们的道理去行事,什么事情都躲着他们绕着他们。最后只有被他们毫不在意的碾过去!我爷爷躲了快二十年,最后是个什么结果?在爷爷故去的那一刻,我就下定决心,不管面前的对手是谁,我都绝不逃避,他要我性命,要摧毁我所珍视的一切,我就干掉他!就算干不掉,我也溅他一脸的血!”

  斗室之内,徐乐语声如铁。

  每个人都呆呆的看着徐乐,看着徐乐那张英挺的面孔。

  也许是徐乐的面容太有欺骗性,太像是一个翩翩佳公子。平日里总是满脸笑意,什么事情都是轻描淡写。大家总以为徐乐行事,是由着性子来,什么都不大放在心上,有的时候孟浪行事,不过是仗着运气好闯了过来,只为了成就自己声名而已。

  但是当徐乐第一次袒露自己心声之际,大家才恍然想起。徐乐这一路是怎样走过来的,在面对任何样的敌人,任何样的险境之际,都是笑笑便迎了上去,从来没有退避!

  而在以后的日子,看来徐乐也不会退避!

  徐乐是真的想,一举斩杀了王仁恭!

  罗敦吸口气,颤声道:“阿乐,你想如何行事?”

  第二百一十一章 逼迫(十)

  每个人都屏气凝神,等着徐乐铺陈出一番该如何行事,一举斩杀王仁恭,破此马邑乱局的方略。

  徐乐摊摊手:“这个,倒还是没完全想好。”

  宋宝一屁股跌坐下去,捂着自己眼睛。韩小六张大了嘴巴,呆呆的看着他无条件信任的乐郎君。稳重如韩约都开始拼命的眨巴眼睛。罗敦一口气提不上来,又狠狠的咳嗽起来,韩小六就这样呆呆的拍打着罗敦的背。

  罗敦终于缓过一口气,指着徐乐:“阿乐,为一军之统帅,负担着这么多人的性命,这种随意的话怎么也说得出来?”

  徐乐看着罗敦一笑:“最坏情形,无非就是我单人独骑,向王仁恭请降,要是运气好,王仁恭亲自出面欲见于我,那时就有斩杀他的机会……不过这机会渺茫就是了。”

  罗敦老脸涨得通红,眼看老人家又要开始喷自己。徐乐忙不迭的开口。

  “阿爷,你以为刘鹰击真的会束手待毙么?”

  罗敦一怔,顿时就反应了过来。

  刘武周是何等鹰视狼顾之辈,以乡间土豪,这微不足道的出身被送去远征高丽。得欢心于大业天子。大业天子南走之前布置天下人事,将刘武周送回马邑郡。刘武周就能顺利的接下恒安鹰扬府,并在短短时间内让恒安鹰扬府上下归心。引得马邑豪杰来投。并一直与马邑郡太守相抗,种种过往,岂是束手待毙之辈?

  虽然不知道刘武周现在布置着什么,但刘武周必然有所动作!

  自家真是被这段时日以来,刘武周摆出那种受尽委屈,但还以马邑郡百姓大局为重的模样蒙蔽了,难道真的是老了,这心思都转不过来了?

  这徐乐,眉清目秀整天笑嘻嘻的,遇到什么事情说得也少。但是这心思灵醒,从来也不糊涂!

  老徐敢啊老徐敢,你死了也闭得上眼,教养出这么一个好孙子!

  只是你这孙子,心却太大了啊……

  在场几人,也都被徐乐一番话提醒。宋宝更是皱眉苦思。

  刘武周这百般隐忍,到底是在憋着什么动作?

  而罗敦望向气定神闲的徐乐,眼神中更多了一丝悲恻。

  刘武周顶着王仁恭如此巨大的压力,还这般笼络包容徐乐。还不知道要徐乐付出多少代价来回报!阿乐啊阿乐,你到底撑得过去么?

  突然间外间就响起了通传之声:“鹰击郎将遣人,来召乐郎君!”

  ……

  刘武周缓缓起身,开始着装。

  在他鹰击郎将衙署之中,从来不用侍女。衙署中杂务,都是一般伤残老卒在操持。这些老卒手脚慢做事会偷懒,有的时候仗着老资格还会在刘武周面前发牢骚甩脸子,刘武周从来都是一笑置之。

  更换衣服这种事情,从来都是刘武周亲力亲为。世家子起身之后从洗漱到更衣不用自己动一根手指头这种做派,和刘武周从来无缘。刘武周也不觉得这种日子有什么意味。

  享受富贵,是最没味道的事情。男儿在世间,最大的享受,就是拥有更多的权位,决定更多的人生死,不管这一路行来,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而自己,付出的代价已经很多了……

  高丽冰天雪地中的死战,在大业天子面前装出来的粗直忠心,到马邑郡之后的礼贤下士,散尽家财,对每个人放下身段的曲意笼络……

  只为撕破笼罩在自己头顶那出身的阴影。

  凭什么某就要低那些世家子弟一等,哪怕这世家子弟如王仁恭!凭什么自己付出了如此多惨痛的代价,豁出性命无数次,这上升之途,还是这么艰难?

  这世道,早该变一变了。

  而自入马邑郡以来,一直笼罩在自己头顶,那名叫王仁恭的阴影,眼看就要被撕碎!

  只要再前行一步!

  但这一步,却是最为艰难的一步。能不能跨过去,实在是属未定之天。

  但是突然横空出世一个徐乐,这位乐郎君在手,也许会让自己把握更大一些吧……

  不过这位乐郎君,实在是个太过危险的人物。

  凶狠暴戾之辈,自己麾下有的是,也从来都可以操控随心。但是这位乐郎君,却和自己一样,想将这个天下翻转过来!将这天下运行了四百年的道理,彻底粉碎!

  刘武周默默想着心思,自己动手,将鹰击郎将官服,一样样的穿上。最后再将梁冠,稳稳的合在自己头上。

  脚步声轻轻响起,却是苑君章出现在门口,轻声发问:“可去节堂?”

  刘武周并不回头:“徐乐召来没有?”

  ……

  徐乐所在的宅邸之中,两名背负着黑色认旗,一身甲胄的刘武周亲兵,大步走入。

  宅邸之中,值守的亲卫都注视着他们。

  这些亲卫都是梁亥特部的精悍汉子,正轮到入值。身为梁亥特部战士,既要在山间奔走猎狐,又要以以少数的身份在九姓鞑靼中立足,从来都是九姓鞑靼中一支精锐。

  不然单是富庶,只不过是一块肥肉而已,哪里能够自保?

  这些草原汉子按着腰间直刀刀柄,看着刘武周亲兵。但身为刘武周的亲卫,哪里又会被这些彪悍的草原汉子吓住。这两名亲兵脚步不停,头也昂得高高的,有人逼视过来,也就恶狠狠的回视过去。

  双方眼神交锋,算是势均力敌。

  引路之人将两名刘武周亲卫一直引到后堂。

  两名刘武周亲卫,就见一名在堂前盘膝坐着的少女,站起身来。

  少女栗色长发如瀑布一般垂下,泛着蓝色的眸子美得出奇。但目光落在他们咽喉处,身经百战如刘武周亲卫,在这一刻都觉得脖子突然发凉!

  引他们直至此间的亲卫,快步走到门口大声通传。在门口步离的逼视之下,这两名亲卫一时间竟然没有直入节堂!

  通传声才落,徐乐就已经步出节堂。

  两名刘武周亲卫呆呆的看着徐乐。

  乐郎君名声已经响彻云中城,但是自入云中以来,徐乐就深居简出,不招惹是非。这两名刘武周身边亲卫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乐郎君。

  徐乐一声絮着丝绵的厚重军袍,内里还有羊皮背心,装扮如同麾下儿郎一般。未曾带冠,只是束着头发。如此寒酸简朴的装扮,在他身上,偏生显得倜傥如玉。

  徐乐朝着两名亲卫露出白牙一笑:“鹰击有召?还请稍待末将更衣,然后就去。”

  第二百一十二章 逼迫(十一)

  鹰击郎将衙署之中,刘武周部下,已然济济一堂。

  因为刘武周的出身低下,最多算是个边地良家子。但凡稍微有点家世的原来云中将吏,在刘武周到来接掌恒安鹰扬府之际,或者求退,或者干脆就挂冠而去,连云中县令都弃职而走。

  虽然刘武周能在这云中之地一手遮天,以恒安鹰扬府代行民政,彻底将这片所在变成军府的治下。但代价就是刘武周部下,是清一色的武将班底,没有半个稍有身份的文吏。

  此刻节堂之中,全是顶盔贯甲的武将,论身份都是营将以上。

  整个恒安鹰扬府麾下,建制应是三个团坊主,每个团坊主下面有二至七营不等。刘武周亲领一团坊七个中垒营头,苑君章领一团坊五个射声营头,尉迟恭领一团坊两个恒安甲骑营头。总计有营头十四个。加上每团坊中还有比营将身份的参军、司马等等人物。节堂内一下就塞了二三十人。

  刘武周给徐乐的,其实也是比于团坊主的差遣位置,只不过没有正式团坊的军号而已,称为别部。刘武周对徐乐笼络之厚,可见一斑。而恒安鹰扬府中那些跟着刘武周出生入死的军将,如何能平得下这口气!

  这二三十人聚在一起,甲叶碰撞金属声响亮,互相交头接耳,节堂之中,就如市集一般。

  众人突然被从城中各处召集而来,事前都不知道为何。刘武周和苑君章未至,一群人就围着尉迟恭七嘴八舌的打听。

  尉迟恭只是推说不知道,逼得急了,一名苑君章麾下射声左营的营将,嗓门儿最大,问话简直如吼出来的一般,震得节堂内器物似乎都在嗡嗡作响。代表大家开始威胁尉迟恭。

  “黑尉迟,今日将主召集咱们,到底为了何事?大冬天的,肚子里面也没油水,只能整天的睡!爬起来跑着一趟,朝食那点东西,可撑不到哺食!你要是不先透点风,到时候某吃你去,你还得管酒!”

  这一声询问出来,一众军将轰然叫好。

  “就是,要是害得大家白跑这么一趟,黑尉迟得管酒!”

  “某闻着黑尉迟嘴里有酒气,这厮准定是在没人处偷偷喝酒!”

  “这厮恒安甲骑营,连人带马,给的口粮最多。从马嘴里克扣一点下来,入娘的就去换酒了。说不定在城外营地,还能换几个小娘回来!咱们都勒紧腰带苦熬,就这黑厮过得快活!”

  “入娘的不走了,今天都吃黑尉迟的。咱们还省一分口粮,麾下儿郎今日还能多分一口汤!”

  一众军将,把自己说得比乞丐还要惨,纷纷要打尉迟恭的大户。

  尉迟恭也岂是好惹的,看到这些家伙脸都快要凑到自己面前,露出丑恶的嘴脸讨酒喝,当下就站起身来,伸手左右一扒。劲力到处,这些军将跌跌撞撞的退开。

  “入娘的,打某的大户来了。都到某的拳头上来领取!某那两营,领的口粮虽然多些,但麾下儿郎,连自家的分量都给了马,当兵的不爱马,还有天理么?论起来只怕吃得比你们麾下儿郎还少一些!至于酒,更是没有,你们要想尝尝自家的血,某倒是可以帮忙!”

  迫退众人之后,尉迟恭得意洋洋的哼了一声:“鹰击和长史就要出来,到底什么事情,不就知晓了?现在只是歪缠于某做甚?这些年来,某是喜欢打听这些消息的人么?闲时喝酒,得令上阵,操那么多心思做什么?”

  尉迟恭大户打不成,这些军将无精打采的散开,只有那射生营军将还站在那儿,声如洪钟的抱怨。

  “连黑尉迟你都过得这般惨淡了,咱们就更不必提!入娘的,那徐乐一口气带来千人。云中城一下添了两营兵马!刘鹰击给他们的粮秣又厚,个个吃得满嘴流油,倒是让咱们这帮老弟兄扛着!这局面都是徐乐惹出来的,以某瞧着,要不干脆冬日动手,咱们随着刘鹰击一头撞向善阳也罢,要不就干脆将那徐乐交出去,咱们还能在云中多挨一些时日!”

  这军将嗓门儿实在太大,往常临阵之际,旷野之地,一营射士,都能在千军万马喧嚣之中听清他口令每一个字。现下在这节堂之中,这声音更是震得尉迟恭都皱眉。

  其他军将,一边捂耳朵一边点头,都对他的话深以为然。

  刘武周待遇徐乐太厚,而对着王仁恭的逼迫迟迟没有动作,大家都郁积了满肚子的心思,趁着刘武周和苑君章未至,忍不住就发泄了一点出来。

  有人目光还投向苑君玮,苑君玮自从徐乐入云中刘武周麾下之后,几乎就是躲起来不大见人。今日被召来与会,只是坐在角落不吭声。众人目光投过来,苑君玮只哼了一声,就扭过头去。

  虽然行事冲动,仗着有哥哥这个靠山,当初苑君玮在恒安鹰扬府中也很有些飞扬跋扈。但苑君玮同样也是心高气傲。

  在徐乐手里连连遭受挫折,名声尽毁。可苑君玮只想凭借着自家本事将失去的一切都夺回来,可不想因为王仁恭的逼迫,而让徐乐倒霉。这些军将聚在一起发牢骚,还想看他的反应,苑君玮虽然隐隐约约的意识到了自己并不聪明,可也不会掺和进去!

  正在那射生营军将话语余音绕梁之际,就听见刘武周的声音骤然响起:“巢有威,你又胡说什么?闭上你那张臭嘴!”

  节堂之中军将轰然散开,各在班位,躬身行礼:“鹰击!”

  只留下巢有威一个人呆呆站在那里,一张脸涨得通红,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看见众人行礼,这才忙不迭的跟着弯腰:“鹰击!”

  节堂之后,一身官服的刘武周和苑君章大步走出。

  两人都是在大隋体制之中,勋阶爵差遣俱全的正式官吏,一身以黑为主色的大隋官服,朱漆梁冠,一下就让节堂当中充满了正式且威严的气氛。

  寒门子弟,能到如此地步,正不知道付出了多少惨痛的牺牲,经历了多少磨难!

  刘武周扫视诸将一眼,神色不动:“徐乐还未曾至?也罢,不等他了,将郡公使者带上来!大家都听听,郡公对我们云中之地,又有何号令!”

  诸将抬首,两两相顾。云中之地已经被逼迫到这等地步了,刘武周却还是忍着,带着大家苦熬而已。现下王仁恭又遣人来,不知道又有什么举动。

  这等逼迫,要到何等程度为止。

  而刘鹰击,又将忍到何种地步为止?

  第二百一十三章 逼迫(十二)

  节堂之中,尽是木质地板,隔绝从地下泛起的潮气。

  当年营造这鹰扬府衙署的时候,还是大隋的鼎盛时期,选的尽是好木料。经过这么些年的使用,地板温润得如同包了一层浆一般。

  这里是恒安鹰扬府的中心,也是历代恒安鹰扬府将主居停中心。一道道号令从这里发出,数千云中男儿就咆哮着奔赴战场,和此起彼伏的草原民族,做拼死一战!

  能在这堂上站立的,都是英雄男儿!

  这些向来粗鲁无忌的恒安鹰扬府军中将领,入此节堂,都要脱下军靴,仅着布袜,恭谨而立。汉时入上位居停之所脱履遗风,在此犹存。

  但是当马邑鹰扬府那名使者被带上来的时候,这使者在门槛处稍稍犹豫了一下,穿着军靴的脚就踏了进来。

  钉着掌,满是雪泥的军靴,在地板上发出重重的响声,留下一个个乌黑的脚印。堂上按剑等候的恒安鹰扬府军将,一个个目中似乎都要喷出火来!

  这使者也是个军汉模样,满脸刀砍斧刻一般的皱纹,一看就是走过塞外草原,这是塞外寒风硬生生吹出来的。手脚也长大结实,穿着一身满是泥水汗迹的厚重军袍,在众将如刀剑一般的目光逼视之中,仍然浑不在意的上前。

  不问可知,这使者是王仁恭精心挑选出来,胆大气粗不惧生死之辈,这样走一遭还能活着回去,王仁恭少不了有足够的好处给他。

  随着这军汉一步步上堂,苑君玮在人群之中,腰间直刀忍不住就随手弹出一截。挫折他的声名,与挫折恒安鹰扬府的声名,那就是一回事。而他苑四,对这种事向来是说干就干!

  虽然对着徐乐,他苑四反而被干得很惨就是了……

  旁边一只手伸过,将苑君玮的直刀按回了鞘中。苑君玮挣扎一下,但那手如山一般稳定,苑君玮再也动弹不得,侧头一看,正是尉迟恭。

  论起来苑君玮实际还是尉迟恭属下,尉迟恭为恒安甲骑团坊之主,麾下两营恒安甲骑。尉迟恭直领一营,而另一营就归于苑君玮所领。平日里尉迟恭对苑君玮那一营,并无什么约束的权力,这也是上位者正常的分而治之手段。恒安甲骑这种大杀器,怎么可能集于一人之手?尉迟恭都觉得这种手段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在站班之际,苑君玮就正正站在尉迟恭下手。

  苑君玮发作,被尉迟恭拦住。苑君玮喷火的眼神狠狠瞪了尉迟恭一眼。向来嬉皮笑脸的尉迟恭却沉着脸向他微微摇了摇头。苑君玮恨恨松开手,继续以杀人般的目光看着那缓步上前的马邑使者。

  马邑使者终于在靴声中走到高踞上首的刘武周和苑君章之前,腰板挺直,嘻嘻一笑,就要开口。

  旁边顿时响起了几声怒吼:“向鹰击行礼!”

  几名军将都上前一步,腰间直刀,金属响亮声中,已经出鞘一半!

  那使者却好整以暇的道:“下吏是马邑鹰扬府所属,从来没听说过要遵恒安鹰扬府号令。军中之人,明节制为最要紧的事情,现在两大鹰扬府势同水火,下吏要行什么礼?”

  刀光闪耀之中,这马邑使者神色不变,半点惧怕的意思也无。

  马邑鹰扬府,同样是边地军府,同样夸称天下精锐,同样在这乱世中有继续向上之心。在和王仁恭之间的矛盾化解,双方达成共识之后。现在马邑鹰扬府上下,目标就是要将恒安鹰扬府击败瓦解吞并。此次出使,马邑鹰扬府就是要这些云中之人知道,马邑军府之中,同样有的是好汉子,马邑精兵之名,并不是你们这些云中人所独享!

  几名军将怒气勃发,又上前一步,这马邑使者干脆伸长脖子拍了拍:“朝这儿砍!”

  一直如木偶一般站在刘武周身后的苑君章,冷冷下令:“都退开!”

  几名军将看了苑君章一眼,狠狠还刀入鞘,退回班列之中。

  苑君章看着那名马邑使者,轻声发问:“王郡公号令得动你们么?”

  马邑使者一怔:“我等忠心耿耿,为王郡公效力!”

  苑君章冷冷一笑:“那王郡公反出大隋,要立新朝了?”

  马邑使者脸涨得通红,只能摇头。

  苑君章冷冷道:“既然你等听王郡公号令,王郡公又还是大隋忠臣。我等将主,也还是大隋的鹰击郎将!身为下吏,还敢傲然无礼不成?”

  使者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最终只得躬身行礼:“下吏参见刘鹰击,下吏无状,还请刘鹰击恕罪!”

  刘武周一直静静的看着堂下诸将的愤怒,听着苑君章的话语。这个时候才将手一摆:“这礼节,行不行也就如此。大家心里,都知道怎么回事。王郡公现在步步紧逼过来,还断了我云中之地的粮秣供应,现下又遣使而来,到底想要刘某人做什么,尽管说罢。不必藏着掖着。”

  使者气焰给苑君章一番话打掉一截,现下又挺起腰来,竭力的把气势涨回来。

  “郡公遣下吏前来,除了探问云中军民情形之外。就是要传句话话而已。粮食,现下善阳城有的是,精兵强将,也有的是。郡公更向唐国公请了三千河东援军,以唐国公二子李世民为帅,现下想必已然进了善阳!郡公也不忍心看着云中军民就这样饿垮,只要鹰击将手中执必部阿贤设,千余越部大小王,还有那个鹰击麾下的乐郎君交出来,那么郡公便朝云中发送粮秣,管保云中之地能把这个冬日熬过去!若是鹰击不愿意,这些人,便请鹰击自己留着也罢。等到冬季过去,郡公自己来云中城向鹰击讨。到时候还请鹰击不要后悔!”

  一番话语,堂中大哗!

  数十柄直刀顿时在一瞬间都拔出鞘来,苑君玮更是一个箭步就窜了出去,连尉迟恭都没拉得住!

  苑君玮的直刀在手,明晃晃的闪动,他红了眼睛,咆哮怒吼:“乃公砍了你脑袋,给王仁恭送回去,这就是云中男儿的回答!”

  执必落落,盖达黑头,盖达乌果,甚而徐乐,都无足轻重。但是王仁恭一声号令,就将他们送回去。则恒安鹰扬府就再无什么威望,投效云中而来的那么多豪杰,就会星散而去!

  王仁恭这就是想逼迫恒安鹰扬府拼死一搏,越过冰天雪地,以冻饿之军远征善阳,最后再一举将恒安鹰扬府击垮!

  就在这个时候,节堂之外突然响起通传之声:“别部团主徐乐入节堂!”

  第二百一十四章 逼迫(十三)

  风停雪住,今日实在是难得一个冬日好天气。

  云中之地北面的崇山峻岭之中,一支黑压压的人马,正在艰难的穿行在山道之间。

  这支人马,俱着皮袍,服色杂乱,只是按百人一队分出了秩序。

  虽然这些骑士人人有马,甚至还是双马,但俱都未曾骑乘,都是步下牵着坐骑而行。

  每人牵着的双马之中,其中一匹驮马,马身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皮囊,尽是肉干奶酪之类的吃食。不少驮马还负着甲胄弓矢,负重相当不轻。

  雪中经行,已经不知道有了多少时日,这些驮马都已经瘦骨嶙峋,行在雪地中,摇摇欲坠。那些未曾负重的战马,也掉了不少的膘,但大体上还保持着能上阵的模样。

  这百人一队的队伍,在山道中逶迤蜿蜒,竟然有近百队之多,前锋已经快出了山谷,后尾还在十余里之外。

  而在这队伍之后,则是更多的牧奴,这些牧奴瘦骨嶙峋,裹着破破烂烂的袍子,驱赶着成千上万的羊群,还有数千匹可供更换的马匹,队伍当中还有汉家式样的车子,装载着沉重的物资向前,车子陷在雪中,这些牧奴们就被骑士们驱赶着上前,喊着号子将车子推出来。

  当车子摇晃一下继续上路之后,往往就有几名瘦弱的牧奴再也爬不起来,然后被骑士们拖至道旁,扔在雪中,不管不顾。滚滚而前的队伍中,再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

  就是这样的后勤队伍,才保证了前面近万战士穿越雪原,越过重重山地,眼看就要进入云中盆地!

  这支队伍,每个百人队,都打着的是青狼旗号。

  正是执必部!

  对突厥人而言,从来不在冬日深入南下。夏秋发兵,只要击破山间防线,深入汉家土地,就有粮食财货人口可以抄掠。突厥大军从来不带多少辎重,打一场仗下来往往都是净赚。而汉家边地不断被蹂躏失血,最终渐渐衰弱下去,直至门户大开,让胡骑能够毫无阻挡的南下深入更多地方。

  甚或是,如晋末之世,胡骑祸乱蹂躏整个中原,几乎将华夏文明传承,一举断绝!

  除非如去年一般,汉家军队数部齐集,李渊王仁恭刘武周等名帅济济一堂,更有恒安鹰扬兵死守云中,最后更冲出截杀。才让执必部吃了不少亏,劫掠的财货粮食人口没能带走多少。

  冬日突厥出兵,对大部而言,也是过于沉重的负担。就算战士得全,但是不知道要损失多少牧奴,多少马匹,多少牲畜,消耗多少积累的粮食。却换不来什么东西,冬日一仗打下来,往往就能让一个大部一蹶不振!

  但是此时此刻,执必部却在冬日出兵,指向云中!

  漫长的队伍当中,一个百人队突然超前而行。这支百人队,俱都骑在马上。这些坐骑应是时时得到更换,现在也还保持着足够的膘,奔行之间,颇为神骏。

  马上骑士,皮袍之外,都罩着汉家式样的札甲,镔铁映射着雪光,一片金属反光跳动。

  这百人队打着的青狼旗高及一丈,正是代表着执必部王帐。青狼旗下,执必思力满脸胡须,神色凝重。

  转眼之间,这支执必部王帐亲卫已经到了队伍前头。而大队已经停止下来,五六百百人队的队长已经站在这里,只等执必思力的到来。

  这边已经是山口的所在,冬日山道中原来的烽燧之类,恒安鹰扬府全都暂时放弃,值守军马全都退到山口以南的的烽燧之中越冬,节省下来的兵马就撤回云中城左近休整。

  从居高临下的山口处望下去,就能看见雪原中凸起的一个小小堡垒。堡垒中飘扬着恒安鹰扬府的旗帜,更有炊烟袅袅升起,看来正是垒中守军用饭的时候了。

  几名百夫长满脸憔悴疲惫之色,冬日穿行山间,远征云中,哪怕对于彪悍的执必部青狼骑而言,也是极为艰难之事,现下总算是翻越群山,眼前就是云中之地!

  执必思力比之在千余越大帐之中,看起来已经成熟了不少,只是在腰间,还配着一枚汉家式样的玉佩。

  他冷冷的看着那个还一片平和的堡垒,对几名前锋百夫长下令:“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也要在今日将这个堡垒拿下来!此次出征,除了执必部将自家积储全都拿出来,更有可汗王帐送来的战马牲畜牧奴,才撑起这次出征!执必家青狼,再无退路!”

  几名执必家百夫长低低咆哮一声,转身就上了各自战马,几百猬集在山道间的青狼骑,同样翻身上了战马,人人摘弓拔刀,只等号令,就冲下山去!

  执必思力也丝毫没有犹豫,稍稍示意,身边狼骑就已经将王帐青狼旗前倾。数百青狼骑,不发一声,就如群狼一般,冲出山口,漫下山去!

  ……

  正对山口的堡垒,此刻已经是恒安鹰扬府最北面的布防之所了。

  小小堡垒,其实就是一个烽燧而已,平日里可以容兵一队左右,冬季在里值守的,更是减到只剩下两火兵马。

  夏秋之际,值守烽燧的鹰扬兵,一旦遇敌,在点燃烽火之后,往往就会被突厥大军淹没,伤亡率极高。冬日之际,就尽量将他们撤回云中城内好生休整一下。

  剩下的人,就在这烽燧中除了吃就是睡,突厥人冰天雪地的来做什么,干赔本的买卖不成?

  几名军士,此刻正在烽燧顶上晒着太阳,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一名老卒胡子都已经花白了,有点受不住逐渐起来的风,起身就要回转烽燧之中。

  突然之间,这名老卒怔在当场,接着筛糠也似的抖了起来。

  躺着的一名军士笑道:“真冷成这个模样了?早些退了值也罢,刘鹰击总有个安顿。何苦还和咱们一起在这里苦熬?”

  那老卒在颤抖之中,终于挤出三个字:“青狼旗!”

  这三个字,顿时就让懒洋洋晒太阳的其他几人跳了起来,举目向北望去。

  就见悬在头顶的山口处,一面巨大的青狼旗飘扬。而在青狼旗下,倾斜的山坡上,数百个黑点在冰雪中,正卷动雪尘,向着这个小小烽燧疾扑而来!

  所有人都怔在那里,一时间忘却了该如何反应。最后还是那名老卒颤声喊了起来:“烽火!点燃烽火!向云中城示警!”

  一名士卒忙不迭的举起旁边堆着的油瓮,砸在刚才他们枕着的柴草之上。接着又取过内里闷着火头的引火罐,几口将火头吹亮,又砸在了柴草之上。火势先是一点,接着就迅速升腾而起,柴草中还有晒干的狼粪,转眼就起了黑烟。

  狼烟斜斜而起,被山风吹得指向南方,在这冬日之中,就是最为不详的一种景象!

  第二百一十五章 逼迫(十四)

  执必思力冷冷的看着自己麾下五个百人队,顺着山坡直漫下去。

  这五个百人队选为前锋,自然都是执必部的精锐之士。是属于他执必家王帐直属的本钱。

  突厥军制,王帐之下,各家贵族都有部众私兵。他们的私兵会合起来,由执必部委派阿贤设统领。

  去岁入寇,就是执必家下属的各家贵族私兵为主。虽然也叫做青狼骑。但是在执必家贵人看来,只有他们王帐直属的这些铁骑,才真正能称作是青狼骑!

  这次是执必家,将自己本钱都拿出来了。执必部老王执必贺,就在后军当中坐镇!

  执必落落失陷于云中城下,震动了整个执必部。去岁败绩,已经让执必部伤了点元气。所以想吞并九姓鞑靼,以补充执必家实力。没想到连自家阿贤设都失陷了,九姓鞑靼也没统合起来,现下草原之上,九姓鞑靼已然四分五裂,互相戒备厮杀,整个乱成一团。

  执必部受阿史那家之命经略马邑边地,伺机入寇中原。现在却连接失败,实力损耗甚重。突厥人内部,可也是弱肉强食的所在!这么些年来,在突厥内部可以打出王旗的部落,起起落落,已经换了一两茬,只要衰弱下去,就有新生部落毫不留情的撕咬上来,取代他们的位置。

  执必部从金山下一个小部走到如今地步,中间经历了多少血火厮杀,简直是数也数不过来。

  当执必思力仓皇逃遁而回,回报了云中城下的遭际之后。执必贺的第一反应,就是要立即出兵,将这场子找回来,让别人不敢打执必家这青狼旗的主意!

  冬日出兵,消耗巨大,不是执必部一家所能承担的。只有求到阿史那家门下,阿史那家最后还是支援了相当多的战马,牧奴,粮秣,辎重。让执必部能够冬日发兵,深入马邑。

  阿史那家的东西,可是不好拿的。今日所赐下,需要数倍还回去!

  突厥几大可以打出王旗的部落,都等着看执必家的笑话。冬日出兵,从来都是赔本的生意。这一趟走下来,只怕执必家真的要衰弱下去。那他们也丝毫不会客气,就会猛扑上来,将执必家撕咬成几块,血淋淋的吞吃下去!

  而阿史那家也不会管这种事情,到时候阿史那家说不定还会吞吃执必部最大一块。

  可执必贺还是坚定的准备发兵。

  执必思力明白自己父亲的心思,虽然从去岁开始,执必部在马邑郡遭受了几次失败。但是现下却也是最好的机会。王仁恭和刘武周之间,再也不会这样无限期的僵持下去。趁着冬日不会遭受突厥入寇的威胁,他们之间必然会分出一个胜负!

  在这个时候,陡然挥兵深入,就可以在王仁恭和刘武周的内斗当中,获取最大的好处。而等冬日过后,王仁恭和刘武周说不定就分出了胜负。两大鹰扬府再无内斗,合兵一处。那执必家就是真的没半点机会了!

  从来只有汉人内斗,才会给草原部族机会,才会让草原部族踏入中原,获取无穷无尽的财富和荣耀!

  而执必落落,更是和自己父亲感情极深。两人互相扶持,不知道多少次命悬一线,才将执必部带到今日这等地步。执必落落失陷于云中,执必贺就算拼尽执必部全力,也一定要将执必落落救出来!

  部族命运,叔叔的性命,都赌在这一次冬日出兵之上。

  虽然执必思力知道自己父亲选了一个最好的机会,但仍然从始至终,一颗心都绷得紧紧的。

  这场远征,始终是一场巨大的冒险!

  虽然爱好汉家风物,甚或还有点身为执必家小王的纨绔气质。可执必思力,始终是一个草原男儿。在父亲赌上一切之后,执必思力请为先锋,一定要为执必家的青狼骑,打开一条通路,给予刘武周最大的震慑!

  只要能够胜利,执必思力不惜一头撞碎在云中城下!

  五百青狼骑,直扑向脚下那座孤零零的烽燧。执必思力忍不住握紧了手中马鞭,一时间手心之中,全是冷汗。

  冬日大军出征,是绝没可能打下云中城的。虽然从阿史那家借来了粮秣辎重,但也撑不起一冬围困云中城。刘武周只要一个坚壁清野,死守云中,就能将执必部大军迫到绝处。当忍不住冻饿北撤之际,出兵追击,就能收获一场大胜。而执必部也必然会从阿史那家以下那数个可以打出王旗的大部中除名。

  但愿父亲判断是对的,只要青狼旗出现在云中之地。就足以引起马邑郡局势的变化。汉人只要内斗起来,就是突厥人的机会!

  先拿下眼前这个烽燧,告诉刘武周,执必家的青狼骑来了!

  数百执必家的精锐青狼骑,如群山中奔涌而出的狼群一般,扑向了那座孤零零的烽燧。

  烽燧之上,可以看见几个小小的黑影,朝着外面发箭。

  恒安鹰扬府哪怕守燧之兵,都开得硬弓,射得劲箭。几名青狼骑顿时从马上滚落下来,跌倒雪中,再也动弹不得。

  但青狼骑实在太多,也都红了眼睛。呼啸而上,转眼间就将这个小小烽燧包围了起来。

  在马上这些青狼骑就摘弓放箭,数百人的齐射,箭雨泼洒向烽燧顶部。转瞬之间,烽燧垛口上就长出密密层层的箭杆出来。

  如此密集的箭雨,再无人能在烽燧顶部立足得住。滚滚狼烟舞动之中,上百青狼骑跳下马来,将绳索抛上垛口。这些绳索都带着铁钩,牢牢勾住垛口之后,在箭雨的掩护下,就有剽悍的青狼骑蹂身直上。

  而守燧兵士,则从开着的箭孔之中,拼命发箭。不时有攀绳而上的青狼骑中箭坠落。但涌来的青狼骑实在太多,转瞬之间,就要爬上烽燧顶部!

  在烽燧之内,头发花白的老卒丢下了手中硬弓,拔出直刀来,环视一眼身边十几名弟兄。

  大家生于斯长于斯,从军生涯,与这烽燧就是融为一体的。

  而在今日,大家看来要真的殉了这个烽燧了。

  军士们脸色煞白,但都默默的拔出佩刀,望向老卒。

  老卒花白的发丝颤动,惨笑一声:“南面狼烟呢?”

  一名身上插着羽箭的军士,匆匆在南面开着的箭孔看了一眼,点点头:“燃起来了!”

  老卒点点头:“那云中城很快就知道突厥人打过来了!”

  他咽了一口唾沫,想说什么,最后又说不上来,只是怒吼一声:“刘鹰击会给我们报仇!”

  烽燧顶部往下通道的盖板,一下被掀开,青狼骑呼喊着直涌了下来。而十几名守燧军士,也怒吼着迎了上去!

  第二百一十六章 逼迫(十五)

  所有人目光,都转向节堂入口处。

  徐乐身影,正在那里出现。

  节堂入见统帅,当得全身介胄,以全军中礼节。停兵山下一战之后,徐乐终于再一次披上了爷爷留下来的盔甲。

  甲胄在身的徐乐,原来那种潇洒温和的气质,顿时就消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只剩下冷硬肃杀之意。目光转动之间,锋锐竟似有若实质,但凡被徐乐目光扫到,都忍不住微微泛起一点刺痛的感觉!

  刘武周的目光,只是落在徐乐那一身玄甲之上。

  这身玄甲,是札甲的形制。现在札甲的护胸镜有越来越大的趋势,而这身札甲,护胸镜却小了一圈,明显传承得有年头了。

  每一片甲叶上,都有凸起的金属尖刺,正是冷锻甲叶叶片之后留下的痕迹。甲叶之间编连的牛皮索,大部分都已经换成新的了,但是还有一些牛皮索颜色暗沉,明显是被血给养透了!

  这些冷锻甲叶叶片之上,多有创痕,还有修补的痕迹。全都经过了退光处理,再涂上了一层黑漆。披在徐乐身上,似乎就要把周遭一切光芒都吸尽也似。只是在这一立,就有无穷无尽的杀气透露而出!

  在这一瞬间,刘武周隐约听见,无尽金戈铁马声响动,更有垂死惨叫之声,从过去的时空里直传而来。刘武周再一定神,眼前只有徐乐在节堂门口站立,正稳稳的将鞋履脱下来,然后走入节堂之中。

  徐乐并不看两边班立的恒安府将佐,那站在堂前的王仁恭使者更不在眼中。只是稳步而前。数十将佐,目光只是随着徐乐前行而转动。尉迟恭在心底狠狠的骂了一句:“入娘的,真是一身好甲胄!”

  兵刃甲胄,大将性命所系。随主人转战日久,似乎就会具有灵性一般。这身甲胄,历代主人,不知道披着它经历了多少场血火厮杀,不知道见证了多少王朝崩塌。这身甲胄有若活物,在旁边看着,似乎都能听见这身甲胄嗜血的嘶吼之声!

  这一刻多少人恍然就明白过来,这徐乐突然横空出世,名震云中,原来也是有前代名将渊源!

  徐乐走到距离刘武周十步距离的地方站定,抱拳拱手躬身:“末将徐乐,参见鹰击。”

  刘武周摆了摆手:“罢了,徐乐,可知某为何召你前来,召诸将在此?”

  徐乐站直身子,摇了摇头:“末将不知。”

  刘武周一笑,指着那名站在徐乐身边不远处的使者:“王太守遣使而来,让某将你交出去,那些被你擒下的如执必落落,如盖达黑果,如盖达乌头,都一并交出去。要不然王太守就不给某云中粮食,眼看着我们饿死。不然某就得起兵,和王太守分个胜负,谁赢了自然就做这马邑郡的主……是不是?”

  王仁恭使者躬了躬身:“末将怎敢对鹰击如此以言挟之?只是鹰击为郡公麾下部署,当奉郡公号令行事。将一干人等交于郡公手中,不过也是奉命行事而已。想必以鹰击之明节制,知对错,当不至于视郡公之号令为无物。至于云中粮秣供应,想必有部下若是不尊鹰击节制,鹰击也必然有所应对,当不会只是一团和气敷衍维持局面……若是鹰击尊奉郡公号令……”

  使者淡淡一笑,大声道:“善阳城中,正有数万石粮秣,正待起运!”

  这使者若说此前给人感觉,就是一个悍不畏死的偏裨军将而已。这一番话语说出来,刘武周顿时就明白过来,这当是王仁恭的家将出身!受世家教养多年,为主人冒险为使毫不畏惧,而又识文断字,能在恒安鹰扬府的节堂之上侃侃而谈。

  对于这番话语,刘武周只是淡淡一笑而已。

  使者说完,目光不自觉的就转向了微微垂着头,站在那里的徐乐身上。

  徐乐俊秀的面孔上,半点表情也看不出来,目光下垂,看着自己脚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少年将领,丰神如玉。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差点让王仁恭在马邑的统治,毁于一旦!

  一众军将,互相对视,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王仁恭的态度已经摆在这里,不惧与恒安鹰扬府翻脸,甚或还以这样决然的手段,逼迫恒安鹰扬府只能选择动手出兵。谁也不认为,王仁恭遣使而来,说出这么一番话,是想再维持大家一团和气!等于就是指着刘武周的面孔在大吼,要出兵就快点出兵,趁着你手里还有点粮食。要不就把人交出来,你刘武周威望崩塌了之后,到时候再搓圆还是搓扁,只是由着我王仁恭的心情而已!

  恒安鹰扬府一直以兵强而自得,从来不将马邑鹰扬府上下放在眼里。有的时候还觉得刘武周太过持重,尤其是在徐乐神武大捷之后,更以为自家兵马出击,就会马到功成。

  但是当王仁恭遣人而来,摆出这么一副要打就快点打,都懒得等你自己饿垮的姿态之后。这些军将反倒是有些犹疑了。

  难道,真的将徐乐他们交出去,先换取一段时间的平安再说?

  不过这样的建言,也只能藏在心底,没一个人敢于说出口来。

  刘武周手指轻轻叩着几案,终于打破沉默开口:“投于某之麾下俊杰之士,这是不可能交于王太守手中的。不然刘某人凭什么号令数千健儿?至于执必落落他们……”

  苑君玮猛然抢前一步:“将主!这些人是我们擒来的,凭什么交出去?让王仁恭和突厥人更方便勾结么?这些人也不能交!”

  他转向那使者:“徐乐你们要就带走,其他人想也别想!要打的话开打就是。我苑四当是第一个撞向善阳城墙的!分出个胜负来,咱们再说其他!”

  徐乐仍然垂着头,心内苦笑一下。

  虽然苑君玮对自己极不友善,但是最先抢出来不肯向王仁恭屈服的,还是这苑四!这小子不聪明,行事跋扈,心狠手辣,倒还真是一条汉子!

  苑君章喝了一声:“胡说什么,退下!现在徐乐也是军中同僚,哪有交出去的道理?”

  苑君玮带头,一众将领终于反应过来。纷纷上前,大声应和:“将主,谁都不交!要打便打!”

  刘武周紧蹙眉头,并不应声。

  使者丝毫不惧,向刘武周冷笑一声:“不知鹰击最后答复如何?”

  就在这个时候,节堂之外,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一名军将大步直入。他甚至都没在意现下节堂之上乱纷纷的情形,也没管王仁恭的使者也在节堂之中,大声道:“北面传来烽火,执必部青狼骑入寇!鹰击,执必部在冰天雪地里杀来了!”

  王仁恭使者放声大笑:“鹰击,还要多做考虑么?”

  第二百一十七章 逼迫(十六)

  突如其来的消息到来,所有人都是一阵大哗!

  就连一直一副沉稳模样的徐乐,也终于抬起头来,死死的看着那名匆匆而入的军将。

  对于刘武周和王仁恭之间的这些争斗,哪怕牵扯到自己,徐乐也是半点也不在意。刘武周和王仁恭之间,已经再无转圜的余地。两人所要的,都是独霸马邑郡。据边地精锐,以观天下之衅。

  只不过王仁恭做得更直白一些,也并不顾忌自己的声名。而刘武周外表粗豪,内里心思却要阴沉得多,现在还在做出一副在王仁恭逼迫之下步步退让之态。

  可徐乐毫不怀疑,刘武周一旦动手,当如迅雷闪电,在马邑郡就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所以今日来到节堂,据说要见什么王仁恭的使者。徐乐知道无非就是刘武周表现一下自己受逼迫之态,而自己刘武周是绝对不可能交出去的。就是来走个过场,配合刘武周表演一番而已。

  徐乐对于刘武周要隐忍到何等程度,最终将使用什么手段反击王仁恭,也是很有兴味。

  今日一切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但是最后,却突然来了一个突厥执必部入寇的消息!

  草原部族冬日发兵,基本都是自寻死路之举。除非汉家力量已经衰弱到了难以为续的地步。而此刻大隋虽然四分五裂,但各处诸侯,都坐拥精兵强将。还没自相残杀到元气丧尽的地步,执必部冬日敢深入马邑,除非是突厥王帐部落的位置呆得腻味了!

  一瞬间徐乐就反应了过来。

  如果和马邑郡争斗双方之一没有勾结,没有达成什么私下的默契,执必部绝不可能冬日深入马邑!

  但与执必部勾结的,是王仁恭,还是刘武周?

  徐乐死死的看着那名露出了得色的王仁恭使者,控制着自己,不要向刘武周所在方向转过头去。

  不论是谁勾结突厥,都将是生死大敌!

  身在马邑,如何不知道马邑百姓历练所经历的突厥入寇之苦?田园被焚烧,亲人被屠戮,壮丁女子被掳掠。每一年的夏秋之交,马邑郡上下都如临大敌,生怕代表突厥入寇的狼烟在北面升起!

  而当年雁门郡四十一城,更被突厥攻破三十有九,杀戮之惨,闻者动容。

  徐家闾中,就有不少当年从雁门逃出来的难民,被徐敢所收容,现在还随着徐乐一路转战至这云中之地。

  自小在他们口中,在突厥人铁蹄之下,所遭受的惨酷遭遇,徐乐听得太多了。

  爷爷徐敢也曾经在醉后惨笑,他们这一代人,好容易终结了四百年来胡族祸乱天下的惨事,但是短短几十年间,眼看这大隋又要崩塌,而突厥崛起,当年之祸似乎又要卷土重来。

  天下群雄争斗,也就罢了。若是谁将突厥人引进来以加入这场天下之争,那中原大地,就要再度沉沦血海!

  爷爷和自己早逝的父亲,追随大业天子,浴血奋战,终结了这四百年乱世。若是让突厥人的马蹄,践踏爷爷埋骨之所,徐乐发誓,自己一定会斩杀那个始作俑之人!

  到底是王仁恭,还是刘武周?

  在徐乐胸中念头如电光火石一般起伏不定之际,堂下诸将已经暴怒!

  苑君玮又是带头冲出,这次尉迟恭也没去拉他。苑君玮几步就抢到那使者面前,两手抓住他的衣襟,向上一提。这使者也是身长近八尺的汉子,竟然被苑君玮扯得几乎悬空,只有双脚还点着地。

  在苑君玮身后,一众恒安府将领纷纷上前,人人咬牙切齿,按住腰间佩刀。

  苑君玮额角青筋乱跳,狞笑道:“和突厥狗勾结起来了,来对付我们云中城?有种得很!爷爷砍了你,把你脑袋送回善阳,给王仁恭瞧瞧。这也是他将来下场!”

  一众军将围住那名使者,人人怒吼。

  “有种真刀真枪干一场,勾结突厥狗是个什么意思?”

  “苑四,把这贼拖出去砍了!别脏了咱们恒安府的节堂!”

  “先打突厥狗,再回头打善阳城。恒安府都是好汉子,入娘的尽管来就是!”

  执必部突然南下,纵然不少军将心下也是惶恐,两面夹击之下,不知道恒安鹰扬府这个局面还能维持多久。是不是还能撑持得下去。但是苑君玮这个愣头青带头冲了上去,这个时候也只能充好汉子,一个比一个声音大。

  而更多军将,真的是入恒安鹰扬府以来,就一直和突厥人连场血战,死死捍卫这一方汉家土地。王仁恭勾结突厥人入侵,两面夹击缺粮的恒安鹰扬府,真的是让他们怒发冲冠!

  无非就是死战一场而已!云中男儿,力战而死,又能如何?

  这些军将挤不进人堆当中,就转而向刘武周请战:“鹰击,打罢!不管是王仁恭还是执必部,只要你一声令下,云中男儿,只会舍死忘生!”

  尉迟恭还站在原地,似乎还没琢磨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样子。有人狠狠推了他一把:“黑尉迟,喝酒喝傻了不成?这个时候还不请战?恒安甲骑给你带成豆腐了不成?执必部来了就不敢打了?”

  尉迟恭一副才反应过来的样子,大步上前,挤到诸将前面,放开嗓门大声请命:“鹰击,说打谁罢!恒安甲骑就算拼光,也不能向这些贼子低头!”

  而那被苑君玮揪起来的王仁恭使者,只是闭上了眼睛,嘴角甚或还有一丝冷笑。他也没有半点要反抗的意思。

  但为使者前来,迫刘武周起兵,早就有了必死的觉悟。

  这使者嘴角的冷笑,更是激怒了苑君玮。他本来就是心狠手辣之辈,不然麾下如常舒欣等不会这般肆无忌惮。当下就是狞笑一声:“好,有种,看爷爷不碎割了你!”

  说着苑君玮就要将这使者拽出节堂,只要没人阻止,苑君玮真的能在节堂外庭院之中,一刀刀的割了这个使者!

  就算是有同僚这个时候想拦住他,红了眼睛的苑君玮也顾不得了!

  这个时候,刘武周重重一击几案。用力之大,整个实木打造的几案似乎都在剧烈颤抖,下一刻就会散架!

  刘武周大吼一声:“乱什么乱!某死了不成?现在两路人马都打进了云中城不成?都给我住口!苑四,你也给某住手!”

  苑君章也冷冷开口:“老四,听鹰击号令!”

  苑君玮喘着粗气,终于站定脚步,双手一松,这使者踉跄站稳。使者这个时候也不敢太过作态,刺激这帮红了眼睛的恒安悍将们。只是默不作声的站定,整理着领口。

  刘武周目光在诸将面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徐乐身上。

  适才群情激愤,而徐乐只是稳稳站着。并没有多少激动的样子。

  刘武周问了一声:“徐乐,如此局面,你如何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徐乐身上。

  第二百一十八章 逼迫(十七)

  徐乐面色仍然平静,微微一挑眉毛,行礼下去。

  “如此局面,依着末将心思,就是一个打字而已。任谁勾结突厥,都是云中男儿死敌,也是马邑百姓死敌!男儿大丈夫纵横世间,无非秉直道而行。只要胸中这口意气不堕,什么样的敌人,都有一拼之力!”

  徐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声音越发的清朗:“突厥人,末将打过。王仁恭,末将也打过!就是一起来又能如何?”

  尉迟恭抢前一步,沉声道:“突厥人,末将也打过!”

  一名名军将都站了出来,腰背笔直,抱拳行礼:“鹰击,末将等也都打过!”

  苑君玮扫了徐乐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在恨自家为什么没抢在前面说出这种提气的话。攘臂道:“突厥人咱们都不惧,王仁恭又能如何?鹰击,下令罢!”

  刘武周和苑君章对望一眼,苑君章微微摇头。

  刘武周转过头来,不动声色的看着徐乐:“打仗打的是什么?”

  徐乐也神情不动:“两军合战,打得就是粮秣辎重。粮秣辎重不缺,则比的就是谁兵练得好,谁的将领更厉害了。”

  刘武周淡淡一笑:“你可知道云中城还有多少积储?”

  几名军将都抢前一步:“鹰击!”

  更有军将要把才站定的那名王仁恭使者朝外扯去,如此机密军情,如何能让王仁恭使者听见!

  刘武周喝了一声:“就让他听着!王仁恭还不知道某这里有多少粮秣么?他每天只怕都是在掰着手指头算着!不然会遣他来逼迫于某?不然会突厥执必部敢于在冬日趁虚深入?无非就是知道,现在云中城内积储粮秣,不过能支撑军民一月有余罢了!”

  节堂之中,陡然就安静了下来,每名军将,都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都知道云中城内缺粮,但却不知道缺到这个份上!

  仔细想想也是,每年云中城的粮秣,靠着善阳支应,不过勉勉强强能敷衍下来。去年一场大战,这亏空未曾补上,云中秋日大集最后也是卷堂大散,接着王仁恭就断绝了对云中城的供应,近来王仁恭驱饥民南下北上,云中城也接收了不少,在在都是消耗。现在可不是就只剩下这么一点家底?

  一月多的粮秣,怎么也不够支撑大军北上南下,与两路敌人决一死战。而王仁恭已行坚壁清野之策,更请河东兵来助,想短短时间内速战速决,是绝不可能的一件事情!

  那使者也是胆大,刚才才被苑君玮差点拖出去砍了,这个时候又朗声道:“鹰击既然知道云中城粮秣匮乏,不足以相抗郡公。为何还不尊奉郡公号令?郡公只是要鹰击交出几个人而已,将来如何,只要鹰击恭顺,有什么不可商量?”

  一直以来,刘武周对这使者都是心平气和的说话,麾下将领喊打喊杀,都是被刘武周喝止住了。

  刘武周亲口说出缺粮之事,这使者更以为刘武周已然示弱,又得意洋洋了起来。

  诸将怒视过去,这使者居然毫不畏惧的回望过去。也不知道是不是缺粮到了如此程度,沮丧了诸将的之气,竟然一时间都没人上前。

  就连苑君玮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在苑君玮心目之中,恒安鹰扬府,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一支势力。而刘武周和自己兄长,就是什么都能应付的大军统帅。坐井观天之余,才养出了这么一副骄横跋扈的脾气。现在却突然得知,恒安鹰扬府不知不觉当中已经走到了绝境,让苑君玮一时间哪里接受得了?

  心思乱成一团之余,都没心情上前对这使者饱以老拳了。

  看最暴躁的苑君玮都气焰大消,这使者更是得意。此次冒死而来,善阳中人都以为他再也回转不得。不过受家主厚恩,不得不舍上这条性命。若是反而能让刘武周拱手交出徐乐执必落落等人,那该是何等样的奇功?

  这突厥人来得好!

  这使者也是王家几代的家将出身,连他也不知道王仁恭到底联络突厥执必部没有。但是在这个时候恰到好处的出现,这家将第一时间就认定了,必然是家主所为!只有家主这般经天纬地之才,才能对桀骜不驯的刘武周,不知不觉当中就布下如此天罗地网,一步步收紧,不战而胜!

  猛然之间,几案又是一声大响!

  刘武周这次是双手齐齐拍下,厚重的几案喀喇一声,顿时一脚折断,倾倒下来!

  而刘武周浑然不顾倒下的几案,站起来指着那使者:“入娘的闭嘴!刘某人就算是死,也不会出卖麾下的弟兄!王仁恭要刘某人的性命简单,要刘某人弟兄的性命却难!入娘的将他带下去!这局面再怎么艰难,刘某人也得撑下去!”

  刘武周这一声虎吼,顿时就让诸将都打起了精神来!所有人都昂起头来,苑君玮更是应了一声,上前一把就揪住那使者,扯到堂前,狠狠一把将他推了出去。

  那使者这个时候再也不敢吭声,知道自己只要多说一句,这些红了眼睛的云中军将,真的就是兜头一刀砍下来!

  苑君玮将他一把推出,这使者站定不定,滚落阶下。几名守在堂前的亲卫顿时上前,将他扯住,拖拽而下。

  节堂之中,刘武周缓缓道:“看看突厥军势再说!只要刘某人不倒下,这云中城的天,就塌不下来!”

  话语声中,刘武周大步走出,诸将分开让路,又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徐乐也跟在队伍当中,直走出节堂。

  南望天际,可以看见最近处烽燧,五道狼烟冲天而起,如五面不详的旗幡。

  这狼烟一程程的传递,直到这云中城来。

  突厥执必部,入寇军马,足有万骑以上。

  内无粮草,南有王仁恭逼迫,北有突厥执必部入侵,斯时斯刻,恒安鹰扬府,似乎已经是走到了绝境。

  刘武周呆呆的看着眼前景象,背后诸将也鸦雀无声的看着刘武周的背影。

  每个人心目中,都只是一个念头。

  如何才能破局?

  而徐乐在诸将当中,也越发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只有杀了王仁恭,才能破局!

  若行此事,自然是九死一生。死了的话,也就罢了。但是杀了王仁恭,也就算了断了自己在马邑郡的一切恩怨,也算对得起刘武周对自己的照应了。到时候,也就可以放心的离开此间了。

  只要杀了王仁恭!

  突然之间,刘武周身形一晃,软软倒地。

  云中城的顶梁柱,所有人都视为倚靠的刘武周,就这样倒了下来。

  诸将大哗,只迸出两个字:“鹰击!”

  第二百一十九章 逼迫(十八)

  大队大队的突厥狼骑,围着一处烽燧,安顿了下来。

  此处烽燧,已经是自山口冲出之后,被突厥狼骑打下的第四个了。

  夜色渐渐降临,寒风袭来。而后面运送帐篷的大队还没赶上来。哪怕以草原民族的耐寒程度,这个时候都被冻得缩头缩脑,猬集在一处,升起火堆取暖。

  而烽燧之中,升起了执必落落的王旗,但连执必落落的百人亲卫,这个烽燧中人叠起来都装不完。一大半也要跟着寻常青狼骑烤火取暖。

  虽然接连打下几处烽燧,但是突厥狼骑的士气并不高涨。谁都知道,这些缘边烽燧只是起着示警的作用,烽燧中不过十余人,且无法互相支援,只要舍得性命,怎么样也填得开。

  但是烽燧之后,就是择险设立的堡寨。烽燧在发出示警信号之后,就飞速的撤向这些堡寨。每个堡寨之中,都能聚起至少一队的守军。凭借地利,小而坚固,有五六十名守军的堡寨,从来都是最难啃的骨头。

  往常夏秋入侵,这些堡寨突厥狼骑从来都是绕过。深入云中腹地蹂躏破坏。有的时候甚或连云中城都绕过,一直深入马邑郡腹心。

  那时突厥人不携辎重,一切全靠劫掠所得。若是汉兵出击,情况有利则谋求会战。情况不利就和汉兵兜圈子。去岁挫败,那是尉迟恭领恒安甲骑一直在外游荡,死死咬住突厥人的动向,最后汉兵齐集,击败了执必部。如尉迟恭这样的骑将,整个马邑郡又有几人?

  但冬日入侵则不一样,就算深入腹地,也没有什么粮秣可以掠夺,汉家百姓,自己还在青黄不接之际。而每一处烽燧堡寨都需要啃下来。一则是夺取烽燧堡寨中的存粮,二则就是也需要烽燧堡寨来避寒度夜。草原民族虽然忍耐力甚强,但毕竟不是牲口,能一个冬天都在野外过夜。

  虽然携带了辎重畜群,但这些辎重,也支撑不了太久。这些烽燧堡寨必须要去啃。

  打的每一仗,都需要大量人命去填。更要维持自家辎重,没法机动转战。这样的仗,是个突厥战士就不愿意去打。

  现在少族长带领大家奇袭拿下几处烽燧,可这些烽燧连几个百人队都安插不下。其他烽燧此刻见到狼烟升起,都退向南面,进入堡寨。下面可就是一个个的硬骨头。如此情势,让这些执必部青狼骑怎么能士气高涨得起来?

  谁也不知道老王为什么要一意孤行,冬日发兵深入马邑。但此次出征,多是执必部王帐直属青狼骑,谁也违逆不得老王的意愿。

  夜色中,北面那些零星散步的烽燧狼烟,已经融入夜色中,看不见了。而南面堡寨中,夜间则是点起了火堆传信。看着黑暗中南面远处山间,亮起的一点点火光,每名执必家的青狼骑心里都沉甸甸的。

  但愿老王是心有成算,才带着大家来此冒险。毕竟执必部在老王的带领下,从金山之侧一个小部落,发展到现在控弦数万。大家也只有选择继续相信老王!

  一众突厥青狼骑在野地里默默坐着,围着火堆啃着干粮喝着热水,偶尔低声谈论几句,也都是在算后面运送辎重的大队牧奴什么时候上来。间或还能听见一两声伤者的呻吟。

  就在这个时候,青狼骑突然骚动起来,大家纷纷起身:“来了,来了!”

  雪原之中,火把缭乱,正是一队人马开了过来。却不是驱赶着牲口,驮运着辎重的大队。而是举着王旗的老王亲卫!

  执必部老王执必贺,竟然这么快就抵达了最前一线!

  护卫执必贺的青狼骑,全都披着甲胄,戴着铁盔,战马身上也搭着厚厚的毡布。足有两个百人队之多,跟着的备马也有二三百匹,夜色中行动起来声势甚大。

  青狼骑纷纷起身,让开道路,向着执必贺的王旗深深行礼下去。

  而在烽燧之中休息的执必思力,也闻讯而出,迎接自己父亲的到来。

  转瞬之间执必贺队伍就已经来到烽燧之前,亲卫让出执必贺来。

  火光之中,执必贺就是一个干瘦的老者,披着重重的裘衣,似乎将整个人都要淹没了。戴着一顶梁亥特部奉上的蓝狐皮毛做的帽子,帽下垂下的发辫都已经花白。

  执必部数十年来崛起之途,都是这名老者一手引领,经历了不知道多少场血腥厮杀,阴谋盘算,最终到得如今地位。

  早在几年前执必贺身体就不大好了,一应族中征战之事,都是弟弟执必落落掌管。这兄弟俩互相护持,情分之深,在争权夺利也毫不手软的草原部族中也是罕见。执必落落更帮着自家兄长培养执必思力,并多次表示,自己的直属狼骑,将来也要转交到执必思力手中。

  现在当执必落落被擒,不仅执必思力为先锋而战,连执必贺都亲自出马了!

  迎出来的执必思力,一眼就看见自己父亲满脸憔悴之色,匆匆上前行了个礼:“父亲,快点进去歇息一下罢。这连夜赶来,要是途中出了什么事该如何是好?”

  执必贺嘴角浮现一丝笑意,淡淡道:“某久不上阵,连你都以为某不中用了?”

  执必思力苦笑:“儿子哪里是这个意思,只是这冰天雪地的……”

  执必贺哼了一声:“所以你部下就士气不振?就想有暖和帐幕住,就想有热热的奶酒,加盐的烤肉?才从金山脚下迁来,不足十年。怎么执必家青狼,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执必贺的声音并不算太大,但是周遭数百青狼骑都听得清楚,一个个垂下头来。

  执必贺扫视诸人:“去岁大败,今年部中阿贤设被汉人所擒。执必部已经成了突厥人里的笑话!执必部声威必须重振!不要说冰天雪地了,就是刀山火海,青狼旗所向,大家都得拼命!草原男儿,但凡不敢拼命了,就一天也生存不下去!”

  执必思力率先行礼:“儿子听父亲的!”

  数百青狼骑也打叠起精神,行礼下去:“但凭老王号令!”

  执必思力望向父亲,轻声道:“父亲还是快点入内歇息吧……”

  执必贺看着自己一表人才的儿子,微微一笑。

  虽然自己做出了冬日冒险进兵的决定之后,儿子请为先锋,但是还是有很深的疑虑啊……

  他却不知,自己敢于深入,自然是有了万全的把握!

  汉人就是如此,安稳了不了几年,就要内斗,而一旦内斗起来,就是草原部族的机会!

  第二百二十章 逼迫(十九)

  烽燧之内,已经匆匆整理了一番。战死于烽燧之中的恒安兵,都被拖出去丢在了雪中,但是厮杀后留下的血腥气,仍然充斥在这烽燧内。

  执必思力将自己的住处安在烽燧第二层内,虽然用毛皮遮挡了各处箭孔,但寒风仍然呜呜的从缝隙中直贯而入。本来执必思力年轻,仗着火力壮也无所谓。但执必贺突然到来,赶紧匆匆升了几个火盆拿进来。

  烽燧内部本来就空间窄小,光线幽暗。火盆幽幽的红光浮动,将人影映在土墙上,恍若鬼魅一般。

  执必部走入烽燧之中,一名亲卫忙不迭的在地上铺上了隔绝潮气的狼皮。执必贺缓缓盘腿坐下,寒风从箭孔缝隙中吹入,正吹在执必贺脸上,让老人忍不住就打了一个寒噤。

  执必思力看见,忙不迭的招呼:“快!再在箭孔处加一些皮子!”

  亲卫们闻声就要动作,执必贺却笑道:“不必,我还没老成这个样子。这些年享受太过,倒是这样让人精神爽利一些。放心,我倒不下来!”

  执必思力在自己父亲身边盘腿坐下,用身体帮他遮住了箭孔处吹来的寒风。想问什么,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执必落落被擒,九姓鞑靼会盟失败。执必思力仓皇逃回执必部。

  这次打击,对于从小就是被人看好的少族长,心高气傲的执必思力而言,如何承受得了?自然就是要谋划复仇,将自己叔叔抢回来,将云中城踏平,让那个单骑闯营的徐乐,跪在他的马前!

  但执必思力少读汉人史书,从来都以自己思虑周密,不鲁莽冲动而自豪。甚或有点瞧不起身边那些以勇力自居,行事简单冲动的草原汉子。

  虽然执必思力自觉受了绝大屈辱,哪怕豁出性命也要将这份屈辱报复回来。但执必思力也知道,冬日出兵,是自寻死路!

  执必思力回返草原,对父亲的建言,还是冷静而周密。

  先趁着九姓鞑靼无主,先将九姓鞑靼彻底吞并!然后等待冬日过后,再出兵深入马邑郡中,长久围困云中城,无论如何要将自己叔叔抢回来。这次深入,不以平灭云中城为目的,而是展现执必部的兵威和决心,刘武周如果是个识时务的人,很大可能,会将执必落落毫发无损的送回来,以换取执必部的退兵。

  至于平灭云中城,再见识了恒安甲骑的战斗力之后,执必思力很理智的觉得这会是个长期的战斗,用不断的入侵在消耗了恒安鹰扬府的力量之后,再通过最后决战解决这个挡在执必部南下之路的阻碍。

  这个过程不管是三年还是五年,执必思力自以为都等得起。但凡要成大事,没有耐心怎么行?

  汉人可以十年生聚,草原男儿又如何不能?

  执必思力以为自己这个谋算已经算是周到了,一向稳重的父亲一定会采纳自己的建言。

  可事态发展,却大大出乎自己的预料。

  父亲沉思了三天之后,并没有挥兵去彻底吞并九姓鞑靼。而是下令王帐直属青狼骑动员!将执必家的家底都翻了出来。并遣人向草原深入的阿史那金狼王帐求援。

  一月之后,阿史那金狼王帐,送来了大批牧奴,牲畜,马匹,甲胄,兵刃。阿史那家反应如此之快,这些物资人力虽然明言是借但提供如此之多,这一切都让执必思力感到不可思议。

  阿史那家可从来不是这么大方的家族,在阿史那家族麾下虽然执必部也是可以打着王旗的大部,但这是用多少子弟的牺牲血汗才换来的。任何部族,对阿史那家奉献都远远超过所得。但是在阿史那家还坐拥着二十万以上的控弦之士的时候,任何部族都只能接受这个现实,草原上,就是这样一个法则!

  但是这次阿史那家对执必部的支援,却是毫不吝惜。

  在得到阿史那家的支持之后,执必贺顿时宣布,立即发兵,深入马邑郡,击破刘武周,夺回执必落落!

  多少贵人苦劝执必部,但执必贺仍然一意孤行。并表示将以王帐青狼骑为主力,其余贵人各部,愿从则从,不愿从守着各自地盘过冬也罢。

  最后从征贵人,不过十余家,二三千名狼骑而已。剩下的贵人,不少人也许在等着执必家大败亏输而归之后,趁势取而代之!

  虽然对父亲的决断有着太多不解,但执必思力还是请为先锋,为父亲打开一条通路。

  经历万险,终于穿过山道。只是行军,就折损了上千匹马,拿下四个烽燧,都是靠狼骑拼人命,一天之间就丢了五六十条人命,受伤的数十狼骑估计也很难熬过这冬日低温。

  虽然旗开得胜,但是整支大军士气低沉,执必思力终于按捺不住了。

  无论如何,也要问明白父亲为何做出这样的决断。如果只是向刘武周示威,以夺回执必落落的话。那么保留一支轻兵在马邑北面就是了,自己可以领这支轻兵,冬日在此转战,其余大部,赶紧撤回去也罢!

  底下一层,放着的尽是夺取烽燧之时受伤的狼骑,一阵阵的呻吟声传了上来。随军巫医不知道在烧着什么草药,古怪味道弥漫整个烽燧。

  看着儿子那欲言又止的模样,执必贺慢慢的笑了起来。

  “怎么,还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走这一遭?还想不明白阿史那家为什么要大力援助我们执必家?”

  一开始就指责自己父亲决断错误,似乎太过不孝。

  汉人典籍学得算是略有小成的执必思力转着这个念头,决定先从阿史那家说起。

  “父亲,阿史那家为什么这次竟然这么大方?就算是借,但从未有那部,能从阿史那家得到这么大的好处!”

  执必贺冷冷一笑:“不还是义成公主么?可汗对这位大隋公主,言听计从。当年雁门郡,差点就要拿下大隋天子,整个大隋中原,我们突厥人各部都可以踏入,偏偏最后还是错过了。现下这么大方,也是因为这位大隋公主!”

  第二百二十一章 逼迫(二十)

  义成公主!

  想及这个名字,执必思力忍不住就皱起了眉头。

  突厥可汗传承,同样充满了血腥暴力。莫何可汗将位置传给了弟弟处罗侯可汗。但当处罗侯死去之后,阿史那家两可汗并立,分别为莫何可汗的儿子都蓝可汗。还有处罗侯可汗的儿子启民可汗。

  都蓝可汗不断攻伐启民可汗,启民可汗无奈降隋。那时候为了分化瓦解势大的突厥,开皇天子就以宗室女称义成公主下嫁启民可汗。

  在得到了隋朝的支持之后,启民可汗重振旗鼓,与都蓝可汗继续缠斗下去。突厥人的鲜血,洒满了整个草原。而执必家,就是在这漫长的战事当中渐渐崛起的。

  最终启民可汗击败都蓝可汗,成为草原霸主。义成公主始终相伴启民可汗身边,争取大隋援助,为启民可汗安顿后方,据传在最紧急之时,还曾经亲自领兵上阵,击破偷袭汗帐的都蓝可汗军。

  不知不觉中,义成公主已经成为突厥汗庭的重要组成部分,并拥有属于自己的狼骑。

  大业五年,启民可汗病故。现在掌握突厥汗庭的始毕可汗立。按照草原风俗,义成公主又嫁于始毕可汗为妻。地位之重要,更过以往。

  这么些年下来,义成公主早就将自己当成一个草原女子。执必思力记得自己年少时觐见汗庭,曾经见过义成公主一面。这汉家中年妇人,已经纯然草原装扮,风韵犹存。但眉眼之锐利,过于男儿。目光扫过,汗庭阶下那些大小部落头人,无不战战兢兢!

  草原上下,对义成公主,无不钦服。唯一让大家有些腹诽的是,义成公主对大隋仍然有香火情分在。

  虽然当年启民可汗是大隋一手扶植起来的,但突厥人上下都以为,这些年来,突厥为大隋守边,与桀骜不驯的都蓝可汗血战,这情分也都还干净了。就算未曾还干净,又能如何?草原上从来都奉行弱肉强食的道理。当年大隋强盛,突厥内部混战弱势,自然就会老实听话。但突厥强盛,大隋混乱衰弱,那突厥要从大隋身上血淋淋的割下几块肉来,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当大业十一年,大业天子巡边,始毕可汗动用数十万狼骑,击破雁门郡三十九城,将大业天子包围在雁门城中,眼看就要功成,擒获隋朝天子,打开深入中原大门之际。这义成公主却轻骑而来,苦劝始毕可汗退兵,最后放弃了这么好的一个改变突厥命运的机会!

  其时在雁门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大隋和始毕可汗到底做了什么样的利益交换,义成公主到底又用什么言辞说动了始毕可汗,没有一个人知道。可并不妨碍突厥上下,深恨这位抛弃故国,为阿史那家崛起奉献了几乎一切的女人!

  可始毕可汗对义成公主宠信如故,义成公主在突厥汗庭的权势也依然如故。只要有所建言,始毕可汗几乎也都是言听计从。

  却没想到,这次阿史那家全力支持执必部冬日出兵,却是这位让突厥人想起来都满心别扭的义成公主所推行的!

  执必思力当即就站了起来:“怎生是她?”

  执必贺冷笑一声:“如何不能是她?现下大隋风雨飘摇,河东那唐国公李渊要起兵。杨家人最忌惮的可就是他!这个时候老头子决定冬日兴兵,义成公主还盼着老头子能据有整个马邑郡,牵制住这唐国公不能西向长安。这些家当,大多都是义成公主从属于她的帐落中挤出来的。这位公主,真是心心念念她出身的大隋……”

  说到这里,执必贺忍不住都微微摇头慨叹:“当年不过一个普通宗室女而已,出嫁前才封了公主,又没得杨家什么好处,这又是何苦来哉?”

  执必思力忍不住声音就大了起来:“冰天雪地里穿行山道,就折损了近百狼骑,拿下四个烽燧,又是近百狼骑的消耗。执必家能有多少狼骑?就算义成公主给了点东西,此次南下,也是败多胜少!父亲你怎么就……”

  最后执必思力还是将指责父亲的话咽了下去。虽然父亲决断,执必思力一力遵循,甚而还请为先锋。但真正开战,面对着一道道恒安鹰扬府的防线,对着奇寒的天气,对着远处那支据于云中,强悍绝伦的恒安鹰扬兵,在拿下四个烽燧,就死伤近百之后,执必思力终于忍不住质疑自己父亲!

  此时退兵,犹未晚矣!

  执必贺看着将话咽了回去,却仍然望着自己的儿子。

  自己这个儿子,一表人才,少爱汉人之书,自己疼爱他,也就由着他去了……

  现在看来,却是有点忘记突厥人的本份了……

  突厥人是什么,草原上的狼啊。狼一旦衰弱,在草原上,就会被同伴毫不留情的吞噬。而狼一旦看到可以下嘴的东西,就会狠狠扑上,一口咬住,绝不放过!

  狼只有这样不断的吞食猎物,壮大自己,才能在这世道上生存下去。稍一不慎,一旦衰弱下去,就会变成别的狼口中的食物!

  执必部去岁大败,已经地位有些动摇了。不然执必落落岂会冒险潜入云中,去收服九姓鞑靼?

  结果执必落落失陷云中。

  折了这么一个能征惯战的阿贤设,就算这个冬天平安无事的熬过去了。等到开春,还不知道有多少部族,想取代执必部的地位,也能在阿史那家之下,打起王旗!

  幸得是执必落落失陷云中,带得开始试图和执必部接触的王仁恭麾下大将张万岁,也同样失陷了。这一切,终于导致马邑郡双雄矛盾激化。而原来还扭扭捏捏于要不要借重突厥人力量的王仁恭,终于再不顾忌什么了。

  出兵前的时日,除了等待阿史那家给予的援助之外。执必贺就一直在等待南面来人!

  王仁恭刘武周双雄相争,结局只能是你死我活。在彻底撕破脸之后,必然会有人前来联络,一定会借重执必部的力量!

  而最终执必贺,还是等到了。

  儿子倔强的看着自己,一副在鼓起勇气,拼死也要建言自己退兵回去的模样。执必贺也没让执必思力纠结太久。轻轻拍了一下手掌。

  两名亲卫,将一个戴着兜帽的人影引入昏暗的烽燧二层。那人影将兜帽摘了下来,露出一张汉人面孔,三绺长髯,风度绝佳。

  “王郡公门下,参见少王。”

  第二百二十二章 逼迫(二十一)

  无尽黑暗笼罩下来,景物变幻,眼前是累累丘陵,万千汉家战士,结阵步斗,箭如雨下。在汉军步阵之外,则是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胡军骑阵。

  双方都在声嘶力竭的呐喊,但是这喊声却传不出来。整个战场,所有一切,都只是无声的画面而已。

  最后一支箭矢划过,汉家战士,慢慢放下手中折断的长弓。拔出一柄柄环首刀来。

  胡骑如狂涛巨澜一般席卷而上!

  一名汉家将军,站在轻车之上。身边力士,赤裸半身,肌肉贲突,用力擂鼓。

  将军按剑,看着无穷无尽的胡骑蜂拥而来,不时传递什么命令。身边旗手就挥舞旗号,指挥汉军做最后的决死抵抗。

  汉家军阵一层层的被突破,箭矢直飞到将军的轻车之前。力士已经倒下,鲜血染红了鼓面。

  最终胡骑蜂拥而来,将这名将军围困数重。

  将军拔出剑来,双目突然间睁到最大,看着虚空中某一点。将军的眼眶撕裂,流出血来。

  这名汉将的吼声突然就传来了出来:“王仁恭,你这个汉家中行说!”

  王仁恭猛然从榻上坐了起来。

  睡在榻前的侍女也被惊醒,忙不迭的凑过来:“家主……”

  王仁恭挥手,嗓音极粗:“退下!”

  侍女忙不迭的躬身退开几步。王仁恭又怒声道:“退出门去!都走!”

  这一声吼,吓得这家生的侍女花枝乱颤。王仁恭的家眷都在洛阳一带,在马邑为官也未曾纳小星服侍起居。这家生侍女就是他最宠爱的一人了,往日里卖娇撒痴,王仁恭也从不计较。郡中甚而还有不少人走这侍女门路的。

  但当家主一怒,往日再是受宠的侍女,也吓得疾疾就退了出去。而在卧室之内,帘后屏风后面,守香炉的,守热水的,守宵食的,还有六七名侍女,也全都作鸟兽散。

  转瞬之间,卧室之内,只留下坐在榻上不住喘息的王仁恭一人。

  卧榻之上,人前刚严无比的郡太守,世家之主,白发颤动,陡然间又咳嗽起来,宛然就是一个已经风烛残年的老人。

  这场梦,实在有些没来由。

  自己虽然联络了突厥人,但是现在情势,迫得自己不能不出此下策!

  大隋崩塌,河东那位唐国公号称大度宽容,但是能在杨家忌惮之下仍然能保持数十年地位不倒。最后大业天子还得给他一个河东留守以安其心。这些名声,这些实力,可不是靠大度宽仁换来的!

  自己一旦露出弱势,这位唐国公会毫不犹豫的将自己吞噬掉!

  而那刘武周,也是刻意经营出一番好名声。但是出身如此,必然也是心狠手辣之辈。为了向上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自己还能压着他,刘武周自然老老实实,但一旦压不住了,自己能不能保全性命离开马邑,都是难说的事情!

  偏偏自己已经露出了弱势。

  在马邑一番经营,想将马邑鹰扬府彻底掌握在手中,引用了太多外来军将,反而引起马邑土著军将反噬。一个徐乐小儿冒出来,整个马邑鹰扬府就大奔给自己看!

  虽然自己以最为强势的态度压住了马邑鹰扬府,又迅速做出了抉择,引河东兵入马邑以麻痹李渊。但是对于刘武周,虽然以断粮供应来迫使他屈服。

  但刘武周的粮草,毕竟还能支撑一段时日,河东军已入马邑,谁知道这段时间内又会生出什么变数!

  所以王仁恭也第一时间就遣人出使执必部,只要执必部愿意冬日出兵。王仁恭将以云中之地谢之,并许下了以十万石计的粮秣。更可和执必部约为兄弟,共同觊觎更为富庶的河东之地!

  一番展布,周密细致。王仁恭虽然刚愎暴躁,但不愧身负方面之才。

  但代价就是,每夜的怪梦袭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仁恭的喘息才定了下来。背上一片寒凉,尽是冷汗。

  黑暗中,王仁恭微微苦笑了起来。百年之后,这史书上,却不知道该怎样说自己了啊……

  一瞬间黑暗,似乎就要将王仁恭吞没一般。

  但转瞬之间,王仁恭就振作了起来,轻轻一击床榻。

  这不是晋末之世!三国之争紧接着八王之乱,耗尽了中原元气。最终导致四百年的乱世。

  但北周破灭北齐,取奇袭之势,中原未经太久大战。而隋代北周,又是顺理成章,连宫变都未曾有。而大隋平灭陈朝,也是近乎势如破竹。天下元气,在大隋建立的时候,还保存下来七八分。

  开皇天子几十年来修养生息,留下了丰厚的家底。虽然经历了大业天子这些年来的糟蹋,岂是晋末之世可比?

  只要能有英雄早早收拾局面,所谓突厥,也不过就是当年乌桓骑一般,只会为汉家所羁縻而已矣!

  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是那个最终收拾局面的英雄?将来成就封狼居胥事业,还有谁会计较自己曾引突厥人为助?

  而且自己,也没法退步啊……

  世家之争,是血淋淋的争斗。这四百年来,汉末世家湮没的还少么?太原王家四百年传承,不能断在自己手中!

  王仁恭神情终于宁定了下来。

  但是又一层忧虑,浮上了心头。

  遣家中得力幕僚,前往执必部,陈说厉害,诱以重利。却不知道能不能说动这些胡族。他们能不能在冬日中南下?

  这可是云中之地!这个堵住他们南下之途的要塞!突厥人但凡有一点想深入中原富庶之地的心思,就绝舍不得这个要害之地的利益!

  这些突厥人,就不知道他王仁恭舍出了多大的好处么!

  而且说动突厥人的条件,还有对河东的后手!云中之地不够,再加上可以让他们蹂躏河东之地,难道他们还能沉住气不成?

  若说才从噩梦中惊醒,王仁恭还有些后悔于自己联络突厥人之举。那么现在,王仁恭却只恨突厥人不快点过来!

  突然之间,王仁恭心有所感,翻身而起。也不穿履,就这样赤足而向门外行去。

  地面冰凉,王仁恭无动于衷,一路直走到卧房之外。

  卧房廊前,几名才被赶出来的侍女看到王仁恭赤足而出,慌乱得跟什么似的,忙不迭的就扑上来替王仁恭暖脚,还有侍女连滚带爬的去拿鞋履。

  王仁恭却只是呆呆的看着北面夜空。

  夜空之中,隐隐有几点火光闪现。

  这是烽火……是烽火!

  突厥人南下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逼迫(二十二)

  开阳城中,酒宴正盛。

  三千河东兵被迎入开阳城中,分驻各处,而马邑郡守王仁恭之世子王仲通旋即到来。随即带来的,还有大批劳军之物。

  在云中之地军民忍饥耐寒之际,王仲通带来开阳的就足有数千石粮草,数百斗好酒,活羊五百,征发了上千民夫转运这批物资到开阳。

  两三日内,三千河东兵上下,都是大宴的气氛,酒肉不限量供应,另外每人还有财货赏赐。这三千河东兵都乐得合不拢嘴。本来以为北上一路,是不折不扣的苦差事,却没想到还有这等好处!

  虽说跟着二公子前途什么的是谈不上了,但是这些犒劳,却是实实在在落在肚里和腰里!

  军将士卒如此,作为李家公子和王家世子,自然也有欢宴。

  这几日宴会都设在开阳城原来县令衙署之中。世家饮宴,往往可以通宵达旦,并且连续进行好几日。这风气都是大隋平定陈朝之后,从南方传来的,北地世家也迅速被这南风沾染。当年长安洛阳城中,世家高门,甚而有欢宴长达月余之久!

  王家世子,手笔自然是大的。原来略微有些破败的县令衙署,破损处都张挂起了锦障。天气虽寒,但是饮宴花厅却是四门窗户都打开。不仅地板底下通了地龙,在窗外还设了一个又一个的火盆,虽然没有蜀地送来的竹炭,但是本地烧出的木炭却毫不吝惜的烧了一盆又一盆,只为这些贵人们能在门窗俱敞之时,还能衣衫单薄,尽显倜傥之色。

  几案之上,陈设的俱都是累累山珍,还有河鱼做的鱼脍。各色果子也摆了一盘又是一盘。一桌酒肴残了一些,马上就是另外一桌新的换上。

  马邑边地,云中军将士卒食不果腹,地窝子里的百姓冻得半死,道路上流民满途,纵然能逃到河东等地,还不知道能剩下多少来。可是这花厅之中,却是春意流动,酒满脂肥。

  这已经是王仲通到来,第三日的饮宴了。李世民虽然一身宽松的饮宴袍服,坐在几案之后,还努力的在脸上堆出笑意来,但不时就下意识的皱起眉头。他的面容本来就显得过于刚硬一些,一旦皱起眉头,顿时就和这酒宴气氛格格不入。

  而坐在旁边的长孙无忌,就在这个时候不着痕迹的拽拽李世民的袖子,李世民顿时就放松眉头,又挤出一脸笑意来。

  王仲通坐在主位,连续三日欢宴,仍然是精神百倍的样子,现在也有些酒了,越发的显得有点放浪形骸,随手扯过身边一名侍女,正在搓揉。

  一边与这侍女调笑,一边就对李世民开口。

  “二郎,本来依着某的意思,这一趟实在是不必走的。刘武周跳梁小丑,又能有何能为?而且他还没粮食,你也是带兵的,没粮食,有兵又有什么用?但是父亲一心求稳,还是请三千河东兵来援,父亲有令,做儿子的只能遵从。不过你我兄弟,倒是能好好亲近一下。这马邑郡实在是没什么好的,酒不行,女人也不行!更不必说诸般耍乐了,随父亲在这里两年,某感觉自己都变成了胡人!这一趟来,你是吃了辛苦了,着实没什么好招待的……”

  说到这里,王仲通斜着醉眼看着李世民,笑了一声:“不过也总不能让毗沙门来不是?毕竟毗沙门是世子,可是要向长安而去的!”

  毗沙门正是李建成的字,王仲通口口声声,倒是叫得亲热。

  长孙无忌心里一紧,这王仲通居然就这么赤裸裸的挑拨李家兄弟关系。现下却是王家求着李家,也不知道是王仲通太过草包,还是王家别有什么用意!

  长孙无忌望向李世民,生怕有的时候性子有些急躁的二郎就此掀了几案。

  李世民却是神色不动,淡淡一笑:“刘武周缺粮不假,但是麾下却是精兵猛将如云啊。据传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徐乐,不是拿下了神武么?据说还让郡公麾下军马,小小的挫败了一场。这只是刘武周麾下一支偏师吧?”

  王仲通一下就涨红了脸。

  世家子弟,待人接物的风仪,他自然是不缺的。但是王仲通自视甚高,太原王家,可是传承四百年未断。李家这等暴发户,平辈之中,若是李建成来还勉强算得是和他平起平坐,一个不得宠的李世民来,还要他来亲自迎接,还带来了这么多犒赏,让王仲通心下如何平衡得了?

  自己是王家世子身份,又这般折节招待李世民,就算嘴上占点便宜,又能如何,这李世民居然还敢反嘲回来!

  好歹王仲通还能念及此刻算是王家求着李家。没有当即冲冲大怒,只是冷笑一声:“徐乐此子,不过仗着胆大占了点便宜而已,小挫的也是父亲招募的胡人军马而已,这些胡族军马,本来就是用来消耗罢了。刘武周以徐乐冒险深入,纵然得了点小便宜,对父亲马邑根基,一无所损!父亲也立刻振旅而前,收复神武,徐乐部下数千,折损近半,仓皇遁逃云中,现在刘武周也不敢出云中一步!”

  王仲通说得嘴响,长孙无忌生怕李世民再做反驳,忙不迭的打圆场:“世子所言,自是正理。现在王家李家携手,马邑郡更是安若泰山!此刻饮宴,但饮酒就是!”

  李世民在旁边却是一笑:“三千河东兵已入马邑,下一步是要我们做什么呢?就是帮着郡公守住善阳,熬过这一个冬天么?”

  王仲通脸色,又沉了下来。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父亲非要请河东兵入内!现下看来,无论如何这个冬天也是能熬得过去的。过了冬天,刘武周就不剩几颗粮食了,拖也拖死了云中的恒安鹰扬府。还要请河东兵入马邑做什么?平添一番变数么?

  河东兵也绝不可能为王仁恭火中取栗,北上去进攻刘武周。

  想来想去,也只是王仁恭用这种姿态,放松李渊的警惕。有三千兵看住开阳,李渊就可以放心举兵西进长安。马邑可以免过李渊这个庞然大物趁火打劫之忧。

  那么这个冬日,都得好吃好喝的供着三千河东兵,还不用他们出任何力。想想都是让人郁闷不已。

  但是父亲既然让自己来迎,就是想让自己安抚好这河东兵。就算是再瞧不起这李世民,也只能忍着了。

  王仲通打叠起精神,准备只谈风月,把这话题囫囵过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王仲通麾下家将,踉踉跄跄而入,急急道:“世子,北面烽火!”

  王仲通拍案而起:“什么烽火?”

  家将颤声道:“突厥南下的烽火!”

  李世民一下起身,大步就走出花厅之外。

  此刻已经是夜间,北面天空中,可以看见山顶上的烽燧,燃动了烽火。这一套示警体系,是大隋时候建立的,就是为了防范草原民族。虽然现在马邑郡内已经分裂成两雄相争局面。但是这大隋帝国留下的防御体系,还在运作,似乎就是这个大帝国最后一点余晖!

  执必部南下消息,从云中北面,一直传到了马邑最南面的开阳而来!

  长孙无忌匆匆而出,站在李世民身边,接着才是被家将搀扶出来的王仲通。李世民看了一眼王仲通脸色,王仲通满脸疑惑,看着这北面烽火。

  李世民压低声音,对身边长孙无忌道:“我要去善阳!”

  长孙无忌心领神会:“这突厥人……”

  李世民点点头:“王仁恭还是想尽快解决刘武周,这突厥人,说不定就是他引来的!要是王仁恭和突厥人合流,我却要为父亲早些预备!”

  第二百二十四章 逼迫(二十三)

  一夜烽火舞动。

  这烽火从北面的缘边之地,一直传到云中城来,再向南蜿蜒曲折而去,让整个马邑郡都知道了。

  突厥人骤然南下!

  云中城内外,气氛一下就紧张了起来。城内守军已经上了城墙,夜间巡视人马也翻了一番。

  而在城外,军寨防线不用说彻夜戒备,而城外那成千上万地窝子中,百姓们都不顾夜间寒风凛冽,走了出来,猬集在一起,望着夜间山头燃起的烽火火光,低声议论,交换着不知道从哪里流传而来的消息,忐忑于云中城所不可知的未来。

  大雪又纷纷而落,万千百姓只是任雪落在他们头上,议论到后来,目光都投向云中城内。

  城中还有刘鹰击在,只要刘鹰击不倒下,一切都有办法!

  更不必说刘鹰击麾下,还有苑君章这样的智谋之士,尉迟恭徐乐等新旧来归的无敌猛将,四千恒安精兵,还有他们这些万千归心百姓,实在不行,大家就拼了罢!

  云中之地,不缺血勇之士。顶在面对草原民族的第一线,厮杀也见得多了。这个时候大家的第一反应,就是追随刘鹰击拼个鱼死网破!

  但还有些人,或者家中有人在恒安鹰扬府中入值,或者消息灵通一些。知道得更多一些,他们低声议论,都是恒安鹰扬府的粮草,能不能支撑数万军民熬过这一冬,能不能支撑数千大军南北转战,拼出一条生路来。这些人知道情境比大家想象中还要艰难十倍,但是到了最后,还是对刘武周抱有期望。

  嗡嗡的议论声在雪原中响动,拍击着夜色中巍峨的云中城墙。可这万千百姓,谁也不知道,他们寄予期望的刘武周,看到烽火之后,已经晕倒当场了。

  ……

  鹰击郎将衙署之中,数十军将,站在雪地里,人人脸色都黑如锅底。

  里面屋子,透出灯火光芒,几个人剪影投射在窗户纸上,正在忙忙碌碌照看刘武周。

  直到现在,刘武周都还未曾醒转过来。苑君章代为主持一切,马上下令全城戒严,中垒营步军上了城头,而城内巡视的甲骑数量加倍。

  这几十名军将都未曾离去,只是在雪地中等候,等着刘武周醒转过来。

  每个人心目中都转着一个念头,要是刘武周醒不过来了,这却该如何是好?恒安鹰扬府怎么办,大家又怎么办?

  徐乐也在这几十名军将之中,垂首低眉,只是看着脚底下雪粉,半晌都未曾抬头。

  不少人的目光,终究落在了徐乐身上。

  这些人几乎都是追随刘武周转战高丽,后来又入恒安鹰扬府的亲信。一身荣辱,都系在刘武周身上。基本都不是云中之地出身的。看着徐乐,眼睛里都快冒出火来。

  本来刘武周在云中城局面还能勉强维持,和王仁恭也未曾撕破脸。就是这个俊秀小子,突然冒出来之后,不要多少工夫,就让王仁恭和刘武周彻底破脸!

  这家伙还腆着脸来投云中,鹰击还让他单独立一团坊,给了如此厚待!

  这小子还宛如扫把星转世一般,在这云中城没安顿多久,就是大队大队的流民前来,云中城粮秣消耗顿时加剧。这还不算完,还把从不冬日发兵的突厥人给招来了!

  这家伙,难道真的要将恒安鹰扬府坑得彻底覆灭才算罢休么?

  这些人愤怒的目光,徐乐都感受到了。也只是装作未曾看见就算完。这些人的愤怒,徐乐也能理解。不过就是觉得很无谓就是了。

  王朝末世,帝国崩塌,群雄并起。天底下本来就没有一寸可以安然度过的地方。更不必说云中城南是王仁恭,北是突厥执必部了。风口浪尖的地方,还想安稳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

  不过这刘武周,晕倒的着实有点蹊跷,按照他一路的经历,哪里有这么脆弱?

  这个情形下,刘武周该装不下去了罢。该拿出自己最后的手段了罢?

  徐乐正在琢磨着自己的心思,一名军将却终于按捺不住,戟指徐乐:“徐乐!这都是你招惹来的!现在连刘鹰击都被你气倒,真真是罪无可赦!”

  有一人挑头,顿时就有人应和。这些刘武周从高丽带回来的心腹,忍徐乐这特殊待遇已经是忍得久了。

  “打鹰击的旗号去拿神武县,结果将整个恒安府都拖下水!”

  “多少人跟着你遭殃,现下突厥人又来了。要是整个马邑都被蹂躏,全是你一人的罪过!”

  “入娘的将这小子拿下再说!拿他跟王仁恭换粮食!”

  大家都是武夫,没那么好的修养,几句话一说,几个人就腾腾的大步走来,准备动手。

  一人伸手就去搭徐乐肩膀,徐乐头也不抬,照着他膝盖就是一脚。这军将惨叫一声弯下腰来。旁边一人一拳带风,砸向徐乐面门。徐乐抬手抓住腕子就是一扭,这军将止不住身形就挡在了徐乐面前。

  正好一人抬脚踹来,正正被这家伙挡住。蓬的一声闷响,这一脚踹得这家伙脸一瞬间都变了颜色,惨叫声只是闷在嘴里叫不出口!

  还有一人从后扑来,徐乐却跟长了眼睛似的。松手矮身,一架他的身形,接着一挺腰,借力就将他甩了出去,那军将手舞足蹈的飞出,又砸倒了当面飞脚那军将,两人滚地葫芦也似的栽倒雪中。

  短短一瞬,徐乐就一下击倒了四名军将,这才缓缓抬起头来,冷电一般的目光扫视涌上来的诸人:“谁还想来试试?”

  十余名正摩拳擦掌涌来的军将,一瞬间都被徐乐的目光震慑住。这才恍然想起,眼前这家伙可不是寻常的小白脸。出道以来,打遍整个马邑,都还未曾遇到对手!

  有人就瞧向其他未曾动手的人:“苑四,你还瞧着做什么?”

  苑君玮脸色铁青,看看徐乐,又看看这些从高丽回来的军将。

  要说群殴徐乐,他是最乐意做这件事的人。可是听说突厥狗南下,就要将徐乐拿下服软。他苑君玮却丢不起那个人!要知道他当初声名,也是靠着杀突厥人才建立起来的!

  雪地中滚倒的几名军将挣扎爬起,怒吼着翻身又上。这场子可得找回来。这么多人,淹也把这乐郎君淹死!

  徐乐微微撤步,眼神森寒,浑身骨节微微响动,也准备狠狠的斗上一场!

  第二百二十五章 逼迫(二十四)

  云中之地男儿,从来没有对手人多势众时候就服软的道理。

  徐乐入云中城以来,一直潜藏爪牙,想看看刘武周到底是在打着什么盘算。怎样打破眼前这个被人步步紧逼之局,怎样使用自己。从来不去招惹是非,近乎于深居简出,只是照看着自己这一班弟兄眷属。

  但是现在刘武周倒下,这些追随刘武周出征高丽的亲信来这么一手。徐乐也没有让着他们的道理,要打便打。不管是步战用拳头,还是马战斗兵刃,全都奉陪到底!

  也许是徐乐的外表太有欺骗性,仔细想来,出道至今,徐乐还从来未曾退让过任何一次!

  到了这种地步,这些追随刘武周出征高丽的军将也再没有收手的道理。转眼间就给这小白脸打趴下四个,这面子丢得不比当年苑君玮小。

  一众军将拉开架势,两翼伸出,就要将徐乐包抄起来,然后扑上去就是一顿乱拳。看到徐乐身形这么敏捷,这些打老了仗的军将也知道留给徐乐活动空间,大家很有可能继续要灰头土脸。

  徐乐不吭声的准备又撤步闪出包围圈,将动未动之际。一条铁塔也似的身影骤然抢前一步,挡住包抄来的一翼。

  众人抬眼望去,正是尉迟恭。

  尉迟恭身形如墙一般挡住这些军将去路,沉声道:“丢人不丢人?要将自家兄弟都交出去?”

  一名追随刘武周经历了好些场死战,却没混上团坊主位置的军将,胸中早有怨气。梗着脖子就冲着尉迟恭吼道:“黑尉迟,你给阿公让开!不要以为俺们让着你,你就当自家是恒安第一斗将!”

  尉迟恭狞笑一声:“你是谁家阿公?”

  狞笑声中,尉迟恭已经捏起了拳头。他一旦动作,吓得那军将忍不住就退了半步,身后袍泽立即顶上,那军将自觉丢人,更大嗓门吼了回去:“咱们追随鹰击在高丽出生入死之际,你们还在恒安享福!你黑尉迟还是犯了军法,论死之人!恒安府现下局面,都是俺们撑起来的,没你说话的地方!”

  尉迟恭身后,不知不觉又多了十几条身影,也尽是军将。却俱都是云中本地出身之人。或者在恒安鹰扬府入值已久,或者就是马邑轻侠来投,都是在去岁和突厥大战中出了死力,建立功勋,才提拔到这个位置的。

  现下这些家伙摆着随刘鹰击出征高丽的老资格,连尉迟恭都不当回事,说什么也要撑持尉迟恭一把。

  十几只手伸出来,指着对面:“说话就好好说话,黑尉迟是你叫的?这是恒安甲骑团坊主!老老实实叫声将主!再敢上前一步试试?”

  那边虽然不上前了,但立刻就骂了回来:“咱们追随刘鹰击来此,辛辛苦苦把恒安鹰扬府壮大起来,才有你们落脚的地方,现在刘鹰击倒下,一个个就都成白眼狼了!”

  “这徐乐也是马邑人,你们就护着他了。却拿恒安鹰扬府基业不当回事!”

  “没了你们云中之人,俺们也能撑起这恒安鹰扬府!”

  “入娘的临阵之际,咱们云中人少死了一个?”

  “没有咱们云中之人,还成什么恒安鹰扬府!”

  “突厥人来就吓破你们胆子了,咱们和突厥人打了几十年交道,也没成你们这个怂样!”

  双方捏着拳头虽然未曾动手,但是唾沫星子互相喷溅,一个个瞪大眼睛青筋乱跳,院子里面,顿时就乱成一团!

  徐乐站在当场,挠了挠头,不是这帮人要和自己斗一场么?

  恒安鹰扬府中,其实也分为追随刘武周远征高丽的一派还有云中土著一派。马邑鹰扬府中外来之人和土著军将都能闹出那么一场大戏,恒安鹰扬府中如何又会没有矛盾?只不过刘武周处事公平,苑君章执行军法严苛,牢牢压住了局面罢了。

  现下外部压力空前巨大,徐乐前来又引起了不少人仇视嫉恨,突厥骤然南下,刘武周又突然晕倒。这矛盾一下就爆发了出来。

  这些时日,外面的步步逼迫,实在给恒安鹰扬府上下太过巨大的压力,此时此刻,每个人似乎都想将这巨大的压力发泄出来!

  追随刘武周征高丽的多不是本地土著,自然以自己小团体利益为先。这个时候就想将徐乐抛出去换小团体的安全。而云中马邑土著,尤其是云中出身,恨突厥人入骨,突厥南下,就要将徐乐交出去,这云中男儿还用不用做人?这些家伙嘴里又不干净,扫到了整个云中马邑出身之人,双方顿时就对上了。

  眼见得两方嗓门越来越高,唾沫互相都喷到了脸上。拳头也越捏越紧,似乎下一刻就要真打起来。而苑君玮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到底去帮哪一方才是。

  徐乐叹口气就想上前,告诉对面这些家伙,自己才是他们的目标,要打架,自己一个人奉陪就好。

  还没等徐乐举步上前,就听见一个略显微弱的声音喝到:“某还没有死,现在就要分家当了不成?”

  院中争吵之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转过头去,就见苑君章扶着刘武周,正站在廊前。

  刘武周脸色苍白,披着一件皮袄,一副虚弱的模样。只有眼神仍然锐利如电,扫过诸人。

  这些军将两两对望,包括徐乐在内,躬身行礼:“末将等知罪!”

  刘武周哼了一声,甩开苑君章的扶持,走到阶前。狠狠再看了这些刚才吵成一团的军将们一眼,再不多说什么,抬头看着北面天际,那些山峰之上烽燧燃动着的烽火。

  由北向南,烽火连成一片。

  刘武周身形僵在那里,所有人都害怕刘武周又晕倒过去。苑君章抢步而来,就要扶着刘武周回转屋内躺下。

  刘武周却在这个时候转过身来,低声下令:“尉迟,带上一营恒安甲骑,随我北上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情形!”

  尉迟恭抱拳拱手:“末将领命!”

  刘武周目光又落在徐乐脸上。

  火光映照之下,徐乐剑眉如漆,神色平静的只是和刘武周对望。

  “徐乐,你的团坊,能抽出多少轻骑?”

  徐乐也抱拳拱手:“玄甲营与梁亥特营,末将随时能抽调三四百骑,坐骑兵刃甲胄俱全。再多的话,末将部下战马损失得多,北上出征,没马的就派不上用场了。”

  刘武周点头:“三百骑足矣。”

  苑君章走过来,皱眉道:“鹰击,你的身体……”

  刘武周慨然摆手:“现在哪里还顾得上某这身体,恒安鹰扬府数万军民存亡要紧!”

  他对着尉迟恭和徐乐道:“回去准备,天明就随某出发!”

  然后刘武周狠狠扫视诸将:“再有如今日一般的情形,休怪某不顾情面!恒安鹰扬府从来一体,谁要生乱,刘某人不是不会杀人!”

  第二百二十六章 逼迫(二十五)

  玄甲骑和梁亥特部所在的坊内,一片紧张的气氛。

  实际编入这两个营中的战兵,不足五百。其中三百五十配双马,剩下百余配单马。另外还可以拉出一百余作为辎兵的人马。

  除此之外,就是四百余老弱眷属,加起来千人规模,就是徐乐麾下的全部班底了。

  身在云中城内,从徐乐以降,都知道他们这一坊的地位并不稳固,甚而算得上如履薄冰。

  如果是承平之时,按照刘武周的行事风格,大家大概还能获得良好的待遇,慢慢整个融入恒安鹰扬府这个团体。不管刘武周真正城府如何,但是在招揽人心,厚待下属上面,大家这还是信得过的。

  可大家投效而来之际,正是恒安鹰扬府内忧外患之际。不知道什么时候,恒安鹰扬府这个团体也许就承受不住压力,轰然崩塌!

  而在一个团体崩塌之际,作为这个团体中最没有根基的一支力量,也许就要成为被针对的对象,后果不堪设想。

  当徐乐被刘武周召集而去与会之际,大家还没什么,无非就是等待徐乐回返就是了。

  可当烽火燃动,整个云中城内外都紧张起来之后。这个团坊里面,顿时也就绷紧了精神!

  恒安鹰扬府这个团体,已经处于最大的危机之中,谁也不知道这个团体内部,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

  罗敦做主,韩约辅助,顿时召集起所有军将,两营兵马齐集,眷属们也做好随时应变的准备。增加了团坊栅口处的戒备,大家枕戈待旦,只等徐乐回来。

  此刻在徐乐居停之所,院子里面的一队亲卫已经披甲持刀,院墙四下,望楼上面,俱都有射士守候。在院子之外,两营人马按队布置,一层层的戒备出去。马厩那里有专人守候,所有战马都上了鞍鞯,随时都能拉得出来。而眷属老弱那里也派了人保护,家当行李全都包裹完毕,上了驮子,如果有什么不对,随时可以应变。

  这般布置全都是在黑暗中进行,两营人马都不敢举火,惊动云中城内。亏得这千余人在此前已经饱经磨难,此刻骤然也夜间动作起来,也没有多少慌乱,大家在黑暗中做好了一切准备,就这样静静的等待着未来不可知的命运。

  而在屋内,一众军将静静等候,每个人都是满脸的紧张神色。

  罗敦坐在上首,默然不语,满头白发醒目。

  徐乐已经去得实在太久了。

  脚步声轻轻响起,却是韩小六走了进来。这个还带着稚气的韩家二子,已经是徐乐麾下军官团的一员了。因为耳目零星,行动轻捷,在玄甲营中领一队正之职,专负斥候之责。今夜也是他一直在奔走,打探消息。

  韩小六进来,看都没看黑暗中那些默默等候的军将,就对着上首罗敦急切的道:“恒安甲骑出动了,正在城内巡视!中垒营也都上了城墙,现在城中如临大敌!”

  军将团队一阵骚动,负责辎兵的陈凤坡和玄甲营中队正仲铁臂对望一眼。心下都是叹息。两人算是倒了什么霉,安居神武,结果神武被血洗,投入徐乐麾下,风雪中转战数百里,好容易在云中城安顿下来,结果又碰到这种事情。马邑郡内简直是没有人待的地方了!

  不等罗敦发话,室内就响起兵刃颤动的金属颤音。

  正是坐在角落处的步离,亮出了匕首。起身就要走出去。

  小狼女从来都是人狠话不多,这就是要杀出去将徐乐救出来的架势!

  连一向沉稳的韩约都站起身来,他也担心徐乐安危。不仅没有阻止步离的意思,似乎就想召集人马,和步离一起行动。

  韩小六狠狠一击掌,转身就要走出去。宋宝伸出手来想阻止这几位动作,却张开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还好罗敦喝了一句:“慢着!”

  韩小六不满的回头:“阿爷,还等什么?现下王仁恭断粮,突厥人南下。说不定刘武周就要把乐郎君交出去!这个时候我们救出乐郎君就走!”

  一众军将,出身徐家闾和梁亥特部的,都纷纷起身,表示附和。仲铁臂一拍大腿,也要站起身来。

  罗敦提高了声音:“都给老头子站住!刘武周交出乐郎君图什么?威望丧尽,接着等死么?步离,你别想偷偷朝外溜!老头子眼睛没瞎!”已经蹑手蹑脚摸到门口的步离,撇了撇嘴站定脚步,闷闷的坐了下来。

  韩约望着罗敦,沉声道:“老族长,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但乐郎君一时不归,我就一时放不下心来!我再等半个时辰,乐郎君再没有消息,我就领玄甲营杀出去!不然到了天明,更难动作,老族长以梁亥特营掩护眷属老弱,突出云中城外!”

  韩约从来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但是此刻却是掷地有声,果决刚烈。不愧是徐敢老爷子也花了不少心血教导出来的!

  宋宝终于站起身来:“这不是将这么多眷属老弱陷入险地么?”

  韩小六当即就顶了回去:“这个世道,哪里不是险地?不是乐郎君带着我们拼杀,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宋宝怒道:“我和你哥哥说话,你插什么口?毛都没长齐的孩子!”

  韩小六哼了一声,就要找宋宝继续理论。罗敦捂着额头,叹口气准备劝解。这个时候一名亲卫匆匆而入,开口禀报:“乐郎君回返了!”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室内空气顿时就松动了起来。陈凤坡双手合十,默祷一声。他们这个临时拼凑起来的团体,要是没了徐乐,那就真的散了架子了。大家会遭遇什么命运,真的是难以想象。

  韩约一挥手:“去迎乐郎君!”

  一众军将鱼贯而出,罗敦韩约几人走在前面。

  就见外间火把引路,映照出徐乐和几名亲卫的身影。徐乐面孔绷得紧紧的,策马而入院内。

  看着院中集结的那么多甲胄兵刃俱全的亲卫,徐乐只是微微点点头,就翻身下马。

  罗敦迎上,还没等他发话,徐乐就已然下令:“点三百骑,两营混编,一骑双马,带七日行粮。随刘武周北上!”

  罗敦讶然问道:“刘武周想做什么?”

  徐乐摇摇头:“现下还看不出来,当还在筹谋之中……”

  说到这里,徐乐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不过我能看出,刘武周这筹谋中,我恐怕是要派很大用场,他给我的好处,这次只怕是要十倍回报出去!”

  第二百二十七章 逼迫(二十六)

  玄甲营和梁亥特营,全都在等待着徐乐的归来。不过他们并不知道,要是徐乐再晚回来一些,韩约就要带着他们直冲鹰击郎将的衙署,再大闹云中城去了!

  不过徐乐好歹回返,这些军将士卒松了一口气,正准备等着发出号令,大家解散回去休息之际。

  一连串号令又接着传了下来。

  玄甲营左旅,中旅,梁亥特营中旅。总计六队骑士,人配双马,带七日行粮,兵刃甲胄全都携带,立即准备出发!辎兵也出阵一队,带驮马驮骡八十,除了行粮之外,更带箭矢一万。战马需要的草料,也尽数由辎兵携带,限一个时辰内,准备完毕出发!

  号令一旦发出,整个玄甲营和梁亥特营都动了起来。

  对于战兵而言,倒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枕戈待旦的准备,这个时候将各人战马备马准备好,集结完毕就可以。虽然号令来得突然,但是既然编入了战兵营中,吃的就是这碗刀头舔血的饭,任何时候,都要做好上阵的准备。

  尤其是玄甲营,这些时日的经历,抵得过别的军马几年的历练,什么样的苦头都吃过了。还怕什么突然应调出阵?梁亥特营有罗敦压着,也自没什么问题。

  辎兵的事情可就多了,八十驮马驮骡要赶紧集结起来,蹄铁不全的要赶紧补上。驮子要赶紧整理打包,然后装在牲口背上。这些牲口都要负重走长路,出行之前还要好好喂一顿精料。那么多物资要调集齐备,虽然只是一队辎兵出阵,但是所有两队辎兵全都手忙脚乱的在准备所有一切,一副不可开交的模样。

  陈凤坡担惊受怕了大半夜,这个时候又摊着出征前最重的差使。到处奔走,指挥一切,哪儿都能听见他气急败坏的呼喊之声。

  “入娘的,干草和精料能放在一个驮子里么?豆子要有水养着,干草给传了潮气,马吃下去还不生病?当兵的不爱马,算个什么玩意儿?”

  “这次北上是打突厥狗,突厥狗披甲重,破甲锥至少要三成!查点清楚了!”

  “锅灶帐篷别忘了!帐篷要大隋军中的双层牛皮帐篷!别选那些破损的!不然有人挨冻,倒霉的是咱们!”

  到处呼喊指挥了大半个时辰之后,陈凤坡在一个草料袋上坐了下来。摘下帽子,头顶热腾腾的尽是白气升腾,只觉得嗓子干得似乎要冒出火来也似。但是身边每个辎兵都忙个不停,也就忍住没让人拿水过来。

  旁边突然递过一个水葫芦,陈凤坡抬头一看,正是仲铁臂。他接过来打开葫芦盖,咕嘟咕嘟灌了一气,擦擦嘴巴,想说什么却没开口,只是沉重的叹息了一声。

  仲铁臂已经一身行装打扮,甲胄脱下来打成了包放在备马上。披着大氅,额扎束带,已经很有点大隋军将的模样了。他对陈凤坡笑道:“陈大,你的辎兵动作倒是不慢,看来要不了一个时辰,就能出发。”

  陈凤坡叹息一声:“全部家当就这么多,库里东西朝着马背上搬就是了,能要多少工夫?三百骑出阵,剩下来一点家当就抖腾得精光,也不知道刘鹰击补还是不补。”

  仲铁臂失笑一声:“刘鹰击现下也是精穷!咱们心里还没数吗。云中库里还有多少粮了?就是不出阵,这个冬天也撑不过去!”

  陈凤坡摇摇头:“怎么这么难?以为能在云中喘口气,结果还是步步惊心!现在突厥狗又南下了!”

  他左右看看,凑近仲铁臂压低了声音:“老仲,你说云中城——还有我们的乐郎君,到底能在这个局面撑下去不能?咱们性命,可都交托出去了!”

  仲铁臂看着陈凤坡:“陈大,要不是乐郎君,咱们就该死在神武城了,现下这条命都是捡回来的。但为男儿,知恩不报,还算个人么?乐郎君怎生安排,某就怎么做就是了。了不得这条性命还给乐郎君就是,其他的还多说个什么?”

  陈凤坡看着仲铁臂,仲铁臂容色严肃,显然说的都是心里话。

  边地男儿,有恩报恩,有怨报怨。风刀霜剑下,磨砺出的就是这么一个性子。徐乐如此,徐乐麾下这些男儿,也大多如此!

  陈凤坡在马邑土生土长,这样的死心眼的边地男儿,见得太多了。

  陈凤坡沉默少顷,苦笑一声:“也罢,欠命还命就是,跟着这乐郎君一头撞下去也罢!老仲,我岁数大了,厮杀是不成的。战阵之中遇到什么,记得援护某一把。”

  仲铁臂点点头,低声问道:“不去看看娘子?”

  陈凤坡摇头:“去看什么?无非就是哭一场,你老仲都上了,某还能不跟着?反正有韩大娘照应,某走了也不担心什么。”

  仲铁臂拍拍陈凤坡肩膀,想安慰几句什么,但是最后只能说一句:“就信乐郎君罢。当初绝境当中,都能带着咱们撞出一条路来,打崩了马邑鹰扬府,现下还有恒安鹰扬府为靠,还能难过此前不成?”

  陈凤坡咧嘴笑笑,丢下水葫芦,跳起身来又开始大声下令:“入娘的都快点!一个时辰,这是军令!不能出阵,不用乐郎君了,某便行了军法!”

  在陈凤坡这里忙碌准备一切之际,宋宝几人,也在低低的议论些什么。

  宋宝现在是梁亥特营中旅旅将。麾下两队百骑梁亥特部战士,已经集结完毕。他几名弟兄,现下也都是队正火长的地位。

  麾下一旅人马集结完毕,几人就凑到了宋宝身边,低低进言。

  “大郎,现下看来不妙。王仁恭本来就压得云中城喘不过气来了,现下突厥人又南下!”

  “大郎,拿出个章程来才是。咱们可不能白白就这么丢了性命!”

  “实在不行,咱们就走自己了,天下之大,哪里不能闯荡去?”

  “咱们几个弟兄辛辛苦苦帮乐郎君搜拢梁亥特部,现在大郎连个营将都不是。玄甲营里也不许咱们插足,咱们对得起乐郎君,乐郎君未必对得起咱们!

  “大郎,你说句话罢!”

  几个弟兄你一句我一句的低声逼问,宋宝只是沉着一张脸,突然低吼一声:“都在胡说些什么?某宋大郎是这种人么?”

  他一声吼,几个人都被震住,讷讷的不知道说些什么。

  宋宝喘口气,压低了声音:“再看看不迟!反正不管什么时候,我们弟兄都要互相照应!”

  第二百二十八章 逼迫(二十七)

  徐乐站在厅堂中央,在韩约的帮助下,一件件的将甲胄卸下来。每一副甲胄组成部分取下来,韩约就细心的放入甲盒之中。

  厅堂甚大,但火塘熄着,屋角处也有漏风的所在。原来这就是前一个团坊用作库房的地方。徐乐将其作为自己的团坊主衙署。高大纤敞是足够了,但是舒适那就怎么样也说不上。

  火塘中不要说军将一层平日里有供应的木炭了,就是烧起来烟气极大的石炭都没有。全都分给麾下两营军士,还有那些眷属老弱们所用。平日里这衙署里面就如冰窖一般。

  过了厅堂徐乐的居所,也就是简陋的木榻,胡乱铺了几层皮子,就跟穷苦牧民破旧帐篷里面的摆设差不多。

  为千人之主,能让千人基本上都能归心效命。不仅仅是徐乐敢打敢拼,本事过人。而且这和麾下弟兄们同甘共苦,甚至条件还要更菲薄一些,也是其中重要因素。

  这个时代,上位之人和下位之人的鸿沟实在太过分明。上位之人甚至只要稍稍有一些示好的举动,就能被称为推赤心入人腹中,能换得寒士将命都豁出去!

  这样的年代,从汉末以来,已经持续了四百年。

  古典军国主义的秦汉已然远去,那时候虽然有贵族和平民的分野,但是论功行赏,一丝不苟,上下升迁的管道虽然狭窄,但仍存在。汉末之世,曹魏论定九品中正之制以后,这上下升迁变动的管道,就轰然关闭。

  为了维持高门千秋万载的统治,不惜压制一切人才,哪怕自己变得腐朽败坏不堪一击,也在所不惜。而下位之人为了能够出头,也只有掀起腥风血雨,朝代鼎革,才有一丝可能。

  上位者自己腐朽了,崩塌了,外族蜂拥而来。而下位之人,为了出头,也将这个世道变得更加血腥,也只为了自己能成为将来的世家之主。

  这样的世道,徐乐并不想要。

  甲胄卸下,徐乐只着单薄衣衫,冰冷彻骨的天气里,徐乐也没有半点畏缩之态。只是缓缓将腰带用力再紧了一把,将腰杀得细细的,越发显得英挺不凡。

  的确是冰寒彻骨,的确是内忧外患,的确是前路茫茫。

  可徐乐心志坚韧,似乎是天生的一般。并没觉得眼前这些危难,有什么了不得的。

  有的时候,徐乐也觉得,自己似乎是秦汉鼎盛之时的人。每当爷爷说起那个时代,总让徐乐心驰神往。

  凭功绩上位,凭本事换取出身。纵然出身贵戚,不能斩将夺旗,不能舌辩纵横,不能用刻刀竹简兴盛一个国家,也只能换来路人的白眼而已。

  那是一个慷慨的时代,那是一个进取的时代,那是一个有着无限可能的时代。那是一个不会让自己爷爷横死在停兵山上的时代!

  汉家男儿,就在这个时代,从黄河流域扩张到现在的整个天下,将西域也收入囊中。封狼居胥,立马海东,南天标铜。

  而不是如现在这般,五胡乱华之世才过。大隋帝国威风不了几十年,突厥人一部深入,就让马邑双雄噤若寒蝉,让那些夸称勇猛的恒安军将,恨不得将自己交出去!

  既然如此,爷爷教传了自己一身本事,自己有马有甲有槊,就将这个世道打碎也罢!不管面前是什么样的敌人!

  韩约不则声的递过大氅,徐乐接过抖手就披在身上,侧头问了韩约一句:“一个时辰到了?”

  韩约默然点点头,徐乐举步就朝外走去,韩约紧紧的跟在身后。

  才走到廊前,旁边一个身影闪过。接着徐乐的大氅就被抓住。徐乐转头,无奈的叹气:“步离,这次你就陪着罗敦阿爷留守此间不好么?”

  抓着徐乐大氅的,正是小狼女步离。她一头栗色秀发,上面都沾了雪花,听到徐乐的话只是摇摇头,扎着的马尾在脑后轻轻晃荡。

  徐乐决定好言相劝:“韩大娘也在此间留着,总要有人保护他们不是?精兵强将我都带走了,你要是不在,我也不放心啊。”

  步离皱眉想想,微微点点头。

  徐乐得意一笑,觉得自己哄人本事大进。举步就要向外而去。结果大氅仍然被步离紧紧抓在自己手里,半点放开的意思都没有。

  徐乐苦笑:“我是团坊之主,你听不听我的号令了?”

  步离点头。

  徐乐看看步离的手,步离仍然不松开。

  第一次徐乐有了骂粗口的冲动,这小狼女明明会说话,还说得甚为流畅。但是一到不合她心意的对话,她绝对选择听不懂!这技能只怕也是天生的,罗敦这老头子绝对教传不出来!

  徐乐回头向韩约求援,背着两面盾牌和徐乐甲盒,如同负重老牛一般的韩约举首向天,绝不掺和徐乐和步离之间的对话。

  徐乐皱眉盘算一下,自己随刘武周而去,除自己兵马外,只有尉迟恭一营恒安甲骑。这是刘武周摆出绝对信任之态,也绝没有实力在外就火并了自己这一营军马。

  刘武周也应该明白,拉到野外,要对自己下黑手的话,就算他埋伏下千军万马,有尉迟恭护卫,自己也能带着玄甲骑凿穿他的中军,将他一槊挑下马来!

  虽然不知道刘武周还这般笼络自己到底是什么盘算,但是危险似乎是没有了,留在云中城内,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多一个步离少一个步离,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虽然说行军是至阳之举,不能有女人参杂其中。可自己北上跋涉,拖家带口的可不少!也没见自家部下被妨了什么。

  这些都是借口而已……最重要的是自己拿步离没办法!

  徐乐苦笑摇头,对步离道:“放开手,跟上我!”

  步离精致的小脸上,微微展露出一点笑意,转瞬间又收了起来,终于松开小手。

  徐乐和韩约大步而出,步离小小身影,也在后紧紧跟上。

  廊前三串脚印在雪地上醒目,直指向廊外院子。

  才走出廊外门口,就见院中,三百玄甲骑和梁亥特营战士,已经肃立等候。人人俱都披着一身大隋军中制式大氅,额勒束带。在雪地中已经等候一段时间了,人人肩上头上,都落了一层雪花。

  不管这个拼凑起来的团体,每个人有什么样的心思。但是当徐乐一声号令,在如此艰危的局势下,他们还是闻令即行!

  玄甲营上下,不是徐家闾中人,就是被徐乐救出的神武一带的人。梁亥特部,他们族长也是徐乐救出来的。徐乐算是对他们都有恩情,但是这些边地男儿的回报,也毫不含糊!

  一众军将站在队首,目光迎向徐乐。

  徐乐微微点点头,只是一声令下:“出阵!”

  第二百二十九章 逼迫(二十八)

  鹰击郎将衙署之中,刘武周在卧房内端然独坐,目光深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刚才乱成一团的所有军将,都被打发了出去,或者做出征的准备,或者去加强云中城内的巡视戒备,乱哄哄的郎将衙署,一时间完全安静了下来。

  室内灯台上火光幽幽,将刘武周脸色映照得明暗不定。

  脚步声响动,苑君章走了进来。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这个时候苑君章的脚步声都刻意放轻了,在这一片寂静中显得有些莫名的诡异。

  苑君章走到刘武周身边站定,刘武周身形丝毫未动,也没去看苑君章一眼。苑君章也并未曾催刘武周什么,只是默默站在一旁。

  两名主持恒安鹰扬府之人,此时此刻,脸色在油灯灯火映照下,都显得有些奇怪。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武周身形动弹了一下,轻声问道:“警戒都布置了吗?”

  苑君章回答的声音也是轻轻的:“此刻郎将衙署内外,负责值守的,都是从高丽带回来,贴心换命的弟兄。”

  刘武周点点头:“其他人呢?”

  苑君章回答:“或者发往城外军寨,或者上了城头,或者去巡视弹压城外营区,或者在城内巡视,尉迟恭和徐乐都在各自团坊,点兵准备出阵。”

  刘武周猛的站起身来:“走罢!”

  苑君章点头,当先引路,两人一前一后,步出卧房,直穿出内院之外。转到衙署西面院落之内。

  刘武周衙署内本来就不用婢仆奔走,现在又清了一道场。雪中衙署显得空荡冷清,只是每个转角门口,都有披甲之士守卫,看到刘武周和苑君章经过,也纹丝不动。整个郎将衙署,安静得有如坟墓一般。

  只有高耸在郎将衙署一角的望楼之上,几盏灯笼高挑,不时还晃动一下,表示收到各处回报的消息。才让这个郎将衙署,显得有一丝活气。

  郎将衙署望楼,除了让刘武周平时登高瞻看全城局势之外。也是城防之战打到最后时候的指挥中枢,白天用锣鼓号角,晚上用灯火接收传递信号。遍布在城头的各处望哨和各个团坊的望楼,就随这里的号令而动。哪怕被敌军重重包围,城墙被突破,依托这样的指挥体系,各个团坊连同这里的郎将衙署,都还能抵抗一气。

  可刘武周绝不想沦落到这步田地。

  王仁恭步步压迫,刘武周面上一副忍气吞声的模样。可在内心,刘武周从来都想的是独霸马邑,直至逐鹿中原!

  但这个世道,世家和寒门出身的天然分野,让他必须争夺更多的民心军心,有的时候还不得不行险一搏,必须苦心营造出一击必胜的机会!

  世家子弟,有太多机会可以浪掷,输了也有很大可能重来翻盘。而寒门从底层爬起之人,却一败再不可能翻身!

  西面院落,警戒更是森严。这里和郎将衙署中间,还隔了两道高高的风火墙出来,只有一门可通,门上始终落锁,就少有见到打开的时候,两道风火墙之间巷道,已经积满了厚厚的雪。风火墙头,设了垛口和望哨,时时刻刻有军士值守,强弓硬弩随时预备。只要有人无令靠近,撞开门入了这巷道之中,随时就会被射成刺猬。

  看到刘武周和苑君章走来,木雕泥塑一般守在门口的几名军士,取出钥匙,打开铁锁。铁锁机簧不知道多久没有上油了,只是发出难听的金属摩擦之声,在安静的郎将衙署当中传出老远。

  内外两扇门轰然打开,刘武周和苑君章缓缓步入。

  西面院落并不甚大,一共七八间屋子围着一个院落。四面都是风火墙。墙头宽可容一人,这些风火墙都是青砖内夹夯土,就是一座具体而微的城墙。墙头上军士捧着弩机来回走动,四角的火把燃动,哪怕夜间,也将院内映照得通明。

  这七八间屋子大概只有三四间内住得有人,每间屋子的廊下,都有军士持矛按剑值守,人人披甲,戴着铁面,武装到了牙齿。看到刘武周和苑君章进来,所有人都微微躬身行礼。

  刘武周一摆手就算是还礼了,认准居中一间屋舍,和苑君章一前一后,直至廊前,推门而入。

  门并没有闩着,一推即开。这屋子原来本来就是外进下人居所,并不甚大。原来只是夯土地面,现在加了一层地板隔绝潮气,看起来也尽力加了一些陈设,但是还是寒酸简陋。

  在屋子尽头,有一张坐榻。外间灯火从糊了窗纸的窗户投射进来,映出了坐榻上一个盘腿坐着的人影。

  坐榻之前还有一张几案,几案上有酒有肉,已经半残。那人影还端着酒碗,在刘武周两人进来之际,不为所动的慢慢将酒碗凑到嘴边,有滋有味的喝着。

  这人影编发垂下,一身皮袍,面色阴冷。正是此前被擒的执必部阿贤设,执必落落。

  对执必落落的不为所动,刘武周一点尴尬的意思都没有,脸上突然就有了笑意,如老友一般随意拱拱手:“条件简陋,却是委屈阿贤设了。这些时日住得可好?没有什么慢待的地方罢?”

  执必落落喝了一口酒,缓缓放下酒碗,抽抽嘴角就算是笑了。

  “执必部起于金山,原来就是一个挣扎求生的小部。这么些年,什么苦日子没有过过。就算是现在为八王帐之一,无一日也不是如履薄冰。就算是王帐之内,也就和此间差不多。倒谈不上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某既然落败为阶下囚,还能有什么讲究的?”

  刘武周哈哈一笑,寻觅个地方盘腿坐下:“阿贤设坚韧耐苦,果然只有这样人物,才能将执必部带到如此地步!”

  执必落落冷冷道:“这都是某兄长的功劳,某不过是出力卖命的,不敢居功。”

  刘武周和执必落落周旋往来,一旁苑君章终于忍不住了。他向来是高傲的性子,从来不耐烦和人虚周旋,执掌恒安鹰扬府大小庶务,也从来都是雷厉风行。麾下军将虽然都看不惯苑君章鼻孔朝天的模样,但是对苑君章行事风格,都佩服得很。

  此刻苑君章也就单刀直入:“阿贤设,也看见北面传来的烽火了罢?执必部在冬日南下了!冰天雪地里,想是执必贺族长亲自带着族中儿郎来送死。阿贤设难道就不为他们忧心么?”

  执必落落安静少顷,突然哈哈大笑:“某如何要忧心?巴巴赶来见某的,可是两位!”

  第二百三十章 逼迫(二十九)

  在执必落落的笑声之中,苑君章脸色铁青。等执必落落笑声终于停歇下来,苑君章才冷笑一声:“冬日进兵,天寒地冻,野无所掠。就算执必部有什么仗恃,也是兵行险着,若是恒安鹰扬府全力应对,此次执必部南下军马,当会九死一生!所以阿贤设也不必这么得意,真要把恒安鹰扬府逼急了,那就鱼死网破也罢!”

  执必落落啃了一眼苑君章,哼了一声,反问道:“恒安鹰扬府,自然精兵强将无数。刘鹰击得军心民心,能致人效死力。苑长史你辅佐理军治政,把恒安鹰扬府打理得井井有条。黑尉迟能打!这些咱们突厥人也是佩服的……”

  苑君章又冷笑着加了一句:“那独闯千余越部大营,擒下张万岁,最终让阿贤设留在这里的徐乐,也带梁亥特部和数百马邑健儿投入了刘鹰击麾下,这个只怕阿贤设还不知道吧?”

  执必落落话音戛然而止,眼神骤然锐利了起来。

  执必落落刻意不提徐乐之名,对于这位见过太多大战场面,见过太多勇猛之士的执必部阿贤设而言。那夜的景象,仍然让他久久难忘。

  汉人少年英雄,单人独骑,飞驰而来。马上擒敌斩将如入无人之境。千余越部营地大火熊熊,这少年英雄要来便来,要走便走。前面的堵不住,后面的追不上。箭雨铺天盖地的背景下,被火光照亮的那矫捷英挺身影,不时还让执必落落在噩梦中惊醒!

  晋末之世以来四百年,草原民族在中原大地上建立起一个又一个的政权,驱使汉家男儿如牛马。已经建立起了武力自信。哪怕只是继承了前代各族一些遗泽的突厥,同样相信,当数十万狼骑不顾一切汹涌南下之际,汉家江山将在突厥人铁蹄之下颤抖。

  只是突厥内部还要整合,而现任可汗,也不想在汉家尚未衰弱到极致之前贸然南下,导致本族元气过度凋零,就算建立政权,也如前代草原民族政权一般转眼消散。

  执必落落从来都以为阿史那家的判断是正确的。

  可是徐乐的出现,却让执必落落有些惶恐。汉家少年英雄若此,如有百人千人万人,哪里是突厥人能够撼动的?

  不过幸好徐乐只是出身边地的一个寒士,而汉人上位之人,从来不会重用这些寒士。总要想方设法的压着他们,甚至在他们威胁到自己地位之前,先将他彻底消灭!

  几个呼吸之间,执必落落的眼神又平稳了下来,淡淡一笑:“那小子也是不错,恭喜恒安鹰扬府又得猛将……某只想多问一句,云中城还有多少粮?这个冬天过得去么?这还只是在城里呆着,要是几千大军出征,去打我们执必部,这粮草又能支撑多久?”

  这次换了苑君章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恒安鹰扬府最大的弱点就是缺粮,王仁恭就抓住这点步步紧逼,直至将恒安鹰扬府迫至绝境。执必落落身为执必部阿贤设,如何能不明白恒安鹰扬府这个致命弱点?

  两人你来我往一番,最终算是打成平手。

  在旁边一直若无其事的听着的刘武周,这个时候笑着打圆场:“嗐,这个时候说这些作甚?执必部深冬进兵,恒安鹰扬府大家伙吃不饱肚子,半斤八两都不好过。大家还是筹谋一个化干戈为玉帛的法子,省得两家伤了和气。”

  执必落落仍然冷笑:“两家和气?去年黑尉迟领恒安甲骑,直冲某之大旗,一路斩落执必部儿郎无数,那就有和气了?倒是王郡公,遣张万岁来与执必部和谈,准备以云中之地许给我们执必部,这才是真正的和气!就算此刻与你恒安鹰扬府有什么协议,谁知道冬天过去,恒安鹰扬府还在是不在!我们之间,又有什么可谈?”

  虽然身为阶下囚,性命悬于刘武周手中。但执必落落仍然桀骜不驯,分毫不让,不魁伟突厥八王帐部落之一的阿贤设身份!

  室内一下安静下来,只有苑君章遏制不住的粗重呼吸之声。这位心高气傲的恒安府长史,已然是怒极!

  刘武周的声音响起,轻轻的。

  “……如果没什么好谈的,某却还有着拖着执必部同归于尽的本事。数千恒安精锐,会随着某拼死一搏。将执必部南下军马,全数覆没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匹马不得南返,某还是能做到的。无非就是拼着一死而已……某是从高丽的尸山血海中挣扎出来的。数十上百万人埋骨边荒的场面都见过了,这条命活到现在,都是赚来的,阿贤设,刘某人说出的话,从来都能做到。阿贤设要不要亲眼看看?”

  说这番话的时候,刘武周脸上甚至还带着笑意。也没什么疾言厉色,还是那一副憨厚如老农之态。但是向来杀伐果断的执必落落,在这一瞬间,觉得自己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个时候再说什么,似乎都是示弱。执必落落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刘武周又是一笑:“恒安鹰扬府基业垮了,诚然可惜。但是想要刘某人死,也没那么容易。天下即将多事,群雄并起,刘某人离开马邑,投奔哪家不成?除了和王仁恭已经不死不休之外,天下群雄,哪家听闻刘某人到来,不会倒履相迎?说不定还别有一番际遇。那时候执必部却已经元气大伤,阿史那家还会不会再以执必家为八王帐之一,也未可知。阿贤设再好好想想,这样子的结果,对执必家合算不合算?”

  执必落落默然无声,刘武周和苑君章对望一眼,也再不开口,只是耐心的等着执必落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室内空气似乎都要凝结起来之际。执必落落终于缓缓发声:“王仁恭许执必部以云中之地,而刘鹰击,又能给执必部什么?”

  刘武周脸上再度浮现出笑意:“着啊,执必部既然入局做生意,哪有不货比三家的道理?”

  ……

  脚步声响动,刘武周和苑君章,走出了执必落落的居所。

  两人走到院中,对望一眼,互相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而在另一处屋宇内,响起了一个声音:“刘武周!某知道你来了!快放某出去!某看见烽火了,执必部南下了!这是王郡守邀来的!恒安鹰扬府撑不住了!快放某出去,某还能帮你在王郡守面前说两句好话!”

  呼喊之人,正是被囚在另一间屋子里的张万岁。吼声中气十足,看来刘武周给他的待遇也不算坏。

  刘武周摇头一笑,轻声自语:“等些时日再看吧……不出这个冬日,一切都见分晓!”

  第二百三十一章 逼迫(三十)

  一营恒安甲骑,已然集结完毕。这一营人马,正是苑君玮所领的那一营。尉迟恭作为恒安甲骑团坊主总领出征。

  苑君玮脾气甚大,也不算聪明。但是在带兵上还是极花功夫。操练督促都严。而且作为掌握军中一切庶务的长史苑君章的亲弟弟,各种军资,只要恒安鹰扬府有,苑君玮都能讨得来。而尉迟恭在这上面就粗疏很多,只要有甲有马有精利兵刃,哪怕不整齐尉迟恭也不在乎。

  这一营恒安甲骑,军容为恒安鹰扬府中最盛,平日里都是随时准备上阵的。刘武周一声令下,不用一个时辰,就已经全数集结完毕。

  此刻校场之中,三百甲骑披着赤色大氅,领口缀有羊皮取暖,头戴各色猛兽的皮帽。牵着各人坐骑备马,在寒风中站得笔直的等候。

  这三百甲骑不仅服色整齐,坐骑整齐的都是白色,备马整齐的都是白色。站在场中,肃然威武之气,直冲云霄!

  这三百骑出阵,配了两队的辎兵。近两百驮马驮骡。这些驮马驮骡也俱都精壮,负重数十上百斤也能走长路,一看也都是精料喂出来的,比之战马待遇。

  大隋立国数十年,凭借混一南北的强大国力,在最鼎盛时期的十二卫精锐的军容,也不过如此了。

  可以想见,刘武周在自己恒安鹰扬府上花了多少工夫,为什么恒安鹰扬府年年闹得精穷。如此养兵,以云中贫瘠之地,称之为穷兵黩武也不为过。

  虽然刘武周一直在步步退让,但只要看到恒安鹰扬府的军容,就知道养出这么一支兵马来的刘武周,绝不可能是甘心束手就缚之辈!

  甲骑牵马而立,辅兵们举着火把,照亮整个校场。寒风呼啸,将火把火苗扯得忽长忽短,烈烈有声。

  除此之外,连甲骑带战马,近乎鸦雀无声,只是在雪地中默默等候。

  苑君玮与尉迟恭立马于队伍之前,苑君玮不时回顾自己这一营军马,难掩得色。

  和徐乐几次交手战,苑君玮称得上是输得一败涂地。但是在比麾下儿郎上面,苑君玮却自信会赢回点面子来!

  扫视了自己这一营兵马几遍,苑君玮终于抑制不住满脸得色,对尉迟恭道:“黑……团主,这却要让那姓徐的瞧瞧,咱们恒安甲骑拉出来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别以为自己有点弓马本事,就眼睛放到头顶上去了,大军阵中,那点个人武勇,不值一提!”

  尉迟恭却是一脸懒洋洋的样子,自从王仁恭断粮以来,别人都是越发的紧张焦躁,尉迟恭却反其道行之,越发的打不起精神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听到苑君玮忍不住炫耀,尉迟恭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一副要打哈欠的样子,却还是给苑君玮面子忍住了,揉揉眼睛擦出一点困倦的泪花,勉强点点头,就算是附和了。

  苑君玮难掩得色:“眼看就要一个时辰了,徐乐的队伍还拉不出来,这哪里够得上咱们恒安鹰扬府的标准?某总要向兄长进言,散了他这团坊也罢!”

  尉迟恭这下连附和都懒得了。

  善阳城下溃王仁恭数千军马,冰天雪地里长途行军数百里,大队不散。不说能赶上恒安甲骑,也绝不是弱旅。一开始就从绝境中走出的军马,这凝聚力和战斗力上限简直难以估量。

  而且将为一军之魂,有徐乐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将,什么样的军马也感染摔打出来了。只是这些话又何必对苑君玮说?

  这个时候尉迟恭的心思,只是想离开这个他曾经为之血战的恒安鹰扬府。

  但这个心思,更不能对任何人说……

  突然之间,校场望楼上守着的军士,突然翻动灯火信号,在空中带出一道道残影。

  白昼金鼓旗号,夜间灯火传令。正是通传校场之内,徐乐的军马已经开了过来。

  夜中突然传来整齐的马蹄响动之声,踏着积雪,沙沙有声。火光从远处直行过来,就见一支军马逶迤开进。

  数百骑士,牵马而行。也是一人双马。骑士俱都披着大氅,有未曾带帽,只是额勒黑带的,这是玄甲营中人。也有带着狐皮帽子的,这是梁亥特营中人。

  大氅都不是新制出来的,也不知道是云中城武库中哪里翻出来的压箱底货。而他们的坐骑虽然竭力收拾干净了,鬃毛也剪得整整齐齐,但都看得出掉膘不少。

  总体而言,这是一支军容颇为不整的军马。

  可这些骑士策马昂首而行,步履从容,丝毫不以冰天雪地中骤然奉命出击以为意。

  哪怕北面夜空中烽火仍然在熊熊燃烧,哪怕这数百骑就是要在冰天雪地中去迎战汹涌南下的突厥大军,哪怕他们才经过了长途跋涉,在云中城内还没有喘几口气!

  在场的人,都是识货的人。只是一眼,就看出这是一支能打硬仗,且什么敌人都不惧怕的军马,不折不扣的强军种子!

  这一支军马,骨干是当年名将徐敢十余年辛苦教养出来的,一开始就经历了与马邑越骑正面对冲,最终覆军杀将之役。然后雨中奔袭神武,克服全城。紧接着气都未喘一口就以百骑规模迎击王仁恭气势汹汹而来的大军,纵然主要原因是马邑鹰扬府内部不和,但仍迫数千之敌大溃!

  最后又是数百里转战跋涉,经受严酷的自然环境考验,还是作为一个团体,来到云中城!

  如此成军经历,可称传奇。这军中骨干,有这样的底子,跟团体,将来都是未来大将种子。

  徐乐一声号令,三百骑立刻束装出阵,哪怕在声名远播的恒安甲骑面前,这三百骑士,也没有半点畏缩示弱之态!

  徐乐在三百骑士中军位置,裹着大氅,腰背笔直如剑,束着头发。如麾下骑士一般牵马步行。

  大雪落在他的身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但站在这完全是他爷孙两人一手拉扯出来的强军之中,少年锐气,似乎将头顶雪花都搅动得在疯狂舞动。

  苑君玮不是不识货的人,呆呆看着徐乐这一支人马。明明在入云中城之际,衣衫褴褛,队伍散乱,和一群叫花子也似。现在怎生就是这样一副强军模样?

  这下子比麾下儿郎似乎也没赢,到底怎样才能压倒这个徐乐?

  看着尉迟恭和苑君玮策马等候,徐乐抬起头来,朝他们咧嘴一笑,八颗白牙,在火光中耀眼夺目。

  尉迟恭朝着身边苑君玮嗤的一笑,一抖缰绳:“鹰击已经在城外等候,快点起行也罢!”

  第二百三十二章 逼迫(三十一)

  壬卯寨是云中之地北面防御体系的一座军寨,孤零零的悬在山间,俯视山下通路。

  烽燧之后,继以层层军寨,以消耗草原南下大军的巨大冲力。

  这军寨和环绕着云中城的矮山防线的军寨形制差不太多。但是因为将人力调用到此地赶建军寨不易。所以云中城外的军寨是双层巨木夹夯土的寨墙,各种辅助防御体系俱全。而这北面山间的前哨军寨,寨墙是石头堆垒起来,辅助防御设施也有欠缺。

  但是对于前哨军寨而言,这样的程度已经足够坚固。一般草原民族大举南下,不会白白在这里消耗人命,绕过这边深入腹地,就要大把村闾可以抢掠,大把生口可以掠夺,而且对于草原民族大军而言,也没有什么粮道可言,何苦硬攻这些军寨拼人命?

  所以一般对于这些前哨军寨而言,别看到时候孤悬在外,其实倒颇为安全。起到的作用就是收容各处烽燧退回来的燧兵,监视还有没有后续人马加入入侵大军,并且在草原民族迫于汉兵齐集,退回草原的时候,觑着便宜出来中途截杀一番,要是撞得好了,往往也会砍下十几二十枚首级,夺下百来个生口。

  这些孤悬在北面的军寨,不是让草原民族大军进得艰难,而是让他们退得艰难。只要敢于入侵,在退走的时候,总要让他们丢一大块肉下来!

  汉家边地,和历代草原民族的征战,除了不多次数的深入不毛,犁庭扫穴之外。更多的就是设置这样的防线,争取让草原民族每次入侵,损失都大于所得。这样耗得一个又一个曾经强悍凶狠的民族,消失在历史的烟云里。边地军民,也为此一代代的戍守,战斗,牺牲。

  但是这次,冬日执必部万骑南下,却一反常态,一个个的强攻硬打这些军寨,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也要将这些孤悬山中的军寨,一个个打开!

  必须要打开这些军寨的原因也并不复杂。一则就是获取这些军寨中的存粮,冰天雪地冬日出征,多一点粮食,就是多一点生存的保证。二则就是这个天气,哪怕青狼骑个个都是牲口,也不能野外露宿太久,哪怕有帐篷避寒,能住在室内就尽量要住在室内。

  三则就是最重要的一点,必须不断的给恒安鹰扬府施加压力。而这施加压力,不是不管不顾的一头扎到云中城下,这和送死没什么区别,最好的方式,就是一个接一个的打下这些军寨,让恒安鹰扬府颈项上的套索,越来越紧!

  ……

  山岭之上,白雪覆盖。

  百余名强壮的奴兵,被驱赶上前,借用着破碎的地形,慢慢的迫近到壬卯寨前。空中不时有一支支弩箭飞过,发出撕裂空气的啸声。

  但这些青狼骑迫近得极其小心,不过两三百步的接近距离,至少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而在后持弓压阵的青狼骑,也并不如何催迫他们,只是紧紧的跟在他们后面。

  而在山脚之下,则是上千名青狼骑散布。或者策马在四周巡视,或者下马等候。奴兵也升起了火堆,轮换着让他们取暖。

  执必思力的旗号也在队伍中飘扬,执必思力坐在几副叠起来的马鞍上,一边烤火,一边看着这场缓慢的攻寨之战。

  每名奴兵,穿着长大厚重的皮袍,背着木杆长绳,喘息着迫近。

  寨墙之上,偶尔冒出个人影,觑准了才发出一矢。虽然发射速度不快,但是每一矢发出,十有七八就有一名奴兵惨叫着倒下。然后被压阵的青狼骑抢下来。但这般天候,一旦负创,活下来的可能性也不甚大了。

  等到了几十步的距离,这个距离青狼骑的步弓已经可以威胁寨墙。寨墙之上,顿时就冒出了几十条人影,箭矢驽矢也骤然密集起来。

  一直漫不经心在后压阵的青狼骑也认真起来,大声叱呵着这些奴兵,要有人畏缩不前,顿时就是一支折断了箭头,包着布条的羽箭射出。布条上染了颜色,撞在奴兵背心,就是一个记号。若是不曾立功退下,就按着记号拖下去斩首!

  奴兵不比劫掠的生口,可以毫不在意的用来填壕。但这个时候,也顾惜不得了。

  奴兵们拼命刨出一个个坑洞,将木杆埋下,两两之间拴上绳子,接着就将皮袍脱下,张挂在绳索上,顿时就勾成一面简陋的悬壁。只剩下单薄衣衫的奴兵们犹自不敢停歇,还在拼命的掘土堆石,让这些木杆立得更牢固一些。

  这个过程中,在密集的箭雨下,至少倒下了二三十名奴兵,惨叫声此起彼伏,直传到山下。

  终于悬壁粗成,一支支羽箭撞在皮袍上,未曾贯穿,悬壁正面,如草丛一般。幸存下来的奴兵,才喘着粗气回头看着压阵的青狼骑。一名奴兵首领,拼命的挥舞着一面旗号。

  压阵青狼骑这才上前,躲在悬壁之后,不时闪到空隙处,发箭和寨墙上对射。而幸存的奴兵就退后几步,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

  空中一片羽箭往来穿梭的呼啸之声,更多青狼骑射士准备上前,依托悬壁压制寨墙。等压得守军在寨墙上站不住脚之后,再驱赶大队奴兵上前,用各种工具去拆寨墙的石块。

  只要是攻坚战役,向来是这样缓慢的节奏。这个时候军队的组织力都是有其限度的,死伤超过一成,就难以坚持下去。拼人命蚁附攻坚,是极其难以见到的场景。就算驱赶掳掠而来的生口填壕,也多半是为了破坏障碍物,真到攻坚,还是回到这样缓慢的节奏上。

  悬壁虽然简陋,但起了效果。青狼骑射士箭法甚准,一时间和寨墙上射了个不相上下。

  寨墙之上也响起一两声惨叫,这是也有守军被射中了。

  等着更多青狼骑射士上前站定,说不定真有可能被他们压住寨墙!

  寨墙上面,突然传来咯吱咯吱的上弦之声。却是两台巨大的弩机被推了出来,铁枪也似的弩箭闪着寒光,上弦完毕之后稍稍停顿了一下,一名守军壮汉抡锤敲动巨大的牙发。

  巨大的呼啸声中,铁枪疾射而至!

  一支铁枪撞在悬壁之上,顿时就将两件叠在一起张挂的皮袍射得粉碎,同时带动木杆咔擦断裂,倒了下来!

  悬壁顿时破出一个缺口,第二支铁枪又至,沿着这缺口射入,未曾伤到青狼骑,却落在了挤在后面的奴兵人群中。顿时就是血肉横飞,四五名奴兵给这铁枪冲势,撞得肢体乱飞,空中血雨飞舞!

  惨叫声骤然爆发出来,这些奴兵连滚带爬的就退了下来。无人修补悬壁,青狼骑也站不住脚,只能跟着退了下来。寨墙上羽箭弩箭追射,又是四五名青狼骑丢在退下来的路上!

  执必思力恨恨起身,虚挥一记马鞭:“将奴兵首领和狼骑百夫长带过来!重重责罚!”

  第二百三十三章 逼迫(三十二)

  上百青狼骑射士,拖着伤员连滚带爬的退下山来。羽箭在后呼啸追击,不断没入雪中。每一箭落下,雪粉四溅,洒得这些青狼骑射士一头一脸都是。

  幸得军寨之中弩机所用铁枪打制不易,未曾接着发射。不然这一路退下来,还得多上几名死伤。

  等退出壬卯寨弓矢射程范围之后,这些青狼骑才算是能稍作喘息,不少人一路直跑下山来。摘下兜鍪,头顶尽是热腾腾的白气。汗水顺着脖子直淌下去,转瞬就变得冰凉。

  青狼骑百夫长和奴兵带队的队长,都脱得性命下山。这青狼骑百夫长正要去找奴兵队长算账,就见执必思力的亲卫如狼似虎一般冲过来,分别将奴兵首领和这百夫长扣住,横拉竖拽的就扯向执必思力。

  这青狼骑百夫长三十许岁年纪,满脸沧桑,脸上还有个铜钱大小的箭创疤痕。一看就知道是打老了仗才爬到这个位置的。被亲卫拖拽着犹自不服气的嚷嚷:“是那些奴狗先退下来的!悬壁给射烂了,我们站不住脚,这才退下来。难道硬挺着等死么?”

  亲卫们只是低声呵斥他:“束儿火,少王面前少说几句!不就是几记鞭子的事情,再这么嚷嚷,那就不只是挨鞭子了!”

  百夫长束儿火哼了一声:“咱们陪着老王在金山南北厮杀的时候,少王还在逗小羊小马。又能把我怎样?”

  几名亲卫沉着脸将束儿火和奴兵首领直扯了过去,执必思力坐在马鞍上,脸色铁青的等候。

  奴兵首领一路都是一声不吭,到得执必思力面前,不等亲卫推他,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深深拜伏下去,不敢抬头。

  几名亲卫推了束儿火一下,他却不跪,指着那奴兵首领大骂:“死不绝的奴狗!害某丢了好几名儿郎性命,砍了你脑袋来赔!”

  奴兵是突厥人在掳掠生口中拣选强壮为军,主要尽辅兵之责。奴兵之中成分混杂,有汉人,有草原上各色小部族中人,还有突厥人犯了军法被贬。在奴兵中熬得久了,有了功劳,说不定就能被哪位贵人收为身边狼骑。

  可只要还是奴兵身份,突厥人内部那点原始的部族民主,就照应不到他们头上。从来都是干最苦的活儿,攻城野战,都是承担送死的任务。

  这次两支铁枪,就让这一队奴兵崩溃退下来。他这个奴兵队长也被带动,一直跑到山下才站住脚,这个时候再分辨什么,脑袋就已经不在自己脖子上了!

  纵然这奴兵队长已经颇有功绩,很有可能被补入狼骑之中,但是这个时候,只能跪地乞命,等着执必思力大发慈悲。

  束儿火将责任全推到他头上,奴兵队长拜伏在地,浑身颤抖,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执必思力扬起马鞭指着束儿火:“你还有脸喝骂别人?你这百人队,怎么也退下来了?我的号令是什么?后面几个百人队就要跟上,现在全垮下来了!”

  束儿火翻着眼睛:“难道硬挺着等死么?这都是老王带出来的狼骑,不能这么糟蹋!多少儿郎都是跟着老王从金山打过来的!”

  执必思力脸色铁青,霍的一下站起:“你眼里还有没有某在?”

  束儿火嘴一张眼看就要说出什么不中听的来,执必思力身边亲卫忙不迭的一脚踹在他的腿弯,束儿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两名亲卫按着他肩膀不让他起身。护卫执必思力的亲卫百夫长大声道:“束儿火,还不认错!”

  束儿火挣扎几下,没能挣开,冷笑道:“冬日进兵,咱们忠心耿耿的跟随。打汉狗烽燧的时候,我也是先登。现在不过顾惜儿郎们性命,倒成了罪过了?”

  虽然跪倒在雪地当中,被两名亲卫死死按着,但这突厥老卒,仍然是一副桀骜不驯之状!

  执必思力紧紧握着马鞭,气得眼睛都快喷出火来。

  执必部青狼骑,都是父亲那一辈带出来的。虽然现在执必贺和执必落落竭力栽培自家。但总不能服众。自己爱好汉家风物,更是在执必部中惹起了不少背后的议论。

  执必思力也一直想证明自己,能承担得起父亲交托给自己的责任。但是追随执必落落深入云中,却将叔叔丢在了那儿。这场经历,让执必思力的威信就更为低落。

  现下束儿火几乎是在当着面叫嚣,执必思力几次想发作,都忍了下来。最后只能挥手:“拖下去,打二十鞭子!”

  束儿火冷笑一声:“保住这么多儿郎性命,就二十鞭子,当真便宜!”

  周围挤挤挨挨的都是青狼骑,每人都是冻得喷吐着长长的白气。苦寒之中征战,艰辛可知。

  看到执必思力还是软了下来,数百上千的青狼骑微微有些骚动。束儿火这般桀骜,都只是挨二十鞭子。大家看来在这少王面前,也可以就是应付差事了。谁想硬啃这军寨谁去罢,大家也都上去比划两下就下来!

  陡然之间,执必贺的声音响起:“是束儿火犯了军令么?”

  青狼骑踉跄着分开,就见执必贺策马而来,数十亲卫簇拥。

  在儿子面前,可以放心显出老态的执必贺。此刻坐在马背上,腰背笔直。甚而都不裹着厚厚的皮裘,披着一身甲胄,宛然就是当年带着族中子弟在金山脚下与万千部族血战的那个汗王!

  执必思力忙不迭的迎上去,想说什么,执必贺轻轻摆手:“某在远处都看见了,束儿火退了下来……你的号令是什么?”

  执必思力行礼道:“孩儿的号令,是束儿火这一队,二十矢后再退!”

  执必贺冷冷道:“束儿火,你发了几箭?”

  执必贺亲至,束儿火再没了桀骜气焰,垂首道:“六箭。”

  执必贺摆摆手:“拿下去,砍了。”

  执必贺身边亲卫翻身下马,接过束儿火,不等束儿火挣扎求饶,已经抽出解手刀,一刀就割断了束儿火的哽嗓。气管食道一刀全断,束儿火捂着咽喉荷荷叫着,扑倒在地,挣扎几下,寂然不动,身下白雪,转眼间就被浸染得通红。

  执必贺又冷冷下令:“奴兵队伍,队长也砍了,其余十人抽一,也都砍了!”

  亲卫们领命,纷纷而出,去寻人砍杀。那奴兵首领早就瘫倒在雪地里,半点也不敢挣扎!

  执必贺这时才扫了自家儿子一眼,执必思力呆呆站着,一声不吭。

  执必贺举起马鞭,指着山上壬卯寨:“今日之中,我要看着我的王旗,在这汉人军寨上升起!”

  上千青狼骑沉默一下,突然都大声呼啸,如雪原狼群长嚎,直冲云霄!

  第二百三十四章 逼迫(三十三)

  夜色慢慢降临下来,野外寒气更加迫人。

  雪原上已经竖立起了一排排的牛皮帐幕,但是挤在帐幕之中,也难以隔绝这渗人的寒气。

  伤号的哀嚎声高一声低一声的响起,直到慢慢沉寂下去。

  壬卯寨已经被拿了下来。

  在执必贺的严令之下,七八个青狼骑百人队轮番攻击。用弓箭压制寨墙,然后以奴兵挖开石头对垒的寨墙,最后再以披着两层铁甲的青狼骑步战冲入。

  守军也抵抗到了最后,四五十人的守军,一直打到伤亡过半,还放火点燃了粮库,这才逃散出壬卯寨,适时夜色降临,这些多半负创的残兵,就此消失在满是大雪的群山之中。也许还能有些人,能熬过这冰冷彻骨的寒夜,逃到下一个军寨中去。

  青狼骑真的是强攻硬打了,包括辅助的奴兵在内,连死带伤丢下了接近三百人。

  这个时代,虽然大军动不动就宣称是数十万规模。突厥也号称八王帐连阿史那家狼骑四十万有余。但是一军之中,真正能打这种攻坚硬仗的勇士,其实极其有限。是一军当中的脊梁和骨干。损失接近三百,已经是极为惨重。

  执必家此次出征,号称万骑,连奴兵生口在内,足有两万以上。但是这种,马上能冲杀,步下能披重甲而入的选锋之士,基本就相当于恒安鹰扬府的恒安甲骑,马邑鹰扬府的马邑越骑。这两大鹰扬府的这种最精锐的甲士,加起来也才六营规模。

  执必家等于在壬卯寨下,打光了整整一营的精锐!

  由此也可见出,徐乐在神武之地覆灭一营马邑越骑,到底是什么样的战绩水准,震动整个马邑,引得所有人侧目,实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个时代,基本上也就是这些精锐,承担了最为重要的战斗任务,野战之中为突击力量,攻坚的时候能作为死士。其余营头,基本上都承担的是守备警戒巡逻维持粮道等等辅助性任务。野战之际,起到的作用也就是维持战线,保持阵型,让这些精锐之士可以毫无后顾之忧的发起决定性冲击。

  这个时代,哪怕是大隋帝国,就算是能装备起几十万大军,但也无法让全军都接受一样的高强度训练,让全军都得到这些选锋之士一样的各种军资供应。任何时候,这些选锋之士都是最宝贵的军事资源。

  一场战役,其他营头损折数千,都是有办法尽快恢复。但是选锋之士折损数百,足以让每个大军统帅,都痛彻心肺!

  往常突厥入侵,从来不在这山间堡寨死拼硬打,但是这次,却是硬生生的用人命,将壬卯寨啃了下来。而在前面,沿着这条通路,至少还有十余个营寨需要打下来。

  哪怕凶悍如执必家的青狼骑,此刻也士气低沉,极难振作。但是执必贺实在威望太盛,只要他一声号令,这些青狼骑,仍然会一直向前,打到最后。直到战力完全消竭,直到执必家的这些直属武力在云中的冰天雪地中完全瓦解。

  到那个时候,就算执必贺和执必思力能安然回返,也再难坐稳阿史那家以下八王帐之一的位置!

  ……

  壬卯寨中,粮库火头已经被飞速扑灭,还抢下了十几石粮食下来。寨中所有残存建筑中,都弥漫着血腥和火焚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但是这些残破建筑中,都挤满了执必家的青狼骑,一个个不管不顾的倒头就睡。壬卯寨实在太小,哪怕都快人叠着人了,也不过就塞下了数百青狼骑,其余人马,还只能在雪原中苦挨。

  最大的建筑,自然是留给执必贺与执必思力的。

  如此寒夜,执必贺却未曾入眠,走到了寨墙之上,望着南面的重重群山。通道蜿蜒曲折,在山间穿行。壬卯寨不过是最北面一个军寨,云中城还在遥远的地方。

  陪着父亲在寒夜里站了良久,执必思力终于低声解劝:“父亲,快点回屋中歇息吧。天候实在太冷……”

  执必贺轻声道:“死伤了多少儿郎?”

  执必思力迟疑一下,开口道:“死一百四十余,伤一百三十余。这个天气,伤者也很难熬下来。”

  执必贺冷笑一声:“恒安府这些汉兵,真是难啃,真是打到最后!汉人号称马邑精兵,这些年,我们执必家是领教得够了!”

  执必思力讷讷问道:“前面就是壬子寨,还要打么?”

  执必贺摇摇头:“还打什么?再打下去,执必家就要拼光了。就在这里等候刘武周到来也罢!”

  执必思力愕然:“刘武周?”

  执必贺冷笑:“执必家已经摆出了不惜一切,哪怕在这冰天雪地里拼光也要压迫云中的架势。南面又有王仁恭这个大敌,刘武周怎能不来?总要先解决一面,再对付另外一面。刘武周是个聪明人,说不定现在就在路上了!”

  执必思力恍然也有些明白,发问道:“父亲,你原来一直就是想和刘武周交易?”

  执必贺环顾左右,父子夜中对谈,亲卫都离得远远的。这才点点头,低声道:“汉家内斗,我们不从中捞到最大的好处,为何要冒死走这一遭?王仁恭还有些底气,给出的好处还不够多。却看从刘武周这里,能得到些什么!每到汉家内斗之际,我们执必家才奇货可居!”

  执必思力这才明白了父亲心思,先以牵制河东李渊的名义,从义成公主那里获得大量军资生口。实则是在马邑郡双雄这里以兵势压迫,以获取最大的好处。等过了这个冬,马邑双雄说不定就决出胜负了,那时候再挥兵而入,说不定就错过了机会!

  每一点好处都利用到了极致,正是这样的心思盘算,才让自己父亲,将金山脚下的小小执必部,壮大成了了突厥八王帐之一!

  执必思力喃喃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死拼壬卯寨?”

  执必贺疲倦的摇摇头,似乎对自己儿子还有些不满意:“不丢掉几百条人命,怎么对义成公主交代?不丢掉几百条人命,怎么让刘武周相信执必部已经豁出去了?”

  他转过来,轻轻拍了拍自己儿子的肩膀:“思力,这个世道,在草原之上,心肠稍软一点,是活不下去的。执必家就靠着无数儿郎的性命,才换来了今日地位。以后还要靠着无数儿郎的性命,让执必家更进一步。突厥人的金狼旗,未必不能由执必家执掌!汉人说慈不掌兵,对执必家而言,心慈手软,那就是活不下去!”

  夜色中执必贺的双眼,幽幽如狼眸一般:“下次再有束儿火这般举动,你自己亲自砍了他的脑袋!不然就接不下为父这份基业……要知道,我还有其他儿子!”

  执必思力浑身颤抖,垂下头来,一手死死捏着腰间的玉佩,青筋贲突。但语声却恭谨无比:“父亲,儿子知道了。”

  执必贺默然点头,又转向南面:“刘武周也该来了……却不知道见面之初,这刘武周是想先打一场,还是先找老头子谈一场呢?十年未曾上阵,倒是真想领教一下这汉人的云中精兵啊……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厉害!”

  第二百三十五章 逼迫(三十四)

  云中之地沿着北边的防御体系,由烽燧和堡寨组成。控扼着几条深入云中城的通路。

  抵在最前沿的,就是烽燧,甚而能设到草原边上。每个烽燧大致都有一火人马,只为示警之用。发出警讯之后,这些烽燧守军就要退往各处堡寨。腿脚稍微慢点,也许就被汹涌而来的胡骑淹没。

  这些堡寨,才算是起到一点防御作用。突厥兵马要硬啃的话,付出代价太大。如果不打,突厥人掳掠饱足总要退兵。这些堡寨适时出击,也能派上用场。

  设在山间通道,大大小小二三十个天干地支以命名的堡寨,大隋立国之初就开始经营。只要有足够坚强的守卫者,从来都是让突厥兵马很为头疼的对象。

  而这些堡寨的守军,虽然名列恒安鹰扬府军籍,但是基本不应云中城征调,在堡寨周围有属于他们的田地,闲时农作,战时守堡,已经几代人居于此间。而堡寨中几乎每个人家,都与突厥人有血仇家恨。

  夜色之中,壬子寨内一片愁云惨雾的气氛。

  这壬子寨又比壬卯寨更大更坚固一些。这寨子历史可以追溯到北魏时期,也是为了防备当时草原上柔然等族而设立。虽然还是对垒的石头寨墙,但内里还有一层夯土,经过一两百年风吹日晒,已然坚固无比。

  周围山民,多依附壬子寨而居,整个寨子里面约有四五百人。周围开垦出了田地,加上射猎回易,日子还算过得。寨中常年备兵六七十人,全是土著选出为军。危急时刻,老弱也可登上寨墙守御。

  往年突厥入寇,从来不啃这个硬骨头,最多留点兵马监视,大队主力继续向南深入。壬子寨虽然处于缘边险地,但从来不觉得有什么危险的。这些山里长大,剽悍轻捷的守军,往往还主动出击,啃上突厥军马一口。不少夺下来的生口,还就在壬子寨中安下家来了。

  壬子寨从来不向云中城缴纳粮赋,反倒是云中城每年要拨不少粮秣军资过来。历年来寨主又善于积储,虽然处于乱世,但这几百寨中军民反倒没什么太大感觉,日子很是过得。

  突厥人来闭寨死守,突厥人退则择机出击。生老病死都在此处,壬子寨在一日,这里就是汉民天下,还管外间世道如何?

  但是这次,连壬子寨内都开始惊惶了。

  原因无他,突厥人突然在绝不可能出兵的冬日中大举南下,打着的还是执必家的王旗,出动的是执必家直领的青狼骑————去岁执必落落率军南下,虽然也号称率领的是青狼骑,但是那些族中贵人麾下的兵马,哪里比得上执必家直领的青狼骑?

  执必家青狼骑都有甲双马,弓矢兵刃精利,多少人是这些年百战余生下来的。和那些族中贵人的兵马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那些兵马叫着青狼骑,其实多少人就一身皮袍子,骑着匹劣马,就呼啸着南下来抢劫了。这样的对手,哪可能对壬子寨有什么威胁?

  可这次不仅是执必家青狼骑倾巢而出,这些青狼骑飞也似的席卷了缘边烽燧。紧接着就毫不停歇的进兵,豁出了上百条精锐的人命,硬生生将壬卯寨啃了下来!

  壬卯寨的败兵,冰天雪地中穿越山中,直退到壬子寨内,顿时就让寨中气氛紧张了起来。

  寨中数十兵马,立刻上了寨墙彻夜守备,连老弱妇孺都发了兵刃,准备决死一战。寨子当中,火光熊熊,烽火彻夜不息,所有人都绷紧了精神。

  而壬子寨的寨主曹无岁,也一身甲胄,白天黑夜的巡视自家这个寨子,瞪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督促麾下修补寨墙破损处,将箭矢弩机搬上寨墙,准备滚木礌石,累极了就寻个避风的地方胡乱打个盹,和麾下儿郎等着黑压压的青狼骑呼啸着直扑而来!

  但两天两夜过去,脚下山道,还是不见一个青狼骑踪影,连突厥人的远出哨探都看不见。从上到下,谁都不知道突厥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两天下来,人人精神都有些疲了。

  此时此刻,已然又是入夜时分,曹无岁披着甲胄站在寨墙之上,满眼都是血丝。寒风扑面而来,曹无岁矮壮的身形却一动不动。身边几名也熬得灰头土脸的亲卫只是不住偷眼看着他。

  曹无岁四十出头的年纪,已经三代居于壬子寨,也从来没打算过去其他地方出人头地,准备到了岁数,也就死在此间,埋在此间。每年云中城有召,曹无岁从来都是派手下去应付。唯一爱好,就是守着祖上交传下来的寨子喝酒打猎。

  这是他的地盘,云中的恒安鹰扬府管不着,突厥人更是别想踏足此间!

  但这个时候,曹无岁却无比盼着恒安鹰扬府对燃动几日的烽火有所回应。

  突然他的身形一动,哑着嗓子发问:“派去求援的人,几日能到云中城?”

  一名亲卫回话:“夏秋时候好走些,也要四日功夫,现在满路大雪……”

  曹无岁盘算一下:“就算是援兵要来,至少也得半月功夫?”亲卫们默默点头。

  曹无岁暴躁起来:“半个月功夫,咱们都死硬挺了!入娘的,云中城养的都是群老太爷么?突厥人冬天都能杀过来,他们路上就不能快些?”

  亲卫们俱都不答,半个月援军能到就算好的。更大可能,是援军不至。秋天云中城的兵马送粮来,都说将主说不定要南下和王太守翻脸大战,决出胜负。那才是大富贵所在,边地这些堡寨算得了什么?只要能拿下善阳城,云中之地几万百姓丢光又算得了什么?

  一名亲卫壮着胆子开口:“寨主,你看是不是派人和壬午寨的联络一下?先把老弱送过去也罢。到时候突厥人大至,能打就打,不能打咱们就走。让突厥人慢慢一路啃过来就是。”

  曹无岁狠狠瞪了他一眼:“某的老子,某的爷爷,都死在寨子里,埋在寨子里。入娘的丢了他们的坟墓就跑?某也就死在这里!”

  他这么一说,堵住所有人的劝解之辞。大家只能垂首不语。

  曹无岁又狠狠骂了一句:“入娘的,这个寨子里的人,哪家没人死在突厥人手里?和突厥人打了这么几十年,就算咱们拔腿就走,有人有马,能逃出一条性命,到别的地方谋个富贵。这么多百姓咋办?平日里跟着咱们过活,现在就不要了?”

  亲卫们默然不语。

  曹无岁暴躁的在寨墙上来回走动,终于站定,狠狠一拍垛口:“入娘的,云中城和善阳城,斗个什么劲!缘边这些寨子,这些百姓,都不要了?某就死在这里,看突厥人打进来之后,这些现在还自家互相拼杀的家伙,能有个什么好下场!阿爷我夜夜做鬼去吓他们!”

  几名亲卫都噗嗤笑出声来,一名亲卫还笑着附和:“到时候咱们这帮小鬼也跟着寨主一起去,生前给寨主牵马坠镫,死后也给寨主摇旗呐喊!”

  曹无岁咧嘴,满意的拍拍他们肩膀:“都是好小子!”

  一名亲卫突然举目向南面眺望:“入娘的那是什么?”

  夜色之中,就见一溜火光,正沿着山道向北而来。火光不住跳跃,在夜幕中带出道道残影。

  几个人包括曹无岁在内,都拉长了脖子向南张望。

  突然之间,一个亲卫就跳了起来:“莫不是云中来兵相救了?入娘的这么快?”

  曹无岁嘿了一声,狠狠一挥拳头。要真是云中来兵相救,这刘鹰击,真的是条顶天立地的好汉子!

  第二百三十六章 逼迫(三十五)

  数十轻骑,穿行在满是积雪的山道之中。

  每名轻骑,身披大隋军中制式大氅,满头满身的雪尘,正是自云中兼程北上的骑军队伍!

  这数十骑,玄甲营和恒安甲骑中人俱有,混编一处。正常而言是一支军马的尖兵哨骑规模。

  但是按照尖兵哨骑的行进方式,应该张开两翼,小心而进,探明前面一切敌踪。一旦与敌接触,迅速判断对手规模,若是规模小,则可打一仗吃掉对方。若是规模大,则就得赶紧拍拍屁股走人,将军情传回后方大队之中。

  但这一支尖兵哨骑模样队伍,却只是沿着山道,拼命向前赶路。

  身后军寨灯火已经远去,壬子寨的灯火在眼前慢慢变大。

  徐乐就在这一队人马当中,紧紧裹着大氅,都未曾用手控缰,纯用双腿,自然随着坐骑奔行而上下起伏。几日几夜的拼命赶路,徐乐还是一副行有余力的样子,如此马术,让同行骑士都人人侧目。

  徐乐胯下坐骑吞龙,这匹高骏黑马,似乎也是不知道疲累一般,能吃能跑能熬。别的马跑累了都没有胃口,吞龙还能一口气吃半袋加盐的豆子。几天路赶下来,仍然生龙活虎的样子,几乎看不出有掉膘的地方在。如此神骏,也算是天赋异禀。这更引来了不知道多少人羡慕的目光。

  但为军将,有这样一匹坐骑,战阵之中,等于就多出几条命来!

  在徐乐身边,左是韩约护卫,右则是一身男装的步离。韩约身形长大,步离娇小,相映成趣。韩约倒还罢了,恒安鹰扬府上下都知道徐乐身边这个小门神的存在,一对铁盾有若铜墙铁壁一般。

  突然又冒出个身形娇小,一路不做一声,头脸全都被兜帽深深遮挡住的护卫出来。一路上不知道引来了多少目光。徐乐也只能硬着头皮装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步离就要跟到哪里,徐乐真拿这个小狼女没啥办法。反正也信得过这小狼女自保的手段,只能由着她了。

  一名恒安甲骑的队正在奔行中,终于熬不住了,对徐乐道:“乐郎君,这里已经快出了山道,突厥人怕是已经有逻骑压到这里了。还是放慢些速度也罢,不要中了埋伏!”

  自云中城而出,徐乐就被刘武周选为先锋。自恒安甲骑和玄甲营中各调一队骑士,由徐乐亲自统帅,为大军前哨。命令在五日内,必须要赶到壬午寨。若壬午寨失陷,则必须赶到还未失陷的的最北面的军寨之中!

  让军寨守军,得知援军已经火速赶来,让他们稳住阵脚据守,不得让突厥人再向南深入一步。

  至于为何要让恒安甲骑一队人马跟随,是因为徐乐麾下是才投效来的人马,人地不熟,无法取信于本地守军,必须要有这些老人跟随。

  这算是给了徐乐一个最艰巨的任务,对徐乐的信重,似乎从始至终就未曾消退。

  但这也是个送死的任务,孤军挺进向北,万一狭道遭遇大队突厥人马,那真的是九死一生的情形。让人忍不住又会去想,是不是刘武周想用这个手段断送了徐乐!

  对于刘武周这个军令,谁也揣摩不明白他内心深意到底是什么。大家只好闭口不语。只有尉迟恭站出来,以怕徐乐遭受挫折,损伤了恒安鹰扬府锐气的理由,建议由自己来为先锋,率先北上。

  但是尉迟恭这个建议,却被刘武周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徐乐却神色安然的接过这个军令,点起百骑,率先而进。

  一旦跑起来,徐乐驱使这百骑,简直跑得连血都快吐出来了!什么两翼遮护,什么一路哨探一路前进,全然不管。只是命令麾下人马,沿着道路,不舍昼夜疾驰而进。一路经过军寨,也都不入内休息,旋风一般朝北卷动。

  不到三日的功夫,已然抵近壬子寨!

  而麾下百骑,掉队也有二三十骑,剩下的人马也累得够呛。眼看前面就要到壬子寨了,过了壬子寨,就是壬卯寨。壬卯寨又是直面突厥攻势第一线。这名恒安甲骑队正终于忍耐不住,在队伍中大声请徐乐暂停。

  徐乐侧头看了这队正一眼,奇怪的道:“哪里会有埋伏?这个天气,两边山上设伏等待我们,冻也冻死了。军寨失陷,经过的时候总能看出来……”

  徐乐抬手一指前面壬子寨:“灯火不乱,哪里像是被打下的样子?这个时候,就要以快打快。多一点人马到了前面军寨,人心就稳一些。守住各个山口,这个天气,突厥人就不敢深入而进,难道都准备冻饿死在这山道中么?”徐乐这一番话说出来,让这队正哑口无言。没想到徐乐年轻,军事上的事情却一点不外行。凡事都从天候上着眼,说得一点不错。大军征战,这天候地形影响实大。突厥人冬日进兵,如果想深入的话,也只能一个个军寨啃过来,野外流窜,的确是自寻灭亡之途。

  虽然徐乐说得都对,但是这队正仍然满脸阴郁。

  要是跟随尉迟恭,风餐露宿刀山火海,他不会有半句怨言。这徐乐凭什么就能在他面前一副指挥若定的模样?

  也罢,只是冲着鹰击的号令。等鹰击大队赶上,各队回归各自建制。这什么乐郎君,看爷爷会用眼皮夹他一下也不!

  眼前壬子寨的灯火,突然拼命晃动起来,似乎在对这一队人马示警传信。

  徐乐示意韩约一下,打马率先就转向壬子寨方向。玄甲营毫不犹豫跟随而进,恒安甲骑的人马看了那队正一眼,队正不耐烦的道:“看我作甚,跟上去啊!”

  数十骑人马,沿着山道直向壬子寨而去。不多时候,就已经来到寨墙外数十步。

  壬子寨上,燃起了更多的火把,走得近前,就能看见寨墙上黑压压的都是人头。上百张弓已然张开,箭簇在火光中闪闪发亮。

  一名矮壮军将站在人群中间,对下面扯开嗓门大呼:“可是云中援军?”

  徐乐示意韩约一下,韩约大声回答:“正是云中援军!情形如何?”

  那矮壮军将大声吼了回来:“某不识得你!找个识得的人说话,不然某就下令放箭了!”

  徐乐韩约对望一眼,这还真是没招。徐乐在恒安鹰扬府资历太浅,这是硬伤。

  那名恒安甲骑队正终于派上了用场,昂着头从徐乐身侧抢过,大声道:“曹大,入娘的是咱!去年追击至此,咱还扰了你一顿酒!”

  火光之中,那矮壮军将仔细分辨一下,回头对着麾下儿郎大声道:“刘鹰击派援军来了!”

  寨墙之上沉默一下,陡然间就爆发出巨大的欢呼之声!

  恒安甲骑队正在欢呼声中扯着嗓门大呼:“入娘的快开寨门!咱们一路赶来,这辛苦也不必说了,好就好肉都备上来!”

  第二百三十七章 逼迫(三十六)

  火光之中,欢呼声里。曹无岁仔细再扫了一眼冒雪而来,突然出现在壬子寨下的队伍。云中城和此间的距离他还是知道的,本来以为就算是刘武周有良心,整顿兵马赶来,再快也要半个月功夫了,那时候壬子寨还在不在,就说不准了。

  不过曹无岁也无所谓,在他看来,壬子寨就是自己的家,自己的祖宗庐墓之所在。自己又怎么可能弃壬子寨而去,只为苟全这条性命而已?

  曹无岁的打算是,若是援军不至而突厥大军到来,就遣人护送寨中老弱妇孺离开,冰天雪地之中,能挣扎出几条性命算几条。不肯走他曹寨主用鞭子赶着大家走!

  至于自己,战死在壬子寨也罢。曹家三代之前,也曾经是北地乡间大族,结果坞壁被尔朱家鲜卑骑所破。聚族而居,繁衍足有数千人之多的曹姓族人,为鲜卑骑驱使如牛马,死伤枕籍。曹无岁先人辗转才逃得性命出来,在云中边地落户下来,几代传至曹无岁这里。

  先祖口人,胡骑肆虐中原的惨状,自小就听得熟了。大隋崛起,汉家中原光复,大隋雄师威震海内,压迫得草原各族臣服。曹家感奋,父祖两代投军,挣出了这个军寨寨主身份。

  这好日子才过多少年?现下又是大隋式微,突厥兴盛,屡屡入寇。难道曹家再要经历一次先辈的屈辱和惨痛不成?

  不如战死也罢!

  现在当道诸公,互相之间恨不得打出狗脑子来。就让他一个边地无足轻重的小寨主,和这个恢复了汉家河山的大隋殉葬也罢!至少曹家,不愿再为胡骑的牛马犬羊!

  做好必死打算的曹无岁,却没想到,不过三日的功夫,恒安甲骑就穿越了一百多里,大雪覆盖的崎岖山道,直抵此间!

  虽然发现南面动静,曹无岁让亲卫拼命发信号示意,但这一队人马轰隆隆的直抵寨墙之下以后,曹无岁又犹疑了起来。

  虽然识得这名恒安甲骑队正,但这一队人马当中,更多的还是陌生人。特别是那个领军率先而至的青年,火光之下,年轻得过分,这般人物,就能负担起号称天下最强的恒安甲骑先锋重任么?

  可不要是突厥人耍什么花样,来混自家的壬子寨!

  那恒安甲骑队正看出了曹无岁的迟疑,嗤的一声笑:“怀疑某落在突厥狗手里,来骗你这个小破寨子?入娘的,恒安甲骑,什么时候会活着被突厥狗擒住?再和你曹大说一句,领着咱们前来的,是威震云中的乐郎君徐乐!虽然还没和突厥狗见过仗,不过也擒下了张万岁这等人物,据说也把不顶用的马邑鹰扬府给打垮了一次。要是连这都没听过,是你耳朵入娘的太浅!”

  这队正一番话说得皮里阳秋,徐乐只是在旁边淡淡的扫了这家伙一眼,并未开口。

  曹无岁又仔细的打量了这支人马一眼,每人都浑身是雪,战马双腿颤抖,鬃毛透湿,每人脸上都满是疲惫神情。这一百多里路拼命的赶下来,真人困马乏。

  曹无岁终于下定决心,大声道:“打开寨门!咱们寨子就算人人勒紧肚皮,也供你们的酒肉!”

  寨墙之上,又是欢呼声响起,守军忙不迭的打开寨门。但还有二三十名曹无岁的亲卫,死死按着弓矢,万一不对,马上就是一阵箭雨洒下。

  那恒安甲骑队正,有意无意的一扯马头,抢在徐乐面前而行。这军寨就一个入口,入口处还经过改造,两边埋着削尖的木桩,只容单人独骑通过。恒安甲骑队正抢先,一众累得都没个好脸色的恒安甲骑军士也就理所当然的跟上,将玄甲营挤在了后面。

  如此场面,饶是玄甲营知道自己是外来户,在恒安鹰扬府中要夹着尾巴做人,也都忍不住满脸怒色,一个个回望徐乐。

  大军之中,阶级为先,号令为先。徐乐身为主将,部下不领命而争道入城,就算拿下砍了脑袋,在刘武周面前也说得过去!只要徐乐一声令下,他们就敢动手,伤人见血未必,但冲撞一番出口气,也算不得什么!

  徐乐随意一摆手,示意无妨。

  和刘武周这些嫡系,没什么好争竞的。徐乐从来未曾想在刘武周手下长久干下去。在刘武周麾下这些时日,一些交道打下来。这位刘鹰击,实在心机深沉。和部下不够开诚布公。但凡领军为帅,上下同欲者胜。这刘鹰击却将自己真正盘算隐藏得深沉,更喜欢用些小手段笼络部下,作态太过了些。

  不知道是年少气傲,还是本事太高。徐乐从来不屑于隐藏自己的心思。最多遇到自己看不顺眼的事情笑笑不说话,绝不反而迎合上去,甚或装模作样的另外来上一套作态。

  如此人物,怎能掀翻这个该死的世道?但凡英雄,秉直道而行。只要你行得正坐得端,怎会无人追随?

  四百年的世家之世,将这血腥积累得太过厚重,身在其间,直让人喘不过气来。只有一心无二的撞上去,才有可能撕破这厚重的血腥,让世人透过一口气来,让这天下翻转过来!

  刘武周,不行。

  不过徐家子弟,有恩报恩,有怨报怨。刘武周收容自己,也为此顶住了王仁恭的压力。不管有什么盘算,对自己也摆出信任重要之态。

  总要还了他这个人情,自己再走,才心无挂碍。而还刘武周人情最好方式,就是帮他打破眼下南北交逼的困局!

  既然刘武周以自己为先锋,那么就打上一场试试成色。冬日突厥南下,持威逼之态,其实并不适合大军展开会战。想必执必部也没有拼家底的心思,就是威慑而已。要是将他们打得痛了,至少这个冬日,执必部很难再南下深入。容得这个缓冲时间,再南向寻王仁恭破局,总有办法对付那个刚愎的王太守!

  南北交逼,云中上下,四千精锐,数万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因而被人敌视针对,以为正是他引来了这场困局的徐乐,却没有半点要夹着尾巴做人的心思,更没有半点惧意。

  不管什么样的敌人,什么样的危局,总要打过了才知道,到底是不是绝境。就算是绝境,也总要杀出一条血路来!

  兼程而来,徐乐转着的就是这个心思。已经懒得去猜刘武周到底是什么盘算了。

  刘武周的心思都不放在心上,这个恒安甲骑队正的小小针对,徐乐还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反正我徐某人也没指望过你们!

  少年腔子里面的血,哪怕周遭冰封万里,仍然火热。一番男儿意气,兼程百里,突厥万骑在前,仍然昂扬。

  看着恒安甲骑快要进完,徐乐这才一笑:“进去歇息一宿,缓缓人马气力,弄明白当面突厥人情形,到时候再看如何处!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让恒安甲骑,看看我们玄甲营本事就是,看看到底是谁,才是现在马邑郡第一强军!”

  数十健儿,大声应和:“诺!”

  第二百三十八章 逼迫(三十七)

  七八十骑人马络绎进了壬子寨中,顿时将不大的军寨挤得满满当当。

  知道军寨中对他们还有戒备,马上骑士都纷纷翻身下马,松开战马肚带,卸下鞍鞯。让坐骑轻松一点。长途奔袭,自然是每人双马的配置,但不少人只剩一骑。

  冰天雪地,冬日战马掉膘。山道长途奔袭,几日夜下来,只倒毙不足一半坐骑,已经算是恒安鹰扬府一直精心在喂养调理军中战马了。

  一路奔袭,一路神经绷得紧紧的,为壬子寨灯火示警引来,却发现壬子寨一切如常,周遭也没有什么厮杀激战的痕迹。入得寨来,精锐如恒安甲骑也撑不住了,先给马卸下鞍鞯,然后就自顾自的解甲,不少人甲还未曾脱下,就坐在卸下来的马鞍上,大口喘着粗气。

  几十匹坐骑也累得一声不吭,鬃毛透湿,马首垂下,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恒安甲骑入寨争道,真的这一百多里地被徐乐驱使得太狠了,人人都憋着一肚子怨气。

  最先入寨的恒安甲骑如此做派,顿时就打消了曹无岁最后一丝疑虑。和亲卫们涌下寨墙,大声招呼:“腾出屋子来,接云中城的弟兄们进去!热热的酒水只管招呼上来!入娘的一个个有没有眼力,快把马都接到厩里,好好刷洗一番!这马也冻坏了,要把血流擦热才能缓过来!入娘的,一个个吃就拿手,干活儿就发傻!”

  曹无岁在寨中指挥布置,大抵就是这样骂骂咧咧的风格。簇拥着援军的寨中军民被他这一顿劈头盖脸的骂,顿时作鸟兽散,有的人去牵马,有的人去收拾屋子,有的人去准备酒食,忙乱成一团。但是每个人都笑逐颜开,最为精锐的恒安甲骑突然到来,壬子寨看来是保得住了!

  这个时候徐乐才引部下儿郎而入,韩约步离仍然护持左右。

  看着这个面生的年轻军将,曹无岁是难得离壬子寨一步的人,就连云中秋日大集也不会去凑热闹,宁愿在寨中喝浊酒打野味,对南面的那些货物从来没有半点兴趣。真没听说过什么乐郎君的名声。

  但是军中规矩曹无岁是知道的,既然说这位乐郎君是主将,怎么这位有过一面之缘的恒安甲骑队正还要和他争道,简直是抢进来的,没有给这位什么乐郎君半点面子。

  看着前后而进的两支军马,互相对视,都是有些横眉立目的样子,曹无岁挠挠头,不知道云中城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外表虽然老粗,可曹无岁不折不扣是个机灵人。这个时候突然一指远处几名军汉,破口大骂:“谁让你们将马牵去没顶棚的马厩了?自家那几条瘸腿驴子腾个位置出来就屈死它们了?你还能骑着驴子去厮杀不成?一点照应不到,就只是给某招惹麻烦。非得某亲自来料理!”

  吼骂了几句,曹无岁又转头交代副手:“王七,你帮我招呼各位,赶紧将大家安顿下来!”

  一边招呼,一边就要开溜。

  恒安甲骑队正哼了一声:“曹大,现下是什么情形?咱们可是被你的灯火示警给招来的!”

  这下指名道姓了,曹无岁怎么也躲不过。停下脚步,望望恒安甲骑那队人马,再望望徐乐那队人马。

  徐乐已然翻身下马,自顾自的照应坐骑。对麾下这名队正越俎代庖的举动混若不觉。但是徐乐麾下每名儿郎脸色却是越发的难看,这些恒安甲骑,真的是硬生生爬到乐郎君头上来了!

  就连韩约这样沉稳的汉子,眉毛都立了起来。只有一旁头脸裹着的步离,也和徐乐一样混若不觉的自顾自收拾坐骑。这小狼女对军中这些规矩礼节,没半点概念,也从来没兴趣去了解。

  看曹无岁左顾右盼,那队正又逼问了一句:“到底怎生回事?”

  曹无岁终于推脱不过去,只能开口:“壬午寨已经入娘的被突厥狗啃下来了,顶在前面的就是咱们壬子寨。看你们从南面来,摸不清什么路数,要是自家人马,继续向北,一头撞上突厥狗怎生是好?就拼命让手下灯号示警,结果将你们引了过来。真没想到你们来得这么快!这一路着实辛苦……刘鹰击发兵也着实快!没说的,咱们为刘鹰击守边,豁出性命也心甘情愿!你们只管在这里养精蓄锐,咱们寨子破家也喂饱你们!突厥狗打过来了,咱们在寨墙上死战,你们只要为咱们后劲就成!”

  说到后来,曹无岁动了感情,将自家胸膛拍得冬冬作响。

  队正这才知道壬午寨已经陷落,执必部竟然硬啃山间军寨!

  他一下就站了起来,逼问曹无岁:“你们没有向南示警?”

  曹无岁瞪大眼睛,一脸无辜:“烽火终日不息,更遣人一个寨子一个寨子的传消息过去。怎生没有向南示警?你们就没碰上?”

  队正扫了徐乐一眼,冷笑一声:“还不是这位乐郎君驱使昼夜不停,途中军寨也不入。哪里碰的见这些沿着军寨传递警讯的使者?差点就害得咱们就这样毫无防备的一头撞进突厥狗的大军队伍之中……”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乐郎君,要知道恒安甲骑是恒安鹰扬府的根本,不是给你这样糟蹋的!现在前面就是突厥大军,咱们哨探之任已了,下面乐郎君的号令,就恕某不能从命了!”

  几名玄甲营骑士,按住了腰间直刀刀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中,刀柄已经出鞘半截。

  人人脸上,俱都是狂怒之色!但为属下,此刻竟然说出不奉命的话来。还是当着壬子寨的军民大喇喇的说出口来。这种羞辱,对军将而言,已然无以复加。边地男儿,本就重颜面轻生死。辱及徐乐,就是辱及玄甲骑。

  这些玄甲骑士,真的准备就拔刀扑向这些恒安甲骑!

  恒安甲骑也毫不示弱,纷纷按着腰间刀柄,拔刀出鞘半截,怒目相对。双方都向前迈步,甲叶碰撞之声乱响。

  这一营恒安甲骑,营将正是苑君玮。苑君玮三番五次折在徐乐手里,连累得一向自傲的这些云中精锐也颜面无光。现下寻着机会就报复回来。玄甲骑要动手,他们也奉陪,恒安甲骑还没怕过谁来!

  壬子寨中,所有人都看傻了。这支援军当真剽悍已极,雪野中连续奔袭一百余里,飞兵而至壬子寨,现在居然自家还要动起手来,这个路数到底是什么,当真是看不明白。

  双方都是披甲之士,眼看最前面几人就要撞在一起,如此局面,任谁想挤过去分拆,不死也得送掉大半条命!

  数十双脚,踩得雪泥四溅,眼看就要碰撞。突然之间,风声呼啸,一柄直刀已经横空而过,直没入两军之间雪泥之中,扎在地上剧烈颤动,只发出啸音。

  两边军马,停下脚步,转头望去,就看徐乐慢悠悠的拍拍手,腰间直刀,只剩下空空的刀鞘。

  徐乐语声轻松:“也罢,后面反正也用不着你们了。打架就不必了,你们这几十骑,不够我一人收拾的。”

  不管徐乐这话是不是吹牛,他是不是真能一个人独战数十恒安甲骑。但是徐乐崛起以来,一路从北打到南,从南打到北,从来以少对多,还从无败绩的声名可是实实在在!

  自家一涌而上,还被徐乐一人打得歪歪倒倒鼻青脸肿,这怎么还在军中做人?大家都学着苑营将,觉得每个人任何时候都在嘲笑自己么?

  几十恒安甲骑,被徐乐一人就镇得裹足不前。看得旁边曹无伤只是倒吸一口凉气。

  恒安甲骑他也打过交道,知道是眼睛长在头顶的一群家伙。居然就被这小白脸一句话就给吓住了,是真的不敢几十个人上去挑战他一个人!

  入娘的,这小白脸是二郎显圣真君下凡不成?

  这二郎显圣……不,什么乐郎君,还举步直向自己走来。离得近了,越发显得英挺不凡,剑眉如漆。

  就听见徐乐语气轻松的问道:“可有熟悉壬午寨地势的向导?刘鹰击号令,最远而至壬午寨,既然突厥人抢走了,我再把壬午寨夺回来就是。”

  入娘的,这小白脸还真当自己是二郎显圣真君!

  第二百三十九章 逼迫(三十八)

  徐乐一语既出,离着他身边最近一圈人,顿时寂然无声。

  适才玄甲营与恒安甲骑两家已经凑到了几乎面对面,虽然被徐乐横空一刀暂时阻住,可大家还是互相吹胡子瞪眼睛,各自用眼神挑衅对方,空气中星火四溅。似乎徐乐下一刻走开,两拨人马就会立刻扭打在一起。

  但为强军,都有这种桀骜气质。内则抱团,外则强悍。恒安甲骑自认冠绝马邑郡,从来就没低调过,在云中城内瞒着刘武周的打架斗殴从来都是一把好手,而且从无败绩。

  可玄甲营成军之始,就跟他们老大一样,从来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数千人在他们面前崩溃的场面都看过了,一路艰危困苦过来,这抱团之情,只怕比恒安甲骑还要紧密数倍!桀骜之气不如恒安甲骑,但朴实坚韧犹有过之。也是什么样的敌人都不惧怕。

  两方犹自还在斗狠之际,突然听到徐乐这句话,什么都忘记了,全都转头望向徐乐。恒安甲骑更是一个个嘴巴张得老大!

  他们恒安甲骑已经算是够疯的了,去岁以数百骑直冲执必落落大军,成就马邑第一强军声名。也就是他们的血战,牵制住执必部军马,才让唐国公大军,马邑鹰扬府大军齐集,最终打出一场大捷出来。

  但他们发起冲击,是两营数百骑规模,后面还有刘武周统领的各营以为援应。

  而且执必落落统领的军马,是各家贵族所领青狼骑汇合成军。各家私兵,装备不完,建制杂乱。哪里能和此次入侵的执必家直属上万青狼骑能比?

  而徐乐现下就轻描淡写开口,说要领这几十名还一脑袋土花的庄稼汉,去夺回被执必家青狼骑抢下的壬午寨,这口气简直大得包了天!

  这还不是骑战对冲,而是步下攻坚,一旦不利,跑都入娘的跑不快。这不是送死又是什么?

  恒安甲骑上下目瞪口呆,那曹无岁也吓得张大了嘴巴,痴痴愣愣的说不出话来。周遭他的手下,也全都是一副下巴要砸到脚面上的表情。徐乐却很认真的又追问了一句:“寨主麾下,可有熟悉壬午寨地形之人?”

  曹无岁啊了一声,突然一蹦老高,手舞足蹈:“有也不能去送死!这位可是乐郎君?某不知道你是何等样人,也没听过你的声名。不过为你手底下几十名弟兄性命着想,打消了这个念头也罢!”

  那恒安甲骑队正也终于反应过来,虽然很是看不顺眼徐乐这个人物,但也没有看着一军中人去送死的道理。挫动锐气不说,引得突厥人猛攻脚下壬子寨,说不定这个立足之地都保不住,冰天雪地中还要南撤数十里!

  这队正望着徐乐,沉声道:“乐郎君,没有这样斗气的道理!等这场战事了结,回到云中城,儿郎们想斗一场,那斗一场也罢。谁输了,以后在对方面前绕着走也罢。何苦拿性命赌上去?领兵而战,不是侠少争胜!”

  徐乐心里面只想摊手叹气,自己哪里游侠争胜赌气了?自己怎么就不懂领兵打仗了?自己可是爷爷手把手教出来的!当年爷爷在的时候,还夸自己有天分来着……

  执必部冬日南下,很大可能就是为了示强。并没有真正不顾一切南下深入拼死的心思。若说是王仁恭和执必家有勾结,南北两路一起逼迫刘武周,徐乐也能相信。

  正因为只是示强逼迫之举,所以在两日前打下壬午寨之后,并没有继续深入,壬子寨左近这两天一名突厥游骑不见,就是明证。

  既然大致判断出执必家的心思,那么要争取大军向南与王仁恭决战的空间和时间。那当然就是要反过来对执必部示强。显出云中这里数千大军的强硬与胆色来。

  你突然拿下壬午寨,我几日就大军已至,开始反击。打下来打不下来那是另说,这姿态必须要摆出来!看执必部敢不敢赌上全部家当,在冰天雪地里和刘武周拼个同归于尽!

  有此决然之态,才能让执必部瞻顾迟疑,不敢深入。而为恒安鹰扬府转而南向赢得时间!

  这不是很明白的道理吗?

  徐乐也懒得费神解释这么多,这一百多里路赶下来,自己也有点累。只是对着曹无岁道:“壬子寨是不是恒安鹰扬府所领?”

  曹无岁挠挠头,迟疑道:“是吧?”

  徐乐淡淡道:“那我奉刘鹰击号令,为大军先锋。在鹰击中军未至之前,对前方军事,有节制指挥之权,但出我口,就是军令。”

  曹无伤怔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徐乐又转向那名队正,淡淡一笑:“争道赌气,男儿之间争意气而已,没这口意气,还当什么军汉?我就当没看见就是,毕竟军中还讲一个资历。恒安甲骑,资历就是比玄甲营深厚。可是军将决定临阵,不遵军令,是个什么结果?你说给这位曹寨主听!”

  徐乐脸上还带着点淡淡的笑意,但语气已经森然如铁:“全队正,你该如何?”

  队正姓全名金梁,一路徐乐也从不吩咐他什么,这个时候才叫出他的姓。

  恒安鹰扬府中,从来军律第一。只要刘武周吩咐的,如城中禁酒。如尉迟恭这样的被抓到,同样要乖乖趴下来挨板子。刘武周散尽家财,与麾下同饮同食,不临战之际,麾下哪怕一名小卒只要愿意,都能直至鹰击郎将衙署,在刘武周当面说话。

  但犯着军律,从来都是绝无宽贷。

  全金梁绷着一张脸,呆立少顷,终于缓缓拔出直刀,对曹无岁道:“曹大,若你不奉号令,第一个挥刀行军法的便是某了,别怪我不讲交情。”

  曹无岁看看徐乐,又看看全金梁。一瞬间满头满脸就布满了斗大的汗珠。

  他再看看徐乐身后那些甲士,这数十名什么玄甲营名号的甲士,却个个神色平静,仿佛这位乐郎君带着他们直杀入黄泉地府,也只是跟随罢了。

  默然少顷,曹无岁终于狠狠一跺脚:“入娘的,某就熟悉壬午寨地势!犯不着让某麾下儿郎跟着送死,某随你这位乐郎君去!不就是一条性命么!”

  第二百四十章 逼迫(三十九)

  距离壬午寨陷落,已经三日时间过去。

  虽然连死带伤,丢下了二百多条青狼骑。但拿下壬午寨,也算是难得武功。执必部青狼骑的战意已经被引动起来。就等着执必家父子一声号令,继续深入,再拿下几个军寨。

  这种战意,除了执必家直属青狼骑自然有一份好战之心外,也有不得已的原因。

  天候实在太冷,这个天气常久在野外,哪怕有帐篷居住,也是要死人的。这短短时日,已经有不少受寒高热之人,让随军巫医忙得不可开交,青狼骑毕竟也不是牲口。

  这个时候,必须多打下几个军寨,才能将这几万人尽可能的多塞进去一些。轮番更替,才能在这冰寒彻骨的冬日中撑持下去。

  青狼骑上下,已然秣兵厉马,准备再狠狠打几场攻坚硬仗,拼着再丢掉几百条人命。执必家父子两代在这里坐镇,大家既然没有后退的余地,那么拼命也罢!

  可执必家父子,却始终按兵不动。执必贺还带着自己中军亲卫回转向北,前沿只留下执必思力所部千余坐镇,没有半点继续向南深入的意思。

  不管是后方执必贺的中军,还是这里执必思力的前军,更多精力放在伐木构工,搭建过冬营地上面。摆出的是一副在此久居的姿态出来。上千已经准备拼死一战,向南尽可能深入的青狼骑精锐,顿时也就泄了气。

  此时此刻,壬午寨里,硬塞了三个百人队进去,还有那些受风发热的病员。再加上娇贵的战马,将不大的壬午寨挤得满满当当,只要是个可以挡风的地方,横七竖八全是突厥青狼骑。其余人马,就在山坳的避风处,每日驱赶奴兵进山砍伐树木,然后再用马拖出来,盖起一个个马厩。其余人等,则在拼命的挖掘地窝子,每天火堆从不熄灭,苦挨度过这个奇寒冬日。

  哪怕生气了火堆,挖掘了地窝子,还用木料建起了遮盖。但这山风凛冽的寒冰地狱之中,哪怕挤成这样的壬午寨,都成了天堂。

  执必思力则规定,每天替换一个百人队进入壬午寨中。而他自己,就在山坳中驻扎,以身作则,摆足了吃苦在前的姿态。

  此刻正是第四日上,天色还未曾全明,一个青狼骑百人队就迫不及待的上山直奔壬午寨而来,每个人都给冻得脸色青白,队伍之中,还不时传来咳嗽之声。

  原来要走小半个时辰的山路,这个百人队不要一刻工夫就已经抵达壬午寨之前。越是近前,越是兴高采烈。

  此刻壬午寨已经变了模样,原来密布在寨墙之外的那些鹿砦,全都被清除掉,变成了各色建筑材料,依附着寨墙的地方也搭起了一个个棚子,壕沟里面挖掘出来了地窝子,都为了尽可能的多塞一些人进去。

  这样的驻守军马密度,让壬午寨几乎丧失了作为一个军寨的防御功能。

  这百人队到来,惊动了寨中驻守军马,寨墙外的棚子里,壕沟内的地窝子里,钻出不少青狼骑出来,看着这些兴高采烈爬上山来的青狼骑。

  一个百人队队长站在寨墙之上,犹自睡眼惺忪,冲着山下来人骂道:“来得这般快!这天还没亮起来!”

  上山而来的百人队队长走在最前面,笑嘻嘻的道:“多只斤,该你们到山下过苦日子去了。等轮到你们再上山来,怕是跑得比我们还要快!”

  多只斤笑骂回去:“蔑亦惕,你以为这寨子里面是什么好日子?塞了几百匹马,几百号人,睡在屋子里,翻身都难。马粪味道重得能熏死人。在里面吃饭都没甚胃口,阿爷正好下山疏散一下!”

  多只斤大笑:“成,一直在山下呆着吧,我们在寨子里多住些时日!”

  两名百夫长对谈之际,山下而来的青狼骑已经一拥而入,去寻个住处。寨子里拥挤成一团,哪里还得上按建制歇宿,哪里能塞得进人就朝里面钻就是。

  不少青狼骑还睡得香甜,被这般一搅扰,喝骂声顿时在各处响起,寨子里面闹哄哄的乱成一团。多只斤和蔑亦惕却不以为意,都站在寨墙上闲聊。

  这两名百夫长都是三十四五的年纪,精力体力战阵经验正是结合得最完美的时候,都是从金山脚下千部混战的血腥战场中挣扎出来的。如此天候,一天而下壬午寨的军势威迫。刘武周的恒安鹰扬兵再是强悍,也不会就这样一头撞过来。况且云中城离这里多少地?就算是有军情,也是半月左右的工夫去了。现下大可以放开心思好生修整一下。

  不过令两名老百夫长忧心的是,这样的环境,能起到多少修整的作用?而且携带粮秣也支撑不了太久,在这里耗得久了,只是一条死路而已。但是老族长如此布置,两人又有什么办法?

  两人对谈几句,到了最后都只是摇头。多只斤叹息一声:“这次真的是用咱们执必部行险一搏了,一个不好,说不定都要赔进去,老族长一辈子英明,只要跟着他打仗,心里都是踏实的,这次大家却都是提心吊胆!”

  蔑亦惕也是叹息,拍拍多只斤的肩膀:“相信老族长便是,就是少族长,也是不错。一直驻守在山下,只是苦熬。现在日子好过了,寻常贵人家子弟,分战利品的时候赤膊上阵,要吃苦苦熬就个个退后,哪里还像是青狼的子孙?”

  多只斤哼了一声:“打起仗来再看罢!少族长还欠历练!”

  寨子里面的混乱加剧,换防的青狼骑们,似乎爆发出小小的冲突。两名百夫长没法再在寨墙上闲聊下去,蔑亦惕暴躁的道:“这帮兔崽子,让他们来享点福,闹得就不成个样子!我先去镇镇场面,多只斤,山下可得保重,你这把老骨头,可扛不得冻!”

  多只斤哈哈大笑:“等和恒安鹰扬兵见了阵,再看谁是一把老骨头罢!”

  两人行抱礼而别。而在远处山上雪堆之中,有几个人藏身在岩石之后,远远的看着壬午寨中所发生的一切。

  这几人正是又一路奔袭而来的徐乐一行人。现在身上满满的都是雪粉,在这高处,已经不知道看了多久。

  韩约步离裹着大斗篷,寸步不离徐乐身边。而曹无岁则缩在一旁,冻得脸色铁青。

  虽然一直生长在这云中边地,曹无岁却悲哀的发现,他还没有徐乐他们耐得苦,熬的了寒!

  徐乐终于微笑摇头:“突厥人不会守城……不堪一击!”

  第二百四十一章 逼迫(四十)

  寒风劲吹,彤云低垂,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这夜里山风越来越紧,裹着雪花在夜空中狂乱飞舞。

  山风的呼啸声有若鬼哭,拉出长长的啸音,似乎能刺入每个人心里去。

  边地冬日自然环境的酷烈,非身临其境,让人难以想象。而偏生在这个冬日之中,突厥执必部,刘武周恒安鹰扬府,王仁恭马邑鹰扬府,河东李世民,各方势力交织在一起,就要在这个酷烈冬日中,争出个马邑郡的最终胜利者出来!

  徐乐的玄甲骑也侧身其中,虽然是一支在大人物看来还过于微不足道的力量,但在这个夜里,却想用自己的力量,搅动这个已经乱成一团的大局!

  在离壬午寨约有两里多路的一处山背之处,几十名玄甲骑正在整装待发。

  这几十名骑士,都是从玄甲营和梁海特营中选出来的。自家称呼,都是玄甲骑。徐乐带出来的老底子不用说了,就是他们打响了玄甲骑这个名号,从来也以此军号而自豪。而梁海特营中战士,也很快就自称玄甲骑。因为在神武,在善阳,打出威风,震动马邑的是玄甲骑这三个字!

  就算是九姓部族出身的直爽草原汉子,也是有虚荣心的啊……

  这几十骑都卸下了身上的札甲,换上了布甲。所谓布甲很简单,就是几层厚厚的土布,缝在一起,然后反复捶打。然后再叠加上土布,如此反复。上好的布甲能叠出七八层来。不论是弓矢还是刀剑,都有一定的防护力。虽然比不上札甲,但是这山地步战,却轻便太多,而且还能起到一定保暖御寒的作用。

  这些布甲,都是梁亥特部的家当,千辛万苦一路带出来的。在山间冬日,捕猎雪狐,或者守山而战,需要的就是这种东西。北上为先锋,要守军寨甚而要夺军寨,这些布甲都被翻出来随军携带。

  在梁亥特部战士的帮助下,所有人都穿上了布甲,袖口裤脚,全部用布条绑紧。各色兵刃佩戴在身上,反复跳动,没有一丝晃动,这才算是合格。每个人脚下都穿着用草絮在里面的长靴,靴子外面捆上了防滑的铁爪。

  除了防护兵刃之外,还有人携带了纵火的火种,用来攀爬的铁爪绳索,各色器物齐备。基本都是梁亥特部准备出来的。这部落战士,百年来在山间奔走,虽然临阵冲击本事不如徐家闾那些老徐敢教导出来的儿郎,但是一个个都是一流的山地步战好手!

  数十健儿,互相帮助,扎束整齐。那些梁亥特部战士又用随身带着的小罐子里挖出黑黑的油泥,互相帮助涂抹在脸上手上。这种油脂,不仅可抵御扑面寒风,还能起着一定隐蔽伪装的作用,也算是梁亥特部这百年来积累下来的秘方之一吧。

  韩约挖出一大块油泥,捧过来要给徐乐涂上。也换了一身布甲的徐乐皱眉挥手让他闪开,让一个男人在自己脸上又涂又抹,徐乐着实有些不习惯。

  正准备自己动手之际,就见小布离走过来,也捧着一块油泥。什么话也不说,就抿着嘴踮起脚要给徐乐涂上。

  徐乐后仰闪避,小步离紧跟着就迫前一步。这样连退两步,徐乐无奈站定,任步离给自己涂得满脸都是。

  夜色之中,步离面孔依稀可辨。小脸虽然涂的黑黑的,但是大眼睛仍然蓝得如海一般。若天上繁星能见,那星光只怕会全部倒映在这双眸子里面。

  步离从来就是这样,话极其少,只是跟在身边,存在感薄弱,行动之间脚步声几乎都听不见。但是当年罗敦不管去什么危险地方,现在徐乐不管要闯何等样的刀山火海,回首之际,这小狼女总在身后。

  看着徐乐僵直着身子任步离在他脸上涂抹着油脂,韩约叹了口气,将手上油脂在脸上又涂了一层。

  乐郎君也该有个后了……不然徐家岂不是断了香烟。不过这小狼女是乐郎君良配么?

  韩约双眉紧锁,在这就要临战之际,非常认真的思考着这个问题。

  在另一旁,曹无岁,全金梁两人并肩站立,身后是几十名恒安甲骑。这些甲骑都全副武装,牵着双马三马,充当徐乐这一队人的马桩子,以为徐乐的接应。

  虽然和徐乐极其不对付,但是徐乐一旦发出军令,全金梁还是无奈跟随。看着这几十名玄甲骑就这样镇定自若的准备随着徐乐去捅马蜂窝,恒安甲骑上下,忍不住还是佩服。

  徐乐胆大包天,什么样的敌人都不放在眼里,这自然是不必说了。麾下这些儿郎,也是真正的效死之士!怪不得在神武在善阳能打出那般战绩出来!

  曹无岁将众人带到此间,更指明了几条通往壬午寨的隐蔽路径。责任已了,和全金梁都留在后面。现下也冻得够呛,随身皮囊里面有酒,临战之前曹无岁也知道好歹,怎么也不敢喝,只是不停的咽着唾沫。但是想及两里开外就屯着上千执必家直属青狼骑,嘴里还只觉得口干舌燥。

  曹无岁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这乐郎君带几十人摸上去,真不是送死?”

  全金梁神色复杂,甚而还藏有一丝跃跃欲试,低声回答了一句:“突厥狗真不会守城,更没料到咱们来得这么快。壬午寨里,塞满了青狼骑,反而互相干扰,摆不开阵势。寨子的鹿砦障碍也全都被自己破坏,趁夜摸上去,大有可能将这些青狼骑赶出壬午寨。”

  曹无岁恍然点头,他虽然和突厥人打生打死这么些年,不过都是据着寨子死守。要不就是埋伏山道打闷棍,摆开阵势的野战,或者攻取突厥人的营地从来未曾打过。听全金梁这么一解释,也就反应过来。

  这一刻曹无岁也忍不住有些咋舌,这乐郎君难道是未曾抵达壬午寨,就已经料到了这一切?那这位乐郎君别看年轻,还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全金梁又低声道:“壬午寨不难下,但是山脚之下,还有大队青狼骑,要是反攻,就是一场血腥厮杀……”

  曹无岁低声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全金梁冷冷一笑:“还不就是厮杀一场?大雪山路,居高临下,青狼骑就算人多,也不见得就能施展出来!身为恒安鹰扬兵,不就是要打这场硬仗,才能显出本事来?”

  纵然一开始百般反对徐乐的冒险之举,但真到这里,观察敌军军势,瞻看壬午寨地形,看到取胜之机,作为恒安甲骑,岂能没有战意?至于敌人多些,临阵厮杀,靠的又不只是人多而已!

  全金梁也完全明白,也是徐乐坚持向前,绝不退缩,更亲自上阵,准备承担最艰险任务,这才带动前锋这支小部队的战意,再加上在数十里外,就对前方敌势判断准确。这已经不仅是合格而已了,绝对算得上是一个优秀将帅!

  苑君玮与之相比,实在是差得甚远,怪不得一路扑街……

  在恒安甲骑的默默注视当中,徐乐这数十人已经扎束整齐。徐乐扫视自己儿郎一眼,每个人回应的,都是只待自己一声号令,就奋勇之前的眼神。

  韩约轻轻递上大氅,这大氅反过来,就是雪白颜色。徐乐不言声的接过大氅,一抖披上,朝着麾下兄弟露出八颗白牙一笑:“跟上。”

  两个字说完,徐乐已经率先而出,韩约步离一左一右,紧紧跟上。

  数十儿郎互相捶捶胸膛,低低吼了一声,举步而行。

  恒安甲骑在背后看着,只觉得热血都要冲上了头顶,恨不能与之同行!全金梁骤然开口:“乐郎君,我们只等你的号令!”

  徐乐已经快要走到山顶棱线,闻声之后,回头只是一笑。接着就已经翻过山顶棱线,消失在风雪之中。

  第二百四十二章 逼迫(四十一)

  大队铁骑,如云而进,马蹄舞动,将雪泥翻卷而起。

  头顶大雪纷飞,狂风扑面而来,马上每名骑士,都被吹得睁不开眼睛。胯下坐骑也在不断的长声嘶鸣,在这天候中行进为难。

  铁甲持戈之士,就是过的这样的日子。但还是有无数男儿,乐于这样的军中生涯。

  这是一个尚武的年代,哪怕世家子弟,也要习练武艺,学习兵法,才能在更迭的世道中保住自己的家名。而寒门之士,更是只有在血腥厮杀之中,才能艰难的为自己赢得一点出路。

  这个世道,虽然腐朽,虽然混乱,虽然血腥。但是这也是雄烈勇武的时代!

  刘武周也在大队之中,一身弊旧的大氅,将头脸都遮住了,备马上面,同样负着自己的干粮和甲胄兵刃,停顿休息的时候,刘武周同样也要照料自己的坐骑,比之麾下,没有半点的特殊待遇。

  随刘武周而行的军将,就苑君玮和尉迟恭二人。而徐乐遗留下下来的部下,由韩小六和宋宝分领。所有人等,都在咬牙赶路。

  突然之间,一骑冲破风雪而来,身形甚高,正是苑君玮。他策马而至刘武周身边,大声道:“鹰击,风雪越发的紧了,不如让儿郎们歇一歇再走!”

  适才苑君玮出发前后巡视全军情形,尉迟恭还在刘武周身边,听到苑君玮为部下请命,只是撇了撇嘴,并不多说什么。

  刘武周在马背上艰难的坐直身子,看了苑君玮一眼,突然开口就呵斥了回去:“这个时候显出你爱护手下来了?执必部突然南下,给我们以震慑,这个时候我们就要最快的打回去,也让执必部知道,恒安鹰扬府不是好惹的!到时候看他们还敢不敢继续南下深入!提拔你做了营将,还是这般不成器!”

  好心好意想让弟兄们喘口气的苑君玮,被劈头盖脸的骂了这么一遭,顿时就觉得有些犯晕,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周遭恒安甲骑望都不敢朝这里望上一眼。只是埋着头继续赶路。

  刘武周犹自不肯罢休,追着苑君玮问:“某的恒安甲骑,是不是耐不得这个苦了?”

  苑君玮愣愣摇头:“自然不是。”

  刘武周又大声逼问:“新加入的玄甲营和梁亥特营也不肯走了么?”

  苑君玮沉默少顷,艰难的摇摇头。

  玄甲营和梁亥特营,一直沉默的随军而进,从来没发出半点抱怨。经历了前面长途转战的经历,这还远远没有到他们的承受极限来着。纵然是苑君玮想挑些毛病,都挑不出来。

  刘武周大声道:“那还不继续走!”

  苑君玮点头领命,接着又道:“既然鹰击是这样的心思,为什么选那徐乐为先锋?他可没有和突厥见仗的经历!见着突厥兵马,只怕没了胆气,现在不知道在哪里慢慢磨蹭呢,鹰击可要某去将他换下来?”

  刘武周摇摇头:“某不会看错人的,你老实带着你的麾下行军便是!”

  尉迟恭策马而出,对刘武周道:“某随苑四去督促人马加快行进!”

  说着就扯着苑君玮的缰绳离开,苑君玮策马走开几步,这才不服气的道:“徐乐不过单打独斗有点本事,又和没用的马邑鹰扬府见了一仗,打突厥狗他还不成!鹰击怎生就这么信重他?”

  尉迟恭咧嘴一笑,摇头道:“这小子,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这一路行来,不过这点力量,就什么都敢对上。苑四,你吃了这么多亏,还看不清这个人么?只要不死,这家伙能将天下都搅动,他才不在乎!”

  苑君玮冷眼看着尉迟恭,尉迟恭不以为意的擦了一把脸上雪水,笑道:“苑四,我们打个赌,徐乐绝不会在路上慢慢磨蹭,现下准定已经入了前面哪家军寨,摩拳擦掌的等着突厥人来攻,说不定还派出哨骑,和当面突厥狼骑接触了。可敢不敢赌?”

  不等苑君玮答话,前面又是几骑冲锋冒雪回返,他们中间夹着一骑,已经累得在马背上坐不稳了,用束带将自己捆在马鞍上。

  尉迟恭和苑君玮一眼就认出中间那骑,正是追随徐乐为先锋的恒安甲骑中人!

  尉迟恭和苑君玮对望一眼,掉头就跟着那几骑回返刘武周身边。

  刘武周也看见了来人,立即打马就迎了上来,那回返的甲骑勉力坐直身子,但还是累得在马背上摇摇晃晃,都被冻得有点神情恍惚了。

  刘武周顾不得慰劳来人辛苦,厉声逼问:“徐乐如何?前面情形如何?”

  来人被刘武周劈头一喝,振作起点精神来,语声嘶哑的禀报:“突厥执必部已经拿下壬午寨,壬子寨尚且无恙!乐郎君在壬子寨歇宿一夜,领兵而前,准备夺回壬午寨,此时此刻,怕是已经动手了!”

  所有人在这一瞬间,都目瞪口呆。徐乐外表俊秀,内里大胆剽悍,所有人都知道。但是却没想到,徐乐胆子竟然大到了这等地步,不仅以最快速度赶到了前线,而且以最多百骑的人马,就悍然向上万执必部青狼骑发起反击,要将失陷的军寨夺回来!

  苑君玮张大了嘴巴,尉迟恭低低在哪儿嘟囔,不知道在唠叨些什么。周遭恒安甲骑全都停了下来,有人低低将这消息向外传出去,人人俱是震惊得一时间无话可说。

  后面更有人马涌来,正是玄甲营和梁亥特营的骑士,宋宝和韩小六挤在最前面。

  两人不敢直接询问刘武周,只是低声向周遭恒安甲骑打听。等明白了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之后,宋宝震得人都快掉下马去,只是一叠连声的唠叨:“乐郎君不要命了?乐郎君不要命了!”

  韩小六却是满脸的骄傲,将胸膛拍得冬冬作响,嗓门也放大了:“这就是咱们的乐郎君!这就是领我们玄甲骑的乐郎君!”

  突然之间,刘武周放声大笑:“这就是咱们恒安鹰扬府的一条凶龙!马邑郡都不足安放他的爪牙!某真的没看错人!”

  笑声之中,刘武周身旁雪花,纷飞舞动。

  笑声收歇,刘武周威严的扫视诸人:“还等什么?难道让徐乐一人在前,单打独斗不成?”

  所有人大声应诺,适才已经停顿下来的队伍,再度向前涌动,所有人似乎都不再感到寒冷疲倦!

  第二百四十三章 逼迫(四十二)

  壬午寨前,夜色如漆。寨墙上火光摇曳,被狂风撕扯得火苗乱舞。

  雪势越来越大,火把光芒,只能映亮周围小小一圈范围,看到一片片雪花似乎永远不会停歇一般的落下。

  边地冬日,正在展露其最为严酷的一面。

  寨中所有青狼骑,全都缩进了可以避风的房舍,壕沟里面的地窝子里,就是轮着值守的青狼骑,也躲进了寨墙上面搭起的棚子里,用一切可以挡风遮雪的东西屏蔽棚子四下,准备熬过这漫漫长夜。

  如此天候,青狼骑实在很难想象会有什么样的敌情出现。而且那些恒安鹰扬兵,只怕还在调兵遣将,未曾从云中城出发。这种天气,休息好一点就能多保存一点元气,在这酷烈环境内支撑得久一点!

  而在壬午寨脚下,一条被雪几乎堆满的雨裂沟中,几十个几乎和周遭环境融为一体身影,正在慢慢朝前挪动。

  这几十条身影,正是徐乐他们。所有人都反披着大氅,慢慢的朝上摸去。

  这些人脸上都涂着防寒的油脂,还喝了梁亥特部秘制的草药,周遭虽寒,但体内却如火烧一般热腾腾的,可以在冰天雪地中多撑持久一点。这可是梁亥特部历代相传的宝贝之一。冬季正是雪狐毛皮最好的时候,梁亥特部族人,代代都要在冬日野外搜寻伏击这些雪狐,就靠着这个梁亥特部传承了百余年,在边地一直生存下去。

  今时今日,梁亥特部的新族长徐乐,又靠着这个,以寡击众,反击壬午寨!

  这雨裂沟一直抵近到环寨壕沟之前,本来在这里设立的鹿砦最厚,寨墙在这里也伸出一个凸角,还加高了一层,让寨墙上投射的火力可以完全覆盖这条沟。但是现下鹿砦几乎被青狼骑拆光作为各色建筑材料,此刻寨墙之上,也没看见人影来回巡视,这个方向升起的十几个火把,也给吹熄了快一半。原来的防御强点,现下就变成了绝对的弱点。

  徐乐在最前,稳稳的控制着速度和节奏,带领麾下摸上去。

  虽然喝下了梁亥特部秘制草药,但如此天候之下,岂有不冷的道理,一路摸过来,在野外暴露了如此久的时间,徐乐浑身上下,已经冻得如同有千万小针一直在刺一样。

  但徐乐浑然不以为意,一边向前爬动,一边不时的活动着手指脚趾,防止冻僵了不便于厮杀。同时还在仔细留神身后。身后一片悉悉索索的向前爬动声音,从未停歇,从未迟疑。不用回头,也知道数十儿郎正紧紧跟在自己身后,没有一个停顿掉队的。

  在这天候中,时间变得分外的漫长,但徐乐终于挪动到了壕沟之前。壕沟内隐隐透出火光,正是有人睡在壕沟里掘出的地窝子里,还挖出了小小的火塘,生火取暖。青狼骑是不会在此间的,都是一些奴兵,万一有警,先死的也是这些奴兵,还能为寨中的青狼骑示警。

  徐乐爬到壕沟上沿,稍稍探头一望,就见这一段壕沟中只有一处地窝子,出口处已经用木料做了个门,里面透出火光。而地窝子上面开出了个烟口,火塘烟气正从里面升腾而出,微微带给人一点暖意。地窝子里面,鼾声震天。

  身后悉索爬行声越来越近,徐乐身边,一左一右韩约步离也探出头来,接着沿着壕沟又是一排玄甲骑展开,所有人目光都望向徐乐,徐乐则抬头看看头顶寨墙,寨墙上仍然安安静静,壕沟内地窝子中传出的鼾声却似乎越来越响亮了。

  徐乐右手按着腰间直刀,压着刀柄,轻轻的拔出半截来,左手扬起,指指韩约步离,还有身边两三名玄甲骑,示意这几人先上前,清干净地窝子里面的奴兵。接着左手向下一劈。

  没等徐乐探身向前滚入,步离已经灵猫一般滚落,人在半空,就看到两点寒光闪动,左右手已经分持匕首,接着步离就落入壕沟,就势一滚已经到了地窝子入口,中间过程,没有半点声响发出!

  徐乐身形僵住,和韩约对望一眼,摇头苦笑。这步离动作实在太快,简直灵猫也似。徐乐在这上头,都有点比不过这小狼女!

  步离毫不停顿,伸手就轻轻将地窝子入口遮挡的木板拉开一条缝,接着就毫无声息的从这条缝中挤了进去。徐乐赶紧跟着滑落,直奔地窝子入口处准备为步离接应。

  而韩约在上面半跪着直起身子,神荼大盾已经在手,遮护自身。而几名玄甲骑也半跪起身,摘下角弓,抿箭上弦,箭簇在火把光芒映照下发出寒光,对准寨墙之上,为徐乐和步离两人掠阵掩护!

  徐乐才到地窝子入口处,就闻到浓重的血腥气传了出来,还听见匕首割裂咽喉气管之声,血液从喉管中喷射出来的声音,还有低沉的惨叫闷哼之声,不过这惨叫闷哼之声才发出就被堵住,想必是步离随手就抄起什么东西堵住了他们的嘴。这些声响连续不断响起,甚而都能想见步离在狭小的地窝子里辗转腾挪出手如电,下手割喉毫不手软。这小狼女在对敌之际,心狠手辣程度,多少男儿只能自叹不如!

  徐乐从开口处探头进去,就知道自己不用帮手了。

  地窝子里足足塞了八九名奴兵,围着小火塘而睡,现在都在垂死挣扎扭动之中,有的人已然寂然无声,血从每个人喉间汩汩而出,转眼间就汪了一大片出来,浓重的血腥气中人欲呕。步离正好抬起头来,看到徐乐面庞,朝他微微点头示意。

  火塘昏暗的火光之下,步离小脸白得惊人,眸子碧蓝,一头栗色长发反射着火塘光芒,幽亮若梦,小脸上溅着不少血迹,反倒映衬得少女清纯美丽得不可方物。

  这个情境,徐乐只觉自己能记一辈子。

  两人对望一眼,步离就钻了出来。徐乐回头朝着壕沟上面挥挥手,韩约和几名玄甲骑立刻就滚落下来,壕沟边缘又有玄甲骑顶上,半跪在地,张弓搭箭,监视寨墙。

  在他们的掩护之下,徐乐几人越过壕沟,直抵寨墙之下。近前一看,此前准备的绳索都不必用了。寨墙是用石块堆垒而成,到处都可攀援。

  在寨墙上有戒备的时候,攀援而上那是送死。现下夜间偷袭,守军涣散无备,这寨墙防线,就处处都是漏洞!

  又是步离抢在前面,徐乐几人只觉得眼前一花,步离已经上了寨墙,蹲在垛口处,警惕张望四下。接着徐乐韩约他们跟了上去,整个壬午寨就展现在大家面前。

  寨中一片安静,寨子中心都改成了马厩,挤挤挨挨的塞了两三百匹战马,能听见这些战马吃夜草的声音。寨子里面的建筑都透出灯火光芒来,寨墙上还有巡捕草棚,四面都被遮挡。整个寨子,似乎都在陷入沉睡当中。

  谁也没料到,一支人马,在徐乐带领下,雪中奔行一百数十里路,毫不停息的就接着来夜间夺寨!

  徐乐回头望望,玄甲骑交替掩护,向前而进,源源不绝的攀上寨墙。

  徐乐左右看看,露出一点笑意,八颗白牙闪动,一如平常。但是在今夜,这笑意却让人只觉得身上发寒。

  “总算和突厥人交手了,以后让他们看着我们玄甲骑的旗号,就绕着走!”

  “动手!”

  第二百四十四章 逼迫(四十三)

  寨墙之上,临时搭建的哨棚之内,几名突厥青狼骑正在呼呼大睡。哨棚里面临时垒了一个火炉子,既可以用来做饭熬汤,又可以用来取暖。虽然也挖出了烟道,但是奴兵的手艺实在粗陋了一些,排烟不是很畅,棚子里面尽是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

  就是这样,青狼骑还是在里面睡得香甜。

  壬午寨中,此刻青狼骑还有各种马匹物资挤得太多,连边地穷苦百姓都回觉得环境如牛棚猪圈一般,但是对于在冰天雪地中露营了这么些时日的青狼骑而言,已经有若天堂。此刻外间野外,简直就是寒冰地狱!

  这些守着寨墙上的青狼骑,正是蔑亦惕所部,才换防到此,棚子里面能挡风,有火炉取暖,吃了点热食,横七竖八就睡。连应该上寨墙巡视的,随意溜达一圈,就赶紧缩回来,挤到离火炉最近的地方,放平身体鼾声就起。

  守着这个寨墙哨棚的一名青狼骑十夫长,本来还强打着精神督促麾下按番巡视,到了下半夜也支撑不住,现在是哨棚里面鼾声最响的那一个。

  先不说恒安鹰扬兵有没有胆子来,就算要来,现在也还隔得远呢,自家吃了那么多辛苦,就是好生休息个半夜,又能怎么了?这道理,在老族长面前也说得出口!

  下半夜中,睡得正香的十夫长睁开了眼睛。

  毕竟是转战万里,经历了厮杀无数的执必家直属青狼骑。莫名之中,一点警醒,就让这十夫长醒转过来,侧耳倾听,就听见风声呼啸之中,隐隐传来轻轻的脚步响动之声,还有弓弦绞动之声,兵刃轻轻碰撞之声!

  这十夫长翻身而起,顺势就将从不离身的直刀抽了出来。还未曾张开嗓子呼喊,棚子外用来挡风的门板就被挪开,接着一个小小身影窜了进来。

  接着火炉微弱的光芒,这十夫长清楚看见,窜进来的小小身影,又一双蓝色的眸子,头发扎束起来成一个马尾,竟然是栗色的。这蓝色眸子,正正和十夫长的眼神对上!

  又是步离最先抢进来杀人!

  十夫长大声呼喊:“敌……”

  才喊出第一个字,一道寒光闪动,步离左手匕首已经飞出,这十夫长横刀一磕,匕首直刀相击,叮当一声大响,火星四溅,匕首斜飞而出。而步离右手匕首也已经脱手飞出,这下再格挡不及,扑的一声从那十夫长左眼处深深扎了进去!

  惨嚎之声顿时响起,这十夫长仰天便倒。棚子里面青狼骑在十夫长拔刀起身的时候就被惊动,还没来得及反应,电光火石之间,他们的带队十夫长就已经中刀倒下。

  呼喊怒吼之声在棚内骤然炸响,八九名青狼骑纷纷拔刀,互相碰撞,就要冲杀出去。挤在这棚子里就是死路一条!

  而步离两把匕首都已经脱手,毫不犹豫的抽身就退了出去。步离一让开,就是几只羽箭,尖啸着钻了进来,在拥挤成一团的青狼骑中,顿时就溅起血花和惨叫之声!然后就是两三名玄甲骑埋头撞入,提刀狠剁!

  而此刻在寨墙之上,一排玄甲骑张弓搭箭,全都是点燃的火箭。韩约举手狠狠一劈,几十支火箭划破夜空,就落在寨中各处。寨中建筑,几乎都是草顶,在云中边地想烧瓦铺上实在是个大工程。转瞬间寨中就引起了数十个火头。

  拥挤成一团的壬午寨惊动起来,每处建筑里都有人呼喊着要钻出来,寨子中心的马厩里战马长嘶之声响成一片。数百匹各色战马嘶鸣跳跃,要挣脱槽头,马厩草顶延烧开来,火星飞溅,短短一瞬,这壬午寨中就已经乱成一团!

  一排火箭过后,玄甲骑战士又摘下身上佩戴的油罐,瞄准火势起处,随着号令雨点一般掷出。每名骑士身上都挂着四个油罐,里面全是易燃的油脂。这些油罐落入火种,短短一瞬间就炸裂开来,冻住的油脂融化,四下飞溅,落在哪里,火势就延烧起来,转瞬之间就是火光冲天而起!

  远处而亡,壬午寨似乎变成了一支巨大的火炬,熊熊燃动开来,将左近山川,映照的通明。光亮之处,雪花漫卷狂舞,就成为一副最为壮丽的景象!

  徐乐站在寨墙之上,按着直刀刀柄,冷冷的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徐乐从来不是一个嗜杀之人,对于这种血腥场面,也不觉得有什么美感可言。甚而能不用上战场吃苦,徐乐也觉得是件不错的事情。

  可是真正临敌之际,徐乐却从不心慈手软。敌人不死,死的就是自己。这一点,徐乐从来都分得很清楚。

  可是要翻转这个让自己看不顺眼的世道,前路之中,敌人还不知道有多少!

  一个个面对罢,秉胸中直道而行。徐乐从不犹豫,也从不退缩。

  眼前的壬午寨,已经变成了火场和屠场,每个建筑的出口,都有青狼骑涌出,但羽箭却照着出口招呼,各个出口,中箭倒下的青狼骑死者伤者,已经堆叠起不少。但熊熊火焰,仍迫得这些青狼骑红着眼睛怒吼,顶着箭雨拼命的朝外冲!

  战马也彻底炸窝,在寨中到处乱撞。不少战马身上已经燃起了熊熊火焰,如火团一般在壬午寨中滚动奔走,然后倒下。更多战马挣脱缰绳,疯狂的撞向寨门。战马这种有灵性的动物为了求生,也拼尽了全力。第一批撞向寨门的战马,都在厚重木门上撞得头破血流,后面战马却毫不停歇的践踏而过,在寨门处拥挤成一团,被烧着的马匹跟着涌了过来,点燃了更多马匹,在寨门处烧成一团,这种景象,已然惨烈到了极处!

  徐乐缓缓拔出直刀,转而望下山下。

  壬午寨中,人马太过拥挤,完全施展不开。一旦被人潜入,如此纵火放箭,寨中军马的命运已经注定。

  而山下青狼骑的反扑,才是今夜这场夜袭的重头戏。

  寨墙之上,怒吼声陡然爆发而出。被堵在哨棚里面的青狼骑,推到了木墙,终于冲杀而出。

  为了能在寨墙上站定,玄甲骑没有放火烧这些哨棚。被堵在里面射了一阵的青狼骑,终于还是挣扎突出,浑身浴血,扑向沿着寨墙拼命向内发箭的玄甲骑。

  壬午寨中转瞬间就死伤如此惨重,这些青狼骑都红了眼睛,就算是死,也要拖几个垫背的!

  青狼骑来得如此之猛,寨墙狭窄,没多少回旋余地,骤然遇袭,徐乐身边一名玄甲骑负创倒下。在两边厮杀的韩约和步离,不约而同的赶来。

  但徐乐手中刀光骤然闪亮,两名能扑到徐乐身边的青狼骑,颈项之处陡然喷溅出鲜血,然后就踉跄扑倒在徐乐脚下。

  徐乐俊秀的面孔上,溅了几滴鲜血,徐乐也不擦拭,身上散发的寒气,比身周天气还要酷烈。

  “留一火兵,盯住壬午寨,让寨子里烧得更狠一些。其余人随我转而对外,打山下反扑的青狼骑!这一夜,要让执必部痛彻心肺!”

  第二百四十五章 逼迫(四十四)

  执必思力这些时日,都睡得很不好。

  作为执必家的小王子,长成之际,执必家已经度过了最为艰难的日子。自小不说锦衣玉食,也是被尽其所能的厚养。

  自小几十名奴兵亲卫跟随,帐中更有婢仆数十。十岁起,父亲就拨给二百余帐部落,上千羊马,若干牧场,以供养这个为他所最疼爱的儿子。

  后来更为执必思力寻来了汉人老师,教他汉人的那些学问,南面来的享用器物,也从来未曾短缺过。而执必家的武士,也从小就开始磨炼执必思力的马上步下厮杀技艺。

  对这个儿子,执必贺花了最大的心血,当执必思力成人之际,已经算得上相当程度上的文武双全。

  但是大小开始,执必思力却缺了最重要的一课。

  就是草原上长成之人每日在生死线上的挣扎,时刻伴随身边的血腥厮杀,还有最为艰难酷烈的生活!

  这么些年来下来,执必思力在草原部族中,俨然成为异类。服饰精洁,雅慕汉人风物。

  随着长成,执必思力这些自小养成的习惯虽然改不大,但也知道,在草原之上,他这样是难以服众,接下父亲辛苦打下来的这份基业!

  为了顺利接下基业,执必思力开始参与执必家的事业当中,为执必家的发展壮大开始努力。

  结果陪着叔父执必落落道云中城去收服九姓鞑靼,就挨了一记闷棍。徐乐单人独骑,就将千余越部大营闯得七零八落,最后叔父还落在恒安鹰扬府手里!

  所以这次出征,执必思力下了最大的决心,一定要身先士卒,一定要耐受最大的辛苦,一定要成为麾下真正钦服,名正言顺的少族长!

  这些时日,执必思力始终不入壬午寨,始终在山下苦熬。这不是越坚持越轻松的事情,反倒是越坚持越痛苦。

  这个夜里,在帐幕之中,纵然裹着几层厚厚的皮裘,寒气仍然透骨而入。到了夜中时分,执必思力终于被冻醒,烦躁的翻身而起。

  几名在一旁打瞌睡的亲卫,见到执必思力起身,就知道少族长又受冻了。忙不迭的去翻拨火盆,让火头更旺一些。可纵然在帐篷中放了四五个火盆,散发出的热量,比之透过帐幕而入的寒风,还是不值一提。

  几个亲卫也大声咳嗽着,明显也是受了风寒。执必思力这帐幕还是三层牛皮打造,其余青狼骑的两层牛皮帐幕里是什么情形,也就可想而知。

  看执必思力起身之后,在帐幕内烦躁的走动几步。一名亲卫低声道:“少王,你看是不是入壬午寨中住几天?”

  执必思力神情动摇了一下,接着坚定的摇头:“当年爹爹在金山南北死战,哪里比这里更是苦寒,爹爹都熬过来了,我又如何不能?壬午寨我是决计不去,你们倒是可以轮班去歇息几天。”

  几名亲卫都道:“少王不去,我们又去什么?”

  执必思力坐在胡床上烤了一会儿火,心中忽然一动,问道:“是不是这几天就将哨骑撒出去?”

  几名亲卫都是执必贺亲自挑选出来的,战阵经验丰富,放在执必思力身边,就是起着羽翼辅助的作用。听到执必思力如此动问,一名看起来最为年长,胡须都有些花白了的亲卫摇摇头。

  “少王,人的精力有限,哪怕是咱们执必家的青狼骑。用得狠了,上阵就不得力了。这样天候,哨骑撒出去就是拿他们当牲口用。临阵时候说不得,该死多少人,都要豁得出去,平日里还是要爱惜儿郎,到时候他们才能出死力。”

  执必思力想说什么,最后又是忍住。

  那花白胡子的亲卫也靠着火盆坐着,伸手烤着火,一副和执必思力平起平坐的姿态。

  “少王和儿郎们同甘共苦,这是极好的。草原子弟就要受这辛苦,汉人的享用是好,但人骨头就软了,派不上用场!这样天候,我们执必家儿郎能顶风冒雪,硬拿下壬午寨,儿郎们也拼尽全力了。汉人军马,这样天候,就算想要反攻,爬过来还不知道要多少时日!这个时候少王心思一动,就让儿郎们出去巡哨,白费功夫,这就是拿儿郎们当牲口用了。这上头,还要少王多想想才是。”

  这一番话,已经纯然是教训口吻了。执必思力想要反驳,恒安鹰扬府不也是能战能熬苦的兵马?去年还在恒安鹰扬府手里狠狠吃了一个大亏。对着这样的强军,难道不要多当点心?

  帐幕之外狂风呼啸之声传来,感受到透骨的寒气,执必思力又是沉默了下来。也许自己真的想的差了吧?这样天候,生长草原的青狼骑都熬得辛苦,恒安鹰扬府总不是天兵天将!这样驱使儿郎白白挨冻,只怕自家威信又要低落下去了。

  这花白胡子的亲卫,是执必贺使出来的,从奴兵开始,就一直跟着执必贺,经历了上百场的厮杀。战阵经验已经丰富得要溢出来了。要是放出去,领千人队都有资格,但只忠心耿耿的为执必家两代效力。这亲卫连执必贺都要给面子,执必思力在他面前,真的是硬气不起来。

  既然如此,就这样罢,在这里苦熬下去。等待父亲所说的必然会到来的转机!

  但是心中这点不安,却是越来越大,执必思力在帐篷里再也呆不住了,烦躁的起身:“这烟气熏人,我出去透口气!”

  话语声中,执必思力已经掀开帐幕大步的走了出去,几名亲卫互相对望一眼。那花白胡子的亲卫叹口气,举步跟上。

  一到帐外,寒风卷着雪花打在脸上,让执必思力浑身就是一个激灵,这天气,实在已经是寒冷到了极处!

  执必思力踏着几乎快到膝盖的厚雪,走到可以看清壬午寨的所在。几名亲卫也跟到他身后站定。

  壬午寨就在高处盘踞着,黑黝黝的如同一头巨兽一般。突然之间,几点火光在壬午寨中亮起。

  执必思力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睛,用力的擦了一下。

  定睛再看,升起的火光突然就越来越多!不过短短一瞬的时间,壬午寨那里,几乎都被升起的火光照亮!

  这些火光转眼沉落,接着又是一排火光升起。

  这时候已经不用再看了,这就是有人摸上了寨墙,向着拥挤不堪的壬午寨中,射出了一排又一排的火箭!

  执必思力呆呆看着眼前一切,看着壬午寨整个被点燃。几名亲卫,站在执必思力身后,也是目瞪口呆。

  如此天候,敌人这么快就到了壬午寨,还毫不犹豫的发起了反击夜袭!

  执必思力回首,面容狰狞的看着那名老亲卫,每个字似乎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你不是说汉人军马软弱,这时候怎么也爬不过来吗?”

  老亲卫已经镇定下来,抬手就拔出长刀:“少王,召集儿郎,反攻上去,杀干净这些汉军!”

  第二百四十六章 逼迫(四十五)

  山顶之上,火光熊熊。在天地之间,如一根巨大的火炬,照亮四下。

  战马惨嘶之声,呼喊哭叫之声,一直传了下来。震动四野,仿佛将这夜色沉睡山川,完全唤醒!

  这些声响汇聚在一处,穿行山间,有如一条蛟龙,正在山中盘旋而过,呼啸怒吼,展露爪牙,要将这一片白色笼罩的天地,变成血色的世界!

  山坳之中,执必思力站在高处,面寒如冰,身边亲卫,一遍遍的吹动号角。正是集兵的号令。

  其实如此动静,已经完全不需要号角发令集兵了。

  山坳之中,扎营的青狼骑全都被惊动,纷纷披甲持戈,从帐幕中钻出来。十夫长大声号令集结,百夫长打起百人队旗,一个个十人队就朝着旗号下汇聚。

  执必家直属的青狼骑精锐程度,就在这个时候显现了出来。夜间骤然遇袭,山上如此局面,这些在山脚下扎营的人马没有惊惶溃散,立刻就起身集结,准备等候号令,接着就顶风冒雪直攀山顶,发起反攻!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执必思力。

  而执必思力站在一处雪堆之上,心痛如绞。

  在壬午寨中,足足屯了三个青狼骑百人队,还有一两百的奴兵,战马也有三四百匹。再加上一些粮秣。

  这数字实在有些大了,将壬午寨挤得满满当当,甚而连寨中守备的机动空间都完全没有。这些人马,根本展不开。只不过青狼骑从上到下,都对执必思力拍胸脯担保,这么点时间,如此天候,云中城的恒安鹰扬兵,绝对不可能反攻过来。壬午寨此间,安若泰山。

  执必思力知道这次青狼骑出击,士气不是甚高。天候又如此酷烈,都想进壬午寨中轮换休息一下。虽然略微感觉有点不妥,但是作为才在云中城下丢了一次大人的少族长,压服这些被父亲叔叔使出来的精锐青狼骑,底气有些不足。

  而执必贺毕竟岁数高大,不能在此间熬苦,而且第一线也不适合汗王身份之人坐镇,回转后方去了。主持此间战事的决断之权,就全落在了资望不足的执必思力身上。

  种种原因凑在一起,让执必思力没有坚持自己这点不详的预感,将壬午寨塞成了一个大蚁巢也似的所在。

  但是现在,执必思力那点隐隐不详的预感,全都成真,壬午寨数百精锐,就在眼前被葬送!

  这一刻,执必思力只觉得血都涌上了自己头顶,仿佛随时都能炸裂开来。恨不得自己就在壬午寨中,和自家儿郎同殉,省得还活在世上,丢人现眼!

  山坳之中,有六个青狼骑百人队,其中两个是属于执必落落的。其余四个,都是属于执必贺的。执必思力还没有自家的帐下青狼骑,本来将这些百人队拨给执必思力指挥,也有将来就以此作为他帐下青狼骑的意思。

  执必思力也一直都在笼络他们,甚而有些心慈手软,在他们违反号令的时候都舍不得下杀手行军法。

  此刻六个百人队飞快齐集,还有配属他们的三个百人队奴兵。青狼骑全都披甲,背弓持刀。而奴兵则是厚厚的皮衣,用盾和长矛。

  这些人在执必思力旗号前集结完毕,望向执必思力的目光都带着观望,似乎在等着看这位一直显得有点像汉人的少族长,在这个时候能拿出什么办法来!

  寒风在耳边呼啸而过,火星被风卷动,飘飘洒洒而落,在数百集结好的突厥军马身边,忽明忽灭。也将这几百突厥狼骑的身影,映照得忽隐忽现。

  执必思力血红的目光转向这数百人马,突然之间,狠狠就给自己脸上一记清脆的耳光!

  这一巴掌,丝毫没有留手。转瞬之间,执必思力的脸上就青肿起来。

  数百狼骑,屏气凝神,只是看着这看似已经疯狂的少族长。

  执必思力指着山上火光燃动的壬午寨:“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我这个少族长,不得你们的军心!但是我毕竟是执必贺的儿子,是执必家先祖移居金山脚下,白手起家以来的第十三代!现在我就带着你们,一路攻上去!任何时候,我都是冲杀在最前面,要死也是我死在前面!若我死在山上,而你们却活着性命退下来,你们自己知道下场是什么!”

  执必思力陡然拔出腰间直刀:“谁不愿前?”

  平常时日里,执必思力大有汉人世家子弟的气度,潇洒爽朗,漫不在乎。但是现在,却如一只负创青狼,每个字似乎都是从喉咙里面挤出来的一般!

  六名百夫长上前一步,抚胸行礼:“愿奉少王号令!”执必思力狠狠的点了一下头,举步而前。那名老亲卫忙不迭的去拉执必思力:“少王……”

  老亲卫也是好意,准备自己代替执必思力,领军反攻上去。他的战阵经验,指挥能力,不用说都高出执必思力不少。而且执必家这一代人丁不旺,怎么能眼睁睁的去看执必思力去拼死?

  但突然间刀光一闪,这老亲卫面颊之上顿时多出了一道伤口,鲜血瞬间溢出,然后又冻上。那老亲卫死死站定,缓缓松开了拉着执必思力的手。

  执必思力还刀入鞘,声音冰冷彻骨:“以后我的决断,你尊奉行事就是。我是执必家的少王!”

  老亲卫垂下花白的头颅,恭谨道:“谨遵少王号令。”

  执必思力冷笑一声,举步而前:“跟着我,要不杀光敌人,要不就陪我死在上面!”

  老亲卫从别人手中接过执必思力的旗号,斜斜向前倾斜,骤然嚎叫出声。

  数百青狼骑也应和起来,大声嚎叫,就如雪中数百饿狼,看准了猎物,准备拼死一搏!

  而在山顶壬午寨前,数十玄甲骑守住了上山道路,布列成一个四列的小小方阵。

  如此天候,如此大雪,如此山势,山脚下数百青狼骑反攻,只能沿着有限的几条道路反击上来。而这条道路就是最近的,如果山脚下青狼骑还想多救几名袍泽的话,只能选择这条路发起反攻!

  寨墙之上,还有一火玄甲骑,仍然在朝着寨中抛射着火箭,壬午寨中已经毫无反抗能力,只能挤在一起挨烧,惨叫声浪,就从来未曾停歇过。

  这一仗,打得是痛快淋漓。但是还远远未曾到尾声,徐乐可从来没想过在壬午寨放一把火就走!

  徐乐这过于锋利了一点的獠牙,该轮到突厥执必部来领教一下了。

  此刻徐乐就在队列之中,如此地势,执必部青狼骑若是反攻,又可以让他们多流一点血!

  韩约步离侍立在徐乐身边,韩约转头问道:“要召全金梁所部么?”

  徐乐侧耳听听,狼嚎声声,正在脚下,聚而不散。

  徐乐一笑:“暂时还用不着他们!就让玄甲骑先杀一个痛快!”

  第二百四十七章 逼迫(四十六)

  玄甲骑成军之始,第一仗就是停军山下和马邑越骑对冲。

  虽然最后获胜,但是靠的是墙式冲锋战术。这是老徐敢潜心钻研出来的骑战之法,虽然老将身故,但仍然一战而功成。但是真论起来,玄甲骑这些骨干,马术上面比之那些似乎长于马背上的老骑军还差得甚远。

  因为击败马邑越骑,又以数十骑击破马邑鹰扬府选锋营,最后又让数千马邑鹰扬兵大溃的战绩,整个马邑郡,都将玄甲骑当成了一流骑军。

  但是对于玄甲骑而言,至少此刻,双脚牢牢的站在地面上,结成阵列,准备迎接青狼骑的反扑,倒是让他们更觉得自在一些。

  玄甲骑的骨干,正是徐家闾中人,这些人在桑干河谷中,被老徐敢操练之余,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耕作。骑战他们不惧这些成名已久的各路强悍骑军,到得要打步战,玄甲骑营却更是强悍!

  山道之中,短短时间内,已经搬来土石,堆叠在一起,构成胸墙,牢牢封死住山路。玄甲骑营分成四列阵容。第一列将长矛架在这临时构建而成的胸墙之上,第二列将长矛架在第一列战士肩上。第三列摘弓在手,第四列持刀执盾,以为游兵,防止对手绕过山道从两翼绕行过来。

  四列骑士,人人穿着厚重布甲,戴着兜鍪,站得肩膀靠着肩膀,呼吸稳定,目不斜视,只是注视着被火光照亮的山道。

  而徐乐这次没有身先士卒站在队列的最前头,而是居于队尾,随时准备带领最后一列游兵,应付突发的危机。

  数十双眼睛,死死看着面前的山道。背后火光熊熊,人垂死的惨叫声,和战马嘶鸣声不断传来。火星纷纷从天而降,落在每个人的兜鍪之上,构成了一副有些超现实的场景。

  数百青狼骑的嚎叫声从远处响起,从低到高,渐渐接近。越来越是清晰。

  突然之间,这些嚎叫之声骤然停歇。冰冷的空气,在这一瞬间反而却绷紧。因为谁都知道,也许下一刻,就是数百青狼骑的黑影出现在眼前!

  最前两列的玄甲骑,下意识的就握紧了手中长矛。硬木矛杆几乎都要被攥出水来。

  山风突然转得剧烈了起来,夹着雪花扑在每个人面门,玄甲骑战士,下意识的就闭上了眼睛。

  山道之中,突然响起了一连串的蹦蹦蹦蹦响动之声。

  火光照亮的天空之中,突然升起了数十个黑点,这些黑点锋尖处却反射着闪闪的寒光。转瞬间这些黑点就爬到最高处,接着就俯冲下来!

  这些黑点,正是青狼骑抛射出来的羽箭,寒风之中,这些羽箭带着尖利的呼啸之声,洒落而下!

  玄甲骑的带队火长,早就在弓弦响动之声传来之际,就已经大声下令:“低头!”

  所有玄甲骑,包括徐乐韩约步离在内,都低头下来,羽箭落下,大多数都砸在了兜鍪之上,叮叮当当响声不绝,溅出点点火星,不少人都被震得摇摇晃晃。

  青狼骑由下而上攻来,只能取抛射之势,抛射不能用重箭,只能用轻箭。轻箭本来就难以存速,加上强烈的山风干扰,不少羽箭落下都东摇西摆了,不要说上好精铁打造的兜鍪了,连玄甲骑身上厚重的布甲都难以贯穿,如此天候地势,这羽箭抛射实在难以提供足够的杀伤力。

  轻箭抛射,接连三轮。

  站在胸墙之后的玄甲骑,不少人身上就挂着好几支箭矢,胸墙之上更是如突然间长了一层草也似。但队列当中,连一声惨叫都未曾发出,就算有些倒霉负了点轻创的,也仍然站在队列当中,这点伤势,远远未曾到要退出战列的地步。

  三轮羽箭过后,青狼骑似乎也知道这样的羽箭抛射,在大雪狂风天气,并不会起到什么作用,嚎叫声又猛然响起,接着在山道之中,人影升起,戴着铁盔的人头黑压压的冒了出来,这些青狼骑,终于准备正面硬攻上来!

  徐乐在最后一列,地势反高,将青狼骑的动向看得清清楚楚。

  外间天寒如冰,而徐乐只觉得身上血液,在这一刻都燃烧了起来。

  每当临战,都是如此。这点感觉,徐乐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自己真的喜爱这种临阵厮杀的感觉!

  这种感觉,说出来的话,大概会被人当成变态吧……不知道自己爷爷年轻时候,是不是这样?而自己未曾谋面的父亲呢?

  徐家一族,是不是命中注定,只有战阵之中,才是徐家的归宿?

  而青狼骑中,走在前头的,正是执必思力。

  此时此刻,执必思力重重的喘着粗气。

  身披铁甲,手持兵刃,在雪地中攀援而上。体力消耗之大,可以想象。这一刻执必思力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冷了,身上已经汗流浃背,里衣全部都被打湿,肺里面有如火烧一般。

  此时此刻,可以望见一道匆匆垒起的胸墙,木石堆垒,上面插满了羽箭。

  胸墙之后,则站着几排身影,前低后高,长矛向前伸出,架在胸墙之上。火光从这戴着铁盔的身影之后闪动,将他们身影轮廓映照得分明,甚至可以看到他们肩上铁盔之上,积下的一层白雪。

  这些身影,一动不动,稳定如山。

  就是这些突然冒出来的敌人,偷袭了壬午寨,将整座军寨点燃。数百执必家的儿郎,现在还在被烧得声声惨叫!

  执必思力血红的眼睛,死死看着对面,一声怒吼,下意识的就从胸腔中挤了出来,在山道中炸响。他猛然扬刀,就要率先冲杀上去。可一只手突然从后伸出,将执必思力狠狠一拽。

  这一拽力道好大,将执必思力整个人都扯到后面,踉跄几步,才算是站定。拉扯执必思力之人,正是那名头发花白的老亲卫。他面色狰狞的从执必思力身边冲过,大声怒吼:“杀光他们!”

  青狼骑同声怒号,蜂拥而上。涌在最前面的,全是身披铁甲,一手持盾一手持刀。准备用来推架长矛,跟在他们后面的,则是穿着皮袍,身形更灵活一些,持着长矛的青狼骑。准备在这些刀盾手的掩护下,捅垮对面的守军,杀出一条血路来!

  青狼骑战士,在执必思力身边蜂拥而过,狼嚎一般的怒吼声在执必思力耳边响动,执必思力几次想抢上去,都被青狼骑有意无意的挤到了后面。

  青狼骑的怒吼声在山道中滚滚响动,就是一个意思,杀光对面的那些敌人!壬午寨遇袭,已经是十余年来,执必家直属青狼骑最为惨重的损失!

  为了执必家的声名,为了突厥人的荣光,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些冒出来的敌人斩尽杀绝!

  第二百四十八章 逼迫(四十七)

  一阵重箭箭雨,横扫青狼骑队列。

  位于第三列的玄甲骑,以上视下,选用的是重箭平射。在他们面前,都插着一排破甲重箭,一支发完,另一支又飞快抿上弓弦,然后撒手放弦。

  青狼骑仍然维持着大致完整的阵列,向上涌来。山道之中,大概可以肩并肩展开七八人的正面,后列前列之间就一步距离,形成完整而密集的方阵,毫不停歇的向前。

  只有这样的阵列,才能形成足够的动量和冲击力,同时也要有能承担伤亡的能力,才能撕开对面同样密集的防守阵列!

  青狼骑向来是以骑战为先,今夜大雪夜中山道却是步战密集而前准备拼人命,青狼骑真的是红了眼睛了!

  破甲重箭没入青狼骑阵列当中,血花飞溅,有的青狼骑面门中箭,惨叫着倒下。有的青狼骑身上中箭,闷哼一声软到,后列立刻前进补位,维持着密集而完整的正面。此时此刻,无人停步。

  当来到距离胸墙不过十步的距离之后,青狼骑的嚎叫声骤然拔高,每个人都在声嘶力竭的呼喊,这些已经大汗淋漓的青狼骑,挺着长矛,开始奔跑,狠狠的撞向面前这道伸出一排排长矛的胸墙!

  胸墙之后,押着前面阵列的火长,冷冷看着眼前涌动的突厥战士。

  火长姓魏,大号长有。

  名虽长有,实则一生颠沛流离。

  他是雁门郡人,突厥当年击破雁门郡,被父母带着妹妹逃难而出。隋军勤王救驾,但慑于突厥兵势,一时在雁门郡南面裹足不前,反而在地方大行抢掠。魏长友母亲和妹子就没于这些独孤家所领的援军之手。

  魏长有被父亲带着只能掉头逃向马邑郡方向,那也是个冬日,父亲将最后一口吃的留给魏长有,自己在雪地中冻饿而死。而魏长有在雪地之中挣扎前行,晕倒野外,迷迷糊糊以为自己将要一家团聚之际,一双大手将他拉起。

  魏长有还记得那时场景,一个白须飘拂的老者,带着两个孩童,正在雪地中牵马而行。

  两个孩童,一个身形超出岁数的高大结实,背着一面柳木盾牌。而另外一个,年少之际就已经眉清目秀,剑眉如漆,穿着一身翻出毛领的皮裘,宛若观音座前侍童。

  老者将他在雪地中扶起,看了一下就吩咐:“阿乐,拿热酒来,给他灌下去,还能抢过来!”

  那俊秀孩童就从马鞍袋旁边翻出酒囊,奔行过来,半跪着小心的给他灌还温热的烈酒。然后还和另外那个高大孩童,用烈酒给他擦手心脚心,擦心口处。总算是将他这条命抢了回来。

  后来魏长有才知道,老者就是徐家闾主人徐敢,俊秀孩童就是他的孙子徐乐,高大一些的孩童就是徐乐自小的玩伴韩约。当时正是徐敢带着二人,去停军山处习练武艺的。

  那时徐乐不过八岁,魏长有也才十二岁年纪。

  从此以后,魏长有就在徐家闾中过活,忙时耕作,闲时练武。徐乐虽然整天笑嘻嘻的,又是一副世家公子的模样,但是练武却比他们还要能吃苦耐劳得许多!

  在徐敢的照拂之下,魏长有过了几年的安稳日子,直至长成一个壮健青年。他以为这样的日子就会长久下去,过去家中的遭际,也渐渐变成了一场只是会偶然袭来的噩梦。

  但是突然之间,风云又变。徐敢老太公,死于停军山。

  乐郎君脸上的笑意再没有了,而是带着他们,排成阵列,狠狠的撞向马邑越骑,击败了他们,最后又追到了神武县城之中,将他们斩尽杀绝!

  这老天爷给过魏长有两个家,全在这个世道中毁灭了。而今而后,魏长有就下定决心,跟随乐郎君,将这仇报一个干净彻底!

  魏长有时时刻刻,准备死在战阵之上。只要乐郎君一声号令,自己这条性命随手抛洒也没什么。

  可魏长有突然发觉,老太公教导他们的那些武艺,那些战阵上的厮杀之法,那些用大棍子挨个敲打练出来的东西,在这战阵之上,真的派得上用场!

  既然如此,就一路厮杀下去也罢。这世道不让人好好过日子,那么就追随乐郎君,结束这个世道也罢!

  魏长有平端长矛,前七后三,距离胸墙一步,突然之间,一声大喊:“杀!”

  身边袍泽,和他一起同时弓步而进,借用腰力,狠狠将手中长矛送出。

  就是这些突厥人,击破雁门,一家凋零。现下终于在战阵上撞见了他们!

  近十支长矛刺出,既稳且狠,第一排的青狼骑,如同撞上了一面无形的墙壁,顿时停住。一片令人牙酸的金属入肉之声响动,鲜血立刻狂涌而出。后面青狼骑还在朝上涌来,在胸墙前两三步处,挤做一团。

  魏长有怒吼:“退!”

  一火玄甲骑,拧腕抽矛,侧身而退。而在后列的玄甲骑同样侧身而进。正是步军战阵换列之术。

  密集的步军战阵,前后列互换,从来都是精锐步战之士才能做到。战场上箭矢乱飞,长矛互捅,阵列还要尽可能的紧密,这样前后交换,真是当年徐敢不知道打折了多少根棍子,才让徐家闾这些青壮才习练出来的!

  青狼骑冲在前面的一排人,几乎全部被捅倒,手中长矛丢了一地。最好成果也不过是有青狼骑临死递出一矛,结果扎在胸墙之上。

  后列踉跄而进,大声呐喊,因为胸墙阻隔,只能将长矛高举齐耳处,两手都是阴手握持,准备递出去。

  而后列玄甲骑已然上前,阴阳手交替将长矛握得稳稳的,怒吼声中,又是一矛递出!

  第二列青狼骑脚下踉跄,还要将沉重的长矛举高递出,顿时又被捅了一个着实,因为位置较低,中矛之处不是面门咽喉,就是胸口,精铁点钢矛锋撕开肌肉骨头直入,这一排青狼骑又发出不类人声的惨叫哀嚎之声,纷纷倒下!

  转瞬之间,胸墙之前已经横七竖八的倒下一片青狼骑,鲜血将雪地染得通红。这种面对面的厮杀残酷之极,空气中的血腥气味道,一时间浓烈得连呼号的山风,都吹之不散!

  青狼骑攀山仰攻,凭着的就是一股血勇。冲在前面的都是最为亡命之士,结果两列就这样几乎无还手之力的被一扫而空。后面虽然还有几排持矛青狼骑,这个时候也被震慑,前面倒下的两排也让他们前行为难,一时间都不敢上前,只是呆呆的看着胸墙之后那些戴着铁盔的敌人又完成了换列,长矛再度从胸墙前伸出,矛锋犹带血痕,只是这样森冷酷烈的对着他们!

  魏长有再度站到前列,浑身血脉贲张,对着脚下黑压压的一片青狼骑大声怒喝。

  “胡狗,你们倒是上啊!”

  第二百四十九章 逼迫(四十八)

  浓重的血腥气息,一直被传到了壬午寨寨墙之上。

  一名火长,已经被火势烤得满头满脸斗大的汗珠,铁盔都摘了下来,头发被烤得蜷曲起来,一边继续持弓射击,一边不住回头张望。

  这名火长是梁亥特部出身,叫做纳尔出海,还保留着几丝当年东迁而来的祖宗血统,高鼻深目,发色微红。九姓鞑靼,不少部族有高加索血统的特征。

  回望之际,就见临时堆垒起的胸墙之前,已经堆满了青狼骑的尸首,而自家弟兄,阵列完整,长矛如林,逼住山道。黑压压一片的青狼骑,就被压在山道之上,一时停顿,不敢上前。

  纳尔出海精神大振,用生硬的汉话呼喊:“乐郎君打得好,咱们这儿也加把劲!”

  身边近十名儿郎,在寨墙上奔走游射,每人背着的四个撒袋,都射空了快一半。纵然带着保护手指的扳指,不少人手指都被弓弦勒出了血。他们一边甩着胳膊活动血脉,一边大声应和:“他们活不了!”

  壬午寨中,火势熊熊,似乎每一处都有大大小小的火头燃动。寨门之前死马已经堆叠如山,只是发出难闻的焦糊味道。寨门都被带着燃烧起来,火苗直蹿而起,在寨门之上的一处哨棚,已经烧得跟火山爆发也似,火势再蔓延开来,这寨墙上都要站不住脚了。

  寨墙处都变成这般景象,壬午寨中更是火炎地狱一般,被点燃的人马到处乱窜,然后扑倒在地,烧成黑炭。每处建筑都变成了火把,只有一些石头堆垒起来如望楼一般的建筑,还暂时能够支撑,残存的守军都拥挤在这些残存建筑当中,绝望的看着周遭越来越大的火头。

  这些残存守军,也曾经试着在火场中扑出一条道路来,至少能逃上寨墙,但是寨墙上留守的那一火玄甲骑,就用羽箭,浇灭了他们这一丝期望。最接近于成功的,也在距离寨墙还有十余步的地方中箭倒下!

  寨墙上这一火玄甲骑,大部分都是梁亥特部出身,都是当年族中出名的神射手。雪原猎狐,除了陷阱之外,更多时候还要动用弓矢,射中这些奔走的雪狐,还不能伤损皮毛过甚,就可见梁亥特部弓矢上的本事。一个不足千人的小部族在九姓鞑靼中有如此地位,自然有他们的底气在!

  壬午寨中这些残兵败将,已经陷入了绝境。若是说还有那么一线生机的话,就是山下的青狼骑赶紧增援上来,击退这些太过于凶恶的敌人,在火场中开辟出一条道路出来,才能将他们救出。

  但就算一切顺利,这壬午寨中本来塞满的数百精锐,最后能不能剩下两三成,真是难说得很!

  这些被烧得焦头烂额的残兵,缩在石制建筑之中,忍受着灼烧之苦,等待着援军的到来。山下青狼骑的呼喊怒号之声传来,给了每个人支撑下去的信心。但是这呼喊怒号之声,一直在远处盘旋,到现在还没冲入到壬午寨中!

  此刻在不远处的一个丘顶,全金梁和曹无岁也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这处丘顶甚高,火光映亮天空,壬午寨和胸墙处的战事,可以清楚尽收眼底。而在丘下,数十恒安甲骑已经披挂完毕,凑在一起避风,上百匹战马也聚于一处。这里不仅仅是设下的马桩子,而且还能随时向着穿过山间的大道出击,死死控制住可以退往壬子寨的道路。

  全金梁和曹无岁冻得浑身冰冷,脸上如刀割一般。却仍然尽力伸长颈项,想把这场战事看得更清楚些。

  徐乐亲自带队突袭,将壬午寨点燃。

  壬午寨中守军太过密集,也没想到恒安鹰扬兵来得如此之快,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在沉睡中就沦入火海,被烧得焦头烂额,走投无路。

  站在丘顶观望这一切的全金梁和曹无岁估计,至少两三个百人队,还有更多数量的突厥战马,在这场大火之中,至少要折损大半!

  这已经是一场难得大胜了。要知道这可是执必家直属的青狼骑,是突厥各部的根基武力。战阵之中,若能斩得数十名执必家直属青狼骑的首级,已经足够一营人马从上到下得到相当赏赐!

  徐乐驱使大家累死累活的赶路,毫不停歇的直扑壬午寨,自己冒着奇寒摸上寨子放火,最终取得这样的大捷,已经挫动了南下执必部的锐气。如若是全金梁自己来指挥,就会带领人马掉头便走,有多快跑多快。回归壬子寨中,若是执必部恼羞成怒来扑,就据壬子寨死守,等候大军到来。

  若是因为锐气被挫动,执必部干脆就北撤了,那自己就是成就了天大的功劳!

  火烧壬午寨这样的胜利,对于全金梁而言,已然是太足够了。当看到壬午寨火起,夜袭成功之际,全金梁只恨自己为什么一路过来和徐乐一直保持距离,所以徐乐才没带上他,没法参与这场痛快淋漓的厮杀,没法分润这场大功!

  而曹无岁在一旁就是挥拳击掌,单纯的为徐乐这场夜袭大捷叫好。这里打得越痛快,给青狼骑损伤越重,则他的壬子寨就越安全,天幸恒安鹰扬府派出了这等英雄人物,在危难之中,就这样保住了壬子寨!

  可兴奋没有持续多久,就又变成了惶恐。

  这位乐郎君,真的是胆包着了身子,烧了壬午寨犹自还不满足,留一火兵马继续守在寨墙之后,自己又领主力转向上山道路堆垒胸墙,准备打反扑的青狼骑。

  壬午寨几百条性命,似乎远远不能满足这位乐郎君的胃口,只要出击,他就想杀个尸山血海!

  入娘的这真是一把凶兵,真不知道是何人才能打磨出来,这个恒安鹰扬府,也不知道能不能容下这把绝世凶兵!

  在两人呆呆的注视当中,厮杀仍然在持续下去。

  青狼骑黑压压的涌了上来,但在胸墙之前,被长矛阵顿时就捅倒了数十人,胸前之前尸积如山。而寨墙之上,留守的玄甲骑仍然用弓矢在牢牢控制着寨中残兵。徐乐按剑在队列之中,指挥所部,牢牢控制着战场,给优势的青狼骑不断带来死亡和杀戮。这雪夜之中,此间已经变成了执必家青狼骑的积尸之所!

  全金梁和曹无岁对望一眼,目光中满是震惊。

  这位乐郎君,平日里温温和和的,一到了战场之上,就仿佛成为战神一般的存在!

  全金梁猛然转身下山,曹无岁惊问:“怎么了?”

  全金梁头也不回的道:“集合弟兄,等乐郎君号令。乐郎君心大,咱们这支人马他也必然要用,这些青狼骑算是倒了霉了,今夜还不知道要丢下多少性命来!”

  第二百五十章 逼迫(四十九)

  冲在前面的悍勇儿郎惨叫着倒下,但是那道简陋粗糙的胸墙,仍然牢牢阻挡着山道,在风雪和火光中岿然不动!

  执必思力两眼之中,似乎要喷溅出火星来。挥舞着手中直刀大声怒吼:“冲上去!冲上去啊!”

  但是那道胸墙之后,一排排的映射着火光的精铁兜鍪,稳稳不动,只是冷静的等待着青狼骑再度扑击而上。看着这样的阵容,真不知道还要有多少条性命,才能撕开这条防线!

  青狼骑还有三四列持矛之兵,但是现在就猬集在一起,在执必思力的呼喊声中,缓缓向前挪动。

  撕破这道防线,真的是要拿命去拼!

  徐乐站在后列,战场情形尽收眼底,看着黑压压的一群青狼骑缓缓向前挪动,也看见了在千余越部大帐之中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执必部小王在队列之中声嘶力竭的呐喊。

  徐乐微微一笑,扬声道:“再射他们几轮!”

  射士立即张弓搭箭,弓弦响动声中,又是一轮破甲重箭劈面射来!

  徐乐清朗的呼喊声,山道之中,所有人都听得分明。青狼骑中,执必思力抬起头来,终于在胸墙之后最后一列人马中,找到了徐乐的身影!

  虽然从来未曾宣之于口,但那夜千余越部中景象,执必思力又何曾有一日忘记过?

  大火之中,少年单骑独槊,直撞而来,视万军如无物。自己一个照面就落在他手里,接着侥幸脱身,他又轻轻巧巧抓住了张万岁,然后再万军追击之中,扬长而去!

  执必部收服九姓鞑靼,与王仁恭勾结的一番谋划,就此被打破。最后连自家叔叔都为了掩护自己逃走,而落入刘武周手中。

  自己初出茅庐第一次参与族中事物,想漂漂漂亮的将九姓鞑靼收服,再与王仁恭顺利订约,将横在云中城的刘武周这个钉子彻底拔除。结果一番努力,最后却成了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乐郎君成名之战!

  这些时日,执必思力对徐乐此人,无时或忘,不知道多少次从梦中惊醒坐起,只因为在梦中见到徐乐刺来的马槊槊锋,在眼前变得越来越大!

  北去草原,再追随父亲反攻而来。马邑消息,一时断绝。执必思力也不知道徐乐现在去了哪儿,只是料想如此人物,当被刘武周收归麾下,将来战阵之上,少不了见面。只有将他擒斩,才能出这胸中恶气。

  却没想到,这驱使人马,在壬午寨陷落三四日后,就在大风雪中夜袭而来,将壬午寨变成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炬,更横在山道之中,用长矛将自家儿郎捅得死伤惨重。领军之人,正是徐乐!

  执必思力死死看着徐乐身形,浑然忘记又是一排羽箭呼啸而来!

  羽箭横扫青狼骑队列,队伍前排,又是数名青狼骑惨叫着倒下,一支羽箭越过前列,直奔执必思力而来。那花白头发的老亲卫,后退一步猛然推开执必思力,羽箭从他耳旁呼啸而过,正中一名持刀青狼骑面门,那青狼骑捂着脸长声惨叫,仰天摔倒在地。

  执必思力一个踉跄站定,怒火在这一刻几乎要将他整个点燃。猛然大声怒吼,就要挤到前面去,就算是死,也要踏破这道胸墙,杀到徐乐面前,和他分个你死我活!

  那花白头发老亲卫又追上扯住执必思力,狠狠将他拉退几步。执必思力正想破口大骂,那老亲卫面色狰狞的看着他:“少王,你带人马,从两翼抄上去,我给你拖住正面!”

  不等执必思力答话,这老亲卫已经反身上前,挤过人群,站在队首。又是一排羽箭射来,这老亲卫挥刀拨开一支,俯身捡起一杆染血的长矛,大声怒号:“执必家青狼骑,随某上前!”

  呼号声中,这老亲卫已经躬身直上,虽然身周不断有青狼骑被射中倒下,但是更多的人还是挺着长矛,追随而进。

  打到这个地步大家也明白了,拥堵在山道之中,要是撤退,也被人追着屁股射,只能束手待毙,能不能活下来全看天命。还不如硬冲上去,杀出一条生路!

  而且头顶军寨之中,自家弟兄还在挨烧,这些青狼骑追随执必家已经有二三十年,互相之间结亲,各个百人队中亲眷都是一大堆。草原民族,本来就是以亲缘形成聚落,互相依托挣扎求存,再发展壮大统治其他部族。只要有一线可能,还是要将那些正在挨烧,束手待毙的青狼骑拯救出来!

  除了这些,在心底深处。执必家青狼骑也自有一分骄傲在。

  执必家崛起金山脚下,在千族混战中脱颖而出,成为阿史那之下八王帐之一。更迁徙来南,为突厥经略马邑方向。历年深入,虽然有胜有负。但曾追随阿史那家蹂躏整个雁门郡,在马邑郡方向,更是要王仁恭,刘武周,唐国公李渊等等大隋帝国名臣猛将联手对付。

  现在却阿贤设落入刘武周手中,执必家青狼骑倾巢而出之后,才打下一个军寨,就在这风雪之中,突然遇袭,死伤惨重,大队反扑上来,却在一处胸墙之前前进不得。再这样下去,执必家拿什么震慑治下百部,还想着什么经略马邑郡,直至深入汉人中原腹心之地?

  虽然一开始出征士气低落,但给逼到这个份上,当老亲卫带头而前之际,这些青狼骑终于鼓起了骨子里的暴虐凶狠之气,再也不顾呼啸而来的羽箭,再也不顾架在胸墙之上的那一排排长矛,不顾地势不利,不顾身周寒冷,只要是手中持着长兵的,就呼喊着硬扑上去!

  执必思力给甩得退后几步,还未曾反应过来,就见大队青狼骑猛然加速,直涌了上去。执必思力愣的一下,也振臂狂呼:“从两翼上去!”

  后列留下的,尽是持短兵的青狼骑,就算涌到前面也派不上用场。听到执必思力号令,立刻就向两边攀援而去。

  马邑周边群山,地形破碎,山石嶙峋,被大雪覆盖之后,更是难行。只有山道能勉强让展开七八人的队列正常行进,发起攻击。

  从两翼而上,就要在被大雪覆盖了沟坎的乱石间艰难行进,也无法结阵攻击。这样零星的绕过去去扑对方在胸墙后结成的阵列,就算最后靠着人数优势将对方淹没,那不知道还要付出多少条性命。结阵而战,永远是这个时代不可变易的主流!

  但是这个时候,青狼骑已经杀红了眼睛,哪里还顾得上要付出多少死伤了?

  执必思力一声呼喊,猬集在山道中的青狼骑,纷纷向两边攀援而上,执必思力也丢掉身上零碎,将盾背在自己身后,单手持直刀,攀上乱石,率先而进!

  第二百五十一章 逼迫(五十)

  徐乐一直站在后列,没有加入第一线的长矛互捅的厮杀之中。

  依托胸墙厮杀,以上视下,利用高度差两排长矛都可以加入厮杀当中。而仰攻上来的青狼骑必须将沉重的长矛举高,才能越过胸墙击刺。

  两轮对捅当中,站在前列的玄甲骑连一个负创的都没有,而青狼骑却倒下一片。这样的厮杀,徐乐实在提不起来什么参与的兴致。

  厮杀当中,徐乐一直警惕的看着左右两侧山地,这乱石嶙峋的山地将一条山道夹在中间,若是青狼骑从两翼包抄过来,自己就必须要上前堵击,将他们兜头杀回去!

  不让突厥人污血洒满这个山道,自己岂不是白白来了一趟?

  在执必思力花白头发的老亲卫呼喊着带动大队青狼骑蜂拥而上之际,旁边步离瞥了徐乐一眼。而韩约也握紧了手中盾牌。

  这一次青狼骑看来是发动决死冲击了,如林长矛向前涌动,这些青狼骑在山道上奋起最后气力快步而前,如此声势,看来这些青狼骑已经下定决心,准备不管用多少条性命也要填出一条血路来!

  徐乐却仍然不动,死死的看着后面的大队持短兵的青狼骑。

  身边的玄甲骑也骚动起来,不住回望徐乐,徐乐只是吼了一句:“都站定不动!”

  这个时候,站在最前面的魏长有,陡然怒吼一声:“杀!”

  一列长矛,狠狠击刺而出,捅入冲来的青狼骑体内。血花飞溅中,惨叫声爆发而出,响彻山道。但是这些青狼骑,也凶性爆发,有人还死死抓住捅入身体的长矛,再扑倒在地!

  魏长有长矛也被拽住,却果断撒手:“换列!”

  第一列退第二列再进,但退后一列,已经有两三名玄甲骑手中没了长矛。前列喊杀声又响起,又是一排青狼骑中矛倒下。那花白头发的老亲卫正面对着这一排刺出的长矛,间不容发之际侧身闪过,死死拽住争夺起来,一边大声呼喊:“从身上过去!”

  吼声之中,这老亲卫已经向前扑倒在尸堆上,就要后面青狼骑,踩着他身体而上!胸墙之前,青狼骑尸体已经堆叠起来,最高处几乎快与胸墙平行。折断丢弃的长矛在胸墙前横得乱七八糟,流出的热血已经将地上积雪变成一滩赤色的泥泞,后面的青狼骑涌上,踩着尸首人体,呼啸而进!

  而徐乐的目光,只在两翼,他相信自己这两火玄甲骑,依托胸墙,一定能守住这条防线!

  火光之上,可以看见数十上百身影,攀爬于乱石之间。想从破碎崎岖的地形绕行侧击而来。这些身影,有些持盾用短兵,有些背负着弓矢。只要绕过胸墙,站定侧翼,只是是弓矢直射,就能将胸墙后的玄甲骑阵列射垮!

  徐乐带来夜袭壬午寨的人马,总计不过一队,四十八名玄甲骑。除去寨墙上所留一火,胸墙后两火之外。现在能动用的,不过只剩下两火儿郎。

  徐乐一拍韩约,朝左边指指,又拍拍自己,朝右边指指。韩约急声道:“乐郎君,那谁护持你?”

  徐乐无声的又指指在一旁已经跃跃欲试的步离。韩约定定看了步离一眼,重重点了点头。

  这小狼女虽然没有自家两只铁盾可以将乐郎君遮护得密不透风,但是谁人想靠近乐郎君,得先闯过她两把神出鬼没的匕首!而且如此破碎崎岖的山中地势,轻捷灵敏的小狼女步离,只怕比自家更派得上用场!

  徐乐洒然一笑,一招手道:“射士一火,随我上!”

  韩约也转而向左:“弟兄们跟我走!”

  徐乐甚至都没有等身后儿郎跟上,已经拔出直刀电射而出,攀向右边山地。如此地势,只能人自为战,青狼骑再多,不成阵列,自己也丝毫不惧。自家多杀几个青狼骑,就能给后面跟上的儿郎少些负担,少点死伤!

  火光映照之下,一个小小身影突然从旁掠过自己,超越而前,栗色马尾反射着火光,只发出幽幽的光芒。

  正是步离,这小狼女还冲在了自己前面!

  夜色之中,大敌之前,徐乐只是一笑。

  而此刻在壬午寨中,在火光包裹之下,一处石质望楼之中,数十名青狼骑竭力听着外间动静。

  火焰爆裂之声和战马垂死嘶鸣声中,夹杂着喊杀声隐隐约约的传来,但怎么也不见靠近。

  这些侥幸还在苟延残喘的青狼骑都是满脸焦黑的痕迹,满头满脸都是烤出来的油汗,不少人还被火焰灼伤,只是龇牙咧嘴的忍着。

  外间火势剧烈,每个人呼进肺里的空气都是滚烫,只觉得随时都能从内里烧起来也似。

  夜中突然遇袭,大火满寨,羽箭飞射,这些在壬午寨中熟睡的青狼骑,遭受了一场从来未曾遇到过的劫难!

  短短时间之内,数百青狼骑连同上百奴兵,死伤了不知道多少,空气中尽是焦臭味道。现在只能凭借这些石头堆垒成的建筑,抵挡着越来越烈的火势,等待着外间援军杀来将大家救出。

  当山道上青狼骑的呐喊声响起之际,每个人都激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以为下一刻就能脱身出去,每个人都在心底发誓,外间就算是寒冰地狱,以后也只在野外扎营,再不住汉人的军寨了!

  可等了好大一阵,空气变得越来越是滚烫灼热,在石头望楼里面都再坐不住。这呼喊厮杀声还是在外间响动,没有靠近半步。

  一名青狼骑站了起来,半张脸都是火燎过的痕迹,黑红一片,看起来分外的狰狞可怖。

  这正是青狼骑百夫长蔑亦惕,已经受了火伤,也组织过麾下儿郎向外突围几次,尽数被羽箭射了回来。

  蔑亦惕嗓门嘶哑的开口:“呆不住了!这些汉狗凶狠,一定还在山道,堵着咱们的援兵打!这些汉狗,要我们生生全烧死!只有拼死冲出,哪怕全死在这儿,也要帮山下来援的弟兄,把这些汉狗都杀光!”

  望楼中青狼骑看着蔑亦惕,沉沉点头。

  这些青狼骑,肺里面都炕满了烟火,加上箭伤火伤,大火之中冲击而出,可想只能是九死一生。

  但无论如何,总比生生堵在这里烧死好!最好再拖着这些狠毒的汉狗,一起死在这马邑边地群山之中!

  蔑亦惕随手捡起一杆长矛,用力挥手:“跟某上!”

  第二百五十二章 逼迫(五十一)

  山道两侧,乱石嶙峋,大雪覆盖,披甲而穿行其中,什么样的阵列也无法维持。甚或就是肩并肩的两人,都会被乱石分割。

  数十青狼骑,艰难穿行其间,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跋涉,不过向前十几步,就已经分散零落得不像样子。

  从两翼包抄,并不是从高处就能直接压着胸墙后守军的侧翼用弓矢投矛横扫了。玄甲骑选在这个点立下胸墙,也是徐乐经过一天观察,才认定的地点。

  胸墙两翼,地形正是最险峻处,断崖也似的乱石冲天而起,将两翼屏蔽得牢牢的,从上面想直跳下来,都有四五丈的高度,摔下来不死也去掉半条命。只有向前再行数十步,才有稍微舒缓一些的地势,可以让青狼骑直绕到胸墙后方,再行攻击。

  但为将者,要识地势,就在这个上面!

  青狼骑在这样艰难的地形当中,足足要穿行六七十步的距离,对于向来马上飘忽而击的青狼骑而言,实在是不擅长的活计,硬着头皮还是要上,也是被逼得急了。

  只是对胸墙发起持续攻击,这样的地形,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撕破这道天杀的胸墙。中间要填上多少条人命,先不必说了。壬午寨中还残存的青狼骑,到时候只怕一个也剩不下来。那他们辛辛苦苦爬上而上,发起反击,又为的什么?

  而且就算撕破胸墙防线,玄甲骑也可以从容退走。限于地形,只能跟进,根本无法将这些玄甲骑留下来。

  一夜大火,青狼骑死伤惨重,还让对手来去自如。执必家青狼骑何曾吃过这么大的亏?还谈什么压制马邑郡?就算是再多丢掉数十上百条人命,也一定要将这些汉军给留下来!

  几名青狼骑在前面冲得最快,但也是累得最快。

  每名青狼骑身上都披着札甲,黑夜大雪乱石堆中上高下低,不过二十余步的距离就已经大汗淋漓。一开始还动作颇快,这个时候脚步都慢了下来。有人还在不住回头张望,看后面青狼骑有没有跟上来。

  脚下胸墙防线那里,喊杀声一阵高过一阵,自家袍泽的惨叫声不断传来。让每个青狼骑胸口如同被火灼烧一般。

  这场仗从一开始就打得憋气!处处被动,处处受牵制,死伤也是惨重。大家所属的百人队,被分拨给执必思力指挥,真是倒了大霉。这次战事过后,说什么也要回归老王的麾下,甚而为哪个相熟的执必家贵人效力也行!

  但是先打赢了这仗!

  冲在最前的是一名青狼骑十夫长硕海,未曾参加过金山脚下执必部初起之日那些血战。是南迁之后才长成的新一代。少年即以弓马在族中闻名,十六岁便入了执必家直属的青狼骑。

  硕海向来以自己的勇力而自傲,但是上面那些参加过千族血战的执必家老兵,却死死压着他。族中贵人们,明显也更看重那些老青狼骑。

  不管硕海在战阵上如何勇猛,战果如何惊人,却总还是被当成小辈看待。去岁执必部深入马邑,虽然最后战败。但是护卫执必落落的大旗硕海,却一人阵斩三名恒安甲骑,再护卫着执必落落退走,避开了尉迟恭勇猛无前的冲击。

  正常论功,斩杀三名恒安甲骑,足可升到百夫长位置。但最后却以不见首级,且最终还是败绩,只是让硕海补了一个十夫长的位置。

  此次冬日南下,整个青狼骑都士气不高,但是硕海却是少有的兴高采烈之人。只有更多的战事,更多的功绩,才能让他升上百夫长位置,和那些青狼骑老卒平起平坐,不用再听他们吹嘘当年金山脚下千族血战的功绩!

  但是在山道胸墙前博战之际,执必思力还是选了以老青狼骑为主的队伍冲杀在前面。硕海这个十人队还是居于阵后。

  前面杀声震天,血流成河,硕海却只能在拥挤的阵后急得跳脚。老青狼骑几度被打退回来,死伤遍地。硕海更是眼睛都红了,要是少王让自己在前面,说不定早就踏过胸墙,将这些汉狗的脑袋一个个都割了下来!

  正在焦躁得无可奈何之际,执必思力下令从两面包抄而进,硕海大喜过望,带领自己的十人队立即攀援而上。虽然身在后列,但是转眼间就冲到了前面,现在凸出于所有青狼骑之前!

  奔出二三十步,壮得像牛一样的硕海这才停下来喘口气,只觉得浑身都是汗水,身上甲胄也变得沉重,回顾一下,跟在身边的不过三四人而已,其中一个还不是自家十人队的。

  后面乱石之中,不断有人影在高高低低的起伏不定,都是青狼骑在破碎地形中穿过快要没膝深的积雪,向前艰难前行。

  后面人群之中,不时还响起咒骂之声。却是有青狼骑失足跌倒,因为披着札甲,半晌挣扎不起。

  硕海动手,开始扯掉身上札甲,已经来不及解开皮绳,就拔出短刀割开。手下看见,急急发声:“硕海,怎么解甲了?”

  硕海粗声粗气的咒骂:“这鬼地方,这鬼天气,穿着这身铁壳,哪里还走得动?”

  手下手足并用越过一块大石,向他靠拢,大声道:“你不要遮护了?”

  硕海扬声回答:“汉狗只会靠着墙沟打仗,和某照面,就是一个死,怕他们怎的!松手松脚上前,抢个头功,杀干净这些汉狗!”

  手下眼看就要靠近硕海,突然惊声道:“当心!”

  硕海才解下胸前札甲,扔在雪中。就看见一条小小黑影,突然从乱石中窜起,迅捷若电。手中寒光一闪,接着就觉得咽喉处一凉。

  硕海想挥刀反击,但觉得浑身上下原来使不完的气力都不见了踪影,手中直刀如山一般沉重,怎么也挥击不出。

  咽喉之处,热热的液体不断涌出,气管之中转眼也充满了血液,硕海大声呛咳着,沉重的跪倒在地,临死之际,勉力抬起头来。就看见那小小的身影,又扑向了在一侧的自家手下。

  火光之中,这身影窈窕,栗色秀发飞扬。

  这执必部年少一代最出色青狼骑之一,死前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这个身影,居然有一双蓝色的眸子。

  第二百五十三章 逼迫(五十二)

  哪怕轻捷勇悍,临阵之际,从来都是冲在前面的徐乐。此时此刻,都落在步离身后六七步之多!

  小狼女从一开始就冲在前面,乱石之中,如星丸跳荡,疾若电光,简直拉都拉不住!

  自从小狼女不知道为什么硬凑到徐乐身边为左右护法之后,这算是第一次护卫着徐乐真正临阵。

  比之韩约如泰山一般,始终卫护在徐乐身边的那种风格。小狼女又是另外一番做派。

  就是始终冲在徐乐前方,为徐乐先行扫荡一番威胁,等徐乐到来,面前已经没有多少敌人还能站着!

  如果是双方阵列而战,徐乐说什么也要拉着小狼女,不许步离乱来。但是现在山中破碎地形而战,敌我双方都无法结阵,而处处可以掩藏身形。如此战场,简直就是天然为步离而打造的!

  步离似乎也深明这一点,这小狼女从来话少,任何时候似乎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可徐乐从来怀疑,步离其实聪明得很,只是装听不懂话而已。一攀上两边山道,步离就跟打了鸡血一样,一往无前!

  徐乐落在后面,看见步离一起落间,一名壮健披甲,但笨重得跟牛一样的青狼骑就咽喉开口,血箭飚出去几尺远,颓然扑到在地。步离返身上了一块巨石上稍停,快速又扫了一圈周围,判明局势,接着又扑下巨石,不见了踪影。

  而十余步开外,高高低低站着四五名青狼骑,正呼喊着那倒下的青狼骑名字,握紧兵刃四处张望。

  徐乐心里叹了一口气,这几名青狼骑算是完了。

  今夜一战,出风头的全是自己手下。魏长有据着胸墙,换列娴熟,击刺凶狠。捅得仰攻的青狼骑人仰马翻。山道之上,步离又一马当先,抢在自己前头。亏着自己还想着身先士卒,鼓舞士气,带领麾下给这些青狼骑狠狠的一个教训来着……

  不过在这世上,爷爷去后,自己不是孤军奋战的感觉……

  真是不错。

  自己也不要负了他们才是!

  山道之上,几名青狼骑浑身汗毛都炸起来了,握紧兵刃,警惕的四下张望。

  硕海是执必部年少一代中最为出色的勇士之一,虽然脾气大嘴巴臭,还太过自以为是。但是战阵之上的厮杀本事,就连那些参加了千族血战的老青狼骑都是认可的。

  作为他麾下的十人队中战士,跟着硕海上阵,从来也觉得安心。

  但是就是这样一名勇士,稀里糊涂就这样送了性命!今夜这场仗,从头到尾就打得莫名其妙,执必部青狼骑的凶悍之名,眼看着就要折损个干净!

  几名青狼骑自觉的警戒向不同方向,再也不敢在乱石中前行一步。但是哪怕将各个方向全都关顾到了,适才出现的那个栗发蓝眼的娇小身影,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不是身处在至阳至刚的战场之上,这些青狼骑都以为自己遇见了鬼!

  脚下火光和喊杀声不断传来,还有声嘶力竭的惨叫之声,大多都是青狼骑发出的。山道之中青狼骑仍然在舍死忘生的攻击着胸墙,侧攻人马在乱石中艰难穿行之际,不知道又填进去了多少性命。而另一翼则是安安静静,从哪里绕行的数十青狼骑这时还未接战,仿佛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暗黑之中。

  远处山顶火光越来越盛,灼热的火头已经卷起了旋风,夹着雪花直冲天际。数百青狼骑和奴兵,现在剩下的还不知道能有几个。

  这座壬午寨前所有一切,都在对青狼骑不利。这个战场,似乎注定要在今夜,吞噬掉不知道多少青狼骑的性命!

  环顾一圈,越发让这几名悍勇的青狼骑胆寒。唯一能让他们觉得有所依靠的,就是从后接近的数十上百青狼骑身影。

  这些青狼骑被破碎地形拉得分散,或慢或快,深一脚浅一脚的仍在艰难向前推进。执必家的皮帽被火光映出,如浪一般直涌过来。不要多久,大队就能压上来!

  一名青狼骑忍不住扯开嗓门大喊:“硕海死了!硕海……”

  第二句硕海死了还只说了一半,步离身影,似乎凭空就在他身侧闪现。几名青狼骑一起惊呼起来:“当心!”

  那青狼骑后两个字生生截断在喉咙里,挥刀就向着步离砍去。步离早就一矮身欺入他内圈。两把匕首,一齐插入他的胸膛,接着身形下沉,两把锋锐匕首,借着身体下沉之势,就在这青狼骑胸前开出了两道巨大的创口!

  污血夹杂着内脏喷涌而出,步离早就倒在地上,一滚又落入乱石之间,不见了踪影。血雨飞洒之中,那青狼骑摇晃着倒了下来。剩下几名青狼骑惊呼之声都变了调子,一叠连声的大喊:“快上来,快上来!”

  执必思力也一路尽力前冲,在雪地乱石中踉踉跄跄的前行,离最前锋也就十步距离。但是如此地形,十步距离,咫尺也若天涯。披着重甲的战士,踏入没膝深的雪里,拔出腿来,再攀上半人高的乱石,每一步都前行得大不容易!

  前面陡然接战,执必思力喘着粗气,咬牙又加快了速度,身边几名亲卫竭尽全力的跟上。执必思力就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也要越过这段该死的距离,站在接战的第一线上!

  执必思力加快速度,身前身后的青狼骑,不管对这位执必家少族长有多少腹诽,也只能拼命跟上,若是让执必思力无人护持,倒在第一线上,那么大家谁在执必贺面前都讨不了好。贬为奴兵,只怕已经算是不错的下场了!

  前面几名青狼骑,拼命的靠拢,在一块巨石上终于汇合,背靠背的站定,几柄直刀向着各个方向,防御得密不透风。只等撑到大队前来。

  步离就伏身在这巨石之下,这几名青狼骑就在头顶,都没发现步离的踪影。步离打量一眼头顶全神戒备的青狼骑,遗憾的摇摇头。这样扑上去,就算再刺倒一个,只怕自己也要带点伤,似乎有点不划算。这场仗还有得打呢。

  还没等步离想出一个头绪来,徐乐身影已经疾扑而至,单人独刀,踩着乱石,直上而前。

  掠过步离之际,小狼女就看见徐乐还低了下头,朝她露出八颗白牙,笑了一下。

  笑容未敛,徐乐已经窜上巨石。几名青狼骑早就发现徐乐的到来,大声怒吼,挥刀就直砍了过来。

  徐乐一矮身就避开一刀,顺势一掀又掀开一刀,接着就进步直入,直刀左右一摆。两名青狼骑一颈项中刀,一腰肋中刀,惨叫着倒下。最后一名青狼骑挺刀直扑过来,徐乐直刀向下一沉,打得那青狼骑连人带刀都向下扑去,再反手上撩,血雨纷飞之中,这青狼骑头颅已经冲天而起,落地之际,已然变成无头的尸身!

  执必思力已然冲到只有四五步的距离,清清楚楚的看到了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

  徐乐身影骤然而现,大雪火光之中,一照面就将三名青狼骑砍倒。巨石之上,徐乐身影挺拔如剑,持刀昂然而立,面对着黑压压涌来的大队青狼骑!

  第二百五十四章 逼迫(五十三)

  一个照面,三名青狼骑俱皆中刀倒下。

  经过十几年爷爷手把手的教导磨砺,而徐乐又天生筋骨灵活强韧,本来就已经具备了极高的临战本事。所以才初出茅庐,就能独斗大群恒安鹰扬兵,和尉迟恭惊天动地的对战一场。

  又经历过连番生死争斗之后,徐乐只觉得自己战阵本事,还在不断增长,爷爷教导的那些徐家祖上几代积攒的战阵经验,一点点的体会更深,一点点的更加圆熟,自己一日比一日似乎还要更厉害一点!

  如此破碎地形,大雪满山,乱石嶙峋。对于步离而言是最适合她的战场,但步离还需要靠着身形敏捷,趁虚而入。青狼骑背靠背防御,步离就无机可趁。但徐乐一旦赶到,就硬碰硬的直上,转瞬之间三名强悍青狼骑就丢了性命!

  停军山上,徐乐闯入马邑越骑当中步战,还负了点创,今日一旦出手,却是加倍的锐不可当。

  执必思力在四五步开外仰着头看着徐乐,只觉得血都要冲到了头顶。就是他,又是他,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乐郎君,是不是生下来就为了克他的!

  狼嚎一般的嘶吼,从执必思力的胸腔中挤压爆发出来:“杀了他!杀了他!只要能杀了他,当为执必家千户!”

  执必家整个部族,不过三万户的规模,其中归于执必家直属,也就万户。这一下许出去千户,就是许出了一个贵人的身份!

  数十青狼骑大声呼喊应和,个个都红了眼睛扑上。这个时候也排不出什么队列,就是争前恐后而进,只靠着人多,淹也淹死了徐乐!

  步离已经窜到了徐乐身边,拔出匕首,就要卫护在徐乐身前。徐乐却一笑扯着步离:“咱们退!”

  步离耳朵一动,已经听见身后传来的响动,顺从的被徐乐扯着翻身而下,藏身大石之后。明明知道步离本事相当不弱,如此地形,就算自己想要伤她都难。徐乐还是下意识的按着步离的小脑袋:“当心箭!”

  被徐乐用手这么一按,步离耳后少女的淡淡绒毛都炸开了,浑身一紧,但还是乖乖的低头。在徐乐身后,一火玄甲骑已经气喘吁吁的赶到,所有玄甲骑都未曾披铁甲,省下来的分量全都用来携带各种装备,人人弓矢长短兵俱全。这时在乱石之上,勉强列成一排,摘下步弓,搭箭上弦,看徐乐和步离退避,带队火长大吼一声:“射!”

  玄甲骑全都撒手放弦,弓弦剧烈颤抖声中,箭矢脱弦而出,直扑向拼命涌来的大队青狼骑!

  执必思力不仅许下厚赏,激励麾下儿郎冲击,自己也拼命向前。才攀上一块大石,就看见徐乐已经不见了踪影,而不远处就是一排玄甲骑,正正撒手放弦!

  入娘的这也太阴险了罢!在这一刻,执必思力只是在脑海中这样悲愤的想着。

  羽箭横扫,气喘吁吁直涌而来的人群当中,四五名青狼骑仰天便倒。这冲势顿时就是一滞。紧接着又是一阵弓弦响动,再是一排羽箭扑来,射在有甲胄遮护处还好,无非破甲负创而已,中了面门的,就是在惨叫声中,披甲身形沉重的扑倒雪中,溅起大团雪尘!

  徐乐蹲伏在巨石之下,按着步离的小脑袋,微微摇头。

  适才徐乐也认出了那个执必家的小王子,看来今日在此间主持大局的就是他了。这小王子在战阵之上还嫩得很。控制不住麾下,在壬午寨中塞了太多人,未曾派出足够的警戒逻骑。

  壬午寨遇袭,又沉不住气立刻驱使麾下反攻。不遣斥候硬哨摸清楚山上敌人情势,就这样大队的涌上来,结果被阻于胸墙。一旦受挫,又立刻命令从两翼包抄,连准备时间都不留给部下,一个个披着铁甲就在大雪乱石崎岖地形中挣扎前行。

  唯一所长,就是还知道身先士卒。但是不辨局势,不做相当准备的身先士卒,不过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兵败生死!

  两轮羽箭横扫,青狼骑已经纷纷却步,各找地形遮蔽身体。这样的地形根本冲击不起来,慢腾腾的从雪地上挪过去硬冲箭阵,难道是送死么?

  执必思力下令之后就带头而上,根本没留给部下准备的时间。这些青狼骑一身铁甲,只有丢下兵刃弓矢,此刻还背负着弓箭的,十中只有一二。这个时候都摘下弓来,寻找地势有利之处,准备还射,压制对手,掩护袍泽能冲过去接近厮杀。

  玄甲骑羽箭飞来之际,几名拼死跟着执必思力的亲卫,猛然将他扯下大石,执必思力仰天倒在雪中,就看见一支箭簇反射着火光的羽箭从头顶呼啸着飞过。

  一身重甲,倒在雪地里,执必思力重重喘息,艰难的挣扎起身。几名亲卫,又赶紧前来扶持。执必思力重重挥开他们,四顾周围。

  青狼骑全都藏身乱石之后,再无一人向前冲击。到处都是人影乱晃,但冲势已然完全阻滞。

  此时此刻,执必思力岂能不知道,眼下这种局面,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曾经气雄万夫,以为自己一旦接掌执必部之后,执必部必然蓬勃而兴,不仅能深入中原,也未尝不可以将阿史那家拉下金狼王宝座,以执必家取而代之,成为所有突厥人的主人。

  但是到父亲一旦用自己行事,入云中则叔父失陷,领千骑为先锋又在今夜处处受制,死伤惨重。

  手下儿郎如何看自己?父亲又如何看自己?

  还不如拼命向前,死在阵前倒落得一个干净!

  执必思力又是一声大吼,手脚并用的准备攀上乱石,向前扑去。自己动了,这些青狼骑焉敢不上前?自己没于阵前,这些青狼骑也讨不了好。大家一起向前拼命也罢!

  连场挫折,让这位执必家的翩翩佳公子,已经红着眼睛如一只凶兽一般,一时间全然没了理智。

  几名亲卫忙不迭的阻拦执必思力,却被执必思力拼命推开:“都给某冲上去!拦着某做什么?”

  亲卫们哪能由着执必思力前去送死,死死保住他,任执必思力踢打。明明大家用弓矢对射,总能压制住对手,到时候再冲上去就是了,这位少王却是要做甚?

  正在撕扯之间,徐乐身形,又骤然而来,直向执必思力所在。

  既然整支青狼骑的弱点就在于这位小王,那么就抓着这点不放!

  第二百五十五章 逼迫(五十四)

  山道之中,胸墙之前,血战仍在持续。

  比之双方在平原之地列阵大战,胸墙之前,双方都展不开多大的正面,但是血腥凶狠之处,丝毫不弱于数千上万人的混战!

  在一众参加过千族血战的青狼骑老卒的带领下,执必家青狼骑前仆后继涌上。拼命的要挤到前列去递出长矛。不少人踩着倒下人的尸体,几乎能与胸墙后的玄甲骑平齐,将手中长矛狠狠刺出。

  而玄甲骑据守胸墙之后,也寸步不退。

  现下玄甲骑已经不用换列而战了,就两列战士,死死的站定自己的位置。前一列就是不断的将手中长矛刺出,而后一列则是保护前一列,从后伸出的长矛摆荡拨打,将青狼骑刺过来的长矛荡开。

  随时有数十支长矛在胸墙位置互相碰撞击打,噼啪有声。而两边战士互相都看得清对方面容,每个人都在声嘶力竭的呐喊,在这狭窄的山道中,舍死忘生而战!

  魏长有始终牢牢的站在前列,徐乐韩约分处两翼,现在就是他为此间最高军将。他稳稳持着长矛,并不胡乱击刺,只是死死的盯着胸前对面的青狼骑身影。

  青狼骑在胸前对面,高低不一,有人以尸堆为掩护,刺出长矛。有人却是悍勇一些,爬到尸堆之上,大吼击刺。

  魏长有就是盯着这些爬上尸堆搏命的青狼骑!

  一支长矛斜斜刺来,魏长有并不搭理,还未及身就听见矛杆碰撞之声。从身后伸出的一杆长矛将其打开。

  站在魏长有身后的,是一名在神武县加入玄甲骑的轻侠少年叫做孟四郎的,原来是仲铁臂的手下。现在白着一张脸,紧张的护卫着魏长有。

  两名青狼骑的身影冒了出来,在身后长矛攒刺的掩护下爬上了尸堆,这两人明显是老手,借着一个腾跃动作,不仅在尸堆上站稳了脚步,还顺势将两杆长矛都递了出来!

  孟四郎呼喊一声:“小心!”

  呼喊声中,孟四郎尽力摆荡长矛,想将对面两杆刺来长矛全部打开。才一相交就发觉不对,这青狼骑不知道是见过多少阵的老手了,手中兵刃拿得极其稳定,力道也贯得十足。虽然站在软绵绵高低不一的尸堆上发力,但一点也不差似双脚稳稳站在平地的上的孟四郎。

  啪的一声大响,孟四郎不过打歪了一杆长矛,自家手中长矛也向外荡出,再也无能为力。只能看着魏长有,看他如何化解这个局面!

  魏长有双脚微蹲,双眼紧紧盯着闪动着寒光的矛锋,陡然大喊一声,长矛电闪一般刺出。却不是以命搏命的对刺,而是贴着对方的长矛,一边下压一边击刺!

  老徐敢当年在村中打谷场上的吼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那时老徐敢虽然白须飘拂,但是语气仍然中气十足。

  “砍伤刺死,除了手脚,长矛戳在哪儿都能要命!对面甲士,胸前位置都是遮护最严密的,现下的明光铠,护心镜也越来越厚实越来越大。长矛对刺,就练一个招式,下压反刺。压下对方长矛刺他小腹!一天击刺个一千次,练上个一两年,差不多就能派上用场了!”

  那时还是少年的魏长有提着沉重的长矛,站在庄客队列当中,咬着牙齿沉默的不断递出长矛。

  双臂酸软,汗流满面。但魏长有仍然没有停歇,每一记击刺都动作到位。直到将一千次击刺的数目完成。

  那时候魏长有也疑惑,明明为徐家闾庄客,要紧的是种粮食收粮食,了不得有马贼围了庄子能上寨墙放箭就得了,为什么要学这种阵列里面披甲而战的本事?

  现下魏长有,似乎才明白了徐敢当年的深意!

  对面青狼骑的长矛,被魏长有压下,朵的一声,扎在胸墙之上。而魏长有手中长矛,已经钻入那青狼骑小腹之中,微微一搅,已经肠子寸断,那青狼骑只是发出不类人声的惨嚎,仰天便倒!

  而另一杆长矛从魏长有耳边掠过,正是被孟四郎荡歪的那一杆。

  魏长有伸手便捞住那杆长矛,用力一带,剩下那名青狼骑已然向前仆来。肩背处门户大开。

  魏长有怒吼一声:“刺!”

  孟四郎狠狠一矛从后扎出,从那青狼骑颈肩处贯穿,将颈部脊椎都带断了。魏长有松手,那青狼骑就如一口麻袋被掼下一般,沉重的倒在尸堆上,就这么一声不吭的死去。

  这两名跃上来的青狼骑,都是十夫长,素来也有悍勇之名。周遭拥挤的青狼骑都指望他们能杀开一条血路率先而进,没想到一个照面就又给尸堆增加了高度!

  魏长有大声呼喊:“突厥狗过不来!”

  在胸前之后,拼死而战的玄甲骑战士同声应和:“突厥狗过不来!”

  呼喊之声,响彻夜空!

  在另一翼,韩约带着他那一火儿郎,也已经与绕上来的突厥人接战。

  韩约作战,又是另外一种风格。

  徐乐向来是轻捷剽悍,冲杀在最前面。加上一个冲得更快的步离。两人就是为箭头,而后面弟兄则以弓矢援应,一时间也压住了对面的青狼骑。

  但是韩约这里,却是战士们上前而战,韩约则是挥舞神荼郁垒,四下援应。那位儿郎遇险,韩约总是第一时间赶到,若是人来不及,郁垒小盾也会带着凄厉的呼啸之声,盘旋而至!

  真正阵战之际,郁垒小盾握手处还拴上了一条铁链,呼啸盘旋飞舞,可以及远。和神荼大盾配合,简直就是战阵守护神一般的存在。

  在韩约的守护之下,玄甲骑战士十分本事能使出十二分来,将不断接近的青狼骑杀得惨叫连连,转瞬间已经倒下了七八名。

  谁都知道,这种奇门兵刃有多难练。培养出一个能用好这种奇门战阵武器的人要花多少心血。但徐敢老爷子就是硬生生的将韩约给教出来了。战阵之中,才能显出这位小门神的全部本事,这何止是门神而已,简直就是凶神!

  一边厮杀,韩约一边还分心关顾其他战场。

  徐乐那里,只听见青狼骑的惨叫声隐约传来,不问可知徐乐和步离正在大开杀戒。

  而山道之中,魏长有的呼喊声冲霄而起,他们还据守着胸墙,寸步不退。

  看来再给青狼骑一阵杀伤,他们也许就得退了,今夜偷袭壬午寨,就是全胜之局!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壬午寨,突然也爆发出喊杀之声!

  韩约心神一震,壬午寨那里又出什么变故了?那可是大家的背后,若是有事,就是全军覆没之局!

  入娘的,才觉得稳了,结果却是最吃紧的时候!

  第二百五十六章 逼迫(五十五)

  壬午寨中,数十青狼骑猬集在寨中最大的碉楼二层处,每人都全是烟熏火燎之色。握紧手中兵刃,只等号令。

  寨中大火,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几百战马,或者烧死,或者呛死,几无遗存。空气中尽是血肉焦糊的味道。

  山下喊杀声一直传来,却无法接近,再这样等待下去,大家全都要在这壬午寨中被烧死!

  此时此刻,只有拼死一搏,冒着大火,向外冲击!

  这座碉楼也在被火势炙烤着,但这碉楼原来是寨中最为核心的建筑,也是一旦破寨之后最后的抵抗据点。不仅坚固无比,储藏甚多食水,而且内里是多年风干的夯土,外面则包以石块,在大火下还能撑持一阵。

  饶是有这碉楼遮蔽,一阵阵的烟气不断的灌进来,不时有青狼骑撕心裂肺的咳着。

  蔑亦惕站在数十青狼骑前面,一只眼睛已经被火焰燎得睁不开了。只剩一只独眼,扫过这些狼狈的青狼骑。

  “咱们跟错了人!什么少族长,学汉人的东西,学得都不像个突厥男儿了!现下看着咱们挨烧,就是冲不上来!现下是指望不上他了,只有我们自己上!杀出去说不定还有一条命在,不管谁留得性命,到老族长面前,就说是这位少族长带不了咱们,让老族长另做打算!”

  青狼骑猬集在壬午寨中挨烧,论到根上,还是这些老青狼骑欺负执必思力威信不足,贪图舒服自作主张。本来以为恒安鹰扬兵来得没那么快,结果被狠狠烧了一场。

  但是现在在火场中等死准备拼命,执必思力的救援迟迟不至,一腔怨毒,还是只撒在了执必思力的头上!

  蔑亦惕拔出长刀,大喊一声:“水!”

  碉楼之中,四角都放着大水缸,冬日铲雪在其中为储水,火势炙烤之下,全都融化。听到蔑亦惕号令,每个青狼骑都围向水缸,拿起水瓢,朝身上浇了几瓢水。

  蔑亦惕只是给自己头顶浇了一瓢水,水浇在身上,腾腾就冒气了白烟。

  蔑亦惕大喊一声:“上!”

  青狼骑涌下一层,踹开碉楼门户,热浪一下就涌了进来。几名青狼骑将粮袋扔了出去,压住火势,蔑亦惕长声怒号,率先就撞了出去!

  火光漫天之中,数十青狼骑如火焰山中冒出的饿鬼一般,分开火势,直向寨墙方向冲撞而去!

  这数十青狼骑的决死一搏的呼号,还带动了其他地方残存的青狼骑。这些青狼骑也零零散散的从各个地方冲出来,越过火焰,直扑寨墙!

  有的青狼骑撞错了方向,扑入火焰最盛之处,转瞬间就变成一个滚动的火团,然后扑到在地。有的青狼骑冲击几步,就被烟气呛得晕迷过去,但更多青狼骑还是撞过火焰,浑身冒着烟气,咬牙切齿的扑向寨墙!

  执必家青狼骑毕竟也是纵横草原的强军,自有其尊严和骄傲,因为大意损失惨重,但在面临活生生被烧死之局,还是选择拼死一搏!

  寨墙之上,领着一火战士奔走而射的纳尔出海,本来都在想着,是不是要加入乐郎君那边的战线了。

  壬午寨中,火势已经将寨子整个包裹起来了,纳尔出海只觉得这样的火势下,应该不会有多少人幸存,就算还在苟延残喘,如此火势阻隔,也别想冲出壬午寨去。

  正在迟疑之间,就听见青狼骑的嚎叫声在各处响起,数十名青狼骑从最坚固的那座碉楼中冲出,其他角落中,也有残存的青狼骑冲出!

  如此大火,这些青狼骑亡命冲来,路上只怕就要倒下一半。但是这决死一击,让纳尔出海背心顿时就冒出了一层冷汗!

  纳尔出海大声下令:“乐郎君他们还在死战!咱们就站定此间,不能让开一步!射死他们!”

  一火儿郎大声应和,张弓搭箭,朝着穿过火势涌来的青狼骑射去。弓弦震动声声,羽箭如雨泼洒。

  背后弟兄们都在血战,没放一个突厥青狼骑过来,那么他们也只有站定这里死战!

  徐乐猛然扑向执必思力。

  这位执必部的少族长扑得这么靠前,再不笑纳,真的就对不起这位少族长的好意了。

  战场之上,但为优秀将帅,就是要抓住对方弱点直打到死!

  不管是调遣麾下军马攻击,还是自己亲身冲阵,不过都是手段而已,有什么就用什么!

  羽箭飞射,在徐乐头顶掠过,正是玄甲骑在后发箭,压制青狼骑,掩护徐乐直扑执必思力所在之处。

  虽然青狼骑人数占据绝对优势,但是此刻地形和天候,已经让双方打成了散兵战。徐乐突进直扑执必思力,玄甲骑掩护,一时间就是最为完美正确的选择!

  执必思力犹自在和几名亲卫拉拉扯扯,执必思力吼着要上前,亲卫却任执必思力踢打,就是拉着他不放,几个人搅得雪尘纷飞。就见徐乐直扑而来,在徐乐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小身影,正是步离。就这两人,直向大群青狼骑冲撞而来,目标就是青狼骑的少族长执必思力!

  一名亲卫抬头,看见徐乐和步离电射而来。他是一直跟在执必思力身边,也亲眼看见了徐乐一个照面就砍倒了三名青狼骑锐卒。这种万军之中斗将一流人物,绝不是少族长能够应付的。

  这亲卫反身就迎上前去,大声喊道:“快把少族长带下去!”

  剩下三名亲卫,不管执必思力的挣扎,扯着他就往后退。执必思力眼睛都红了,这次自己带着大队青狼骑,怎么面对这位乐郎君,还是照面就要后退!

  而其他稍远一些,借着乱石遮蔽身体准备还击对方射士的青狼骑,也不管不顾的站起身来,持弓就要拦射徐乐的身影。那些玄甲骑射士焉能让他们得逞,飞速拉弓发矢,箭如雨下,几名青狼骑才站起身来,就惨叫一声中箭倒下。

  但是这个时候再没有青狼骑顾得上还击,仍然前仆后继起身,或者向着执必思力方向靠拢,或者不管不顾的就张弓搭箭,指向徐乐和步离前扑的身影!

  徐乐这一突进,就带动了这整个一翼战阵的局势。现在山道之中,山道两翼,甚至壬午寨那儿,都已经打成一锅粥,徐乐这次突进,也就是这场战事的最关键点!

  步离从徐乐身边超越而过,匕首闪动,指向那迎上来的亲卫咽喉,亲卫反应也快,挥刀劈砍,步离又闪身撤步,脱手掷匕,那亲卫横刀格挡,当的火星四溅,格开匕首。

  但这一交锋,已经再也来不及阻拦徐乐,徐乐已然越过了他,在雪地中越跑越快,扑向正拉拉扯扯向后退的执必思力几人!

  徐乐清朗的语声响起。

  “留下吧!”

  第二百五十七章 逼迫(五十六)

  大雪无声无息的落着,飘飘洒洒而下。如此景象,在北地塞外,千年万年不变。

  而在这大雪之下,汉家守边之士和南下胡族,厮杀争斗,也千年万年不变。

  徐乐飞扑而至,雪花都被他身形冲动,向着两边逆飞倒卷。如此声势,极是惊人!

  如此身法,已经不是战阵之术了。在战阵之中,讲究的就是双脚要牢牢的踏稳地面,力从山根而起,始终要站得定把得牢。

  徐乐这飞身而扑,倒像是汉代以来,游侠之士的舍身技,专用在械斗和刺杀之上!

  真不知道老徐敢会多少东西,又教了徐乐多少东西!

  此时此刻,这舍身技用了出来,声势极为惊人,护卫着执必思力而退的三名青狼骑亲卫,惊得浑身汗毛都炸了开来!

  护卫在执必思力身边的青狼骑,自然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能战之士。两名护卫立即挥刀迎上,剩下一名用了死力,狠狠一夹执必思力,拖着就走!

  原来执必思力还在和几名护卫扭打挣扎,现下护卫下了死手,只是一夹,执必思力就动弹为难,被拖着直退下去。执必思力更是恼怒得血冲头顶,声嘶力竭的大喊:“执必家男儿,有进无退!放开我!”

  护卫哪里理他,只是想拖着执必思力快退入大队之中,确保这位少族长的安全。若是少族长有什么不测,整支辛辛苦苦仰攻上来,坚持到现在的青狼骑大军,说不定就要崩溃!

  而在后面两侧乱石当中的青狼骑,这时也顾不得玄甲骑射来的箭雨了,跃出乱石就赶来接应。玄甲骑的火长扬声打呼,十张弓立刻就转向这些接应的青狼骑,几名青狼骑才跃出乱石就被射倒在地,溅起漫天雪尘。而青狼骑射士也少了压力,都挺起身来,张弓反击,羽箭激射之下,一名玄甲骑陡然惨叫一声,也中箭仰天便倒!

  两名青狼骑护卫迎上,徐乐已经扑近,两柄直刀一左一右猛砍而来,就形成关门之势。徐乐直刀一荡一摆,左右就已经将那两柄直刀磕开。接着脚下发力,硬生生就从两名青狼骑中间挤过去,挤过去的同时,都不浪费气力和冲势挥刀砍杀,只是右手用直刀刀柄撞右边青狼骑后脑,左手两指伸出,就势去戳左边那名青狼骑的双目!当的一声脆响,右边青狼骑的兜鍪被狠狠撞了一下,震得头晕眼花,踉跄前行几步跪倒在地,几个呼吸间是难以挣扎爬起了。左边青狼骑间不容发之际还是侧了一下头,但还是有一只眼睛被戳瞎,再是强悍敢战能熬得了伤的老卒,这个时候都撕心裂肺的惨叫起来!

  徐乐已经急掠而过,再也不管这两名青狼骑护卫,仍然直指执必思力!

  最后一名青狼骑松开夹着执必思力的手,推了他一把:“少族长,快走!”

  一句话说完,这名青狼骑已经反身迎上,挥直刀猛劈徐乐扑来身形。执必思力瞪大眼睛,呆呆的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徐乐急掠身形终于一缓,双脚站定,挥刀一撩,荡开直刀,接着进步就是一刀挥出。招式身法,都是中规中矩,但是这速度,就是奇快如电!

  这种速度,必须是天生筋骨强韧灵敏,而且从一开始就得到最为正确的传授培养,经过多少年的打磨出来,才能在战阵之上,就是绝无多余的动作,就是比对手要快上一线!

  最后一名青狼骑护卫,头颅冲天而起,血雨喷溅,夹杂在雪花中,飘然洒落。几点血花溅到了执必思力脸上,终于将他震醒。

  这一路以来的战事,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父亲竭力扶持自己,给了自己机会,为先锋攻略烽燧堡寨,立下战功赢取军心。

  结果在攻略壬午寨的时候,对军将不能下手惩戒,还需要父亲来收拾首尾。然后在屯驻之时,压不住麾下军将儿郎,让壬午寨的防务形同虚设,而自己只知道在野地里吃苦受冻。领兵反击仰攻之际,自己又不能指挥若定,只知道身先士卒,反而现在陷入险境。一路行来,步步是错!

  在这一刻,执必思力终于清醒了。自己的身份摆在这儿,要是落在徐乐手里,今夜这场战事,就真的不可收拾了。只要保住自己,还能指挥占据优势兵力的青狼骑,继续与这该死的徐乐周旋下去!

  执必思力转身就逃!

  乱石大雪之中,青狼骑也拼死前来接应,两边都是羽箭乱飞,在空中带出凄厉的啸声。不断有青狼骑和玄甲骑倒下,但已经没人掩藏身形了,就是这么挺着身子对射。

  执必思力手足并用,要爬上一块大石,只要翻下去,七八名涌来的青狼骑就能将他接住,扯入大队之中!

  他的身形才窜上大石一半,就听见大石那一边的青狼骑大声惊呼:“少王!”

  执必思力背心一紧,腰间捆着札甲的革带已经被人拽住,接着就被向后狠狠一扯,执必思力手舞足蹈的飞起,落在乱石堆上,摔得痛彻心扉。

  徐乐已然赶上,一把抓住了执必思力!将他扯下之后,直刀就抵在了他的颈项之上!

  厮杀在这一刻突然停顿了下来,空中羽箭也再不飞舞。不管是玄甲骑还是青狼骑,所有人都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大雪之中,徐乐长身而立,执必思力就仰面躺在他的脚下。徐乐手中长刀,抵着执必思力的颈项。

  徐乐看着执必思力愤怒而带着几分惊惶的面孔,露出八颗白牙一笑:“少族长,又见面了。”

  执必思力终于从今夜一直以来的愤怒混乱恍惚中清醒过来,冷冷道:“杀了我就是,执必家和你不死不休!”

  陡然间执必思力又提高嗓门:“不要管我,杀光他们!”

  大雪乱石中数十青狼骑呆呆的立着,手中握持着各色各样的兵刃弓矢,执必思力虽然呼喊叫不要管他,但是谁敢在这个时候动手,激得徐乐当真杀了执必思力?

  徐乐一笑摇头:“若不是你这番布置,我怎能赢得一场大胜?少族长这样的对手,可得珍惜。我不取你性命,你能不能活下来,看天罢。”

  一句话说完,徐乐就扯着执必思力,走向临近山道的断崖。执必思力身形,在雪地中拖出一道雪痕,执必思力一声不吭,只是咬牙承受。落到这般境地,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要不死,自己就算是上天入地,也要寻徐乐复仇!

  转眼间徐乐就扯着执必思力来到断崖边上。山道两边的断崖,足有两三丈的高度,坡度甚陡。被断崖夹着的山道之中,两军正在胸墙之前,翻滚恶斗不休。

  徐乐猛然一脚,就将执必思力踹下了断崖!

  看着这番情境的青狼骑,只是发出一声山崩地裂一般的大喊,潮水一般的扑向断崖方向,要去抢回执必思力的性命!

  第二百五十八章 逼迫(五十七)

  雪地之中,一道雪痕逶迤直到乱石横生的断崖之前。这断崖下面,还是青狼骑的所在,执必思力他们还远远未曾绕到据守胸墙的玄甲骑之后。

  徐乐拖曳执必思力的时候,所有人都只是静静看着。玄甲骑自然不会打搅徐乐所作所为。青狼骑却是生怕徐乐那口直刀,一下将执必思力的咽喉划开!

  突厥兴起不及百年,立族未久就曾经分裂,双方裹挟着草原各个部族,在金山脚下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千族血战,直到十余年前才分出胜负,启民可汗到始毕可汗,奠定了突厥阿史那家金狼旗的权威,八大王帐狼旗拱卫。

  突厥本部不过二十余万丁口,现在控制着东起契丹、室韦,西至吐谷浑高昌,幅员万里的帝国。只是八王帐之一的执必家就可以压制得从唐国公到王仁恭刘武周这样的人杰如临大敌。以少兵控大国,军法之酷烈也是前所未有!

  十夫长失陷,则十人队尽斩。百夫长失陷,则百人队尽斩。主帅失陷,则全军十人抽一斩之,其余人等,贬为奴兵!

  执必思力唐突冒进,落入徐乐手中,乱石之中青狼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不敢稍作动作,只是等待着最为酷烈的命运到来!

  执必思力也甚是硬气,被徐乐在雪地里拖着前行,硬是一声不吭。要杀要剐也只是由着徐乐了。

  徐乐也没有稍作停顿,就这样一脚将执必思力踹下了断崖!

  断崖乱石横生,执必思力就这样翻滚而下,一时间也不知道磕磕碰碰了多少下。山上青狼骑的惊呼狂喊声冲霄而起,终于也惊动在山道中舍死忘生扑击胸墙的那些青狼骑!

  山道之中,本来厮杀已经到了最为激烈的时候。

  那名花白头发的亲卫,让以身为路,让后面青狼骑上前扑击胸墙,虽然狠狠被踩了几脚,但是还一直在人群中未退下去。只是冷静观察着围绕着胸墙的厮杀。

  周遭青狼骑挤来挤去,或者上前,或者负创被拉拽下来。数十上百双皮靴踩在地上,污血和血水混在一起,变成了一滩赤色的烂泥,不时溅起,扑洒在每个青狼骑身上脸上。

  围绕胸墙的争夺打到现在已经没什么秩序了,就是比拼双方谁更耐得住伤亡,谁更狠硬能坚持下去。

  那老亲卫一直死死的盯着魏长有。

  这名玄甲骑火长,一直牢牢的站在前列,一杆长矛,至少控制着两三个人的正面,或者击刺,或者援护,每个动作都简练准确干净,丝毫不拖泥带水。有他坐镇,其他玄甲骑就可以照应更小的正面,整条胸墙防线稳若泰山。

  老亲卫在人群中缓缓而进,手中兵刃,却是一杆断矛,只有原本长矛一半的长度。

  魏长有的厮杀本事,一看就是千锤百炼出来的。老亲卫在最为壮盛的时候,也未必敢说是他的对手。现在年老力衰,更是不如。但是几十年死人堆里还能活出来的经验,却让老亲卫还是有办法对付这个汉家厮杀好手!

  在人群中进进退退,老亲卫终于挤到了前面,被后面人一涌,就上了尸堆,老亲卫故意一个踉跄,在尸堆上一副站不定的样子。魏长有看见人窜上来就是一矛刺来,老亲卫一闪身,故意让长矛擦过自己肩膊处。点钢的矛尖顿时带走几片札甲叶片,在老亲卫肩膊处擦出一条长长的血痕。老亲卫一声惨叫,就向前扑倒在尸堆上,直滚到胸墙之前。

  魏长有手上感觉这一矛扎得不太着实,但后面又有青狼骑涌上,这一个却不是持矛对刺,而是左盾右刀,试探而进。长矛对刺已经不是对手,就换成刀盾兵看能不能冲破这道胸墙防线。

  魏长有注意力立即转到这上来的青狼骑刀盾兵身上,长矛晃动,只是想诱使这青狼骑挥盾格挡,露出破绽,再一矛将他捅翻。那青狼骑却半点也不敢大意,只是牢牢用盾牌遮护着自己身形。

  倒在魏长有长矛之下的青狼骑只怕已经有六七名之多,他这一段胸墙前尸体已经越堆越高。面对魏长有,哪个青狼骑还敢大意?

  又一名青狼骑刀盾兵也上了尸堆,两人互相援护,缓缓而进。后面青狼骑不住呐喊助威。魏长有再没有耐心等下去,挥矛高举,如棍一般狠狠砸下去。

  换了是徐乐,估计就是抵隙直进,怎样也找到空隙随手就将两面盾牌给挑飞了。魏长有没这个本事,但有一个好处,就是力大!沉重长矛端在手上,稳定击刺半个时辰以上,魏长有仍能不手软臂抖!

  长矛举起挂着风声砸下,青狼骑只能扬盾遮护,蓬的一声闷响,这青狼骑被砸得腿一软坐在了尸堆上,盾牌也扬开到一边。旁边青狼骑袍泽情深,忙不迭的给他遮护,顿时就让出空隙,魏长有顿时就变砸为刺,一矛就捅入他的颈侧,矛锋将颈侧大动脉整个扯断,鲜血如剑一般飚射而出!

  而匍匐在尸堆上的老亲卫,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候,积蓄了好一阵的气力就在这个时候完全爆发出来,整个人一跃而起,手中断矛递出,直击魏长有胸腹处!

  魏长有长矛又砸又刺,力道早已用老,这个时候老亲卫突然跃起断矛刺来,实在无力招架阻隔。只能尽力侧身,但断矛仍然刺入魏长有腰肋之间!

  后列一直卫护着魏长有的那名玄甲骑,忙不迭的一矛扎向老亲卫。老亲卫只是一偏头就躲开了,丢掉断矛一把拽住那杆长矛,用力往后争夺,同时扬声大呼:“从这里上!”

  魏长有腰肋中矛,浑身气力都从创口处流逝,再也立足不定,向后便倒。周遭玄甲骑想来堵住这个缺口,但是一直源源不断抢上的青狼骑哪里会放玄甲骑从容补上这缺损处。都拼命涌上前,长矛如林攒刺,牵制住当面的玄甲骑。而更多青狼骑就呐喊着扑向被老亲卫一手打开的缺口!

  就在这个时候,更大的呼喊声骤然响起,却在山道头顶。正是绕路抄击侧后的青狼骑所发,如同山呼海啸一般席卷而来,满满都是惊惶绝望之意。

  老亲卫情不自禁的抬首,就看见一个人影,从断崖上滚落下来。火光映照之下,看得分明,正是执必思力!

  绝望的呼喊声也在老亲卫这里炸响开来:“少王!”

  第二百五十九章 逼迫(五十八)

  老亲卫姓名已然无考,当年执必部还在千族混战中挣扎求存之际,这老亲卫是执必贺在一个灭族的小部捡到的一个孤儿而已,执必贺管他叫拔卡,突厥传说中鹰背狗之意。

  拔卡也不求在执必家出头,这么些年,也就是从奴兵身份转为青狼骑而已。一直忠心耿耿随侍执必贺,陪着执必贺出生入死,执旗坠镫。执必贺也将他引为家人一般。

  此次出征,执必贺就让拔卡跟随执必思力,辅佐执必思力建功立业。

  今夜之战,拔卡一直紧紧跟随在执必思力的身边,在执必思力准备两翼包抄之际,拔卡更舍死忘生进击,争取牵制住胸墙之后敌军,让执必思力能够顺利的侧击成功。

  拔卡看得分明,胸墙之后据守的敌军不过四十余名。而执必思力带领侧击的精锐青狼骑足有数十上百,再被自己牵制,就算是守军分兵阻截,又能分出多少?只要执必思力稍稍谨慎一点,这还不是所向必胜?

  而拔卡也亲自上阵,争取牵制更多的守军,最后还矛伤了魏长有,让守军胸墙防线一时间动摇起来。

  谁能想到,少族长却在这个时候,从山上翻滚而下!

  拔卡不管不顾,松手撒开一直在拼力争夺的长矛,掉头就往回冲。

  拥挤上前的青狼骑被拔卡这一声吼震动,全都惊惶的回头,看到了执必思力从两三丈高的断崖上滚落下来。

  这是突厥八大王帐之一的少族长,在突厥这个庞大的草原帝国之中,也算是一等一的大人物!

  执必贺子嗣不旺,执必落落更是无后,兄弟两人一生所系,都在这个长成的执必思力身上。若是执必思力有什么不幸,谁知道他们这些护卫执必思力而战的青狼骑是什么下场!

  适才胸墙防线因为魏长有倒下而出现了松动,正在拼命向前进击,想撕开这道防线的青狼骑,在这一刻,如虹气势一下就凝滞冻结,每个人都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而那个刚才咬牙切齿和拔卡争夺长矛的玄甲骑,拔卡一松手,差点仰天栽倒。还好下盘甚稳,勉强站定,想也不想的就势一矛递出。

  拔卡背心顿时中矛,他却不管不顾的向前一冲,长矛入肉不深,鲜血顿时喷溅而出,疼痛让拔卡怒吼之声更加高昂:“去救少王!”

  在胸墙前凝滞的黑压压的青狼骑轰然爆发出各种混乱的呼喊声,所有青狼骑都转身,去抢执必思力。而这个时候在断崖之上,就见包抄侧翼的青狼骑,这个时候也呼喊着从断崖上轰隆隆的滑落,带起雪尘如瀑布一般滑落,声势惊人至极。

  这些青狼骑也是不管不顾的来救护执必思力,徐乐要是一刀将执必思力砍了,这些青狼骑也许就红着眼睛上来拼命,但是徐乐一脚将执必思力踢下断崖,却引得青狼骑大队整个崩溃,现在就只有一个念头,少族长不要死,抢回少族长的性命!

  玄甲骑也在断崖一侧出现,不等带队火长号令,这个时候全都张弓发箭,直射那些滑落断崖的青狼骑。这个时候大家也不用什么瞄准了,只管以最快速度发箭就是。

  滑落断崖的青狼骑不断中箭,控制不住身形,重重撞在嶙峋乱石之上,惨叫声不断爆发出来,但却没人再顾得上了。目标只是落在崖底一动不动的执必思力。

  而在胸墙之后,用长矛对拼了好大一阵,已经杀得气喘吁吁的玄甲骑,呆呆的看着大队直扑胸前之前的青狼骑掉头就往回退,拥挤混乱成一团。

  这些玄甲骑不少都已经带伤,倒下了也有四五名。虽然面前倒下的青狼骑尸首堆积如山,但胸墙防线也岌岌可危,眼看就要动摇破碎。但是突然间甚么少族长就从断崖上摔了下来,这些青狼骑就如雪崩一般退了下去!

  是乐郎君!万军之中,生擒执必家少族长,然后将他扔下断崖!只有乐郎君这般人物,才能成此奇迹一般功业!

  魏长有腰肋负创,虽然未及内脏,但腰为人之根本,如此创伤,血流如注,已然甚重。但是此刻听到执必家青狼骑崩溃下去的呼喊声,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一跃又站了起来,倚着胸墙挥手:“还等什么,追杀下去啊!”

  胸墙之后玄甲骑终于反应过来,纷纷将手中长矛在膝盖上猛然磕断,本来丈二长矛,只适合列阵对刺,追杀之际,还是六七尺的短矛最为得力!

  这些浑身浴血的玄甲骑纷纷持着短矛,翻越胸墙,大声怒吼,追着退下去的青狼骑就是猛戳猛刺。这些青狼骑纷纷倒下,却无一人回头。军势一旦崩溃,就非个人勇敢所能挽回,这个时候,只有抢到执必思力,有多远逃多远,有多快逃多快!

  背心血如泉涌的拔卡,如老狗一般灵敏飞快,从人群中飞速挤出,不知道怎么,还抢在所有人前面,直奔到断崖底的执必思力之前,执必思力脸朝下趴在地上,浑身都是磕碰出来的创痕,一动不动。

  在执必思力身边,尽是滚落下来的青狼骑,或死或伤,惨叫呻吟声不断。头顶青狼骑还在不断滑落,箭矢更是乱飞,在空中带出凄厉呼啸。

  拔卡也不多言,扶起执必思力一探口鼻,发觉还有点温热的呼吸,不顾自己伤势,一把将执必思力背起,也不管身后身侧青狼骑被杀得崩溃如潮,拔腿就朝山下疾奔而去。

  拔卡从来没将自己当成青狼骑军将,也没想过成为执必一族的贵人,就是将自己当成执必家的老奴而已。只要执必思力活着,什么战阵胜败,都无所谓!

  看到拔卡背着执必思力飞退,青狼骑的败势就再也遏制不住。呼喊惨叫声震天彻底的响起,数百青狼骑涌在山道中洪水一般朝下奔泻,而在后的玄甲骑挥舞着断矛不断追杀,这山道之中,已经变成执必家青狼骑的积尸之所!

  第二百六十章 逼迫(五十九)

  山道之中,败势如潮,再也无法遏制。这些披着重甲,辛辛苦苦仰攻上来的青狼骑。在胸墙之前至少丢下了四五十条性命,两翼包抄又有折损,付出了这么惨重的损失之后,仍然能血战不休,显出了纵横草原塞外的强军本色。

  可一旦执必思力倒下,生死不知,在拔卡抢到执必思力掉头便走之后,整个青狼骑都崩溃了下来,顺着山道如山洪崩泄一般朝下退去。

  若是阿史那家这样子嗣众多,族人层层节制的金狼旗,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若是汉家军马,一层有一层的军将,纵然帅旗被砍倒,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而执必家子嗣不盛,执必贺又一直限制族中贵人,原来深孚军心的执必落落现在更落在云中城刘武周手中。

  此次冬日出征,本来就是士气并不高昂,在执必思力的督促下,青狼骑还是尽了自己本分拼命而战。但当执必思力倒下,拔卡又是以执必家老奴自居,并没有挺身而出接掌战事。青狼骑也就如雪山倾倒一般崩溃了下来!

  山道之中,数百青狼骑互相践踏,互相推搡,只是要赶紧逃得远一些。适才的凶狠强悍全都不见。兵败如山倒,这真是一句兵家至理名言。

  而玄甲骑越过胸墙,欢呼呐喊,不住击刺,追着落在后面的青狼骑狠杀,转瞬之间,又倒下了二三十名青狼骑,短短时间损折就快追上了强攻之际的消耗!

  山道已经变成赤色泥泞的一团,其间到处倒伏着青狼骑的尸首,层层叠叠,谁也没想到,占据绝对人数优势的青狼骑,竟然招致了这样一场惨败!

  山道之中,玄甲骑在拼力追逐。而在两翼,玄甲骑也在尽力跟上,朝着崩溃的青狼骑抛洒箭雨,青狼骑是如此密集,但凡发箭过去,必不虚发,而中箭的青狼骑就哼也不哼的仆倒在地,然后被践踏到已经变成赤色的泥泞中去!

  而在另一翼,青狼骑也骤然崩溃下来,顺着断崖滚落,汇聚入山道中的败退大军中去。

  大雪火光之中,铁甲之士如潮而退,两边后面玄甲骑拼命追赶击刺发箭,让这场战事的收尾,也是如此的惊心动魄!

  而徐乐早已不管这些已经败退下去的青狼骑,转身就直扑火光熊熊的壬午寨而去。那里又起了变故,需要自己亲临战阵,收拾首尾!

  步离唯徐乐马首是瞻,看到徐乐掉头,也就飞也似的跟上,直扑向壬午寨而去。

  此刻壬午寨中,双方也陷入了死战之中。

  冒着烟火冲突而来的青狼骑,身上还燃着火苗,头脸被熏得乌黑,但仍然坚持不倒,直冲到寨墙之下!

  蔑亦惕就在他们前面,睁着一只独眼,也不呐喊,满脸都是被火烤出来的燎泡。那只独眼,死死盯着在寨墙上拼命发箭的那些玄甲骑战士!

  寨墙上玄甲骑战士拼命拦射,仗打到这个地步,青狼骑做殊死一搏之际,受蔑亦惕带动,天知道这壬午寨中怎么还活下来这么多青狼骑的,各个角落都钻出被烧得焦头烂额的突厥人来,拼死朝着无火这一段寨墙发起冲击,有些青狼骑被烧成一个火团了,还在踉跄向前奔行!

  原来还是按部就班引弓而射,现在却都是急速而射,一支支箭矢如连珠一般发出,这短短时间内,纵然都带着牛角的扳指,这些玄甲骑的手指都被勒得鲜血长流!

  烟火升腾,空气扭曲,青狼骑如火狱饿鬼一般不断突出,从各个想到想不到的角落冲来,视线也受火焰阻碍,羽箭飞射之中,却实在无法将这些青狼骑全部拦截下来,眼看就要被他们突上寨墙!

  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这些青狼骑才做此殊死一搏,每名冲出来的青狼骑都已经不做生还打算。这一段决死冲击,青狼骑倒下然后被大火点燃的尸身,也足有数十之多!

  一支羽箭嗖的飞来,蔑亦惕猛一偏头,羽箭从他脸边掠过,带出一道血痕,鲜血才涌出来,就被炙烤的冒出白气。

  眼前就是上寨的马道,现在也有火焰,蔑亦惕哪里还顾得上这个,举步就冲了上去,他手中长矛都被炙烤得滚烫,双手紧紧握着,白烟不断冒出,蔑亦惕却浑若不觉。

  在山道之上的青狼骑崩溃之际,蔑亦惕却带领一群被烧得焦头烂额的执必家青狼骑,在捍卫突厥勇士的尊严!

  在寨墙上的纳尔出海,一直盯着蔑亦惕,刚才一箭,就是他发出的。结果却被蔑亦惕躲过去了。眼看着蔑亦惕持矛冲上寨墙,纳尔出海丢下弓来,拔出直刀,大声呐喊:“打交手战!”

  蔑亦惕几步就已经冲上不高的寨墙,一矛狠狠刺来。纳尔出海挥刀一撩,矛杆早就被火焰烘烤得干透,一刀之下,竟然就此折断,矛杆落下城墙,接着就被火势一撩,燃成火炬。

  蔑亦惕早已拔刀,直蹿而上,纳尔出海挥刀抵上,双方直刀撞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之声,火星飞溅。两名大汉几乎脸抵着了脸,就想将对方的刀给压下去!

  在蔑亦惕身后,更多青狼骑涌上,这些青狼骑已经被炙烤得嘴里一丝唾沫也无,发不出呐喊嘶吼之声,只是沉默的裹着火星一涌而上,持着各色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兵刃,寻着玄甲骑厮杀。

  不少青狼骑火伤已重,纵然突出去,也活不长远,这个时候,这些执必家青狼骑,更多想的还是拖着这些敌人一起殉葬!都死在这火焰地狱里也罢!

  玄甲骑纷纷丢下弓矢,拔出直刀,也迎了上去。在寨墙上激战,他们都无余暇回头看一眼胸墙防线处的厮杀。

  这一火人根本不知道执必思力大队已然崩溃了下去,他们只知道不能让这些青狼骑突出去,威胁自己弟兄的背后!

  被火焰包裹这么久,哪怕在寨墙之上,这些玄甲骑也都毛发枯焦,唇干舌裂,同样也发不出呐喊之声,也沉默的挥刀涌上,和青狼骑抵在一起。

  狭窄的寨墙之上,沉默的两支人马拼死纠缠扭打在一处,做最后的拼杀。

  寨中最高的望楼终于被烧坍塌,轰隆倒下,溅起漫天火星尘灰。这场战事,最高潮处,终于拉开序幕!

  第二百六十一章 逼迫(六十)

  山道之战,已然尘埃落定。韩约站在乱石之上,微微喘息。

  脚下山道之中,多少青狼骑正滚滚而退,后面追逐的,是少得不成比例的玄甲骑。韩约身边弟兄,正兴奋的沿着乱石跳跃向前,站定之后就向下发箭。

  凶悍的青狼骑就这样垮了下来。

  本来在山道两翼乱石之中混战,韩约已经感受到了绝大压力。青狼骑实在是占据着足够的人数优势,虽然不断倒下,但仍然在不断的涌来!

  韩约两扇铁盾飞舞,左右遮护,前后应援,一直勉强维持着战线不退,双方还能在这破碎崎岖地形中厮杀个旗鼓相当。这一段时间,倒下韩约铁盾下的青狼骑,也足有六七名之多!

  但那时候韩约都不知道,自己和这一火玄甲骑弟兄,到底还能支撑多久。不过能支撑多久就是多久,最后无非就是默默无言的战死在这里也罢。小门神什么时候给自家弟兄,给乐郎君拖过后腿?

  但青狼骑在舍死忘生的不断扑击之后,就这样轰然的垮了下去。

  从青狼骑惊惶的呼喊声中,韩约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又是乐郎君,阵前生擒执必部少族长执必思力,将他从断崖上扔了下来!

  只有乐郎君,总能在不可能中,创造出奇迹出来!????

  韩约怔怔的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突然间就反应过来,转头看向身后。哪里壬午寨正在熊熊燃烧。

  适才厮杀之际,也听见壬午寨那边传来喊杀之声。但临阵之际,无法分心二用,只能放着不管。

  现下乐郎君迫使当面的青狼骑崩溃下来,一定转而回返,去救援壬午寨了!

  要赶紧跟上乐郎君!

  韩约猛然身形一拔,提着两面铁盾,转身就扑向壬午寨。他也没招呼麾下儿郎跟上。这里人手还需要继续压迫青狼骑,让他们崩溃得无法复振。自己和乐郎君在的话,就足以援应壬午寨那里的守军!

  壬午寨寨墙之上,在蔑亦惕带着这些焦头烂额的青狼骑杀上寨墙之后,这场厮杀从一开始就到了最激烈处。

  这些被烧了许久的青狼骑,已经不抱着生还的希望,只是想多拖几个垫背的而已。已经不再遮拦架格,不讲进退阵型,只是不管不顾的朝上涌。

  真要厮杀,这些青狼骑肺里面都炕满了烟,身上全是火伤燎泡,冒死冲上寨墙之后,也着实没有厮杀的气力了,现下就是用性命去堆,也要将这些点燃了这场大火的敌人全部堆死!

  玄甲骑兵刃刺砍而来,鲜血顿时飞溅而出,落在地上,嗤嗤冒出阵阵白烟。

  兵刃入肉这些青狼骑却不退反进,扯着兵刃,生生要将玄甲骑拽下寨墙!

  寨墙底下已经大火延烧过来,热浪。逼人,要是摔下寨墙落入火堆之中,那就是一起烧为焦炭的命运。

  不待纳尔出海号令,这些玄甲骑就纷纷丢下兵刃而退。而后面的青狼骑跟进,已经不用兵刃了,就这样赤手空拳的扑来,就是要将这些玄甲骑全都扯入火海之中!

  纳尔出海和蔑亦惕拼了一记,就跟着自己弟兄一起后退,手中直刀左挥右砍,接连将两名青狼骑劈落寨墙。而唯一还有点章法的蔑亦惕进步追上,一刀劈下,破开纳尔出海身上数层布甲,纳尔出海从肩到胸顿时长长一道创口绽现,鲜血喷溅而出,纳尔出海痛得厉吼出声,反刀上撩,蔑亦惕持刀右手顿时冲天飞起!

  但蔑亦惕这个时候也红了眼睛,张着左手就直扑过来,掐住纳尔出海颈项,就要扯着他一起跌落寨墙!

  一道刀光,骤然绽现。如长虹经天,耀人眼目。蔑亦惕仅剩的一只左手也被斩断,落在寨墙之上。蔑亦惕双臂断处血流如注,独眼呆呆的看着地上的断臂。

  徐乐在山道之侧,将执必思力踢下断崖,带动整个青狼骑援军崩溃之后,又疾疾赶来,挡在了纳尔出海面前!

  徐乐随手一扯将负创甚重的纳尔出海拉到了后面,几名玄甲骑抢上,赶紧将纳尔出海扶住。

  徐乐飞起一脚,就将发愣的蔑亦惕踢落寨墙,正落入延烧过来的大火之中,大火及体,直到这个时候,一直沉默的蔑亦惕才发出撕心裂肺的垂死惨叫之声!

  一口直刀,在徐乐手中盘旋飞舞,就对着拥挤在寨墙之上的青狼骑兜头大砍大杀。对于朋友,徐乐向来和气好说话,也从来没什么架子。对于敌人,徐乐也从来不会惜重他们的勇猛善战,一概杀死击败之后再说话。青狼骑垂死挣扎,再兜头将他们砍回火中就是了,还有什么多说的?

  向来露出六颗白牙微笑,见事也敏锐明白的徐乐,行事原则却是出奇的简单,正正锋锐如剑!

  地形宽阔的话,人数优势对于徐乐这种无双斗将而言,还能派上用场。但是现在在狭窄的寨墙之上,这些已经被烧得半死的青狼骑,对于进退趋避轻捷灵敏的徐乐而言,真的只是送死而已!

  不用后面玄甲骑上来帮忙,徐乐直刀展动,青狼骑就纷纷坠落寨墙。想硬扑过来,等着的就是徐乐手中直刀刀锋。

  步离小小身形,也窜上寨墙。刚才青狼骑和玄甲骑猬集在一处,步离聪明的没有当先上前,这种战场,就需要徐乐先上前清出足够回旋的余地,步离才能发挥作用。

  一旦空隙展露出来,步离立即而上,手中双匕寒光飞舞,青狼骑坠落寨墙速度更快!

  猛然间,寨墙之下又响起了一声大吼:“乐郎君,等等某!”

  呼喊声中,韩约长大的身影就窜了上来,不由分说的就抢在徐乐和步离面前,神荼郁垒铁盾舞成两只铁轮也似,将剩余的青狼骑纷纷卷落!

  打到这个地步,已经没什么意思了,青狼骑冒死冲突而来,却根本无法再拖一个敌人殉葬。这些拼命,还有什么意义?

  零星几名青狼骑,本来还在拼命越过火焰,朝着寨墙涌来。但见到寨墙之上青狼骑纷纷坠落,都绝望的站定不动,任大火延烧上他们的身躯。

  壬午寨中,只是响起了一声又一声的青狼骑绝望悲号之声!

  斯时斯境,今夜夜袭,已然大胜。

  可寨墙之上,徐乐目光仍然锋芒毕露,尤未满足。

  “阿约,给全金梁传令,这个时候该用得上他的军马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逼迫(六十一)

  但凡临阵,韩约都是统帅亲卫,站在徐乐身边。而阵中传令通讯,无非旗帜鼓号。既然夜间而战,自然就是用号角传令!

  一只牛角号,一直悬在韩约胸前。这个时候韩约背上铁盾,举起牛角号,润了润干裂的嘴唇,在熊熊火焰之中,就吹了一声低沉的长音!

  号声悠长,震动群山,雪花翻卷。

  黑暗之中,一直默默等候的整整一队恒安甲骑,每个人都听见了这声号角传令!

  全金梁已经下了山,并没有观看徐乐打完全程。在玄甲骑堵着胸墙血战之际,全金陵就已经决定,守住自己的位置,记住徐乐的吩咐,等候徐乐的号令!

  徐乐亲自领军夜袭之际,对全金梁的号令很简单:“我会击败这支青狼骑,到时候你的甲骑,就直撞他们的大营,打仗打一半,着实没劲。到时候等我号令,就准备出击,我自然会来领你这队人马冲击,可听明白了?”

  全金梁还记得徐乐当时说话的神情,嘴角还带着几分习惯性的笑意,露出白白的牙齿,将这军令说得颇有几分轻描淡写。

  当时全金梁心里就腹诽了一声,上千青狼骑分驻山上山下,就算壬午寨的守御并不得法。能袭破壬午寨就算不错,山下青狼骑大举反攻,这一队玄甲骑又能有什么能为?居然还想着以恒安甲骑直捣青狼骑山下大营?最后还不是要靠着恒安甲骑接应退出来。不过看着你居然能冒险带队夜袭,挫动突厥执必部青狼骑的锐气,也算是果勇敢战,全爷爷一路听你号令,赶死赶活,最后不计前嫌帮你一把,倒也没有什么。

  结果在山顶观看之际,全金梁才讶异的发现,这位乐郎君,不管说得如何轻描淡写,但是自己说过的话,不折不扣全都做到!

  亲自带队纵火袭破壬午寨,烧得数百青狼骑鸡飞狗跳。然后留兵继续堵着这些青狼骑挨烧,自己又亲自带队筑起胸前防线,阻挡仰攻来援的大队青狼骑,依托着胸墙,和黑压压的突厥人,打了个尸山血海,一步不退!

  这乐郎君说话行事,都锋锐如剑,不仅杀伤力巨大,而且真的是直来直去,一丝折扣都未曾打,一句虚话都未曾说!

  当时全金梁就掉头下山而去,让麾下儿郎披甲持槊,在雪中等候。这位乐郎君,既然说了还要带领他们冲击青狼骑山下大营,那么定然就会说到做到!

  约定的号角传令之声已然响动,可是乐郎君又何在?

  全金梁在马上抬起头来,极目四顾,入眼处就是身边群山,头顶雪花翻卷,山上壬午寨火光熊熊,哪里有乐郎君的身影?

  全金梁身边就是曹无岁,曹无岁极其爱徐乐那匹黑马吞龙。自己虽然乘着坐骑,但还牵着吞龙的缰绳,不时还喂上一把冬日难得的精料,吞龙还高傲的爱吃不吃。

  风雪之中,吞龙突然耳朵一动,猛然长声嘶鸣,将曹无岁的坐骑吓了一跳,也长嘶着人立而起。曹无岁差点给甩下马来,幸好裆劲还算老到,坐稳马鞍,这才没摔落下来。

  吞龙在任何马群当中,都是马王的地位。当初在千余越大帐之中,它的马厩,比人住的都好。这时一声长嘶,群马应和,被群山所夹,道路旁边的谷中,一片山鸣谷应之声!

  在吞龙的长嘶声中,一名恒安甲骑突然一指头顶:“看!是乐郎君!”

  就看大雪覆盖的山坡之上,雪尘飞舞中,徐乐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门板,微微屈膝站在上面,控制住速度和平衡,就这样滑落了下来!

  门板前面,稳稳蹲着少女步离,朔风吹荡,栗色秀发飞扬,蓝蓝的眼睛里面,难得有兴奋色彩。门板后面,则是高大沉稳的韩约压着分量,让下落速度不要太快,这时还警惕的环顾左右,仿佛随时要保护徐乐的安全。

  门板经过之处,雪尘飞溅,再缓缓落下,背后壬午寨燃动的火光,将三人身影映照得分明,如此景象,直让这些恒安甲骑看得心旌摇动,只怕一生都再难忘怀。

  战阵之中,男儿意气,以此为最,只怕再难有人超越!

  在徐乐身后,山顶棱线之上,又出现了其他玄甲骑的身影,他们也用各式各样的器具,以为滑落而下的雪橇,激起一道道雪尘,跟着滑落而下,有些玄甲骑还发出兴奋的吆喝声,震得群山回响!

  边地男儿,到了冬日,就没有不玩雪的。边地冬日漫长无聊,滑雪而戏也算是难得解闷的法子。但是在战阵之中,壬午寨熊熊燃烧的背景之下,数十健儿滑雪而下,来与恒安甲骑汇合,如此景象,却是第一次在战阵中见得!

  数十恒安甲骑,在雪中默默等候了许久,听着山上传来的一阵又一阵的厮杀呐喊之声。不管这些恒安甲骑被徐乐催促着拼命赶路而来,到底有多少不满。可为恒安鹰扬府精锐,闻战心喜,却是凡为一军之精锐,都必然具备的素质!

  全金梁只是让大家等候徐乐的号令,等来的却是厮杀呐喊声越来越高昂。直到现在,才听见号角响动,最后又看见徐乐如神兵天降,从山头滑雪而下!

  恒安甲骑的军心士气,还未投入战斗,就被这一幕带到了最高处,所有人情不自禁的都举起兵刃大声呐喊:“乐郎君,万胜!”

  全金梁坐在马背上,看看正急速而降的徐乐,看看身边儿郎,默默叹了口气,也举起手中马槊,用几乎能撕破肺部的声音大声呐喊:“乐郎君,万胜!”

  雪尘弥漫之中,徐乐已经滑落山脚,步离率先轻轻巧巧跳出,打了一个滚就落在平地。徐乐和韩约随着门板一直冲到谷底这才跳下,门板还继续飞舞前冲,掠过恒安甲骑身边撞在乱石之上,噼啪碎成几截。

  吞龙猛然挣脱曹无岁的牵引,长嘶着跳跃而来,用头来拱徐乐。徐乐拍拍吞龙颈项,踩镫翻身而上,不等韩约找到自己坐骑,将坐骑上带着的徐乐兵刃递给他。全金梁已经将手中马槊掷了过来,徐乐扬手接过,单手持槊,朝天高高举起。

  数十恒安甲骑的目光,都望向徐乐。而在徐乐身后,数十道分开的雪尘之中,玄甲骑也在纷纷追随滑落。

  徐乐一笑,露出白牙:“去撞突厥狗的大营!”

  第二百六十三章 逼迫(六十二)

  执必思力昏昏沉沉,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眼前景象不断变化,一会儿是平林漠漠的塞外景象,一会儿又是一百零八坊巷整齐的中原大城气象。

  而身边闪现的人影,一会儿是兜鍪后垂着狼尾的突厥狼骑,一会儿是着明光重铠,戴着鬼面持着马槊的汉家铁骑。

  这些景象人物交替出现,混杂成一团,直让执必思力头晕目眩。

  突然之间,一骑撞破这一切纷乱的景象,破空而来,战马之上,乘着的将领修眉俊目,身形挺拔,正是徐乐!

  执必思力想反击,看看双手,无有兵刃。想呼喊人上前,回顾左右,无穷无尽的青狼骑大阵正在崩溃瓦解,弃甲伏旗而逃。执必思力也丧失了所有勇气,转身而走。

  马槊破空而来,正正击中执必思力的兜鍪,让他只觉如被铁锤重重一击,兜鍪碎裂,执必思力忍不住发出了绝望的吼叫之声!

  执必思力就在这个时候骤然醒来,浑身疼痛顿时袭来,就连眼睛也只能睁开一条线,原来已然青肿得老高。

  从一条缝中望出去的景象不断晃动,稍停少顷执必思力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人的背上。由高向低而奔走,身前身后,身左身右,涌动的全是青狼骑。

  大队青狼骑就这样败下来了,在付出了那么多的死伤之后!

  所有记忆都回到了执必思力脑海中,雪夜当中攀上两翼山地,在乱石中拼命向前,徐乐突前而来,将自己身边的亲卫瞬间斩杀干净,将自己拽倒在雪地当中,冰寒的直刀抵着咽喉,再拖拽着自己直到断崖边上,毫不停顿的就一脚将自己踹了下去!

  在乱石中怎样滚落的情形,执必思力此刻都全部回想了起来。在无数乱石中碰撞,要不是甲叶和被束带紧紧勒住的兜鍪保护,自己早已撞破脑袋,横死当场。

  可饶是如此,自己还是在滚落下来的过程当中,断了好几根骨头,无数擦伤挫伤,最后更是摔晕了过去!

  虽然浑身疼痛到了极处,但是此刻执必思力的头脑却无比清醒。一下就想明白了自己摔落晕倒之后所发生的事情。

  自己身边亲卫抢下自己之后,为了保全自己性命就朝大营奔逃,而整支仰攻拼命的青狼骑就被这样带动崩溃下来。今夜战事,一败涂地!

  壬午寨被烧,几百青狼骑,几百上好战马,上百奴兵,当无一生还。仰攻拼命,只怕又丢下了上百条青狼骑的性命。执必部起家以来,在短短一夜之间,只怕从来未曾有过这样的大败!

  今夜战事,自己又遭受了奇耻大辱。现在执必思力恨不得就此死去。就算苟活,还有什么意味?还有什么脸面将来执掌执必部?为什么就不让我死了也罢!

  数百青狼骑在身边涌动,每个人都不管不顾的只是拼命而走,头顶响起的是箭矢呼啸之声,不时队伍中响起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惨叫之声,转眼就被淹没。执必思力伏在拔卡背后,咬牙切齿的道:“放下我,放下我!”

  拔卡浑身也是鲜血淋漓,争夺胸墙之战,纵然这老亲卫重创了魏长有,自己也浑身是伤。现在背着执必思力跑了这么久,喘息已经粗重得如同在拉风箱一般。听到执必思力的命令,拔卡头也不回的道:“到了大营就好了,我要对得起老族长的交代!”

  执必思力想挣扎跳下,但是断了好几根骨头,稍一发力就剧痛得眼前一黑,只能绝望的放弃。

  就这样苟活下来也罢,但在将来,一定要将这个带给自己无尽耻辱的徐乐,剁成肉泥,才能消解心中无尽恨意!

  不死不休!

  在山道之中,在奔涌崩溃的青狼骑身后,十余名玄甲浑身浴血,持着断矛,终于追不动了,一个个停下脚步,不住喘息。

  脚下全是血色泥泞,到处都倒伏着青狼骑的尸首。连夜奔袭,摸上壬午寨放火,然后再据守胸墙持矛对刺血战,最后再追杀出来,这些玄甲骑就是铁打的,这个时候也近乎于脱力。

  在他们头顶,两边断崖之上,一直追着放箭的玄甲骑,也都是气喘吁吁,停弓不射。箭囊撒袋全都空了,不少人手指流血,胳膊都肿胀得快抬不起来了。

  今夜厮杀实在是太久太漫长太血腥,也取得了奇迹一般的胜利,战果之大,虽然置身其中,都有点不敢相信。

  战事才开始之际,大家都寒气冻得半死,现在衣袍都已经湿透,全是汗水血水,兜鍪之下,蒸腾出来的却是热气白雾。

  打到这个程度,青狼骑已经再难复振反攻,差不多就这样了罢?大家可以从容收拾整理,在恒安甲骑的接应下退回壬子寨,夸功炫耀。

  虽然归于恒安鹰扬府,但是这些时日,恒安鹰扬府对于玄甲骑的白眼和不屑,玄甲骑上下如何感觉不到?

  刘武周给的待遇实在甚厚,其实是将玄甲骑上下架在火上炙烤。此次出战,刘武周特点徐乐为先锋统帅,玄甲骑上下都憋着一口气,想立下点战阵功劳给恒安鹰扬府老人看看。

  不过没想到的是,乐郎君带领大家,立下了这般奇迹也似的战功!

  打到现在,应该是差不多了罢?这份功劳,应该是丰厚得超乎想象了罢?

  这个时候,远望山下,谷中青狼骑大营留守的军马已经迎了出来,准备接应这些败退下来的军马,营地之中灯火缭乱,发令呼喊声乱作一团。

  玄甲骑都不住回望,等着乐郎君那边传来收兵的号令。

  结果等来的,却是一声悠长的集兵号角之声,玄甲骑全都一凛。

  乐郎君丝毫没有罢手收兵的意思,还在调兵准备继续出击扫荡!

  这些玄甲骑将士顿时互相招呼:“收拢,收拢!看乐郎君从哪方出击,准备应援!”

  断崖之上的玄甲骑顿时寻路而下,和山道中的玄甲骑汇合。而山道之中的玄甲骑丢下手中只利追击短兵而战的断矛,寻找到处丢下的利于阵战的长兵刃,然后就地坐在泥泞中休息恢复体力。

  既然乐郎君还要厮杀,那么大家就追随到底也罢!

  在山道之中,这些玄甲骑才集合在一起没喘息多久,就听见背后山中大道上,传来了隐隐马蹄震动之声。

  乐郎君调动了那些恒安甲骑,绕过来直击青狼骑大营!

  第二百六十四章 逼迫(六十三)

  数十恒安甲骑,绕出等候的山谷,转上群山之中夹着的道路,默默前行。

  雪中等候半夜,每个人身体都冻得僵硬,甲叶上挂满了冰碴,随着战马前行身形起伏,这些冰碴自相碰撞,发出清脆破碎之声,伴随着马蹄声在暗夜当中传出老远。

  山头火光投射下来,将每个人身影照亮,这些甲骑,都在活动着身形,争取让筋骨热起来,厮杀的时候能得力一些。

  每个人的目光,都紧紧追随着队伍前面的徐乐。

  徐乐仍然是一身布甲,上面满是火燎过的焦痕和溅上的血迹。戴着兜鍪,夹着马槊,槊锋斜斜指着地面,单手控缰,就这样轻松的走在最前。

  身左身右,策马而行的是同样满身战痕的韩约和步离,寸步不离徐乐左右。

  徐乐始终践行自己的诺言,但凡临阵,都在前面。

  军中的规则很简单,只要是一支还能打仗的军队。佩服的永远是带领大家能打胜仗,能有缴获,能立下功绩,能升迁发财的军将。至于临阵死伤,说真的不大放在边地男儿心中。大隋虽然号称有近二十年的承平盛世,但在马邑郡,仍然年年面临各色胡族入寇威胁,厮杀战斗每年不断,边地男儿但凡从军,就没想过老死榻上。

  徐乐横空出世以来,战绩累累。但大闹神武善阳,击破王仁恭大军,只是传言而已。今日徐乐所作所为,大家都是看在眼里!

  半夜大战,从山上打到山腰,青狼骑死伤之重,足以让执必部上下大哭一场。接着徐乐又滑雪而落山下,带领恒安甲骑去直捣青狼骑前锋的大营,但凡对敌,做就做到绝处,这种狠劲,哪怕久经战阵的恒安甲骑老卒都觉得咋舌。但同时也觉得痛快无比,这样的军将在自己这一方,追随而战,真的是平生幸事!

  数十铁骑,结成一个仿佛不可分离的整体,缓缓而前,队伍当中雅雀无声,只有战马喷吐出的长长白气。这些坐骑此前也冻得够呛,随着前进也缓缓活动开了筋骨,渐渐开始兴奋起来,步频变得顺畅有力,低沉的嘶鸣声也渐渐响起,这些战马,也知道即将临阵,发起重甲之骑那种让人胆寒的冲击!

  队伍沿着道路前行一阵,再转入一个山谷。

  这个山谷出口甚大,里面地形稍稍平坦一些,本来有些树木,全被奴兵砍伐用来搭建马厩和临时营地,现下光秃秃的一片,足以容纳近千军马。在营地后面还有一条上冻的小溪,这些时日还有青狼骑凿冰去捉冻在水底的鱼。

  若是天候好的时候,这里是一个颇为不错的屯兵所在,进出方便,还有水源,控制住四面山上高点,就足以提供预警,保证营地安全。

  但是冬日屯扎,不用说是件苦差事,天气之寒,夜中几乎就是无法入睡。所以壬午寨才成了青狼骑心目中的天堂,在寨子当中塞了那么多人进去。

  而执必思力又带了主力仰攻壬午寨,发起反击。一时间留守在寨中的,基本都是些奴兵。这些奴兵虽然有数百人之多,但是扎营谷中,待遇比青狼骑差了太多。青狼骑都是双层帐幕,再加上木材铺设地板隔绝地上寒气,这些奴兵都只是单层破旧帐幕而已,火盆也寥寥无几。每天还有繁重的差役,绝大多数都冻病了,已经丧失了战力。

  当执必思力带领的青狼骑主力稀里哗啦的败退下来之际,这些病得半死的奴兵又赶紧上前接应,伤号要安置起来,热水火盆也要备好,还要防备山上敌军反冲过来,一个个在营地当中奔走往来,纷乱不堪。

  而退下来的青狼骑,披着重甲攀山仰攻,有人还爬上断崖,在乱石当中奔走去包抄侧翼。厮杀半夜,死伤累累却无功而返,疲累加上挫败,这些强悍凶猛的青狼骑也再承受不住了,被接回大营一个个就栽倒在地,大口喘息,再懒得动弹一下。各级十夫长百夫长强打精神,吆喝让他们起来戒备,一时间都使唤不动。加上奴兵到处没头苍蝇也似的奔走,营地里缭乱不堪。

  这些青狼骑吃了这么大一个败仗退下来,山顶壬午寨还火光熊熊,所有在寨中弟兄都变成了烤肉,这个时候也再没什么顾忌,伤者的惨叫声,死了亲友的哭喊声,满腹怨气之人的骂声,在营中交织成一片,再也不顾执必思力这个少族长的身份。

  而执必思力此刻也无能为力,他浑身骨断之处伤势剧痛,动弹不得,被拔卡背着一路直撞回了自家营帐,在营帐外守着的七八名奴兵忙不迭的上前迎接。拔卡却不让他们接手,将执必思力直背进帐放下,不顾自己伤处也是血肉模糊,一叠连声的下令:“传巫医来,给少族长裹伤!”

  执必思力却在榻上吃力的开口:“防住山口!”

  拔卡一怔望向执必思力,执必思力才说几个字眉头就皱成一团,断骨碰撞,痛得额头汗水不住滑落,但仍坚持开口:“当心徐乐!”

  而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徐乐面前的,已经是缭乱成一团的青狼骑大营!

  徐乐回头看看,数十恒安甲骑的回应,是将兜鍪的铁面,整齐的合上,铁面口鼻开口处,长长白气喷吐。

  韩约从旁递过铁面,徐乐也合在兜鍪之上,铁面之上的愤怒金刚像,被山头投射的火光照亮,张牙舞爪宛若活物。

  徐乐转向步离,步离点点头,勒马稍停,躲在徐乐坐骑身后。步离小巧迅捷狠辣,却不适合长枪大戟的铁骑冲击。

  这个时候,徐乐才单手将长槊举起,在空中稍一停滞,然后猛然前指!

  数十战马,从缓步转而袭步,开始加速,马蹄翻飞,冰雪四溅!

  在谷口之处,其实还设有卡哨,青狼骑设营,虽然不如汉军设营水平之高,但出入处也有戒备。

  这个时候,守在卡哨中的就是一些奴兵,骤然看见数十甲骑出现,已经转为冲击态势!

  这些冻得半死的奴兵手忙脚乱的拿出弓矢,准备拦射,还有奴兵举起号角,拼命吹动,向着谷内青狼骑大营示警!

  凄厉的号角声响起,震动已经一片纷乱的大营!

  执必思力也听见了,眼神之中全是绝望,喃喃自语:“徐乐又来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逼迫(六十四)

  羽箭破空之声响起,在空中带出凄厉的呼啸。直向正在慢慢提速的恒安甲骑队列射来。

  这是守在谷口处几个卡栅中奴兵仓皇放箭。

  徐乐在队伍前面,根本连点闪避的意思都没有,这羽箭声响,一听就是胡乱发出,不知道会落在哪里去。

  而且甲骑冲击,哪怕对面射来的箭雨如林,也不会稍动闪避,直到将对面敌人冲垮,才算罢休!

  徐乐身后的恒安甲骑队列,果然没有一名甲骑稍有动作,仍然沉默的结成紧密队列,只有数十顶鲜红盔缨,随着战马奔驰起伏如潮。

  恒安甲骑的速度由慢至快,直直冲过了谷口,没有人稍顾旁边卡栅一眼,两边据守的零星几名奴兵放了几箭之后,绝望的停弓不射,只是将示警的号角吹了一遍又一遍。

  呜呜的号角之声响动,短促而刺耳,恒安甲骑面前的青狼骑大营,一片纷乱!

  才退下来的大队青狼骑,本来散处在营中各个地方,才在喘息舔伤口。这个时候也全被惊动,从各个地方涌出,准备应对这又突然杀至的大队重骑!

  对于这些被选为前锋,可以称为精锐的青狼骑而言,今夜实在是太过悲惨的一夜。厮杀那么久,最终还是败退下来,伤痕累累。

  这些青狼骑也看清了,虽然在壬午寨,在胸墙前,在两翼山地中和他们血战的汉军,精锐能战,但人数并不甚多,一场厮杀之后,也再无什么能力追袭到谷中大营而来,凭借奴兵就足以稳住阵脚,大家可以稍作喘息,等到天明再做计较。不管是进是退,还是干脆想法子脱离执必思力节制,归于哪个贵人麾下,都可以慢慢打算。

  退下来之后,不少人连回营帐呆着的气力都提不起来了,只是四仰八叉的在雪地里喘息。奴兵送来了热水热食,还有点气力的青狼骑就争抢过来,吃点喝点恢复元气。

  这点热水热食还未曾入口,就听见示警。号角响动,震动全营,然后马蹄声轰然响起,又是有敌人来袭!

  这下这些青狼骑,才真正感受到了恐惧!

  这些身经百战的执必家战士,不是没打过败仗,不是没遇见过强敌。但是今夜遭逢的敌人,这股狠劲,却是从来未曾见过的。从山上打到山下,寸步不让,不放过每一个可以杀伤青狼骑的机会,死死堵住山道,说什么也要将壬午寨的青狼骑烧个精光。

  山道之战打得如此惨烈,却始终还藏着一支重骑不来援应。直到最后才放出来,来抄这些青狼骑的老窝,非要赶尽杀绝。

  汉人人多钱多粮多,突厥与之相抗,就是靠着草原民族的凶狠剽悍。但是今夜遭逢的这支汉军对手,在凶狠剽悍程度上,远远压过了突厥人,这样情形,怎么还与之相抗?

  如此变故之下,在如雷蹄声在谷口处开始轰响,在示警的号角声不断震动全营,在执必思力这位统帅不见踪影的情形下,这大群本就败退下来,散乱不堪的青狼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各个残存下来的青狼骑百夫长,自行其是。有的扑向执必思力大帐,要执必思力出来主持大局。有的开始呼喊周遭奔走的奴兵,让他们先上去顶一气,为青狼骑赢得整理的时间。有的就开始召集自家人马,准备亲身上前迎敌。有的就干脆寻找哪里是退路,今夜看来已经没有回天之力了,先退走暂避锋芒就是。

  营地之中,各种呼喊声响成一团。青狼骑和奴兵队伍错杂,各人心思不一,乱成一团。哪里像是一支整然大军的模样。

  徐乐一直深藏这全金梁的恒安甲骑,在几处同时展开决死厮杀之际,都未曾调动使用。道这个时候,才放出来,完全超出了青狼骑的预料,当这数十甲骑出现在谷口,发起冲击,还未曾真正交手厮杀之际,就已经摧垮了仍然占据优势数量的青狼骑的全部抵抗意志!

  此战最终胜负已定!

  曹无岁也夹杂在恒安甲骑队列当中,不过是放在最后一列。

  对于这位在边地营寨中戍守了数十年的老卒而言,今夜战事,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刺激,不可思议。

  往常对于突厥的战事而言,就是死守在壬子寨当中,看着突厥青狼骑耀武扬威的从寨子旁边的大道经过。一群浑身散发着臭气的边地汉子,在寨子当中死守个一两个月不敢出寨。

  等到突厥人带着掳掠而来的百姓牲畜财货回返之际,这个时候大队汉军才齐集,追击上来。而壬午寨中这些憋了许久的边地汉子,才会才曹无岁的带领下依靠熟悉地形,偷袭突厥人分散的小队,捞点斩获报功。

  随着大隋乱象渐显,突厥人越来越强盛,这边地战事越来越难打,突厥人的为祸越来越深。曹无岁自己也不知道,还能在壬子寨中坚持多久。反正祖一代父一代都死在这里葬在这里,了不起自己与壬子寨同殉也罢。

  直到去岁,云中城来了个了不得的豪杰人物刘武周,重整云中精兵恒安鹰扬府,而什么唐国公又带领大军来援,才打了一场胜仗,据说斩获突厥执必部青狼骑数千。

  在曹无岁看来,齐集三四万汉军,打出这么一场胜仗,已经是难能可贵。

  但是今夜,曹无岁是真真切切看在眼里,那位乐郎君就带领数十人,斩获青狼骑已经有数百之多!

  而且现在恒安甲骑已经发起冲击,曹无岁虽然在后列,仍然清清楚楚的能听见那些青狼骑慌乱的呼喊之声。

  大军肃然列阵,那种传令之声,军马整齐的应和呼喊之声,划一的脚步声,强弓拉弦之声,一概不见。

  恒安甲骑马速已经放开,雪尘狂溅,红缨跳动,铁面之下长长白气喷吐,马鬃上下起伏如浪。

  一杆杆马槊长矛,已然伸出。再下一刻,撞入青狼骑大营之中,就是一场大屠杀,这些青狼骑,还不知道要死多少!

  所有一切,都是这位乐郎君带领!

  曹无岁这在边地已经呆得老了,心肠早就硬了的汉子,这个时候终于按捺不住沸腾的热血,举起兵刃,率先声嘶力竭的大喊。

  “乐郎君,万胜!”

  数十恒安甲骑,同声应和,震荡整个夜空。

  万胜声中,徐乐冲在最前。出现在眼前的,已经是青狼骑和奴兵清晰的面孔。这些原来凶悍的异族战士,已经是满脸慌乱,集结不起阵列,不仅没有人上前迎战,不少人还掉头便跑!

  吞龙长声嘶鸣,声若虎吼。后腿用力,已经腾云驾雾一般飞跃而起。在下一刻,徐乐已经率先撞入混乱的青狼骑中,马槊舞动,血雨飞溅,青狼骑惨叫之声,震天响起!

  在徐乐身后,恒安甲骑冲击溅起的雪尘如墙一般,弥漫舞动。然后数十鬼面重甲之士,就在雪尘墙壁之后突然闪现,一声不吭的撞入青狼骑大队之中,各色兵刃挥舞,开始大砍大杀!

  青狼骑一排排的倒下,营帐被踏倒,火堆被挑开四下燃动,从一开始,这场屠杀就变得血腥而惨烈!

  第二百六十六章 逼迫(六十五)

  重甲之骑,队形不散,节奏不乱,就是战场上最为恐怖的存在。

  但重甲之骑一直难以成为中原战事的主流,因为华夏之地实在太大,地形也实在太过于多变,限制重装甲骑的方面太多。

  而且重装甲骑天然使命就是冲阵踹营,虽然杀伤力巨大,但是因为从来干的都是最硬的活儿,伤损也从来不轻。而重装甲骑的巨大杀伤力,又让将帅在战阵之间,有轻率动用重装甲骑的倾向,往往就带来相当大的损失。

  重装甲骑建立不易,马,人,甲,缺一不可,且还有巨大的养兵消耗,再轻易损失又难得补充。所以让重装甲骑一直都难以成为主流。而会使用重装甲骑的统帅也越来越少。

  王仁恭所着重建立的马邑越骑,虽然也从事冲阵的活计,但真正而言,还是一支轻骑。上阵几乎不配备马铠,对方阵型严整强韧的时候,也从来不会去当凿子硬凿开对面的大阵。只有在停军山下,看到徐乐那支庄客组成的队伍,以为是软柿子,才结阵对冲了一次,结果还大败亏输。

  而刘武周来到恒安鹰扬府之后,几乎是勒紧裤带,当尽卖绝,恢复起来了恒安甲骑。这却是一支不折不扣的重装甲骑!

  刘武周曾经随征高丽,见识过大隋中央十二卫精锐还未曾消散之前的最后荣光。那曾经是大隋帝国的骄傲,是终结几百年乱世的强兵。也真正见识过重装甲骑在战阵之上的威力!

  心向往之,在云中之地,刘武周不顾一切,也要将甲骑队伍拉扯起来。幸得在边地马匹易得,这最为难过的一关不成问题,而边地男儿又是成长于马上,人员也容易挑选。至于甲胄兵刃,只有慢慢积攒,建立这支军马所花的心血,简直一言难尽。

  但恒安甲骑一旦建立,又挑选到尉迟恭这样的无敌斗将以为统帅。恒安鹰扬府顿时就成为了难啃的硬骨头!

  去岁大战,重建之后的恒安甲骑一战成名,尉迟恭先以轻骑咬住执必落落的主力,始终保持接触,了解动向,并持续对执必落落的主力进行骚扰。

  当唐国公李渊汇合王仁恭,北进迎击之际。执必落落准备先谋求会战,打垮恒安鹰扬府,再与李渊他们大军决战。

  这个时候,尉迟恭才果断动用了恒安甲骑,如摧枯拉朽一般,一直冲到了执必落落大旗之下,迫得执必落落退避,最终带来一场大胜!而李渊他们趁势追击,一仗带给突厥人这些年来未曾有过的损失。

  恒安甲骑,威名四布,才让王仁恭如此忌惮,才让刘武周真正在云中之地立足,才让根基浅薄的刘武周勉强还能和世家大族的王仁恭抗手,一直撑持到现在。

  但战事终了之后,刘武周也在恒安甲骑中开始插手,将苑君玮派了进来,在尉迟恭手中分了一营走。原来一应调遣恒安甲骑事,刘武周都是绝不过问,现在也通过苑君玮开始不断调动恒安甲骑。

  刘武周虽然咬牙建立了恒安甲骑,但是并不真正会使用这种精锐的重甲骑兵。在插手之后,很有滥用恒安甲骑的倾向。这次以一队人马为前锋奔袭,就是明证。恒安甲骑怎么能干轻骑的活计?

  尉迟恭虽然外表一副粗鲁的模样,但内里其实人颇灵醒,也知道进退。刘武周既然插手,尉迟恭就守着他那一营老底子,从来一声不吭。

  而徐乐虽然驱使着一队配属自己指挥的恒安甲骑赶路毫不留情,但是在临阵使用之际,却是小心无比。山间偷袭壬午寨,在狭窄崎岖破碎地形堵住青狼骑援军,都是自己麾下人马步下血战,无论战况如何紧张都绝不动用恒安甲骑,一直让他们养精蓄锐。在青狼骑整个败退,大营也乱做一团的时候,这才将恒安甲骑撒出,亲自带领用来踹营,这个时候,恒安重甲之骑,才能发挥最大杀伤力和最大的破坏力,而且所带来的自身伤损,也会降到最低的限度!

  恒安甲骑,此时此刻,在徐乐的带领下,没有遇到任何值得一提的抵抗,就撞入了青狼骑的大营之中!

  遇到这样懂得统帅重甲铁骑的统帅,再无什么说的,就是卖力厮杀也罢!

  数十铁骑,如一座巨大的铁犁铧也似,狠狠碾入了青狼骑中。所经之处,衣甲平过,血流成河!

  营地之中,从一开始就爆发出惨嚎之声,经久不息,没有任何青狼骑和奴兵能稍作抵挡,只是不断被踹倒砍翻踏成肉泥!

  恒安甲骑先用长矛,接连捅翻面前敌人之后,长矛纷纷断裂,又拔出加长的直刀,左挥右砍。借着马速冲力,长刀只要在人体上一带,就是一道又深又长的创口,鲜血狂涌而出,再也无救!

  而冲在前面的那些恒安甲骑,包括徐乐在内,都是用的马槊。马槊材质特异,不如硬木做的长矛容易折断破裂,这些长而灵活的大杀器,在徐乐和十余名恒安甲骑手中盘旋飞舞,一路冲过,一路血腥,满地倒下的都是尸首,然后被马蹄毫不留情的践踏而过!

  只要在途中遇见火堆,就被恒安甲骑纷纷挑起,火焰四处飞舞延烧,将一处处帐幕点燃。转瞬之间,这座青狼骑大营也就变得如山头壬午寨一般,成了燃烧的火炬,火光直冲天际!

  恒安甲骑发威,徐乐这次都未曾如何厮杀,连向来动手比用脑快步离都有点提不起兴致来。韩约持盾,只是护持着徐乐和步离两人。

  徐乐目标,就指向营地中最大的帐幕所在。

  徐乐的性子,向来就是这样,战阵之上,干的就是绝户的活计,任何时候,都先将对方主帅挑了再说!

  虽然这青狼骑的主帅,是被自己丢下断崖的执必思力,现在活着与否还不知道。而且看青狼骑这个混乱的样子,也不像有统帅坐镇的样子。但徐乐仍然习惯性的直奔主帅最有可能所在的地方而去!

  如果那执必部少族长还活着,自己这样对他,是不是太残忍了一些?

  周遭的垂死惨叫和火光之中,被数十杀神一般的恒安甲骑紧紧跟随的徐乐,在马背之上,认真的想着。

  第二百六十七章 逼迫(六十六)

  在执必思力的帐幕之中,恒安甲骑的铁蹄踏雪之声,青狼骑的惊呼喊叫之声初响之际,执必思力就想挺腰起身,指挥麾下儿郎反击。

  但是一旦动作,浑身骨头断处就是一阵剧痛,让执必思力眼前一黑,几欲晕去。竭力咬牙忍住,这才没惨叫出声!

  几名残存亲卫还有奴兵忙不迭的上前护持,执必思力躺在榻上粗重喘息着,从牙缝中一字字挤出话来:“去看看!”

  拔卡也一直在旁边喘息,他如此岁数,虽然经验丰富已极,但精力和体力实在不如年轻人了,大半夜激战,又背着执必思力奔下山道,和魏长有一番对战还负了创,现在满头花白头发如水洗一般,创口也是血肉模糊,亲卫和奴兵都在围着执必思力打转,暂时也没人顾得上他。拔卡也不在意,只是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执必思力,看众人将执必思力照应得如何。

  当恒安甲骑撞营声音开始轰响,不等执必思力发话,拔卡就已经一个健步窜了出去!

  此刻就站在执必思力的中军帐幕之外,就可以清楚看见恒安甲骑如数十恶鬼一般撞进来大砍大杀的情形!

  甲骑撞营冲阵,所向无前,从来都有一种最为残酷的美丽。加上大雪正在纷纷而落,雪花盘旋围绕着这数十铁甲之士,战马昂首嘶鸣,而投射而来的火光又将每一片雪花照得分明,这样的景象,哪怕身在被杀戮的一方,拔卡都看得呆了一下!

  青狼骑奔走喊叫,乱成一团,已经完全丧失了有组织的抵抗能力。而就算是有人有心还想厮杀一番,但在如墙一般踏破雪雾冲杀而来的恒安甲骑面前,也只有被砍翻踏过的份儿,这个时候,已然无力回天!

  呼哨声又在恒安甲骑背后响起,十余名骑士,又从结成锋矢阵型的恒安甲骑两翼闪了出来。

  这十余名骑士,浑身烟熏火燎痕迹,身上布甲都已残破,正是追随徐乐滑雪而下的玄甲骑。这些玄甲骑来不及更换重甲,所以不能当在第一线冲阵,但是当恒安甲骑将青狼骑搅得一团混乱之际,这时玄甲骑就可以以轻骑姿态,派上用场。这个时候,都迫不及待的从玄甲骑后面闪出,每人都持弓矢,在马背上奔驰而射!

  这十余名玄甲骑,主力是纳尔出海那一伙人。这些梁亥特部出身的战士,马上步下打硬仗的本事差些,还被拼死一搏的青狼骑冲上了壬午寨寨墙,要不是徐乐韩约步离他们及时赶到,差点就抵挡不住。但是马上驰射,却是这些梁亥特部出身的玄甲骑所擅长的事情!徐家闾出身的玄甲骑,马上步下都能打硬碰硬的交手仗,这骑射上头就差些了,徐敢虽然手把手教导过他们,要是什么本事都能练到家,徐家闾也就不必种地了。

  羽箭呼啸而过,到处奔走的青狼骑应弦而倒,这下青狼骑崩溃得更加明显。本来还可以避开恒安甲骑的锋矢阵型,看看还能不能收拢反击,现在轻骑突出,羽箭乱射,哪里都没个安全的地方,这个时候只有看谁逃得更快也罢!

  而此刻在山道方向,又爆发出巨大的呼喊声,又有军马,沿着山道直扑下来!

  山道之上,自然是那些曾经依托胸墙血战到底的玄甲骑了。二十余名玄甲骑战士,浑身浴血,在山道上收拢列阵,还将伤号救治了过来,只等着徐乐冲撞青狼骑大营。

  一干人等,全都在山道上焦急等待。本来已然疲累万分,但是徐乐不依不饶的调动恒安甲骑赶尽杀绝到底,又将这些玄甲骑的心气提了起来。

  徐乐这样的统帅,跟随而战,真的是很提气,谁要是徐乐的敌人,真的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不管多么强悍,徐乐总能死死咬住不放,直到将对手彻底摧垮,直至粉碎。每一场厮杀,都能打得如此的酣畅淋漓!

  连地上的伤号,都想挣扎爬起。玄甲骑将死去的青狼骑身上皮裘都扒了下来,在山道上铺开,让伤号躺在上面,再厚厚的盖上,以保持体温。但这些伤号,一个个都躺得极不安分,只想起身,看看乐郎君最后突营的景象如何。魏长有伤势甚重,但仍然不住的在问:“乐郎君何在,乐郎君何在?”

  喊杀声终于爆发了出来,铁骑动地,那地面震颤的感觉,似乎一直能传到山道来!

  魏长有终于不追问了,躺在地上大声下令:“结阵!”

  在山道上垫着脚观看山下青狼骑营地惨状的玄甲骑,忙前忙后照顾伤号的玄甲骑,顿时动作起来,形成一个小小的方阵,横宽纵长,正是步军突击的阵型。

  魏长有又大声下令:“出击!助乐郎君杀敌!”

  这些厮杀半夜的战士,整齐低吼应诺,举步而前,越走越快,直到奔跑起来,最后更是发出怒吼之声,扑向青狼骑营地,这一仗,就要打得执必部永远无法忘记!

  所有一切景象,拔卡都看在眼底,这一仗,执必部注定是要败得奇惨无比,最后不知道要丢下多少条精锐的青狼骑性命来!

  拔卡掉头便走,回转帐幕之中。

  帐幕之内,那些亲卫和奴兵都拔出兵刃来,守在执必思力身边,神色慌乱。而执必思力在榻上,也竭力想支撑着起身。

  拔卡二话不说,也不管那些亲卫和奴兵,上前就一把将执必思力扯起,负在自己背上,窜出帐幕,掉头就向着另外一边山上跑去。那些亲卫奴兵在帐幕中面面相觑,顿时反应过来,主帅都这样走了,他们还在这里撑个什么劲儿,跟着跑也罢!

  亲卫奴兵也从帐幕之中钻出,再也不管满营乱窜的那些青狼骑和奴兵,追着拔卡身影就跑。

  拔卡背着执必思力,本来还以为这位少族长要挣扎,不愿意就这样临阵逃脱,却没想到,执必思力伏在他的背上,一动不动。

  纷乱之中,拔卡一直窜到营地边缘,手脚并用,开始攀爬,逃离这片死地。这个时候,拔卡就听见执必思力咬牙切齿的低低声音。

  “我要活着,我要看那徐乐死!”

  第二百六十八章 逼迫(六十七)

  一夜厮杀,一夜缭乱,一夜大火。

  这场厮杀终于结束。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青狼骑大营已经被彻底摧破,帐幕倾倒,不少还被烧毁,犹自散发着袅袅的青烟。

  被铁蹄践踏得一片凌乱的雪地上,到处都倒伏着青狼骑和奴兵的尸首,横七竖八,各种各样死状都有。

  铁骑撞营,杀伤力之巨大,局外人往往难以想象。青狼骑已经算是灵醒,见事不妙逃散得飞快。饶是这样,营地中倒伏的青狼骑尸首粗粗一数都足有二百上下,还有百余名奴兵。最后投降被收拢的青狼骑还有二三十名,外加二百余奴兵。

  执必思力带来为先锋的,有青狼骑十一个百人队,奴兵七百。接近两千人的大队伍。壬午寨中,山道之上,营地之内,这些先锋青狼骑折损六百余,真真正正损折大半!剩下的就算逃回去,一时间也难有战力,加上丢下来的奴兵,徐乐这一夜打出的战绩,都接近去岁几万隋军战果的四分之一!

  徐乐所领,不足百骑。

  这些俘虏,被集中在一起,灰溜溜的或坐或蹲。有些伤者,还忍不住发出呻吟。有些人又冻又怕,在瑟瑟发抖,脸色又青又白。有的却还甚是桀骜,只是左顾右盼,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反抗的机会。这一大群突厥俘虏坐在一起,真是近十年来与突厥战所难见景象。

  不要说这些年来光一个执必部带给马邑郡的压力了,七八年前,这些突厥人,是将整个雁门郡都彻底蹂躏了一遍,并且将大隋天子包围城中逾四十日之久!

  在这些突厥俘虏外围,就是激战一夜的玄甲骑和恒安甲骑了。一夜苦战,当最后赢来的是一场大胜之后,疲倦伤痛也就算不得什么了,人人都未曾卸甲,或者在警戒俘虏,或者在收拢马匹,或者在将自己伤号拣一个完整些还暖和的帐幕安顿下来,一些出身汉地的奴兵被拣选出来,烧热水换草药照应这些伤者。

  这些战士,似乎感觉不到疲累也似,还在收拾着战场,收拢未曾受伤的战马,拣选可用的甲胄兵刃,集中在一起。执必思力携带来的一些粮秣也被收拢起来,又杀了死马去熬肉汤,不时有人去盛上一碗,热热的灌下肚,然后大声谈论着昨夜的战事,吹嘘着自己杀敌多少,嘲笑着青狼骑倒在自己马前的那种惊惶失措的模样。

  玄甲骑中人,这个时候都得到恒安甲骑的各种吹捧。昨夜玄甲骑从头打到尾,这表现也足以得到任何夸赞。原来两支军马之间颇有点生分,甚或恒安甲骑对玄甲骑还有点敌视。凭什么一个才拉起来的新军,在云中城内就独占一坊,各种待遇和恒安甲骑平起平坐?这一仗下来,却被玄甲骑打得服气了,这真是不折不扣一支新生的强军!

  一帮浴血厮杀之后的战士聚在一起大声说笑,不是更是一起轰然爆笑一场,声音在群山之间回荡,嗡嗡作响。

  大雪,战地,血红,披甲男儿雪中席地而坐,放声而笑。如此豪情,简直可以入画。

  在这笑声之中,哪怕是最为桀骜的青狼骑俘虏,最终也不得不垂下头来。落在这些甲士手中,就得认命!

  而玄甲骑和恒安甲骑的目光,不时还望向徐乐。尤其是恒安甲骑,这目光简直到了仰慕崇拜的地步。

  玄甲骑素质再好,也是新军。战阵经验,临阵胆气,都是需要磨练的。但一路行来,都是一场胜利接着一场胜利,这将帅之功,大到了一定程度。

  都是因为徐乐,在战阵之中敏锐的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身先士卒鼓舞士气,摧锋折锐亲身打垮敌人的最强点,并且不依不饶的揪住敌人弱点打到底,才将玄甲骑这么快就带了出来。

  如此将帅之才,真不知道怎么历练而来,也许真因为这乱世到来而降临,注定要在这个世道中,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

  幸好这个看起来温温和和,修眉俊目的年轻人,是自己这一方的!

  被众人目光所追随的徐乐,现在正站在执必思力原来的帐幕之前,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韩约侍立在侧,步离又不知道溜达到了哪里去。只要徐乐不上阵厮杀或者安全看起来没问题的时候,步离不像韩约那样,有的时候就自行其是,而且这小狼女还有个隐秘的爱好,就是搜集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宝贝一样藏着不给人看,现在正不知道在战场上的什么地方翻翻拣拣来着。

  执必思力的帐幕已经是一片狼藉,整个倒了下来坍塌在雪地上,正是徐乐纵马冲入一番践踏的结果,不过那时候执必思力早就逃掉,徐乐扑了一个空。

  正在徐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时候,全金梁和曹无岁说说笑笑的而来,远远就招呼见礼:“乐郎君!”

  原来全金梁被调到徐乐麾下节制,一路而来,对徐乐就算行礼,也是冷淡敷衍,也绝不招呼。现下这个平胸军礼行得端正有力,这一声乐郎君招呼得更是响亮。至于曹无岁,现在将徐乐就当做天人一般看待,他行的是抱拳躬身之礼,这腰都快呵下去一半了。

  徐乐这才转头,点头示意:“一夜厮杀辛苦。”

  全金梁笑道:“我们有什么辛苦的,就是最后冲杀了一气,汗都没怎么出。倒是乐郎君,才是真正转战厮杀一夜,应该早点休息一阵,我们恒安甲骑放出哨探,就算是青狼骑来,也偷袭不到咱们!”

  他看看徐乐,又劝了一句:“那执必家小王逃了也就逃了,下次乐郎君再擒获他就是,这小王没什么本事,只要再对上乐郎君,还不是大败亏输的命?”

  见徐乐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全金梁以为徐乐在想缴获如何分配的事情。玄甲骑才建立,家底太薄,这次捞着了几百匹战马,还有甲胄兵刃粮秣,恒安甲骑出力了,徐乐在寻思到底分出去多少合适。当下又大包大揽的拍着胸脯。

  “这些缴获,乐郎君看着分配就是,咱们恒安甲骑绝不争多论少!”

  徐乐终于一笑,摇摇头道:“我不是在想着这个……给刘鹰击报捷的传骑派出了么?”

  全金梁回道:“早就派出了。”

  徐乐微微一叹:“我已尽力而为,为刘鹰击破局,下面就看刘鹰击到底是什么盘算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逼迫(六十八)

  大队人马,仍在山道中行进,正是刘武周所率领的主力。

  虽然在得知徐乐直扑壬午寨的消息,但这支大军,仍然不敢拼命赶路。徐乐作为前哨,居然轻兵而击占据绝对优势的执必部青狼骑,虽然被刘武周壮之,但是成败难料,在多数人看来,徐乐还是败的可能性居多。

  谁知道执必部在击败了徐乐之后,会不会趁锐直进,接着打击后续而来的大军?要是这个时候拼命赶路,直迎上去,那就是兵书上所说的急行百里必蹶上将军了。

  大军持重而进,每经行一座军寨还要和军寨取得联络,前面又在左右两翼再次分出轻骑哨探以为引导,直向壬午寨而去。

  行军途中,都有部分人马披甲,轮班替换,以保证万一青狼骑突然出现在面前,有军马披甲持矛而战。

  这样一番准备,这连同辎重辅兵在内的上千人马,行进顿时就慢了下来,距离壬午寨一百余里的路程,怎生也要两天的时间才能赶到。

  大雪始终不停,纷纷扬扬落下。道路虽然冻得结实,但是雪积得深了。骑军战兵还好,但是缁兵有驮子有大车,在积雪之中就行得慢了,这些驮骡挽马不比战马,因为云中城粮秣实在紧张,冬天上的精料不足,掉膘严重,使不出气力来,拉着车子只是嘶鸣,或者带着驮子的累极了干脆就卧在雪中,不论辎兵怎么驱赶就是不起身,行进得越发慢了。而骑军战兵又不可能丢下辎重轻兵深入直进,走一程就要等候一阵,如此天候行军,人人心头都是冒火。

  陈凤坡就在队尾,看着麾下人马在雪中挣扎前行,驮骡挽马赶起来这个那个又卧下了,牲口的嘶鸣声,麾下人马的驱赶呼喝声错杂在一起,冲击着这位玄甲骑负责后勤的别部司马的耳鼓,急得这老军油子满头都是汗。实在逼不过自己也跳下马来,帮着一起料理这些牲口,滚得一身雪泥,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当年在神武县为一个小军头的悠闲富贵样子?

  风雪之中,又是两骑冲锋冒雪回返而来,正是暂摄出击玄甲骑后续大队的韩小六和宋宝两人,两人都是一脸焦躁神色,直直的就冲着陈凤坡来了。

  两骑直冲到陈凤坡面前,宋宝居高临下,劈面就问:“老陈,你是怎么弄的?恒安甲骑的辎兵,都没你们这生慢!到底能不能拉着队伍跟上?不行的话,有的是人能为这别部司马!”

  陈凤坡浑身雪泥,仰头看着宋宝,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当年他在神武县为鹰扬兵队正,勾管着神武一县的关防,治安,库房。这些乡间轻侠少年,见着他陈队正都只能当佛拜着。宋宝的名声他也听说过,是外郡游侠而来,很干了一些不清不楚的勾当,但是乱世将起,陈凤坡一时间也懒得料理,只想着这个外郡游侠要是过分了,再找机会收拾了他就是。陈凤坡那时手里不仅有几十号鹰扬兵,城中轻侠传一声令也能调出几十号来,宋宝哪里经得起他收拾?

  现下这原来草芥也似的人物,却爬到了他的头上,大喇喇的发号施令,还威胁要夺掉他这别部司马的位置,好像他陈凤坡多乐意为这别部司马也似!

  阴差阳错被裹挟到这玄甲骑当中,陈凤坡对徐乐是服气的,不仅仅是徐乐救了他一家性命,更保全了神武县。而且徐乐这人,本事实在超凡拔俗,迫得王仁恭主力大溃于善阳城,更是惊掉了陈凤坡的下巴。

  陈凤坡是明白人,知道乱世将起,不过身为边鄙小县一个土著小军将,又能有什么法子?过一天算一天也罢。不过徐乐这等人物,天生就是该在乱世中成就一番功业的!追随着他,说不定还能在乱世中,建立属于自己的家名!

  所以陈凤坡也算是任劳任怨,死心塌地的出力效命。但这可不代表能听宋宝这样呵斥!

  陈凤坡冷着一张脸正想反驳,宋宝就被韩小六拉了一下。这位恐怕是恒安鹰扬府最年少的军将,脸上稚气还未曾完全消退,就已经经历了好几场厮杀了。

  韩小六不耐烦的道:“老陈他们够卖力了,这个鬼天气,能走多快?咱们的牲口也不是很得力,掉膘得太厉害,得想别的法子!”

  陈凤坡也哼了一声:“我们的牲口,都是得自神武县和善阳城前缴获王仁恭的,一路行过来,本来就疲累掉膘,云中城里的粮秣紧巴巴,也没喂回来,这大风雪天,怎么快赶路?瞧着吧,这一仗打完,还得死一批,看从哪里补回来!”

  宋宝眉毛一扬,就想发火。现在他自诩为徐乐手下第三人的位置,哪里经得住陈凤坡这样的反驳?

  韩小六在这个时候又扯了宋宝一把:“宋大郎,咱们就别跟着刘鹰击慢慢挨了。咱们自己带着玄甲骑,也不管辎重了,轻兵直入,去接应乐郎君!乐郎君只要出击,肯定大胜,拿下壬午寨是稳稳的。但乐郎君性子,从来都是要乘胜追击,那青狼骑的前锋,乐郎君人马只怕还不够,咱们赶上,正好将青狼骑前锋全吃掉,打个大捷出来!”

  宋宝想喝骂的话这一下就给韩小六堵了回去,呛得咳嗽了两声,忙不迭的摇头:“这叫什么话?刘鹰击的军令,可是持重而进,军马不要分散。反正最多两天也就接应上乐郎君了,争这一天的工夫做什么?而且前锋青狼骑据说可是千骑上下,咱们六百骑出击,全军压上能不能打赢还两说,乐郎君就算拿下壬午寨也是稳守,突厥人不善攻坚,乐郎君守得住的,真不必着急!”

  没跟过徐乐参与神武的那几场战事,宋宝对徐乐领军打仗的本事,体会还没那么深,对于徐乐轻兵直进,马上就去袭击壬午寨,肚子里也很是腹诽了几句,现在韩小六要轻兵直进去接应,宋宝第一时间就竭力反对。

  韩小六猛挥胳膊,大声反驳:“咱们是乐郎君麾下,顾着乐郎君就好。你那么听刘鹰击号令,那去恒安甲骑就是,反正我是不听这个什么持重而进的号令!”

  不待宋宝说话,一个声音冷冷的响起,满是威胁:“谁说不听刘鹰击的号令?在军中,知道这是什么罪过吗?”

  第二百七十章 逼迫(六十九)

  说话之人,正是苑君玮,在他身边的,就是尉迟恭。

  宋宝和韩小六看着自家辎兵行进得太慢,赶过来催促动员。尉迟恭和苑君玮如何又会觉得自家辎兵行军得够快?这般天气,辎重在大雪中挣扎的苦楚都是一样的。按照云中城现在粮秣库存,恒安甲骑这些驮骡挽马就是多吃一点也有限,掉膘也甚是严重。玄甲骑辎兵行进得慢,恒安甲骑辎兵又何尝不是?

  两支队伍都在和这些牲口较量,互相还不伸手帮忙。尉迟恭和苑君玮同样有些焦躁,就转回头来看一下,结果就听见韩小六在那里放言不听军令,尉迟恭的脸顿时就更加黑了三分,苑君玮的火更是腾的就冒了上来!

  当下苑君玮就出声叱责,手更按在了佩戴直刀之上,一副随时准备动手以正军法的模样。

  宋宝和韩小六回头,见到是尉迟恭和苑君玮两人,宋宝脸色就变了,顿时就带了三分惶恐,眼珠转动,就想着该怎样将韩小六这句话遮掩过去。但韩小六却和徐乐学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甚至更张扬外露一些,看见尉迟恭和苑君玮两人也半点没有什么怕的,一掀胳膊抗声开口。

  “当年老太公教导,但为将帅,当对部下有信有义,乐郎君领军为先锋在前,拼死突袭,去收服失陷的壬午寨,这个时候,将帅还在持重行军,不想着早点接应上前面奋战的乐郎君。这将帅算是有信有义吗?无信无义之军令,不遵又如何了?”

  韩小六梗着脖子,一番话毫不停顿的就这么冲出口,宋宝苍白着一张脸拼命拉扯都拦不住。直到韩小六说完,宋宝才来得及补了一句:“你满嘴胡说些什么?”

  一时间连辎兵那些正在雪泥中挣扎的牲口嘶鸣声都停顿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韩小六。

  韩小六还是身量未曾完全长成的少年,脸颊瘦瘦的,唇上有些绒毛也似的胡须,反而让他看起来更加稚气。裹着一身弊旧的大氅,脸也冻得又青又白,还挂着长长的鼻涕。

  但就是这个少年,已经追随着徐乐经历了数场大战,也从来都是冲在前面无所畏惧。若说徐乐骨子里面桀骜,但面上还是温和文雅。韩小六却连面上都懒得遮掩,只要乐郎君一声号令,天老爷在面前,都敢上前捅几个透明窟窿,初生牛犊之气,简直张扬得铺天盖地也似。

  这时不仅宋宝拉着韩小六,连陈凤坡都来阻拦,一边朝着苑君玮尉迟恭赔笑:“他岁数小,嘴上没一个把门的,刘鹰击的军令,咱们哪里敢违背?”

  尉迟恭脸色更沉了三分,重重哼了一声,也想就此罢休,懒得跟这还拖着鼻涕的孩子计较下去。不过新下更多了三分好奇,连这小屁孩都能说出将帅统帅道德是守信守义,这教导出包括徐乐在内一支强军骨干的徐老太公,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物?

  苑君玮也强自按捺住火起,手也放开刀柄,点点韩小六:“你嘴上小心些!”

  韩小六脖子又是一梗:“小心就是在后面慢慢磨蹭?就是让乐郎君一人孤军奋战?恒安鹰扬府好大的强军名声,现下算是见识了!”

  宋宝眼泪在这一刻都快出来了:“小祖宗,你闭嘴吧!”

  大雪飘舞之中,直刀出鞘之声呛然响起,苑君玮已经拔刀在手,一磕马镫就向韩小六而来,脸色铁青!

  苑君玮和徐乐之间,已经算是结下了深仇不假。但苑君玮有个好处,就是打仗从来不怂,对突厥人也是仇视。这云中之地,就是刘鹰击和苑家保护的地方,执必部老来烧杀抢掠是个什么道理?

  徐乐为前锋开路,以百人队伍就敢去突袭陷落的壬午寨,在突厥人面前半点畏惧避战之意也无。这番作为,苑君玮心里是佩服的。所以韩小六满嘴胡说八道,居然还扬言不遵军令,呵斥了几句,苑君玮也就打算放过。但是现下韩小六话语,又牵扯到整个恒安鹰扬府!

  对恒安鹰扬府的归属感,苑君玮也算是全军中派得上号了。毕竟这是他兄长辅佐刘武周,辛辛苦苦恢复重建起来的。而也是恒安鹰扬府,重用他一个年轻人,在徐乐出现之前,他也是恒安鹰扬府中冉冉升起的一颗新生将星。恒安鹰扬府给了他全部光荣和荣耀,虽然最近这些荣耀有些黯淡,但是对于一个心思颇为简单的年轻人而言,这样的团体,难道还不足够用尽全部气力甚至性命来维护么?

  直刀指着韩小六,才走几步,苑君玮胯下战马就已经加速,这是真的想冲上去砍韩小六一刀!

  韩小六这种性子,哪里会怕被乐郎君三番五次收拾的苑君玮?看苑君玮真想动手,韩小六一伸胳膊就摘下弓来,闪电一般搭箭上弦,胳膊虽然看起来细,但是一石半弓力的步弓,顿时开如满月,弓弦发出绞紧之声,箭簇生寒,直指苑君玮咽喉!

  跟随苑君玮而来的亲卫也纷纷拔刀,玄甲骑上下自然也不会怂,也是一片兵刃出鞘的声音。两个性子都桀骜的年轻人说僵了动手,一副带得两军就要在这大雪中火并的模样!

  尉迟恭纵马而前,胯下健马两步就追上了苑君玮,尉迟恭一长腰就扯住了缰绳,苑君玮胯下坐骑再也冲不出去,偏着头长声嘶鸣,四蹄刨得雪尘飞舞。尉迟恭同时对着那些也准备护着苑君玮冲上前的亲卫大声道:“都停手!”

  在韩小六那边,宋宝不敢去压韩小六胳膊,生怕一碰韩小六这一箭就放出去了,情急之下,只能一把抱住韩小六的腰:“小六,你想害死大伙儿不成?”

  陈凤坡也跳起来双手乱挥:“大家停手,大家停手!”

  但两边都是血气方刚的军中汉子,在雪中赶路都是一肚子窝火,现下给撩起火头来了,哪里是一下子就能停下的?双方喝骂声也响了起来,惊动了那些牲口,也开始长声嘶鸣。道路之上,乱成一团!

  这时刘武周的声音终于响起:“入娘的你们在闹什么?眼里还有我么?”

  第二百七十一章 逼迫(七十)

  刘武周一身弊旧大氅,策马踏雪而来。恒安鹰扬府上下都知道,刘武周不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符合他的出身不高。开心就大笑,生气就劈头盖脸大骂,有的时候甚至挽起袖子动手,火发得太过分了,苑君璋还得赶紧拉住他,刘武周被拉着犹自能不依不饶的跳脚大骂。

  现下过来,这怒气更是明显之极,大氅都挥开了,露出了里面更破旧的皮袍子,一顶毡帽也被扯下来抓在手里,似乎下一刻就要把手中帽子砸在谁人脸上!

  刘武周出现,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如韩小六,都要给个面子,缓缓放下手中的弓。还箭入撒袋之中。

  一众刚才还和斗鸡一样的恒安甲骑和玄甲骑两边兵马,现下也都老实了,各自退开,守着自家阵营,只是还互相瞪着,一副都不服气的模样。

  刘武周先转向尉迟恭和苑君玮他们,先扫了一眼尉迟恭,点点头:“你这黑厮,不喝酒还算老实,这次看你一直在阻拦,没你过错,让开去。”

  尉迟恭松开缰绳,给苑君玮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一声不吭的缩到一边去了。

  刘武周目光落在苑君玮身上,苑君玮垂下头去,脖子都快缩到腔子里去了。

  刘武周停顿一下,扔下帽子抄起马鞭,劈头盖脸的就朝苑君玮头上身上乱敲而去,马鞭打在铁做的兜鍪之上,声音响亮。

  “入娘的苑四,尽给我捅娄子!仗着你哥哥,以为阿爷就收拾不了你?反了天了?阿爷收下的玄甲骑,你拔刀想砍就砍?砍了我算了,省得为你们这帮家伙整天操心受气!”

  刘武周下手毫不留情,苑君玮抱着脑袋左躲右闪,又不敢叫痛,给打得狼狈不堪。

  刘武周打发了性子,越骂越是高声,似乎这七八鞭子才不过活动开来,再抽个二三百鞭也不在话下。

  尉迟恭在旁边吼了一声:“苑四,还不快走?”

  苑君玮一下反应过来,打马就跑,远远窜出去十七八步,这才敢停下来,畏畏缩缩的躲在远处。

  一众苑君玮的亲卫,全都噤若寒蝉模样。低着头不则声,任刘武周在那里大发怒火。看苑君玮跑掉,刘武周倒也没追上去,算是给了尉迟恭一个面子,但仍然家乡土语各种骂人的话源源不绝而出,声如洪钟,中气十足,在道路上轰响。

  玄甲骑这才是第一次见到刘武周的骂人本事,真的是能压得恒安鹰扬府这些骄兵悍将一个个都抬不起头来!

  刘武周骂了一阵,才恨恨收声,用马鞭点点在远处头都垂到胸口前的苑君玮:“回去再收拾你,这次不是虚话,你哥哥来也没用!”

  说完这一句,刘武周这才转向玄甲骑那一拨人。宋宝和陈凤坡已经开始有点发抖了。自家心腹都被马鞭抽打,再被骂了个狗血喷头,轮到玄甲骑这方,岂不是要拖几个人出来以正军法?

  只有韩小六,还倔强的昂着头,虽然浑身也绷紧了,但仍坚持着不垂下头来。

  刘武周慢慢策马过去,靠近几人,一直在旁边沉默听着的尉迟恭赶紧跟了上去。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到时候拦着刘武周一点。

  刘武周绷紧脸,打量了一下韩小六他们几人,缓缓开口。

  “选乐郎君为前哨,就是对他有绝对信任。他去袭取壬午寨,自然有他的把握。但大军行进,自有章法,前哨接敌,就是提前为大军示警,掩护大军步步为营,以万全之备上前与敌而战。现在乐郎君进一步军情还未曾传回来,大军如何能疾行而前?既然知道前面有大敌,敌情不明就这样上去,用兵有这个道理没有?”

  一众恒安甲骑抬起头来,满脸都是不服气的表情。刘武周适才将他们骂得狗血喷头,将苑君玮一阵好打。现下对着玄甲骑,却是这般客气!就算是礼遇新来投效之士,这未免也太客气了一些。且那乐郎君,有什么了不得的,虽然自家厮杀本事的确是出类拔萃,但是现下领着百骑就想反击壬午寨的优势执必部大军,不过也是一勇之夫罢了,说不定还会将自家弟兄白白葬送,如此人物,如何值得这般优遇?

  宋宝和陈凤坡两人都抬起头来,一脸感动表情。刘武周实在是给足了面子,这般解释自家不愿意催促大军加快行进速度以接应徐乐,优遇得让两人都感动得近乎于惶恐了。

  刘武周说得自是正理,徐乐干的就是前出哨探的活计,将军情传递回来,大军才好决定到底如何展开接战。现在就知道徐乐反击壬午寨去了,进一步军情还未曾传回,这支主力自然不能轻进。

  这个时代的道理,不论家主还是统帅,就是麾下的天,不管做什么决断大家奉命就是。刘武周肯这样放下身段解释,已经是怀柔客气到了极点!

  宋宝忙不迭的在马上行礼:“鹰击决断,我们尊奉就是,适才实在是我们行事不谨,还请鹰击重重责罚。什么罪过,属下都心甘情愿受领。”

  这番话,宋宝自觉说得高风亮节,韩小六惹出来的事情,自家一力承担了。谁让现在乐郎君和小门神不在,玄甲骑中是自家主事呢?这韩小六,自家就多包容一些也罢。

  却没想到,此时此刻,韩小六却梗着脖子,硬邦邦的回了一句:“乐郎君出击,必然大胜,这个时候不追上去跟着乐郎君穷追猛打突厥狗,这恒安鹰扬府的兵,当着还有什么意思?你们不去,我也要去!”

  宋宝大怒:“韩小六!”

  尉迟恭笑着摇摇头,苑君玮一直远远听着,这个时候忘了才被刘武周又打又骂,哈的一声笑出来,顶着脸上鞭痕嘲讽开口:“这可是执必家青狼骑主力深入!见识过去岁大战么?知道这些突厥狗有多难打么?你们乐郎君,说不定已经在壬午寨下撞得头破血流,这个时候仓皇回转了,大军持重而进,才是他的坚实后盾!”

  就在这个时候,风雪之中,两骑疾驰而来,正是全金梁麾下的恒安甲骑,一身轻装,战马身上犹自沾染着多少突厥执必家青狼骑的血迹,出现在后续大军的视线当中!

  第二百七十二章 逼迫(七十一)

  苑君玮嘲讽之声远远传来,韩小六回得极快,声音也大,震动四下。

  “乐郎君又不是你们!你们打不出来,乐郎君可打得出来!现下乐郎君一定已然大胜!现在慢慢而行,耽误了战机,都是你们的错处!”

  刘武周尉迟恭苑君玮这种虎狼将帅之前,在多少恒安甲骑面前。韩小六这个身形单薄,犹带稚气的少年,丝毫畏惧之态都没有,脖子也始终梗着,一点服软的意思都没有!

  宋宝这一刻,手按着刀柄,真的想一刀砍了这韩小六!

  陈凤坡却放弃了,垮着肩膀在一边站在,反正都已经这样了,爱怎么样怎么样吧。横竖今天韩小六已经决定得罪所有恒安鹰扬府的人到底了。自己选择追随乐郎君的那一天开始,就注定了一生当有诸多磨难……

  苑君玮一脸鞭痕,神色真正狰狞起来,原来想砍韩小六一刀,纵然愤怒,尉迟恭一拉,也就罢休。现下哪怕刘武周也在,苑君玮又将直刀拔了出来,这次连喊声都没了,只是狠狠一磕马镫,直冲韩小六而来。

  纵然刘鹰击怎样责罚,也要一刀砍掉这小子,看有没有人还敢当面辱及恒安鹰扬府上下!

  苑君玮这次冲击之坚决勇猛,裆劲给得十足,战马马蹄发力之处,大块的冰雪横飞,胯下战马,就如离弦之箭一般朝着韩小六冲击而来!

  尉迟恭猛然一扯缰绳,战马打横,拦在苑君玮冲击而前的路上。苑君玮也不和尉迟恭废话,一拨马头就要绕开他。尉迟恭战马打横,也还未曾发力,只要绕开他,尉迟恭拦不住自己!

  而在另一边,韩小六他们也看见了苑君玮冲击而来,韩小六一把就抽出弓来,闪电也似搭箭上弦。这小子真是个胆大心狠之辈,手指一动就想放弦!宋宝在侧,终于反应过来,猛然一掀韩小六胳膊,弓弦声一响,羽箭冲天而起,韩小六侧头怒目而视宋宝,又想从撒袋中抽箭,宋宝已经怒吼出口:“韩小六,老子先砍了你!想把大家都害死不成?”

  尉迟恭那边,在苑君玮准备绕开他的时候,尉迟恭已经伸手,一巴掌就拍在苑君玮坐骑鼻子之上,苑君玮坐骑长嘶一声,顿时就前腿一软,跪倒在地。苑君玮也给带得倒下,就地一滚翻身而起,瞪着尉迟恭眼睛都红了,似乎在下一刻,不管平日里多么忌惮尉迟恭,也要扑上去和这黑尉迟分个胜负!

  苑君玮和韩小六这俩熊孩子,彻底将玄甲骑和恒安甲骑之间隔阂放大。两军的战兵都走到前头去了,此间的都是辎兵。

  辎兵行进艰难,难分队列,两支辎兵差不多就混杂在一处。刚才就差点闹起来,不过大家还晓得进退收敛,互相问候几句祖宗,也没到真个动手的地步。

  现下苑君玮满地打滚,韩小六一箭冲天,又把火气引燃。边地汉子,本来就强悍凶蛮,桀骜不驯。两军之间也谈不上有什么同生共死的情分在,这下子纷纷怒吼出声,各自寻趁手兵刃就要厮打在一起。

  这些时日,云中之地,恒安鹰扬府受到的压力实在太大了,南有王仁恭绝粮,北有突厥执必部深入逼迫,困守孤城,风雪之中,六百骑匆匆北上,试图破局。一路就在大雪泥泞之中挣扎前行。

  人人心中,憋得似乎都要爆炸。一支军队,都是活生生的人组成的,各有想法,各有心思。不是将帅威望重,任何时候只管下令,就是令行禁止。练兵带兵之道,从来都如炼丹孵卵,要小心从事,认真对待。

  今日虽然刘武周在场,但是一时间这些边地汉子这些时日累积的压力都被引燃,浑然都忘了他们刘鹰击就在场中,真的各寻家伙,就要厮斗在一起,在这大雪之中先殴斗一场出了胸中郁气再说!

  刘武周瞪眼看着这突然又混乱起来的场面,一时间手足冰凉。

  这场面,已经近乎于营啸!

  军中压力一大,这种营啸也似的失控场面,就是将帅最为畏惧的事情。在这个时代,任何精锐都不敢保自家不会碰到这样的场面。

  当年大隋十二卫绝对精锐远征高丽,这是百战余生的大隋帝国中央虎士,用以压服整个天下,并让突厥人束手内附。但是在高丽苦战不胜之后,也屡屡营啸崩溃,刘武周就亲身经历过这样可怖的场面!

  这场斗殴下来,玄甲骑和恒安甲骑内讧,至少这北上军马,军心可救崩了。自己如何遂行下面的破局之策?没有恒安鹰扬府强军,自己可什么都不是!

  此刻道路之上,两边人就要扑击在一起,用各色随手寻觅到的家伙,殴斗在一起。韩小六和宋宝在那里拉扯,苑君玮等着尉迟恭一副也要动手的模样,陈凤坡见乱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刘武周一时间也呆愣住想不出应对之策,眼看就要无可收拾!

  就在这个时候,蹄声雷动,却是大队玄甲骑和恒安甲骑回返而来。

  刘武周转头看到这些甲骑回返,一颗心差点都停跳了。以为是这些甲骑见到后面厮斗,也来加入战团。

  原来只是辎兵互殴,伤损总归还是有限。这些战兵,可是最擅长的就是杀人的活计,一旦卷入战团,那就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才能收场,自家的全盘打算,真的付诸流水!

  这个时候,枭雄人物总是枭雄人物,战兵回头,刘武周反而镇定下来,丢下马鞭拔出佩刀,横在自己脖子上面,用力如此之大,冰冷刀锋,顿时就在颈项上带出了浅浅创口,鲜血流出,转眼就被冻得凝结起来。

  刘武周用尽全身气力怒吼:“是刘某人过错么?自家儿郎要殴斗在一起,云中绝粮,突厥深入,都是刘某人之罪!弟兄们要是互相伤损,刘某人就死在前面!”

  不管是红了眼睛的韩小六还是苑君玮,或者从头到尾都觉得很无辜的尉迟恭,亦或者是准备厮打在一起的两军辎兵,最后还有那些回转而来的两军战兵,全都停顿了下来,看着刘武周。

  尉迟恭也终于掣鞭在手,吼声如雷:“谁再敢动一动试试?黑尉迟的铁鞭认不得人!”

  风雪之中,一时寂静,所有人都僵在当场,如一尊尊造型各异的雕塑。

  迟疑少顷,一名恒安甲骑队正才哑着嗓子发问:“这是怎生回事?全五遣人前来回报,乐郎君拿下壬午寨,执必部前锋全军覆没,斩首逾六百,另俘三百。执必部小王仅以身免……鹰击,怎么这里打起来了?”

  刘武周手中刀落在地上,一脸呆愣。

  “啊?”

  第二百七十三章 逼迫(七十二)

  自从掌恒安鹰扬府以来,刘武周解衣推食,待人大度,治军严整,短短时间内,就树立下偌大威望。

  今日此刻,刘武周第一次有了自己闹出了大笑话的感觉。

  以为恒安甲骑和玄甲骑要转回来参加殴斗,自己摆出以死相逼制压军心的模样。反正刘武周向来都是这个至情至性的样子,也算不得什么丢人的。只要能把军心稳住,少少丢点面子,以他威望之深,也足够赔得起。

  但是这些甲骑回转,却是来传捷报的!

  而且这捷报,大得如此惊人!

  斩获俘虏,近千之数。执必家的青狼骑前锋,差不多是全军覆没了。青狼骑纯是骑军,就算败绩,也能跑得飞快,难得有这样的损失。真不知道这一仗是怎样打出来的!

  被恒安甲骑和玄甲骑夹着的两名传骑,刘武周认得出来,正是全金梁的手下。都是信得过的老卒,本来一脸兴奋模样,但迎头撞上统帅要勒脖子这个场面,两人都一副下巴能砸到脚面上的表情。

  苑君玮红了眼睛准备好生厮杀一场,和玄甲骑分个你死我活。但是现下也完全僵住,嘴里格格有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已经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做什么好。

  口口声声用兵之理,口口声声徐乐会被撞得头破血流,甚或准备在这儿和玄甲骑动手。结果传来的,却是这样一场惊人大捷!

  谁都知道这场大捷的意义何在。如此大捷,已经不仅仅是挫动突厥执必部的锐气这么简单了。完全可以乘胜追击,击破南下的执必部,如此大捷,冰天雪地之中,不知道能有几成执必部的青狼骑能够生还塞外!

  如此执必部短时间内难以威胁云中,则南北受到胁迫威逼的绝境就有了一丝生路,云中城只用单独面对王仁恭的压力即可。虽然仍然艰难,但是比之烽火初燃之际那种绝望,已经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徐乐拼死拼活,以近乎自杀性的突袭,为恒安鹰扬府打出了一条生路,自家还在这里欺负他的弟兄,自家还称什么英雄?而场中准备殴斗的一班玄甲骑和恒安甲骑的辎兵,抓着各色各样的家伙,愣在当场,全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原来人喊马嘶的道中,现下寂静得跟无人的墓场一般。

  徐乐大捷这个消息,实在是太过不可思议。

  怎么就能带着不足百骑就这样赶过去,然后过了一天,就遣人来回报,青狼骑前锋就这样全军覆没了呢?

  大家和青狼骑也是交过手的,打得极苦,好容易才获得一场大捷,几方军马还得相当时间才能将元气将养回来。

  怎么什么事情,到了这位乐郎君手里,就变得这么顺理成章轻描淡写?大隋沿边立下这么多军府,用那么多资财将养这么多的精兵强将,以守边应对突厥。大家还辛辛苦苦什么个劲儿,只要有战事就将这位乐郎君派去就是了!

  寂静当中,刘武周终于打破了沉默,追问一句:“再说一遍?”

  那两名全金梁派来的传骑,收拢下巴,肃容回禀:“打赢了!百骑破千骑,壬午寨夺回,数百突厥人烧成了灰,乐郎君带人堵住山道,打退了突厥人的增援!突厥人败下去之后,乐郎君犹自不肯罢休,滑雪从山顶而降,带领一直未动的全队正甲骑,直击青狼骑大营,击破大营,执必部小王逃遁,乐郎君与全队正遣小人们前来传捷!”

  话语声中,一场惨烈血腥的战事就展现在所有人眼前。

  场中多少人都是宿将老卒,如何想不出这战场场面?夜色大雪,偷袭军寨,然后分兵堵截援兵,徐乐身在队中,大呼酣战,浑身浴血。饶是这样,也一直未动全金梁的兵马!

  血战之余,击退突厥人的强攻,然后毫不喘息,从山顶飞降而下。这才调动一直养精蓄锐的全金梁人马,咬着败退的突厥人不放松,直撞大营!

  如此剽悍凶狠的军将,真不愧为刘武周许之的凶龙之名!

  尉迟恭低低叹息一声,紧握铁鞭,肌肉都绷紧了。谁都明白他的心思,实在遗憾错过这场荡气回肠的战事!韩小六脸昂得更高,几乎都是用鼻孔去看苑君玮了:“这就是咱们的乐郎君!还有什么说的?要打就来,六爷爷奉陪到底!”

  那些玄甲骑辎兵,也是一脸高傲的看着适才差点扭打在一起的对手。而对面那些恒安甲骑辎兵,一个个松手将手中家伙丢下,默默退开。

  军中有的时候,就是奉行一种最为简单的规则。能打赢敌人,就能赢得最大的尊重!

  那些兴冲冲赶回来的恒安甲骑,也是看着玄甲骑一脸愧色,自家弟兄,这些事情做得实在太过丢人,想找点场面话说,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刘武周正正容色,狠狠扫视了刚才乱成一团不听号令的麾下人马一眼,但也没多说什么,现在再找补什么话,都是丢人。

  “乐郎君如此一场大捷,正是云中城死中求生之机!当军汉的,有血性朝着敌人撒去!某当为全军之前,接应乐郎君,击破突厥执必家!让他们来得去不得!”

  韩小六斜睨一眼苑君玮,振臂大呼:“接应乐郎君!”

  玄甲骑上下,不论是战兵辎兵,顿时同声应和:“接应乐郎君!打入娘的突厥狗!”

  玄甲骑呼喊,这些恒安甲骑也终被带动,徐乐大胜,也激得他们战意昂扬,多日郁闷,全都变成求战心切。

  “乐郎君,万胜!”

  呼喊声中,苑君玮沉着一张脸,扯下兜鍪,一把拽断头发束带,刷的一刀割下半截头发来,向韩小六扔去:“苑爷爷欠你一箭!现今要上阵厮杀,伤损不得。等能活着回去,苑爷爷接你这一箭!”

  恒安甲骑和玄甲骑之间,一时间因为徐乐的大胜,全都没了隔阂,呼喊声中,每人都望向刘武周,只待上前!

  刘武周再不打话,猛一挥手重重前劈,大队人马顿时高声欢呼,甲骑一扯缰绳掉头继续向前。而辎兵也拿出吃奶的气力,继续和那些辎重搏斗,无论如何也要赶上大队!

  风雪之中,刘武周的神色,却略略有点阴沉。

  第二百七十四章 逼迫(七十三)

  风雪之中,一处烽燧挺立。

  这座烽燧被执必部突袭拿下来之后,现下已经完全变了个模样。烽燧周围原来的沟壕已经被加深,鹿砦也多设了几层。只有进出通道被加宽加阔,便于执必部的青狼骑驰驱。

  突厥人虽然没有汉人这么强的构筑防御体系的本事,但是将原来留下的各种防御设施加强的本事还是有。如此冰天雪地中,驱使奴兵去伐木挖壕,也是狠狠下了一番功夫!

  以这烽燧为中心,也仿照汉人式样建立了四处军寨,分守四面。虽然这些军寨看起来都甚是简陋粗疏,也有防御弱点存在。但是四座军寨一立,整支大军营地顿时就形稳固许多。

  被四面军寨夹在里面,拱卫着中心烽燧的,就是连绵的牛皮帐幕。这些牛皮帐幕都积满落雪,静静伫立,正是数以千计的青狼骑居于雪原之上,似乎随时等待出击,撕咬猎物咽喉!

  除了此间,其余几处被打下来的烽燧也是被改造成了这般模样,护卫犄角,在雪原上形成连绵阵势。在和汉人打了这么久交道,近年来掳掠了成千上万汉人生口,军民皆有。突厥人同样也也在慢慢学习汉人的本事。

  饶是设立了还算稳固的营寨,也尽力用上了各种保暖手段,但是驻扎在此间,还是一个过于艰苦的差事,这些时日内,突厥青狼骑受了风寒之人总有数百上千之多,忙得随军的巫医汉医不可开交,营地当中到处设了熬煮汤药的地方,多少奴兵在照料着火势,供应烧柴,营地中弥漫的都是一股奇怪的药草味道。

  本身此次出击,突厥人携带的粮秣并不甚多,驻扎这段时日下来,虽然远远还没到见底的时候,但是进又不进,退又不退,就在这雪原上耗着,军心也难免惶恐起来。而执必贺仍然稳坐中军烽燧所在,不为所动。

  执必贺今年虽然老病,什么事情都是执必落落代行居多,但是执必贺始终是执必部的定海神针,他在这里安然而坐,执必家的青狼骑,不管有什么心思,都能安下心来,在这雪原上忍受一切辛苦!

  烽燧之外,风雪转大。虽然烽燧开的箭口观察口都已经被上好的皮毛堵住,但总有寒风漏进来,吹得升起的火盆一阵阵明暗不定。

  执必贺悠悠醒转,方才醒来,就咳嗽了几声,年老火升,咳嗽中痰只是在咽喉里滚动。让呼吸都变得残破起来。

  所有一切,都提醒执必贺已经老了。

  跟随在执必贺身边多年的老亲卫掇吉上来,给执必贺拍背,另一名老亲卫失巴力则笨手笨脚的捧着一个朱漆描兽纹的痰盒,递到执必贺面前。

  执必贺挥开痰盒,吐在地上,喘息着笑道:“某没那么多汉人脾气,非得还用这些没用的器物。”

  失巴力笑道:“这是少族长的孝心。”

  执必贺摇摇头:“这小子,倒是不用担心他跟草原汉子一样,自家强了,先夺了父亲的汗位。但是在草原上求存,没有一副硬心肠也不行。失巴力,你说,这趟思力这小子,能不能磨炼出来?”

  掇吉和失巴力都是跟随执必贺日久,和拔卡一样,全都是奴兵一路提拔上来的,跟随执必贺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生死,说话尽可随意。失巴力和掇吉对望一眼,掇吉直通通的道:“少族长还差得远!得练!”

  执必贺笑笑:“这不是把他丢在前面吃苦了吗?”

  失巴力终于问了一句:“汗王,儿郎们在这里挨得苦。下一步该如何行事?在这冰天雪地里还要耽搁多久?”

  执必贺斜了失巴力一眼:“可尔奴撺掇你来问的吧?”

  失巴力笑笑,就算是默认了。

  失巴力虽然谨守在执必贺身边,什么执必家的位置也不要,但还是婚配生子。可尔奴是他最喜欢的儿子,现在在青狼骑中也得了百夫长的位置。现在通过老爹的关系,来探探执必贺的口风。

  执必贺慢慢问一句:“军心有不稳么?”

  失巴力摇头:“汗王亲自坐镇,军心有什么不稳的?”

  执必贺冷冷道:“那还多问什么?”

  失巴力悚然而退,掇吉在一旁也不敢则声。看两个跟随自己日久的老奴兵这般模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岁数大了,心肠变软。执必贺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此次南下深入,不是打仗的事情,刘武周是个聪明人,知道本王前来,是来在他们马邑郡两虎之间,做奇货可居事业的。本王就是在这里等待刘武周前来,总要为咱们执必部捞到足够的好处。有点耐心就是,执必家儿郎,连这点寒都不能受了么?”

  失巴力和掇吉都不敢多说什么,执必家直属青狼骑,虽然敢战依旧。但是现下,也都是拥有奴兵伺候,有专门牧场,有掳掠来的生口为他们放牧劳作。吃苦的本事,比之以前金山脚下千族血战,已经不知道差了多少。

  此次冬日南下,大家奉命行事,要是痛痛快快的血战一场,青狼骑都没什么想头,跟着老汗王厮杀就是,突厥人的天下,就全是要从马上得来!但执必贺只是让青狼骑打下几个烽燧,拿下壬午寨就算了事。然后就是在这冰天雪地中苦熬,现下青狼骑,可是有点吃不得这个苦了!

  但这个话,哪怕亲厚如失巴力与掇吉,都不敢喝执必贺说。掇吉只有另找话题,笑着道:“所以汗王才把少汗王放在前面?不然老奴还担心少汗王是不是年轻了些,担不得这个重任,现下看来,也没什么好顾虑的。”

  执必贺终于推开盖在身上的厚重皮毛,翻身起床,失巴力拿来在火盆上暖热的靴子,服侍执必贺换上。

  一边起身,执必贺一边笑道:“小仗总还是要打点的,刘武周前来,也得做做样子,不然怎么和手下交代?不过有拔卡在那里照应着,想思力总应付得来。”

  失巴力凑上来笑道:“这样要不了多久,少族长就真的能领大军,打硬仗了,汗王就只管享福罢!”

  执必贺摇头呵呵大笑:“不敢想,不敢想!”

  这个时候,这位让马邑雁门两郡汉家百姓闻之而胆寒的突厥名王,慈祥得有若邻家太公一般。

  就在这个时候,烽燧之中,那狭窄的石梯之上,响起了疾疾的脚步声。

  转瞬之间,失巴力的儿子可尔奴出现在前面,即为最心腹的老奴兵之子,可尔奴这个百人队,就负责烽燧的关防。

  这老奴兵之子,长得又高又壮,高鼻深目,还带着高加索人的血统,失巴力配偶,正来自九姓鞑靼之中带高加索血统的女子。

  可尔奴一脸仓皇神色,劈头就是一句:“少族长惨败了!拔卡背着少族长回来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逼迫(七十四)

  整座大营,已经扰攘起来,多少青狼骑,从避风遮寒的帐幕中出来,默然无声的看着眼前的场景。

  营地之中,人头涌涌。而四面寨子当中,同样多少青狼骑在探头探脑,十夫长百夫长也都未曾约束,甚至还挤在前面,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眼前这不可思议的惨状!

  零零星星的残兵,或者骑马,或者步行,在雪地上踟蹰而行。几乎是人人负创,身上缠着各色各样裹伤的布条,互相护持着坚持行进。有的人靴子都走烂了,赤脚在冰雪上,走一步就是一步的血色痕迹。

  就是这样的残兵,极目所见,雪原之上不过也就寥寥百余名!

  要知道大军选出来的前锋,有青狼骑十一个百人队九百余骑,再加奴兵五百余,是一千四百余人的大队伍!

  而且除了青狼骑双马之外,奴兵也有马,行进作战,覆盖的范围足可抵得上汉军五六千人的队伍,跑得动打得了,在这个时代,已经是一支强悍而不可侮的力量。

  放在几年前王仁恭和刘武周未曾到来马邑郡,将两大军府重建之前,这样一支力量,已经足够震慑马邑郡缘边烽燧堡寨要塞,一路打到桑干河谷的范围!

  但是这样的前锋,突然就败了,然后这么凄惨的败残军马,就出现在大家的眼前!

  一时间的震骇,让满营上下,半点声响都发不出来,只觉得在身边吹动的寒风,如刀一般酷厉!

  最先接到这些败兵的,是放出去的青狼骑哨探,在这里执必贺镇得住局面,青狼骑不敢偷懒,还是每天乖乖派出逻骑哨探,在驻扎范围数十里游动,进行早期警戒,谁知道没等来敌人,结果却等来了自家的败军!

  数十逻骑,护卫在败军两侧,有的人将马让出来了,给伤得最凄惨的袍泽,剩下的人就算还骑在马上,也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连马都没了精神。

  最前面的两匹战马,中间拉上了绳网,绳网中躺着的正是执必思力,拔卡一身血迹,骑马在旁边照料。

  执必思力在绳网中紧紧闭着眼睛,不是因为伤痛,而是因为羞愧,被这么多人注视着自己的败残之状,执必思力恨不得自己当初就在山道上死去!

  败残军马终于入了营地,营地之中猬集的青狼骑默默分开一条道路,让他们入内,有的人有亲友在前锋军马之中,探头探脑的张望有没有回来,但也无一人发声询问,每个人都被深深的震住了。

  突厥大军,多是骑军,来去如风,纵然挫败,呼哨一声分散就走。吃了一场败仗,一千人的队伍,丢下一百条性命已经算是多的了。现下却是近乎于全军覆没的场面,这种惨败,损折的还全是执必家的直属青狼骑,可以说执必家已经被狠狠的挫伤了元气!

  草原是一个最为现实的地方,执必家一路成为草原大部,阿史那家麾下八汗王之一,吞并的其他部族也不少,但靠着执必落落为阿贤设统领大军,镇压各部,而执必家青狼骑实力雄厚,一直稳稳的掌控着局势。现下这两根支柱都形摇动,这些执必家直属狼骑,如何能不感到震动?

  只有拔卡坐在马背上,如一块花岗岩一般动也不动,只是任寒风吹动他花白的头发。

  烽燧之中,一队人马迎出,当先之人,正是执必贺。失巴力掇吉可尔奴拱卫在侧。执必贺打马而行,飞快的直迎上来。

  拔卡见到执必贺到来,翻身下马,垂首立在一旁。执必贺勒定坐骑,翻身下马,也不看拔卡,就匆匆走到绳网之前。

  虽然听见父亲出迎,但执必思力仍然躺在绳网之中不言不动,这个时候,他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的父亲。

  执必贺看着自家儿子躺在绳网里紧紧闭着眼睛,颤抖着摸了摸执必思力的头发。大颗的泪珠顿时就从执必思力的眼角冒了出来。

  执必贺喃喃道:“人没事就好,执必家血脉不断,还怕没有报仇的机会么?好好养伤,什么都不用想,万事都有某在!”

  执必思力终于睁开眼睛,眼神之中,全都是仇恨,颤声道:“我一定要杀了那徐乐!”执必贺点头:“先把伤养好,爹爹助你杀了那什么徐乐!”

  执必思力只是在绳网之中不住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执必思力转头瞪向失巴力和掇吉:“还看着做什么?快将我儿扶进去治伤!将医士都传来,照应不好我儿,全都人头落地!”

  失巴力和掇吉忙不迭的领命,赶紧去将执必思力扶抱起来,直送入烽燧之中。拔卡在侧,不言不动,执必贺也不去看他。

  可尔奴忍不住上前问了一句:“前军失败得如此之惨……”

  若说刚才执必贺是个再慈祥也不过的父亲,一颗心只是系在自家负创的儿子身上。可尔奴一句话问出,执必贺神色就冷了下来,扫视了可尔奴一眼,眼神锋利如刀!

  在兄弟被擒,儿子倒下的时候,执必贺又恢复了原来那个千族血战之中凶悍统帅的模样!

  “所有不守本位,观望之人,百夫长以降,人人领责,全都二十马鞭!可尔奴你来监刑。打完他们,你自己领二十鞭!动摇军心,再有下次,老夫砍了你!”

  可尔奴凛然一惊,再不敢多说什么,正准备转身离去。执必贺又叫住他,冷冷扫了拔卡一眼:“拔卡辅佐吾儿不力,念在以前的功劳份上,打一百鞭便罢!”

  拔卡一声不吭,拜服在地,深深垂首。执必贺已然不顾而去。可尔奴心底叹息一声,命令身边亲卫四下而出传执必贺的军令。

  营地顿时动了起来,所有青狼骑,各归本位,而一名名十夫长百夫长,全都朝着这里汇合而来。可尔奴的百人队充当行刑之人,人人挽着马鞭。

  十夫长百夫长人人卸甲脱衣,精赤着上身,排队领刑。一个个单膝跪在雪中,咬牙挺直脊背。一排排青狼骑站定,挽着鞭花就打下来,雪地之中,就听见一片马鞭狠狠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

  行刑声中,执必思力已经被亲卫奴兵们七手八脚的安顿好,执必贺一直心疼的看着自己儿子。

  “刘武周,还有那个什么徐乐!”

  第二百七十六章 逼迫(七十五)

  烽燧之内,行刑之声直传入而来。只听闻马鞭抽打在皮肉上的响亮声音,却没听见任何哀嚎惨叫之声。

  执必贺恢复原来那剽悍汗王面目,则麾下青狼骑,士气也不自觉的振作了起来!哪怕是如此多的十夫长百夫长同时受刑,也比原来那个大家一起挨冻士气低沉的样子好了许多!

  若说执必家青狼骑才开始这场冬日出征之际,是勉强上阵,也勉强能使用打仗而已。则经历了自家袍泽的接连伤亡,还有执必贺重新振作起来接过大权,也渐渐磨砺出本来凶悍的光芒!

  执必贺站在烽燧箭口处,一会儿看看自己躺在榻上,被多少人围着照应伺候的执必思力。一会儿又小心的挑开箭口处遮挡的皮毛,看看正在排队领刑的那些十夫长百夫长。

  原来执必贺行动迟缓而钝重,纯然就是一个老人的模样。哪怕出征,一应军事都尽量交给儿子和身边老亲卫们去打理,自己只是在万军拱卫之中安然歇宿。怕风畏寒,三餐讲究。

  但是现在,整个人还是那般模样,但是给人的感觉就是不同,站在烽燧之内,原来那个强悍汗王的气度就展露无遗,失巴力和掇吉这些原来也有点懒洋洋的老亲卫也陡然间就变了模样,要背挺直,按着佩刀侍立在侧,眼神中全然都是警惕和嗜血,似乎只要执必贺一声号令,就会扑上去撕咬任何对手的咽喉!

  而在外面的雪地之上,青狼骑十夫长百夫长排队领刑,人人精赤上身,跪得笔直的挨打。行刑的青狼骑也没有丝毫容情,一鞭下来,往往就血花四溅!

  这些十夫长百夫长也就咬牙受着,一声不吭。挨完打之后起身,也不急着穿衣,就是在雪地中,捧起冰雪,就擦伤口!

  彻骨寒冷,让一名名青狼骑百夫长十夫长这个时候才忍不住嚎叫起来,如一只只终于醒过来的凶狼,在营地之中呼号!

  可尔奴指挥麾下才打到一半,自家就把皮袍扯下,也往雪地里一跪,微微叫劲,身上肌肉贲突,回头对着亲卫大吼:“用劲打!阿爷身上痒痒,用力挠挠!”

  亲卫点头,两根马鞭绞在一起,还向后用力一扬,狠狠抽在可尔奴身上。鲜血飞溅之中,可尔奴仰天大吼:“痛快!”

  在另一边,拔卡一声不吭的跪在雪地上,赤着上身,肩上创口血肉模糊。一百鞭不是个小数字,他岁数已然不小了,还身上有创口,背着执必思力逃出来体力消耗严重,像可尔奴这样是挨不下来的。可尔奴亲卫也知道这个,打的时候未免就放了些水,拔卡也不吭声,轻也挨着,重也挨着,头也始终没有垂下来,花白头发被寒风吹得乱飞。

  执必贺从箭口处看到这个场面,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榻上被一众人围着照顾的执必思力,这个时候开始喊他:“阿爹,阿爹!”

  执必贺悚然一惊,原来剽悍汗王姿态一瞬间丢得干净,又变身回了原来那个慈父模样。两步就赶了过去:“我儿,如何?”

  一名浑身裹着皮子,这些天连轴转照顾青狼骑病人,累得脸色又青又灰,被执必部掳掠而来的汉医揣揣不安的道:“少王其他伤势倒是不妨,骨头折断处也上了夹板,伤处也都上了药,就是有些发热,这……”

  执必贺看着执必思力,自家这儿子脸色潮红,伤处上了夹板,缠了布条,裹得跟粽子也似,睁开眼睛,竭力想坐起来。

  这副场景,差点就让执必贺的眼泪掉了下来。他们兄弟二人戎马一生,打下执必部如此基业,但也就执必思力这样一个继承人。虽然执必思力好汉人风物,不太像草原儿郎。但是执必贺也从来没强迫他什么,总想着日后能磨炼出来。平日里看着执必思力这潇洒可喜的类汉家子模样,执必贺还觉得颇为欣慰。

  这么辛苦打出来基业,不就是让儿子享福的么?

  可是现下,自家儿子却变成了这般模样!本来以为这次只是冬日深入,只是示强举动,刘武周应该识趣,双方不会有什么大战,才让儿子为前锋历练他一下,却没想到,刘武周下此狠手,不打痛刘武周,看来他还认不清局势。不杀了刘武周那个先锋叫什么徐乐的,难以了此恨意!

  执必贺按着自家儿子肩膀,让他继续躺下,温言安慰:“思力,你安心歇着就是,一切都有阿爹我,必然帮你报仇雪恨。”

  执必思力还是挣扎着想坐起:“阿爹,当心那个徐乐,当心那个徐乐……”

  执必贺不住点头:“一切有阿爹,一切有阿爹。”

  好说歹说,将发热得已经有些昏昏沉沉的执必思力按下去。执必贺起身之际,眼眶已经有些红了。他平复一下情绪,走开一些,挥手让医士们继续照料执必思力,自己转向一直候命的掇吉和失巴力。

  “那些小狼崽子挨完鞭子,让他们整军点兵,准备进击!将那什么徐乐,擒回来见我!”

  掇吉和失巴力都点头领命,掇吉追问一句:“谁领兵马?”

  执必贺哼了一声:“就可尔奴吧,看看他的本事!”

  青狼骑百人队就是基本建制,而能出一百战士的户口,也是一个经济单位,百夫长同样也掌握着这个经济单位的全部权力,族长之下,分封而建。临战之际,凑齐数十上百个百人队,由执必家之人率领。需要调拨千人规模的时候,就在百夫长中选拔资历深能力强之人为统帅。

  失巴力应命,转身而去就通知他儿子去了。

  执必贺又想了一下,对掇吉道:“拔卡还撑不撑得住?”

  掇吉迟疑,拔卡岁数不小了,将执必思力救回来,又挨了一百鞭子,实在是元气大伤,最好能将养一阵。但是拔卡随执必思力出征,现下少王还浑身是伤的躺在榻上,这求情的话,如何能说得出口?

  执必贺停顿一下,冷冷道:“挨完鞭子,让他滚起来,他好歹和刘武周前锋照过面,让他辅佐可尔奴,要是再有一点什么闪失,让他也不必回来见我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逼迫(七十六)

  一场惨败,一顿鞭子,似乎打醒了在雪原上冬眠也似的执必家青狼骑。一时间,整个营地,都已经扰攘起来!

  可尔奴已经披挂整齐,一叠连声的各种命令传递下去。虽然挨了二十鞭,对于这个高大的有高加索血统的汉子而言,真的如同挠痒痒一般,浑若无事。

  可尔奴的号令之声,响亮凶厉,一道道的传下去。老军奴之子,从小就在战阵中长大,又一直作为执必贺的亲卫百夫长,日日受执必贺执必落落这样的人物熏陶。这些命令都有条不紊干净利落!一名名青狼骑亲卫奉命上马而去,将号令传出去,整个营地也随着这号令骚动起来,被点调到的百人队,全都开始准备束装,待命出击,整个营地,一时间又充满了战意和杀意!

  可尔奴的号令很简单,执必思力十一个百人队致败。他也同样点十个百人队再度迎上去,扫荡敌人这支精锐前锋。不用奴兵辎重,一次合战,打垮他们就走,省得遭遇敌人后续大队被缠上,平白多增添伤亡。

  对于可尔奴而言,其实抽调五个百人队就觉得足够了。兵多累将,十个百人队行军队列就老长一条,指挥起来反而不甚便利。

  至于敌人,可尔奴私心觉得,是执必思力太过无能了一些。这少族长,从小耽于享受,虽然习武练射,可是没有多少次死战经历,这些本事不见得能使出三成了。而又很少和青狼骑一起嚼冰卧雪,千里而击,没有这些同生共死的经历,没有带领这些青狼骑打出一场又一场胜利,甚或跟他们一起仓皇败退,互相裹伤,如何能让麾下儿郎安心从命,牢牢的控制住军马?

  虽然给了他千骑精锐,数百奴兵,但是真正使用起来,可尔奴真怀疑在执必思力手里,能不能发挥出三成的威力出来。

  对退下来败兵的询问,也证实了可尔奴的想法。执必思力对大军的控制指挥,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压不下麾下军马,哨骑都未曾派出,在壬午寨中塞了太多人马,大家一起偷闲躲懒。结果被人摸上来放了一把火。从山道增援,自己鲁莽的又身先士卒,结果被从断崖上扔了下来。引得全军崩溃,然后敌人再不依不饶的以重骑直捣大营,最终败得不可收拾!

  要是执必思力是可尔奴自己的麾下,八个脑袋都已经被砍下来了。但是现在人家是少族长,什么话也只能藏在心里。

  这股打败执必思力的敌人,的确是精锐敢战。但是也人数不多,经历一场血战,如此大捷,总要喘口气,而且也有伤损。可尔奴真的觉得五百骑,一次合战就足以重创对手,找回点场面来。

  但是执必思力千骑致败,自己带五百骑回去就是一场大捷,这少族长的面子朝哪里放?老汗又是个疼爱儿子的,到时候说不定心里还对自家有什么想法,就不找这个没趣了。

  带领千骑就千骑也罢,反正大家在这营地当中也是挨冻,不如出去走一遭也罢!

  转瞬之间这些号令就传了出去,可尔奴满意的看着营地中顿时动作起来,一派求战心切模样,点点头搓着手回头看着身后坐着的拔卡:“叔叔,侄儿分派,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拔卡就坐在可尔奴的营帐之中,一脸委顿模样,垂首不言不语。

  连伤带冻,又是一百鞭子,还要被执必贺驱赶上阵。谁都知道,这是心痛自己儿子。拔卡特地派去辅佐于他,最后回来的却是一个伤成这样的执必思力!

  也亏得拔卡是老军奴出身,执必贺最后还念了一点旧,换了任何一个人,都要被执必贺下令,用五六匹健马扯一个四分五裂!

  拔卡虽然年岁不小,但筋骨向来如铁打的一般,这样折腾下来,只是委顿了一些,居然还能坐着。

  可尔奴发问,拔卡好一阵才抬起头来,满脸茫然:“你只管分派就是,我听号令,要我做什么?为前锋死兵么?”

  可尔奴叹息一声,低声劝慰:“叔叔,不必这样,老汗还是念着叔叔情分的,立一场功劳,也就遮过去了。我是叔叔看着长大的,岂能让叔叔去为前锋死兵,叔叔到时候在后阵歇着,什么功劳,都有叔叔的一份。”

  拔卡仍然一副茫然模样,缓缓摇头:“我当为死兵,我没将少族长照料好。我负了老汗所托。”

  可尔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位老军奴叔叔,不成家不蓄财,一心只为执必家卖命。如此境遇,哪怕忠心如可尔奴这种军奴二代,也觉得微有不平。

  这样的少族长……真要让他为执必家的大汗……

  可尔奴微微摇头,似乎就是要将这样的想法甩开。只是略微一想,都觉得满背都是湿凉的冷汗。

  就在这个时候,营地当中传警讯的号角响动!

  牛角号吹出尖利而短促的声音,只是在营地当中回响!

  可尔奴再也顾不得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拔腿就从帐中直冲而出!

  可尔奴的营帐就贴着烽燧而设,也是为了方便拱卫执必贺。烽燧外面,也堆垒了一层马道,从外间就可以直上烽燧顶部,不用打扰在烽燧中安歇的执必贺。

  可尔奴三步并作两步就直冲上烽燧顶部,举目四望。

  就在南面,冰天雪地之中,一标人马出现,打着黑旗,穿着黑色的甲胄,一人双马,突然在雪尘中出现,正将外间巡哨的逻骑彻底击溃!

  这些黑甲军马,有二三十骑左右,在雪原上追逐着十余骑北面的青狼骑哨骑。这些青狼骑哨骑纷纷落马,剩下两三骑拼命的向着营地逃来。

  在这一瞬间,可尔奴脸色铁青!

  不用问了,就是那帮击败了执必思力的敌人!居然还不依不饶,直逼青狼骑主力大营,挑战执必家汗王的大旗!

  这样的敌人,实在强悍,但也必须除掉!不然执必家,如何还能稳居突厥八王,号令如许多的草原部族!

  第二百七十八章 逼迫(七十七)

  数十玄甲骑,在雪原上驰奔纵横。冲杀在前之人,正是徐乐。

  徐乐猛然一磕马镫,吞龙长嘶一声,尽力前跃,徐乐马槊探出,那名巡哨十夫长背心中槊,如一口麻袋也似的从马上摔了下来。步离策马从旁边抢过,一把挽住了那匹战马缰绳,从此这匹战马就成了玄甲骑的战利品了。

  这领巡哨小队的十夫长,自然是青狼骑中精强之士。但玄甲骑自风雪中突然显现而出,一场冲杀,麾下纷纷落马。这十夫长也被徐乐找上,一个照面这十夫长就被打飞了兵刃。战阵上过活的人生死之间最是灵醒,马上掉头就走,结果吞龙神骏,没跑几步就被追上,一槊下去就此了账。

  徐乐收槊,左右一扫,看还有没有什么值得追杀的对手,但这一个青狼骑哨骑小队,已经全数落马,入眼之处尽是自己的玄甲骑战士。虽然奉命又急袭而来,并未曾如何休息,但仍士气高昂,有的骑士还学着突厥人,向着远处营地发出嗷嗷的狼嚎之声,回荡在雪原上,向着数千突厥狼骑发出挑战!

  步离抢了马回来,突然间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耳后绒毛一下炸了开来,转头望去。

  另一边韩约也抢了上来,神荼大盾已经抄在手里,一指前面:“突厥狗动了,反应还真快!”

  徐乐极目望去,就见飘飘洒洒的大雪之中,在突厥人营地中留出的通道上,几个突厥百人队正次第开出,每队之中,都有号手吹角,应和着营中不断传出的号令。

  第一个百人队开出来,立即向两边散开,人人下马,弓矢在手,立在雪中,掩护后续百人队出来。下马可以用步弓,射得更远,足以稳住阵脚,这般举动,甚是有章法。

  而第二个百人队开出,就丝毫未做停留,队形也分散开,排出一个正面三十骑,连续三列的队形,立即就便步向前,每一排都保持着齐头并进的姿态。最前排在左侧的号手,持着牛角号不断吹出凄厉的长音,就是一副准备应战的姿态,想要和这突如其来,欺负到门上的这些玄甲骑,打一场骑兵对冲之战。

  这号角就仿佛是在问对面玄甲骑,有没有这个胆色!

  这个百人队,并没有等待后续大队跟上。若是几个百人队一起上前,只怕这些玄甲骑转身就走了。现在就是一个百人队邀战,希望玄甲骑能断然应战,大家分一个高下出来!

  徐乐按着马槊,看着这副场面,淡淡一笑。一瞬间就已经战意沸腾。笑问韩约和步离两人:“打不打?”

  韩约沉声道:“听乐郎君你号令!”

  徐乐领军作战,从一开始,就是这侵掠如火的风格。这还真不是徐敢老爷子教出来的,只能归结于自己的天赋性格。

  云中之地,一时间受到南北两边压迫,几乎被赶到绝处。但是徐乐就是要击破这个局面,在壬午寨大败青狼骑前锋之后,又率领激战之后的儿郎,又是一个急袭行军,直压到青狼骑主力面前,所有一切,都是为了保持住好容易获得的战场主动权,压制住青狼骑的后续动作,刘武周领军开来之后,作战的选择就多了许多,就可以从容展布,直到彻底击败这冬日深入的执必家青狼骑主力。

  虽然青狼骑兵力占据绝对优势,但是徐乐从来不觉得这种兵力优势算什么。战阵之上,所谓优势,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各种条件配合。而统帅军将,就是要竭力营造这各种条件,兵力优势只是其中一个方面罢了。

  这冬日奇寒天气,对行军打仗限制实在太大了。执必家青狼骑主力离合不定的优势发挥不出来,猬集在雪原之上,不能展开,不能控制要点,不能获取战场主动权,不过是兵多累将而已,刘武周加自己,最多再征调一些缘边军寨的守军,集合千骑精锐,足够击破对手了!

  在大局上,恒安鹰扬府被各种逼迫。而在这冬日马邑郡缘边战场上,徐乐却要反过来逼迫着优势青狼骑,让他们在这雪原上担惊受怕,动弹不得,直到最后溃败!

  徐乐点点头,单手持起马槊,向上一举,周遭玄甲骑看着徐乐举动,立即收拢队形。

  徐乐带来的玄甲骑是一队五十人足额,经历一场大战,连死带伤,现在还能作战的,不过三十四五骑的样子。稍稍休息了大半天,一人双马,又急袭而来。这个时候,要说疲累,那是一定的。但是将为何等模样,自然会带得麾下儿郎也是何等模样,这个时候,都还是战意高昂!

  这三十四五骑立即排成两列,队形越收越紧,直到两马之间,不过一两尺的距离,又排成了一面铁墙也似的密集队形!

  徐乐策马,和韩约直到第一排的队列之中,步离又乖乖的退后一步,位于第二排之中。

  对面那前来邀战的青狼骑百人队,已经从便步转为袭步,近百骑开始小跑,因为队形疏松,开始有些参差不齐,战马开始喷吐出长长的白气,冰雪在马蹄下破裂飞溅,越来越近。

  徐乐放下马槊,接过韩约递上来的兜鍪,合在头上,再将面甲嵌在铁盔之上,愤怒金刚之像,又在这一片雪原之上,开始张牙舞爪。

  接着徐乐再解开大氅风襻,用力一甩而开。那一身式样古旧的玄色铁甲,顿时也就展现出来!

  大氅被风吹动,猎猎有声。铁甲上冷锻而出的瘊子,森冷冰寒。铁甲在身,就代表徐乐要率领大家,再进行一次这个时候最为酷烈的战斗。

  骑军对冲!

  每名玄甲骑都屏住了呼吸,而步离在后看着徐乐如剑一般的身形,蓝色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竟然是仰慕之情,不过想让这个小狼女当面表现出她的感情,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就在身后,这样看着也好……

  马槊再次被徐乐高高举起,接着就毫不停顿的微微前倾。玄甲骑的坐骑,本来就已经跑热了身子,从一开始,就是袭步小跑,直迎了上去。

  两边距离越来越近,突然之间,两队人马不约而同提起了马速,战马奔腾嘶鸣,在下一刻,汉胡两支骑军,就要毫无花巧的狠狠对撞在一起!

  第二百七十九章 逼迫(七十八)

  可尔奴调兵号角声响起,也惊动了在烽燧内的执必家父子。

  执必贺悚然一惊,就又奔到箭口处观望,正看见一个个百人队被调动起来,准备出而迎战。同样也看到了玄色的汉军甲骑在雪原上纵横决荡,将撒出去的青狼骑哨骑最后一人刺落马下!

  持槊男儿,身形如剑,坐骑神骏之际,哪怕离得这么远,这持槊男儿的锋锐之气,似乎都刺痛了执必贺的眼眸!

  如此汉军健儿,多少年未曾见到了?

  执必贺虽然不通汉家文墨,也不看汉家典籍。但是中原丧乱,大隋重整河山,不过才数十年的光景。原来乱世当中,流落在塞外的人尽多,塞外那些雄城残垣,多半都是一个个曾经称雄中原的塞外民族,掳掠来汉家工匠营造出来的。汉人出身的军奴,就算是在执必家也是甚多,而执必贺又是愿意听前代故事,以消草原上漫漫长夜的。

  那时候,都是草原男儿,在中原纵横驰奔争雄,汉家之人,不过或者据守坞壁堡寨以自守,或者匍匐在草原汉王脚下请求效力,或者在大江以南自成小朝廷,苟延残喘。

  每当听到这些故事,哪怕其时还是金山脚下的一个挣扎求生的小部落,执必贺也总幻想着将来能踏入中原,饮马那条大江,追随一代代无敌草原民族的荣光。

  但是大隋成立了,草原民族如潮水一般退出了中原,在塞外自相混战残杀。直到阿史那家崛起,才渐渐收拾起局势,将草原各部渐次整合在一起。

  大业六年,大业天子第一次巡视缘边,执必贺随阿史那家觐见。那时大隋的十二卫精兵强将还没有在海东之地全军覆没,执必贺亲眼看到了那些百战余生的汉家精锐健儿。那时大隋精兵强将之盛,让执必贺一时间生出了近乎于绝望的感觉!

  但是这些汉家健儿,仿佛昙花一现一般,在历史上绽放出绚丽的光彩之后,就瞬间凋落。

  从南面传来的消息,隋朝皇帝,自家将这些精锐全部葬送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执必贺移帐马邑郡之北,开始不断深入入侵汉家土地。而那曾经震动他的汉家健儿,再也不见踪影。

  执必部蹂躏马邑郡,追随阿史那家残破雁门郡,甚至包围了隋朝的那个大业天子。战场遭逢,汉家军队退避溃散,汉家百姓哭号逃亡。有的时候,真让执必贺觉得,大业六年曾经见到的那些汉家健儿,不过是自己在草原上的那些漫漫长夜中,所做的一个有些荒唐的噩梦而已。

  这样的战争,未免有点乏味。不过是一次次的入侵掳掠,一次次的不断削弱汉人的抵抗能力。直到突厥人的实力在这样的入侵掳掠中壮大到了足够的程度,而汉人也被削弱到了足够的程度,再深入南下,直到将整个中原,变成突厥人的牧场!

  到得后来,执必贺已经很少亲自领军深入了,实在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硬仗要打,有什么强悍的汉家将领需要他去摧毁征服。军事上面的权力,执必贺尽数交给了自家兄弟执必落落,而部族事物,则想交给自家儿子执必思力接手。

  自己已经老了,这些雄心壮志,就交给后人来实现吧……

  但是去岁之际,风云突变,执必落落的大军被击败。这才让执必贺打起精神来,布置下一次的入侵。结果在布局过程之中,执必落落又失手被擒。

  在部族中人眼中,已经老得有点慈眉善目的执必贺,又恢复了他本来的强悍面目。断然谋求义成公主支持,冬日领兵深入,要在马邑郡双雄争竞之际,获取最大好处,最后能坐收渔人之利。

  但是这一次出师,此前顺利,紧接着传来的就是自家儿子所领精锐先锋大败亏输的消息,儿子差不多仅以身免,被老军奴拔卡背了回来。如此近千骑接近全军覆没的败绩,执必部起家以来,就未曾遭逢过!

  而击败了自己儿子的敌人,犹自不肯罢休,风雪之中,继续奔袭而来,在自家大营之前耀武扬威!

  如此汉家健儿,是大业六年之后,执必贺所再未曾见到过的。他还以为,这些汉家英杰,就算是难得出了一批,也早就该死绝了!

  执必贺目光死死的盯在那在远处耀武扬威的汉家将领身上,因为牙关紧咬,在腮帮子处形成了一道深刻的线条。

  在烽燧之中,本来以为发热而有些迷迷糊糊的执必思力又挣扎着起身,大声道:“是徐乐,是徐乐!杀了他,杀了他!”

  执必贺头也不回的大喝一声:“看好思力!别让他乱动!”

  掇吉忙不迭的和医士们一起按住执必思力,各种安神的药物都流水价的拿上来,给执必思力灌下。而执必思力的精力,大吼一声之后也消耗殆尽,又昏昏沉沉的躺了回去。

  在执必贺的注视下,可尔奴调度,尽在眼中。可尔奴也是真有担当之任,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形,并没有去请示执必贺该如何做,既然执必贺赋予了他临时节制全营,可以调度军马的权力,他就毫不客气的用了。

  大营北面,三四个百人队开出去,却是准备用来直当敌人正面,牵制住他们的。而可尔奴,自己领了不过百骑,从侧翼绕出营去,就是准备借着风雪掩护,去抄击对方后路,争取将这股胆大包天的敌人全都留下来。

  营中其余人马,也尽数做好的准备,随时可以开营出击。

  因为谁知道风雪之中,还潜藏着多少敌人,这个时候,就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短短时间被,可尔奴就调度指挥得井井有条,整个大营都动了起来,处处都有准备,可尔奴更是亲自上阵,准备去抄击后路。对这老军奴之子的才具本事,执必贺都忍不住微微点头表示认可。

  但他的注意力,更多还是集中在正面迎上去的那个百人队上面。

  对面汉家将领所领数十骑,居然在青狼骑百人队邀战之态下没有丝毫退缩之意,摆出了一个奇怪的阵型,就这样迎击而上,准备打一场硬碰硬的交手战!

  双方眼见就要对撞,执必贺磨着牙齿,低声冷笑:“徐乐么?看看你到底有多大本事,伤了我的思力,就留下来也罢!”

  第二百八十章 逼迫(七十九)

  在所有突厥青狼骑眼中,徐乐他们排除的这么一个阵势,都是可笑至极的。

  马上对冲,在高速对撞,生死一线之间。比拼的就是打磨熬练出来的马上本事,厮杀手段。这样对拼,最是公平不过。也最是刺激不过,突厥男儿,自信马上本事,和厮杀手段,绝不在任何人之下!

  而要施展出足够的本事,就需要足够的空间,这空间至少是需要五六匹马并排的间距。所以一个三十骑排面的冲击阵型,拉出的宽度足有三四十丈之多。

  排面再大,带队军将就已经控制不过来了,而且也难以配合。三十骑一排的冲击阵型,正是恰恰好!

  一旦发起冲击,夏秋之际,会扬起一道三四十丈的烟尘卷动。而在这冬日雪原,就是一道三四十丈的雪墙被激起,向前翻滚而来!

  如此声势,在此前战事之中,往往汉军的阵列就自己瓦解了,不少人丢下兵刃掉头就跑。等待突厥青狼骑的,就是从背后追上,用刀矛,用弓矢,愉快的收割着性命!

  就算是汉军骑兵对冲,汉军拼凑起来的骑兵,也往往马术不精,在对冲中损折重过突厥青狼骑。

  突厥大军,可以说人人都可以拉来当骑军用,只是装备和素质有高下之分而已。但是汉军骑军贵重,一两次下来,往往也就避战。骑军拼光了,可以说整支大军都失去了对战场的掌控能力,只有避战保存实力。所以战场之上,向来都是大团大群的突厥青狼骑,围绕着汉军呼啸驰奔,耀武扬威!

  只有在去年,汉军骑兵才稍稍占了上风。那是因为有尉迟恭这名无敌虎将,善于指挥骑战。而刘武周砸锅卖铁,拼力恢复恒安甲骑。而在马邑郡雁门郡等地的轻侠少年也纷纷来投,这些轻侠少年往往来投军的时候,都自带弓马。一时间凑出了上千可以用来骑战的大阵容。

  恒安甲骑,和突厥青狼骑狠狠的打了几场。终于难得稍占上风,甚而冲到了执必落落的大旗之前,迫得执必落落退避。而战前声势煊赫的上千恒安甲骑阵容,也只剩下两营六百骑。

  而执必家直属的这些青狼骑,也憋着找回这个场子。冬日深入,本来有点打不起精神来。但是敌人居然在击败了执必思力之后,上门挑衅来了。执必家青狼骑也终于恢复了原来的凶悍面貌,准备先将这些不开眼的汉军骑士吃掉,热热身子,再一路打到云中城下,为那些陷没的同族之人报仇!

  对面汉军骑士虽然大胆的也迎战上来,但是在这些久经战阵的青狼骑眼中,如此阵势,不堪一击!

  而对面汉军排出的冲击阵列,不仅一排只有十六七骑,而且整个排面宽度,也就十丈。马上骑士,几乎膝盖碰着了膝盖,如一面墙一般向前移动,无人突前,无人拖后,严整无比。

  但是光是队伍排得好有什么用?如此阵列,马上骑士,如何有施展的空间?如此小的排面,两翼被侧击又将如何?只要一接战,两翼狼骑围上来,就是被包着打的局势,连逃都逃不掉!

  卷动的雪尘之中,每一名突厥青狼骑,都眯着眼睛,带着血腥意味,想着接战之后怎样炮制对面的这些汉军骑士。

  两军终于冲近。突厥青狼骑在一瞬间,陡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呼啸之声,若群狼扑击之前的呼喊。以前接战,往往这一声呼啸,就能惊得对面汉军不论歩骑,都迟疑退缩!

  但是对面汉军阵列,如墙一般而前的骑军阵列,却丝毫没有散乱的模样。每一杆长矛,都递了出来。而在最前,两骑突出。一骑在侧,持着铁盾做遮护状。而他所遮护之人,却是一个全身玄甲,甲叶上凸起可怖的尖刺,面具之上,愤怒金刚像张牙舞爪的甲骑。

  这甲骑大氅舞动,胯下神骏异常的黑马骤然加速,就在雪尘之中,一头撞进了青狼骑阵列之中!

  马槊舞动起来,呼啸声凄厉之极,而当面突厥青狼骑,往往只觉得眼前一花,就已经应槊而倒,临死前记住的最后影响,就是那仿佛越来越大,充斥在天地间的愤怒金刚像!

  接着后面的甲骑跟着冲上,狠狠的和突厥青狼骑撞在一起!

  战阵之上,面具之下,徐乐再不是那个平日里总温和爱笑,有的时候还有点神不守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英俊青年,毫不容情的摆动马槊,收割着一条条性命。

  比之初出茅庐之际,甚至比之停军山那一战,徐乐舞动马槊,更简洁,更致命,少了许多的花俏,马上而战,已经越来越像一架单纯用以收割性命的机器!

  爷爷教导过的,在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只有争胜,只有杀人。

  徐乐也从来都是不折不扣的做到这一点。

  马槊如灵蛇一般忽进忽退,快若闪电。只要挡在徐乐冲击道路之前,只有应槊落马的份。而韩约铁盾飞舞,只是紧紧遮护着徐乐,偶尔还向外拍击,将突厥青狼骑递过来的长矛砸成两截,飞上半天!

  徐乐为锋矢,一下就打开通路,深深凿入突厥青狼骑的阵列当中!

  青狼骑呼喊着,怒吼着,向靠拢过来,重整阵列。结果蹄声如雷之中,玄甲骑又迎头撞上!

  真正交手,这些青狼骑才知道这紧密而来的阵型可怕之处!

  他们的阵列,活动空间足够,足以让战马盘旋进退。但是战马是有灵性的动物,从来不会朝着必死的方向的冲去。对面一点缝隙没有,迎面而来的就是如林一般雪亮锋刃,这些战马长声嘶鸣,自行闪避,或者转弯,或者横排几步,青狼骑自己就撞在一起,乱成一团。

  而玄甲骑阵型紧密,战马无从避让,只有向前,长矛马槊如林一般吞吐不定,沿着徐乐打开的缺口直入,长矛马槊掠过,血雨飞溅,但凡是在冲击道路之上的青狼骑,如雨一般纷纷落马!

  雪尘飞舞,弥漫四下,笼罩战场,而在这雪尘之中,则是玄甲骑对青狼骑的凶狠杀戮!

  第二百八十一章 逼迫(八十)

  雪尘翻卷盘旋,雪尘激起半天之高,再纷纷洒洒落下。在战场上盘旋不定,将两支对冲的骑军完全笼罩其中。

  站在后阵的突厥青狼骑,在马背上伸长脖子,竭力想看清雪尘翻卷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后面跟上的百人队都下意识的放慢了速度,这个时候并不是加入进去,就能取得更大的优势。骑兵作战有其特殊性,在突厥青狼骑想来,狭小战场人多了,反而会互相干扰,发挥不出战力来,这个时候就是掠阵观望最好,保持足够的机动性,有什么万一,进入战场也方便得很。

  而且一个百人队压上去,摆出对冲态势。对面不过数十骑,虽然马背上也算是矫健,敢于前来挑战青狼骑大营更是剽悍,但是公平对战,没有给这些狡诈汉军偷袭的机会,难道突厥男儿还能输了不成?

  原来在营地出入之处列开阵势的百人队,缓缓而进准备接应,或者说在他们心内想来,无非就是上前打扫战场罢了,帮忙收拾这些汉军的尸首,马匹甲胄,都是不错的缴获。

  而从正南面后续跟出的两个百人队,则绕开战场,提高马速,直向南面深入。

  原因很简单,区区数十骑就敢挑战青狼骑汗王所在的大营,身后不知道藏着多少准备接应的人马。虽然不知道云中城的恒安鹰扬府主力为什么到得这么快,但怎么也要将他们找出来,如果这些恒安兵要在这雪原中决战,那就还他们一场决战!

  从西面而出的可尔奴,带着他的百人队也在拼命赶路,要绕到战场后面去,一则防范后面可能藏着的恒安兵主力,二则就是断徐乐他们归路,让他们在青狼骑大营之前,一个都逃脱不掉!

  这样才对得起在壬午寨前,死得层层叠叠的青狼骑前锋精锐!

  雪尘之中,喊杀声,惨叫声不断传出。整个雪原到处都是在调动奔走的青狼骑百人队。除了准备接应的那一支百人队,这些青狼骑都没怎么向雪尘翻卷处望去,在他们想来,这数十骑汉军的命运,已经注定!

  在烽燧之中,透过箭孔,执必贺的一双老眼,一眨不眨的死死看着战场。虽然这双老眼同样也望不透雪尘,可按照执必贺这么多年的战阵经验来看,这几十骑的命运已经注定。

  可能后面雪原之中,在风雪遮挡之下,不知道藏着多少恒安鹰扬兵。但是无论如何,也先将这几十骑吃掉!

  执必贺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刘武周要牺牲这么一支精锐前锋。而且那前锋主将,很有可能是在壬午寨,将自己儿子打得落花流水的徐乐。在斩杀那一支青狼骑巡哨十人队之际,这徐乐的英锐之气,执必贺也都看在眼里。不管有什么阴谋安排,就胡乱葬送这样一支精锐力量和一名无敌斗将,执必贺都替刘武周觉得惋惜。

  不过再是惋惜,这徐乐也必须死!

  失巴力就站在执必贺身边,也看着这一切。沉声道:“可尔奴一定将汉将头颅取下,献给汗王!”

  执必贺摇摇头:“是个英雄,可惜伤了我儿,留不得了。传令给可尔奴,这支汉军,不要留下一兵一卒,还要当心藏着的刘武周主力!这厮这次倒是来得快,不打痛了,还真以为自己是执必家的对手!”

  喊杀声在雪尘之中,一时间到了最高处,兵刃碰撞,战马嘶鸣,混杂成一团。明显这场骑战,已经到了最高潮时分。每名突厥人都在等着雪尘慢慢平息下去,等待着突厥青狼骑立于战场之上,所有汉军骑士倒伏在雪原之上,等着一个个汉军头颅被砍下来,送到执必贺的汗旗之下!

  就在成千突厥人的注视之下,雪尘之中,数十骑直突而出!

  当先一骑,浑身玄甲,已经溅满了血迹,铁面之上,愤怒金刚像飞舞,不是徐乐,还能是谁?

  在他身边,韩约护持,神荼铁盾描画出来的神荼像,经历一场冲撞厮杀碰撞,已经凹凹凸凸,脱色掉漆,铁盾之上也尽是血水脑浆。而另一边步离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护持在了徐乐身边,小狼女身上也尽是血迹,玄甲骑撕裂突厥青狼骑阵列之后,趁着混乱,小狼女如鱼得水,看来也颇有斩获。

  在三人身后,就是仍然如墙一般维持着阵列的玄甲骑战士!

  三十四五骑发起冲击,此刻坐在马背上的,还有三十骑左右。落马不过四五骑而已。这些玄甲骑战士,都粗重的喘息着,胯下战马也全都厮杀得兴奋起来,不住的扬首奋蹄长声嘶鸣!

  每个人身上都染满了血迹,盔甲上也都是战痕。不少人长矛都折断了,只握着半截矛杆。有的玄甲骑甲叶破损,明显负创了。

  可他们仍在坐在马背上,仍然维持着完整的阵列!

  雪尘渐渐消散,原来的战场上,已经是一片凌乱景象,雪原之上,横七竖八,尽是青狼骑落马的尸身!不少青狼骑还没死透,在雪原上翻滚挣扎,长声惨叫,空鞍战马,踟蹰独行。

  一次对冲,接战前信心满满,满心杀戮欲望的青狼骑一个百人队,建制也是完整的接近九十骑。现在还在马背上的,连一半还不到!

  这一次对冲,更是击垮了这些青狼骑的信心,还在马背上的青狼骑,或者茫然的立在战场之上,或者打马就逃开战场,连自家那些还负伤在雪原上的袍泽,都再也顾不得了。

  这些青狼骑到现在还不明白,他们怎么就败下来的。他们是怎么被对手打垮的。一次接战冲击,当正面的青狼骑战士,摧枯拉朽一般就崩溃下去。而从两翼包抄过来的青狼骑战士,也就被这铁墙一般的玄甲骑如刺猬一般的阵列中吞吐而出的各种兵刃所伤,雨点一般落马。

  而这玄甲骑密集的阵列,却让他们冲突不进,虽然人数更多,但是这些青狼骑的感觉,却似他们每一骑都在孤军奋战,而汉军占据绝对优势一般!

  在加上为锋矢的徐乐,战力实在太强,面前无一合之敌。青狼骑的三排阵列,不仅攻不进去,而且还轻易就被凿穿!

  徐乐目光转动,已经盯上了可尔奴那越过战场,抄击向后的那个百人队。这个百人队所处的位置,实在是太过完美了……

  马槊又在徐乐手中高高举起,接着斜斜向可尔奴所在方向一指。吞龙长嘶一声,又向着可尔奴百人队扬蹄而去。

  而犹自喘息未定的玄甲骑也顿时动作,几名火长大声号令。这数十骑也顿时转向,再也不顾被打散的那个百人队,马蹄溅起冰雪,又向着可尔奴方向直冲而去!

  徐乐带领这数十骑,似乎就要在数千人的青狼骑大营面前,在执必贺的汗旗面前,纵横驰奔,打遍全场!

  第二百八十二章 逼迫(八十一)

  玄甲骑出征五十三骑,一队之中,满满当当的建制。现下军中,多半能有七八成的员额,就算是满额了。而徐乐从一开始就把员额塞得满满的。不然一队军马,还要分别计算实际有几成力量,这打起仗来,实在是有点麻烦。

  其余军将,要经营自己的家当,要有各种开销。就只有在空额上面打主意。而徐乐对经营家当没有半点兴趣,身上连半文钱都没有,就是一甲一马而已,不管多少缴获,刘武周拨多少粮饷,全用在麾下儿郎身上。

  可现在出征儿郎,就剩下三十骑了,不少人还是在带伤坚持!

  敢战如魏长有,现在已经被接回壬子寨养伤。徐乐一向看好的,神武县加入的一名轻侠少年,在刚才对冲中也落于马下,再也不能爬起。

  可爷爷说过,慈不掌兵啊……

  该付出的牺牲,一定要付出。不然就只能和刘武周一起,坐困在云中城。这玄甲骑,也将随着刘武周的恒安鹰扬府一起覆没,只是在这末世当中昙花一现!

  而差堪可以对得起这些追随自己血战到底的儿郎们的,就是自己始终都是冲在他们前面!

  激战一场之余,吞龙仍然神骏异常。这匹得自千余越部,一顿能赶得上三匹马食量的神驹,在雪原上,似乎还有越冲越快的架势!

  徐乐在马上,身形微微前倾,马槊前七后三,夹在腋下,大氅在身后舞动,吞龙溅起雪尘被徐乐身形分开,如船破浪,直指原本想抄击后路的可尔奴那一个百人队!

  雪原之上,原来撒开四下,配合而动,主要意在控制尽可能大的战场,找出藏在后面的汉军主力,谋求一场会战,彻底击垮对手的青狼骑,这下却乱了起来。

  原来青狼骑的布置安排,有板有眼。几个百人队撒出去,就能控制方圆十余里的范围,这时候是尽量分散,一旦发现敌人主力,又可以迅速合拢求战,后面还有整个大营正在集结的主力以为援应。那时候撒出去的百人队死死咬住敌人主力,后面大队狼骑跟进,就可以在雪原中彻底将对手歼灭!突厥青狼骑离合不定的优势,就展现在这样的布置上!

  至于徐乐那区区数十骑,有一个百人队迎上去了,还成什么问题吗?

  可尔奴的布置,顾及全局,自己这个百人队,既可向南警戒,又可截断徐乐他们的退路。这一番指挥调度,再挑剔的统帅也找不出毛病来。比之执必思力的治军软弱,临敌冒失,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

  可是谁能想到,徐乐这支人马,不是落入网中的猎物,而是一条凶龙,转眼就击败了对手。一时在可尔奴的全盘布局的内线,获得了短暂的主动权,想转向打哪儿就打哪儿,而突厥青狼骑四下撒开运动,还在部署当中,一下就被打乱了全盘的部署!

  几个突厥青狼骑百人队,一时间乱了阵脚。先不说他们如何震惊于一个百人队怎么就这样干脆利落的败了下来,现下到底是回转而击徐乐,还是继续向南深入,去哨探可能潜藏的敌军主力?

  各个百夫长心思不一,有的人吆喝队伍转向,去抓徐乐那队人马,有的人还在继续向南深入,更有的百夫长干脆进退两难,马速都放慢下来。原来行进路线分明,各司其责的几个百人队,现下却是人喊马嘶,卷动雪尘,一时间纷乱起来!

  就是可尔奴,一时间也蒙住了,向南面风雪深处看看,又看看被打得落花流水的那一个百人队。这个执必部中真正的后起之秀年轻将领真的是在此刻左右为难了!

  可尔奴身边这个精锐百人队,马速也放慢下来,每名青狼骑都望向可尔奴。可尔奴一时间却没有新的号令发出!

  在可尔奴身边的拔卡陡然冒出一句:“不要接战!”

  挨了一百鞭子之后,拔卡已经精神萎靡,但仍然上马,随可尔奴出击。也就一直沉默的跟在可尔奴身边,现下这个花白头发的老军奴,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就在拔卡话语当中,徐乐已经转向,直击可尔奴而来!

  可尔奴瞳孔收缩,死死看着冲锋冒雪而来,一身玄甲的徐乐!这真的是未曾见过的强悍斗将,可自己又怎么能退缩?少族长已经明显一时间还不能承担起执必部的大任,而这个时候自己退缩了,岂不是让老汗更加失望?

  内心中真正的想法,可尔奴刻意忽略了。告诉自己的只是,自家一家追随老汗,受恩深重,这个时候不能让老汗失望!

  就迎上去也罢!

  可尔奴猛然呼啸一声,率先策马转向,这个百人队得奉号令,在雪原上划过一道弧线,转向迎向徐乐。近百战马整齐划一的动作,又掀起巨大的雪尘,飞舞在战场之上!

  可尔奴还在不断厉声发出号令。这个百人队也在飞速调整队形。这次拉出的是两列骑阵,每列都是四十骑左右,宽度更大。而居中的可尔奴不再突前,反而压着马速,让两翼伸向前去,摆出了一个凹字型的骑阵出来。

  徐乐这数十骑,突进之猛,实在锋锐难当。虽然可尔奴没太琢磨明白徐乐阵型的道理出来,自家青狼骑百人队未经训练,也绝对无法依样画葫芦。

  可就算对冲赢不了,自己还可以缠住他!等待其余青狼骑赶来,就算用人命,也淹死了这数十骑汉军精锐!

  短短时间内,可尔奴就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既然你突破锋锐难当,我就先用两翼纠缠着你,让你先在两翼消耗掉冲击力度。然后才能来到我领的中军之前,那时候再和你拼杀一场。这个时间,足够散落四下的青狼骑大队赶过来了!

  看到可尔奴反身迎敌,那些撒出去的青狼骑百人队终于统一了意志,各个百夫长大声呼啸下令,几个百人队顿时动作起来,高速集结转向,向着可尔奴方向汇聚而去。就要用绝对优势的人数,淹死徐乐这数十骑!

  雪原之上,数百骑疾奔,一切队形调整,都在高速中完成,上千马蹄,溅起大团大团的冰雪,阳光照过来,竟然绽现出一道道彩虹光芒。

  雪原战场上,如此景象,竟然有一种最为残酷的美丽!

  徐乐举起马槊,高高向天。阳光照在槊锋之上,发出耀眼的反光!

  第二百八十三章 逼迫(八十二)

  全金梁一直小心翼翼的从一处雪堆之上向战场张望。虽然就是壬午寨一仗,但是他和徐乐的战斗模式似乎就这样固定了下来。徐乐去披坚执锐吸引敌人注意力,在战阵之中敏锐的寻找到敌人的破绽,而恒安甲骑则等候徐乐号令,果断出击,和徐乐配合,再给予对手最大的杀伤!

  虽然对于自己老要藏在后面待命出击,觉得有点丢恒安甲骑的面子。但是徐乐的本事,全金梁自认是赶不上的,只有捏着鼻子认了。

  这次徐乐提议奔袭直压执必部大营,全金梁再没什么反对意见。

  徐乐这个举动依然冒险,依然超出用兵常理。可此前已然在壬午寨取得了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纵然全金梁知道,冒险不可能次次成功。但已然取得这样一场大胜,就算是败于执必部大营之前,将自家性命也丢掉,又算得了什么?当了恒安甲骑,全金梁就根本没想过自家能长命百岁!

  而且一旦徐乐的冒险再度成功,那就是真的将战场主动权完全掌握在手中了。等刘武周率领主力赶来,则有可能一举将执必部击败逐出云中之地!

  全金梁已经看明白了徐乐这些疯狂举动背后的盘算。

  这位年轻军将,正在竭尽所能,将自己性命也赌上。在为刘武周破局,在争取这场战斗的主动权。真的是拼上了性命,为云中城化解这面临的死局!

  既然如此,自己这一队恒安甲骑,跟着冒一场险,又能如何了?无非就是一条性命而已!

  两支军马一起出发,徐乐的玄甲骑在前挑战,全金梁这一队人马就藏在风雪深处,等着徐乐传来出击的信号。

  青狼骑的反应极快,一队去缠着徐乐,其余人马则向四面撒开,向南深入来探后续接应人马。

  在徐乐突然杀到的情形之下,突厥人反应丝毫不乱,在全金梁看来根本没有留下任何可趁之机!

  徐乐断然和那个青狼骑百人队接战,全金梁远远看见,整颗心都凉了。

  这可不是趁着突厥人无备,偷袭壬午寨,放了一场大火之余,再堵住山道用长矛捅对方援军。还碰上了一个控制不住局面,临战又冒冒失失的执必部少族长。才打出了这么一场奇迹般的大捷。

  现下可是骑军对冲!

  就算徐乐英锐,玄甲骑能战,三十余骑对近百骑青狼骑,不败也会被死死纠缠住。等撒开的青狼骑发现自己这一队人马,连接应都失却。这三十余骑,最终还不是要被无穷无尽的青狼骑给彻底淹没?

  在数队青狼骑向着恒安甲骑藏身之处疾驰而来之际,一队人马的目光都集中在全金梁身上。

  这个时候该如何是好才是?有些火长目光中意思已经很明显,事情已经不可为,这个时候,要不就赶紧出击,争取将徐乐接应出来,要不就赶紧撤了就是。

  全金梁却一直没有吭声,只看见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上落下。

  可尔奴那一队人马选的方向是正确的,直直朝着全金梁这一队恒安甲骑方向而来。二三百丈的距离,就算积雪甚厚,也不过短短一瞬,就能找到全金梁他们!

  全金梁这一队藏身之所,是一处丘陵之下。看全金梁迟迟没有反应。几名火长都急了眼,凑到全金梁面前,压低嗓门嚷嚷:“队正,现下还迟疑些什么?赶紧杀出去,把乐郎君接应上,掉头便走!”

  几名火长,都是一个意思,就算有人想自己撤了干净,也没脸说出口来。大家众口一词,就是出去拼命,能救出乐郎君最好,救不出来,也大家狠狠拼杀一场!

  全金梁狠狠擦了一把汗,大声吼了回去:“乐郎君让咱们等他号令!”

  一名火长也吼了回去:“现在还等什么几把号令!”

  全金梁狠狠一摆手,一拔马头,就上丘陵。他也知道几名火长说的都是对的。可是在内心当中,还是有一分期待。这乐郎君横空出世以来,一路都在创造奇迹,传言听了满耳朵不算,自己也亲眼见证了青狼骑全军覆没在他手中的景象。

  这一次,也许还会有奇迹发生呢?

  看着全金梁直上丘陵顶部而去,几名火长都是一愣。全金梁为大家队正,向来干脆爽快,大家在他手底下都是服气的,今日怎么突然就婆婆妈妈起来了?

  几名火长忙不迭的跟上丘陵,还要追着解劝几句。再不做决断,真的就来不及了!

  一上丘陵,战场景象,尽收眼底。一时间将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远处战场之上,横七竖八都是青狼骑尸身,那个百人队,居然一次对冲,就被徐乐击破。剩下的人也丧失了接战的勇气,在打马离开战场。

  而徐乐的玄甲骑,还主力尚在,这个时候,就转向扑向可尔奴的那个百人队!

  可尔奴的百人队也停住了向南深入的步伐,转头接战,拉出了一个两翼突前中央回收的战列。其他地方的青狼骑百人队,则在拼命的向着可尔奴百人队所在的地方汇拢而来!

  徐乐选择可尔奴这个百人队发起冲击,并不是认出了可尔奴就是出击青狼骑的统帅。而是可尔奴这个百人队距离全金梁最近,将可尔奴百人队吸引回头,就给了全金梁百人队杀出的机会!

  这战机,真的给徐乐寻觅出来了!

  如此战机,也只有干脆利落的击败当面的百人队,才能到来。到现在全金梁都不知道,徐乐到底是怎样一个对冲,就以公平对战之姿,击败了一个青狼骑百人队!

  不论如何,可尔奴百人队已经回头,将屁股露给了全金梁所部!

  几名火长都目瞪口呆,全金梁也顾不上说话,只等着徐乐发出约定的信号!

  风雪之中,就见徐乐,将手中马槊高高举起,直指天际,阳光照在槊锋之上,耀眼生光。

  不等全金梁号令,几名火长已经掉头就向丘陵之下而去。五十恒安甲骑,就将出击,配合徐乐,再打垮一个青狼骑百人队再说!

  虽然大营之中,还有无穷无尽的青狼骑百人队,随时可以杀出。但是在此刻,这些恒安甲骑就是相信,徐乐终将带领他们,压制住整个青狼骑大营!

  第二百八十四章 逼迫(八十三)

  可尔奴一直在控制着自己队伍迎上去的速度。

  虽然看起来一副粗豪万分的模样,更有一副此刻为人瞧不起的高加索血统外貌,可是可尔奴从来都是思虑深沉之人。军奴之子,没有执必家血统,在同样讲究出身的草原部族之中,爬到如今地位,岂是一勇之夫就能做得到的?

  徐乐干净利落的击破了一个青狼骑百人队,让散步雪原的所有青狼骑都红了眼睛,恨不得一步冲到徐乐面前和他拼命,但可尔奴却始终保持冷静。

  纵然徐乐再是勇猛,在青狼骑密布的雪原上,他又能杀得了多少?只要将他缠住,让大队赶上来围住,就已经足够。自己再转而向南,继续向雪原中深入哨探去,看看到底还有多少敌人潜藏!

  徐乐的剽悍,实在是打破了可尔奴的全盘布置。无论如何不能在背后留着这么强悍的一支敌人机动力量,不然后路不稳,若是雪原中真的藏着多少刘武周的主力,他们这些撒出去的青狼骑百人队,只怕难有几人能回转大营!

  后面青狼骑大营之中,又响起了号角低沉之声。可尔奴一听就已经明白,是老汗执必贺亲自接过了指挥权,在调动更多的青狼骑百人队出营。

  谁也没有料到,就是徐乐这区区数十骑,就已经搅得整个青狼骑大营天翻地覆,需要调出来这么多兵马。谁知道刘武周麾下,怎么突然就多了这样一支强悍力量!

  这样强悍的将领士卒,可尔奴坚信刘武周麾下也不会有很多,也就这样一支而已。只要能将他们全数留在青狼骑大营之前,前面的挫败也都算能挽回了,刘武周的恒安鹰扬府也必然会为之夺气!

  可尔奴一直用短促的号令声控制着队形,这个百人队也一直没有转成冲击步伐,倒是早早的将一根根长矛探了出去,加上四十骑的大排面,简直就像一个活动的拒马墙。哪里还像以马上博战为自豪的突厥狼骑?

  徐乐和可尔奴之间的距离,不过百丈而已,饶是可尔奴控制着速度,也是呼吸间可到。看到可尔奴这样一幅小心谨慎的样子,徐乐坐在马上,只是淡淡一笑,轻轻一踹镫,吞龙奋发,又提高了马速!徐乐加快速度,身后玄甲骑也都被带动,速度提到最高,蹄声如雷,雪尘飞溅,直撞向可尔奴那不伦不类的骑阵!

  突厥狼骑和汉家骑兵,似乎在这一刻就调转了身份。徐乐的汉家骑兵,反倒是在马背上长大,以马上本事自豪,以迅猛冲击打垮一个又一个对手的真正马背上的王者!

  周遭青狼骑拼死赶来,看到这幅场景,忍不住都有些脸红。优势青狼骑围住,还要用这种手段对敌,执必家的颜面,全然被徐乐撕扯下来,丢在了地上!

  拔卡就跟在可尔奴的身边,不时侧头,看着发号施令的可尔奴。

  可尔奴这个时候也顾不上关照拔卡了,只是全神贯注的控制着队列,盯着越冲越进的徐乐人马。

  拔卡微微摇头。

  比之执必思力,可尔奴看起来成熟很多,也有计较很多。但是对敌临阵,岂能没有一点血性?而且心思太多,临阵部署变化也太快。因为要在执必贺面前露脸,丢了一个百人队之后,就自己转回来收拾局势,南面深处,万一真有敌人潜藏怎么办?

  既然转回来,就要以快打快,拼上性命早点将对手打垮,以应对南面可能出现的敌情。现下偏偏又控制着马速,摆出一副要将对手纠缠住,等待大队围上来再将对手斩杀干净的姿态,这损失的时间,又怎么算?

  少族长虽然战阵经验匮乏,有的时候又失之冒失。但是这锐气,却也是可尔奴比不上的!可现在自己是戴罪之身,什么话也说不上。

  就在这个时候,营地之中,号角声突然转为短而急促,却是执必贺也看出了可尔奴的心思,在督促他断然迎上去,老老实实打一场马上对冲交手战!

  拔卡看着可尔奴脸色一下变得又青又白,咬牙大声下令:“收拢!撞上去!”

  吼声之中,可尔奴狠狠踢着马腹,要将马速提起来。身边青狼骑也同一动作,队形微微收拢成标准的三十骑排面冲击阵型,一时间就有些缭乱起来。

  突然之间,可尔奴悚然回头。

  蹄声如雷,从身后传来,风雪之中,就见一队甲骑冲出。马速已经提到了最高的冲击速度,一根根长矛马槊探出,每名骑士都身体前倾,摆出了接战姿态!

  看着这些马上骑士身形装备,可尔奴一眼就认了出来,是恒安甲骑!南面风雪深处,果然藏着恒安甲骑!而且正正在他要去往哨探的方向之上!

  但就是因为徐乐的奋战厮杀,将他调动,给了这些恒安甲骑出击的机会!

  在这一刻,可尔奴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掉回头来对付徐乐,为什么不继续向南。这个时候他却忘记了,徐乐是主动来找着他打的,就算可尔奴不掉头,和恒安甲骑撞上,徐乐仍然能咬着他屁股杀过来。在击破了那个对冲的百人队之后,徐乐就获得了战场上的主动权。而徐乐也将这个主动权,用到了极处!

  一时间,可尔奴的百人队,完全就慌乱了起来!

  前后都是高速发起冲击之敌,而赶来战场的青狼骑其他百人队距离尚远,这样前后夹击之下,自家这个百人队,如何支撑得住?

  到底是向北,还是向南?

  可尔奴脸色铁青,一时间竟然也没有发号施令!这个百人队的马速才提起来又放慢下来,本来正在调整队形,现下因为心思不一,顿时就越发的混乱起来!

  一直默然跟在可尔奴身边的拔卡,将长刀拔出,猛磕马腹,长声大呼:“向北,向北!打垮敌人!”

  老军奴一骑从大队当中突前而出,花白头发在风中飘拂,就以一往无前之势,撞向徐乐那一队人马!

  拔卡举动,就是替青狼骑做出了抉择,这个百人队的纷乱终于平息下来,所有人不管不顾的提高马速,迎向徐乐扑来的方向,这个时候,什么都说不上了,就马上分一个生死也罢!

  第二百八十五章 逼迫(八十四)

  拔卡浑身肌肉已经绷紧,马速在一瞬间就已经提到了最高。这老军奴伏在马颈项之后,将身体暴露出来的部位减小到最少。而手中长刀直直探出,但手腕保持柔和,随时准备变化刀势。

  这种。马上直刀前探,是在金山脚下千族血战中,和更北面白皮肤蛮子学来的技艺。不管是突厥骑兵还是汉军骑兵,马战第一次冲击都习惯用长兵刃,用不着这样的手段。拔卡却将这个学来了,当年马上合战对冲,一口直刀,不知道砍翻了多少对手!

  看着未曾戴着兜鍪,冲在最前,花白头发飘拂的老军奴身姿,让刚才乱了阵脚的青狼骑都热血沸腾了起来。

  后面敌人突然杀出也罢,前面是干净利落击败了一个百人队的凶神也罢。无非还是要马上分出生死,大家就拼个你死我活!突厥男儿性命虽然宝贵,但是真到拼命场合,你们汉军,却永远赶不上有神狼庇佑的突厥男儿!

  这个时候,青狼骑仿佛也记起了拔卡的丰功伟绩。

  拔卡不知道出身何族,是战场上被执必贺捡到的孤儿,打小就上战场,就这么活了下来。在年轻时候,不折不扣是执必部一条凶狼,纵横战场,手下性命无数。在执必部崛起之途中,拔卡真是立下了汗马功劳!

  但是这孤儿老军奴性子拗且沉默,怎生都不愿意去为百户管帐落为贵人,一直都留在执必贺身边,岁数渐渐大了起来,新的一代青狼骑长成,也渐渐都忘记了拔卡当年凶悍之处。

  现下这头凶狼,似乎又活了过来!

  每名青狼骑都追随着拔卡身影,每名青狼骑都将马速提到了最高,每名青狼骑都从胸腔深处炸出凄厉的狼嚎之声,看着拔卡就要和那戴着愤怒金刚像面甲的汉军将领对撞上!

  两支军马终于在雪原上碰撞在一起,最先遭逢,就是拔卡和徐乐。

  拔卡长刀点在槊锋上,就要把马槊向外圈推,然后借着马速冲入内圈,都不用刀势变换,直刀在徐乐颈项处一拖,未曾带着颈当这种重防护装备的徐乐,脖子就能给切开半截!

  马上直刀准确点在槊锋之上,拔卡一边发力外推马槊,一边猛踹马腹,身形也长了起来,准备就势掠过徐乐。这一切动作,行云流水一般,敏捷迅速有力,宛然这老军奴全盛时期,在千族血战之中,万军阵前能为执必贺斩将夺旗的模样!

  每名青狼骑,都瞪大眼睛,想看着拔卡斩落对手的景象!

  可尔奴也在后续冲击队列当中,长长的探出长矛,也同样看着拔卡。对于这些老一代的执必家军将骨干,可尔奴未尝没有腹诽,觉得他们征战掳掠已足,要不就是没有斗志,要不就是老迈不堪使用了,早该腾出位置来。拔卡这位老军奴叔叔,虽然本事高强,忠心耿耿,但是却不是能统帅帐落,在更大层面上帮助执必部的模样。也该退下去养老了。

  但是现在,可尔奴却在期望,拔卡能焕发英姿,一刀将对面那汉将砍落马下!

  无数人的注视之下,拔卡却是心里一沉。

  这一套。动作,在几十年的征战生涯中,拔卡已经不知道做了多少次。但是这一次直刀发力,想推开槊锋之际,却推了一个空。

  拔卡自觉动作已经够快,不逊全盛之时,但是眼前这名汉将,动作之速,却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对面汉将,马槊已经一沉,让开直刀,接着手腕一抖,槊锋又向上翻起,拔卡身形才长起来,准备接下一个踩镫扬刀的动作,正正将要害全都让了出来,这个时候,就觉得小腹一凉,马槊槊锋已经破甲而入!

  在下一刻,槊锋抽出,拔卡双手一扬,从马上翻身坠落。而多少正在狼嚎助威的青狼骑,这狼嚎之声就被硬生生的打断!

  就算拔卡,也不是这汉将一合之敌!

  徐乐一槊捅倒拔卡,并没有觉得什么。直刀对马槊,吃亏是必然的事情。自己还奇怪这青狼骑头发都已经花白了,怎么就能在战阵中活这么久的。不过突厥青狼骑,自己北上以来,已经也捅翻不少了,并没觉得有什么特殊的。这个时候,要紧的还是打垮眼前迎上来的这一个百人队,和全金梁汇合,控制整个战场!

  马槊摆动,槊锋血迹,犹自殷然。一路行来,身后留下,尽是突厥狼骑尸身!

  徐乐一头又撞入了可尔奴这个百人队的阵列之中!

  拔卡毅然决然的迎上,激起青狼骑的士气,结果又干脆利落的被捅翻。才提起来的士气,就这样硬生生的被打断!

  眼前那名戴着愤怒金刚像面甲的汉将,在这一刻,在青狼骑眼中,似乎成了一个不可战胜的对象,哪怕强悍如青狼骑,这个时候不知道多少人也起了打马就走的念头!

  还没等他们的念头变成现实,徐乐就已经一头撞了进来,在他身后,就是持盾韩约!

  马槊飞舞盘旋,铁盾遮护架隔。这两人组合,一路凿了过来,还是当者辟易,青狼骑纷纷落马。在徐乐冲到可尔奴面前之际,可尔奴却一咬牙齿,打马横排,就让开了正面!

  激战之中,徐乐犹自歪头看了看可尔奴,面甲后露出冰冷眼神,逃开的可尔奴回头正正看见,就如同被针扎了一般,从头顶心痛到了脚底!

  但更多的青狼骑,还在纷乱中准备合拢,抵抗到底,哪怕靠人数,也要淹死徐乐他们。但是雪尘飞溅之中,玄甲骑如墙队列,又狠狠撞了上来。人喊马嘶兵刃碰撞之声更高昂的爆发出来,震撼整个战场!

  全金梁这一队恒安甲骑,已经不顾惜任何马力,将马速提到了极限,风声在每名恒安甲骑耳边呜呜响动。战马疾奔是喷出的温热口沫,直向后飘来。

  这个时候,恒安甲骑眼中,再没有四下汇拢的青狼骑百人队,再没有气象森严的那个青狼骑大营。只有雪原之上,玄甲骑和青狼骑对撞在一起的战团。

  冲阵杀敌,从来是恒安甲骑的活计,怎么能一直让玄甲骑抢在前面?

  恒安甲骑,终于抢在其他青狼骑百人队汇拢之前,加入了战团!

  全金梁打马飞跃而起,空中扬起长矛,大声怒吼:“杀突厥狗!”

  第二百八十六章 逼迫(八十五)

  恒安甲骑,从后狠狠撞上可尔奴的百人队。溅起巨大的雪尘和各种各样的呼喊之声!

  青狼骑百人队早就发现了从后面撞上来的恒安甲骑,但是他们被玄甲骑死死纠缠住,哪里能够脱离战场?这个时候,唯一期盼就是汇聚而来的其他青狼骑百人队,能够早点赶来,他们这个百人队,还有一线翻盘的希望!

  但是恒安甲骑蓄势已久,动若雷霆,还是率先赶到!

  在恒安甲骑就要撞上来之前,这个青狼骑百人队终于慌乱起来,有人掉头,有人想离开阵列,而玄甲骑也还在他们阵列当中越凿越深,正杀得血肉横飞!

  雪原之上,四下青狼骑拼死集合而来,到处都是马蹄缭乱,到处都是各色兵刃的反光。而大营之中,也抢出了青狼骑百人队,在短促而尖利的号角声中,拼死向着这边战团冲来!

  而战团中心,却是前有玄甲骑,后有突然杀出来的恒安甲骑,将可尔奴百人队夹在中间狠打,丝毫不顾四面涌来,红了眼睛的青狼骑。而执必贺身边三大老军奴之一拔卡,一个照面已经被敌人挑落马下。

  原来安静的雪原,在这一瞬间,已经变成狂乱的漩涡,杀气在疯狂的卷动!

  现在那些赶来的青狼骑,就盼着可尔奴的百人队能多支撑一会儿,能让他们赶到!

  而身在混乱漩涡中心的可尔奴百人队,又何尝不期望自己能多支撑一阵?

  可是变阵迎向玄甲骑一个转折,后面又恒安甲骑突现,可尔奴百人队阵型已经给扯散,再不复严整,当面是徐乐这个大杀神,玄甲骑无坚不摧的墙式阵列跟进而来。后面扑来的恒安甲骑,也存着和玄甲骑比较之心,吃奶的气力都拿出来了。而可尔奴百人队军心已经彻底动摇,拿什么再支撑长久下去?

  长矛马槊伸缩不定,直刀铁鞭飞舞盘旋,铁甲之士赤红着眼睛不住深入。战马互相碰撞撕咬,长声嘶鸣。到处一片兵刃入肉之声,铁鞭敲碎甲胄之声,尸体沉重落地之声,还有突厥青狼骑抑制不住的惨叫悲号之声!

  玄甲骑和恒安甲骑如两把巨刃,将可尔奴百人队夹在中间,疯狂剪绞,这一片雪原,顿时又染满了大量的血色!

  青狼骑被一下就挤成一团,完全丧失了机动性和冲力,互相干扰,互相推搡,转瞬间一个杀气腾腾的百人队,从拔卡落马开始,就成了被单方面屠戮砍杀的一方!

  可尔奴被挤在队伍最中央,知道自己这个百人队已然是无救。若是执必思力,那么毫无疑问要挤到前面去拼死,可尔奴却是军奴之子出身,好容易才爬到这个地步,哪里就肯这么轻易去送了性命?

  而这个时候,如此场面,怎样找到脱身之途?脱身之后,才有机会集合外面的青狼骑百人队,反卷而上,挽回这场丢人至极的败局!

  混乱之中,可尔奴突然摘镫下马,用力扯动坐骑笼头,坐骑长嘶一声,就被他拽倒坐下。可尔奴蜷缩躺在地上,保护好自己要害,留出空间防止被踩伤压伤,伸手扳住鞍鞯,情急之刻,蛮力大发,竟然就将自己坐骑搬倒侧躺,而他就躲在了坐骑身下!

  混乱之中,只有可尔奴身边几名亲卫看到了他这般举动,一时间目瞪口呆。想了一想才能明白过来,这位深得执必贺老汗重用的亲卫百夫长,现下这样,就是准备在战场上保命了!丢下这近百正在被屠戮的弟兄不管了!

  这般情形,大家还拼个什么命?但是若要逃走,现下队形被玄甲骑和恒安甲骑挤成一团,又向哪里逃去?

  还没等这几名亲卫理出个头绪来,身边的青狼骑已然纷纷落马倒下,一排排被染得鲜红的马槊长矛直探过来,一排黑甲骑士,现身而出,马蹄溅起,已经是被染成红色的雪水。玄甲骑已经杀透青狼骑百人队阵列,直冲到最核心处!

  而徐乐,仍在在玄甲骑之前,马槊颤动,槊锋闪出一道道寒光,每名青狼骑,都觉得这马槊是冲着自己来的!

  最后几名亲卫,再也顾不得可尔奴是死是活了,绝望的持兵刃迎上。徐乐一槊捅来,顿时一名亲卫就被从马上撞了下去,胸口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死得透透。徐乐旋即拔槊,横着一抽,正中一名亲卫颈项,啪的一声脆响,这青狼骑颈骨已经被抽断,歪着头跌落马下,再也没了气息。

  侧面两名亲卫拼死抢上,一面凸着獠牙的小铁盾打着旋飞来,啪的拍在其中一名亲卫脸上,整张脸一下就打平了,人躺在马屁股上,脚还踩着镫,成一副扭曲姿态。坐骑还不知道自家主人已死,嘶鸣着还在前行,带得这名无脸青狼骑尸身在马背上一荡一荡。

  铁盾背后还拖着一条铁链,被收了回去,正正落在韩约手中。一直护持徐乐冲杀,最后关头韩约才露了一手,一张憨厚的面孔上,也微微露出一丝杀意。

  最后一名亲卫终于丧胆,拨马就想离开。这个时候才发现,身边全是人尸马尸,青狼骑战士尸身,重重叠叠。一个强悍的百人队,就这样全军覆没!

  一条小小的人影一闪,竟然越空而过,落在这名青狼骑亲卫马鞍之后,正是小狼女步离,她栗发飞扬,分持双匕,等那青狼骑亲卫骇然回头,她双匕一闪,在那亲卫咽喉上开了两道巨大的创口!

  不等鲜血飞溅而出,步离已经腾身又起,回转而回。

  徐乐伸出手来,小狼女一把搭住,被徐乐一荡,打了个盘旋,落在徐乐鞍后站定。栗色秀发扬起,显出小狼女俏脸上几点血迹,分外凄清逼人。

  恒安甲骑冲到了徐乐面前,全金梁以降,正正看到这一幕。数十恒安甲骑,伸出一柄柄沾满血迹的兵刃,猛然指天:“万胜!”

  战场之中,恒安甲骑和玄甲骑脚下,就是近百青狼骑尸身,这一个青狼骑百人队,能脱身的不过寥寥十余骑。就是全军覆没!

  外圈围过来的多少青狼骑百人队,这个时候,都下意思的放慢的脚步,只是看着山呼万胜的汉军骑士,看着立在带着愤怒金刚面甲的汉军统帅马鞍之后的那个,栗色秀发飞扬,蓝色眸子清冷的小狼女步离!

  第二百八十七章 逼迫(八十六)

  全金梁浑身热血沸腾,仿佛能从腔子里倒出来一般!

  万军从中,直扑而前,生生将一个青狼骑百人队斩杀干净,如此战斗,实在是酣畅淋漓!

  追随徐乐北上以来,虽然一开始闹了甚多的别扭,两边还差点打起来。但是厮杀到现在,但为军中男儿,如何能觉得不痛快到骨子里?

  望向徐乐一身玄甲的身影,全金梁就想冲过去,虽然也不知道想说些什么,但就是想靠得徐乐近一些,听徐乐号令,看他想转头再杀向哪一方,全金梁赌咒发誓,他会冲在第一个!

  恒安鹰扬府去岁大战,全金梁也从头打到了尾。恒安甲骑也算是战果彪炳,一战打出了在马邑郡的江湖地位。但是也是反复冲击,伤亡枕籍,虽然直冲到执必落落大旗之前,迫得青狼骑阵脚动摇溃败下去。但是却未曾彻底覆灭任何一个青狼骑百人队。更不必说执必落落所率领的主力,是执必家各部贵人所属青狼骑组成的大军,而不是执必家直属的精锐青狼骑。

  但是跟随徐乐而战,壬午寨前,覆灭了执必家十一个青狼骑百人队,现在又是摧垮了两个!如此战果,在大隋威权还在的时候,已经足够为天子所关注,选入洛阳陛见,授以十二卫中大将地位,只要子孙争气,将来妥妥也是一个世家流传下来。但为军将,吃这碗卖命的饭,纵横疆场,不就是图的这个么?如此大捷之后,全金梁觉得就算是死,也是不枉了!

  全金梁看着徐乐,就想大吼发问:“乐郎君,下一个对手是谁?”

  徐乐面甲转动,望向全金梁,眼神严厉,如剑一般刺得全金梁浑身一震。一下让他清醒过来。

  全金梁大声下令:“整队,吹角!”

  韩约也在徐乐身侧挥手下令:“整队!整队!”

  步离在徐乐身后,轻盈跃起,回转自己坐骑,又藏在了玄甲骑队列当中。适才让所有男儿心旌动摇,血脉贲张的那一幕,却成了今日参与这场战事的军中男儿永远的记忆。

  如此一战,实在是酣畅淋漓。

  不管是恒安甲骑,还是玄甲骑,顿时都动作起来。这次恒安甲骑却抢在了前面,将玄甲骑遮护在后,恒安甲骑拉成了一个较为松散的阵列,而玄甲骑则还是在后列成密集阵列。所有者一切,就在青狼骑环逼之下进行!

  周遭围上来的青狼骑,在可尔奴百人队覆灭之后,下意识的都放慢了脚步。两个百人队次第在眼前公平马战中覆灭的景象实在太过惨烈,纵然沙场老卒,同样也受震撼,所有人马速都放慢下来,哪怕大营之中号角,都一时间停顿下来。

  这些青狼骑不敢太过上前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谁知道南面风雪深处,会不会源源不断的冒出更多的恒安甲骑出来!

  直到玄甲骑和恒安甲骑大摇大摆的又列出阵列,指向大营方向。一名名骑士各色兵刃再度前指,似乎就准备再打垮当面青狼骑,直冲到汗王大旗之前,周遭青狼骑百人队才再也忍受不了!

  这些汉军骑士,实在是太过骄狂了!这些恒安兵,已经在去年冲击了执必落落的大旗一次,如果今日,再让他们冲到执必贺的大旗之前。那执必部还谈什么经略马邑郡,最后深入中原。还有什么颜面,作为阿史那家之下八王帐之一?

  拼了也罢,拼了也罢!哪怕现在雪原之上撒出来的青狼骑百人队俱都覆灭,也要拖着他们同归于尽!

  所有青狼骑百人队百夫长全都扯开嗓子大声呼啸下令,而麾下青狼骑也全都呼啸应和。那些放慢了速度的坐骑都被狠狠的踢着马腹,长声嘶鸣再度迈开脚步。每名青狼骑踹自家坐骑马腹是如此用力,让战马一开始就将速度提了起来!

  这些青狼骑,冲得近的,离徐乐他们不过几十丈的距离。这点距离,真的是转瞬即到,马上就可以接战!

  而在这个时候,全金梁麾下的恒安甲骑,除了全金陵身边掌号之卒以外,所有火长,都取出了号角,长声吹动!

  骑军携带金鼓旗帜不易,如草原民族一般,向来是用号角。只是草原民族号角之声凄厉慑人,而汉军骑军号角则是悠长深沉!

  号角声远远传出,在整个雪原中回荡。

  南面风雪深处,几乎毫不停顿的,就响起了号角应和之声。呜呜响动,一时间汉军骑军号角响动之声,笼罩了整个雪原,仿佛不知道有多少汉军铁骑,现在正藏在风雪深处,等着冲杀出来,将雪原上的青狼骑一扫而空!

  才提起马速的各青狼骑百人队,又一下将速度放慢下来,所有青狼骑都举目向南望去。有些本来就已经有些被徐乐他们威势震慑住的青狼骑百人队,就在百夫长的号令中匆忙转变队形,将队列正面转而迎向南面,防备又杀出一队队恒安甲骑出来,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这风雪深处,到底藏着多少恒安甲骑?刘武周真的是匆匆赶来,就要和执必家在这冰天雪地当中,展开决战不成?

  在风雪之中,曹无岁放下号角,狠狠的擦了一把脸。他岁数大了,又好那么一口酒,肺气弱了,刚才竭尽所能将号角声吹得震天动地响,现下实在有些后继乏力。

  看看身边几名儿郎准备放下号角,曹无岁破口大骂:“入娘的,没吃饭还是怎的,都给阿爷继续吹,不要停!乐郎君那里,就指着咱们张出的这声势了!”

  几名被曹无岁带出来的壬子寨儿郎再也不敢怠慢,鼓起腮帮子,面红耳赤的恨不得将肺吹炸,号角声一直彻地响动,就未曾有停歇的时候。

  曹无岁左右望望,风雪之中,还有七八处都有号角声响动。不用说都是他带来的壬子寨的儿郎了。

  乐郎君和全金梁在前厮杀,现下这些吹动号角之人,就是他们的全部后援。

  这些壬子寨的儿郎,能吃苦耐劳,凭寨拉弓放箭守寨子也是一把好手。但马上对冲厮杀,实在不是青狼骑的对手。更不用说只有这区区数十名而已。而北面雪原之上,大营之中,青狼骑却是成千上万!

  曹无岁擦了一把脸上不住流下来的冷汗,腿肚子的哆嗦怎么也止不住。曹无岁狠狠一掐自己大腿。这边地老军头一辈子不信鬼神,但是现在忍不住就向着过往诸神祈祷。

  “入娘的,但愿能将这些突厥狗吓住,大家能平平安安的退下来。这乐郎君,胆子实在是太过大了一些!”

  第二百八十八章 逼迫(八十七)

  号声低沉,在雪原上呜咽回旋。

  青狼骑全都停住脚步,仓皇四顾。

  满地都是死人死马,两个百人队被彻底摧垮的惨状再清晰不过的摆在眼前。而更不知道那些号角响动之处,到底潜藏着多少恒安甲骑,等待着择机杀出!

  眼前这一队人马,已经被好几个青狼骑百人队隐隐包围在中央,而大营之中,又开出了四五个青狼骑百人队,剩下人马,还在源源不断的开出。

  这一队汉军人马,着实强悍绝伦。但打到现在,已经是人马精力体力消耗巨大,也再没了回旋调度的空间,此时此境,已经是陷入绝境。只要围上去,舍得再拼出多少条人命,怎么样也会让他们全军覆没在此!

  但是谁知道,他们在拼杀之际,会不会有大队恒安甲骑排成长长阵列,拉出如海浪一般的雪尘,突然冲杀出来,与这队人马里应外合,反倒将青狼骑大队,打得惨败!

  前锋全军覆没,自家大营之前两个百人队被打得如此惨状,执必家青狼骑锐气胆色俱都被挫动,已经再也败不起了!

  每名青狼骑都转动着目光,似乎身边飘动的每一片雪花,都是一名恒安甲骑,刀枪森寒,容色如铁,身上甲胄带着战痕,随时准备杀出!

  从大营中开出的青狼骑百人队,也都放慢了前进的速度,不住回顾烽燧,等着执必贺的号令。

  徐乐这奇兵突进,两场对冲厮杀,一下就震住了执必贺汗旗之下,数千青狼骑主力!

  烽燧之中,执必贺呆呆的看着眼前一切。适才战事,他清清楚楚的都收入了眼底。

  徐乐到底是怎么一个冲击,就击垮了一个百人队,到现在执必贺都没有想明白。这是超出了他这数十年全部战阵经验的事情。而后来恒安甲骑突出,和徐乐配合,又绞杀了可尔奴那个百人队,虽然可尔奴百人队死伤更惨,近乎全军覆没,但这倒是执必贺理解范围之内的事情。

  刘武周主力说不定真的上来了,再有徐乐这等悍将为先锋,真的是反过来逼迫执必家南下大军了!

  身边失巴力已经脸色苍白,摇摇欲坠。这个老军奴,一生所系,都在他儿子身上。对儿子疼爱之处,不在执必贺对执必思力之下。

  他这一辈子,就是再得重视,执必部中人人尊敬,也是一个军奴身份,不得为贵人,性命全都操于主人之手。

  而自己儿子,却是脱了奴籍,现下为百夫长,再进一步,就能自领部族,为执必家贵人。而且可尔奴心思灵敏,上阵敢战,又能拢得住部下人心,历年来都是有功,一看就是草原部族中年轻一辈中有数的人才,将来恐怕不只是一个执必部的贵人就能限量!

  有的时候在梦中,失巴力甚而见到自家儿子,在草原上升起了属于他的狼旗!

  但是现在,在这可怕的汉军手中,一生梦想,就此夭折!

  这素来也是强悍的老军奴,现在就跟没骨头一样瘫软在地上,低低呜咽。掇吉蹲在一旁,也不知道怎样劝慰。

  他们的老弟兄拔卡,一个照面也被汉将挑落马下。对掇吉的震撼同样极大,这个时候,同样没有缓过神来!

  烽燧之中,其他亲卫医士,都手足无措的看着执必贺,连执必思力都顾不上照顾了。一时间这烽燧之内鸦雀无声,只等着执必贺打破沉默,发出号令。

  雪原上徐乐的强悍表现,实实在在的是震住了整个执必家的大军!从上到下,无一例外!

  执必贺久久不语,似乎在盘算些什么。而在这个时候,失巴力猛然跳了起来,蓬的一拳擂在胸口,顺势就将皮袍扯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失巴力扯开嗓门大喊。

  “汗王,让我去!我去和汉军拼了!汗王,汗王!给我一个百人队!”

  掇吉也站起身来,抢前一步:“汗王,我陪失巴力一起去。说什么也将汉军斩杀干净,哪怕我们都回不来!执必部不能受这样的屈辱!”

  烽燧之内,那些亲卫也骚动起来,人人都是一副要请战的样子。

  刚才一直安安静静躺在榻上的执必思力,突然在这个时候挺身坐起,挥舞胳膊,大声喊了一句:“是徐乐!是徐乐!父汗,当心徐乐!”执必贺陡然怒吼一声:“还不看好少汗!”

  执必贺吼声极大,杀气四溢。近几年来,执必贺向来是说话温和,少有动气时候。就算要行军法杀人,也不过是淡淡的吩咐一声便罢。如此地位,难道还需要什么事都疾言厉色不成?

  但是这一声吼,几乎是从肺里炸出来的,如一声霹雷,在这烽燧之内震响!

  亲卫医士,吓得立刻返身,去将执必思力又按在榻上,手忙脚乱的一通料理。执必思力脸色潮红,喃喃又嘟囔几句,再度晕迷了过去。

  执必贺目光转向箭孔之外。

  就算再怎么拖延放慢速度,青狼骑已然离徐乐那一队人马越来越近。展开了一个略微有点松散的包围圈,但都没有提起速度来,只是将他们围定在雪原之中。

  在烽燧之中,都可以看见这些青狼骑不住回顾,望着汗旗,等候着执必贺进一步的号令。

  自家青狼骑,什么时候这么畏缩不敢战了?

  是不是催动他们上前,无论如何,也将这一队凶悍得实在超乎想象的汉军骑士彻底淹没?

  可要是风雪深处,再有恒安甲骑冲杀出来,又将如何?难道就莫名其妙的在自家大营之前,打上一场会战?

  执必家直属青狼骑已然倾巢而出,现在折损已经过了千数。这些直属青狼骑,是执必家用来震慑治下各个部族,各个别有怀抱的贵人,执必家最为根本的力量!

  自己还能承受多少青狼骑的折损?

  这刘武周怎么和自己揣测的不一样,就这样不管不顾的上前来拼命?这和自己以前所熟悉的那个刘武周可不一样!

  这个号令,到底该如何发出?

  犹疑之中,执必贺看到雪原中那一队已经浑身溅满血迹的汉军骑士,已经再度集成阵列。当先一身玄甲的徐乐,又高高举起了马槊。

  马槊槊锋,反射阳光,耀眼生寒。

  这槊锋又缓缓向前倾斜,这一队人马,又开始向前迈动脚步!

  第二百八十九章 逼迫(八十八)

  周遭青狼骑环伺,不管动作步伐放得有多慢,不管这些青狼骑如何不住回顾,等待着大营烽燧处,执必贺汗王旗高挂的所在发出新的号令,不管这些青狼骑因为顾及风雪深处可能隐藏的恒安甲骑,战意多么的不坚决。

  但是此刻遍布在自家一队人马周遭的青狼骑,已经有了八九个百人队,数量远远超过自家。而在大营之中,还有青狼骑不断的开出来!

  现下这些青狼骑,竟然无一队敢于继续再向雪原南面深入,因为一旦掉头向南深入,徐乐这一队人马再盯着他们发起冲击,雪原深处再杀出一彪恒安甲骑来,难道大家再落得跟可尔奴百人队一个下场吗?

  在执必贺没有发号施令之前,这些青狼骑就僵在这里,缓缓向前挪动。

  突厥狼骑,从来不是死拼打硬仗的一支军队。从来都是利用骑军离合不定的机动性优势骚扰对手,分散对手,削弱对手,当对方军心动摇,粮道切断,上下解体,甚或转身就逃之际,再汇聚而来,以一波波的冲击,摧垮已无战心的对手!

  草原民族的征战史上,除了当年逆天的慕容家鲜卑铁甲重骑之外,就没有在对方气势正盛的时候,一头撞上去拼人命的战法!

  一开始看着徐乐他们人少,想一口吃掉对手。结果两个百人队都被摧破,死人死马摆了一地。这个时候在上去硬拼,实在不合这些突厥狼骑的习惯打法。而且现在本来可以强令各个百人队发起冲击的可尔奴生死不知,执必贺新的号令又未曾发出,这些青狼骑哪怕占据绝对数量优势,也形成了合围,却没有一队拼死向前发起冲击!

  徐乐站在恒安甲骑的队首,身边除了韩约步离之外,还多了一个全金梁。这次摆出冲击阵列,是恒安甲骑在前,玄甲骑在后。虽然恒安甲骑只能排出传统的松散冲击阵列,但徐乐也不在乎,他同样指挥调度得来这种阵列。

  每个人都望向高高举起马槊的徐乐,徐乐却缓缓扫视了一周密集在自家四下的那些青狼骑。

  这一次,自己的敏锐战阵直觉又是赢了。

  趁着大风雪,能见度不良。藏伏全金梁一队人马以为疑兵,让青狼骑主力以为刘武周大队已经上来,而自己的玄甲骑以雷霆之势接连摧破青狼骑百人队。果然就震得这数千青狼骑束手束脚,张皇失措!

  现在却要他们的军心士气,更跌落一些,直到猬集在这营寨之中,以为周遭到处都是恒安甲骑密布,不敢轻易出动。本来是离合之兵的突厥青狼骑,却在这雪原上丧失全部的机动能力,将战场主动权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刘武周主力上来,想怎么打就怎么打,直到摧破青狼骑主力,将他们赶出云中之地!

  大军合战,从来不是看你死了多少,我死了多少。而是竭力争夺战场主动权!

  扫视一圈之后,徐乐目光锁定在才开出营门,动作迟疑缓慢的一个青狼骑百人队身上。

  徐乐马槊缓缓前倾,身后不论是恒安甲骑还是玄甲骑,都发出一声低沉而整齐的呼喝之声,追随徐乐,策动坐骑,向前涌动!

  而那个正当冲击正面的青狼骑百人队,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惊惶之色,那百夫长不住回顾,只是看着烽燧处,只是等待执必贺能发出什么救命的号令!

  在这面甲上带着愤怒金刚像的汉将面前,只要他发起冲击,不管是哪个青狼骑百人队,都是被摧破的命运。耀武扬威,纵横驰奔,马前无敌。这青狼骑百夫长,也不认为自己会是例外!

  铁骑第三度开始向前涌动!

  烽燧之中,执必贺一直死死的看着徐乐的身形,看着这在青狼骑的重围当中,仍然敢于发起冲击,仿佛这数千青狼骑都是土鸡瓦犬一般,这已经给执必家青狼骑带来了太多血腥和创痛的年轻汉将!

  这人到底是怎么突然就冒出来,到底是怎样被刘武周招揽到麾下的?

  这年轻人若在,自己有生之年,只怕就再也别想深入马邑郡一步!

  只是现在,该当如何?

  失巴力两眼赤红,只是死死看着自己儿子倒下的那一片血腥狼藉的战场。突然之间,就反身扑倒在执必贺面前:“老汗,老汗,我没求过老汗什么。让老奴上阵,去将那些汉狗斩尽杀绝!老汗,让儿郎们迎上去罢!”

  执必贺不言不动,失巴力膝行两步,去抱执必贺的腿。

  执必贺虽然面色不动,但两条灰白的眉毛,已经竖了起来!

  但为上位者,最恨为属下所胁。不管这属下情分有多深,胁迫自己行事的原因到底为何!执必贺这种从死人堆中滚出来,心志如铁的大族统帅,更是如此!

  掇吉看出执必贺面色不对,忙不迭的抢前,一把将失巴力拽起,不由分说的就扯出去。失巴力已经伤心得没了气力,挣扎几下,还是被掇吉扯开。一直被掇吉扯出了房间,老军奴的哭号之声,渐渐远去。

  执必贺轻轻哼了一声,眉毛越拧越紧。

  刘武周真的要和自己拼命了?哪怕将实力消耗干净,也要将自己逐出马邑郡?就此被坐山观虎斗的王仁恭一举吞并也在所不惜?

  这不是自己识得的那个刘武周!不是那个外表粗豪,内里谋算极深,藏伏多少野心的刘武周!

  不过是这徐乐的疑兵之计!

  但若不是疑兵之计呢?

  身在草原,实力就是命。部族之间互相吞并,从来没有容情的时候。执必家人丁单薄,现在地位,就是靠着自己能牢牢掌握着这上万精锐青狼骑!

  现下执必落落失陷,执必思力负创。这上万青狼骑更是命根子,不容再有损失了!

  只要实力还在,不管怎样,都有翻盘的机会。自己就在这雪原上耗着了,看刘武周到底想做什么!

  哪怕在这徐乐面前,忍受一时屈辱,也总有一天,将这些屈辱十倍百倍的讨还回来!

  亲卫们注视着执必贺,等待他发出迎敌号令,催促青狼骑上前,将徐乐这一队人马斩尽杀绝。

  执必贺终于动了,轻轻一摆手:“吹角,传令退兵,稳守营寨。不理这些汉兵,让他们自己折腾去。”

  每名亲卫都瞪大了眼睛。就这样让这些汉兵击破两队青狼骑之后,就这样耀武扬威而去?

  第二百九十章 逼迫(八十九)

  恒安甲骑和玄甲骑结成的队列,慢慢将速度提了起来,看也不看四面围上来的青狼骑,只是向着大营方向涌出来的青狼骑百人队而去。

  数百马蹄翻动,雪尘四下飞溅,不少积雪已经被人马尸首染红,弥漫在徐乐身后这近百甲骑四下的,似乎就是一团赤色的雾气!

  踏血而来,义无反顾。

  谁都知道身后再无一兵一卒的后援,只有壬子寨的一些乡兵在拼命吹着号角而已。但是自从北进以来,追随在徐乐身后,已经斩杀突厥狼骑数百近千,还直逼到对手大营之前,这几仗打得酣畅淋漓到了极处,就算全部战死在此间,又算得了什么?

  边地男儿,从来都是轻生死重信诺。汉时侠气,传至此时,在边地数郡,仍凛凛而有生气!

  徐乐马槊终于向前指得笔直,接着一扬,斜拖身后,吞龙长嘶,奋首扬蹄,提起速度!

  后面近百铁骑,也都猛踢马腹,战马嘶鸣之声连成一片,震天动地响动,马蹄翻飞,直扑向前!

  无数青狼骑此时此刻,就是不住回望,只等执必贺的号令。若是执必贺下令让他们上前拼命,说不得也只有拼了!

  可看这雪原上近千青狼骑的踟蹰之态,军心士气已经完全被挫动,若是真是在雪原中藏有刘武周的主力铁骑,不用多,数百恒安甲骑足矣,在徐乐他们彻底和雪原上这出击的上千青狼骑搅在一起之后,冲杀而出,就能再带给青狼骑一场大败,执必贺这个大营也再立不住脚,就只能向北败退到群山之中去!

  这都是徐乐将骑兵的机动性发挥到了极处,带领骑兵,除了硬碰硬的冲阵之外,最主要的就是发扬机动性,抢夺战场主动权,给对手以突然的打击,制造混乱,营造出最终赢取胜利的机会!

  在南面风雪深处,号角声不断响起,呼啸震荡,隐隐约约又可以看见大团雪尘卷起,似有无数军马,正在整队向此间发进!

  战场之上,时机瞬息即逝,一旦决断不及,也许就是兵败生死的命运,不管是进是退,这个时候老汗也要赶紧做出决断了!

  在南面风雪深处,曹无岁也是满脸大汗,身边站着一个眼里最好的少年手下,站在马鞍上,竭力北望,还有几名手下,吹角吹得面红耳赤。

  曹无岁嘶声询问:“怎么样?”

  那少年穿着光筒子皮袄,拖着满脸的大鼻涕,狠狠擦了一把:“乐郎君继续朝前冲了!”

  曹无岁拍着大腿:“入娘的这乐郎君真是不要命!”

  他又转头对着丘陵之下放声大喊:“跑快一些!”

  十几名壬子寨的乡兵,这个时候打马在丘陵之下疾驰往来,马屁股后面拖着不知道从哪里砍伐下来的枯枝,拖得雪尘漫天飞扬,十几名乡兵满头满脸都是白色,坐骑也累得毛皮透湿,吐着长长的白气,但没人敢停下来,还是发疯一样挥舞着马鞭,搅起更大的雪尘来。

  曹无岁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沉沉叹了一口气。

  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能不能欺住突厥人,真的只能归诸于老天爷了。这次莫名其妙跟着乐郎君北上,几场战事,都是提心吊胆。虽然厮杀得痛快,但是这条老命也折腾掉大半。跟着乐郎君厮杀,真不是一件省心的活计!

  但愿这位乐郎君,能平安归来。这种少年英俊的了不得人物,整个马邑郡百年来,也未必能出一个!

  而在烽燧之中,一声退兵稳守营寨的号令下完,执必贺整个人就放松下来,再也不看箭孔之外的景象,将用来挡风的毛皮放了下来,回头去照看执必思力。

  此时此刻,自己冒险不得。纵然南面风雪深处,那些号角响动,雪尘飞舞,很大可能是虚张声势,但是自己赌不起啊。

  本来此次南下,就不是来寻刘武周拼命的。而是挟势以观刘武周和王仁恭两雄相争,好捞取最大的好处。既然如此,又何必冒险非要吃掉徐乐这一股人马?以后有的是机会可以收拾掉他!

  只要这刘武周自己没有看错!

  如凄厉天鹅鸣叫一般的号角声,在烽燧外回响震荡起来,执必贺却再也不管不顾,既然决断,就没什么好后悔的。

  这间主室之外,另一间小屋之内,传来了失巴力隐隐约约的哭嚎之声。执必贺微微摇摇头,可尔奴今日的表现,也让他有些失望了,死了也就死了罢。执必家看来还是需要自己多撑持一段时间。等着执必思力慢慢再成长起来……也许这一场大败,会让自家这个宝贝儿子多些教训,更成熟一些吧?

  执必贺望向自己儿子,满眼都是慈祥。而外面雪原之上,已然是尸山血海,更不必说在壬午寨下,被自己儿子丢下的近千性命!

  号角声响动,每名青狼骑都是一震,一开始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汗这是决定收兵回营了?

  这就是将战场主动权全部拱手让出,只要徐乐这么一支游骑还在大营之外游荡,青狼骑就不能以小队遮蔽战场,保持主动,只能以大队缩在营中,等待刘武周主力自由选择任何时机,任何方向发起攻击!

  就等于是徐乐这百骑,反过来逼迫住了整个执必部的直属青狼骑!

  在撤兵号角声未曾响起之际,青狼骑踟蹰不敢上前。但是现下,却是每名青狼骑都觉得屈辱万分!

  但号角声一直响动,执必贺向来又是令出如山,大队青狼骑只得愤愤掉头,向着大营方向撤退而去。

  而在大营门口,青狼骑纷纷下马,向两翼延伸,张开步弓,列成严密阵列。准备接应其余青狼骑百人队撤退回营。

  几个百夫长都死死盯着逼近而来的徐乐那一队人马,只要他们真的敢硬撞上来,那就是一阵又一阵的箭雨泼洒而出,说什么也要将他们留在大营之前!

  只要徐乐再敢上前而来!

  听着号角响动,看着青狼骑翻番滚滚如潮水一般退下。

  愤怒金刚像的面甲之后,徐乐嘴角露出了一丝冰冷的微笑,马槊再度扬起,在空中划了一个圈。

  所有甲骑,看着槊锋盘旋,都猛扯缰绳,拉着坐骑转向。

  徐乐清朗的声音响起,在雪原中回荡:“我们走!”

  雪尘盘旋,在雪原上划出一道巨大的弧线,近百甲骑,原地转向,大摇大摆而去。只丢下一地的青狼骑死人死马!

  第二百九十一章 逼迫(完)

  数十近百骑在高速之际陡然一个大转弯,声势惊人之极!

  战马一匹匹几乎要翻倒过来,马上骑士都侧倒向另外一边维持平衡。雪尘更大程度的被卷动起来,形成一道又高又厚的雪墙,飞卷喷吐!犹如有一条雪龙,在这雪原之上骤然活过来了一般!

  这数十上百骑如此高速的转弯,还基本维持着阵型。等雪尘消散一些,就可以看见这数十上百骑已经掉头向后,头也不回的离开战场而去!

  在后面断后的,正是徐乐,玄甲马槊,铁面森寒。韩约步离护持在侧。

  自始至终,冲击时候徐乐就在最前,而后退时候,徐乐却留在最后!

  这个时候青狼骑哪里还不明白,南面雪原深处,并没有刘武周的主力藏伏,徐乐他们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在摧破了两个青狼骑百人队之后,欺得占据绝对优势的青狼骑仓皇退保大营,而他们就这样大摇大摆的转身撤退而去,就这样要消失在雪原深处!

  如此屈辱,让执必家青狼骑彻底红了眼睛。不顾身后大营号角天鹅声仍然呜咽响动,多少青狼骑就愤然越众而出,就要追击上去!

  风雪在这一刻,又转得剧烈了起来,狂风裹着雪花,狠狠抽打在每个人的脸上,有如刀割一般。哪怕追击上去的青狼骑也都知道,迟了这一步,已然是追不上了。

  大家机动性都是一般的,逃跑之际,汉军骑士完全可以不顾惜马力,加速而走。加上大风雪中,能见度有限,追上一阵,不仅队形难以保持,也再难追觅对手行迹。这般含愤而出,更多也只是发泄恼羞成怒的情绪而已。

  但是这战局,实在是将往日纵横马邑郡的执必家青狼骑羞辱到了极处!

  有些青狼骑不管不顾的狂追而上,有些青狼骑却是沮丧的直朝大营内退。一旦号令撤退,这军心士气就低沉下去,再难复振,冰天雪地中厮杀那么久,除了死伤一大堆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战果,最后还让对手安然离去,这个时候再难让不少青狼骑提起厮杀的意志,只想退回大营中暖和一下。

  营地之前,青狼骑百人队在风雪中乱成一团,有人追击出去,有人裹着直朝内退。原来还算严整的各队序列混杂成一团,各个青狼骑百夫长大声呼喝想恢复指挥,这个时候,连他们的指挥都失却了约束力,半天恢复不了秩序!到得最后,这些青狼骑百夫长也只能放弃。反正敌人已经大胜撤退而去,风雪中又没有真正隐藏着刘武周的主力,再是混乱难看,也总能撤回大营去。也就这般省点气力吧!比之士气沮丧,军心不振,他们也不差似麾下青狼骑什么。

  徐乐以百骑突袭执必家汗帐大营之前,一番杀戮耀武扬威之后又安然离去,实在就像是将执必家按在地上狠狠照脸上踩了两脚,还吐了口唾沫再走。一下就将执必家青狼骑的骄横,打得干干净净!

  青狼骑在大营前混乱如此,而玄甲骑和恒安甲骑,却在雪原上纵横驰奔。

  每个人都将马速放到最高,再也不顾惜马力。这次他们乘来的坐骑,都是在壬午寨下缴获的突厥战马,得来便宜,耗尽马力也不可惜。只是将马速提到了最高!

  寒风如刀一般拍打在每个人脸上,冰冷彻骨。但是每名甲骑的内心,却沸腾火热!

  入娘的这一仗真是痛快!不仅马上对冲将两个青狼骑百人队一扫而空,最后更吓得大队青狼骑退缩回去,看着大家大摇大摆的离开!

  玄甲骑厮杀最久,累得说不出话来,但是恒安甲骑却是精力尚且未曾用完。顶着风雪,就听见他们大声的说笑之声。纵然后面有青狼骑追来,但是哪里被他们放在眼里?且看看他们在这大风雪中能追上多久,马累死了,自己爬回去罢!

  “什么执必家青狼骑,一次合战,就全军覆没。去年打了他们各部贵人的青狼骑,今年碰上执必家的青狼骑,也没强到哪里去!”

  “玄甲骑的弟兄那阵列如墙,当真厉害!什么时候咱们也操演起来?”

  “这瞧着却是难!没有几年的浸淫习练,不能心志如铁,哪里能做这样密集阵列的冲击?”

  “玄甲骑弟兄都能做到,咱们恒安甲骑难道还能差似玄甲骑弟兄?都是马邑的好男儿!”

  “咱这算是服了,步战马战山战,玄甲骑弟兄样样来得。守得稳攻得凶,也不知道乐郎君怎么调教出这样一支军马的。这些弟兄,过去那些年到底藏在什么地方?为何不早早投军,咱们并肩厮杀?去岁有他们的话,那什么执必落落,就早该留下了,今年这什么执必贺,哪里还敢深入?”

  “乐郎君着实是天人!咱从军十几年,在马邑郡什么样的阵仗都见识过了,还去援过雁门郡,去救大业天子。见识的英雄人物也着实不少。如乐郎君这般的,实在是未曾见识过。有这般人物在马邑郡,在恒安鹰扬府辅佐刘鹰击,这马邑郡还不如铁打的一般?突厥人算什么?王仁恭又算什么?”

  “乐郎君何在?乐郎君何在?”

  多少恒安甲骑大声呼喊着,都在找着徐乐身影。全金梁也浑身热血沸腾,只想痛痛快快的大喊出声,满心委屈跟着北上,和徐乐一路闹别扭的时候,何尝想过现今这痛快淋漓的场面?

  而今而后,要是他还归徐乐指挥,只要徐乐下令,眼前就算是一座山,全金梁也会一头撞上去!

  这个时候全金梁还是强自按捺住激动,大声呵斥手下:“嚷嚷什么?等退到安全地方再说话!这么喧哗,像是什么军中模样?”

  可全金梁的目光,也情不自禁的就回头寻找徐乐的身影。

  一回头望去,徐乐却没紧紧的跟着队尾,极目向后望去,就见隔着几十步距离,徐乐勒马站定。身边就是韩约和步离两人,孤零零的三骑,横在那里。徐乐已经将马槊放下,摘下一张步弓,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全金梁心头一紧,就想勒马掉头回去。这个时候就见北面风雪中撞出几骑青狼骑来,不管不顾的拼命追来。而徐乐闪电一般开弓搭箭,连珠数箭射出!

  风雪之中,青狼骑中箭的惨叫哀嚎之声全被掩盖,就看见这几骑青狼骑,头上脚下的摔落下来!

  几名青狼骑身影闪现出来,又飞快勒住坐骑,不甘心的掉头而回。狂追一阵,寒风大雪,也将他们激愤的头脑吹得清醒一些了。

  最重要的还是,这断后之人,就是那个宛若杀神一般的面甲上有愤怒金刚像的汉将!对着他,青狼骑今日实在已经提不起一战的勇气!

  徐乐缓缓将弓收入弓囊之中。疲惫如潮一般涌上,加上身上大大小小的那些伤势,这一刻徐乐差点头一晕从马上栽下来。

  再有甲胄遮护,身手再敏捷,万军从中,也难免负创,只是都避开了要害而已。更不必说自己兼程北上,连日不眠不休,拼死血战,终于反过来将青狼骑逼迫在他们大营当中,给刘武周创造了最好的战场环境!

  南北交逼的局面,能不能被一举打破,就看刘武周的了,自己已经竭尽所能!

  第二百九十二章 南下(一)

  壬午寨的废墟之上,掘出了一片临时的地窝子,外间垒起胸墙,掘出壕沟,还设了一座望楼,短短时间内又建起了一个防御体系。

  重建壬午寨的,不用说都是从壬子寨来的人手。壬午寨此间控扼通路,北望雪原,如果要和执必部青狼骑血战,实在是一个上好的要点。夺回此间之后,徐乐就没有让出去的打算,就安排曹无岁重建此间。

  曹无岁虽然上阵不行,但是在边地人熟地熟,一声号令壬子寨就来了一两百号丁壮,不少还是冬日依附在壬子寨度冬的山间猎户,翻山越岭走得飞快,一日间就已经来到此处,连夜就开始干活儿,一夜间就能掘出足够几百人居住的地窝在出来,还搭建起了马棚。胸墙和壕沟也有了一半模样。

  徐乐在前拼死厮杀,边地百姓也淳朴得很,就是把所有气力都豁出去拼命干活儿!

  突厥人深入,造成的战乱破坏,边地百姓实在经历得太多了。当突厥入寇,就是辗转沟壑,就是生死离别,就是在寨子中提心吊胆。现在却有一个少年将军,飞兵而至,一举就将突厥人前锋歼灭,更提兵直逼突厥人大营,要压得突厥人不敢深入,作为边地百姓,就算是在这冰天雪地中累个半死,又能怎的?

  这些百姓干了一晚上的活计,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前面厮杀了一场的徐乐他们这队人马,就退了下来。每人都是浑身血迹,战马长声嘶鸣,仿佛在对着所有人夸功,在徐乐的带领下,大家又是一场大捷!

  壬子寨赶来的乡兵还有山间百姓,本来都已经累得个臭死,想歇息一阵再干活计。这个时候也都兴奋起来,忙不迭的烧热水熬热汤,又飞奔下山来接这些甲骑的马匹,帮他们照料刷洗牵入马棚,再奉上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各色精料。

  至于那些甲士,更是被众星捧月一般拱卫着,帮着卸甲照应,热热的汤水马上就奉上来。边地百姓也没什么文采言辞,长安洛阳的诗酒风流和他们半点边都沾不上。只会扬着黧黑的脸,不住口的就是那几个字:“军爷,打得好!”

  徐乐更是所有人瞩目的焦点,每名百姓,都望着这个超出所有人认知,勇猛剽悍得实在超乎想象的年轻将领。

  当徐乐摘下面甲,卸下甲胄之际。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面甲之下,是一个英俊温文的年轻人。因为激战之后的疲惫,还有一些小创口的失血,而显得面色有些苍白,越发的看起来近乎于文弱。卸下甲胄,一身大氅之下,身形虽然笔直如剑,但却显得有点消瘦。

  这种佳公子一般的人物,却是飞兵而击,打得执必家青狼骑尸身堆积满坑满谷。此刻壬午寨前仍是满满的血腥之气!

  也许是才经历了激烈的厮杀,虽然徐乐形貌温文,甚而还带着温和的笑意,朝周遭百姓点头示意。但那锋锐杀气,尤未消散。凝结身周,有若实质。这些百姓隔着几步,犹自觉得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正不知道有多少突厥青狼骑鬼魂,跟在徐乐身后哭号悲呼,所有百姓,当着徐乐的面,夸赞的话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以敬畏的目光看着徐乐的身形!

  百姓如此,徐乐也只能摇头笑笑。本来还想和他们示好一下,显示自己除了打仗之际勇猛一些,其他时候还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曹无岁壮着胆子从旁边抢过来,就是他一路将大家引回来,这一路上没口子夸奖恒安甲骑和玄甲骑的话也不知道讲了多少,嗓子都有些嘶哑,身为寨主,胆子总是大一些,伸手抢过吞龙的缰绳:“乐郎君,什么事情都是咱们照料,一路厮杀辛苦,赶紧上去歇息吧,热汤热水,饿死渴死咱们也短不了各位弟兄的,只管放心休息就是!攻咱们不成,守寨子及时示警,却是咱们拿手的活计!”

  吞龙缰绳给抢过去,这匹神骏战马不满的嘶鸣一声,歪着脑袋看看曹无岁,勉强还算是个熟人,这才给了面子,任曹无岁牵走。曹无岁早就安排好人给吞龙准备了上好的豆料,足足抵得上别的马三匹吃的分量,怎么样也把吞龙这位太爷伺候好!

  徐乐越众而过,百姓们自觉的让开一条道路出来,默不作声的只是用目光追随着徐乐的身影。

  韩约和步离仍然寸步不离的跟在徐乐左右,和他沿着山道一路上行。

  徐乐的大氅已经染成了红色,小狼女的栗色秀发飞扬,韩约身形高大如山。在他们身后,则是一群百战骁锐之士,如此景象,这些百姓虽然说不出什么有文采的话来,但是都只觉得,十年百年,他们都忘不了今日乐郎君的风采!

  壬午寨废墟之上,只是飘荡着一股食物的香气,百战余生之士,也没有进地窝子里面休息,就在雪地中散坐。这个时候也分不出什么玄甲骑和恒安甲骑了,大家都只是捧着热汤热酒,闲聊着才经历的战事,大家一边比划一边不时爆发出大笑的声音。边地男儿的豪气在雪中显露无遗。

  这就是边地男儿最喜欢的人生,厮杀,好酒,酷烈的天气,强悍的敌人。老死在榻上,又有什么意味?

  而徐乐那里,已经赶建起一处帐幕,正是原来执必思力所用的帐篷。一切执必家小王子的用具,全都给徐乐老实不客气的全盘接受过来了。

  这个时候,韩约正在笨手笨脚的给徐乐裹伤。徐乐赤着上身,他绝对属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类型,身上肌肉条块分明,结实有力,徐敢十几年的打磨,造就了一身可以熬得住最为激烈厮杀的筋骨。

  此刻身上,尽是被钝器敲击的淤痕,还有各种各样的擦伤,有一杆长矛从甲叶缝中钻进来,在身上开出了甚为可怖的伤口,也不知道流了多少血。

  韩约在给徐乐裹着布条,他手指头粗得跟棒槌一样,怎么样都不得力。有的时候用劲大了,徐乐就是一阵龇牙咧嘴。

  突然之间,脚步声响起,然后韩约似乎被赶走了,碰着徐乐肌肤的,是冰凉的小手。身后之人,已经换了小狼女。

  步离的冰凉小手,却是说不出的灵巧,转眼间就将徐乐创口裹扎得妥妥帖帖,只是小手似乎略微显得有点慌乱,总是避免着触碰到徐乐的肌肤。

  徐乐一声不吭,脸上也微微有点发烧,只是尽力保持着镇定。

  就在这微妙气氛在帐幕中弥漫开来之际,韩约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乐郎君,刘鹰击到了!”

  第二百九十三章 南下(二)

  一直肆虐的风雪,终于小了下来。就是这大风雪,完美掩盖了徐乐这小小一队人马的行迹,也让青狼骑上下都放松了警惕性。汉兵从来不敢在这酷烈天气中作战。

  正是这样的天候,才让徐乐下定了连续奔袭的决心。在壬午寨前,在执必贺的大营外,连续取得胜利,反过来将执必贺所部逼迫得收缩回大营!

  现在天色已经大亮,临近午时,风雪渐小,太阳从彤云之中探出头来。将山川大地照得一片通透,积雪反射出刺眼的光芒,身在其间,让人情不自禁就心胸开阔,忍不住就想痛痛快快的嚎上一嗓子。

  站在高处,周遭数里外的景象都可以看得分明。就见两山之间的汉时驰道之上,大队人马正向这里而来。

  这队人马,都裹着弊旧的大氅,戴着兜鍪,人人乘着备马,兵刃甲胄,也俱都在备马身上。战马缰绳都在手中牵着,以标准的行军速度向北而来。

  人人都是满身冰雪,红色的盔缨在如一片赤色的云霞,在白色的积雪上跳动。

  如此景象,哪怕站在山顶远望,也直让人豪气顿生!

  正是刘武周所领的主力前来!在徐乐已经以区区百骑夺回壬午寨,并将执必贺主力压迫,获取了足够的战场主动权之后,刘武周主力到来,就足可选择怎样打击执必部南下大军,直到将他们彻底赶出云中之地!

  这支队伍,明显也庞大了许多。除了军容严整,一人双马的恒安甲骑和玄甲骑之外。队伍两侧后面,还多了许多服色杂乱,骑着各色各样马匹,兵刃装备各自不同的人马。

  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刘武周在沿边各个军寨召集而来的守寨乡兵射士。在壬午寨被夺回之后,刘武周也敏锐的发现了战机,不及从云中城调集大军而来,就马上召集这些守寨乡兵。

  这些守寨乡兵,基本上都是兵农合一,平时耕作,突厥入寇就是守寨。基本不担负野战之责。恒安鹰扬府在隋时算是个大军府,兵籍上足有一万二千四百余人,但大部分都是这些守寨乡兵,真正野战主力就是以云中城为核心的几千主力。

  原来恒安鹰扬府对这些守寨乡兵没什么威信可言,也征调不动。但是自从刘武周入主恒安鹰扬府之后,尽可能的对沿边军寨拨补物资,从牙缝里面挤出东西来。更在去岁大战打出了威名。让这些半独立于恒安鹰扬府的缘边军寨,也开始尊奉刘武周的号令。

  边地汉子,就是这么朴实。知恩图报,瞧得上你,就会为你卖命!

  刘武周一声号令,冰天雪地之中,数百缘边军寨抽出来的丁壮,就齐集而来,加入刘武周率领的主力当中,等着在这冬日与执必贺的青狼骑主力一战!

  这些丁壮,虽然装备简陋,队伍杂乱。但是都骑得劣马,开得硬弓。阵列而战的确不行,但却都是上好的可以用来遮护侧翼的轻骑!

  刘武周正是为了等待这些缘边乡兵齐集,又耽搁了一两日。他想徐乐已经打下壬午寨,凭寨而守,这一两天总能坚持下来。却没想到,等他赶来之际,徐乐已经到执必贺的大寨之前又走了一遭,又是一两百青狼骑成了徐乐马蹄下的亡魂!

  此刻壬午寨废墟之上,所有人都涌了出来,远远看着刘武周的大队到来。每个人都在欢呼雀跃,大声呼哨。

  徐乐带领大家两场胜仗打得太过提气,大家军心士气都完全提了起来,再不将执必贺这上万青狼骑的入寇放在眼里。现在战场主动权在手,刘武周率领主力到来,眼见一场大胜可期。到时候大家再转头南下,去找王仁恭的麻烦!

  恒安甲骑还有玄甲骑,都在朝着远远而来的大队呼哨吆喝。

  “入娘的,你们来得迟了,这仗都快要给咱们打完了!”

  “再迟一些,就赶不上热乎的汤饭了。本来还想着咱们包打完突厥狗得了,现在才赶来分功!”

  “这一路能有多远?入娘的走这么久!咱们飞兵而来,拿下军寨,吞掉青狼骑前锋,还到执必贺面前走了一遭!只怕乌龟都强似你们些个!”

  而壬子寨的乡兵,也在朝着缘边那些军寨的熟人呼喊。山头之上,嘈杂成一团。

  沿着山道而来的大队人马,也终于有了反应,几名骑士,策马而前,举起号角,呜呜吹动。正是向前锋苦战的袍泽致意。

  一名恒安甲骑战士,丢下手里盛着热汤的陶碗,抓起号角,直攀上仓促搭建,木料单薄,在寒风中一直咯吱咯吱摇晃的半成品望楼之上,然后一手紧紧抓着望楼栏杆,一手举起缴获自青狼骑的牛角号,同样大声吹动!

  角声激越,在白雪皑皑的莽莽群山之上回荡。山道上的大队甲士乡兵,都举起了兵刃。阳光之下,无数兵刃的反光,闪耀成一片!

  徐乐正正从帐幕中出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朔风飞扬,边地男儿挺立风雪之中,意气激昂。

  过去数百年,中原沦陷在异族手中,血腥厮杀无日无之,几百年的黑暗层层笼罩在中原大地之上。

  直到大隋立国,汉家江山重光。

  虽然大隋再度衰弱下来,这些缘边军府,已经成了被盘踞中原,准备逐鹿问鼎的各路豪强所遗忘的所在。但是这些边地男儿,仍然戍守此间,死战在此间,将异族牢牢的挡在汉家土地之外!

  这一刻,徐乐真的是以身在恒安鹰扬府中自豪。也觉得自己的拼死付出,一切都有了回报。

  只要刘武周能死守此间,为这片土地血战到底。自己一定为他打平南北两路敌人。然后再去中原,为自己爷爷,还有自己未曾谋面的父亲,去讨还一个公道!

  在山道之中,在亲卫的簇拥之下,刘武周看着壬午寨所在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看着废墟之上那欢呼雀跃的人影。

  刘武周也是满脸带笑,高高将手中直刀举起。

  看到刘武周举刀,他身边的恒安甲骑和玄甲骑欢呼声骤然高昂起来。

  刘武周带头大呼一声:“我马邑乐郎君!”

  多少恒安甲骑和玄甲骑从胸腔中也炸裂出呼喊之声:“我马邑乐郎君!”

  欢呼声中,刘武周满脸笑意之下,他的眼神,却是冰冷。

  尉迟恭在刘武周身侧不远处,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就飞快的掉过头去。

  第二百九十四章 南下(三)

  大队恒安甲骑和玄甲骑沿着山道,直开上壬午寨的废墟而去。一路所见,俱是战痕。

  徐乐他们忙着追袭直迫执必部大营而去,而壬子寨那里赶来的乡兵民夫又忙着重建壬午寨的防御设施,挖掘地窝子,搭建马棚,以供军马有个容身的地方。战场都来不及如何收拾。

  山上山下,到处可以看见青狼骑的尸身,全都已经在大雪中冻得僵硬,摆出各种各样的姿态。各色残破甲胄兵刃丢得到处都是,那夜双方围绕着血战的胸墙防线,到现在血痕都未曾被大雪完全掩埋干净,在一片洁白之中只是显现出触目惊心的赤红之色。

  清清楚楚的可以看见,壬午寨前这一场血战,从山上打到山下,到底是如何的惨烈。而徐乐带领区区百骑,就硬生生的烧光了壬午寨,还将青狼骑前锋啃了个干净!

  而徐乐追袭执必部大营而去,尽职尽责的全金梁还是派遣的传骑回去告知刘武周。对徐乐的大胆剽悍大家都已经麻木了,现下赶来,徐乐已经回返,看着这士气高昂之态,大家也什么都明白了。

  这条凶龙,在壬午寨前张牙舞爪,燃起满山大火,吞噬掉近千青狼骑之后,又直迫执必部的汗旗之前,硬生生的又在执必部身上撕咬下一块血肉来。然后才凯旋回转,稍稍休息爪牙!

  不管是恒安甲骑和玄甲骑,在听闻徐乐的战绩,但未曾亲见,都只是觉得不可思议而已。现在在寒风呼啸中一路上山,亲眼见到这战场痕迹之后,反倒是都沉默了下来。徐乐这场战绩,实在是太不可思议。实在是强悍到了超乎大家的想象之外!

  哪怕是玄甲骑中,都不少人被震惊到了。只有韩小六一路神采飞扬,不住以挑衅的眼神看着身边那些恒安甲骑。一路向上,也只有他发出的声音最多,要不就是高声赞赏,要不就是扼腕叹息。算起来还是叹息之声居多,这一场仗没赶上,韩小六觉得简直就是终身遗憾!

  对韩小六这一惊一乍的表现,各种挑衅的眼神。恒安甲骑上下也只能装作视而不见,哪怕苑君玮也默不作声。原因无他,徐乐带队打出了这么强横的战绩出来,恒安鹰扬府上下深受其利,躺着吃现成的,还有什么话好说?哪怕韩小六再嚣张一些,也只有硬着头皮忍着。

  刘武周则始终走在队首,健步如飞,直向山顶。

  山顶之处,徐乐早就出迎,一身大氅下就是单薄的皮袍,笑得仍然温文。因为失血不少脸色还显得苍白,简直就是一个世家佳公子在从人服侍下一时兴起出游来看边地雪景一般。至于这满山的青狼骑尸首,则和他没有半点干系。

  刘武周三步并作两步,快步上前,不等徐乐行礼,就已经一把拉住徐乐的手,用力摇晃:“真是我马邑乐郎君!恒安鹰扬府得乐郎君,真是天大幸事,连战连捷,突厥人锐气挫矣!这最难的局面,说不定我们就能熬过去了!”

  在刘武周身后,顿时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唏嘘声音。这些恒安甲骑,对刘武周这真情流露的一番话,完全感同身受!

  南则王仁恭引河东兵入内,并断绝对云中城的粮秣供应,要将恒安鹰扬府在这冰天雪地中生生饿垮。在断绝粮秣供应之际,云中城内存粮,连这一个冬天都熬不过去!而就在恒安鹰扬府上下盘算是不是要南下找王仁恭去拼命之际,这突厥执必部又骤然入寇,这等于将云中城内这支强悍边军赶到了绝处。

  万余青狼骑入寇,恒安鹰扬府绝不敢倾巢南下以寻王仁恭决战。而去岁大战是联三家之军才击败了执必落落,战事持续了大半年。现下只凭数月之粮,又凭什么能迅速击败执必部,再转而用兵南下?这南北交逼之下,恒安鹰扬府似乎只等坐困愁城,等待最终覆亡!

  虽然刘武周率领数百精骑果断北上,但是就是连刘武周手下这些最能战的恒安甲骑,都想不出刘武周该如何破解这个局面。以为最好不过就是阻止住执必部的继续深入,赢得一点喘息时间而已矣。

  大家对前景都是悲观,但还是尊奉刘武周号令,在冰天雪地中悲壮而行。为恒安鹰扬府的骄傲和自尊奋战到最后。

  边地男儿,为戍守边疆血战到底,岂能屈膝于王仁恭这个卑劣断粮的世家子。也更不可能投降突厥人,过去数百年,大家给异族人为奴,已然当得足够。无非就是在这冰天雪地中战死而已,又有什么了?

  就在这样的气氛中,徐乐那里却创造了奇迹。一举彻底歼灭了青狼骑前锋,夺回壬午寨,更直迫青狼骑大营,获取了战场主动权。

  大家都是吃刀头舔血这碗饭的,太明白徐乐这两场大捷的真正含义何在。

  并不是杀伤了多少青狼骑,而是徐乐已经迫使青狼骑不敢动用离合之兵,分出数百人的队伍来,就要担心被徐乐疾风骤雨一般的奔袭打垮吃掉。只有合兵一处,龟缩营地。这个时候,反倒是兵多累将。丧失了机动性的骑兵军团用以守备,战斗力还赶不上步军。而后续赶上来的人马,可以选择地点选择时间自由发起打击。且看这些突厥人,在冰天雪地中还能支撑多久!

  可以说徐乐以一己之力,给恒安鹰扬府上下带来了打破这南北交逼之局的曙光!

  刘武周这般感谢,在恒安甲骑上下看来,犹自嫌轻。这个时候就是刘武周抱着徐乐狠狠亲上一口,大家也不会觉得讶异!

  当然,那画面也就美得没法看了……

  徐乐也只觉得自己两手生疼,刘武周不知道用上了多大气力,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吃不消了。当下只能不动声色的抽开自己的手,朝着刘武周还是行礼下去。

  “我得刘鹰击收容,自然该是效力,当不得刘鹰击如此夸赞……执必部锐气已挫,这时候,不能给他们喘息之机!”

  刘武周一怔,没想到徐乐已经连场大捷了,这个时候还不肯放过执必部稍稍喘息一下。当下就是大笑一声:“岂能让执必部好过!明日一早,大军就向北而进,去让这些趁火打劫的执必部知道我们云中男儿的厉害!”

  第二百九十五章 南下(四)

  往日烽火燃起,哪怕是马邑腹地,前面有云中之地顶着的善阳城中,也都是一片张皇景象。

  那时传骑将不断派出,与云中之地保持联络,随时摸清楚突厥人大军的动向。民夫也立即征调起来,编组成队一批批的向云中城发进,向云中城补充粮秣军资。

  还有传骑向河东而去,络绎于道,河东一郡就是缘边诸郡的大后方。这个时候,不管入寇突厥军马有多少,先向河东要兵马要物资要各种东西再说。

  而善阳的马邑鹰扬府,也同时动员起来,修补城防,从平时团坊编组成精干的营头,随时等待奉命出发,参与战事当中。

  而城中也立即开始宵禁,善阳城周边军寨,也立即开始接收迁来避开突厥兵锋的各处百姓。这些避难百姓在得到马邑鹰扬府保护的同时,也必须出力干活,或者为民夫转运物资,或者修补寨防,挖掘壕沟,每天累得个臭死。

  一旦突厥铁骑势大,云中之地没有缠住他们,让他们突进到桑干河谷一带。那善阳城将更加紧张起来,全城宵禁不必说,所有百姓丁壮,都要编组成团坊,或者上城墙,或者上寨墙日夜值守,人人持弓,等待突厥铁骑的袭来!

  在突厥崛起后的这些年来,边地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边地百姓生存在这儿,也战斗在这儿。这种日子,已经变成了习惯。

  可这次烽火在冬日燃动,所有一切,却和此前迥然不同。

  城中并没有宵禁,军寨也并没有开放。物资粮秣还是不断的向善阳城内收储,没有一颗粮食,一支箭矢朝着云中城发出。而马邑鹰扬府的兵马虽然在冰天雪地中不住南调,但是哪怕连善阳城的乞丐都知道,这些兵马,都是去对付云中城的,而不是准备和突厥人一战!

  善阳城内,一切如常,隋时在长安洛阳,已经有了规模甚大的酒楼。虽然世家还是只是在自己家中设宴,以和寒门在一起共食为耻。但是这些不是世家出身,又在隋朝两代皇帝治下取得了一定地位,家中又建不起园囿,养不起太多婢仆侍女的寒门中人,还是渐渐形成了去往这种酒楼饮宴的风气。

  善阳城为马邑郡的郡治所在,自然也学到了这最新的潮流。

  而善阳城中,向来又没什么出名的世家,这酒楼虽然甚是粗陋,都门中人瞧着只怕要从鼻孔中哼出来,但是生意看起来,却是比长安洛阳那些大酒楼,还要好上许多。

  这酒楼设在善阳城主要街道之上,这主要街道是南北向的,宽阔约有十五六步的距离。酒楼三层,高高伫立,在边地之中,已经是难得的壮观景象了。

  三层之上,就是一间间阔大房舍,以为饮宴之用。此刻哪怕酒楼,也还是分席之制。几案错落布列,将一间间房舍布置得满满当当的。

  此刻三楼之上,每间房舍,都是一片喧嚣热闹,间间满座,呼卢劝酒之声沸反盈天。一群群胡姬歌女守候在二楼,等候召唤,只要房舍内客人有召,就进去歌舞一轮,劝酒一巡。

  琵琶胡笳之声从各个房舍中传出来,随机又是一阵一阵的叫好之声。哪怕从三层房舍向外望去,白雪皑皑的山上烽火台中狼烟仍然在朝天升起,但是此间热闹,未曾稍减!

  谁都知道,大隋末世已然到来,接下来是不知道多少年的混战厮杀,直到决出最后一个胜者。也有很大可能,一个胜者都不会出现,而是北面草原胡族趁势呼啸南下,重复过去数百年的血腥混乱。

  无边无尽的黑暗,就要再度降临。这个时候再不纵酒狂欢,还等到什么时候?

  在三楼最大的一间房舍之中,酒宴正是最为热闹的时候。这里也视线最好,挑开避风的暖帘,就能看见善阳四下白雪覆盖的群山,还有山上燃动的狼烟。

  但酒客们却没有向外多看一眼,只是高呼劝酒。几案中间的空场之内,几名歌姬正在飞快胡旋。这些歌姬都是有塞种血统,高鼻深目,皮肤白皙。身上衣衫单薄,因为卖力歌舞而浑身汗水,更别有一番诱惑在。

  屋门突然打开,一名皮袍外面套着方领曲裾青衫公服的中年人匆匆而入,寒风透入,让每人都转头过来。

  这名青衫公服中年人满脸堆笑,只是拱手:“来迟来迟,有罪有罪。”

  上首宴客的酒宴主人,看起来也是一副轻侠模样的城中大豪,一跃而起,上前牵着这中年人手和大家介绍:“楚公是郡府判司,郡府之中大小事宜,都要在他手里过。最是得王郡公信重,今日赏脸,满座生辉!”

  这大豪介绍完这位楚公,又脸上堆笑责怪一句:“楚公,帖子我是七日前就亲手送到府上,当时蒙回了一句准定按时而至,今日却又何来之迟?”

  那楚公听这大豪介绍完他的身份,脸上就多了点倨傲之色。虽然不过是郡府判司,不过是个管杂事的小吏,上面还有别驾,有司马各种上司。但神色已经俨然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当下只是一笑,淡淡道:“诸事缠身,实在不得闲。明日唐国公家二郎便入善阳,这诸般接待事宜都是责在下我承担,此次随李家二郎入善阳的,又是郡公世子,大家都知道世子是个挑剔的,手中事情稍稍一了,便即赶来,实在不是不给郎君面子,还请恕罪则个。”

  那大豪瞪大了眼睛:“李家二郎明日就至?”

  这一句话声音甚大,惊动在座诸人。有人立即挥手,停住乐声,让胡姬退下。看着那大豪引楚公入座。

  那楚公也不客气,昂然上座,环顾诸人,但笑不语。

  每人都是满肚子的心思,在座之人,都是城中薄有身家之人。虽然在世家看来,都是家世低微到泥里去,不会用正眼瞥一眼。但是这些人物,还是想在这乱世当中找一个出路,至少保住家中一两代人博出来的这点产业。

  今日饮宴,其实就是为了商议应变之事。不然怎么会花了大价钱,托了人情,请这位楚公到来打探内情?

  但这楚公不开口,大家也不好动问什么。最后还是那大豪开口问道:“郡公现今,到底是个什么盘算?”

  第二百九十六章 南下(五)

  今日大家齐集,又千辛万苦的将这位楚公请来,还不就是等的这一句话?

  在这个时代,官吏还有一份崖岸自高,但入宦门,要不就为世家门下走狗,要不就与同是为官吏之人交游。远没有后世官商一体那种打成一片的亲密,各个阶层之间的分野,清楚而明白。

  今日宴饮主人,是当年那位传奇的张四郎去后,把持马邑郡马匹交易的出名大豪,马邑郡都称为马王爷杜三爷。论起家当,只怕有数十万贯之多,在马邑郡,在雁门郡,在河东郡甚至关中之地,都有他的黑庄园——不是世家出身,没有官吏身份,黔首百姓要置业都有限制,超过上限,只能以黑庄园的名义存在。

  如此家当,要请这位不过是郡府判司的小吏楚公来,也是花了好大价钱,下了多少水磨功夫,这才让他成行。哪怕晚至了一两个时辰,杜三爷也只能满脸赔笑,再不敢有任何不满。

  杜三爷选择在这位楚公身上花本钱,也是有原因。这位楚公,原来也是唐国公门下,七拐八弯扯得上一点渊源,后来到这马邑郡出仕为吏。这次王仁恭才选了他来负责迎接李二郎入善阳之事。

  原来这位楚公,在郡府之中,并不得重用,很有些郁郁寡欢。对王仁恭的忠心从来就不足够,怎么说他也是打上了唐国公世家烙印的人,王仁恭怎么会放心重用于他?更不必说,一个小小判司,也从来不会在王仁恭这等人物眼中。

  在马邑郡风云激荡之际,这些郡中有身家而没身份的地方豪强,倾向也已经很明显了。趁着李家二郎入善阳,看能不能抱住唐国公的大腿。进则可以博取将来地位,退则也可以在河东善保身家,省得在这马邑郡整日提心吊胆!

  所以当这位楚公落座,在场之人,终于顾不得再客套什么,直直的就问了出来。

  外间烽火还在燃动,大家虽然欢歌宴饮,但天知道什么时候这马邑郡的漏舟就要倾覆,这个时候,实在不是讲客套的所在!

  听到有人这样直愣愣的发问,杜三爷顿时有些脸上挂不住,一拍几案:“什么人这般和楚公说话?”

  那位楚公,却抬手示意,让杜三爷不要发怒太甚,淡淡一扫在座之人。

  座中之人,都形貌粗鄙,服色虽然都华贵得逾制,但胡乱搭配,只显出一股暴发户气。看在眼中,只让人心生鄙视。

  这些马邑郡所谓郡中豪强,不要说王仁恭这种世家子出身的了,就是楚公这等出身寒门,抱着世家大腿以求出身的,都不大瞧得上。不然王仁恭怎么能在马邑郡为所欲为,从来不顾忌郡中任何人物?实在是因为这郡中之人出身,没一个值得王仁恭去顾忌的!

  这个边地郡县,实在是英雄俊彦人物困居之地啊,什么样的才能,都难得展布。还好马上也快离开这荒鄙的所在了!

  楚公目光一扫,诸人纷纷低头,再不敢直言发问。刚才那个莽撞开口,一身皮袍裹得跟球一样的富商模样人物,更是浑身冷汗都快冒了出来。

  楚公含笑开口:“诸位以为,郡公又想做什么?”

  诸人对望一眼,却无人开口。

  王仁恭所想甚或所行之事,在场之人,谁不心知肚明?

  突厥入寇烽火燃动,善阳城还一切安堵如常。若说这突厥人入寇和王仁恭没什么干系,善阳城的三岁小儿都不会相信。

  横空出世一个什么乐郎君,在神武大闹一场,又在善阳城下闹出一场近乎于兵变的把戏。整个善阳,在那一夜都提心吊胆,生怕乱军杀入城来,玉石俱焚。

  王仁恭虽然勉强将兵变控制了下来,但那乐郎君还是安然离开了神武,据说投刘武周去了。

  连刘武周麾下一个部将王仁恭都对付不了,还谈什么一统马邑郡,最后再南向争霸?

  所以这位王郡公干脆将突厥人引了进来,联合突厥人一起对付刘武周!反正这马邑郡上下,王仁恭也向来不在乎,郡中军民百姓,受突厥人多少苦楚,要在突厥人铁蹄之下付出多少代价,在王仁恭心中,没有半分分量!

  这些豪强都是马邑郡中之人,历年深受突厥人之苦,王仁恭如此行事,终于踏破了他们的底线。这个时候,少有人还有想为王仁恭效力之心!

  这次王仁恭对付刘武周,唯一做对的事情,就是引河东兵入马邑。而且领兵之人,还是唐国公家的二公子。虽然听闻二公子不是唐国公膝下最受宠的儿子,不过要是因此能抱上唐国公的大腿,岂不是比在王仁恭治下好上太多?

  而且唐国公治下,对寒门出身之人,也要比王仁恭这个好上不上。好歹愿意提拔使用一些寒门之人,纵然还是不能与那些世家子弟争竞,也总比只用世家之人的王仁恭好,说不定也是一条将来的进身之阶!

  王仁恭的盘算,大家都是心知肚明。诸人的心思也是分明,就是恨不得将这马邑郡交给唐国公治下,大家可以有人出人,有力出力。但是现在毕竟还在善阳城中,这位楚公又是郡府中人,让大家一时间哪里说得出口来?

  楚公看着诸人各异的神情,等着众人开口,久久还是无人有做一语。楚公只是微微一笑。

  旁边杜三爷壮起了胆子,陪笑道:“楚公楚公,有些话,你让我们怎么有胆子说出来。此次李家二郎入善阳,若是楚公能稍作安排,让咱们这些人拜见李家二郎一次,在场之人,就感楚公盛情了。楚公也是李家出身的,在二郎面前自然说得上话。到时候自然有足够心意献给楚公,就算是倾家荡产,也会感念楚公盛意……这话,已经是掏心窝子的了,楚公当能明白小人们的心思。”

  楚公仍然微微一笑,莫测高深。

  众人面面相觑,杜三爷更是满身冷汗,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要是给这楚公转头回报给王仁恭,大家说不定就是一个死字!

  这个时候杜三爷心下就转过了无数心思,想着是不是安排几个轻侠死士,在楚公回返途中,干脆刺死了他了事。然后干脆就逃亡河东,这里家当全部丢下拉倒。

  这个时候,楚公才举起酒盏,向大家示意:“一切等二郎入善阳再说就是,现在着急什么?”

  席间凝重的空气,因这一句话顿时就松动起来。杜三爷擦了一把额头,大声道:“今日只是饮酒!其余什么都不必说了,让那些胡姬再上来,好好为楚公寿!”

  第二百九十七章 南下(六)

  山巅之上,一处烽燧之中,升起的狼烟笔直指向天空,久久不散。哪怕在道路之中,也能将这黑色的狼烟看得清清楚楚。

  一队人马,在风雪中缓缓而行。马上骑士俱都披着织锦大氅,灿若云霞,看起来与这荒僻粗粝的马邑郡格格不入。

  这队人马,约有百骑,尽是李家的锦衣家将。护送的也正是前往善阳的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两人。

  自入平阳之后,李世民就急着要提兵而入善阳,在马邑腹心之地仔细查考马邑局势,好决定下一步行动。但是王家世子王仁恭却嫌辛苦,在平阳歇息了几日,这才勉强上路。一路冲锋冒雪,往往才是下午就赶紧扎营歇息,天色大亮之后才行上路,这行程也就耽搁了下来。

  本来轻兵急行,三四日就可以到的善阳,路上走了五日,这才算是勉强接近。

  李世民端坐在马背上,呆呆看着头顶燃动的狼烟,久久不发一言。锋利的眉眼,这个时候都蹙在一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长孙无忌来到李世民身边,他也是常年随着李世民一起打熬身子骨的,奇寒天气,也穿得单薄,没有半点畏寒之态,面庞给如刀寒风吹得通红,张望了一眼头顶狼烟之后,也摇了摇头。

  李世民轻声道:“王仁恭为何要引突厥而南?不是已经有我们河东兵相助了么?”

  长孙无忌苦笑一声:“为了能快点吃掉刘武周,这位王郡公是浑不顾忌了。”

  李世民点点头,扫视左右,道路已经被大雪覆盖,积了厚厚一层。有的地方,积雪有些高高低低,隐隐还能看见衣角。这却是因为王仁恭收缴全郡粮秣之策而迫得向南流亡的马邑百姓尸身。他们终于没有撑到河东,就倒在路旁成了饿殍。

  李世民锋锐眉眼,似乎随时都能喷吐出怒火一般:“王仁恭为一郡之守,却肆无忌惮的将马邑糟蹋成这般模样!他这心内,如何能过得去!”

  长孙无忌摇摇头:“二郎,王仁恭哪里还想久居马邑?他就想早点吞并了刘武周麾下那些精兵强将,然后南下与国公一争胜负!他想经营的地方,在关中,在洛阳,甚至在河东也无不可,就是没将马邑此地放在心上!”

  李世民缓缓摇首:“这也是百姓,是生民,马邑郡更是天下屏藩,这般糟蹋过后,还能剩下多少元气?难道就任突厥人南下,直面中原不成?”

  他热切的望向长孙无忌,似乎在晋阳一直被自己兄长压制着的热情和雄心在这边鄙之郡终于能毫无顾忌的展露出来。

  “长孙长孙,我们不来这马邑也就罢了。既然到了此间,又有三千虎贲。当仁不让要收拾马邑的局面!不能再让王郡公如此作为!”

  看着神情激动起来的李世民,长孙无忌点了点头。

  被李建成排挤到此间,不能参加进攻长安的李家大业。一时间长孙无忌也曾经消沉过一阵。但是现在既然到了此间,长孙无忌也觉得,事情还是有可为。至少在此间,李世民行事不要再束手束脚,说不定还能切实抓住一点在实力在手中!

  李家就要争夺天下,李世民若是能确实掌握一些实力,那么在李家的话语权,将不再无足轻重!

  两人目光对视一下,默契于心。长孙无忌环顾周遭静静等候的锦衣家将,压低了声音。

  “王仁恭在马邑郡倒行逆施,二郎入马邑而来,一直有人暗中联络。不少还是李家旧门人……入善阳后,静待时机,或可成事。”

  李世民默然点头,却不多发一言。如此大事,多言多错。等有一定胜机,相当把握了,才可行之。而且这些看似忠心耿耿的锦衣家将,天知道有多少是自家兄长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

  李世民再不看头顶烽烟,笑道:“王家世子呢?”

  长孙无忌朝后一努嘴:“这不跟上来了么?这位世子,也不知道王郡公是如何教养的,王家家门,将来只怕他是撑不起来!”

  连一向不爱说人闲话,行事稳重的长孙无忌都能有如此怨言,可以想见这一路王家世子将李世民这一行人折腾得有多惨。

  李世民回头,就见一辆马车在王家家将簇拥下,正缓缓而来。车马重载,正不知道在车厢里塞了多少装饰和路上所用的器物。车轮不时会陷入积雪当中,这些家将就得跳下马来,喊着号子将这辆重载马车推出。

  而马车之后,又是七八十匹骡马,驮运挽曳的,也尽是王仲通路上扎营要用的家当。双层牛皮帐篷是最起码的,外面还要锦缎装饰。隔绝潮气的地板,地板上铺着的茵毯,各种几案卧榻,还有吃食酒水。所用的骡马,足可供应马邑越骑一个营野战奔袭之用。

  这些骡马却全由王家家将照应,虽然一路行得少休息的时候多,但这些王家家将还是满身雪泥,筋疲力尽,看不出半点王家家养精锐战士的风采出来。

  李家家将,看向那辆马车的神情,也尽是蔑视。

  这马车终于晃晃悠悠的来到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两骑身边,马车车帘掀开,裹着厚厚大氅的王仲通从里面探出头来。朝着李世民笑道:“又劳二郎久候了,前些日子行猎,胯有硬伤,骑不得马,只能委屈二郎行得慢些。但好歹也算是近了善阳,但入善阳,再向二郎好好赔罪也罢。”

  李世民笑道:“世子说哪里话来!这一路若不是世子安顿照应,咱们在这冰天雪地中是寸步难行。能随郡公在马邑如此天候中守边,世子已经是我辈中最为出色之人了。等候一下世子又算得什么,如此客气,某实不敢当!”

  王仲通老实不客气的点点头:“辅佐家父,戍守边郡,血战突厥。的确是薄有微劳,中原诸公,但记得我们王家父子一点苦劳,也就足堪欣慰了。”

  听到突厥二子,李世民忍不住就看了看头顶仍在燃动的狼烟。

  王仲通跟着瞟了一眼,招呼一声,顿时就有家将前来。王仲通不耐烦的摆手:“让人上去传令,熄了狼烟。突厥入寇,郡公自然有所布置,消息都传到了,还闹得这么人心惶惶的作甚?”

  家将领命而去,又是一阵寒风扑面而来。王仲通打个哆嗦,朝李世民拱拱手告罪,又缩回了马车车厢之中。

  王家家将护卫着马车摇摇晃晃而前,碾过路上被冻硬的马邑流民之身,就上下起伏颠簸一下。

  看看狼烟,再看看王仲通这做派。

  李世民微微摇头,眼神之中,也多了一分狠厉。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第二百九十八章 南下(七)

  善阳城中,郡府衙署之类,也是一派张灯结彩的气氛。

  王仁恭入马邑以来,从来没有在马邑郡置备什么产业。倒不是王仁恭向来清廉自持,而是实在看不上马邑郡这穷山恶水。

  在李家二郎到来之际,设宴招待,也只能在衙署当中整治了。

  按照世家规矩而言,不在自己私家园囿设宴,不是从自家山林园囿中产出的各种新鲜吃食,不是自家匠人制备出来的器物,没有几代十几代家生的奴才服侍。这种衙署内设宴,绝对算是失礼。

  不过李世民毕竟比王仁恭差上一辈,此刻烽烟又在燃动,算是战时。这样也勉强能交代得过去了。

  一应事宜,都是王家小辈去操办。王仁恭要是盯着此事,就实在是太过丢人了一些。

  这些时日,不管外间烽火如何传警,不管善阳城中如何暗流涌动,不管私下里各色人等如何议论纷纷,不管马邑郡的百姓如何在这冰天雪地中死走流离。

  王仁恭就在他最喜欢的那二层小楼里,烹茶,点茶,看书,写信,悠然自得,自成一统。

  恍若并不在狂风暴雨已经搅动起来的马邑郡中,他还在大隋盛世的长安洛阳自家官邸之中,悠游安享这太平岁月。

  二层小楼的飘窗之外,就是一排暖炉,却被花木遮掩得看不出来,只有热气袅娜浮动。飘窗外伸出去的檐下,则垂着将风引开的木格。这种巧妙的设计,将冰寒的天气与小楼内完全隔开,视线又不如何受到遮挡。王仁恭身在其间,就拥着一件轻裘,挽着道髻,斜倚榻上。这些时日王仁恭也清瘦了一些,如此打扮,飘然出世,宛若神仙中人。

  窗外是一片白色,无穷无尽的白色。群山莽莽,无有穷尽。黑色的狼烟,在这一片洁白中分外醒目。

  除了风刀霜剑,除了粗蛮不畏死的边地战士,除了散发着臭气的胡人毛皮马匹,这个边地郡县,什么都没有。

  只有这座引来内地匠人精心打造出来的小楼,才让人有点莼鲈之思,让人想起中原传承数百年的世家气象。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太原王家,传承自汉末而起。岂是那些带着胡风蛮俗,当年还起着鲜卑名字的暴发户比得上的?现在天下正是群雄争竞之时,自己岂能老死于此间!

  自己在这里,实在是呆得够了,和刘武周纠缠得够了,对这马邑郡的所有一切,都感到厌倦了。

  还好,这一切眼看快要结束了……

  脚步声响动,然后在王仁恭所处的室外停住。不是心腹之人,也无法站到室外等候。王仁恭出神一阵,这才漫不经心的道:“进来。”

  领王仁恭亲卫的王则,恭谨的走了进来。他身上穿着军袍,披着大氅,只是未曾披甲而已。

  在善阳城下兵溃之后,王则就负起了更大的责任。善阳城中的营头,几乎全都都交给他统帅。一应郡府官防,也都是王则担着责任。

  王则大氅之上,尽是雪泥,想必才巡城回来。两只眼睛也熬得通红,最近看来没睡什么好觉。

  不过从内心而言,虽然疲劳,但是那累事又喜欢指手画脚的世子不在,王则到觉得差事虽然多了,但办得却比以前顺手了十倍。

  王仁恭瞟了王则一眼,随口道:“又有何事?”

  王则轻声道:“城中那些地头蛇,又饮宴集会,还有郡府小吏侧身其间。数日以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王仁恭淡淡道:“哪个小吏?”

  王则恭谨回道:“郡府判司楚中,原来也是陇西李家门下。”

  王仁恭皱眉想想,似乎想不起来这个郡府中的小吏员。随即摇摇头洒然一笑:“随他。”

  王则上前一步,略微有点急切的道:“家主……”

  王仁恭抬起手中玉如意,阻止王则问下去。随口道:“世子快回返了么?”

  王则回禀道:“不足一日的行程了。”

  王仁恭追问:“李家二郎与仲通同行对吧?”

  王则不解,仍然恭谨回答:“正是。”

  王仁恭笑道:“仲通虽然无用,但是李家二郎身边带了多少人入善阳,应该也告知善阳这里了罢?”

  从王仁恭口中,第一次听到了他说王仲通无用。王则心中巨震,但面上神色还是不变,认真回禀:“李家二郎,身边就百骑家将随性。”

  王仁恭轻轻挥舞玉如意,笑道:“善阳城中,忠心甲士足有数千,也尽是边地能战健儿,还畏惧这百余名李家家将么?要是李家二郎音问不通之际,就是平阳那三千河东兵也不足为惧!李家以为有三千河东兵入马邑,就可以高枕无忧,西向长安了,到时候若是这三千兵不足倚仗,而李家大军又向长安而去,河东情势该当如何?”

  王则身上冷汗都快出来了。王仁恭联突厥以制刘武周,他是明白的。没想到王仁恭顺势也将李家也算计了进去,想一举也吞掉李家二郎和三千河东兵,然后直击河东李家老巢!

  身在马邑,但王仁恭仍气吞天下!

  只是算得如此之深,什么便宜都要占到,这样绷得如此之满,真的能达成么?

  更深一点的事情,王则就不敢想了。

  看着王则脸色又青又白,王仁恭冷笑道:“善阳城中那些李家故吏,不必去管了。现在要紧的,是保持北面的消息能及时传来!看看突厥人把刘武周到底逼迫到何等程度了!”

  王仁恭笑容突然就变得冷厉起来,再不是那副出尘离世的模样,每一个字吐出,都伴随着杀气!

  王则一下挺直了脊背:“遵命!”

  王仁恭笑意又突然温和了下来,看着王则:“你是我王家俊彦子弟,好生努力,非常之时,就是家中,用人也会行非常之事……去吧。”

  王则再不敢多说什么,行礼后就退了出去。到得小楼之外,一口浊气才吐了出来。

  王仁恭说王仲通无用,又说王家用人也会行非常之事……到底是什么意思?自己只是王仁恭的侄儿啊,父亲早夭,王仁恭看顾着他长大,也和儿子差不多了……

  尽管提醒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王则还是忍不住心头火热。向北深深看了一眼。

  善阳城中,郡公一切都有布置,就看北面那些突厥人,是不是卖力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南下(八)

  云中之北,塞外之南。

  皑皑白雪,笼罩群山。雪原之上,执必家青狼骑大营,在寒风中,似乎在瑟瑟发抖一般。

  连往日能鼓起执必部治下,数万草原健儿无穷血气和杀性的执必家青狼大旗,这个时候似乎都褪去了颜色,在寒风中有气无力的摆动。

  虽然又是一场大雪,覆盖了原来战场痕迹。但是那面甲上带着愤怒金刚像的汉将剽悍身姿,仍然死死的笼罩在万千青狼骑胸口,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连场惨败,而且败得那么不堪。那汉将在数千青狼骑大军面前耀武扬威,斩杀过百狼骑之后,还让他就这样安然离去!

  执必家青狼骑一直不曾轻动,这几年屡次入寇汉地,都是执必家下属各部贵人拼凑出来的兵马,由执必落落统帅。搅得马邑郡雁门郡等地不得安宁。

  而执必家直属青狼骑就自高自大的以为,一旦他们出动,这马邑郡和雁门郡两地汉人,还不得望风而降才对?只不过执必家直属青狼骑,过去这些年拼得实在太辛苦,好歹阿史那家在临近汉地的地方划了富庶的牧场,让他们迁徙过来享几天福喘口气,他们也暂时就懒得动弹而已。

  结果冬日出兵,却是这么个结果!

  奇寒的天气,连番的败报,将执必家直属青狼骑虚骄的士气打消了一大半还多。几乎就要跌到谷底了。徐乐去后,就赶紧收拾战场,救治伤患。结果在死马堆下,扒出了被压得只剩下半条命,浑身都是冻伤的可尔奴,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寒风凛冽之中,这些青狼骑再没有人大模大样的缩在地窝子里闲聊避寒。要不就涌上寨墙警戒值守,看着白茫茫的远处,一个个眼睛生疼。

  要不就是守着自己的坐骑,披上甲胄,不管人马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随时等着汉军再从风雪中杀出,大家再赶紧上马迎敌。

  原来那种懈怠气氛,一扫而空。但整个军心士气,都阴郁紧张了起来。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样走,谁也不知道接踵而来的,是不是汉军一次凶猛过一次的重击!

  在外间军心士气低沉如此的情形之下,执必贺还是坐在自己儿子榻边,照料着执必思力。

  不知道是年轻生命力旺盛,还是那些乱七八糟融合胡汉的医士药草起了作用。执必思力脸上的潮红已退,就这样沉沉睡去,痛楚之色也减轻了很多。只是在睡梦中不时还低低惊呼一两声,似乎还在噩梦中挣扎,一次又一次的经历壬午寨下的那场惨败。

  身体上的伤势,还有办法治疗。更何况也许是徐乐收拾执必思力收拾得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只不过随手将他丢下断崖而已,只是些磕磕碰碰硬伤。但这心理上的创痕,却只有靠执必思力自己挺过去了。

  也许,还需要那个徐乐的头颅!

  执必贺一直守在自己儿子身边,安静得仿佛如一尊雕塑一般。

  在他身边,只有掇吉守着。这位老军奴,脸上满是沉重的忧色。但却不敢催促执必贺,只能垂首站在一旁,连呼吸都控制住,不敢太过大声,惊扰了执必贺。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如雕塑一般的执必贺才突然轻声问道:“失巴力呢?”

  掇吉轻声回答:“失巴力去看可尔奴了。”

  执必贺点点头,又摇摇头:“可尔奴啊,看起来也就这么回事。这骨子里还是有点软,不像失巴力,更不像拔卡……后继乏人啊……”

  执必贺提到了拔卡,让掇吉嗓子一下梗了一下,眼睛骤然一阵湿热,却被他强忍下来了。

  当年跟随在执必贺身边的老军奴,逐渐凋零,近几年来,就他们三人而已。拔卡这个沉默寡言的老弟兄,一个照面就被那徐乐阵斩,这个场景,掇吉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见得能忘掉了。

  听到执必贺语声有些悲凉,掇吉强忍着情绪解劝道:“老汗,少汗只是还缺些历练而已。经历此次之后,当能担起执必部重任来,老汗尽管放心就是。就算是失巴力,这次教训之后,想必也该有点长进。”

  执必贺嘿的笑了一声,又问了一句:“军心士气如何?”

  掇吉沉默,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难道能说现在军心动摇,骄傲的青狼骑已经都绷紧了神经,生怕徐乐在风雪中又冲杀出来?就算出去巡哨,原来十余骑就能撒出十几二十里。现在没有两个百人队,青狼骑都不敢出营?就算是出营,不过三四里就匆匆回返,再不敢多向南深入一点?

  现在全军上下,都等着执必贺说出一句撤军的话。纵然撤军途中,这数千挨饿受冻的军奴民夫,几千上万好容易拼凑起来的转运物资的牲口,只怕在路上就得丢下一大半。欠着阿史那家的那么多军资粮秣器械,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上。

  但丢掉这些执必家的青狼骑,执必部就再难在阿史那家之下立足于八王帐之中!

  掇吉如此,执必贺也不追问下去了。按着膝盖,从榻边站起。

  膝盖关节发出咯咯响声,如一辆已然老旧失灵的车子。

  执必贺轻声道:“给某披甲。”

  掇吉浑身一震。

  已经多少年了,执必家老汗未曾披甲在身?一名汉家小将,就将执必家老汗逼迫到了这等地步!

  掇吉上前一步,解劝了一声:“老汗,真的还要打下去么?等刘武周上来……”

  执必贺冷冷道:“某就是要等刘武周上来!”

  掇吉不知所以,只是看着执必贺。执必贺也懒得向他解释为什么就要等刘武周上来,只是摆手让他去取甲胄。

  “一旦退军,执必家就算还保有青狼骑大部,但威望就全然垮塌!执必家压服治下部族,得阿史那家重用。靠的不是这上万青狼骑,而是执必家狼旗一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过之处,尽皆屠灭!今时今日,执必家一步也退不得,哪怕我们父子,全都葬身在此间!”

  烽燧之中,执必贺的声音冷冷回荡,在空气中似乎都带出了杀伐的金属碰撞之声!

  掇吉躬身领命而去,去取执必贺的甲胄。

  执必贺踱到箭孔之前,想撩开帘子向南而望,最终还是忍住。

  刘武周啊刘武周,但愿你还是我认得的那个刘武周!如此局势,你就甘心在此间和我执必家拼个同归于尽不成?

  你可不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