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盛唐风华【完结】>第一百章 角力(三十四)

  一座高大巍峨的城门之前,数千黑甲战士,包围着孤独的三两个人。

  血色烟尘自城门后升起,那三两个人在竭力的呐喊嘶吼着,似乎在呼喊着某个人的名字。

  而数千黑甲战士,人马俱都披甲,铁面狰狞,将一排排马槊放平,马槊锋刃,组成巨大的钢铁花环,一步步的向着这三两个孤独的身影逼迫而去。

  徐乐只觉得自己就在整个战场的上空,俯视着这一切,所有景物,都显得是那样的真实。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想要下去,与那几个孤独的身影站在一起,但总有一种力量,让自己就悬浮在虚空之中,动弹不得。

  这是一种发自于内心最深处,痛苦不堪的感觉!

  骤然之间,徐乐就听见了,这几个孤独身影,呼喊出来的声音。似乎是从肺里挤出来,似乎是从血里迸溅出来,似乎是从生命中压榨出来。

  就三个字而已。

  “乐郎君!”

  徐乐骤然从梦中醒来。眼睛一睁,就看到一双蓝蓝的眼睛正打量着自己,看到自己醒来,眼睛主人哧溜一声就窜出去老远,到墙角坐了下来。

  眼睛主人还有一头乌黑及腰的长发,一张楚楚可爱的小脸。正是小狼女步离。

  其实这小狼女挺好看的,不像在徐家闾时候,别人给自己提亲的对象,说是持家好手。自己带着韩约偷偷去看,的确是持家好手,腰围足有四五尺,屁股像是磨盘,什么粗活儿都干得动!

  转着这样的念头,徐乐挣扎起身,只觉得自己脑子像是浆糊一般,浑身也隐隐酸痛。周遭人影晃动,似乎自己手下人还有罗敦都过来了,在这空荡荡的室内等着自己醒来。

  徐乐讶异开口,一向清朗的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嗓音竟然粗哑低沉无比:“我睡了多久?”

  宋宝最先凑了过来,满脸堆笑:“乐郎君你这一觉,从回来就睡到午夜,足足六七个时辰还多,这一两天,真是累着乐郎君了。”

  宋宝身后,几名轻侠少年赶紧也跟了上来,有的捧着热水盂,有人捧着漱口的解池白盐,一副殷勤的模样。倒是把韩约和几名庄客挤到了后面。

  徐乐晃动脑袋,心中渐渐清明了一些。知道自己是累着了。

  自己实岁十九未足,筋骨还未曾完全长成定型,虽然爷爷手把手教出了一身本事,但未经漫长而艰苦的真实大战磨练。昨天两次闯营,两次死里逃生,实在是累着了。

  但这样一场磨练,比在徐家闾练上十年还要强。更重要的是,遭遇这样的险境,不仅自己身边带来的人,连罗敦和步离都未曾伤损。这就比什么都强!

  虽然自己在这云中城,一步就踏入了波诡云谲的马邑三方相争当中。而自己也接掌了梁亥特部的新任部族首领,再退不回原来平淡的生活了。但经历此事,徐乐相信自己,不管将来再遇到什么危局,都会闯过来的!

  只要遵从爷爷的话,秉胸中直道而行!

  徐乐挥手让宋宝几人退下,笑骂一句:“都是马邑男儿,雄猛刚健,我手脚也没坏,学那些派头做什么?”

  宋宝讪讪一笑,不以为意。

  云中一行,徐乐本事大家都看在眼中,对身边人又照顾。现下更得了梁亥特部为根基,在这乱世当中说不定要建立起自己家门的,身为家将,不就是战时拼命,平时伺候家主,也好换来自己将来出身,雄猛刚健又怎么了?在家主面前还不是得放低身段做人?

  看着徐乐终于清醒过来,一直在旁边等候的罗敦这才走了过来:“怎样?”

  徐乐谦虚一笑:“要是爷爷在身边,还得说我缺练,不过就是厮杀了一天,就累成这般模样。”

  罗敦嘿了一声:“这一天你做了多少大事!把云中城,把千余越部都翻了过来。身为大将,就是要能打能吃能睡能熬,要是还缓不过来,再歇几日无妨。刘武周已经遣人来照应了,并说如果回去接手梁亥特部的话,会派兵帮助。若是想南迁云中,也会给咱们安排地方。我瞧着现下马邑也不会很快打起来,阿乐你多休息一两天没事。”

  徐乐沉静下来,环顾左右。韩约会意,起身而出,站在门口,警惕的望向外面。

  这一处宅子明显就是用来安置宾客的,每间房舍都甚宽大。但是恒安鹰扬府实在是穷,房舍内空荡荡的没什么摆设,徐乐的卧榻也就是一个草铺而已,只不过用的新鲜稻草,上面再垫一层在云中价格甚贱的皮毛。

  一众人就跪坐在地上,围着徐乐,准备听他说话。

  虽然条件简陋,但这个模样,已经是一个新生势力团体的雏形了。

  对于罗敦的提议,徐乐只是缓缓摇头:“天明就起行,不要恒安鹰扬府派兵相助。现在恒安马邑两家角力即将开始,这个时候,不能再卷入他们之间的争斗当中!”

  不仅仅是爷爷提醒过徐乐,刘武周是鹰视狼顾之辈。这短短时日的打交道,徐乐也看出一些端倪。刘武周对千余越部吞并九姓不闻不问,背后隐藏着什么盘算让人不得而知。自己虽然武力甚是惊人,但是比之恒安马邑两家,还是弱小得如同蚂蚁一般。卷入得更深一些,到时候会被人吞得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

  自己孤身一人的话,倒没什么好怕的,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走。但是自己还有一个位居在神武的爷爷,还有一个接手的梁亥特部!

  自己在云中做出这大事情来,擒了张万岁,那是把王仁恭得罪狠了。这风声迟早会传出去,自己要赶紧让爷爷也脱离险地!

  既然选了徐乐为梁亥特部新任部族之首,虽然比徐乐高了两辈,罗敦还是奉命唯谨,当下点头:“我这就去安排,明日一早就起行,刘武周那里,我自然会婉拒。这个时候,刘武周就要和王仁恭开战,不会将我这里得罪狠的。”

  徐乐又看了一眼韩约宋宝等几人,一点宋宝:“你随罗敦阿爷去往梁亥特部,助罗敦阿爷掌握部族,准备南迁。”

  宋宝讶然道:“乐郎君你呢?”

  徐乐沉沉道:“我和韩约,去神武将爷爷他们接出来,到时候会派人传信,约定会合的所在。”

  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的时日,马邑郡中会有什么样的变化,什么地方才是安全的所在。只能一切见步行步。但徐乐这个安排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自己绝不想卷入刘武周和王仁恭之间的纷争当中!

  罗敦点头:“是该将老徐敢赶紧接出来,你擒了张万岁,要是给王仁恭知道,那是个下手狠的人物!”

  徐乐站起身来,所有人跟着起身。

  “赶紧去准备行李,明日一早,即刻出发!马邑虽然将乱,但我一定会保得大家平安!”

  众人全都领命,包括老罗敦在内,都赶紧去布置收拾了。只有小狼女步离,还跪坐在墙角,不时打量徐乐一眼。

  现下小狼女所信任,觉得自己该保护的对象。除了罗敦,又得加上一个徐乐了。

  徐乐朝着步离展颜一笑,小狼女却有些承受不起也似,慌乱的转过头去。徐乐也不在意,望向门外的夜空。

  隐隐可见城墙上的灯火,摇动闪烁。

  可以说是自己,一手掀起了这将要席卷马邑郡的风暴,自己会带着这些自己所关心的人,能够躲开这场巨大的风暴吗?

  第一百零一章 角力(三十五)

  执必落落,就囚禁在鹰击郎将衙署当中。

  如此大人物,放在其他地方,哪里能让刘武周等人放心?

  这可是执必部族长的儿子,掌执必部统兵大权的阿贤设,去年此刻,还是执掌数万执必部铁骑,蜂拥而入马邑,和马邑雁门河东三郡联合而成的大军,血战疆场的统帅!

  但因为自己志满意得,因为徐乐的横空出世。这等了不得的大人物,现在就囚在刘武周的郎将衙署当中。

  这份功绩,要是放在大隋还能有效统治治下庞大帝国的时候,足以为刘武周换来让世人都艳羡瞩目的飞速提拔,说不得都能成为挂大隋十二卫将军号的国之重将!

  执必落落被擒,更让恒安鹰扬府上下如临大敌。一路押送而来,直到送进刘武周郎将衙署中,全程保密。而将张万岁放在明处吸引所有人目光。现在云中城内,除了恒安府的高层之外,大家只知道拿了张万岁,却不知道马邑郡军民大敌执必落落,也已经在刘武周的掌中!

  此刻执必落落,就在一个精洁的雅舍之内。一切应用全都不缺,已经是云中城内尽可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替换的衣物也送了过来,居然是洛阳有名几家织造制备的袍服。

  在雅舍之外,直到外院之中,站着的全是刘武周直领的亲卫,人人披甲,持矛佩刃,将这院落围得水泄不通。屋顶上还有持弓的神射手警戒,只怕一只苍蝇飞过来都要被射下。

  这如临大敌之态,过于当年被上万突厥狼骑围城之际!

  而执必落落盘腿坐在雅舍之中榻上,仍然穿着他那一身血泥的袍服,阴沉着一张脸,只是摩挲着手上虎口处,拉弓手指上厚厚的茧子。

  太过大意,深入云中来收复九姓部族,这个过错,执必落落已经反省了。现下早就丢开不想,一味纠缠在过去错处,那是庸人所为。

  而被抓住时候的,羞辱愤懑的情绪,对于执必落落而言,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执必落落也是以小部起家,当年也是顶在金山一线和西突厥反复厮杀,他和兄长多少次命悬一线,也曾落入西突厥之手,冒死才逃脱而出。这样慢慢的让执必部壮大起来,直到兄长称汗,执必部治下扩充到五六万帐的规模,更被始毕可汗遣来经营大隋马邑雁门二郡,威压大隋北面疆域!

  这些经历,早就让执必落落心志如铁。

  刘武周这般谨慎周密甚至有点鬼鬼祟祟应对自己被擒的事情,让执必落落明白了很多。

  中原烽烟将其在即,汉家群雄,要为那个至高地位互相之间打得头破血流。这个时候,突厥就是处于绝对优势的地位!刘武周说什么也不敢得罪落在他手中的自己,而也一定会来见自己,会和执必部商谈一些交易!

  虽然不知道刘武周到底在盘算什么,但是执必落落并不在意。和王仁恭谈,和刘武周谈。其实都是一般的,只要执必部站在胜利一方就成,并且在其中谋取到最大的好处!

  门外突然响起了值守鹰扬兵行礼之声,甲胄碰撞,铿锵作响。接着就是囊囊脚步声响动。

  执必落落仍然盘腿坐在榻上不动,依然也在摩挲着手上老茧。嘴角却终于浮现出一丝阴冷的笑意。

  刘武周,连一天都没等下去,这便来了……

  雅舍之门被吱呀推开,刘武周一身大隋建武校尉官服,曲裾方领,纱帽短翅璞头,收拾得干干净净,迈步而入,对着踞坐在上首的执必落落拱手行礼:“阿贤设,去年阵前一见,到现在已经是久违了,阿贤设风采不减,当真是可喜可贺啊。”

  执必落落轻声而笑,终于起身,但却并不对刘武周还礼,只是问了一句:“你想要什么?”

  刘武周淡淡道:“只想以阿贤设和张万岁两人,向王太守讨个公道!王太守勾连贵部,却不知道马邑郡军民能不能容他!”

  执必落落终于色变。

  这刘武周,真的是这般倔强死硬,要做大隋的忠臣?

  ……

  张万岁的待遇,却比执必落落差了许多。

  虽然也是关押在郎将衙署当中,却只是找了一个废弃房舍安顿。这房舍漏水,一场大雨过后,地面潮湿不堪。就在墙角有一堆铺草,还散发着难闻气味。

  张万岁就垂头丧气的坐在这堆铺草之上,满心沮丧之意。

  虽然当年在守河军中吃过辛苦,但是在王仁恭麾下,也一直是锦衣玉食。连当年辛苦打熬出来的战阵技艺,都退化了许多,只是在校场上摆点花架子,手下竭力奉承一阵,让他以为还是无敌斗将,结果面对锐气方张的徐乐,一个回合就被擒拿。

  现下这般待遇,更让张万岁如堕地狱。

  而王仁恭待下,向来严厉。有功的时候,自然有你享用。但是一旦办砸了差事,那惩罚也如雷霆般即至,再不会有你翻身的机会!

  张万岁也再不是当年的精悍汉子,就算能从刘武周这里安然脱身。他在王仁恭那里也是前程尽毁,而张万岁也实在没有勇气另投家主,再重新搏命拼杀一次前程了。

  只恨那天杀的乐郎君!

  外间传来脚步响动之声,却是苑君章缓缓走了进来。

  都在马邑郡中,算是熟人。当年张万岁还可以在苑君章面前做趾高气昂之态。现在却只是抬头看了一眼苑君章,就又垂头丧气的低下头来。

  苑君章冷冷而笑:“张公张公,没想到今日在此间相见!”

  张万岁无精打采的道:“苑大,你到底想做什么?”

  苑君章微微一笑:“也没什么,就是准备传出消息去,正因为张公暗中通传消息,恒安府才破获了突厥与王太守勾结之事,张公实在是我恒安府的大恩人!”

  张万岁霍然起身,颤抖着指向苑君章:“你这是想我死!”

  苑君章冷笑:“张公奉命来与执必部订约,又何尝不是想我恒安府诸人死?苑某只是礼尚往来而已,公平得很。”

  张万岁浑身颤抖,马邑府大将的风范,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去。最后只是颓然反问:“恒安府到底想我做什么?”

  苑君章冷冷而道:“恒安府立足边陲,与突厥苦战,保马邑一方平安。却被太守如此待遇,恒安府只想讨个公道而已!”

  第一百零二章 角力(三十六)

  距离千余越部被暴雨闪电之夜摧灭之事,已经又过去了一天。

  云中城内百姓,仍然在骚动之中。一大早的时候,就有闲人在城门口聚集,俱都是愁眉苦脸的在谈论些什么。

  一大早也有恒安鹰扬兵在不住调动来去,有些还是从各处戍地调过来的,疾疾赶来云中城应变,道路遥远,催调得又紧急。这些远戍各处的恒安鹰扬兵都是零零散散而来。十几人十几人一队的开入云中城内。

  入城之际,这些鹰扬兵的坐骑满是泥水痕迹,疲惫得不住喘着粗气。城门处给往来人马踏成泥潭也似,这一队队的兵经过,溅起无数泥点。围在城门左近的云中百姓这个时候就让开一些,但却不肯离开这里。

  而在城外,那些赶来参与交易的腹地商人,草原部族中人,都在纷纷拔营离开。大家冒险而来,求的是财。现下眼看着这财不大靠得住了,云中之地又要风暴卷动。这个时候不干净离开,难道在这里留着等开春?

  云中城百姓们一个个脸上乌云密布,到了最后,连闲谈的心思都没有,只是相对摇头叹气。

  打仗,云中城百姓不怕。

  生在边地,就注定了一手扶犁,一手持刀。外敌打过来,男子当战,女子当运。几百上千年来,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恒安鹰扬兵却是需要财货将养着的,云中大集举行不得,没了收入。这恒安鹰扬兵要是支撑不下去,就此散了。没了主心骨,这些云中百姓,就算大家都拼死了,又怎样抵御外敌?难道让大家都去做突厥人的牧奴么?

  五胡十六国的乱世去而不远,大隋总算安定天下,怎生好日子不过短短十余二十年,就又变成了这个样子?

  大家只是想安稳生活而已啊!

  云中城不大,张万岁被擒的消息,恒安鹰扬府上下也并没有刻意隐瞒。大家都知道了,张万岁勾结九姓部族,意欲在云中大集作乱,王仁恭大军趁而加之,一举荡平此间。

  云中百姓的仇恨,都加于那位在善阳的王太守身上。只是想不明白,大家都是汉人,为什么要勾结外敌,以对自家人?难道恒安鹰扬府拼着血肉性命,捍卫马邑郡边陲,倒是做错了?

  作为百姓,在马邑郡苦挨,竭资财以供恒安鹰扬府,战时还以血肉性命投入。这也是做错了?马邑郡的太守,恨不得他们这些治下百姓死而后快?

  整个云中城内,一片这等压抑气氛。虽然才经历一场击灭千余越部的大捷,抓了千余越部的大王小王,更擒下王仁恭大将张万岁,可整个城中不论军民,看不到半点欢欣鼓舞之态。

  来此间的商队,雇佣了不少马邑轻侠少年。商队今天都次第拔营离去,这些轻侠少年走的却少。不少人和商队结算了工钱,牵着马挎着弓,就朝云中城内而来。

  看到这些轻侠少年三三两两而来,城门口聚集的百姓终于发声询问。

  “大家都走,你们又来做什么?这大集眼看是举行不得了!咱们是土生土长之人,只有在这里苦挨,等着王太守打上门来,说不定还有突厥人。你们又不是云中人,这个时候不走作甚?”

  轻侠少年往往就朗声回复:“咱们可也是马邑人!王仁恭这般举动,谁还鸟耐烦搭理他,自然是和刘鹰击同生共死!投恒安鹰扬府也不图什么,管咱们一日两餐就成!”

  悲愤压抑的气氛之中,还有一丝男儿血性激荡。边地男儿,多少有一些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在!

  徐乐虽然看起来温文阳光,可也是成长于马邑,同样也是这样一个性子。所以才会单骑闯营,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出来!

  云中百姓,纷纷将这些轻侠男儿接住,正式投入马邑鹰扬府之前,就在他们家中吃喝,分文不取。这些轻侠男儿或者慨然接受,或者客气推辞,在城门口闹得不可开交。

  在城门口处值守的恒安鹰扬兵,对这个乱劲儿就当没看见。胸中还有自豪涌动。

  你王太守名门世家出身,有兵有财,还能联络草原部族。却奈何不得马邑人心向着咱们刘鹰击!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就是,我们都陪刘鹰击接着!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轻侠少年突然道:“乐郎君!”

  所有人都望向城门内。

  就见一队人马,踏着泥泞向城外而去。庄客与轻侠汉子,还有梁亥特部的族人混杂在一处。簇拥着一名英挺男儿,这英挺男儿岁数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略微有点瘦削,眉目英秀,举止潇洒,不像边地粗鲁男儿倒像是都门世家子弟,却不是徐乐又是谁?

  就是徐乐,在初入云中之际,就独战鹰扬兵,击败苑四,一直打到尉迟恭下场。然后又在前夜雷雨闪电之中,单骑闯营,拿下张万岁,破获了王仁恭和草原部族勾结的阴谋。

  乐郎君之名,已经威震云中之地,如彗星一般崛起,闪耀整个边地。而这声名,迟早也会传到中原,让天下都知道马邑郡出了这么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在徐乐身边,还有一个头发胡须花白,穿着皮袍,皮帽后垂着狐尾的老者。

  徐乐所作之事这两日已经传遍了云中城,这老者就是梁亥特部族长罗敦,与徐乐家中是世交。千余越部要吞并梁亥特部,扣下了罗敦。徐乐就是为的他单骑闯营,而罗敦也投桃报李,将梁亥特部交给了徐乐。

  这位乐郎君,已然领草原一族之长!

  如此本事,加上如此传奇遭遇,怎能不让徐乐变成边地轻侠的偶像?

  多少轻侠少年从人群中涌出,飞奔而前,立于道旁向着徐乐行礼:“乐郎君,此去接梁亥特部么?只恨我们还要投入恒安府,助刘鹰击以抗王太守,不能追随马前,还请恕罪!”

  而云中百姓,也默然高高拱手,行礼下去。

  这位乐郎君破获了王太守的阴谋,让恒安府早有预备,这就是对云中百姓莫大的恩德!

  徐乐坐于马上,环顾左右,也郑重回礼。

  自己不过是为了生存,为了救出罗敦,才冒险行事。最终却收获一城百姓感念。

  自己这件事,看来是做得对的。

  恒安鹰扬府立足边陲,在突厥人的狂潮前保一地百姓平安。自己作为,帮了恒安鹰扬府一把,也是帮了这些百姓一把吧?

  自己乡里百姓,怎生能任他们被突厥人蹂躏?不枉自己冒险拼杀了这一场!

  可恒安鹰扬府的领军之人,在这狂潮中,还能坚持本心,继续保护治下百姓平安么?

  若是刘武周还能坚持本心,自己了却了爷爷和梁亥特部的事情之后,再去帮他,又能如何?自己可从不俱王仁恭和突厥人!

  徐乐回望城中恒安鹰扬府郎将衙署,爷爷曾经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刘武周此人鹰视狼顾之辈,不可深信!

  但愿爷爷,说的是错的啊……

  第一百零三章 角力(三十七)

  鹰击郎将衙署之中,一众恒安鹰扬府将佐,济济一堂。

  这些边地将领,俱都是介胄在身,甲叶碰撞,铿锵响亮。分成两排立于节堂之下两侧,自有一种剽悍之气油然而生。

  原来各地鹰扬府,将领只行召集训育鹰扬兵的职责。出征之际,则是大隋中央十二卫命将率领出征。在大隋都城,集中了一只完整的军官团,分隶在十二卫当中。

  这是大隋惩五胡十六国藩镇林立之弊,所推行的内重外轻之制。

  但世家权势未减,这样的制度自然从一开始就遭到破坏。世家在各地安插私人,直接掌握鹰扬兵,不仅召集训育,更开始直接领兵。而原来闲时为农,战时为军的鹰扬兵们,也变成了常值鹰扬兵,变成各处地方上举足轻重的力量,各地鹰击郎将也渐渐成为名正言顺的实力派。一支支鹰扬兵从归属十二卫统领,而变成藩镇一般的力量,并和各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杨玄感作乱,就动用了当初守河的十一支鹰扬府,一场叛乱,糜烂千里。

  而大隋精锐的十二卫军官团,在几次征高丽战役中,也凋零殆尽,再也没有掌控地方鹰扬府的力量。

  成立之初,气象一新,压制强大世家,声威制压海内,似乎要开启一代盛世的大隋。就这样突然烟消云散,只剩下一具垂死的躯壳。

  而各地强镇,正是如日中天,正雄心勃勃,或者准备辟地自守,或者准备争雄于天下。

  恒安鹰扬府也不例外,这些军将,都是边地健儿。在数年时间内慢慢纠合而来。或者是本地土著,积功而升。或者是追随刘武周从海东回返,经历过地狱般的高丽战场。或者是轻侠来投,武力超人。普遍岁数,都是二十六七到三十四五之间,正是一个男人精力体力阅历都臻于巅峰之际。更经历了与突厥此起彼伏的大小战事,互相之间磨合也臻于完美。

  虽然恒安鹰扬府辟处边地,财力不济。但有这一群虎狼之士在,再加上他们麾下四千精锐。恒安鹰扬府,从来都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

  众将俱挺立于堂下,哪怕是最散漫的尉迟恭,这个时候都紧紧的闭着嘴。互相之间,目不斜视。只是等待着刘武周的到来。

  一场变故,突然就揭开了刘武周和王仁恭最后相争的序幕,更有突厥卷入其中。谁都知道即将到来的风暴该是多么狂烈。

  可这些剽悍的将领,却没有多少畏惧。

  时当乱世,功名富贵都从厮杀中来。不敢冒险,不如寻一处深山,男耕女织,苟延残喘去也罢。大家既然身为军将,干的就是刀头舔血的勾当。

  和王仁恭就算是撕破了脸皮,但谁胜谁负,并未可知。与其一直在这里苦苦支撑,接受王仁恭一轮又一轮的压迫。还不如豁出去与他干一场,说不定这马邑郡中,从此就换了主人!

  不见云中城内外,民心沸腾,多少轻侠少年,又纷纷来投。谁都不直于王仁恭所为。凭借这军心民气,以快打快,直下善阳,还是有不小成功的机会。

  就算是败了,又能如何?如此乱世,谁还真能指望死于榻上不成?

  边地男儿,但有些本事的,就从来没指望自己能活过三十岁。这就是云中之地男儿的宿命!

  靴声囊囊之中,刘武周和苑君章终于从堂后出现,直上节堂上首。

  一众将领,满身披挂,个个都是满心黑血沸腾。只等刘武周披甲而出,一声号令,大家就准备领兵南下,一头撞死在善阳城墙之下也在所不惜。

  可刘武周出现,却浇了大家一盆凉水。

  这位恒安鹰扬府的主心骨,满脸憔悴模样,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脸上皮肉也松弛垂挂下来。披着一件袄子,腰也有点佝偻。似乎是被这沉重的压力压得直不起腰来。

  这哪里是像要和王仁恭决裂,拼一生死的模样?

  本来如雕塑一般的众将微微骚动起来,互相对视,满脸疑惑。

  苑君章跟在刘武周身后,也略有疲惫之态,但一张脸仍然紧紧绷着,在他面目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刘武周站在节堂上首,环视左右,突然叹息一声:“这几日的事情,都知道了吧?老刘我不知道怎么得罪了王太守,要这样来对付我!现在张万岁就在这衙署里面关着,大家说说,该怎么办是好?”

  诸将或者在云中城内,或者从外面驻地匆匆赶来,被刘武周召集于会。这几日也没少了私下议论。十个有八个觉得逼迫到这等份上,只有开打了。现下虽然觉得刘武周态度略微有些微妙,但是几名性子急躁的将领还是抢着开口。

  “打他娘的!”

  “马邑兵那本事我们知道,从来就没在眼里发着。只等鹰击一声令下!”

  “这些日子我们的气受够了,都到了这个份上,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还有什么说的?鹰击,你下令罢!末将请为先锋!”

  而一向最好战的尉迟恭虽然没开口,但是也眨巴着眼睛看着刘武周。有人请为先锋他就瞪过去。

  虽然尉迟恭身在云中城内,知道此次事情水。很深。可万一真要开战,这先锋除了他还能有谁?谁这么不知死敢跟他尉迟爷爷争抢?

  诸将激愤如此,刘武周却微微苦笑,冷冷道:“好,与王太守开战,恒安府精锐扫数南下,争夺善阳。要是这个时候,突厥南下呢?云中百姓当如何?”

  一名军将贸贸然插口:“突厥去年被咱们痛打,眼看又要入冬,只要咱们以快打快,突厥人未必敢来罢?”

  尉迟恭却沉下了脸,他是知道内情不多几人。

  执必落落现在就在鹰击郎将衙署之中!虽然他也觉得以快打快,未必没有机会。但是刘武周特意当着众将提起突厥之事,摆明了就是不想开战!

  刘武周果然摇摇头,轻声道:“除了张万岁,鹰击郎将衙署中还有一个囚徒,就是执必部阿贤设执必落落,张万岁此来,就是与他联络。”

  堂下顿时一阵大哗。

  没想到王仁恭勾结的不只是九姓部族,而是突厥执必部!

  这些年来,执必部不断入寇。马邑郡中,不知道多少人破家。王仁恭为一郡守护,居然和执必部勾结,来对付为马邑郡戍边的刘武周!

  一名将领昂然道:“请鹰击斩了执必落落,对王贼兴师问罪!咱们就算全都战死沙场,也必不向王贼屈服!”

  刘武周缓缓摇头,神情苦涩:“我知道你们的心思,可我不能这么做啊……我镇守云中,就是要挡在突厥人面前,守护一方平安。我南下去和王太守争了,云中百姓怎么办?召集大家来,也就是告诉大家一个事。我向王太守请罪!张万岁和执必落落,都可以给王太守送去,我刘武周也随时可以去位。但请王太守就立下一个誓言,无论如何,不能放突厥人踏足马邑郡中!为了马邑百姓,我刘武周一人权位,何足挂齿?”

  众将大哗:“鹰击!”

  刘武周强硬摆手:“就这么决定了!召你们而来,也就是怕你等生事。既然王太守看我不顺眼,不惜将马邑百姓都送入突厥人手里,我刘武周走好了,只要王太守给马邑上下一个承诺!”

  话音落下,刘武周佝偻的背也挺直起来,再也不顾众将,大步就向堂后走去。

  苑君章扫视诸将一眼,一言不发,也追随而去。

  只留下一众边地健儿在堂上悲愤莫名。

  “鹰击!”

  第一百零四章 风起(一)

  善阳城中,在秋末之日,一片安逸闲适的气氛。

  去年从夏至秋,经历了一场兵火大劫。但突厥执必部兵锋,只到桑干河谷北缘为止。虽然善阳城也饱受征发和战场转运之苦,但是毕竟没有被突厥狼骑蹂躏,元气尚存。

  而今年虽然王太守加大征发力度,将乡间逼迫得民不聊生,几乎将马邑郡自己控制范围内的粮秣都快要搜刮一空。但善阳有马邑鹰扬兵坐镇,就算是地方闹事,这变乱也蔓延不到善阳城中来。

  刚愎的王太守和治下恒安鹰扬府对峙,与南面唐国公的关系也紧张。但是眼看就要入冬,不是用兵的季节。今年应该是能平安度过。

  身在大隋即将崩塌的乱世之中,安稳度过一年就算是赚了一年,民间百姓,谁也懒得多想下一年到底会怎样。

  而且身为马邑郡治,在乡间普遍凋零破产。徐敢这种一闾之长都得把孙子派出去挣免行钱。善阳城中,百姓多半都和郡府之吏,马邑鹰扬府军将士卒能扯上点千丝万缕的关系。能多少分润点郡治集中的全郡财富,秋日之后,一年接近尾声,又无兵火之虞,善阳城中,竟然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气氛。

  比之粗粝单调的边地云中城,作为马邑郡治,还是有些繁盛的气度。

  南北朝乱世以来,民族极大融合。世间民俗也丰富了许多,而长江以南也经历几百年,终于开发出来,南方的财富源源不绝的输入中原。

  大隋帝国统治范围,真正从黄沙漠漠的边塞,到往水绿天蓝的江南。经历几百年血战磨练出无敌强军,而财富又比当年汉晋之时极大增加。加上民族碰撞融合带来的文化多样化。本来就应该是一个新一代强盛帝国的开端,将在中世纪历史上绽放出最为绚烂的花火。

  虽然这个帝国,莫名其妙的飞快崩殂,即将迎来新一轮的乱世。但帝国余泽,还未曾消散。

  哪怕是在边郡的郡治之中,也可以见到当胪的胡女,打扮各异的各族商人,各种各样的吃食。公门之吏,世家门客,在酒楼上佩剑欢宴,议论着从长安洛阳传来的最新诗体。雄健男儿,牵马从街市上经过,准备凭借一身本事不拘在哪个家主门下讨得一个出身。

  不比晋末之世,那时面临乱世,从公卿到百姓,是绝望的,是晦暗的,是从上到下陷入灭亡前那种放弃一切希望的疯狂中。

  大隋即将崩塌之世,从上到下,仍然是心态雄健的,奋力向上竞逐的,期待浴火重生的。

  除非这场乱世,因为某些原因,漫长残酷得将这些希望全部毁灭!

  例如东晋之世,有着无数次的机会可以规复中原,恢复汉家衣冠。但是因为门阀世家之间的内斗,将一切希望都完全葬送,直到整个民心士气都沉沦下来,差点让整个汉家文明,完全堕入黑暗。

  善阳城中官吏百姓,并没有这么多玄想,而是在这难得的和平时日里,尽情的放松自己。让整个马邑郡治所在之地,别有一番热闹的气度。

  就在这个时候,数名骑士,匆匆而入善阳北门,被值守的马邑鹰扬兵验了过所之后,就随意挥手放行。

  这几名骑士,风尘仆仆,浑身泥水灰尘,坐骑皮毛上全是汗水,一看就是昼夜兼程赶来善阳的。

  领头之人,四十不足的年纪,满脸精明强干之色,正是刘文静那夜遣来之人。

  一路上大家辛苦得很了,入善阳城中,看到这般热闹景象,几个人竟然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哪怕大家都在晋阳城里呆过不短时日,见过大世面的,现下都像是一个个乡巴佬一般,看着繁盛的市面挪不开眼睛,闻着里巷传来的酒肉香气,每人喉结滚动,恨不得就去大吃一顿。

  云中城那个鬼地方,风刀霜剑如割,草原胡族在侧,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幸得大家早早离开了那里!

  那领头之人,看着左右那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哼了一声:“都别想着玩乐,咱们还有要事要办!各自去寻城中人头广,交游多的旧识,将消息放出去!”

  几名手下纷纷点头,看起来兴致不怎么高昂的样子。一路辛苦而来,现在就要大家干活儿,实在觉得这位带头老大有点不体恤大家。

  领头人脸上浮现了一点怒色,低声呵斥:“我们兄弟苦熬这些时日,才算找着靠山。这个时候不卖力,等到什么时候?看到刘武周没有,就是没有世家高门为靠山,哪怕坐拥恒安鹰扬府强兵,还是过得这般窘迫模样!我们跟着的这位刘公,背后站着的可是唐国公!谁要是敢耽误事情,我先一刀捅了他!”

  老大发火,几名弟兄纷纷低头。领头人沉着脸从怀中取出几个钱囊,丢给手下。

  手下们接过,在手里一掂量,里面至少是上百枚通宝钱在晃荡。顿时人人笑逐颜开。

  老大计划就在善阳耽搁三四个三四天,放出消息就走。三四天里,这百余枚通宝钱,足够大家花天酒地,每天晚上都能找个塞种鞑靼的小胡姬!

  一名手下忍不住问了一句:“刘公要挑起恒安府和马邑府争斗,这些咱们都能明白。为何又放出是乐郎君为恒安府先锋的消息?这是难得英雄少年,要是因而被王太守破家,也实在可惜。”

  老大冷着脸:“这些事情要你多问?刘公吩咐,只管去做就是。想那么多作甚!”

  手下垂首不语,那老大又沉着脸扫视诸人一圈:“什么英雄少年,当年我在马邑出道之时,这位乐郎君还不知道在哪里撒尿合泥!老子去了晋阳讨生活,什么尉迟恭,什么乐郎君,一个个都冒了出来,哪一日遭逢,才让他们知道老子的厉害!”

  手下们再不敢多说,对望一眼,纷纷散去,各自去将消息放出去。而那领头人物,则是掸掸身上灰尘,就策马向着善阳城中最热闹的地方走去。

  以他当年在善阳的人脉,不要一天功夫,就能将消息放出。这位在云中大出风头的乐郎君,就等着后院起火也罢!

  凭什么都是马邑乡间豪杰,他一出道,就名动马邑,轻侠少年为之欢呼鼓舞。而他就要在江湖沉浮多年,这个时候才算是找到一个家主投靠?

  这家主,还如此看重这位乐郎君!

  凭什么?

  第一百零五章 风起(二)

  这些时日,王仁恭睡得并不如何安稳。

  每当闭眼,金戈铁马就入梦而来。

  年少时候的记忆,模糊得连梦中都不大会记起。无非就是世家子弟的典型生活。锦衣玉食,打熬筋骨,磨练武艺,名师传授经艺。章台走马,武陵纵酒。知道不管坐在宝座上的是哪家哪姓,是哪族之人,总有自己这些人专有的出仕之途,然后带着家族的荣光,踏上这个时代的舞台。

  等真正走上仕途,才明白身为世家子的压力。

  为了家族的传承,为了门第的保持。其他所有一切,都不重要。

  在乱世之际,家族子弟必须分投各方势力当中,确保总有一支,会站在最后胜利一方。而这些分投各方的子弟,战阵相见,也只能无情厮杀。

  而在承平之时,坐在宝座之上的那位,必然会提拔寒素出身子弟,限制世家出身之人的权势地位。尤其是那位开皇天子,居然开始了科举制度,想变化几百上千年来的制度,然世家从此离开舞台的中心。

  然后就遭致了军功贵族集团,关东经术世家,还有南朝传承的那些大家的集体反抗。

  大家支持太子,结果就是十八年前的那场洛阳血火。

  大家在大业天子出征高丽之际,纵容了杨玄感的变乱。结果就是大隋无可阻挡的衰弱了下去,直到现在这个分崩离析的局面。

  身为边臣,王仁恭自然有龙城飞将之志。

  可是世家的责任,沉重的压在他的身上。那么多王家子弟,为了家族,已经倒在杨玄感变乱之中,倒在一场场大隋朝明里暗里的风暴之中,倒在过去几百年的中原血火之中。才换来了家门的屹立不摇。

  现在这么多世家的共同努力,才换来了杨家即将黯然退出历史舞台。换来了几十万支撑杨家的十二卫铁军或者葬身高丽,或者葬身雁门郡,或者葬身在当年杨玄感变乱之中。

  身为王家现在掌握着最大军事力量之人,他有什么理由,不参与这场即将到来的群雄逐鹿当中,不为家门争取未来百年的地位?

  所以自己联络突厥,所以自己想早日吞并恒安鹰扬府,所以自己放弃了一名汉家边帅的责任。

  一切都已经想得很分明了,自己已经做出了决断。

  但是为什么还要在一次次的梦境当中,看到突厥狼骑大举南下,整个马邑郡陷入血火之中,整个中原,都陷入血火之中?

  王仁恭在梦中突然惊醒,只觉得浑身都是冷汗,又湿又凉,身上关节都在发痛,似乎在提醒着自己的岁数。

  而帷幕低垂的床榻之外,能听见值夜的美婢低低的鼻息之声。香炉里上好的洛阳沉香焚烧时的香气,在鼻端缭绕,只是让人烦闷不堪。

  这一觉,看来是睡不下去了。

  王仁恭轻轻翻身而起,这一点响动,立刻惊醒了训练有素的值夜婢女。

  两女婢女掀开帘幕探视,王仁恭微微摆手,示意自己要起身。一名婢女立刻送来了在炉上暖着的袍子,而另一名婢女则跪着捧上鞋履。

  两名婢女服侍王仁恭换好衣衫,就被王仁恭示意退下,自己披衣而起,步出卧房之外。

  太守府邸中,一片寂静,夜色正浓,应该已经是三更朝后的时分了。

  王仁恭的卧房外面就是一个小花园,纯然的南朝风格。在马邑这个地方经营出来,真的是花了大价钱。

  花园内是书房卧室,自然都是家生的下人才能服侍。这个时候有人在看着热饮子,有人在外间廊下上夜,人影憧憧,足有十几人在服侍着王仁恭这一枕黑甜。这已经是身在马邑,又临战事,不能享用太过。不然以世家一支家主,一郡太守的身份。这内院当中,就是近百人伺候也只是等闲事耳!

  王仁恭突然醒来,披衣而起,走到廊下。这些下人只当自己没伺候好家主入睡,廊下几名下人,纷纷伏在地板上,头也不敢抬。

  王仁恭向来有功则赏,有过重罚。治家如治军。往常睡眠不好,气性一大,少不得就有下人被拖出去打军棍。

  今日心情却不知道为什么,柔软了起来。随意摆摆手道:“都起来吧,是我岁数大了,好梦难得。你们都是跟随我起起落落,一直到这马邑郡来,突厥人打过来,也都是跟着担惊受怕的……不必如此,以后在我面前,随意些就好。”

  下人们抬头,疑惑的互相看看,不敢多说什么。只当是大家逃过了一劫。

  王仁恭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似乎还想和这些下人屈尊攀谈几句也似。就在这个时候,内院外面门口突然传来了响动的声音,还能听见自己大儿子的嗓音:“我要去见大人!这是大事,耽搁不得!”

  内院门口值守的下人低声解释着些什么,不敢让身为郡主簿的王仲曾打扰王仁恭的睡眠。

  王仁恭叹了口气。

  马邑这个边地郡治,哪怕治所官衙,也是这么浅陋。换成自己在洛河边的庄苑,内院门口就算是开兵打仗,响动声也传不到自己卧房廊下来!

  这个地方,自己实在是呆得够了……

  王仁恭扬声道:“让他进来罢!大概就是觉得这个孽障要来,我这一觉,才睡得这般不踏实!”

  脚步声响起,就见下人提着灯笼,引王仲曾入内。

  人还离得有段距离,就能闻到王仲曾身上一股酒气。

  王仁恭皱眉,怒道:“喝醉了酒,就到我这里来闹么?真以为自己是我长子,我对你就行不得军法?”

  王仲曾忙不迭的站定,深深向王仁恭行礼。

  这位王仁恭的大公子,挂着主簿的差遣,但更多还是在这善阳城中寻欢作乐。今夜也是在酒楼中与一帮狐朋狗友高会,听到了惊人的消息。这才赶忙漏夜而来报信。王仁恭喝骂于他,王仲曾真的有点委屈。

  他颤抖着声音道:“大人,大事不妙了!善阳城中都传遍了。张万岁在云中被擒。刘武周点齐军马,南下而来!先锋就是出自神武的乐郎君,也就是这位什么乐郎君,擒了张万岁!”

  王仁恭冷然站在那里,心中却是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张万岁此去,隐秘至极。自家这个不成器的长子,是根本不知道张万岁出发一事的。

  但是现在却从他的口中,得知了张万岁被擒的消息!

  适才一点柔软,还有与突厥人联络的内疚惭愧,全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剩下的就全部都是冷硬。

  如果自己与突厥人联络的消息真的走漏了,那么就撕破脸干一场就是!

  只是有一个问题,这个乐郎君,到底是谁?

  第一百零六章 风起(三)

  虽然是一郡之治所,但是毕竟是在边地郡县,善阳城也并不大。

  但凡是设在边地的城池,从来都不是大城。这也是为了防御方便,城小而坚,是最难攻克的所在。

  短短一日之内,从云中带来的惊人消息,就已经传遍了善阳城中。

  刘文静遣来之人,当年在善阳也是出名的轻侠人物。就算是在晋阳城讨生活,主要做的也是通往草原的贸易生意,不管是合法的,还是非法的,都能掺上一脚,人脉可以称得上是精熟。

  卖力传播之下,一日过来,善阳城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

  王太守遣大将张万岁,去往云中地界谋什么对付刘武周的计谋,结果被刘武周撞破,张万岁被出自神武的以为什么乐郎君给生擒活捉。

  刘武周终于对王太守破脸,就以这位乐郎君为大将先锋,准备南出桑干河谷,直扑善阳而来,要和王太守分出个胜负,从今而后,这马邑郡内,只有一人可以做主!

  虽然张万岁去往云中地界,要行什么样的计策,明眼人都心里有数。少不得和草原部族有什么勾结,说不得还是突厥执必部也参与其中。

  但是善阳中人,和王仁恭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说那些依附于王仁恭的官吏将士,就是善阳城中百姓在这乱世当中,作为郡治中人,比之其他地方的百姓都要多一些优越感。

  对于张万岁秉承王仁恭意志到底图谋如何,大家只能略过不提。

  现下要紧的是,怎样应对这个局面!

  对于如狼似虎的恒安鹰扬兵,纵然综合来看,王仁恭尚有优势。但真正撕破脸开打的话,谁也不能等闲视之!

  从昨夜下半夜开始,官吏军将,就在夜间被叫起,匆匆赶往太守衙署之中。到了白天,马邑鹰扬府也上了城墙,城中里巷栅口处都有鹰扬兵看守,城中到处都是纷纷扰扰的景象。

  不够资格参与太守衙署会议,却又了解一点时局之人,就成了每处街谈巷议间的中心焦点人物。对恒安马邑两鹰扬府的强弱,对王仁恭和刘武周两人的行事风格,对云中和善阳之间的山川地势,都有好大一番议论生发。

  说者口沫横飞,听者如痴如醉。

  这些话题都说尽了之后,纠缠着的就是一个问题了。这入娘的乐郎君到底是谁?出身于神武,却成了刘武周的大将,还生擒活捉了张万岁。此前却没停过半点风声,到底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

  徐乐在神武县虽然有个乐郎君的花名,但这名声却是传不到善阳来。作为眼界甚高的郡治百姓,自然不会去关注神武县的一个小小侠少。这个时候只能由着性子胡乱猜测,一时间不知道给徐乐编出了多少个离奇故事出来。传到后来,简直就是朱家郭解之流的人物,藏身在边地郡县,就为一遭做出点大事来!

  市井之中,对徐乐议论纷纷,而在太守衙署节堂之上,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

  节堂上首,王仁恭一身紫袍,端然跪坐。花白眉毛之下,冷厉眼神如电。

  昨夜那显得有些柔软的老人景象,早已不知道去了哪里。

  在这样冷电一般的目光逼视下,下首文吏将佐,个个都姿态端正,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昨夜得到从王仲曾处传来的消息,王仁恭就立即开始布置一切。

  能说出张万岁在云中被擒,这消息的真实性王仁恭已经信了七八成。就算是刘武周不至于到点兵立刻南下与他争胜负的程度,但是自己图谋,被刘武周破坏是一定的。张万岁那个不成器的家伙,现下也一定在刘武周的掌握之中!

  这是狠狠打在自己脸上的一记,刘武周这贱种,难道还想用这张万岁来要挟自己不成?

  这个时候,只有以硬对硬!刘武周若是真的想撕破脸,那就干脆不顾忌任何事情,将刘武周彻底收拾了而后快!

  自己本来还想给恒安鹰扬兵保留一点元气,不管是留这支兵马戍边,还是用来增加自己将来南下大军的实力,恒安鹰扬兵都是派得上用场的。自己也还想在这马邑之地留下一点好口碑,将马邑郡经营成自己可靠的后方。

  真要到那一步的话,自己只能用那决然手段了。不管自己在马邑郡的口碑坏到了何等地步!

  不过在此之前,先给那投效刘武周之人一个教训,让这些马邑郡内不安分之辈,再也不敢去壮大刘武周的实力!

  如此乱世降临之际,软弱就是自取灭亡,还要牵累整个家门。想一路向上的道路,想家族长胜之途,只能用鲜血和尸骸来铺就!

  王仁恭冷厉的目光一遍又一遍的扫过麾下将吏,让每个人身上都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只有坐在文吏前段的长子王仲曾,神色如常,甚而略有骄矜之态,跟着自己父亲一块儿冷眼看着这些将吏。

  寒门素种,就算是平日里勤谨又有什么用?关键时候,也只有血统高贵之辈如他,才能真正派得上用场!

  原因很简单,王仲曾虽然自诩血统高贵,但却愿意和善阳城中轻侠厮混。有这些轻侠为爪牙,不管是征歌逐色,还是带队行猎,甚或横行乡里,都方便太多。

  而也就是从这些轻侠口中,王仲曾打听到了徐乐的来历——善阳城中,也有来自神武的轻侠。

  王仁恭终于沉沉开口。

  “一个个不必这般模样,现在还没到和刘武周开战的时候。我谅他也不敢领兵来迫我善阳!无非是想和老夫讨价还价罢了,想老夫投鼠忌器,暂时不会去对付他……这些留到以后再说,老夫只要有心,有一万种办法,让刘武周这点势力烟消云散!”

  众人抬头,正准备附和赞叹一番王仁恭的话。

  王仁恭已经一举手制止了他们,眼神越发的凌厉起来。

  “但刘武周这厮,善于蛊惑人心。引得马邑乡间那些顽劣之辈,纷纷投效。刘武周就越发割地自雄,不从郡府号令。这还是大隋天下么?老夫还是马邑郡太守么?这些乡间顽劣之辈,必须给他们一个震慑!让他们知道,这马邑郡中,到底是谁人在做主!”

  众人屏息凝神,只等王仁恭最后号令。

  “……神武县中,徐家闾内,乡蠹如徐乐。作奸犯科,素来不法。更以下凌上,图谋不轨。着遣郡兵,收治其家,为郡中不法者戒!”

  第一百零七章 风起(四)

  云中城南,山势堆叠,寒风如刀,在山巅掠过。

  四章未曾出场的主角徐乐,正带着韩约等几人,在山道之中穿行。

  虽然再没有苑君玮在后追赶,但是徐乐他们一行的速度,仍然比起之前逃亡之际没有慢上多少。拼命的在向南攒赶路程。

  天色已近黄昏,徐乐几人盘旋在山道之上,左手处悬印峰伫立在晚霞中。就是来时杀死常舒欣的所在。

  就是这样一场夜中变故,让徐乐贸然撞进了云中城内,卷起了一场又一场的风暴。

  现在在如血夕阳之中,看到这样的景象,一行人都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这样的风涛险恶,竟然给大家闯过来了!

  徐乐带在身边的,就韩约还有徐家闾出来的庄客。宋宝和几名他带出的轻侠少年则扈卫着罗敦北去收拢梁亥特部。

  虽然梁亥特部素称富庶,宋宝他们此去肯定也是被当做座上宾。但是这些庄客们,半点也没有羡慕宋宝几人的意思。

  这些老实巴交,听话且干活卖力,抱团还有些排外的徐家闾庄客,现下都是归心似箭,只想早点回到桑干河谷边上的那个小小村落当中。哪怕吃糠咽菜,也比在梁亥特部中日日酒肉来得舒心。

  更何况这一路过来,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不和闾民们好好吹嘘一下,岂不就是如锦衣夜行一般?

  回程途中,这些庄客都是兴高采烈,一路上欢声笑语不断。

  倒是徐乐,当初来时苑君玮在背后穷追不舍,还能时不时露出六颗大白牙笑嘻嘻的。但这次回程,却从始至终,眉峰深锁。

  眼看夕阳擦着了悬印峰山巅,山路蜿蜒崎岖,走夜路实在是再危险不过。几名庄客都望向徐乐,只等徐乐一声号令,大家就卸下驮载的宿营器物,准备寻找一个宽平地方度夜。

  但徐乐牵着吞龙走在前面,却久久未曾下达宿营的号令。让这些庄客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徐乐转着什么样的念头。

  一直沉默赶路的韩约赶了上去,与徐乐并肩而行,低声询问:“乐郎君,天就要黑了,还不宿营么?”

  徐乐抬头看看夕阳,又望向南面,皱眉不语。

  韩约似乎反应过来,轻声道:“乐郎君担心太公?”

  徐乐终于开口:“是我擒了张万岁啊,谁知道这消息传到哪里了,万一王仁恭对爷爷下手……”

  韩约挠挠头:“乐郎君你在云中救出罗敦族长,马上就上路回返,没有稍作耽搁,消息传递,再没有这么快捷罢?”

  徐乐苦笑一声,并不答话。

  韩约虽然和自己一样被爷爷打熬磨练武艺,但是真正接受的教育,自己比韩约还要深得多,广得多。

  前朝得失,本朝人物臧否,都是在夜里爷爷一对一耐心教导灌输给自己的。

  如果说有什么心得的话,就是永远不要低估大人物的下限。关系到切身利益之际,这些大人物远远比你想象中还要心狠手辣得多!

  看徐乐迟迟不说话,韩约建议道:“乐郎君,既然如此,就连夜赶路也罢。大家都是徐家闾出来的,为了太公,耐得住辛苦!”

  徐乐终于点头:“你我两人轻装兼程,让他们在后面慢慢赶上就是。早一日见到爷爷,我才能早一刻心安!”

  ……

  徐敢半躺半坐在榻上,静静的听着自己一阵急过一阵的喘息。

  年轻时候如铁打一般的汉子,五十余岁了还能在桑干河谷一马一弓打出徐家闾这个天地。

  可一旦倒下,病痛就全部找上门来。

  徐敢能感觉到自己生命的火焰,正在狂风中摇摇欲坠。

  可自己还不想这么早就离去啊,自己还想扶保孙子徐乐一程,教他如何面对这个世家当道,险恶万分的世界。

  而且徐乐锋芒太甚,锐气太盛。因为自己的存在,这个孙子还能安安静静的蛰伏。当自己倒下了,徐乐一定会将这个时代搅得无法安宁!

  自己痛恨这个世家当道的时代,因为世家之争,自己儿子媳妇儿,全都葬身火海。无时无刻,自己都盼望着这些世家高门轰然倒下,最终粉碎。

  但是真让徐乐一头撞上这些庞然大物,徐敢又打从内心里舍不得。

  这些世家高门,实在太过根深蒂固,太过强大。也许就让徐乐一辈子都在这徐家闾中,安然度日,开枝散叶,就是最好的选择了吧?

  可是天下就要乱了,自己也要死了……

  这徐家闾,终究不是避秦的桃源之所。

  在这一刻,徐敢无比的想念着徐乐,想将他父母亲的真正遭遇,说给他听。想将许多还来不及教导给他的东西,全都塞到他心里。让徐乐可以在即将到来,最为艰险的世道中,走得更安稳一些……

  自己还能等得到他么?

  喘息之中,徐敢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直至撕心裂肺。

  卧室外的廊下,韩大娘和韩小六守着药炉,满脸担忧之色。互相对望之间,母子间都只有一个念头。

  乐郎君现在在哪里?乐郎君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老爷子这个模样,只怕真的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

  刘文静的车队,正在官道之上向南而行。

  前面道路分岔,一条指向雁门郡方向,一条则是通往马邑郡郡治善阳城方向。

  一众六军府护卫勒马在岔路口,等候刘文静的吩咐。

  刘文静并未曾下车,只是召过一名护卫而来,不多时候,这名护卫就背着传信皮筒,匆匆上路直奔晋阳而去。

  而车队再度滚动起来,指向善阳城方向。

  刘文静端坐车中,手指无意识的敲打着面前小小几案。

  本来此行,是想以刘武周牵制王仁恭。既然刘武周不识抬举,那么让王仁恭主动寻刘武周开打也是一样的。自己可要亲眼见证这一切,这才能安心南返。

  而唐国公,等候的也就是这个消息,侧翼一旦安全,就要立刻发兵西向长安,彻底埋葬这个早已摇摇欲坠的大隋!

  多亏了徐乐,在云中城下,打破了这个马邑两雄对峙的僵局!

  第一百零八章 风起(五)

  刘武周和苑君章站在城头,目送一队骑士,匆匆而出,卷起烟尘,向着南面而去。

  这一队骑士,就是刘武周遣出,向名义上他的上官王仁恭上表而去的。

  像这样的队伍,刘武周还向晋阳唐国公,向雁门郡太守,甚或向长安监国的代王杨侑都派出去了。

  这表章就一个意思,王太守遣大将张万岁勾连突厥,倾陷边臣,到底是什么意思?若诸公以为云中之地非汉家所有,则刘武周请解职而去,不为大隋再做这苦守边疆的孤臣。

  若诸公认为刘某人所行之事不错,则请王太守悬崖勒马,请边地帅臣诸公,请监国代王,助我刘某人一臂之力!

  眼看着队伍卷起的烟尘越去越远,苑君章长长叹息一声:“这是要捅了马蜂窝啊。”

  刘武周沉着一张脸追问:“你觉得各处反应如何?”

  苑君章摇摇头:“雁门郡残破,无心卷入这一滩混水当中,表章过去,不过泥牛入海而已。唐国公则必然会声援我们……”

  他嘴角浮现出一丝讥诮的笑意:“……这位国公爷,是巴不得我们和王太守早点打起来,谁死谁活,都不在他心上,只要他要行大事之际,我们这些边地健儿不要给他添乱就好。鹰击你强硬以对王太守,唐国公岂能不欢呼鼓舞,为鹰击你摇旗呐喊?”

  刘武周嘴角也浮现出一丝苦笑,喃喃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都是各怀私意啊……”

  苑君章继续道:“长安那位监国,懵懂小儿而已,大隋对这个天下,还有什么约束力?也只是让人白走这么一遭而已……至于王太守处……”

  说到王仁恭了,苑君章语声沉了下来,嘴角讥诮笑意越来越浓。

  “……我们这位王太守,从来性子刚严,瞧不上我辈寒门素户出身。居然不乖乖等死,还将王太守图谋昭告天下,王太守焉能不怒发如狂?如果说原本王太守还有什么顾忌的话,现下到了这等地步,王太守是再不肯将马邑郡之事拖延下去了,只想早点解决我辈而后快!”

  刘武周嘴角也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这些使者遣出,就是去捅马蜂窝的。王仁恭必然会雷霆震怒,使出最后决绝手段。

  这也是他所期待的,僻处云中之地,天地实在太小,他也呆够了……

  苑君章和刘武周并肩站立一会儿,突然又说起另外一个话题:“为何那么轻易放徐乐一行离开?”

  苑君章目光炯炯,望向刘武周。

  徐乐当日不愿意在城中耽搁,就要带着罗敦以接收梁亥特部的名义离开。消息传递上去,依着苑君章的心思,这个时候一定要将最能惹事的徐乐控制住,让他再也不能生出什么事端出来。

  但是刘武周沉吟一阵,还是决定放行。

  迎着苑君章的目光,刘武周摇摇头:“这个时候,将这徐乐放在云中城内,才是最不省心的做法。让他离开,任他去搅风搅雨罢。这一次祸害的,可就不是我们恒安鹰扬府了。”

  接着刘武周就拍拍苑君章肩膀:“你是不是将这徐乐看得太重了?此子虽然有本事,更阴差阳错的将张万岁送到我手里来,搅动这一局风暴。可他还是太过弱小了,哪怕马邑郡内争斗,他也无法改变影响什么。老苑啊老苑,我们的大敌,始终是王仁恭,将来还会有其他的高门大族,徐乐此子,还远没到让我们这般关注的时候!”

  苑君章不语,他知道刘武周说的都是正论。但是在云中城和徐乐短短打交道的时间,总让苑君章有一种隐隐的预感,什么事情,只要有这徐乐掺和进来,总会脱离原来的想象发展。

  但愿此次风暴,不要将这徐乐再卷进来。让他安安稳稳接掌梁亥特部,过他的富足日子去也罢!

  ……

  桑干河谷边上的徐家闾聚落,此时一片萧索景象。

  秋藏的活计已然干完,但到手的粮食有一大半去了神武县的库藏当中,然后又会被转运到善阳成为王仁恭掌握的财富。

  老太公病重,而乐郎君的商队没有半点消息回来。让这座大概有三十余户人家的聚落,看不出多少生气来。

  作为边地村闾聚落,都有寨墙,每天都有村中汉子在寨墙上值守。

  今日轮值之人叫做杜充,一家是从雁门郡遭遇突厥兵祸之后逃过来的,已经在徐家闾定居了快十年,这一代兄弟两人,弟弟跟着徐乐去行商,兄长留着看家。

  虽然入徐家闾时日比较晚些,但是杜家都是老实本分之人,村中大小事务也相当卖力,在闾中口碑不坏。不然徐乐怎么放心能带着杜家二弟去走这趟行商?

  秋日阳光尚在,但晒到身上,已经没了多少暖意。杜充早早就换上了皮袄,缩在寨墙一角,实在冷了,就起身走一圈。顺便瞭望一下村落周围荒凉的秋日收割过后田野景象。

  寨墙上值守之人,就他一人而已。随身兵刃就是一张弓力不强的猎弓,一撒袋羽箭,还有一杆长矛而已。

  自从刘武周重整起恒安鹰扬府之后,马邑郡腹地内的村闾,就再没了以前夜间精壮俱上寨墙,日日提心吊胆害怕突厥南下侵袭的景象了。

  杜充虽然在寨墙上值守,可半点也没想到会遇见什么警讯。心里面琢磨的却是这次太守征发的租庸调实在太狠,家中屯下的那点粮食,眼看是吃不到开春的。就指望乐郎君这趟行商回来,看能不能贴补一些。

  自家兄弟,出这趟远门,可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话说自己也都二十五六了,还是没个媳妇儿,倒该怎样设法,去寻一门亲事才好?

  转着这样乱七八糟的念头,杜充只是在寨墙之上漫无目的的走着。

  就在这个时候,一骑从远处疾驰而来,马上骑士,一副轻侠少年的装扮。远远的就听见那轻侠少年大喊:“小门神可在?大事不好了!”

  杜充一震之下终于从自己胡思乱想中挣脱出来,望着那大喊着疾驰而来的轻侠少年。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什么事情大事不好了?还能有什么大事,找到徐家闾这种寻常村落头上?

  第一百零九章 风起(六)

  时间推回去一些。

  陈凤坡是马邑鹰扬府中一名寻常队正而已。

  马邑鹰扬府规模颇大,警戒驻守地方广泛。除了归于王仁恭直领的五营精锐之外,各处汛地都有值守兵马。

  这一两年来,王仁恭不断的从汛地当中抽调精锐,归于他直领的兵力当中。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王太守就是在不断强化可以拉出来野战的兵马,所图甚大。

  不过这些事情和陈凤坡没什么干系,他是神武的老土著,本事不大,野心更小。在大业初年就吃上了鹰扬兵的饷,还是个在农闲时候负责召集鹰扬兵们校阅训练的团头。

  后来抽调全国鹰扬兵赴高丽征战,鹰扬兵全部转为常值,拣选精锐建立太守直领五营。这些事情,全都被陈凤坡所完美避过。

  他现在就是汛地在神武县,看着城防仓场驿站,维持城内治安,名义是鹰扬府队正,其实这辈子谁也不会抽调他去上战场的一个寻常小武官而已。

  陈凤坡也很满意这样的生活。

  居于乡里,听号令行事,不出去冒死拼杀博取功名,回家就能老婆孩子热炕头。平日照应乡里但讲三分良心,战时自然有更厉害的人物顶上去。

  若是能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倒也算是不错。

  秋收之后,眼看就要入冬。突厥人不会在冰天雪地的季节南下,这一年眼看就要熬过去。陈凤坡就越发的懒怠了,自己坐镇的军营也就三两天去一次,对手下拘管得也不甚严,整日里就在自己私宅中享清闲。

  谁能想到,正在宅子里准备了几个下酒菜,准备有滋有味喝上两盏,然后倒头睡他娘之际。突然就被手下寻上门来,说是马邑鹰扬府越骑营营将石朝志突然来到神武县中,有召于他!

  陈凤坡缓过神来,赶紧换了衣衫,胡乱将锃带扎束完毕,又挎上佩刀,一路就狂奔而向自家军营所在之处。

  神武县中军营,甚为阔大,真到战时,此间可以塞下十倍以上的兵力。但平日里就是陈凤坡这一队人在维护。按照陈凤坡的这个疏懒性子,底下人会卖力才是有鬼。

  这片位于城中不小的军营之内,颇有几分荒凉破败的景象。而陈凤坡那一队人马平日里占据的那一角,现下一派灯火通明,几名陈凤坡的手下,正垂头丧气的跪在辕门之外。

  一名浑身甲胄未解的中军官见到陈凤坡到来,板着脸迎了上来:“将主正在等你!”

  陈凤坡这个岁数了,什么脾气都给磨没了,陪着笑脸道:“这位将军,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还请示下,卑职也好有个准备不是?”

  王仁恭接掌马邑鹰扬府也不过才几年时间,花了大气力建立直属自家直领的五营鹰扬兵以慑恒安鹰扬府,对于陈凤坡这般的老兵油子,真的是没时间精力去清理。

  马邑府精锐五营之一营将石朝志突然而至,先拿下了几名守在营中聚赌纵酒的陈凤坡手下,又将陈凤坡疾疾召来。就是准备给这些人熟地熟的老兵油子一个下马威。没想到陈凤坡还是这么个嬉皮笑脸的模样,半点没有被震慑住的模样。

  这中军官也是无奈,板着脸挥手:“快进去罢,将军正在等着你,一切到时候自知!”

  陈凤坡笑嘻嘻的快步而去,在辕门口经过那几个手下的时候还喝骂了一句:“又在躲懒,被石将军收拾得好!等我出来,还得找你们算账!”

  在一片狼藉的节堂之上,马邑鹰扬府越骑营营将石朝志正一身风尘,介胄未解,在节堂之上走来走去,左手马鞭不住的轻轻敲击着右手。

  他是跟随王仁恭多年的家将,随王仁恭起起落落,直到为这马邑郡太守,王仁恭就将他放了出来,领马邑鹰扬府越骑营。

  虽然在大隋没有官号,也没经过铨叙,但是现下这个世道,谁还在意这个?

  此次奉命而来神武行事,石朝志直入神武驻军汛地,看到军营破败,留守军汉聚众赌博,就想顺势给这里驻军一个下马威。

  陈凤坡进来,口中报名,深深行礼下去。石朝志转过身来只是狞笑一声:“你带的好兵!管的好汛地!”

  陈凤坡慢慢直起腰来,淡淡一笑:“回将主的话,管好汛地,操练鹰扬兵,需要的就是钱粮二字,现下全郡钱粮,都集中在善阳一地,神武县库之中,空空如也,能将此地维持成这般模样,已经是竭尽卑职之所能。若是将主还因而见怪,卑职愿求去让贤。”

  这一番话竟然将石朝志顶的噎住了。

  王仁恭虽然为马邑太守,但从来没想到要扎根此间。所行之策,都是竭马邑郡财力以养出一支精兵,坐待天下之变。所以将地方搜刮得极狠,力保他直领五营精兵兵强马壮。地方上就靠这些老人维持,只要不出大乱子,也就这般过去了。

  陈凤坡这种在地方上任职多年,协和各方,还能维持住局面的老兵油子,还真的不能将他说赶走便赶走,不然地方上闹出乱子怎么办?

  下马威被这般不软不硬的顶了回来,石朝志也只能罢休,反正他此来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这个。

  石朝志忍气站定:“今夜收拾好营垒,我的兵马漏夜将陆续赶到。明日你精选出若干向导,领我们去桑干河谷,徐家闾处!”

  陈凤坡弯腰躬身领命:“这都是卑职分内的事情,一定办得妥帖。”

  石朝志挥手:“去安排罢,今夜有进无出,明日便出发!”

  陈凤坡领命之后,恭恭谨谨退了出去。

  此刻营地之中,火光燃动,自己麾下兵士不断给召来,但营门口要害处,都被石朝志部下看住。今夜之中,这个营地有进无出,就是防走漏消息。

  石朝志领本营亲卫直入神武县中,不经过县署就控制军营要害,并弄出这么大动作来。县中文臣,一句话没有多问。世家子掌地方,又有鹰扬府为爪牙,这个世道,真惹上他了,脑袋掉了都没地方说理去!

  那几名被罚跪的军士,也被放过,这个时候都凑到陈凤坡身边来:“陈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陈凤坡却一扫面对石朝志之际镇定的笑意,满脸忧色:“不知道徐家闾怎生惹到了咱们这位王太守!”

  一名兵士反应过来:“徐家闾,徐老太公?”

  陈凤坡点头:“岂不正是!快遣人去通传老太公去,咱们能做的,也就是这点事了。”

  兵士皱眉环顾左右:“可善阳来的这些家伙……”

  陈凤坡拍了那兵士脑袋一记:“这是神武!还怕找不到人带信?这么大的营地,难道能处处看紧不成?快点遣人去给老太公捎个口信!”

  兵士捂着脑袋,匆匆而去,三下五除二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陈凤坡却看着四下戒备的石朝志部下,神色郁郁:“老太公,你怎么就惹上了王太守呢?同是乡里,我就这点本事,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第一百一十章 风起(七)

  从县中漏夜疾驰而来的侠少,一脸灰尘,仰脸看着寨墙上的杜充。

  杜充一时间都傻了,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才好。最后竟然讷讷的回了一句:“韩家阿约并不在闾中,你找他作甚?”

  徐老太公徐敢,当年白手起家开辟出这么一个徐家闾来,一弓一马镇服桑干河谷,在神武县中也有交游如陈凤坡这等老兵油子,北上做生意更和罗敦乌头等人都有了交情。但毕竟都是十五六年前的事情了。

  这些年来,徐敢困居于徐家闾中,少有出来走动。当年名声,渐渐随风散去。而徐乐又被徐敢看得太死,这一代中,徐家闾还有点名声的,就是小门神韩约而已。

  一两年前,神武县中侠少与外来强龙放对,小门神韩约出手,操着一面铁盾一人就干翻了对面七八条汉子,当真是在侠少中打出了威名!

  而且韩约性子敦厚朴实,谁有麻烦都愿意伸把手帮忙,在神武县中人缘也相当不错。

  陈凤坡手下找到这名县中侠少,听闻是徐家闾有事,这名和韩约有一面之缘的侠少,二话不说就连夜策马赶了过来。偏生还遇到一个懵懵懂懂的杜充,这名又倦又累又紧张的侠少急得真是要跳脚。

  到了冬日,闾中住户不用下地去干活,闾门平时就封着。杜充给吓懵了,也不知道去打开。

  那侠少仰着脸看着杜充,看他只是挤出来一句韩约不在家。也不开闾门放他进去。

  这侠少摇头长叹一声,指着杜充道:“走这一遭,我对得起和小门神的交情了!告诉闾中主事之人,说是乐郎君得罪了王太守,王太守遣麾下越骑营来洗徐家闾了!天明就应该上路,早点收拾家当,朝山里跑罢!”

  这番话吼完,侠少一扯缰绳,掉头便走。胯下坐骑长嘶一声,奋蹄而去。

  杜充神情僵硬,转身下了寨墙。靠近寨墙的住户也有被惊动的,推门而出,探头探脑的动问:“杜家大郎,出了什么事情了?”

  杜充并不回答,沿着闾中一直通往徐老太公宅邸的土路直走过去,越走越快,到后来干脆一路小跑。

  徐老太公宅邸,大门常年开启。

  这徐家闾都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闾中居民,多是难民前来依附。十来年聚居在一处,关着门又防备谁?

  杜充推门而入。

  乡间宅邸,没什么内外进之分,除了后院有马厩和一个小的演武场之外,整个宅邸就是正屋和东西厢房,徐敢所居就在东厢房内,韩小六正乌眉皂眼的在廊下熬药,看见杜充进来,都懒得抬头。

  韩大娘则是在堂屋里面收拾,听见推门声音就迈步出来,呵斥杜充:“杜家阿大,不知道老太公病着么?还这么一头撞进来,中了什么邪了?”

  杜充看着韩大娘,嘴角抽动一下,终于爆发出来一声大喊:“乐郎君不知道怎的得罪了王太守,王太守派人来洗咱们徐家闾了!”

  咣当一声,却是韩小六跳起来踢倒了药炉。跺脚就要冲出去取兵刃。韩大娘也楞在堂屋门口。

  东厢房内,传来徐敢苍老的声音:“杜家阿大是吧?什么事情,进来说话,天塌不下来!”

  ……

  天色渐渐的亮了起来,神武县的城门吱呀吱呀打开。两名门兵穿着破旧征袄,缩头缩脑的站在门口。

  一夜没怎么好睡的陈凤坡,骑着一匹老马,带着四五名手下,率先而出。

  在陈凤坡这些人身后,就是大队的越骑营将士。

  这些直属于王仁恭的精锐战力,风尘仆仆而来,在神武县中稍稍休整了一阵,即刻又再度出发,仍然是队伍整肃,剽悍强健的模样。

  神武县中守吏,这个时候一个出来的都没有。

  王仁恭执掌马邑郡,全部心力都用在拼命搜刮全郡财富,打造属于他的精锐战力。对地方政务极其不上心,而他麾下那些文臣班底,也没人想留在这边地打理地方,都是一门心思想着和王仁恭南下中原富庶之地,为将来地位争夺。

  加之大隋的统治体系已然崩溃,作为地方文吏已经没有正常的升迁调转流程。地方文吏这个时候不是择世家高门而投效,或者就是混一天算是一天,看自己有没有命将这个乱世熬过去。

  王太守遣军马来,找着这老兵油子陈凤坡办事,没找上地方文吏,就是大家的福分,这个时候还冒头多什么事?

  陈凤坡黑着一张脸头前引路,后面石朝志领着至少二百越骑营军士跟随。

  陈凤坡终究还是没有逃过去,石朝志亲自点了他为向导,领着这一队军马前往徐家闾去。

  对付一个徐家闾,这二百余越骑营鹰扬兵可谓武装到了牙齿,人人都是一马一骡。马载骑士,骡驮甲包兵刃。虽然越骑营只是轻骑,人披札甲马无具装。但这二百骑就是沙场争胜负也是一只足够有力的力量了,现下却被王仁恭用来洗一个神武治下的小小村落!

  看来那位乐郎君,真的是把王太守得罪得够狠啊。

  作为神武县中地里鬼加老兵油子,陈凤坡自然识得徐敢。当年徐敢开辟徐家闾聚落,孤身而讨盗匪,还对陈凤坡有些恩惠。

  当年徐敢精神健旺之际,入城内走走,陈凤坡撞见总要奉请。

  徐敢孙子徐乐陈凤坡也见过,很是英俊的一个少年,笑起来温和儒雅,八颗白牙闪闪发光。老太公拘管得很严,虽然徐乐得空也会和神武县中侠少打混一下,还弄出了个乐郎君的名声来,可是在陈凤坡看来,这位乐郎君实在不是像什么强悍有本事的轻侠人物。

  怎么这位乐郎君突然就受了刘武周的征辟,还杀伤了王太守麾下人马,以为投靠刘武周的投名状,惹得王太守派人来收治其家?

  昨夜一夜,陈凤坡转弯抹角的打听出这些消息之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开始后悔怎生遣人去传信了。

  单纯是王太守的怒火的话,地方之族与外来守臣明争暗斗之事尽多,私传信息留个人情等闲事耳。

  但是这次却是王太守和刘鹰击之间的两雄争斗!做到这个地步眼看就要撕破脸的架势了,作为一个地方老兵油子,夹在中间,很容易被碾得粉碎!

  但是现下,追回传信之人也是来不及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罢。

  想到此间,陈凤坡又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当年怎么就没看出来,这位文质彬彬的乐郎君,就这么能惹事!

  第一百一十一章 风起(八)

  徐乐韩约二人,一身泥尘,遥望向南。

  山势在此间已经渐渐平缓,立马山巅,已经可以看见脚下蜿蜒的桑干河谷,还有莽莽榛榛的大片河谷林地。

  徐家闾就在不远处,几十里路程范围之内。

  就是徐乐,这样昼夜兼程的赶路下来,也没了天生的那种潇洒气度。神色既是疲惫又是略带一点焦躁。等赶到此间,这焦躁神色尤甚。

  倒是韩约,赶到出山的地方,明显松了一口大气,这一路过来,两人都是拿出了吃奶的气力赶路。亏得徐乐坐骑吞龙神骏,韩约坐骑也是在梁亥特部精选出来的,才支撑得下来。

  眼见徐家闾就在一天的路程之内,眼前一片安静祥和景象,韩约被徐乐带得绷紧的神经也放松了下来,现在午时,入夜之后,就可以进徐家闾,拜见老太公,见到自家母亲和小弟,踏踏实实睡一觉,再商量下一步行止如何了。

  但徐乐的神色,仍然紧紧绷着。胯下神驹吞龙,似乎是感受到了主人的紧张不安,轻声嘶鸣。

  韩约望向徐乐:“乐郎君,怎么了?”

  一种莫名的感觉,只是萦绕在徐乐心间,将自己情绪紧紧的揪着。让自己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这种不安和紧张,哪怕是徐乐带着步离潜入千余越大营之中,也从来未曾有过的。

  面对韩约质问,徐乐也只是摇摇头,勉强说了一句:“快些赶路吧,早一刻回到徐家闾,也是好事!”

  话音方落,徐乐就已经抖动缰绳,吞龙长嘶一声,顺着山道向着南面快步而下!

  ……

  卧榻之上,已经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徐敢,静静的听完杜充语无伦次的回报。

  老人一直闭着的眼睛睁开。

  阿乐在云中,真是做出了好大事业啊,竟然让王仁恭遣军而来!

  自己这个孙子,终究不是池中之物,一旦放出去,就如龙入大海,再不可复制。总会造就出一番英雄事业出来!

  对于自己被徐乐牵连,徐敢半点没有放在心上。对于徐乐为什么突然投效了刘武周,徐敢相信也自有他的理由。只要孙子做了决断,他这个当爷爷的,就是无条件支持。

  阿乐应该也想到王仁恭睚眦必报的性子,正在兼程向这里赶来吧?自己可要撑到阿乐赶来的那一刻,自己还有太多话要对他交代!

  遥想自家孙子在云中之地不知道怎样雄姿英发,逼得一郡太守恼羞成怒,徐敢在这一刻,嘴角竟然浮现出一丝笑意。

  徐敢淡淡吩咐一句:“杜家阿大,去敲钟。”

  杜充愣愣点头,转身而出,奔到徐敢宅邸之前的一株古树之下,正有一口生锈的铁钟悬吊在此,杜充抄起一根棍子,当当当的就拼命敲击。

  钟声响动之声传进卧房来,徐敢微笑着看着已经进来探视的韩家母子,对着韩小六道:“小六,怕不怕?”

  韩小六早就兴奋得鼻翼扇动,冬冬的拍着自己胸脯:“有啥好怕的!咱也要跟着乐郎君,去做一番好大事业出来!”

  徐敢笑着吩咐:“那抬我出去罢。”

  钟声响动,惊起徐家闾闾民。

  这闾中就三十余家的规模,多半都是历年依附而来的流民。

  流民之中,素来青壮多,老弱少,这十余年中,成家的也不算多。身在边地,日子艰难,又屡经兵火,能活下去都不容易,想开枝散叶,更是难上加难。

  这些青壮,在冬闲之际,都受过徐敢的教传。在盗匪尚多,或者突厥入寇风声传来之际,这一旦钟响,就要闾民携兵刃齐出,准备保卫全闾了。

  这也是几百年乱世当中,中原大地处处坞壁堡寨在边地所留下的遗风。每一个村闾,几乎都算得上是一个有战斗力的单位!

  数十名闾中青壮,本来冬闲在家无事,听闻钟声,脚步声杂沓的就疾疾而来。人人都背负着弓矢,有的娶妻了的,家中婆娘都跟来了,一群人就看见杜充傻站在古树之下,七嘴八舌的纷纷询问。

  “杜家阿大,到底什么事情?”

  “老太公呢?”

  “刚才听见有人喊闾门,是你在寨墙上值守,外间出了什么事情了?”

  杜充本来就不是一个能言善道之人,现下更被突如其来的噩耗震得还没反应过来。众人七嘴八舌的逼问,让杜充涨得满脸通红,却半个字也挣不出来。

  突然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老太公出来了!”

  一众背弓持刀的汉子立刻放过了杜充,纷纷行礼下去:“太公!”

  徐敢宅邸门口,韩小六背着一口硬弓,双挎两撒袋羽箭,腰间还插着一把直刀。正背着消瘦的徐敢出来。

  韩大娘从马厩中牵出一匹马来,两人一起将徐敢扶在马上。

  虽然双腿无力,肌肉萎缩,但是一旦到了马背上,白发如霜,满脸老人斑,已经有若风中残烛一般的徐敢,腰背自然挺直,双眼也有了神采,宛然还是当年那杀气迫人的北周大将!

  徐敢扫视一圈在他面前行礼的闾民,看着这徐家闾熟悉的一草一木,微微有些感慨,但这点波动,也转瞬间就被压了下去。

  在这里蛰伏十几年,还养育出徐乐这么一个孙子,已经足够了。自己的路就要走完,下面的路,就该阿乐自己走了。

  但愿老头子还能来得及见上阿乐一面!

  徐敢终于开口:“阿乐出而行商,在云中不知道怎样恶了王太守,王太守遣军而来,收治徐家闾。”

  人群原来还有点轻微的声响,这个时候全都沉寂了下去,每个人都是目瞪口呆。

  徐敢淡淡一笑:“老夫我还想见阿乐一面,不会在这里等死,马上就要离开,跟随与否,你等自便,不过也快点收拾,暂离闾中,兵过如洗,可不是闹着玩的。”

  众人还是鸦雀无声。

  这个时候,韩小六已经回转马厩,将最后两匹马也牵了出来,服侍自己老娘上了一匹。韩大娘这个时候也扎束整齐,也背着一张弓,挎着两撒袋羽箭。边地女子,在紧要关头,也是要持弓上寨墙朝下放箭的!

  徐敢对着众人一笑:“这十几年来,老夫尽力维持这个村闾,最后却无法克终,也算是大家缘分尽了罢……”

  一句话未曾说完,徐敢就朝着韩小六点点头。早已收拾停当的韩小六,上来牵着徐敢缰绳就要离开。

  但为大将,决断就要果决明快,且一旦决断了就要马上执行。虽然舍不得这徐家闾,舍不得这十几年心血,但是这个时候婆婆妈妈的做小女儿状,又有何用?

  徐敢虽然年老,但是临事之际,仍有当年风采!

  树下呆呆站着的杜充,突然大喊一声:“太公,我随你走!”

  接着杜充掉头便跑,去取自家的马匹。

  被惊呆的人群也骚动起来,每个人都面面相觑。

  虽然日子艰难,但是中还算得上平和的徐家闾,就这样散了不成?这到底是怎生回事?

  第一百一十二章 风起(九)

  徐家闾内,一片骚乱。

  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安静祥和的深秋之日,突然出现这样的事情。本郡似乎远在天边,天人一般的郡太守要遣军前来洗村,而照拂了大家十余年,被大家视若家长的徐老太公,就这么果断干脆的要离开!

  徐家闾立村闾已经有十七八年时间,编户齐民田地升科也有十三四年时间。从一片荒凉发展到现在三十余户,一百多口。

  其间开辟荒地,与盗匪战斗,突厥南下骚扰夜夜担惊受怕,随徐敢行商北地冲风冒雪,步步惊心。

  在这个铁人也似的徐老太公的照拂之下,什么坎都熬过来了。

  虽然日子仍然艰难,突厥人的边患日甚一日,官府的租庸调越来越重。但大家都还是很珍惜这村闾内的日子。

  对于目光并不长远的百姓而言,甚至会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是永远。他们会在这里开枝散叶,一代代的传下去。

  谁也未曾想到,一夕之间,这安稳日子就化为泡影!

  在杜充突然喊了一嗓子,回头就要收拾兵刃干粮追随徐敢而去之后。闾中这些青壮也终于反应了过来,不少人都喊出了声:“老太公,咱们随你去!”

  人群之中,不少人就冬冬的跑回家,回去牵坐骑,收拾干粮,带上兵器。不管徐敢去往哪里,大家都只是跟随!

  晋末以来数百年乱世,才结束未久。当初遍布全国的坞壁堡寨遗风未曾消退,徐敢这等人物,就是一个坞壁堡寨之主。大家抱团而居,生则同生,死则共死。只有这样,才可能在一个乱世当中生存得更久一些。

  而一个个世家,就是更大的坞壁堡寨而已。

  追随家主,已经成为这个时代多数人心中的本能。

  徐老太公立徐家闾在此,安抚流民,开辟荒田,驱逐盗匪,教导闾民武艺,给他们安家立业,应付官府,努力生聚。不是家主又是什么?

  家主要离开,不追随而去还能去哪里?

  而且徐家闾内村民,或来自于马邑,或来自于雁门。都是突厥兴盛之后屡次犯边而成的流民,在桑干河谷徐家闾中安顿下来。

  他们知道兵祸之可怕,知道洗村这个词背后血淋淋的含义是什么。

  留在这里就是死路一条,不如追随老太公在另外一个地方安家去!

  数十青壮的呼喊声,让徐敢的坐骑终于停了下来。

  徐敢回头而望,就见几十青壮纷纷返家,牵出坐骑,胡乱包上一点干粮,背弓持刀,就汇聚而来,等候着徐敢的号令。

  而还有一些人,也许是因为成家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不想再追随徐敢去流浪,也许是因为徐敢老病对他再没了信心。这些人扶老携幼,向着徐敢身影遥遥下拜,以为告别。

  在徐敢去后,他们也会暂时离开,等待兵祸过后,再回返而来,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能够重建家园。

  徐敢白须飘拂,呆呆的看着眼前场景。最终狠狠一闭眼又睁开:“愿意跟随的,那就随老夫去罢!其余人等,也善自珍摄,努力求活!离开之际,将这徐家闾点燃了,我们辛苦建起来的东西,什么都不留给王仁恭!”

  ……

  陈凤坡并没有在路上磨蹭,而是选了一条最近最便于大军行动的道路,带领石朝志的越骑营精锐,向着徐家闾而去。

  昨夜遣人通传消息给老太公,已经是还了足够的人情,现在再故意拖延磨蹭的话,如何在石朝志面前交代得过去?

  陈凤坡是从大隋之前的乱世活过来的,知道这些领精锐做野战,为主上争权势的领兵大将,到底是有多心狠手辣!

  现下大家好歹还算是大隋治下,什么事情勉强还有个法度。真到大隋崩裂,天下混战之际,石朝志杀他如屠一鸡犬而已!

  任何一方都不得罪,任何一方都留点交情,这就是陈凤坡的生存哲学,也让他安安稳稳的就混到了现在。

  十余名神武本地鹰扬兵在前面引路,二百余骑越骑营精锐在后跟随,卷动一路烟尘,沿着桑干河向徐家闾席卷而去。

  如此阵势,让沿途村闾家家闭户,处处死寂,生怕招惹了这么一群虎狼之师。

  在恒安鹰扬府吸引马邑郡人心,引得各处轻侠往投之际。王仁恭的马邑鹰扬府扩大到万余人的规模,就是搜刮马邑全郡以养兵,什么样的野心贪暴之人,只要敢上阵搏杀都敢收录。对部下军纪上约束得也不甚严,以此来得兵心。

  因为交不上王仁恭所征赋税粮秣,而被马邑鹰扬兵所洗之村闾,已经不是一家两家了!

  几名队正簇拥在石朝志身边,环视着桑干河谷的景象,有人就策马凑到石朝志身边,涎笑道:“将主,这里倒还是算得上富庶,不如让弟兄们乐乐?”

  石朝志板着脸道:“主公是让我们收治徐乐一家!”

  那队正笑道:“嗐,这附近村闾,谁还不和这徐乐一家有个什么沾亲带故的?顺手收拾了他们,也是完成主公所托。”

  石朝志沉着的一张脸露出一点笑意:“就知道你们这些狗崽子没安什么好心,也罢,我准了,不过等把主公交托的正事办完再说!”

  那队正马上一拍大腿:“谁敢怠慢主公正事?弟兄们一定加倍卖力!这次在北面和恒安鹰扬兵面对面顶了这么久,天天大眼瞪小眼的喝风,现下又匆匆调来神武,弟兄们都苦得够了,多谢将主体恤!”

  石朝志一干人在后面打着主意,陈凤坡他们一干头前引路的本地鹰扬兵也在低声相谈。

  “……这乐郎君我也见过,文质彬彬的一副好皮囊,县里行走都要小门神韩约护着,怎么就突然成了刘鹰击的大将?”

  “……没听说过徐老太公当年的威名么?十八九年前来到神武,前往桑干河谷中落脚安家,一人一骑打平了河谷中的马贼盗匪,才有了今日气象。说不定乐郎君就是家学渊源?”

  “……都是屁话,老太公我又不是没见过,老成那般模样了。和人打交道也少。要是真有本事,历任太守岂有不征辟的道理?就是一乡老而已,我瞧着乐郎君什么的,都是托词,不知道是得罪了太守哪位手下,随便拣选个罪名,就来洗村了。这年头,还是托庇高门豪族,才能保个平安!”

  陈凤坡在前面一边擦汗,一边只是不住向东面打量。

  底下人议论,他懒得掺和进去,只是想早点了了此事,回转神武,照顾好自己一家是正经。

  日头已经渐渐西斜,而徐家闾就在不远处,再朝前赶一两里路,就能看见村闾的影子了。

  若是还不走的话,只能怪你们自家命不好,照应乡亲这件事情上,自己已经是问心无愧了。

  陡然之间,一股黑烟就映入陈凤坡的眼中。

  黑烟翻卷而上,正是甚大火势才能形成的。所处方向,正是徐家闾所在!

  陈凤坡狠狠擦了一把汗,故作惊惶的回头大喊:“将主,徐家闾起火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风起(十)

  黑烟冲天而起,在午后澄澈的天空背景下,显得分外的醒目。

  桑干河谷周遭的村闾,都看见了这股烟柱,也都认出了是徐家闾所在地方,想及道路中如狼似虎般经过的马邑府鹰扬兵,各个村闾中人,都是心中惶惶。

  徐老太公大家都认得,刚严深沉的一个老头子,十几年前为桑干河谷一带打平了多少盗匪马贼,白手起家建起这个个徐家闾聚落。就靠着种田和行商支撑着这个村闾的生计。

  徐老太公虽然少与其他村闾有什么往来,十几年前的威名也渐渐消散。但周遭村闾对他还是尊敬得很,每逢社火春酒之类的,还往往要去邀请一下。但多半都是被徐老太公客气拒绝而已。

  徐老太公的孙子,不少人也见过。真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小郎君,笑起来更是让人感觉如春风拂面。谁见了都得夸赞一声。将来又是要承接徐家闾家当的。不少家中有女儿的村社之长都将主意打到了这位小郎君头上,但是说亲之事,全都被徐老太公峻拒,大家也都淡了这个心思。

  这几年来,徐老太公身体越发不成,与周遭村闾往来更少。大家也都忙于应付越来越坏的世道,担忧害怕于突厥越来越凶狠的南侵,对徐家闾的关注也就越来越少。

  但是今日,这个一向与世无争的村闾,燃起熊熊大火,冒起滚滚黑烟!

  放在平日,一向守望相助的桑干河谷各处村闾,早就有人前去救火救人了。

  可眼前才一队马邑鹰扬兵凶狠的直扑徐家闾而去,谁人敢于轻举妄动?王太守及其部下之心狠手辣,全郡闻名,谁人敢将自己也搭进去?

  真不知道徐老太公怎么得罪了王太守麾下这些鹰犬,真是可惜了老太公膝下那个眉清目秀的乐郎君!

  眼见火起,石朝志也变了脸色,马鞭一挥。本来还保持着马力的大队越骑营鹰扬兵纷纷驱动坐骑,每一火留下一兵在后带着驮骡跟上,其余人等放开马速,直朝烟火升腾处疾进!

  而陈凤坡等十几名本地鹰扬兵也被石朝志驱赶,拼命催马在前引路。

  徐家闾就在前方三四里的距离,放开马速之后,转瞬即到。

  入眼之处,蹲踞在河岸不远处的徐家闾,现在已经完全被烟火包裹,寨墙,房舍,角楼,全都腾起了火头,黑烟翻腾卷动,直入云霄。秋收才结束没多久,各家都有足够的晒干的黍杆,一旦举火,火势转眼就无法收拾!

  十几年在此间白手起家,苦苦生聚出来的家当,就这样化成了飞灰。

  徐家闾村落之外的大片空旷田地之上,到处都是蹄印车辙印人的脚印。村中百余人口,数十牲口,都已经逃散得一干二净。

  石朝志脸色难看至极,王仁恭对于他们这些直领五营的军将士卒,极是厚待,很多地方也是放纵。但是一旦交托的任务不完成,那么责罚也是极重!作为一个王家世代家将出身之人,他是再明白不过!

  他在马上狠狠一挥手:“查,他们去了哪里!”

  素来就为营中尖兵的几骑越众而出,前去查探形迹。

  而石朝志就狠狠的盯着陈凤坡,狞笑一声:“我马邑越骑,隐秘而来,毫不停歇,直趋此间。却走漏了消息,你说说看,到底是谁的错?”

  陈凤坡一行人被越骑营裹挟疾进,他们坐骑比不得越骑营坐骑,都是寻常走马,这个时候累得浑身是汗喷着白沫,一旦停下来,都纷纷先下马照顾坐骑。

  边地中人,家家有马。大业六年天子领四十万大军出雁门马邑二郡巡边,在两郡征发民间马驴等牲口就达数万之多。可这些马匹也是各家最宝贵的财产,累坏了可会心疼到骨子里去。

  正照料马匹之间,听到石朝志质问,下了马的陈凤坡抬起头来,沉吟一下,不卑不亢的躬身行礼。

  “卑职昨夜忽然应点,就一直陪着将军。今日又奉命引路,自问没有半点差池处。但这一路行来,声势浩大。徐家闾干犯太守,怎能不闻风而逃?若是昨夜将军下令,让卑职领部下悄然而来,进了村闾绑了徐氏一家,这个时候,应该已经面见将军复命了。”

  一番话之间,陈凤坡就将责任推在了石朝志头上。谁让你带着越骑营精锐二百余骑,声势烜赫的直奔徐家闾而来。

  许你这么大动静,还不许人望风而逃了?

  这一番话顿时就将石朝志噎住,死死盯着陈凤坡,恨不得一口水吞了这厮。可这次前来,是临时差遣,王仁恭并没有给他处断地方守吏的权力。陈凤坡这种在神武多年的老油子,动了的话牵扯极多,在王仁恭那里交代不过去。

  正在恨恨之间,几名越骑尖兵已然过来回报。

  “将主,闾中人四下逃散,大部向北,越过桑干河,逃亡北面山林中去了。还有闾民四下逃散,但是蹄印都尚新鲜,去得不甚远!”

  石朝志点头,咬牙道:“丁队散开,搜捕那些四下逃散闾民,其余三队,随我向北,去追大队去!太守有令,收治其家,一个不留!”

  本来石朝志就打算擒了徐家一家,洗了村落便罢。徐家闾民,有能逃散的就算他们命大,也懒得多管。但是现下,徐家闾居然敢望风而逃,还烧了家当,不将这一闾之人都斩尽杀绝,难解自家心头之恨!

  二百余越骑营将士,正是分作四队,闻命之下,一队越骑鹰扬兵顿时呼啸四散而去。

  石朝志手一挥,一群越骑鹰扬兵涌上,逼住陈凤坡一行人。

  陈凤坡只是苦笑:“我带路还不成么?这就向北,这就向北!”

  陈凤坡等人翻身上马,三队越骑鹰扬兵紧紧跟上,呼啸向北滚动而去。

  陈凤坡向北望去,蹄印车印向北直奔桑干河而去。秋末之日,河水已已经收窄变小,到处都露出浅滩,随处可以徒涉而过。

  桑干河北,则是起伏的丘陵,树木莽莽榛榛。经过几百年的战乱,北方人口曾经大幅度减少,生态也得到了相当大的恢复,到处都是密密的林木。

  头顶太阳已经西垂,将这些错落而生的林木映照出长长的阴影,望之就让人生寒。

  陈凤坡只是在心里苦笑。自己只想安稳活过这个乱世也就罢了,做事也都凭着良心。怎生突然就落到了这般田地?

  乐郎君啊乐郎君,不管你做了什么,我这可是被你害惨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风起(十一)

  过桑干河向北而去,就是起伏的丘陵,丘陵之间,丛林处处,这一带还是半土半石的地貌。

  过了此间起伏的丘陵再向北去,就是莽莽群山,以峭拔石山居多,将云中盆地包裹其间。云中城驻守的恒安鹰扬府,就控扼着这个盆地。

  云中盆地再向北穿山而过,就是浩浩草原,突厥正兴盛盘踞其间,随时会南下突入中原。恒安鹰扬府就堵在这突厥南下重要入口之一,地位重要,可见一斑。

  徐敢一行人,就穿行在这过了桑干河,还不到云中群山的丘陵之间。

  追随徐敢北去的,有四五十人,都是徐家闾青壮。或者骑马,或者乘驴,都有代步的牲口。这些青壮人人背弓负刀,神色紧张,只是追随着前面徐敢的身影,在丘陵中穿行。

  徐敢策马在前,韩小六担心他腿脚无力,坐不稳鞍鞯,只是在旁边扶着。韩大娘在前面照应着路途,防止徐敢马失前蹄。

  被这般对待,只是让徐敢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

  回头望去,几十名闾中青壮忠心耿耿的跟随,这都是被徐敢从死亡线上拉拔出来的流民,关键时刻,选择了和徐敢同生共死。

  恍然之间,徐敢似乎又回到了数十年前,自己黑盔黑甲,愤怒金刚像覆面,回首望去,铁骑如云。一张张狰狞铁面,只是热切的望着自己。

  向前而望,北齐大军军阵如山,刀枪如林,数千柔然铁骑,两翼往来如风,压着阵脚。

  自己只是微微一示意,一名面貌酷肖徐乐的小将已经单骑而出,马槊一招,这些黑甲骑士,已经呼啸而上,直扑向对面北齐大阵!

  这是我的儿子,我的卫儿。

  在自己身后,八柱国旗幡招展,都看着自己率先为北周大军击破敌阵!

  曾经金戈铁马,荡气回肠,气吞万里如虎。

  怎么就到了如此地步?就算自己到这边鄙之地安家,还是被逼得破家出走?

  自己已经是无力击败这个命运,击碎这个世道了。乐儿,只有看你的了!

  只有看你的了……

  却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见到你?

  徐敢低声吩咐:“向西北走,去停兵山那儿!”

  韩小六应了一声:“是太公经常带着乐郎君去的那停兵山?我知道啦!”

  背后黑烟滚滚卷动,不详的在空中招展。

  徐敢坐在马背上,不住回头而望。

  乐儿乐儿,看到这黑烟,你应该知道徐家闾已经破家了吧?你应该知道爷爷会在哪里等你罢?

  我就在那儿,等着你到来,爷爷真的支撑不了太久了!

  ……

  两骑骏马,出了山道,沿着起伏丘陵,向着南面疾驰。马上正是徐乐韩约二人。

  徐乐英俊的面孔绷得紧紧的,再没有一点平日里惯有的潇洒之态,只是不住的催动着坐骑。

  吞龙已经跑得浑身是汗,映得毛皮和缎子一样光滑,肌肉绷得紧紧的,四蹄几乎要腾空而起。

  韩约牵着两匹驮马,也拼命催赶着坐骑,紧随在后,已经给徐乐拉开了一箭还要多的距离。

  徐乐却根本没有回顾韩约有没有跟上,只是恨不得一步就迈到徐家闾中。

  心中那点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直至压得徐乐都快喘不过气来。

  突然之间,徐乐浑身一震,猛然勒住坐骑缰绳。正跑发了性子的吞龙骤然止步,前蹄高高扬起,长声嘶鸣。

  这匹得自千余越部大营的神驹果然不负徐乐给它起的吞龙之名,越是长途奔驰,越是厮杀激烈,越是精神十足!

  桑干河就在不远处,河对岸徐家闾所在方向,黑烟卷动升起,滚滚而上云霄。

  徐乐呆呆的策马走上一个丘陵高处,正是夕阳西下,映照在桑干河面上,河水闪动如血。

  远远望去,原来自己生长了十几年的家园,已经陷入了一片火光之中,黑烟翻滚,将所有一切笼罩。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已经兼程回返,云中城那里的消息不可能这么快传过来,徐家闾怎么可能出事?

  徐乐再没有料到,勉强算是世家中人的刘文静,为了他所属的那个世家团体的利益,为了一点逼他出马邑而投效河东的心思。能派人昼夜兼程,散步自己擒获张万岁的消息。而王仁恭也雷厉风行的立即就派遣部下精锐,来收治自己一家!

  而徐乐还是走山路回返,路程上就差这几天的功夫,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这幕景象!

  马蹄声响,韩约急匆匆的赶来,看着这一幕,颤声道:“娘,小六!”

  韩约反复重复着这三个字,到最后已经带了一丝哭腔。往常沉稳如山的身形也没了气力,软软的就要滑落马下。

  就在此刻,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了韩约的身形。

  韩约望去,正撞上徐乐锐利如剑的目光!

  打小就和徐乐一起长大,哪怕是在云中冒险之际,韩约也从来没见过徐乐这一身的杀气!

  “我爷爷一定带着大娘和小六走了,我爷爷绝不会在徐家闾束手待毙!”

  韩约晃晃脑袋,竭力让自己清醒一些:“那他们去了哪里?”

  徐乐向西北方向望去,只是吐出三个字:“停兵山!”

  那里就是爷爷自小在野外教导自己的地方,自己在那里不知道度过了多少人担惊受怕之夜,自己在那里不知道受了多少爷爷的摧残折磨。那里山势复杂,地形熟悉,还有不少军械藏在那里,算是爷爷苦心经营的另外一个藏身之所。爷爷只会在那里等自己!

  韩约也反应了过来,大声应和:“停兵山!”

  两人四骑,转向西北而去,背后就是徐家闾滚滚升腾而起的黑烟!

  ……

  大队马邑越骑鹰扬兵,哗啦啦的涉过桑干河浅滩。十几名越骑尖兵放了出去,已经消失在对面丘陵的棱线处。

  再在后面,就是跟着的大队驮马,马上都背负着甲胄军械。

  石朝志作为王仁恭家将出身,最后能被提拔到执掌马邑鹰扬府越骑营精锐,靠的就是执行王仁恭之命不打半点折扣,行军打仗之际谨慎小心。

  二百越骑精锐来洗一个徐家闾,石朝志仍然带上了甲胄。狮子博兔,亦用全力。

  丘陵那头传来了悠长的呼哨之声,代表着越骑尖兵咬住了逃走徐家闾大队的形迹。

  石朝志脸上露出了一点得意的笑容,回顾就在身边的石朝志:“咬住了,正向西北而去。西北那里是什么地方?”

  陈凤坡皱眉道:“一路都是矮山,二十里开外就是停兵山。虽然不高,但地势复杂。过了停兵山就是一片平地,再过几十里才入云中群山去。”

  石朝志一笑:“这不是自己朝死路去了么?一处孤山,地势再复杂又能怎样?今夜咬住他们,等到天明,再一个个的把他们掏出来,想在马邑越骑手里脱身,没那么容易!”

  第一百一十五章 风起(十二)

  桑干河岸北面的停兵山,在一片丘陵当中,凸显高处,巍然耸立。

  据传高欢自此南下河东,在此突发心疾,狂态大作,停兵此间。麾下十余万北齐大军设坛设黑獭以解,由此得名。

  但这不过是以讹传讹而已,北周北齐在河东,在关中重兵以对,互相厮杀。打出了南北朝末世之中最为残酷精彩的一系列战役,和马邑郡之地没什么关系。

  停兵山虽然在这一带缓坡丘陵当中峻拔而立,但也不过是矮子里面拔将军,并且只是一座孤山,周遭并没有山势可以连接。

  停兵山之外的地形只不过是缓缓起伏,而且林木虽多,但却不是密布。足够骑军活动。以一百余武装到牙齿的马邑越骑的机动力和战斗力,足可以将停兵山四下封锁得密不透风。

  但停兵山本身,却是颇为陡峭,地形破碎复杂,到处都是足可藏匿的死角,洞穴也颇有不少。林木也颇为茂密,足可掩藏身形。

  以骑军上山搜索,并不是上策。

  夕阳已经没入了西面地平线下,天地间骤然黑了下来。夜风刮起,林木摇动,一片涛声。

  秋夜寒凉,加上这突起山风,让人冷入骨髓。

  徐家闾逃出了几十人,在停兵山一个山凹处下马歇息,人人俱是喘息未定,满面惊惶之色。

  逃过桑干河北岸之后,马邑鹰扬兵就咬了上来。这些马邑鹰扬兵剽悍快捷,胯下坐骑也都是骏马,用的弓矢兵刃俱都精利。一看就不是寻常地方的鹰扬兵,而是宿卫善阳,王仁恭直领的马邑越骑!

  幸得天色已晚,大家地形熟悉,才逃上了停兵山。看着停兵山地形复杂,天色又暗了下来。这些马邑越骑尖兵才悻悻而退,接应后来大队包围了停兵山。

  但已经有两名庄客中了流矢,好容易带着上来,现下放在避风处,这两名庄客发出声声惨叫,几名庄客按住他们想将入肉箭矢打出来。

  惨叫声中,几十名庄客俱都面无人色,只是望向被韩小六和韩大娘扶下马来的徐敢。盼望着老太公能拿出一个什么手段来,解救大家于危难之中。

  但哪怕是这么危急之中,这些庄客仍然人心未散,没人想着自己逃走。这个时代对于主家的依附,实在是太过于深入人心。

  这几十名庄客,其实都骑得劣马,开得硬弓。徐敢手里教导出来的,虽然只是皮毛,但岂有差的。可毕竟是土里刨食的庄稼汉,遇上这些职业杀人,接受过完整战阵训练,并有相当作战经验的马邑鹰扬越骑精锐,半点抵抗的意志都兴不起来!

  徐敢倚靠在山石上坐着,冷眼看着山下景象。

  一团团篝火在停兵山四下的丘陵上升起,隐隐约约还能看到马邑越骑的小小人影。这一百余越骑散开,严密的将停兵山四下封锁住。只要敢于突围,这些马邑越骑就会从四面汇聚而来,将徐家闾的所有人全部绞杀干净。

  什么马邑越骑,不过是土鸡瓦犬而已。比起当年自己手下玄甲突骑,简直是天差地远,一次对冲,就能将他们彻底粉碎!整个马邑郡,能让自己稍稍看得过眼的,不过是恒安鹰扬兵而已!

  可玄甲突骑,早已烟消云散。

  当年玄甲突骑中那个雄姿英发的小将,那个自己半生心血所系的儿子。也早已在大隋太子东宫之内,闭门自焚。

  韩小六抱着一床毛毡过来,韩大娘则提着一包干粮,凑到徐敢身边。

  韩大娘低声道:“太公,吃点东西吧。”

  韩小六则将毛毡披在徐敢身上,大声道:“太公,等到下半夜,咱护送着你杀出去!咱这一口弓,足够杀开一条血路!”

  徐敢冷冷看了韩小六稚气的面庞一眼:“你还差得远!”

  韩小六大声道:“咱就不信,这些马邑兵是天兵天将!”

  徐敢嗤笑一声:“谁说他们是天兵天将,就算是你们,听我号令,再有一名斗将带队压阵,也能击败了他们!”

  韩小六兴奋得一蹦半天高:“咱听太公号令,咱们去干掉这些马邑兵!”

  徐敢黯然,微微摇头:“阿乐不在……我的卫儿不在,我的七位太保不在……烟消云散,烟消云散……全都不在了……”

  老人靠着山石,白须飘拂,眼神似乎越过的遥远的时空,看到了一张张在自己心中永远鲜活的面容。

  我老了,我累了,我的家人朋友部下,损折殆尽。我也就死在这里吧,只要阿乐能平平安安,就已经足够了。

  旁边惨叫声骤然激烈了起来,却是几名庄客想将箭矢拔出,箭簇倒钩带动肌肉,让伤员如杀猪一般惨叫。

  徐敢蓦然大喝一声:“男儿大丈夫,死则死矣,掉了脑袋也不哼一声,叫个什么!”

  这一声吼,震得所有人都呆住,连伤者惨叫都低沉了下去。

  徐敢坐着直起腰背,大声道:“将箭打穿出来,一折两半,再拔出来!以后上阵,贴身穿一层绸子,中箭之后,将绸子一扯,箭就出来了!”

  徐敢这一声吼,反而稳住了庄客们的情绪,大家镇定了一些,拔箭的拔箭,吃干粮的吃干粮。只是大家都不时望向山下那一团团篝火,眼神之中,仍然是绝望。

  而在山下,一处篝火之侧。

  石朝志甲胄不解,蹲在篝火旁。手下送来热好的干粮,他也不吃,只是盯着眼前黑黝黝的停兵山观望。

  陈凤坡凑了过来,讨好的道:“将军包围了此间,徐家闾的人插翅难逃。这座孤山没食没水,饿也饿垮了他们。过几日上山一个个捆起来就是……既然将军要在这里耽搁几日,卑职就回神武催运一些粮秣帐幕过来,总不能让大家在这里喝风。”

  陈凤坡是个很识趣的人,既然徐家闾中人无药可救。这个时候就全力讨好石朝志也罢,踏实把这差遣办完。他说回去催运粮秣帐幕,是真心实意。到时候说不定在王太守面前,还能落个不大不小的功劳。

  石朝志回头,看着满脸堆笑的陈凤坡,冷笑一声:“谁说咱们要在这里耽搁了?”

  陈凤坡瞪大眼睛。

  石朝志仍然冷笑:“一些庄汉,以为这停兵山就能拦住马邑越骑?等他们喝半夜凉风,我们就摸上去。早点杀干净早点回去复命,谁耐烦在这里耽搁!”

  石朝志冷冷的话语声中,山风越来越大,摇动林海,发出凄厉的呼啸之声。让陈凤坡浑身一颤。他望向停兵山,心里苦笑一下。

  老太公,只能怪你命不好……

  而在山凹之中,徐敢靠在岩石之上,如一尊雕塑一般。只有满头白发,在劲厉的山风之中摇动。

  卫儿死了,我也死了大半。今夜这剩下小半,也走到了终点。

  阿乐,爷爷等不了你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风起(十三)

  杜充站在停兵山一处峰顶,心惊胆战的望着停兵山四周团团篝火。

  每一团篝火,都代表着一火马邑越骑。

  火这各编制,在此刻就展现了其最本来的意义。就是行军宿营之间,燃起一团篝火用来炊饭取暖照明的最小建制单位。

  但此时此刻,每一点篝火,就代表着十名坚甲利刃快马的杀神!

  杜充饿得肚子咕咕叫,胃里面一阵一阵的泛着酸水。身上也有着干粮,但却一点吃东西的欲望也没有。

  在他下面山凹里,散乱着到处休息的徐家闾庄客们,也都和杜充一样。

  胆战心惊,等待着那未知的命运。

  杜充壮健高大,体形结实在徐家闾中只是在韩约一人之下而已。徐家闾的庄客,整体而言都是营养充足,发育良好,筋骨强健。

  徐敢对待徐家闾庄客,向来宽厚。徐家闾田地,升科之际,全都是在徐敢的名下。庄客名义上都是徐敢的佃户。但比之有些家主除了要佃户负责租庸调之外,还要剩下收成的一半。徐敢不仅负责大部分租庸调的缴纳,还只要剩下收成的二成。

  杜充不知道,这其实已经是世家家主对世代家将所拥有田地的待遇了。

  正因为这个原因,杜充吃得饱穿得暖,又有徐敢历年教导打熬筋骨,习练武艺。现下的杜充肩宽背阔,腰腹有力,下盘扎实,已经是一个合格的能披重甲站在大阵排头的重步兵胚子了。

  技艺上面,杜充能持得重盾站得定,能用长兵刃,也能用直刀,开弓能开一石六斗以上,五十步距离十发能中六发以上。也能骑马,只是因为关节天生僵硬了些,不会马上厮杀的技艺罢了。

  就算放在当年大隋精兵当中,也能被挑为选锋了。

  可杜充却还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练了一身本事,却从来未曾和人动手过,胆色更是谈不上。

  整个徐家闾中,徐敢虽然教导了所有庄客们的本事,但却从来未曾有带他们上阵的心思。就如虽然磨出了徐乐这个天才,但却只将徐乐困在神武县中,不想让徐乐去往外间天地一般。

  徐家闾中,大部分庄客,都是如杜充一般,是再老实不过的庄稼汉。几个性子野一点的,都已经追随徐乐去北地行商去了。

  现下在停兵山中,一群算得上武勇的庄客,在没有斗将带头,在没有鼓起胆色之前,就是一群待宰羔羊。

  虽然手中握着直刀,背后背着木盾。可杜充还是浑身一阵阵的颤抖,这是发自内心的恐惧。

  对于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而言,唯一欣慰的,大概就是弟弟随乐郎君北去了,逃离了这个死地。杜家香火,还能传承得下去。

  不过虽然莫名其妙给卷入这场被马邑越骑的追杀当中,哪怕已经害怕到了极处,可杜充这个庄户汉子,却半点丢下徐敢逃走的心思都没有。

  当年逃离雁门兵火,几乎要在桑干河边成为饿殍,是老太公徐敢将他们收留下来,才养成现在这个七尺汉子。

  现下在停兵山的这些庄户,谁又不是老太公从死亡线上拉拔出来的?

  今时今日,这条命还了老太公也罢!

  黑暗之中,风声如怒,松涛呼啸,杜充死死站定了山头位置,虽然颤抖不休,却并没有挪步到安全地方。

  ……

  呼啸山风,掩盖了树林中轻微的脚步声响。

  二十余名马邑越骑,在石朝志的带领下,轻手轻脚的向着山凹所在摸去。

  背后篝火火光传来,让他们能依稀辨别方向道路,就这样的沉默而前。

  这二十余名马邑越骑,不是尖兵硬哨,就是队正火长一类的骨干,全是战技精熟,胆色过人的厮杀汉。

  这二十余人,全着半甲,背后负盾,配着双刀。正是夜间步战摸营的轻捷装扮。

  在王仁恭这个刚愎严厉的家主手下,石朝志一直很有危机感。这实在不是一个宽容的主上,一旦有错,就会被打入另册,再难翻身。

  但石朝志已经连续四五代都为王家家将,没有背主另投的道理。只有在这位主上手下,努力向上。

  领二百越骑洗一个小小村闾,如果还要迁延时日,包围个七八天,等村闾中人饿垮了再上去一个个捆了。自己还有什么脸面领家主麾下精锐的越骑营?想着他现在这个位置的,可是大有人在!

  而石朝志也很有信心,不过是数十名村闾庄客罢了,蝼蚁一般的存在。自己精选出这些人手夜间摸上去,已经算是高看他们了!

  狂风厉啸之中,石朝志已经率先出了树林。二十余条鬼魅一般的身影也悄然跟了上来。

  这树林出口之上,就是杜充所在的山头。从这山头向下,就对山凹处的这些徐家闾中人取居高临下之势,一个冲击,就能杀入其中,将他们一网打尽。

  石朝志对后面打了一个手势,趋前几步,整个身形几乎都贴在了上升的山势之上,缓缓的向上摸去。

  这些马邑越骑,包括石朝志在内,脚上都绑了铁马,这山峰虽然颇为陡峭,但仍然很顺利的就攀援了上去。而夜间刮起的大风,又把所有声音都掩盖住。

  不多时候,石朝志已经攀到峰顶,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来。

  峰顶之上,微弱的星光,映照出一个长大的身影。正背盾持刀挎弓,小心翼翼的戒备。

  正是一名徐家闾的庄客。

  单看这个身影,连石朝志忍不住都要夸一声好。实在是一个上好当兵的胚子。行军途中遇见,说不定就要让手下捆了强迫加入军中。

  可这长大汉子,虽然也是全副武装,但身子一直在剧烈的颤抖着。明显已经怕到了极处。

  石朝志在心底狞笑一声,缓缓抽刀,探身而出,准备摸过去一刀结果了他。

  星光之下,这汉子似乎终于听见脚下传来的悉索声响,转过身来。正正看见石朝志冒出来的半个身子。

  有着一张朴实面孔的汉子脸上神情僵住,握住了刀柄,脸上神情扭曲。似乎想喊,却害怕得声音都冻结在喉间,想拔刀抵抗,却颤抖得连刀都拔不出来!

  石朝志用力一撑,已经飞身而上。直刀前探,刀刃向上,刀背在下,左手压着右手腕子,一刀就捅向这汉子的胸腹之间!

  血光迸溅,这一刀毫无阻拦的就刺了进去,石朝志甚而清楚的感觉到刀锋撕裂血肉,割断肋骨的阻力!

  不过如此而已,庄户就是庄户,家主让咱们这些马邑越骑出手剿洗,真是抬举了他们!

  血腥气一下冒出,转眼就被呼啸山风吹散。

  而在山凹之中,如雕塑一般靠着岩石闭目坐着的徐敢,猛然睁开了眼睛!

  第一百一十七章 风起(十四)

  杜充胸腹之间,被石朝志一刀捅了进去。

  这个其实一身本事,单论技艺只怕在马邑鹰扬府中能为一名火长的朴实庄户。因为太过老实,太过怯弱,也实在没有厮杀的经验。就这样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在最后一刻,杜充终于爆发出了气力,大声怒吼:“快跑!”

  呼喊声中,杜充已经一拳砸向石朝志面门。

  放在战阵厮杀,对付强手。石朝志本应该硬生生吃下这一拳,将手中长刀在杜充胸腹之间再狠狠搅动一下,彻底杀死对手。

  可也许是对杜充轻视太甚,也许是杜充这临死一拳力道颇为惊人。石朝志撤开卫着腕子的左手,接下这一拳。

  接住这拳之后,石朝志才发现,杜充这垂死一击,力道大得惊人!石朝志浑身都是一震,幸得脚下有根,这才没有被打得退开去!

  而杜充另一只手已经猛击石朝志持刀手腕,石朝志无奈,只能将直刀又朝前送了一下,抽身退开一步。

  杜充高大的身形剧烈颤抖着,嘴角溢出污血。趁着石朝志撒手退开一步,握住直刀刀柄,硬生生的就将这柄直刀,从自己胸腹之间抽了出来!

  如此景象,让石朝志都一时间怔住。

  杜充又是一声凄厉大吼:“快跑!”

  呼喊声中,杜充脱手将染满自己鲜血的直刀,就掷向石朝志!

  风声呼啸而来,石朝志亡魂大冒,用力偏头闪避。他再没想到,这个轻松就被他摸上来一刀捅进去的庄客,临死之际,居然如此烈性!

  直刀擦着石朝志面庞而过,厉风刮得石朝志面庞生痛。身后传来一声惨叫,却是另一名才摸上来的火长,还没反应过来,就给这掷出一刀劈中面门,惨叫声中就向山下跌落!

  杜充高大身形软倒,跪在地上,垂下头来,再没了气息。

  而更多马邑鹰扬兵涌了上来。居高临下,俯视山凹。

  石朝志定了定神,大声下令:“举火!”

  每名鹰扬兵都从身上取下一个火把,将篾筒中闷着的火媒子拿出晃燃。火把前段绑着浸了油的布,一点就着。

  一支支火把亮起,石朝志摘下弓来,大声下令:“掷!”

  十几只火把顿时向下掷出,一名名喘息未定的马邑鹰扬兵或跪或立,张开手中弓矢,搭箭上弦,死死盯着脚下山凹。

  火光映照出山凹中的景象,几十条人影都被惊动,发出惊呼狂喊之声,到处乱窜。

  刚才被杜充震惊了一下的石朝志满心又都是不屑,一群乌合之众!太守遣马邑越骑而来,真是高看了他们!

  火光之中,石朝志一下就找到了靠着山石的那名老人。

  老人白发在狂风中飘拂舞动,这个时候,仍然腰背笔直的坐着,抬起头来,虽然隔着数十步的距离,石朝志仍然感觉到两道锐利的目光,死死落在自己的身上!

  在这一瞬间,石朝志恍惚之间,就觉得如对一头老去之虎。虽然这头老去病虎已然毛残牙断,但凛凛之威,丝毫未减!

  在这老人身边,一名粗壮的中年女子,操着一口直刀,护持着他。

  而另有一名少年,张弓搭箭,正正对准自己!

  石朝志清楚看见,这少年撒手放弦,一支箭矢,箭簇反射着火光,向自己电射而来!

  石朝志猛然跌坐在地,这是身经百战之余,才练出的反应。

  这支羽箭跨过几十步的距离,正正擦着他的发髻而过。发绳顿时被带断,几茎乱发,飘散飞舞,转眼被狂风吹得不知去向。

  这次夜袭,短短时间之内,在王仁恭麾下也是排得进前十的将领石朝志,居然在一群他怎么也看不起的庄汉手里,两次从生死一线中逃出来!

  坐在地方,头发披散下来,狼狈万分的石朝志大声怒吼:“射死他们!”

  二十余名越骑精锐这个时候都已经赶至峰顶,在石朝志的吼声中,撒手放弦,羽箭呼啸,向着山凹中乱成一团的人群飞射而去!

  徐敢靠在山石之上,冷冷的看着山顶浮现的人影,看着他们掷落火把,照亮山凹。看着韩小六差点一箭射杀其中一人,看着他们张弓搭箭,泼洒出箭雨。

  徐敢已经尽力布置了夜间警戒,在高处放了人手值守。当杜充那里传来动静,徐敢也第一时间就被惊动。

  但他已经无能为力,衰老,中风,已经完全摧垮了这名当年在北周大军中也是出类拔萃人物的猛将。哪怕现在靠着山石坐着,也已经让徐敢竭尽全力。

  现在他只能看着自己教了不少技艺的庄汉们如炸了窝的蚂蚁一般在山凹里惊呼乱撞。看着这些自己从来瞧不上眼的马邑鹰扬兵,就要展开一场屠杀!

  当年铁甲,俱都凋零。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徐敢对韩小六大吼:“带着你娘走!”

  韩大娘却对韩小六大喊:“别管我,保护太公!”

  韩小六回首,在这狂风大作的寒冷秋夜里,满头满脸的大汗。

  他就一人一弓而已,怎样才能保护太公和自己阿娘?

  大哥,你这个小门神在哪里啊!

  韩大娘又是一声尖利大喊:“还不来保护太公!”

  这一声呼喊,终于喊醒了满山凹乱窜,不知所措的徐家闾庄客们。

  这些朴实壮健的庄客终于反应了过来,都向徐敢直扑过来,要将他挡在身后。

  大家都是在老太公手里活命下来,老太公从来不忍心收他们租子,宁愿自己北走草原,行商以为大家缴纳赋税。

  现在太公老了,病了,被突如其来的鹰扬兵追杀。这个世道,到哪里都是活路艰难,百姓的性命,从来不在大人物的眼中。在徐家闾得老太公庇护,过了十几年安生日子,已然足够幸运,这个时候,就将性命还给了老太公也罢!

  峰顶一阵弓弦绷绷响动之声,羽箭呼啸着撕破空气,疾射而来。

  扑过来的壮汉,顿时就有几人中箭倒下,但剩下的人已经挡在了徐敢身前。这些庄汉,就用血肉性命遮护着徐敢!

  又是一阵弓弦响动,又一轮羽箭破空而来。

  庄客们挥舞着兵刃尽力拨打,但仍有几人惨叫倒下。

  徐敢被这些庄客遮护在后,按着胸口。

  一支羽箭,赫然在上。

  第一轮羽箭激射,徐敢就已然中箭。

  但这个时候,徐敢却半点没有在意自己的伤势,只是看着这些挡在自己身前的庄客。

  为什么要陪我这个没用的老头子一起死啊……

  阿乐,爷爷见不到你了……见不到你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风起(十五)

  十余支火把落在山凹之中,这些火把都抱着油布,虽然火苗被山风扯得不住摇晃,却始终不息。

  深秋草木已然干枯,这些火把更点燃了山凹之中草丛灌木,狂风撕扯之下,火光蔓延开来,将山凹之中映照得通明一片!

  火光中,就见几十名庄客死死的围着徐敢,迎着从峰顶倾泻而下的箭雨!

  这些庄客或者持盾,或者挥舞兵刃拨打箭矢,死死站定不退。

  虽然这些并没有厮杀经验的庄客,这个时候都忘记了其实可以反击,可以还射,只知道用血肉遮护住徐敢,但这份忠勇,也足够让人觉得,徐敢没有白保护他们十余年,没有白教养他们一场!

  秦汉以来,男儿雄烈之风,至于隋末之世,仍然未曾完全消散!

  拴在山凹避风处的马群,这个时候都被惊动,长声嘶鸣,奋首扬蹄,声震四野。

  如此景象,惨烈残酷到了极处。

  而在峰顶,石朝志披头散发,大声怒吼:“射死他们!射死他们!”

  接连吃亏的石朝志已然有些疯狂,只想看到这些庄客连同徐敢都倒在血泊之中,一个都不剩下!

  马邑越骑精锐或跪或站,拼命发箭,每人身上撒袋中羽箭飞速减少。但因山风太大,而庄客们拼命在遮护拨打,每一轮羽箭过去,只能杀伤几人而已。这个时候石朝志只觉得后悔,为什么不多带点人摸上来,只用弓矢,就能将这几十人全部杀伤干净!

  庄客们的表现,已经足够震惊这些马邑越骑精锐,本来想一轮羽箭之后,大家就冲下去一阵砍杀。

  现下大家都只是在拼命发箭,将携带羽箭射干净之后再冲杀下去。这些庄客强悍若此,虽然没什么战阵经验,但真如此前打算一般射一轮就贴身近战,哪怕他们是越骑精锐,也少不得有些伤亡,现在尽可能的多消耗他们一点,就是一点。

  怪不得王太守拣选他们这些精锐马邑越骑前来剿洗这样一个小小村落,这些庄客,真不知道怎么练出来的,拉到战阵上走一两遭,剩下的就是一队精锐,绝不在他们这些马邑越骑之下!

  在停兵山下的留守马邑越骑,一个个都呆呆的看着山凹中燃动的火光,听着被狂风送来的呼喊怒号之声,人人变色。

  一场夜袭,变成这么大的场面,也不知道上去二十余精锐骨干,还能回来多少。这个差遣,看来真是碰上了硬茬子!

  饶是徐家闾庄客顽强若此,马邑越骑上下还是没有一个人怀疑,他们会最终将这几十名庄客剿洗干净,只是看最后要付出多少代价罢了。

  一名马邑越骑望着山顶火光,喃喃自语:“早点收拾干净也罢,这个庄子里的人,就透着邪门,千万不要再有什么变故了……”

  而陈凤坡和手下之人也呆呆的看着眼前景象,人人色变。

  陈凤坡轻声自语:“使我们神武豪杰啊……可惜了,可惜了……”

  山顶之上,一轮又一轮的羽箭从马邑越骑手中泼洒而出,稳定的杀伤着山凹中那些顽强的庄客。

  有些越骑已经射空了撒袋中的羽箭,纷纷拔刀,只等石朝志一声号令,就要冲杀下去。

  石朝志已经扎束好散乱的头发,也冷着脸拔出了直刀。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将徐家闾剿洗干净。他总有一种莫名的预感,留着这些庄客,会在将来,给马邑鹰扬府,给自己,给家主王仁恭带来莫大的危险!

  这种感觉莫名而来,说不出来由,让石朝志分外的难受。

  不过只要杀光他们,就解决问题了!

  最后一轮羽箭射完,山顶上一片拔刀之声,石朝志举起手来,准备大吼下令。

  就在杀字要狂吼而出之际,石朝志心中突然升起巨大的危险感觉,他猛然回头!

  山凹处火光映照之下,就见一面小盾,打着旋直奔自己腰肋处而来。盾牌上凸起两根尖刺,闪着寒光,风声猛恶之极,只要撞上,就是筋断骨折,再也挣扎不起!

  这小盾是从何而来?

  紧要关头,石朝志再度猛然趴了下去!

  作为马邑府有数悍将,带着最为精锐的马邑越骑,对付一个民间村落,一夜之间,石朝志竟然三次经历生死一线的遭际!

  铁盾从石朝志头顶掠过,正撞在他身后一名马邑越骑的背上。喀喇一声脊椎骨断裂之声响亮,这马邑越骑顿时就惨叫着软倒在地。

  身着半甲,仍然不能当铁盾之一击,这铁盾出手之际,如何狂猛暴烈,可以想见!

  韩约身影出现在峰顶,这位一向沉稳木讷的高大青年,两眼血红,持神荼铁盾,怒吼一声,就撞向纷纷回头的马邑越骑之中!

  而在韩约身后,就是徐乐的身影。

  哪怕在千余越营地,举止仍然潇洒自若的乐郎君,这个时候,浑身散发的,就是慑人的杀气。

  徐乐终于赶到。

  一路狂奔疾驰,入夜之际,终于赶到停兵山前。在石朝志带领马邑越骑偷偷摸上来之际,徐乐和韩约两人,同样也偷偷越过了马邑越骑的封锁线,朝山上摸来。

  但就是迟了这么一步,马邑越骑已然暴起,占据峰顶,朝着山凹中泼洒箭雨!

  徐乐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揪着,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心中所有,只是巨大的惶恐。这种惶恐,在摸到马邑越骑身后,现身冲杀之际,只有靠着无情杀戮,才能发泄出来!

  韩约率先狠狠撞进了马邑越骑人堆之中,铁盾与甲胄的碰撞之声,马邑越骑的惨叫之声,骤然爆发而出。

  接着徐乐已然跟上,踩着韩约的脊背跳起,落入人堆之中,手中直刀展动,顿时血光四溅。两名马邑越骑颈项中刀,大动脉被砍断,鲜血飚射而出,冲起半天高!

  十九年的人生当中,徐乐这是第一次,想杀光眼前敌人,想将他们撕得粉碎!

  在山凹之中,靠在大石之上,按着胸口创处的徐敢,淡淡一笑,轻声自语。

  “阿乐,是阿乐。”

  庄客们呆呆的看着山顶处爆发的厮杀,满脸汗泪的韩小六,突然振臂高呼。

  “是乐郎君来了!我们杀上去呀!”

  第一百一十九章 风起(十六)

  山凹之中,就韩小六从始至终,始终保持灵醒。从一开始,就张弓反射。他从来没有闷着头挨打的意思,就算是死,也要将敌人咬下一块肉来!

  但庄客们涌来,死死挡在徐敢身前,将韩小六身形也遮住了。

  韩小六身形又瘦又小,但双臂奇长,肉全长在骨头缝里,一石数斗的弓能轻松拉开。天生是个好射手的坯子。

  但个子就是长不上去。庄客们过来遮护徐敢,这些高壮的北地汉子,将他视线堵得严严实实。

  当马邑越骑泼洒箭雨之际,韩小六只是急得在人群当中乱窜,却怎么也找不到发箭的空间。

  直到徐乐韩约两人突然出现,箭雨停顿,韩小六这才在人缝中看到山顶景象。

  这个时候,韩小六最先反应过来,振臂高呼!

  这呼喊声,终于将庄客们喊醒。

  这些庄客,都有厮杀的本事,都有徐敢教传出来的武艺。但是第一次临阵之际,全都蒙住,只能想到用自己的血肉来保护老太公。

  当徐乐和韩约出现,当韩小六喊着杀上去。庄客们才反应过来。

  他们手中有刀,知道如何厮杀,为什么杀上去,和敌人拼个你死我活!

  山凹之中,已经倒下了十余具尸体,全是这十几年来,在一个庄子里面共同劳作,谈笑打闹的弟兄,现在就这样躺倒在山凹当中,再没了气息。

  徐乐韩约的出现,鼓起了他们的勇气。这些朴实的庄汉们一个个都红了眼睛。

  呐喊声骤然响起,几十名庄客,扯开喉咙,吼声撕心裂肺一般的响动,压过了凌厉的山风之声,在停兵山上隆隆回响。

  这些朴实庄客,红着眼睛,杀向山顶!

  韩小六已经超越而前,手中持弓,嘴里叼着短刀,如一只猿猴一般,三两下就要攀到峰顶之上!

  山凹之中,只留下韩大娘守着徐敢。

  也只有韩大娘看到了徐敢胸口那支羽箭,看到血迹在徐敢胸口晕开。

  但徐敢却浑然不在乎自己胸前致命的伤势,只是看着山顶,看着自家孙子厮杀的身影。嘴角绽开笑意,贪婪的想多看徐乐一眼。

  韩大娘扑倒在徐敢面前,泪如泉涌,手忙脚乱的帮着徐敢按着他的创口。

  血却从韩大娘指缝中不住涌出,怎么样也按不住。

  韩大娘跪在地上,转向山顶:“阿约,杀光这帮畜生!”

  ……

  山顶之上,徐乐和韩约两人,拼死而斗!

  短暂的慌乱之后,马邑越骑已经反应了过来。围着徐乐韩约两人狠杀!

  云中城内,徐乐曾经独斗数十恒安鹰扬兵,打得星火四溅。

  但那是马上而斗,凭借坐骑还有长兵刃,可以扫出足够大的圈子。而且在数千云中百姓的围观之中,这些恒安鹰扬兵也不能下死手,才让徐乐一战成名。

  所谓千人敌万人敌的大将,往往马上冲突无前,所向无敌,但最怕的就是落马卷入步下混战当中!

  现下步下而斗,徐乐手中又没有长兵刃,双方搅在一起。这场厮杀,比云中城内那一场拼斗,要凶险惨烈十倍!

  转瞬间双方已经碰撞了好几下,韩约持盾竭力遮护徐乐,但徐乐身上仍然多出了一两处血痕。

  但马邑越骑,在这一瞬间又倒下四人,创口极深,每一击徐乐都使出了全部气力!

  混战成一团每个人身上,都溅上了斑斑点点的血痕。双方都不作一声,只是咬牙死斗。这样的夜间步下混战,以徐乐的本事身手,哪怕有韩约遮护,也随时可能负创倒地。

  可徐乐已经不去想这些了。

  莫名的恐惧,只是盘旋在自己心头。一向看起来温和的少年徐乐,此刻有如凶神降世。不住的进步,出刀。狠狠的撕开对手的要害,往往自己身上也同时飞溅起血花。只是在紧要关头,下意识的避开要害而已。

  韩约在侧,挥舞神荼铁盾,死死遮护徐乐。不知道多少把兵刃狠狠撞击着铁盾,火光不住飞溅。

  转瞬之间,徐乐已经有若血人。但徐乐手中直刀,仍然凶厉,仍然在不住的砍到面前的马邑越骑!

  石朝志已经退到人群之外,张弓搭箭,不住转换角度,死死盯着徐乐身形。只等露出空档,他就会一箭发出,射倒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少年。

  今夜之战,变成这个样子,已经超乎了石朝志的想象。精选出来的马邑越骑骨干精锐,已经倒下了快一半。

  这全都是队正火长级别的军官,如此惨重的折损,已经在王仁恭面前交代不过去了。

  但石朝志此刻也顾不得将来的事情了,只想赶紧杀死突然冒出来的两人!

  这两人实在是太过凶悍,尤其是那个英俊少年。身形如风,刀刀如电。每一进步,就是一名马邑越骑倒下。这样的强手,石朝志从来未曾遇见过。

  步下混战,一瞬间就能干掉这么多精锐甲士,简直可怖可畏!

  这应该就是那什么乐郎君!据说是投效了刘武周之人!至于他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石朝志根本不去想了,再不将这乐郎君干掉,他们这一队人马,说不定都得交代在这山顶!

  一名马邑越骑矮身而前,狠狠一刀抹在徐乐大腿上。

  中刀之际,徐乐已经撤步,让开大部分力道。但腿上还是开出了长长一条血痕。身子就是一歪。

  徐乐斜着身子一刀递出,得手的那名马邑越骑,还没来得及追杀,咽喉就被一刀割断,鲜血喷溅而出。

  但徐乐终于半跪在地上,韩约从后抢上,平盾横扫。让几名马邑越骑都跳了开去。

  虽然一时间解救了徐乐,但徐乐和韩约身边,在这瞬间终于空了出来。

  石朝志猛然屏住呼吸,就要松手放弦。

  这个时候,石朝志突然感觉到脑后风声响动,猛然又是扭身斜退。羽箭虽然撒手放出,但正正撞在韩约铁盾之上,一点星火冒出,这支羽箭不知道被弹向哪里去了。

  石朝志才闪开身形,耳边就是一箭掠过,擦着脸颊飞走,又带出一道血痕。

  石朝志扭头转身,就见一名瘦小少年,丢下手中空弓,持着短刀,红着眼睛就扑了上来!

  而在这少年身后,更多庄客涌现出来,呼号怒吼着直扑过来!

  今夜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就是洗一个小小的村闾么!

  这不只是随手可得的一个小小功绩而已么?

  为什么反而很有可能将这些马邑越骑精锐葬送在这儿?

  到底是怎么回事!

  石朝志猛然大吼出声:“快走!”

  第一百二十章 风起(十七)

  石朝志惊惶失措的呼声,在山顶回荡。

  所有残余的马邑越骑精锐,都听见了。可这些残余的马邑越骑精锐,已经只剩下不足一半!

  这些石朝志精选出来参与夜袭的人手,全是中低层军官一级的人物。这是一支军队战斗力的骨干和脊梁,是需要带头披坚执锐,冲杀在前的精锐!

  在云中几场恶斗当中,徐乐也未曾遭逢过这样豪华的对手!

  集中这些战力骨干于一起投入厮杀之中,是再奢侈不过的使用方法。一旦有所损失,是一支军队无法承受之痛。石朝志选出这些人手投入夜袭,就是出于对徐家闾中人的轻视,想快点了结这差遣。

  谁能成想,突然间就冒出了徐乐与韩约两人,尤其是徐乐,在夜间步下混战中,居然杀伤了近半马邑越骑一营精锐的军官团!

  厮杀当中,这些军官早就胆寒。听到石朝志的呼喊声,所有人都转身想走。

  可是现在,哪里能让他们轻易走脱?

  数十名眼睛都红了的庄客猛扑上来,和这些马邑越骑精锐扭打成一团。各色兵刃挥舞碰撞,不时有人体沉重的倒地声,有兵刃入肉之声,有人垂死惨叫之声。

  这场山顶夜间混战,瞬间变得就更加的惨烈血腥!

  庄客涌上,徐乐就再没了厮杀的心思。强自支撑起来,不管不顾的就冲下山顶。

  韩约紧紧跟在后面,想扶住一瘸一拐的徐乐,却被徐乐狠狠甩开。现在徐乐就一个心思,见到自己的爷爷!确认他安然无恙!

  火光之中,徐乐一眼就看见自己爷爷背靠在岩石之上,白发飘拂,望向自己。而韩大娘蹲跪在侧,守在爷爷身边。

  徐乐再也顾不上背后传来的厮杀之声,身形快得都要拉出了残影,飞也似的扑至自己爷爷身边。

  一支羽箭,插在爷爷胸口,鲜血已然将衣衫完全映红。

  徐乐呆在那里,浑身颤抖。

  徐敢却看着自己孙子,同样浑身浴血,站在自己面前。

  徐敢下意识的板起了脸,怒道:“夜里不对敌人游斗,一头扎进去步战做什么?嫌命长?”

  每吐出一个字,徐敢嘴角就溢出一股鲜血,将他的白须染红。

  徐乐猛然跪了下来,嗤拉一声将徐敢创口处衣衫扯破。看着那支羽箭,然后手忙脚乱的想按住徐敢创口。

  徐敢苦笑摇头:“傻小子,爷爷是不成啦。我瞧着,最多撑到天明,还能陪你说会儿话。”

  徐乐猛然一声低吼:“你不会不成!”

  创口鲜血,现在已经凝结,不大朝外流出了。但徐敢每一呼吸,都朝外喷溅着血沫。这是内脏受创的表现。

  羽箭深深没入心口附近,如此位置,根本没法打箭。一旦拔出,只会加快徐敢的死亡。

  多年宿将,对自己伤势判断,再准确不过。

  徐乐呆呆跪在徐敢身边,只觉得浑身冰冷,什么念头都转不动了。

  什么雄心壮志,在这一刻都已经烟消云散。为什么自己不留在神武?为什么自己非要去外面的天地?

  这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十几年来,教养自己长大,给了自己最大的关怀和爱护。

  可爷爷就要死了。

  徐乐想吼,却吼不出来。想哭,泪水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

  韩大娘掩住面孔,泪水从指缝中溢出来。这位忠心耿耿一直服侍照顾徐敢的中年女人,终于发出了撕心裂肺一般的哭嚎之声。

  背后山顶,响起了欢呼之声。

  几十名庄客在韩小六带领下直扑上去,红着眼睛厮杀。马邑越骑残存人马终于抵挡不住,只有寥寥几人滚下山去逃命,其他人都在山顶,变成了一堆尸首!

  徐敢尽力挤出一丝微笑,轻轻道:“你父亲的死……”

  徐乐摇头:“我不想知道,我只要爷爷好好的。”

  徐敢苦笑着摇摇头。

  既然徐乐不想知道,那也就不说了吧。卫儿之死,牵扯了太多惊天动地的大人物。若是阿乐想去复仇,他的敌人太多,也太过强大了……

  如果自己还在,还能帮忙出谋划策,让阿乐避开更多的危险。但是自己就要不在了,就让卫儿之死,永远藏在十几年前的那个夜里罢……

  徐敢看着徐乐,一字字的艰难问道:“我给你的甲呢?”

  徐乐狠狠抹了一把脸,站起身来,呼哨一声。

  这声呼哨在夜空中远远传了出去,远处响起一声马嘶,有若龙吼。夜色之中,放在停兵山外的吞龙背负着徐乐带了一路的那个大包裹,奋首扬蹄,越过树林,直向山上而来。

  摸上山来的时候,徐乐将吞龙放在了停兵山外围。这一声呼哨,就将吞龙召来。这匹战马神骏得已经有了灵性。本来徐乐想在爷爷面前好好炫耀一下的。

  可是现在,就算是自己得到了天下间所有宝贵的东西,又有什么意思?

  徐敢侧耳听着吞龙遥遥嘶鸣之声,露出一点笑容:“居然得了匹神驹……”

  徐乐赶紧阻止徐敢:“爷爷,别说话了。”

  徐敢一笑:“哪那么快就会死,来,坐我身边,我还有不少东西要教你!”

  ……

  此刻在停兵山下,一众马邑越骑,呆呆的看着山顶的混战厮杀。

  谁也没有想到,以军官组成的夜袭队伍,去对付一些庄稼汉,竟然爆发了这么激烈残酷的厮杀!

  因为这一营人马中的军官都被石朝志抽调走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剩下马邑越骑反应混乱。好一会儿才组织起来,准备上前接应。

  可这个时候,山顶厮杀已经结束,夜空中回响着的,就是徐家闾庄客的欢呼之声!

  这些马邑越骑也红了眼睛,举着火把就向山上涌去。

  这么多军将死伤在山上,若是他们回返,王仁恭会碎剐了他们!只有将徐家闾中人,全部碎尸万段,才能在王仁恭面前交代得过去!

  夜色中突然几条人影踉跄而出,涌上去的马邑越骑定睛分辨,惊呼出声:“将主!”

  退下来的正是石朝志。

  他浑身血迹,甲叶残破。身边几名马邑越骑军将,也和他一般狼狈。

  石朝志红着眼睛,对涌上来的大队马邑越骑怒吼:“围死他们!召大军前来,将他们砍成肉泥!”

  第一百二十一章 风起(十八)

  过去十九年的人生,对于徐乐而言,是无忧无虑的。

  徐敢打理好一切,将他安全的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这位老人,哪怕已经过了他最巅峰的岁月。仍然是是一个不可轻侮的人物。

  老人扫平了桑干河谷的马匪盗贼,开辟了徐家闾。在草原上建立了人脉,还曾经试图聚合九姓联盟反抗突厥人,建立起一支强大的势力。

  徐敢将自己剩下生命,全部投入保护自己的孙子成长,尽可能的为自己孙子留下一些什么当中。

  可是命运始终在刁难这位老人。

  聚合九姓联盟,最终还是失败了。当初在草原上举起反抗突厥大旗的几位老友。罗敦颓废,乌头最终还是选择了投降突厥。而徐乐黯然回返徐家闾,这一场失败的战事,将徐敢最后的精气神都消耗了干净。

  他只能用最后一点气力,继续保护徐乐,直到中风倒下。

  而就在徐敢燃烧自己最后的生命力的岁月当中,徐乐长大成人了。

  自己少年英俊,自己实力过人,甚至还称得上聪慧。

  徐乐有着太多雄心壮志,徐乐以为这个天下都会被自己震动。虽然徐乐温和的接受爷爷的安排,老老实实的呆在神武县中。但徐乐未尝没有腹诽,爷爷也太过小心,未免有些耽误了自己成为这个天下最为耀眼的英雄人物的进程。

  虽然徐乐从来不说,但是在心里,已经以为是自己来保护爷爷了,该自己来完成爷爷那些未了的心愿了。

  所以一旦出神武,徐乐战苑君玮,斗恒安鹰扬兵,几次冲千余越部大营。锐气十足,张扬万分。就是想回来对爷爷证明,自己已经不需要他的保护,自己已经可以做到任何事情。

  可当今夜,呼啸的山风之中,看着爷爷靠在山石之上,那支羽箭还插在爷爷的胸口。

  徐乐宁愿回到从前,回到爷爷的羽翼之下,再不踏出神武县一步,再不去做危险的事情,再不想证明自己。

  只要能回到从前。

  庄客们次第回返,终于看到了这一幕。所有人都呆在当场,击败马邑越骑精锐的喜悦,在一瞬间就全然烟消云散。

  韩小六惊呼一声,已经冲到徐敢面前,双膝跪地,泪如泉涌。

  “太公,是咱没护住你!”

  而徐乐就呆呆的站着,已经不知道做什么才好了。

  徐敢却神色宁定,摸了摸韩小六的头发:“这不怪你,战场之上,谁生谁死看命。你还得好好打熬筋骨,光靠一点射术,可成不了英雄人物。”

  不知道是回光返照还是什么,徐敢嘴里污血也不大溢出了,说话也不再断断续续。稍稍安抚了韩小六一下,就对着自己呆呆站在那里的孙子喝道:“还愣着做什么?马邑越骑不会离开,还要和他们斗一场,才能脱身!不过死个人而已,就这么一副没出息的样子,我没你这个孙子!”

  徐乐终于身体一动,静静转头,看着山下火光。

  一种几乎要渗入每个人骨髓中的杀气冲天而起,让在场每个人汗毛都竖了起来!

  徐乐轻轻开口:“我就怕他们走了。”

  徐敢拍拍身边:“那坐下来,一百余骑马邑越骑,不是那么容易收拾的,我们徐家的骑军战法,也该教给你了!”

  ……

  停兵山下,篝火之侧。

  上百马邑越骑已经集结过来,除了在各个路口留下一点监视人马,其余人等,全都来到这里,等候石朝志的下一步号令。

  连陈凤坡几人都在其中。

  陈凤坡偷眼看着石朝志几人,内心全是震惊。

  二十余名马邑越骑军官摸上去,只剩下四五人回来,还浑身是血。

  徐家闾什么时候拥有这么强横的实力了?恍惚之间,陈凤坡这才想起,十几年前徐敢扫平桑干河谷马匪盗贼的威名。

  陈凤坡身边那些本地鹰扬兵,互相面面相觑。跟着这些善阳来的家伙,去对付本乡本土的英雄人物,实在让人心里极度不不是滋味。

  可现在还能怎么样?只怕稍稍露出一点幸灾乐祸的样子,那明显已经愤怒到了极处的石朝志,就会毫不犹豫的将他们所有人都干掉!

  石朝志浑身颤抖,双眼血红。

  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不仅仅是愤怒,还有害怕。

  暗夜之中,火光映照之下,徐乐一人扫掉一半马邑越骑军官的身影,似乎现在还清晰的出现在自己眼前。

  如此人物,怪不得刘武周要竭力招揽,怪不得王太守调了他们整整一营越骑前来剿洗他所在的村闾!

  将近二十名队正火长葬送也是实实在在的,如果没有说得过去的功绩,自己绝不可能脱罪!

  只有在这里将那位不知道怎么突然杀回来的乐郎君擒获,交到王仁恭面前,这件事情才交代得过去!

  可一旦想及徐乐,石朝志就控制不住自己浑身上下微微的颤抖!

  直到他扫视聚集在身边的马邑越骑,这才稍稍平复了一些心情。

  近两百骑甲士,装备完全,战技精熟,更有战阵经验。纵然那位什么乐郎君武力过人,但真正军阵之中,拉开来打,他无论如何不会是这些精锐甲骑的对手!

  石朝志咬牙,对陈凤坡道:“我调一火兵给你,去神武县调拨粮秣辎重前来,我们就在这里扎下,围死徐家闾的人!”

  陈凤坡毫不犹豫大声应是,只是忍不住在心里嘀咕。早就和你说围在这里也罢,山上没水没食,徐家闾人能撑住多久?饿垮了上去功劳就捡到手了。非要摸上山去夜袭,死伤一大半退下来,这不是自家作死吗?

  一名马邑越骑忍不住发问:“将主,要请援兵么?”

  石朝志咬牙狠狠道:“我们还有脸求援么?我们是马邑越骑!”

  石朝志红着眼睛扫视身边越骑甲士,冷冷道:“大家都知道太守治军如何,现在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那乐郎君现在就在山上,只有擒获了他,才能对太守有所交代!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徐家闾的人不死光,我们就在这里耗下去!”

  一众马邑越骑沉默一下,拱手领命:“诺!”

  石朝志又大声道:“我也不会亏待诸位弟兄,办好这件差使,这桑干河谷中所有村闾,随你们去剿洗,闹到善阳,我全都担着!”

  几名本地鹰扬兵猛然抬头,就看见身边马邑越骑握住了腰间佩刀刀柄,冷冷的看着他们。这些本地鹰扬兵都低下头来,再不敢多说什么。

  而陈凤坡始终就未曾抬头,满脸都是苦笑。

  夜袭一仗,把这些马邑越骑都逼疯了。若是真让他们剿洗了桑干河谷的村闾,自己还怎么在神武县中做人?

  陈凤坡悄然向停兵山上望去,忍不住就在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

  徐家闾的这些人,但愿本事再大一些,干脆将这些马邑越骑消灭干净了也罢!

  随即陈凤坡苦笑得更厉害了。

  近两百骑甲骑,真正拉开阵势打,徐家闾这些庄客如何能是对手?所谓甲骑,就是这个时代最强的武力!

  第一百二十二章 风起(十九)

  火光燃动,照亮了停兵山。

  数十名庄客,持刀负弓,警戒四下。

  这些老实巴交的徐家闾庄客,经历了一场莫名其妙的逃亡,经历了一场夜间突如其来的厮杀,经历了一场被逼到绝境的爆发。

  虽然有十余人死伤,剩下人身上也都有血迹创痕,但仿佛已然脱胎换骨一般,在夜色中一个个身形站得笔直,只是注视着山下燃动的火光。

  只是眼神当中,再没了畏惧。

  有些庄客还在不住回头,看着山凹里的景象。

  徐乐正坐在徐乐身边,神情专注,听着负重创的老人,在一直说一直说。

  时间如水一般流过,眼看就快要到了天明。

  但徐敢却觉得自己还没有说够,他还有太多太多的话,要告诉自己孙子!

  他要告诉徐乐,徐家先祖当年在坞壁自守,曾经直面过鲜卑人建立的无敌铁骑,学会了慕容家绝代双骄所创立的骑兵作战技艺。

  他要告诉徐乐,一旦上了战场,除了寻常兵法之外,有哪些需要注意,有哪些需要警惕,有哪些小手段可以动用。

  他要告诉徐乐,虽然眼见就是乱世到来,武力将会是未来数十年的凭籍,但是单凭武力,是绝对走不到最后。

  他要告诉徐乐,世家虽然是一个个恐怖的庞然大物,这些世家,主导了过去几百年的乱世,又将强大的大隋彻底拖入了分裂动荡之中,马上这些世家就要趴在大隋留下的尸体上贪婪的吮吸血肉。

  但这个世家掌握着这个世界一切的制度,终究是已经走到了末路。

  因为全天下都再不想回到那几百年的血腥战乱当中,新的时代就在眼前。

  虽然其间会经历太多血腥,太多艰难,但永远永远永远,都不要去做世家的鹰犬。

  徐敢靠在石上,一直一直的说。夜风中他白发飘拂,脸颊上却泛起了红晕。仿佛不再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胸口处也没有那支致命的箭矢。只是想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将自己一身的经验和智慧,都传授给徐乐。

  夜再长,也有尽头。更何况对于徐敢而言,这夜实在是太过短暂……

  天边已经透出了蒙蒙的亮色,徐敢终于停下了述说,满是慈祥的看着跪坐在自己身边的徐乐。

  自己孙子,实在是个很英俊的少年。

  目若朗星,鼻若悬胆,双眉斜飞,跪坐在那里,腰背笔直如剑。

  可阿乐也实在太过年轻了,性格也太锋锐了,而他将要面对的,是即将到来的乱世,是越加疯狂的那些世家!

  可自己再也不能保护他了。

  想到这里,徐敢忍不住就是自失的一笑。自己一生,又保护住谁了,又做成什么事了?只有满身伤痕,只有家破人亡。今后的路,就让阿乐自己走去吧。

  在最后时候,徐敢再一次的想告诉徐乐,他父亲徐卫的死因,在那个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底谁是真正杀害他父亲的凶手。

  但到了最后,徐敢还是将这番话收住了。

  这敌人,实在是太过强大了……现在的徐乐,还远远不是他的对手,等阿乐再成长一些,自己去发掘吧,然后再决定怎么做!

  徐乐同样静静的看着自己爷爷。

  一夜下来,自己将爷爷的每句话都牢牢记在了心底。直到最后爷爷的欲言又止,徐乐也明白自己爷爷想说什么,为什么最后却又停住了。

  徐乐也不想追问,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爷爷已经背负了这责任这么久,下面该轮到自己扛起来了。

  只是自己身后,再没有爷爷站着了。

  下意识中,徐乐紧紧的咬着牙齿,直到嘴里传来浓重的血腥味道,不知不觉中,徐乐已经咬破了自己的牙床!

  微露的晨光当中,徐敢只是久久的看着徐乐,吃力的伸出手来,摸了摸徐乐的头发。

  过去十九年,徐敢从来都是一个严厉的家长,不住的打磨磨砺自己唯一的孙子,从来没有过这样温情的举动。

  徐乐垂下头来。

  徐敢的语声,变得低了下来,断断续续,低若蚊鸣。

  “人总有一死,没什么好伤心的。我已经活得足够久了,阿乐,今后这条路就要你自己走下去了。保护好自己,照顾好身边人。”

  污血再一次的从徐敢口中溢出,山风陡然更剧烈起来。

  一幅幅画面,突然浮现在徐敢眼前。

  北周北齐沿着黄河的血战,十余万各族战士拼死苦斗,黑甲黑骑冲撞敌阵。初得儿子的喜悦,儿子婚礼时候的大醉。儿子又有了儿子,直到那个夜里冲天而起的火光。

  最后的画面,是那夜在长安城外,孤身单骑的老人,看着怀里的婴儿。婴儿咿呀而笑,手舞足蹈。

  大业十二年秋,北周大将,号称八柱国之外军中影响力第一的徐敢,亡于停兵山。

  摸着自己头发的那只手突然滑落,徐乐抬起头来,看着爷爷垂首端坐,却再没了气息。

  徐乐深深拜倒,浑身剧烈颤动,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不管是谁,让爷爷离开长安,让爷爷遭逢颠沛流离的命运,让爷爷最终死于这停兵山,自己都会将他们一一揪出来!谁也不能阻止自己!

  韩小六的声音响起:“老太公!”

  呼喊声中,韩家兄弟拜倒在地,而数十庄客,也全都拜倒,送徐敢最后一程。韩大娘站在远处,捂着面孔,浑身剧烈颤抖。

  徐乐站起身来,抱起爷爷尸身。以前在徐乐心目中无比高大健壮的老人,此刻仿佛轻的没有分量。

  徐乐转头望着山下,晨光中那一团团篝火烟气上升,仍然死死将停兵山围定。不管谁突围而出,都会被马邑越骑发现,然后咬上来。

  韩约已经起身,来到徐乐身后。听见徐乐头也不回的低声道:“取我的甲来。”

  韩约默默点头,转身而去。

  徐乐望着那些在晨光中显现出来的马邑越骑小小的身影,轻声道:“爷爷,看着我打垮他们吧,在天上看着我!”

  大风骤然更加凌厉起来,这大风自停兵山而起,就要吹动整个时代!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战(一)

  徐乐和韩约赶来,都是一匹战马,一匹驮马。

  但到得此刻,一人只剩下一匹战马而已,而徐乐自从出行之时,就一直由韩约带着的大包裹,现在就放在吞龙的马鞍之后。

  听到徐乐一声号令,一直默然如山站立的韩约立即动了,走到吞龙身边,取下那个大包裹。

  直到此刻,韩约才狠狠揉了一把自己的眼睛。将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硬逼回去。

  乐郎君没有掉一滴眼泪,自己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哭出来!

  韩约当然明白,徐乐没有掉一滴眼泪,不是因为冷血。而是因为已经悲痛到了极处,单单流泪,并不能让徐乐发泄出胸中的哀痛!

  包裹入手,沉甸甸的。韩约将之提到徐乐身边,放了下来。

  徐乐仍然抱着徐敢尸身,看着山下,又低沉吩咐:“召集乡民们。”

  韩约点头,含着手指,用力呼哨一声。

  往常在村闾之中,村中青壮,向来是由韩约统带。日常村中巡视,承担劳役,组织村民兴村中一些水利之事,从来都是韩约带着村中青壮所为。别看宋宝带着几名侠少就在韩约面前咋咋呼呼,摆出一副他可以辅佐徐乐坐镇指挥,而韩约就是冲锋陷阵斗将的意思,那只是韩约向来话语不多,懒得和宋宝计较。

  韩约一声呼哨,这些正处在悲痛中的村闾青壮们,下意识的就汇聚了过来。

  这一刻每个人心中除了悲痛,就是茫然。原来支撑着整个徐家闾的,就是老太公一人而已。大家在老太公的管理下,种田,劳作,操练,巡视,行商,应付着沉重的赋税,一天天就这样过下来。

  哪怕老太公中风倒下,只要还能看到他的身影,大家就觉得这日子还过得下去,大家所熟悉的一切都没有变化,日子无论多么艰难,都撑持得下去。

  徐老太公带着他们逃亡,他们就逃亡。马邑越骑扑上山顶,箭如雨下,他们就以血肉性命遮护住老太公。一切都是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只因为老太公就是大家心中的依靠和脊梁。

  可现在老太公不在了。

  乐郎君突然出现,展现了他的本事。大家都知道乐郎君一直被老太公磨练着,绝不是外表看起来那么温和无害的模样。但是今夜乐郎君的表现还是超乎了大家的想象。

  可是乐郎君,就能代替老太公,始终为大家的依靠,大家的支撑么?

  如此乱世!

  徐乐抱着徐敢,迎着庄客们的目光,腰背笔直如剑。

  沉默少顷,徐乐终于开口,语声平静,但谁也听得出来,徐乐是用尽了全身气力,才让自己没有爆发出来!

  “过去十几年,爷爷保护着大家,带领着大家开辟出徐家闾,在这里生存下来。直到这些马邑鹰扬兵找上门来,直到我爷爷死在他们手中!”

  庄客们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的看着徐乐。

  “这些马邑鹰扬兵,还围在这里,还想将我们一网打尽,还想杀死这里每个人!这个世道,当有人想杀了你,唯一生存的机会,就是迎上去,干掉他!”

  庄客们仍然无言,眼神当中的茫然,不曾稍减。

  徐乐锋锐如剑的目光,死死的看着他们。

  “……大家都是在这个世道中艰难求生,在桑干河谷,一个个,一家家为我爷爷所收留。他就把这上百人的命运背负在身上。我知道你们现在伤心我爷爷之死,也担心我能不能继续带领大家,继续在这个世道挣扎求生!所有一切,等打垮了这些马邑鹰扬兵,我们逃出这停兵山再说!到时候,你们愿意跟随我,我会如爷爷在时一样,继续带领着大家,继续保护着大家。如果大家想离去,我也会给大家选一个安全的所在安顿下来。此时此刻,我只要你们相信我,听我号令,粉碎这些马邑鹰扬兵,为我爷爷,讨回一点血债!”

  迎接徐乐的,是一片长久的沉默。

  一直在旁边掩面哭泣的韩大娘放下双手,走了过来,以女子之身,从地上捡起一把兵刃,对徐乐道:“不管别人怎样,乐郎君你说怎么做吧,厮杀我不行,骑马也不行。但咬也要咬这些马邑兵两口!”

  韩小六瘦小的胸膛剧烈起伏,一步就跨到韩大娘身边:“乐郎君你说罢,我们韩家人总是和你站在一起!”

  接着韩小六又鄙夷的看了这些庄客一眼,少年尖利的声音响起:“一个个都是老太公救出来,现在想散就随他们散去!”

  一名憨厚朴实的庄客终于讷讷开口:“咱们都是老太公救下来的,这条命还了老太公,又直得什么?只是怕打不过这些马邑兵啊!”

  其他庄客,也终于纷纷开口。

  “小六,别以为就你知道报恩,昨夜我们谁又怂了?”

  “不跟着乐郎君,我们还能跟着谁?当年饿倒,老太公那口热汤灌进来,我就是徐家闾的人了,从来没想过离开!”

  “不就是个死么?我们安安稳稳在徐家闾种地,每年赋税没少一文。老太公和乐郎君冒死行商贴补咱们,谁心里不知道?结果这些马邑兵还要来洗了咱们!不就是拼了这条命么?死也拖一个垫背的,给老太公报仇!”

  徐乐知道自己这番话说得并不是太好,年少英俊,本领高强,要说徐乐温和外表之后没有自傲,那是假话,也并不将庄客看得太重。认为什么事情自己都能搞定。

  但是此刻,庄客们还是选择追随徐乐,去碰撞那些仍然围着停兵山不走的马邑越骑。

  徐乐知道,这不是自己的本事,这些还是爷爷留给自己的遗泽!

  这些庄客,仍然选择了信任自己。

  自己所能做的,就是不辜负他们的信任!

  徐乐朝着这些庄客点点头,深深吸口气,对韩约道:“帮我披甲!”

  韩约重重点头,一把将包裹扯开,包裹之内,就是一个形貌古朴的甲盒。甲盒外雕刻花纹,隐隐有血色浸润其间。

  韩约轻轻打开了甲盒,在甲盒之内,黑沉沉的一副铁甲,正端端正正的放着。

  这正是徐敢当年所用一副甲胄,在无数个夜里,徐敢一次次的保养擦拭着这幅甲胄。似乎就是除了徐乐之外,他所剩下的最宝贵的东西。在徐乐终于离开神武,走上自己道路之时,徐敢将这幅甲胄,交给了徐乐。

  在遭遇苑君玮,独斗恒安兵,冲击千余越大营之际,徐乐都未曾披甲。而在此时此刻,徐乐终于决定披甲。

  一旦披甲,就是死战。

  不死不休!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战(二)

  甲胄是纯黑色的,是札甲的形制,精钢被打制成一片片甲叶,再用牛皮索连接在一起。

  所有部件,全都完整。护胸,护膊,护腿,铁靴,掩心镜,护颈,兜鍪,铁面。

  这就是马战冲阵之用,遮护完全的重甲!

  比之现在大隋军中所有的甲胄,这幅札甲,形制略微有些古老,有些地方的纹饰,还带着北魏那个拓跋鲜卑帝国的特点。掩心镜也没有现在的甲胄那么大,只占据前胸不足三分之一的部分。

  但是每一片甲叶都被保养得极好,不见一点锈迹,这是需要每年都上油擦拭,再用柳条木炭吸附掉多余的油渍。

  保养之余,还需要层层包裹,隔绝空气,细密收藏。每年花在这副甲胄上的心思,绝不在少处。

  另外一个与现今常用军中甲胄不同之处在于,每一片甲叶上,都凸起了一个小点,密布甲胄之上,如一根根尖刺一般,森然可怖!

  这代表每一片甲叶,都是冷锻而出,用锤子硬生生打得薄下去,那些凸起小点,就代表原来这些甲叶的厚度!

  这些甲叶冷锻而成,坚固程度远超寻常甲胄,而且甲叶薄上一半,虽然分量不减,但披甲之士活动起来却方便了许多,这在战阵之中,就是无与伦比的优势!

  当年北魏,以柔然为锻奴,国都之侧,制甲兵之所连绵数里,出现了这种冷锻制甲技术。为一时甲胄制备技术巅峰,每一副冷锻瘊子甲,都足可以作为世家大族的传承之物!

  这种冷锻瘊子甲的花费,也是惊人,敲打出一片甲叶出来,往往就是十余天的功夫。而一副甲胄,甲叶何止上千片!

  徐乐端坐大石之上,韩约和韩小六两人,先为徐乐穿上一套丝绸所制战裙内衬,再为徐乐一一披上甲胄各个部分,细心调整甲胄各个部分位置之后,再用牛皮索栓紧。

  甲胄披完,外面再罩上一层露臂毡布战袄,拦腰狠狠杀上一道鸾带。

  披挂完整,站起身来,森然肃杀之气,就扑面而来。

  数十名庄客,呆呆的看着披甲完全的徐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从小看到大的乐郎君,此时此刻,就是完全的大将形貌,每一动作,似乎都有无穷血腥气弥漫而出。

  这就是介胄之士,这就是这个时代完整形态的武力巅峰之士!

  韩约双手奉上铁面,徐乐拿在手中,仔细端详一下,轻轻合在自己脸上。

  兜鍪内沿都有卡槽,铁面合上,发出轻微的咔哒之声。

  这张铁面,色做纯黑,铁面无嘴,只在眼睛处开孔。在铁面之上,赫然用朱漆绘着一副愤怒金刚像!

  在铁面合上的一瞬间,这血色的愤怒金刚像似乎活过来也似,在每个人心中,发出无声的咆哮!

  每名庄客,汗毛都竖了起来,而血也涌上头顶。如此徐乐,但为男儿,只想追随在他身后,冲杀向前,面前就算是一座山,也只一头撞上去而已矣!

  韩约默不作声的将吞龙牵了过来,韩小六赶紧给吞龙铺上一条挡箭的毛毡。

  徐乐踩镫准备上马,看着韩小六激动的一张脸,突然问道:“小六,我对你们交代的,都记住了吗?”

  韩小六蓬蓬的捶着胸口,喘着粗气道:“都记住了!到时候咱不会退后一步!和这些马邑兵拼了!”

  徐乐在面具后微微一笑,淡淡道:“只要听我的,一定能干掉这些马邑兵。”

  韩小六瞪大眼睛:“乐郎君教咱们的,都是……”

  徐乐点点头:“对,都是我爷爷传授的。”

  韩小六一蹦老高:“那就错不了!”

  徐乐笑笑,翻身上马。而韩约扶起徐敢尸身,抱了过来。徐乐俯身接过,将爷爷尸身放在自己身后,用皮索紧紧捆在自己身上。

  就让爷爷看着,我是怎样撕碎这些马邑越骑的!

  我不会让爷爷遗骸,有半点损伤,因为我只会向前!

  爷爷啊爷爷,你看着我!这只是向幕后那些播弄我们徐家命运之人,所讨的第一份利息!

  所有庄客,都看着徐乐的动作,每个人的脸都紧紧绷着。

  这个时候不用再说什么,也不需要再说什么。到了如此地步,无非就是一死而已,还能怎样?

  数十匹马被牵了出来,庄客们翻身上马。拔出了一柄柄的直刀。

  徐乐猛然一扯缰绳,吞龙猛然人立而起,长声嘶鸣!

  在吞龙背上,徐乐举手前指,直指山下马邑越骑方向!

  ……

  停兵山下,一丛丛的篝火,渐次熄灭。只有缕缕青烟,升上空中,被山风一卷,撕扯得支离破碎。

  马邑越骑分守各处道路,或者准备补眠,或者嚼着干粮。

  石朝志下定决心准备围困停兵山,这些颇有作战经验的马邑越骑,就是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这个时候,保存精力体力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了,还需要从神武县运来帐幕粮秣,说不得还要征发一些民夫,在各处道路上设下鹿砦,挖掘出壕沟,建立起更完整的封锁体系。

  无论如何,野外长围,都是一件苦差事。光是巡哨警戒的任务就繁重得要死。虽然石朝志许下了战后可以在桑干河谷各处村闾放手抢掠的赏格,但是这些马邑越骑还是不大打得起精神来。

  而陈凤坡几人,这个时候在石朝志所在之处,一一记下石朝志交代的要转运来的军资粮秣。十余名马邑越骑不耐烦的等在旁边,准备陪着他们去往神武,要是陈凤坡他们办事不利,说不得还要展示一下武力。

  陈凤坡一边听一边脸色越来越苦。这石朝志真的是狮子大开口了。民夫粮食马料帐幕无一不要,数目还颇为巨大。马邑鹰扬府储存在神武县的那些军资粮秣,至少得出去一大半去。一旦突厥南下,石朝志他们可以缩到善阳去,神武县到时候怎么办?

  可现在石朝志才遭逢一场败仗,死了那么多军将,正是最为疯狂的时候,要是自己稍稍抗辩几句,石朝志真的敢动手杀人!

  这帮中原佬,太原王家的人,直将咱们马邑人看得这般轻贱!

  可人在矮檐下,谁能不低头。除了刘武周治下,这马邑郡,还敢有谁硬抗这些如狼似虎的王太守直领五营不成?

  自己真的是造了孽了,当这些太守鹰犬时候洗劫桑干河各处村闾之后,自己还怎么有脸在神武县呆得下去?

  却不知道,有谁能阻止他们!

  就在这个时候,遥遥一声战马嘶鸣传来。这战马嘶鸣之声,竟然有若虎吼!

  而周遭马邑越骑,不少人已经从篝火旁站了起来,看着停兵山方向,面露骇然之色!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战(三)

  薄薄雾气,自停兵山脚下升起。山风虽然没有昨夜之烈,但仍将一层层雾气卷动掀开。让视线并不受太大阻碍。

  但这层薄薄雾气,还是让停兵山下景物变得有些朦胧。

  在这片朦胧之中,数十骑正缓缓下山而来。

  一直走到山脚之下,这数十骑队形密集了起来,然后毫不停顿的向着石朝志所在之处,推进而来。

  马邑越骑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这些徐家闾庄户,居然敢摆出骑阵,迎击马邑越骑!他们是疯了不成!

  昨夜夜袭虽然失败,但是在这个时代,本来夜袭就是风险极大的举动。夜间步下混战,战场不可控,队形不可控,死伤不可控。

  石朝志在停兵山上折了大半军将,狼狈而归。马邑越骑军士虽然承认徐家闾这些庄户百姓可能很能打,但主要致败之因还是石朝志太过骄狂。毕竟这里是边塞之地,日日面对马匪盗贼,突厥南侵,民风彪悍,人人都习得一点厮杀技艺,十岁孩子都能开弓。夜间步下混战,有个闪失也是难免的事情。

  但是真要拉开来,马上对战,马邑越骑却有坚定信心。他们一营人,足可击败上千边地民壮!

  他们马更好,甲胄完全,兵刃精利,骑军战阵操练精熟。这些民壮,就算有点勇力,又算得什么?

  在他们看来,徐家闾民壮,哪怕突然多了个什么被刘武周看重的乐郎君,也只有死守停兵山的份儿。他们只需加紧封锁,将这些徐家闾中人饿垮了,到时候上山一刀一个砍脑袋就是。

  结果一夜厮杀方过,天色才明,这些徐家闾庄客,居然就杀下山来,直面大队马邑越骑!

  当目瞪口呆不敢置信之后,马邑越骑上下,胸中升腾而起的就是怒火。

  一定要一个冲击,将这些徐家闾中人斩杀干净,才能让马邑治下,知道太守麾下越骑之威!

  麾下如此,石朝志更是怒火几乎烧穿了头顶。

  这些人怎么敢小看他,怎么敢!

  他自幼追随王仁恭,经历的战阵也不知道有多少了,从中原打到了马邑边地。结果昨夜几乎丢光了手下军官,今晨更被人欺上门来!若是稍稍退让软弱,让王仁恭得知,一定会砍了他的脑袋!

  唯有杀光他们,将那乐郎君头颅挑在枪尖,才能稍稍洗刷这份耻辱!

  石朝志两眼血红,大声下令:“吹角!结阵!”

  几名亲卫,取下随身携带的牛角号,呜咽吹动。各个路口扎下的马邑越骑,全都鸣号应和。停兵山下,一百数十起马邑越骑,翻身上马,向着石朝志所在之处汇聚而来!

  而石朝志狠狠的将兜鍪扣在头上,扎紧束带,翻身上马。在他身边二三十马邑越骑早已集结完毕,等石朝志上马,用力一挥手。这二三十骑大声呼哨,追随着石朝志,卷动烟尘,就迎上前去。

  陈凤坡这十几名本地马邑鹰扬兵被丢在原地,面面相觑。

  一名手下摸着脑袋,讷讷的问陈凤坡:“陈大,咱们是不是干脆跑了得了?”

  陈凤坡给了这家伙脑袋一巴掌:“跑什么跑?等石朝志收拾完了徐家闾,还不是得到神武找咱们?有家有口的,咱们能跑到哪里去?”

  另一名手下望着远处,叹息一声:“徐家闾真逃不过去了?”

  陈凤坡狠狠道:“他们自己笨!要是守在停兵山上,说不得还能多熬几日,现下下山来拉开阵势,这不是自己找死?一个个都是死心眼,这般结果,只是活该!”

  虽然嘴里骂着徐家闾中人蠢,可是陈凤坡却紧紧攥着坐骑缰绳,都快捏出水来了。

  又一名满脸皱纹,怕不有四十余岁的老卒叹息一声:“都是咱们神武本乡本土的人啊……当年老太公,也在这条河谷颇有遗泽……咱们还是跟上去罢。到时候和石将主讨个情,将他们尸身都埋了就是,也算是入土为安。”

  陈凤坡狠狠的啐了一口:“这情分却是难讨!”

  语声方落,他就翻身上马。老卒问道:“陈大,去哪儿?”

  陈凤坡一抖缰绳,没好气的道:“当然是跟上去,豁出这张老脸,再塞点家当,总换个让徐家闾这些蠢货入土为安就是!”

  神武鹰扬兵纷纷翻身上马,跟着陈凤坡就追了上去。

  这个时候,号角声在停兵山下此起彼伏的响动,一队队的马邑越骑向着这里汇聚而来。

  这些马邑越骑身着半甲,长短兵刃混杂。虽然并不是完整的战斗形态,但是每个人都坚信,徐家闾中人下山找死,要不了一刻功夫,就能将他们斩杀干净!

  一队队马邑越骑在行进中汇聚入石朝志的队伍当中,失却基层军将约束,队形有些混杂。石朝志身边亲卫呼喝着整理队形,将百余骑的队伍拉开。每一骑之间相隔七八步距离,却是便于各自行动战斗,不至于互相干扰。一百余骑排成四排,每一排都拉出二三百步的正面,第一排全部用长兵刃,持短兵刃的退到后面,跟随石朝志,一直迎上前去。

  石朝志左顾右盼,看着麾下列成阵势。在折损了大半军将之后,麾下列阵虽然比之以前慢了许多,队形也混乱了不少。但石朝志仍然坚信,只要一个对冲,就能将这些庄户粉碎!

  大队马邑越骑,蹄声连成一片,战马嘶鸣声声,一直来到山下林木之外,石朝志才举拳,让所有人停下脚步。

  再向前去,林木之中,这大正面的骑阵就有些施展不开了。

  每名马邑越骑都握紧了兵刃,死死盯着面前滚动的薄雾。

  薄雾之中,传来了整齐的蹄声,如轰隆隆的闷雷响动。

  马邑越骑心下有些讶异,这马蹄之声,怎生如此整齐?他们拉开二三百步的正面,已经不大好控制行进秩序了,对面只是一些庄客而已,怎么就能将蹄声控制得如此整齐?

  不少人手心忍不住就沁出了汗水来,紧紧握着手中兵刃。

  薄雾卷动,似乎里面藏着的是一只狰狞怪兽,转眼间就要冲出,展露爪牙!

  一骑终于从雾气当中走出,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这一骑胯下骏马,披着毛毡,神骏异常。一身黑色甲胄,有如地狱中魔神现世。更戴着一张铁面,铁面之上,就是朱红色的愤怒金刚像!

  在这一瞬间,每名马邑越骑,都觉得这愤怒金刚,在朝着自己怒吼!

  石朝志胸口如被大锤狠狠击打了一下,一时间都喘不过气来。

  这副甲胄,我知道,我知道!

  可是这副甲胄,怎么就出现在这里?

  徐家闾,徐家闾……这庄闾姓徐!

  而原来北周军中,那名无敌猛将,那个最终销声匿迹的家族,同样姓徐!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战(四)

  黑色甲胄身影破雾而出,倒提马槊,缓缓而前。

  铁面之上,愤怒金刚,有若活物,威灵可怖。

  在这黑色甲胄身影之后,又是几十条身影显现。

  但是石朝志目光,全落在那铁面愤怒金刚像之上。

  久远的记忆,一下浮现上心头。

  那时候王仁恭在朝中为朝散郎,在长安城中不过是一个可能有些前途的世家子而已。石朝志也还没到能为主家服役的岁数,跟着父母在长安城旁边的庄子里懵懵懂懂的度日。

  这庄子就在入长安的要道之旁,这些庄客子弟,最大乐趣就是看这道上去往长安城的各色人物。

  那时大业天子在位,收各地藩镇重将聚于都城,将世家出色子弟集中在身边为郎。就算是同为八柱国中的顶尖世家,也只能前往长安,一时间匍匐在大业天子脚下。

  当陇西李家前往长安之际,家兵队伍如长龙一般穿行在道中,领兵将领,俱为一时之虎贲。而在李家私兵之前,领着这支属于李家强军的身影,就是这玄色重甲,倒提马槊,铁面之上,愤怒金刚有若活物!

  大将之威,震慑得道路两边看热闹的人群,只是鸦雀无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玄甲大将身上!

  后来石朝志才知道了,这是大将徐敢!

  徐家自鲜卑六镇起,就追随陇西李家。当北周建国,八柱国横行天下,中原血腥死战,为天下决出最后一个胜者之际。徐敢光芒,压倒了不知道多少英雄人物。

  黑甲长槊,在黄河两岸血战,在关中之地血战,在河东之地血战,直捣北齐国都,无不留下了徐敢身姿。他所带领的玄甲重骑,让敌人闻风丧胆。就算是他的儿子,也少年成名,天下仰望!

  谁都以为,徐家为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家号,也会成为一时郡王。这凭一身本事,在乱世中扶摇直上的事迹,简直是每个为世家卖命最为羡慕的对象!

  当那夜宫中惊变,太子杨勇被废的动荡之后。徐敢却突然销声匿迹,世家中人,也再不提起这个名字,仿佛他就未曾存在过一般。

  那时石朝志已经长大成人,被选为了王仁恭身边家将,随他出任在外。隐隐约约听到这个事情,也不过只是感慨了一下,少年时候偶像,竟然是如此下场。

  可石朝志再也没有想到,在这荒僻的马邑郡中,在这停兵山下,在清晨的雾气中,又见到这身黑甲,这铁面之上的愤怒金刚像,又出现在眼前!

  入娘的,这哪是什么寻常村闾的老太公。这徐家闾中主事之人,就是突然销声匿迹的大隋重将,这曾经打得天下英雄都束手的人物。

  玄甲徐敢!

  石朝志在这清晨的雾气当中,只觉得自己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在这一刻,甚至只想掉头就走!

  雾气之中,几十名庄客组成的队伍,终于全部出现。

  几十名未曾披甲的布衣庄客,手持直刀,组成了一个密集的阵列,默然站定。

  石朝志还在震惊恍惚之中,身边亲卫却发出了嗤笑之声。

  骑军阵列,向来是以疏散为上。这才便于马上骑士动作,不至于互相干扰。对步军大阵,这疏散的骑军阵型,就可以控制尽可能大的正面,将数量远超过过自己的步军阵列牢牢压制住。

  而对方也是骑阵,摆出对冲架势的话,那就对冲也罢。两骑之间相隔七八步的距离,足够对冲双方一骑骑的捉对厮杀了,双方碰撞之际,生死就全看自己的本事。

  可这几十名庄客组成的骑阵,两马相隔只有一步不到的距离,几乎可以说是膝盖挨着膝盖,也只有单薄的两列而已。马邑越骑延伸出去足有二三百步的骑阵正面,足可以将这小小骑阵三面都包围住狠打!

  这么小的间隔,这些马上骑士,还怎样动作?这不是聚成一团等死么!

  更不必说这些庄客,都未曾披甲,手中兵刃也是直刀居多,和这样的对手列阵而战,简直有点侮辱马邑越骑的声名。

  嗤笑声次第响起,最后连成一片,有的马邑越骑在马上笑得只是东倒西歪,老成一些的,也微微摇头。

  几名亲卫冲着石朝志大声请命:“将主,下令罢,一个回合,就把他们都打下马来!”

  麾下儿郎的高昂士气,终于将石朝志从恍惚中唤醒。他死死看了一眼静静立马在那儿的玄甲骑士,咬咬牙齿。

  玄甲徐敢,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是他们这些人的天下!

  就算是玄甲之下当真是那位徐敢,自己也要取下头颅,向王仁恭请功。更不必说徐敢应该老得不成样子了,这玄甲之下,应该就是那什么乐郎君!

  徐敢宿将,哪里会摆出这样一个可笑的骑阵出来?

  石朝志终于下定决心,举起手来,准备一个冲击,堂堂正正的打垮眼前的骑军阵列。将这玄甲所系着的传奇,彻底粉碎!

  这已经不是你的时代了!

  而徐乐静静的看着对面有些凌乱的马邑越骑骑阵,看着对面领军将领稍稍迟疑之后,还是将手举了起来。

  徐乐缓缓竖起长矛,再稍稍前倾。

  身后几十名庄客紧紧绷着脸,紧张得喉结不住上下滚动,但仍然同时点镫。

  几十匹战马迈动步伐,整齐向前涌动。几十把直刀向前平举,指向对面那似乎不可战胜的马邑越骑骑阵!

  对面石朝志手也狠狠挥下,马邑越骑大阵顿时也迎上前来。两翼加快速度,中央却稍稍压住坐骑步伐,整个阵型成凹字形,摆出了一副准备三面攻击的架势。

  徐乐冷冷的看着对面马邑越骑动作,手中马槊,渐渐放平。

  几十名庄客,在看着马槊放平的那一刻,陡然爆发出一声大喝,同时猛踹马腹。几十匹坐骑,长声嘶鸣,放开脚步,加速向前!

  而马邑越骑,这个时候也同样提速,狠狠的迎了上来!

  数百匹战马蹄声如雷,溅起大团大团尘土,就要在停兵山下互相碰撞,决出胜负!

  石朝志大声怒吼,冲在队伍前面。

  他只坚信,这场骑战,胜利者毫无疑问将会是他。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徐家藏在马邑郡苟延残喘,就在此处,他会将这曾经耀眼的徐家,彻底铲除!

  玄甲徐敢,你的时代过去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一战(五)

  两支骑阵,狠狠。碰撞在一起。

  在碰撞的一瞬间,天地中一切都静止了下来。

  而在徐乐眼中,伸向自己的那杆马槊,似乎也是静止的。

  持马槊那员将领,长脸细眼,短髯如钢针一般,面目的每个细节徐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身子前倾,马槊尽力前伸,想借着马速,提前将徐乐捅下马来。

  徐乐陡然一声大吼,声若霹雳!

  自雾气中出现之际,一路上徐乐就沉默冷硬得如同一块冰一般。但心中,只有一团热血在翻滚,在怒号。只想将这天捅破一个窟窿,也许才能稍稍抒发一点心中的怒气!

  爷爷已经认输了啊,爷爷已经退避到这小村闾当中,已经成为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直到临死,也不告诉自己父亲死在谁的手里。

  可这老天,怎么还不肯放过他?

  若说此前,徐乐少年意气风发,但还只是想展现自己的本事,在这个时代成就一番功业。对谁都没有太深的仇恨,打过了之后一笑化解也罢。

  斗云中,闯千余越大营,更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所钟爱的一场刺激的冒险而已。

  那么现在,徐乐只想将害爷爷死去,害自己父亲死去,这台前幕后的一切对手都揪出来。若这个势力就是整个时代,那么徐乐不惜将这个时代都掀翻!

  徐乐并未伸出长槊,只是在石朝志长槊就要及身之际,随手一摆,已经打偏槊锋,将手一压,就将那只长槊握在手里!

  这个时候徐乐马槊才出,闪电一般直刺而出,同时夺槊左手后引,拉得石朝志在马上动弹不得。

  石朝志下意识的还想挫腕夺槊回来,这一耽搁,徐乐马槊刺来,他想撒手闪避已经来不及了。这一记马槊直刺,就破甲而入,直戳。入石朝志小腹之中!

  一旦马上骑战,徐乐就如龙归大海,所向无前。

  徐乐总会遇到能够旗鼓相当的对手,但不是在这停兵山下,对手也不是王仁恭麾下家将石朝志!

  石朝志只觉得小腹处一凉,浑身气力,就从这发凉之处飞快流泻而出,一时间石朝志还懵懵懂懂的分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

  自己不是正率领绝对优势的麾下健儿,对一群村闾之中庄客发起冲击,打一场必胜的战斗,怎么突然就没了气力,胳膊都无法抬起来,整个人只想软软的倒在马上?

  而面前那个愤怒金刚像,似乎真的活了过来,在怒吼,在咆哮,自己只是这愤怒金刚脚下,最为微不足道的存在?

  徐乐猛然双手交力,裆劲下压,吞龙长声嘶鸣,强健腰背完全支撑住了主人的发力。

  两杆长槊在手,徐乐整个将石朝志从马上挑了起来,横飞而过,直向下坠落!

  而徐乐已经越过石朝志坐骑,如一柄最为锋锐的长矛,直指向对方骑阵深处!

  石朝志昏昏沉沉的从空中落下,看到了这名玄甲战士背后绑着的一位老人。

  老人白发如雪,紧紧的贴着这名玄甲之士,已经没了半点动静。

  石朝志这才恍然明白过来。

  这个老人,就是当年名震天下的玄甲徐敢,而和自己正面对冲的那玄甲之士,就是那位乐郎君。

  而自己已经被这乐郎君挑飞在空中,自己也要死了!

  血雨从石朝志创口撒落,马邑鹰扬府越骑营营将石朝志跌落尘埃,接着万马践踏而过,就此战亡。

  密集的徐家闾庄客骑阵,紧紧跟着徐乐,直撞而入。

  在徐乐挑飞石朝志之后,双方骑阵终于真面目碰撞!

  马邑越骑只以为这是一场最为轻松的交手战,自己占据兵力优势装备优势,正面大到可以三面包着对手打,这样怎么可能输?

  可一交手,石朝志就已经冲天飞起,不及惊骇,就已然和徐家闾庄客骑阵撞上。这个时候,马邑越骑才发现,对方的密集阵列,几乎是无可撼动!

  直刀如林指出,每一名马邑越骑觉得自己至少面对着四五柄直刀。交手之际,一刀劈开长兵刃,另外至少还有三四把直刀指向自己!

  就算是自己能顺利的捅翻一名对手,另外三四把直刀劈来,也只有中刀落马,被践踏成肉泥的下场!

  寻常对阵,就算是马上本事不如对手,足够的空间还有回旋的余地。但是现下面对着如墙而来的徐家闾庄客骑阵,完全无从躲避,无从展现自己精湛的马术,身前身侧全是森寒的兵刃,这叫人怎生打!

  人喊马嘶之声,骤然爆发而出,压倒了如雷的蹄声。

  在徐家闾庄客选择冲撞的正面,马邑越骑阵列骤然就空出一个缺口,在这个冲击正面上,所有马邑越骑被一扫而空!而徐家闾庄客就这样越过了第一道马邑越骑阵列,踏过满地尸身,每个人脸上都是不敢置信的表情,不敢相信,就这样轻易摧垮了对方的阵列,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

  所有徐家闾庄客,都是报着必死之心追随徐乐冲击,排除这样一个所有人都认为找死的密集阵列,没想到居然就这样摧垮了第一排的敌人!

  韩约也放倒了自己面前对手,指着徐乐冲击在前的身影,吼声如雷:“跟着乐郎君,杀透他们!”

  徐家闾庄客狠狠踹着马腹,继续挺起染血的直刀,追随徐乐的玄甲身影,追随着徐乐背后已经故去的老太公徐敢,向着面前一层又一层的马邑越骑阵列,继续冲击而前!

  只是这一次,他们下意识的让自己队形更加密集,更像是一堵墙,冲击得更加坚决!

  这一次,他们相信自己能打赢!

  不知道谁率先怒吼,接着几十名庄客全都扯开了嗓门:“杀!”

  徐乐仍然冲击在前,毫不停顿,双槊展动,迎面马邑越骑被捅得人仰马翻。

  身后响起的,是数十上百骑狠狠。碰撞之声,是兵刃入肉之声,是人马垂死惨叫之声,是马蹄踏过骨肉血泊之声。是几十名庄客一起怒吼之声!

  这就是爷爷昨夜教传的徐家骑战之术,是传自大燕绝代双骄慕容恪和慕容垂的骑兵战术,是那个慕容鲜卑一时间压服中原的重骑冲阵战术。

  密集阵列,如墙而进。单纯的拼性命,拼消耗,直到压倒对手。

  这在后世,在拿破仑的法国,在贵族化骑兵因为大革命没落之后。马术并不精良,战技并不精熟的平民子弟组成的新骑兵所选择的战术,也就是这个。

  骑兵墙式冲锋!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战(六)

  任何时代,选择什么样的战术都有其历史背景。

  在古典军国主义没落之后,骑兵在东西方都变成了贵族化的兵种。

  疏散阵列,控制尽可能大的战场,用以压制尽可能多的对手步兵。掩护自己的步兵阵列以有利态势对对方发起攻击。

  而骑兵对战,同样是拉开阵型,以双方个人武勇决出胜负。

  汉末以后,门阀制度走向顶峰,私兵化制度走上顶峰,骑兵更是各自世家直属家将家兵的精锐力量,再配合以征发抓捕而来的大量可以消耗的步兵,就构成了汉末以来数百年乱世的战争形态。

  异族政权的少量本族精锐,基本上都是这种贵族化的骑兵。留存的汉人世家,也有样学样,哪怕江南东晋宋齐梁陈,也不能免俗。

  慕容家以辽东小族崛起,四面皆敌,崛起之初,装备匮乏,想建立起大规模的步兵军团都没地方找人去,一开始只能拼本族子弟的性命。

  慕容恪和慕容垂这绝代双骄,就发展了骑军战术,建立起这种密集墙式阵列。连番大战,所向皆捷,直到建立燕国。

  但在门阀化的时代,这些本族子弟精锐和对手拼性命拼消耗的战术,并不能持久,在建立燕国之后,这样的战术很快又被抛弃。只留下一点遗泽,为后世拓跋家的鲜卑六镇学去,为徐敢所继承,最后教传给了徐乐。

  究其本质,就是将骑兵同样拉到了可消耗的层次,硬碰硬的解决战斗。只有在贵族统治崩塌,能有效动员全国力量之后,才能恢复这种古典军国主义式的战术和制度。

  在西方,到了拿破仑时代,旧贵族几乎一扫而空,踊跃参军的平民子弟组成了大军团,这些平民子弟组成了新的骑兵部队,采用了这种战术,一时间也在欧陆无敌,打出了赫赫威名。

  今时今日,在停兵山下,这骑兵墙式冲锋阵列,在这个时代再度展露了他锋利的獠牙。

  若是有人能从空中向下俯瞰,就能看见松散的马邑越骑阵列,虽然已经将几十名庄客组成的阵列几乎完全包裹起来。但是这几十名徐家闾庄客,仍然一层层的凿穿对手,双方碰撞之处,人仰马翻,但是倒下的,几乎都是独自而战的马邑越骑!

  以徐乐为锋刃,徐家闾庄客,如一道不可阻挡的洪流,在身后留下的都是满地尸首血肉,是到处炸缰乱跑的空马,是在地上还没死去,挣扎呻吟的马邑越骑!

  徐乐冲杀在前,已经杀红了眼睛。

  徐敢一手教传出来的徐家闾庄客有勇力,有技艺,足够支撑他们完成密集墙式冲锋。但是毕竟没有战阵经验,必须要有一个箭头也似的人物,冲杀在前,带动他们的冲击,鼓起他们的勇气,直到这冲击变得无可遏制!

  此前徐乐未至,徐敢无法用出这样的战术击破马邑越骑。但当徐家闾庄客有了徐乐这样一名马前无敌的领军人物,被带动着发起如此密集冲击的徐家闾庄客,就变成了战阵之上恐怖的大杀器!

  面前一名名马邑越骑的面孔出现,而徐乐双槊盘旋飞舞,以最干脆利落的招式,将他们一一捅下马来。血雨飞舞,落在玄甲之上,落在铁面的愤怒金刚像上,让这身玄甲,越发的狰狞可怖。

  面前又是两名马邑越骑出现,但这两名马邑越骑再没了此前对手迎上来那般坚决,一人放慢了马速,一人猛扯缰绳,一副准备掉头就跑的架势。

  不等徐乐催策,吞龙一声长嘶,后蹄用力,腾跃而出,一名马邑越骑惊骇的张口欲呼,徐乐一槊就从他嘴里捅了进去,槊锋从后脑冒了出来!再一扯出,带出满槊鲜血碎牙。

  另一名马邑越骑已经调转马头想走,杀红了眼睛的徐乐,脱手就将马槊掷出。

  马槊经天而过,从他背后没入,顿时破甲透体而出,直扎入他坐骑颈项之中。战马惨嘶带着主人倒地,那马邑越骑尸身就这样连在坐骑之上倒地,还在竭力挣扎,想脱身而出,但胸口给开了这么大一个窟窿,哪里还能生还?

  徐乐环视左右,面前已经没有敌人。

  四排马邑越骑阵列,就这样被一举杀透!

  身后马蹄声响起,徐乐回首,杀气四溢。从后赶来的,却是韩约,这长大汉子两面铁盾在手,神荼大盾下缘,郁垒小盾突出的狼牙,俱是血迹,透阵而出,也不知道有几名马邑越骑倒在他的盾下。

  接着就是同样浑身浴血的徐家闾庄客,一次冲击,这些老实巴交的庄客们身上也多了无穷杀气,策马而至,不等徐乐号令,就齐齐掉头,转向身后马邑越骑,自然形成密集阵列。

  几十名庄客,倒下快有二十骑,剩下的已经不足四十骑。但这如墙密集阵列,再度集结,仍然没有半点松动迹象!

  而马邑越骑,在他们冲锋途中,落马死伤的,倍于徐家闾庄客损折,剩下的人马虽然还占据绝对优势,但已经乱成了一团,乱纷纷的扭在一起,不成队列,惊惶的望向再度集结的徐家闾庄客。

  每名马邑越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王太守精心打造出来的这支军马,居然在硬碰硬的交手战中,对着一群庄客,败得这么干脆利落?

  这营越骑,军官几乎一扫而空,连将主石朝志都战死当场,虽然还有人数优势,但是这些往日鼻孔朝天,也并不畏惧厮杀的马邑越骑,真的没有半点的战斗意志了。他们不知道该怎么样和这群徐家闾庄客打,也再没有军将能够站出来,重整阵容,迎击徐家闾庄客的掉头再度冲击!

  徐乐背着徐敢,缓缓上前,染血马槊高高竖起,接着再度向下倾斜。

  身后几十名庄客,粗重的喘息着,却毫不犹豫的催动坐骑,几十名同样染满鲜血的战马,迈动脚步,滚滚而前。

  徐乐马槊倾斜度加大,身后几十骑速度也慢慢加快,转眼间就要再度形成冲击态势,撞入混乱的马邑越骑之中!

  一名马邑越骑撕心裂肺的大喊一声,扯动缰绳,掉头便走!

  这一声惨嚎,似乎就是信号。剩下那还占据人数优势,装备完全,向来以马邑郡中精锐自居的越骑,全都扯动缰绳,掉头便走。

  不管向哪个方向而去,只要逃离这玄甲杀神越远越好!

  停兵山下,马邑越骑军溃!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战(七)

  马邑直领五大营,越骑三营从来自诩为马邑鹰扬府第一精锐,眼高于顶。

  自从王仁恭执掌马邑郡,拼力扩充马邑鹰扬府以来,就将马邑最为悍勇的轻侠少年,将军中最为勇力之士,塞到越骑营中,越骑营中军将,也都选用自己的家兵家将充当,以确保马邑越骑对他的绝对忠诚。

  人事如此,装备军资供应,自然也是最好。这般堆砌下来,马邑越骑也就眼高于顶。除了同在一郡的恒安鹰扬府让他们有些忌惮之外,天下军马,都不放在他们眼中。自以为是边地出身之精骑,一旦大举南下,任何对手都会被他们横扫,将辅佐王仁恭成就一代霸业。

  去年河东雁门马邑三家联军,与突厥人一场血战。战场见到了那些吃薄饷装备杂乱的恒安鹰扬府战场上血战之姿之后。马邑越骑对恒安兵倒是有了几分忌惮,虽然双方僵持,也不敢轻易启衅,只等王仁恭将一切安排停当再启战端。

  但是比之元气大伤的雁门兵和唐国公麾下的河东兵,马邑越骑还是以为要强过他们。一旦王仁恭率领他们南下,就会让中原腹地之人,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边地铁骑!

  但这份一直以来支撑着马邑越骑骄横之气的虚火,在停兵山下,就彻底被粉碎。

  一帮被他们赶上山的村闾庄客,拉出一个密集阵列,就这样不管不顾的撞了上来。马邑越骑声势更为惊人的骑军阵列,就这样被一举击穿!

  而从两翼包抄上来的马邑越骑,根本无法加入到战团当中,向着中央汇拢,反而更加加剧了战场的混乱。

  当徐乐挑飞石朝志,率领庄客杀透重围,再度掉头过来之际。马邑越骑已经自己乱成了一个大疙瘩,一片人喊马嘶之声,落马甲士在地上哀嚎挣扎,战马踩在血肉上不住打滑,炸缰空马在停兵山下到处乱窜,又加剧了这一团已然不可收拾的混乱。

  每个人都是懵懵懂懂的,这一仗怎么就败下来了?

  他们没有轻敌,阵列完整,节奏得当,纵然是没有军官少了些秩序,但怎么就这一下就给打得崩溃?

  当徐乐转身而来,铁面上愤怒金刚森然的注视着他们,那一柄满是血肉的马槊再度缓缓前倾之际,所有马邑越骑,在这一刻都丧失了抵抗的意志。

  如果说徐家闾庄客的密集骑阵是他们看不懂的东西,一身玄甲徐乐的武勇,却是每个人都看得明白的!

  他们的将主,在马邑军中也算是有勇力有胆色的石朝志,一个照面就被挑飞。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挑飞,多少马邑越骑,都看见了从石朝志身上洒落而下的血雨!

  而徐乐永为锋矢,马前无一合之敌,一路上两支马槊飞舞,不知道多少马邑越骑被徐乐捅下马来,生生为部下凿穿一个口子出来。

  当徐乐再度转身过来,看着那一身狰狞可怖的玄甲,马邑越骑赫然就产生了弱小动物碰见天敌的那种感觉!

  而徐乐背后,背负的老人尸身,更加剧了他们的恐惧。

  边地之中,血亲复仇为上。负尸血战,不死不休。

  自己这些马邑越骑,怎么就惹上了这个凶神?

  当徐家闾庄客如墙阵列,再度向前移动之际。剩下还有大半的马邑越骑,在撕心裂肺的喊声当中,彻底崩溃!

  这些马邑越骑,扔下兵刃,摘下身上甲胄,丢掉一切负重的东西,只剩下一人一马,不辨方向,伏在马上埋头奔逃,有的马邑越骑在逃命之际昏头转向的撞在一起,马上骑士滚落下马,还挣扎起来,一瘸一拐的想用两条腿逃出一条生天!

  而这边徐乐,马槊已然完全放平,再也不管身后徐家闾庄客跟不跟得上,吞龙速度提到最高,仿佛就要这样一直追杀马邑越骑直到世界的尽头!

  吞龙闪电一般掠过战场,几名落马马邑越骑抬起手来,不知道是想抵抗还是想求饶,但是徐乐没给他们发声的机会,马槊如龙一般闪动,每一槊都是捅入胸腹之间,冲力让这些马邑越骑都被挑离地面,徐乐再随手一甩,再去寻找下一个对手。

  转瞬之间,吞龙在战场上盘旋,惨叫声中,又是七八名来不及逃脱的马邑越骑,就这样被徐乐干掉!

  当徐乐抬起头来之际,这一片满是血肉尸首的战场之上,已经再没有一个站着的人。

  而徐乐犹自不肯罢休,寻着那些马快的越骑逃走方向,又要狠狠踢动马腹,继续追下去!

  猛然间旁边伸过一只手来,重重按住徐乐肩膀:“乐郎君,杀得够了!”

  徐乐回首,铁面后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狠狠盯着来人,马槊抬起就要扎下去。

  那人却毫不闪避的迎着徐乐,满脸恳切。

  正是韩约。

  这长大汉子也是满身血痕,身上带了几处创口,现在还在汩汩朝外淌着鲜血。一头一脸的大汗,却是再认真不过的看着徐乐。

  “阿乐,老太公也不想你这样,杀得够了,停手吧……”

  几十名庄客,已经停下了坐骑脚步,在十几步外,胸膛剧烈起伏,只是这样静静的看着徐乐。

  韩小六也在队列当中,这小子却奇迹般的一点伤都没带,苍白着一张脸左右看看,突然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一边吐一边擦着满脸鼻涕眼泪,尤带少年稚气的声音还有点哭腔。

  “乐郎君,杀得够了,咱们埋了老太公罢……”

  徐乐茫然的松手,满是血污的长槊,沉重落地,溅起几点血泥。

  徐乐伸手摘下铁面,铁面后仍然是那张英挺俊朗的面孔,但眉宇中却多了一些什么东西,让徐乐原来有点稚嫩的气质,在这一战之后,彻底消失不见。

  玄色重甲,一身血肉。玄色重甲之后,却是这样一个英俊得几乎点尘不沾的少年。这种反差,强烈得到了极处。

  入眼之处,都是血色,是到处散布的马邑越骑尸身,是战场上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背后爷爷的身体,已经冰冷。

  在这一刻,徐乐终于真正感受到,自己爷爷死了。

  再也活不过来了。

  这个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去面对了。

  在马背上,徐乐一身玄甲的身形摇晃几下,仰头便倒了下去。

  韩约忙不迭的伸手将徐乐扶住,惶急大喊:“乐郎君!”

  几十名庄客也都忙不迭的打马围了上来:“乐郎君!”

  这一战之后,年轻的徐乐,已经真正成为徐家闾残存之士的主心骨!这几十名徐敢也花了不少心思调教出来,经历一战血腥战事洗磨之后,初步展露爪牙的数十虎狼之士的主心骨!

  第一百三十章 一战(八)

  无穷无尽的梦魇,铺天盖地而来。

  前后左右皆是敌人,而环顾左右,俱是自己战友的尸首。韩约抱着半面残盾,闭目垂首,再无声息。

  敌人身形高大,有若金刚魔神。行动当中喷烟吐雾,带动雷霆。手中挥舞兵刃,都如殿宇巨柱,落在地上,石崩土飞。

  这样的敌人,源源不绝,布满整个视线。

  而自己就是孤身一人,剑甲俱残。自己终于感到了惶恐,想回头寻找那白发飘拂的高大身影,但却什么也找不到。

  徐乐这才恍然明白,爷爷已经死了。

  就在这一刻,徐乐睁开了眼睛。

  入眼之处,是韩约一张大脸,满脸是汗,只是凑到自己面前。看到自己睁开眼睛,这个朴实汉子总算露出安心的笑容,猛一拍掌:“乐郎君醒了!”

  旁边顿时响起了韩大娘的叱喝声:“嚷嚷什么?乐郎君带着你们打这一仗,累得脱力了,正是要静养,你嗓门太大,闪一边去!”

  就见韩大娘提着一个洗刷得干干净净的兜鍪,不知道从哪里接的水,还烧热了,挤过来递到徐乐身边:“乐郎君,先喝口热的,身子怎么样?”

  徐乐自己心里有数,他远没到厮杀脱力的地步,只是伤心过甚而已。没接韩大娘递过来的水,徐乐第一时间就问道:“我爷爷呢?”

  一堆庄客挤在徐乐身边,都是一副关切的模样,听到徐乐问话,各自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生怕又惹得徐乐伤心,再晕过去。

  韩大娘轻声道:“已经把老太公从乐郎君身上解下来了,我亲手给老太公洗了一下,就等乐郎君醒来发话,怎样措置老太公的遗骸。”

  几名庄客让开,就见几具马鞍拼在一起,徐敢双手放在胸前,静静的躺在马鞍之上。

  徐乐挣扎起身,踉跄走到爷爷身边,单膝跪地,垂首默然不语。

  庄客们肃然而立,鸦雀无声。经历一场血战之后,这些庄客肃然而立,已经有些杀伐之气。

  韩大娘走到徐乐身边,轻声道:“乐郎君,你也别太自苦了。老太公祖籍何处,我们就是再辛苦,也要帮着乐郎君抬老太公遗骸还乡安葬……”

  徐乐轻轻摇摇头,站起身来,久久注视着自己的爷爷:“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还乡?徐家闾就是我的故乡,现在也没有了,就把爷爷火化了罢……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

  徐乐转向韩大娘,俊朗而苍白的面孔上,甚而还带着一点薄薄的笑意。

  “爷爷死了,我可没死。害爷爷走到这一步的,爷爷未了的心愿,就是我来完成!”

  韩大娘默然点头,招手道:“阿约,小六!”

  韩约和韩小六都越众而出,来到韩大娘身边。

  韩大娘对着他们道:“我们一家性命都是老太公救的,现下乐郎君要为老太公报仇。你们就算是舍了这条性命,也要追随乐郎君到底,不然就不是我的儿子!”

  这个胖壮中年妇女,粗手大脚,面目粗粝,但在这一刻,凛然有威。

  韩约默不作声,跪倒徐敢遗骸面前,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又默然起身,站在徐乐身侧。韩小六也有样学样,给徐敢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嘟囔道:“这还用得着娘你说?”

  徐乐目光转向庄客们,不等徐乐发话,庄客们就乱纷纷的开口。

  “咱们跟着乐郎君,杀了这么多马邑兵,现在还能去哪里?”

  “韩家性命是老太公救下来的,我们就不是老太公救下来的?”

  “这世道,不给咱们活路。咱们就跟着乐郎君杀出一个活路来也罢!”

  “咱们这条命,以前交给了老太公,现在就交给了乐郎君。只要乐郎君不负了我们!”

  一众庄客,纷纷经过徐敢身边,跪下重重叩首,再自然成列,静候徐乐号令。

  徐乐深深吸口气:“准备火葬我爷爷,收拾战场,计点缴获,然后我们向北走,去寻刘武周去!我就帮刘武周和王仁恭干上这一场了!”

  几十名庄客大声应诺:“谨遵乐郎君号令!”

  ……

  陈凤坡几人,同样落荒而逃,直离开停兵山二三十里,这才惊魂稍定。

  胯下战马已经跑得脱力,一旦陈凤坡几人停下,这才嘶鸣一声,轰然倒地。亏得几名手下跳得快,才没给压在马下。

  陈凤坡的坐骑虽然没有倒毙,但也累得够呛,直喷白沫,看来是走不动了。

  几名手下一边手忙脚乱的料理死马,一边游目四顾,看看自己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停兵山下一战,最后徐乐单骑而出,一副斩尽杀绝的架势。实在是吓到了陈凤坡几人,这个时候就只顾得逃命了,哪里还能分辨什么方向?

  几名手下现在惊惶未定,都分不出这是哪里。还是陈凤坡老成一些,一拍大腿。

  “入娘的咱们怎么朝北跑了?这一下就二三十里下来,今日哪里还能回神武县?”

  几名手下这才认出了地形,纷纷摇头,就有人劝解陈凤坡:“陈大,马累死了不少,其他的也走不得了,这里也有咱们相熟的村闾,就先歇息一下也罢。这些马邑越骑打败了,回神武县也不会消停,总要寻人晦气,咱们就在这里躲一阵也罢。等风声过去了再回去也就是。”

  陈凤坡一琢磨,似乎也是这个道理。自己虽然在神武县有家有口,但妻族也颇有力量,足以自保。这个时候,自家先省了直面马邑越骑的恼羞成怒也罢!

  他一拍手下肩膀,夸赞一句:“你小子倒是晓事,咱们倒霉,摊上这么个差事。这个时候避避风头要紧,附近哪家村闾你熟悉,咱们就去那里!等这事情过了,回神武少不了你小子的好处!”

  手下眉花眼笑:“这附近牛门闾,小人妻舅就在这里,陈大要在这里安顿,全是小人妻舅招待!至于好处什么的,也不敢想,以后少碰上这等吓人场面,就算是祖上积德了!”

  众人正要放松心情,去往牛门闾。就听见道左马蹄声响,气急败坏的声音同时响起:“这不是神武的那些家伙?老爷们打生打死,你们倒是逃得飞快!”

  陈凤坡几人惶然回首,就见一队马邑越骑败兵,也不择路径,逃到这里来。人人盔歪甲斜,却满身满眼的戾气。败残之军,纪律最坏,最是凶狠。看到和这些马邑越骑道左相遇,陈凤坡一颗心直朝下沉。

  这可是坏了!

  ……

  柴堆之上,火光升腾而起,将徐敢身形渐渐吞没。

  徐乐摘了甲胄,牵着吞龙,出神的看着这跳动的火焰。

  过去十几年的经历,就在这停兵山下干脆利落的被斩断,再也无法回头。自己只有努力向前,完成自己的使命,照顾好这些继续追随自己的子弟。

  还有,为爷爷报仇。

  不管是王仁恭,还是那些在中原腹地,名都大邑,将爷爷逼迫到这边地安身的仇人,自己都不会放过。

  火势越来越大,将自己爷爷在这世上的所有痕迹抹去,就算是有些骨灰,山风一起,也将被吹散。就落在爷爷呆了十几年,陪伴了自己十几年的徐家闾左近山川大地上。

  这也就算是将爷爷好好安葬了罢……

  陪伴自己的,只有爷爷留下来的一副甲胄而已。

  徐乐用力的揉揉眼睛,翻身上了吞龙,不多发一言,将手一招,率先而去。

  韩约以降,数十名庄客,包括韩大娘在内,都默然策马而去,再不回首。

  当所有人背影都远去之际,就见火光中烟气如缕,如马腾跃,似乎驮载着徐敢精魂,跃马而去。

  半空之中,烟气如聚,似乎幻成一名与徐乐面目相似的青年,携着娇美妻子,正在含笑等待着徐敢精魂到来。

  三人重逢,目光只是落在越去越远的徐乐笔直如剑的背影上。

  山风再起,这点烟气,转眼消散。

  第一百三十一章 急雨(一)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马邑郡中的一天,又这样过去了。

  一行队伍,在夜色中迤逦向北而去,正是徐家闾中人。

  徐乐已经卸了甲胄,策马走在前面。一路过来,都是沉默。

  这条路,已经是徐乐第二次走了。

  短短半月之前,当徐乐离开神武第一次踏出家门,正是对外界有着无比幻想,对自己充满信心,跃跃欲试,想对这个世界展露自己的锋芒。整个天地对自己而言都是新鲜的,是充满无限可能的。

  可是第二次踏上这条道路,心情已经迥然不同。

  血淋淋沉甸甸的责任,已经背负在身。外面的世界,再不是那般充满阳光,而是已然对徐乐展露了獠牙,前路茫茫,正未可知。

  夜色之中,原来温和儒雅的少年面庞,已经多了些冷峻深沉,再不是当初的模样。

  一众徐家闾庄客,也沉默而行。并没有人发出什么声音响动。

  这些徐家闾庄客,短短一日,也变了模样。不少人披上了从马邑越骑身上扒下来的甲胄,换了马邑鹰扬府的制式军中兵刃,骑着军中的高头大马,沉默而行,每个人身上都有了淡淡的血腥气息。

  突然之间,队伍微微有些骚动起来,前方不远处,隐隐有火光闪动,照亮夜空。

  走在前面的徐乐停下马来,微微皱眉。

  不等徐乐回头招呼,韩约兄弟两人已经从后追上。

  徐乐轻声发问:“起火的地方是哪里?”

  不等兄长开口,韩小六已经抢在前面答话:“是牛门闾!咱去那儿转过,通云中大路旁的一个闾寨,比咱们徐家闾热闹!”

  徐乐默然点头,韩约看着徐乐表情,也没多说什么。

  哪怕是心思简单的朴实汉子,韩约也能知道这火起代表了什么。

  马邑越骑给打得崩溃,四散奔逃。从来败兵都是最为凶恶的存在,会将地方糟蹋得如同一片白地一般,好长时间,才能将这些败兵收拢起来重新恢复建制和秩序。有些败兵干脆就一直转为了流寇盗匪。

  深夜村闾处火光升腾,毫无疑问就是就是这些马邑越骑败兵所造的孽!

  放在平日,韩约说不得就要劝徐乐伸手去管一下了。收拾掉这些手下败将,还本乡本土一个平安。

  可是现在这话却说不出口,谁知道王仁恭的报复会什么时候到来?在这里耽搁,说不得就要把他们这支队伍全都给葬送了!

  就连性子比自家大哥冲动十倍的韩小六都明白这个道理,眼睛翻着,想说什么,却强自按捺住。烦躁得只是扯自己坐骑缰绳,让胯下战马不住的低声嘶鸣。

  几十名庄客也都看到了远处火光,全都停了下来,队伍当中,发出了低低的议论之声。

  徐乐沉默一下,露出一点冰冷的笑意,一指火光升起处:“走,我们先将这些家伙料理了。”

  韩约一怔,低声道:“乐郎君,可北上之事……”

  徐乐一笑:“刘武周总在那儿,云中城也搬不走。早一天迟一天,有什么打紧?这是神武本乡本土之地,我能眼睁睁的看着乡亲被王仁恭的人马糟蹋?”

  韩约仍然迟疑:“可王仁恭要是暴怒……”

  徐乐笑意更冷:“我就怕他暴怒得不够厉害!最好马上就对云中城动手!最好能从善阳城那个乌龟壳出来,站到我的面前!”

  韩约默然不语,隐隐约约感到,以前那个和蔼可亲的乐郎君,似乎有些变了。

  徐乐掉头,对麾下子弟呼哨一声,举手前指,正对着火光亮起方向,一扯缰绳,吞龙欢快的长嘶一声,迈步便行。

  韩约还在旁边迟疑,韩小六已经兴奋的振臂高呼:“乐郎君带着咱们去收拾那些兔崽子,大伙儿走啊!”

  庄客们大声欢呼,纷纷纵马,在夜色中跟随而上!

  经历一场血战,还取得出乎意料的大捷之后。这些徐敢教导出来的庄客,正是胆勇血性才被激发出来,甚而对自己有着超乎正常的自信的时候。马邑越骑手下败将耳,将他们收拾干净,卫护本乡本土平安,这是大家北去之前,对乡梓之地最好的交代!

  夜色中数十骑卷动,直向前去。韩约摇摇头,也赶紧催马跟上,紧紧的卫护在徐乐身边。

  ……

  牛门闾内,已经是一片地狱景象。

  下午时候,二十余骑马邑越骑裹挟着陈凤坡等人,直入牛门闾中。

  一开始只是索要酒食,对闾民动辄打骂而已。

  入夜之后,酒意上涌,这些败兵的暴虐终于全部都激发了出来。开始掳掠闾中女子。闾民稍有反抗,这些马邑越骑就已然拔刀。

  混乱撕扯中,有闾民见血。一旦有了血光,事态就再也控制不住。马邑越骑开始动手在村闾中大杀大砍,纵火焚烧房屋。

  转瞬之间,一个还算平静的村闾,就变成了地狱一般景象,村民哀嚎哭喊,四下走避。而马邑越骑醉醺醺的四下奔走,见人就是兜头一刀砍过去,见女子就扯着头发拽过来。

  一圈房舍都被点燃,火光熊熊升腾,不少马邑越骑更将那些负创村民,生生的丢入火中!

  有些闾民越过寨墙要逃入夜色当中,这些马邑越骑就站在寨墙之上,张弓搭箭,将闾民一一射倒,不时爆发出狼嚎一般的笑声。

  过去数百年,中原一直是这般暴虐的乱世景象。大隋一统,平安日子才数十年而已,现下乱世却要又再度开启。马邑越骑这般举动,只不过是个预演而已!

  陈凤坡几人,则是守着手下妻舅房屋,持着各色兵刃,堵住门口。他们虽然在乱起之时竭力抵抗,但这些本地鹰扬兵,都是十余年未经战阵,本事胆色只怕还不如乡间侠少,哪里是这些如狼似虎的马邑越骑的对手?

  转眼间陈凤坡手下就折损了几人,剩下的退到此间,谁也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而这些败兵领头之人,就带着七八名手下,堵住门口,戏谑一般的张弓搭箭,不时将一支支羽箭射入屋舍之中。

  这场游戏太有意思,他们舍不得这样早点结束。

  陈凤坡持刀守在门后,满头满脸的大汗,破旧屋门被几块石头抵着。不时一支羽箭落在门上,就震得门扇乱抖。

  陈凤坡人情精熟,做事周至,什么庶务落在他手上都能料理得停当,方方面面都会满意。但是遇上这些兵痞,却没了半点主意!

  外间响起那败兵领头之人的笑声:“陈大,不如入伙了就是!附近哪里富庶,你都清楚,带着咱们打开了村闾,有你的一份!到时候不管是去善阳,还是咱们弟兄自己落个自在,总有你个位置!”

  几名手下,还有那手下妻舅都忐忑的看着陈凤坡。陈凤坡苦笑一声:“我要是这般对本乡之人下手,死后还进得了祖坟么?”

  外间那领头之人喊了两声,不耐烦起来:“陈大,再不出来,爷爷可就放火了!”

  陈凤坡咬牙扯开嗓门骂了回去:“你纵兵作乱,王太守不会放过你!”

  败兵头领大笑:“王仁恭还指着咱们为他打天下,只要咱们肯给他卖命,洗个村子,算得什么事情?”

  外间哭嚎声一阵阵的传来,陈凤坡红着眼睛咬牙大吼:“神武总有人给咱们报仇!停兵山下,只恨徐家闾没将你们杀绝!”

  边地汉子,就算困顿风尘久矣,圆滑世故,在最后关头,还是有血性迸发!

  败军头领沉默一下,暴跳如雷,破口大骂:“死不绝的狗贱种!放火,放火!”

  一捆捆柴草,被丢了过来,不少就是被抓着的乡民哭哭啼啼的送到屋舍之前。紧接着就是一支支火箭,雨点般的落下。烟火升腾而起,陈凤坡痛苦的闭上眼睛。

  他知道,自己还有牛门闾的遭遇,真半点不会放在王仁恭心上。在这些世家眼中,他们性命真的轻贱得如草芥一般。

  这个时候,只有闭目待死而已,哪里会有人伸出援手?

  第一百三十二章 急雨(二)

  败军头领,抓着一个酒瓶,冷淡的看着火光升起,将陈凤坡几人所在的屋舍包裹住。烟气升腾而起,四下弥漫。

  不要多时,屋舍之中的人,就算没被烧死,也要被熏死。

  他抓起酒瓶,狠狠的灌了一口。村中土酿,又酸又劣,还满是酒渣。但对这败军头领而言,有酒有火有女人有杀戮血腥,就什么都够了。

  这败军头领只觉得还不够,还要更多的血腥,才能将败战的恐惧,彻底化解掉!

  石朝志被长槊挑起,尸身飞在半空之中,洒落下漫天血雨的景象,现在还不时在他眼前闪现。

  幸得乱世将起,幸得这些世家大人们要用他们的性命去争天下,他可以用更多的杀戮,去忘掉这生死一线的恐怖,忘掉那个无可匹敌的玄甲身影!

  身边那些马邑越骑,兴奋得嗷嗷喊叫,有若狼嚎。这败军头领却还在心里盘算,桑干河一带,还可以耽搁几天,可以洗掉几个村落。

  带着弟兄们好好发财,建立起自己的威信和人望,到时候回归王仁恭麾下,怕自己捞不到一个队正地位?就是营将,也未尝没有指望。

  亏得石朝志那个死鬼傻子,居然带着军将去夜袭,结果全部死光。这就是自己上位之机!

  今日杀得也够了,火也放得够了,却是要留几间屋舍,再挑几个美貌小娘,好好歇息一宿才是正经。虽然仗是打败了,自己这辈子也再不想碰到那个玄甲身影,但是败后的日子,倒是过得爽快!

  正想得得意之际,这头领只听见耳边似乎掠过一道风声,接着脸上就落下几点水滴。

  头领疑惑的摸摸脸庞,放在眼前借着火光一看。满手鲜红,正是血色。

  身边一名马邑越骑突然发出荷荷之声,转头看去,就见这马邑越骑颈项被一支羽箭射了个对穿,鲜血带着泡沫狂涌而出,这马邑越骑不敢置信的摸着犹自在颤动的羽箭,身子一软,轰然倒地。

  其余马邑越骑也被惊动,大声呼喊:“敌袭!”

  败军头领也猛然转身,就见火光之中,一些身影缓缓而至。

  一名身形瘦小的少年,身上穿着马邑越骑的半甲,还显得空荡荡的,正又将一支羽箭搭上弦。其他身影,也同样穿着马邑越骑的半甲,形貌憨厚朴实,腰间却悬着头颅,这头颅赫然正是和他一起逃入牛门闾中的马邑越骑,眼闭嘴张,犹自凝固着惊骇之情。

  一名长大汉子,持铁盾卫护着一人。这人十八九岁年纪,眉清目秀,双眉斜飞如剑。火光映亮了他的眸子,却森冷得如冰一般。

  这十八九的青年未曾披甲,形貌更如一个世家公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和停兵山下那玄甲铁面上有愤怒金刚的身影重合!

  而他的部下,就是停兵山下,那做如墙冲击的徐家闾庄客!

  牛门闾残存百姓,跟在他们身侧身后,手中持着胡乱抓取的兵刃器物,红着眼睛看着他们这些马邑越骑。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徐家闾中人来到这里,又收拾掉这些零散马邑越骑,一直欺到了他们身后!

  徐乐冷冷的看着这名败军头领,入眼之处,都是血腥火光。

  乱世将起……

  可这乱世,为何总以百姓为代价,以徐家闾一样的村闾为代价!

  徐乐冷冷一挥手,身后庄客,直涌上前。这些庄客都红了眼睛,徐家闾已经毁灭,而这些手下败将,仍然不肯停手!

  败军头领惨叫一声:“我们走!我们走!放过我们也罢!”

  马邑越骑,实在被停兵山下那一仗打破胆了,面对徐家闾中人,实在提不起半点抵抗意志。

  败军头领身后的那些马邑越骑,已经丢刀奔走。败残之军,纵然加倍暴虐,但已经没了约束,再不能当做一支军队看待,再重整起来,恢复节制约束之后,再谈不上有什么战力。面对红了眼睛的徐家闾庄客,一个个只想逃命!

  马邑越骑败兵,转眼间就被徐家闾庄客淹没,厮杀短暂,长长短短的惨叫声之后,包括那名败军头领,全都了账。

  牛门闾百姓呆呆的看着眼前一切,看着满眼大火,看着乡闾亲族倒在血泊中的尸身,一个个放声大哭。

  面前被大火包围的屋舍,突然门被撞开,裹着毛毡的几条身影跌跌撞撞的冲了出来,仆倒在地。

  庄客们忙不迭的上前扯下毛毡,将被熏得半死的几个人扶了起来,又赶紧将水葫芦递给他们。

  这几个人捧着水葫芦大口大口的喝着,满脸俱是劫后余生的侥幸之色。

  韩约突然讶异的道:“陈大?”

  作为神武县中也算得上一号的轻侠人物,韩约如何认不出本地鹰扬兵的队正陈凤坡?陈凤坡也好与人结交,人缘极好,和韩约这种小辈也算是有点交情。

  一旁韩小六眉毛就立了起来,咬牙道:“是不是你带着马邑越骑来的徐家闾!”

  马邑越骑是外来户,必然要有本地向导引路。陈凤坡出现在这里,到底为何,已经是很明白的事情,韩小六脑子转得快,一下就想明白端的,当即就大声吼了起来!

  十几名救护陈凤坡几人的庄客,顿时就就拔刀出来,雪亮直刀,环逼陈凤坡几人!

  满脸黑灰的陈凤坡神色却还算镇定,放下水葫芦,看着徐乐:“你就是乐郎君罢?”

  徐乐站在那儿,微微点头。

  陈凤坡叹息一声:“玄甲领头冲阵之人,也是你罢……我陈大眼拙,竟然没看出神武县中还藏着这样的英雄人物,不然早就好好结交一番了。也没想到,徐家闾中,也藏着一群虎狼!”

  他换了端正跪坐的姿势:“怪不得刘武周识人,招揽乐郎君为将。王太守这才发马邑越骑剿洗徐家闾,对着马邑越骑,我又没有乐郎君的武勇本事,如何能不从命?”

  这一刻,徐乐却是心下巨震。自己紧赶慢赶,就是要赶在自己擒下张万岁的消息传出之前将爷爷接走,结果还是迟来一步,不知道哪个有心人,却先将消息传到了王仁恭那里,还夸大为自己已经被刘武周招揽为将!

  但这点震骇,还是被徐乐藏在心底。事情已然至此,一个个将幕后黑手揪出来就是了。

  陈凤坡指着周遭满地马邑越骑尸身,苦笑道:“可我们纵然效力,还是差点被这些家伙烧死。幸得被乐郎君救了一命,过错已经犯下,再没什么多说的。乐郎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罢。可乐郎君若是能放过我陈大一条性命,今后之事,但凭乐郎君吩咐!”

  徐乐终于开口:“那我就让你做一件事情,以赎性命罢……”

  陈凤坡拜倒在地,一字字道:“但凭乐郎君吩咐!”

  第一百三十三章 急雨(三)

  大雨滂沱而下,浇在神武县的夯土城体上,激起一层层白色的水雾。

  此刻神武县内,城门紧锁,虽是和平时日,却是一副兵荒马乱的景象。

  原因无他,前天夜匆匆赶来神武县,又在昨天白昼匆匆而去的一营马邑越骑,居然就这样溃败回来了。

  马邑越骑是王仁恭手里的心尖子,待遇装备向来最强,马邑越骑也从来不把除了王仁恭之外的郡中其他人等放在眼里。移防善阳的时候,还老实一些,若是放在郡治之外,则是向来搅扰得地方鸡飞狗跳。

  在大隋承平之世,一切法度尚是谨严有序,哪怕世家大族也得稍稍收敛一些爪牙的时候,自然不会有这等景象。可是在大业天子南去,大隋统治体系已然瓦解,群雄就要开始逐鹿之际,作为地方藩镇一般王仁恭麾下最为心腹的军马,地方官吏,哪里敢于管一下?

  马邑越骑突然而至,又突然开拔。神武县中都是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这些马邑越骑又要祸害谁去,但是只要不闹到自己头上,就算是幸运了。

  没成想,一天的功夫,眼高于顶的马邑越骑就给打得丢盔卸甲而回。这些失了军将约束的马邑越骑败兵,就在神武县中肆意发泄他们的暴虐,宛然就是牛门闾中景象!

  但神武县中,毕竟还有些地方豪强,这些马邑越骑也精乖的不去招惹,也不去抢仓场官产,只是在平民百姓聚居之所糟蹋。

  从昨日深夜入城开始,直到现在,城中不时响起渗人的哭嚎之声。而在街道上,也是空无之人,只有这些马邑越骑败兵在泥泞雨水中醉醺醺的走动,或者扛着大包小包的财物,或者肩上扛着一个不住挣扎的女子。路边倒伏着几具尸体,给雨水浸泡得发白,却也无人敢于来收拾。

  不少城中土棍地痞,也跟着这些溃兵闹事,为他们鹰犬奔走,期望从中分润点好处。

  整个神武县城之中,除了这些率兽食人之辈弄出的响动,安静得有如鬼蜮一般。城中官吏早就不见了踪影,只要马邑越骑不闹到他们头上,决计不会站出来。只盼着这些人闹够了,早点走也就罢休。

  一处民居当中,几名侠少模样的人物,裹着雨毡重重敲击门户,门扇打开,几个人赶紧将他们迎了进去。

  穿过满是泥泞的院子,在屋舍之内,早就聚集了二十几号侠少,人人俱是脸色铁青,满脸愤愤之色。

  这几名侠少进来,顿时就有人发问:“仲铁臂,外间情形怎样?”

  被称作仲铁臂的是个二十五六的粗豪汉子,双臂结实粗壮异常,不知道怎生练出来的。

  当下只是摇头:“那些马邑越骑,还在外间可着劲头糟蹋!城西孙驴他们那一伙人,也加进去,带着他们就往东面里坊走了,现下咱们这城西,倒是安静一些。”

  神武县城小,东头到西头,不过三里须的距离。从东面糟蹋到西面,能要多少工夫?大家虽然是侠少,却也是有家有口的,要是给这些家伙糟蹋到门上来,又当如何是好?更不必说作为城西侠少,和城东孙驴一伙结下了不少梁子。若是孙驴在借机寻仇,大家该当如何是好?

  一名侠少猛然站了起来:“我去寻孙大去,这个情形,他不站出来,咱们平日对他孝敬还少?”

  仲铁臂仍然脸色难看的摇头:“孙大被马邑越骑裹着出城,这些人败回来,孙大和几名弟兄都没回来,谁知道是不是没了。”

  那侠少讷讷无语,又蹲会了墙角。

  又一名侠少站起身来:“入娘的王仁恭,这般重的租庸调也就罢了,咱们拿出吃奶的气力交上,只指望他能在突厥人面前卫护一下郡民。结果不等突厥人来,他的兵就要将咱们糟蹋干净了!入娘的和这些家伙拼了干净!”

  这名侠少吼完就要拔刀,却被身边弟兄按住:“马邑鹰扬府近万军马,如狼似虎,不怕被灭门么?”

  那侠少一怔,左思右想,恨恨的坐了下来:“就让他们糟践上门不成?”

  旁边有人幽幽的道:“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

  屋中突然传来兵刃重重落地之声,轰然作响。一众侠少一惊,就见仲铁臂涨红了脸,怒道:“马邑郡中,除了王仁恭,还有刘武周!”

  一众侠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仲铁臂看来平素也是这些神武城西侠少的领头人物,这个时候发怒,无人敢于反驳。

  “咱们是边地侠少!这是出天下强兵的马邑郡!什么时候一个个都没了卵子?给人糟践上门,还只等着人砍杀过来不成?北去云中城,南下河东唐国公处,哪里就是王仁恭一手遮天了?真要欺上门来,咱们火并了这些马邑越骑,死便死了,若是不死,家人一托付,痛痛快快走他娘,在刘鹰击和唐国公那里,说不定就博一个出身出来!”

  这些侠少静静的听着。

  往日在神武这个地面,他们不是侠少中最为彪悍轻捷的那一群,多半都有些家累。不然在这乱世初起,各处藩镇强豪都在招兵买马之际,已经纷纷投军去了。

  在神武县中,忍受着王仁恭越来越重的盘剥,只求守着一家过好日子便罢。但现在马邑越骑在神武县中肆虐,就已经迫到了这些侠少底线。

  这里毕竟是马邑郡,是自汉以来,一直出精兵悍卒的所在,是民间即能走马开弓,妇人孺子都能和人拼斗的所在!

  几百年乱世当中,马邑边地,人们举族自保,或追随各处豪强征战天下。大隋承平数十年,这份记忆还未曾完全遗忘。真被王仁恭压迫若此,边地特有的强戾血气,也就再度苏醒。

  屋中侠少纷纷握紧了身上直刀,全都望着仲铁臂。

  “仲大,你说怎生做是好?咱们都听你的!”

  仲铁臂咬牙:“要是马邑越骑敢到咱们城西来糟蹋,来一个杀一个。就算死绝了,也不许他们糟践到咱们家人头上!要让王仁恭瞧瞧,咱们马邑男儿的血气!就算咱们死绝,这神武的人心都转向刘鹰击,也让王仁恭好过不得!”

  一众侠少看着仲铁臂,起身拱手:“诺!咱们就和马邑越骑拼死也罢!”

  第一百三十四章 急雨(四)

  雨幕低垂,已经整整一日下来,雨势丝毫还未曾有减小的时候。

  王仁恭太守衙署后院小楼之上,雨滴顺着瓦檐落下,有若珠帘。滴在阶前承露之上,只发出一片清脆悦耳的叮咚之声。

  一张几案,正设在小楼之上,两名明眸皓齿的婢女,一身盛装,胸前露出晶莹细腻的肌肤,正以最一丝不苟的姿态,在烹煮自蜀地运来的团茶。

  而在几案两侧,王仁恭正和刘文静对坐。刘文静还是一身拜客的行装,各样配饰纹丝不乱。而王仁恭却是一身道袍,箕然而坐,随手摆动着一柄玉如意,大有魏晋放诞之态。

  刘文静此次赶来善阳城,递上名帖,终于没遭到像是云中城的冷遇。王仁恭很快接见了他。并在自己最爱的小楼上设茶以待。

  纵然王仁恭比之刘武周客气了许多,但一直维持着无可挑剔礼仪的刘文静,眼角仍然在微微跳动。

  刘武周粗鄙,出身寒微,不识得世家礼仪,自然是冒犯和侮辱。可王仁恭这般姿态,却是摆明了自己家世高于刘文静,自可放浪形骸。

  对于一心想往上爬,对于家世不如人深以为耻的刘文静而言,这只怕是更重的侮辱!

  茶汤冲下,茶水咬盏,变化出无数花样。

  刘文静拍掌而笑:“明公侍女,当真灵慧,真没想到在马邑郡中,还有此等人物!”

  王仁恭哈哈一笑:“家生的粗鄙使女,哪里当得肇仁相赞?晋阳宫中,才藏着不知道多少百媚千娇的人间尤物,这上头,某怎么比得过唐国公?”

  世间传言,唐国公坐镇晋阳之后,纳了不少晋阳宫中份属大业天子的宫娥。正因为如此,唐国公才在河东秣兵厉马,有作反之心。

  不过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笑话,首先唐国公此时在女色上甚为谨慎,和窦皇后伉俪情深。而且就算是纳了晋阳宫中的宫娥,难道还要因为忌惮远去江都的大业天子,逼得最终反乱不成?

  若是唐国公能安守晋阳,为大隋忠臣,大业天子恨不得把晋阳宫中宫娥侍女全赐给他。

  现下群雄将要崛起,无非就是大隋气数已尽,各处顶尖世家,都想逐鹿这个天下罢了。唐国公家世之贵,大隋之中不过寥寥数家而已,岂能没有这个雄心壮志?

  王仁恭当着刘文静的面,说出这番话来,无非就是另一种羞辱罢了。

  看刘文静只笑不语,王仁恭摆摆手:“这两名侍女,便赠给肇仁了,辛苦来这边鄙郡县一次,某岂能不以礼相赠?省得中原诸公说我王某人在马邑呆得久了,世家礼数都不讲究。”

  刘文静一笑,肃然行礼:“如此就多谢明公了。”

  两名侍女静静听着王仁恭一言就将他们送了出去,脸上仍然维持着明丽的笑颜,没有半点变化。

  世家门下之人,对于家主而言,从来都是个器物罢了。

  王仁恭一笑端起茶盏,仔细看着茶盏中变化,并不多说什么了。

  刘文静却又拱了拱手:“此次刘某前来,是唐国公愿援明公,以破云中刘武周。代国公长安监国,年幼少威。大业天子畀以唐国公方面,如此情势,唐国公世受国恩,只能不顾毁誉,入长安以安关中。关中定则关东定,中原腹心之地,可高枕无忧矣……”

  一边静静说着,刘文静一边打量着王仁恭神色。但一点笑意,似乎刻在王仁恭脸上一般,浑没有半点变化。

  刘文静也只是在心里一笑。

  本来他是想去往云中说服刘武周为李渊奔走,牵制王仁恭的。谁知道身处突厥和王仁恭之间,穷困窘迫的刘武周,也丝毫没有为李渊火中取栗的意思,干脆不见他。

  王仁恭心高气傲,又自以为坐拥强兵,哪里又会听李渊号令?

  刘文静早就改了计策,就是尽量挑拨离间,让王仁恭和刘武周早点打起来也罢。同样起到了牵制两家势力的作用。天幸在云中冒出了个徐乐,擒下了张万岁。这等机会,不利用还等到什么时候?

  心中转着念头,刘文静的语声仍然平静如水。

  “……刘武周兵强马壮,恒安鹰扬,名震天下,突厥都为之丧胆。然则嚣张跋扈,不从调遣。对郡治号令,置若罔闻。若是马邑内乱,突厥趁势南下,又当如何?唐国公身负北疆之寄,心系马邑非止一日。刘武周出身寒微,小人也,而明公出身望族,正是大隋砥柱,唐国公还是寄望于明公收拾马邑局势,要兵要械要粮,只等明公一言而决,纵然要河东兵北上,助明公扫平云中,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刘文静一口气说完,低下头喝茶,面色平和,气度俨然。

  王仁恭在手中转动着杯盏,淡淡一笑:“马邑之事,不劳唐国公费心。某为大隋郡守,唐国公还是多多操心河东之事罢。至于刘武周……掌中之物而已。若是唐国公忧心此人,某擒下刘武周之后,送于晋阳便是。”

  刘文静也是一笑,抬起头来,迎着王仁恭的目光。

  “那怎么善阳传言,明公大将张万岁,在云中被擒?据说还是被刘武周麾下一个名不经传的叫徐乐的人物?张万岁可是明公臂膀,刘武周麾下,可还有苑君章,尉迟恭等虎狼!”

  砰的一声脆响,却是王仁恭将茶盏掷在地上。他面上再没了云淡风轻的模样,而是双眉剔起,恢复了边地藩镇,杀人如麻的本色!

  “告诉李渊,他想去长安,只管去就是了。马邑郡这里,他不要想伸爪子!到时候我说不得还要去长安城走一遭,看看李渊麾下河东兵的威风!”

  两名婢女,拜伏在地,瑟瑟发抖。王仁恭起身挥袖:“送客!”

  刘文静端正起身,深深一礼,转身而去。

  王仁恭立于栏前,胸膛剧烈起伏,猛然击掌。一名侍从立即登楼而上,躬身等候命令。

  王仁恭沉声问道:“石朝志那里怎么还没有消息传来?”

  侍从忙不迭的应声:“小人这就去查问!”

  王仁恭自语道:“剿了徐家闾,稍稍塞一下善阳城的议论,也就罢了。李渊想现在我和刘武周厮杀,我偏不如他的意!”

  他又转身一指那侍从:“给云中的秋粮,照常发出!”

  第一百三十五章 急雨(五)

  在善阳城中,有着巨大的仓库区。郡治之中,向来是收储一郡之粮秣军资器械财货的所在。在大隋中央的统治崩塌后,这些各郡郡守,纷纷就凭借这样的物资优势,成为一方霸主。

  善阳城中,仓库区在城西位置,周遭不许兴建民宅,并设卡栅隔离。

  王仁恭横征暴敛而来的粮秣财货,就储存在此。

  马邑乏粮,所谓粮秣便是一郡重中之重。城西库区,大半存储的都是粮食草料,犹自王仁恭还嫌不足,趁着还未曾和各方势力撕破脸,在拼命收购粮食,积储在善阳城中。

  善阳这一带,还有富庶的桑干河谷,征收的粮秣还能满足王仁恭麾下万余人马的大半所需,不足之处靠着外购也能敷衍了。

  但是对于云中苦寒之地而言,云中一带出产,实在满足不了恒安鹰扬府四千歩骑所用。更不用说依附于这四千恒安鹰扬兵那么多军眷工匠辅兵了。在经历了去年的大战之后,云中一带更是饱经突厥蹂躏,更形窘迫。

  刘武周已经竭尽所能,用一切办法以赡养自己部下。说恒安鹰扬府已经穷得叮当响,丝毫也不为过。要不然也不会广遣伏路军,去拦截行商的小商贩了,最后还惹出徐乐这条蛟龙。

  恒安鹰扬府的粮食,大半都依赖从善阳转运而来。

  虽然王仁恭和刘武周都恨不得一口水吞了对方。但是前面些年,因为恒安鹰扬府要直面突厥威胁,要遮护马邑郡腹地,所以王仁恭还得源源不绝的给刘武周输送粮秣。而刘武周自以为恒安兵精锐远过马邑兵,也不敢轻易起衅,也是因为王仁恭控制着粮食。

  但是在今年,局势已然大变。王仁恭本来不惜将云中之地让给突厥,也要收拾掉刘武周,好安心南下逐鹿。已然决定在秋收之后不转运粮秣给云中,随时准备撕破脸动手。

  而刘武周也尽一切力量,在筹划云中大集,在尽力开源节流,甚而也和周边势力有所筹谋,也是应对这预计今年会到来的马邑内战。

  但是临到最后时刻,居于优势地位的王仁恭又决定缓了一步。

  那位唐国公一副恨不得自己和刘武周马上打起来的样子,还遣了刘文静此辈来搅风搅雨,就偏不能让他如愿。且让几方势力在这里耗着也罢。唐国公实在是一个强大的敌手,要是让他顺利起兵占据长安,有了更大的名义,则自己就算是统合了马邑,坐拥天下精兵,也不是他的对手。

  还不如放缓一步,和突厥达成更为可靠的盟约。再以雷霆万钧之力,扫灭刘武周,再指向晋阳,一举奠定局势!

  在张万岁陷于云中之后,王仁恭反而决定和突厥合作得更是深入,哪怕就是将马邑郡全给了突厥人,又能如何?

  在此之前,就要稳住这个三方僵持的局势!

  所以,再给刘武周粮秣!

  刘文静去后,王仁恭郡守衙署内传骑立刻而出,带着王仁恭加以郡守印信的堪合,毫不停顿的去往库区,准备调拨粮秣,立刻发出。

  急雨之中,库区骚动起来。本来军士们忙忙碌碌的在粮堆草料堆上铺盖油毡,放置石灰筒吸附水汽。现下王仁恭军令到来,就立刻转而准备车马,将粮秣从库区中搬运出来。

  王仁恭对麾下平时放纵,也多回护。唯有军令一下之际,但有违反军令,不论是谁,只有力斩一条,非有大功不能赎罪。

  大雨泥泞之中,顿时就听见一片人喊马嘶的声音。多少骡马都动员了起来,库区里也都是衣衫湿透的军卒民夫,被紧急召来,拼命搬运粮秣,半个善阳城都被扰动了。

  善阳城中有些地位之人,在探明了突然发生的事情之后,都纷纷向郡守衙署而去。

  虽然王仁恭从来都是乾纲独断。但是突然给刘武周运送粮秣之事,等于是个急转弯。身为王仁恭麾下,至少要明白主公为何做此决断罢!

  善阳城中馆驿之内,从王仁恭处回返的刘文静,正站在馆驿小楼窗前,看着门前一队紧急给征集起来的车马夫役踏着泥水匆匆而过。

  大雨之中,人喊马嘶,车轮陷住。带队军官不住喝骂鞭打,催促民夫快点将车子推出,赶往库区。

  馆驿当中驿丁就在门前看着热闹,低声议论。

  刘文静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

  王仁恭还算是有些谋算,知道这个时候拖住唐国公为上。

  不过行事如此急躁,哪里是成大事的人?亏得还是世家高门子弟,在这边地郡县呆得久了,行事已经像足了蛮子。

  越是这般,越不用担心。只需要再小小撩拨一番,就可以让王仁恭怒火再不可遏制,和刘武周真的火并起来。

  不过该怎样撩拨呢?是密函调一支河东军来,冒充刘武周部下在王仁恭治下内截杀,还是怎样?

  行事如此急切,说明这位王太守的情绪,已经绷紧到极限了,只要稍有举动,就能将他逗引得眼红!

  这一趟前来,到了此时才有一点兴味。就看着马邑郡中,必然到来的血腥厮杀也罢。

  最好情形,就是王仁恭和刘武周之间的混战旷日持久,两败俱伤!

  志满意得之余,刘文静心中冒出一个念头,刘武周到时候会怎么做?不过转眼之间,刘文静又将这点念头抛去。

  王仁恭世家子,久在高位,还是如此。刘武周一个粗鄙武夫,就算是有点勇力,又能如何?

  夜色垂降,暴雨如注。

  王仁恭仍在小楼之上,只是身边没有了侍女点茶。

  说实在的,在马邑边地久了,王仁恭对礼仪繁琐的饮茶之事,也没了什么兴味。

  来郡守衙署打探消息之人,包括自己儿子在内,都被王仁恭挡驾。

  马邑郡中,所有事情都是自己一言而决,犯不着和他们过多解释。男儿大丈夫横行于世,不就是追求如此地位权势么?

  还有更大的权势,更高的地位在前面等着自己。只要将一切布置妥当,就去摘取!

  这个时候,暂时先隐忍一下罢,哪怕让刘武周这厮稍稍得意一阵,也没什么。下令剿洗那个徐家闾之后,对于张万岁失陷之事,王仁恭也是稍稍出了一口恶气,算是能丢开手了。

  粮秣送去,刘武周还能不识趣,自然要将张万岁送来,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要是刘武周能在云中安生的话,到时候联合突厥打破云中,未尝不能留他一条性命。

  望着楼外暴雨,王仁恭突然又莫名烦躁起来。那个石朝志,怎生还没有消息回报?马邑越骑,行事也越来越不利索了,得好好整训一番才是!

  第一百三十六章 急雨(六)

  云中城内外,同样大雨如注。

  本来整个马邑郡,都是降雨稀少,苦寒干燥的所在。少有在秋末之日这样连绵不绝的大雨。

  在城墙上朝下看,云中城外,莽莽荒原,尽成泽国。千万道水流,汇成小溪,在云中城外荒原冲刷出一道道的雨裂沟。

  今秋暴雨如此,明年的天候当是更加不堪。本来就微薄的田地收成就更指望不上了。

  站在城墙上,披着蓑衣,宛若老农的刘武周,看着雨幕中那些已经半是荒废的附郭田地,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

  上天不眷,王朝末世。饥荒,兵火,屠杀,掳掠,将接踵而来。昔日强盛的大隋已经就要四分五裂,各位世家出身之人,就要掀起血海,决出胜负。哪怕这片土地在战乱中陷入更为深沉的黑暗。

  只是为什么只能是世家出身之人才有资格?我一个乡间土豪出身,历经万死,还是被瞧不起,被排挤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参与这场角逐当中,为什么不能站到这些高傲的世家中人头顶上去?

  就让这场风暴快些到来吧,也来得更猛烈一些,将旧有的一切全部摧垮,哪怕站在最后的,不是自己!

  身边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刘武周侧过头去,就见苑君章来到他身边。苑君章也披着一身蓑衣,长髯并没有戴须套,雨水顺着他的胡须,不住滑落。

  苑君章目光也望向城外,看似不在意的说了一声:“城中储粮不足了。”

  刘武周一笑:“这场云中大集被徐乐这小子搅掉,不管是从南面来的商旅,还是北面来的各族,都被千余越部覆灭吓破胆了。一旦开禁,一个个兔子是他们孙子,跑得那叫一个飞快……本来指望的收入没了,瞧着我们库房也不大支撑得住的样子……还有多少?”

  苑君章轻轻道:“单论军食,不足四月支用。”

  这已经是个很危险的数字,只让恒安鹰扬府四千鹰扬兵人吃马嚼,也只够四个月支用。更不必说还有依附于恒安鹰扬府的那么多军眷,还有云中城内外的数万百姓。纵然百姓家有点存粮,也决计支撑不到明年开春。

  兵以粮聚,没了粮食再精强的兵马都得散去。

  但听到这个消息,刘武周却是眉毛一耸,故作惊讶状:“那岂不是逼得我马上就要起兵了?趁着还有点家底,赶紧和王太守分出个胜负来?”

  苑君章摇摇头:“王太守对我们一定严加戒备,冬日出兵,一个坚壁清野就困绝了我们。到时候只有在善阳城下兵溃一途。”

  刘武周呵呵一笑:“这么便宜就能对付了我们恒安府!那王太守今年指定不会运秋粮过来了。”

  苑君章仍然摇头:“王太守还会想运粮过来的,因为唐国公要起兵西向长安。王太守绝不愿意看到唐国公抢了这个先手。若是将我们逼迫得紧了,今年起兵,牵制住王太守手脚,唐国公再遣一支军马趁火打劫,那王太守就困在马邑一年内哪儿也去不得了。为了拖住唐国公,他也得给我们粮草。”

  苑君章看着做深沉状的刘武周,无奈道:“鹰击,这些事情,我们不是反复商量过多少次了。你还这般作态,现下你不是乡间大豪了,可以随意戏谑耍笑。你是恒安府的鹰击郎将!是大隋的建武校尉!当得自重官体!”

  刘武周哈哈大笑:“我这个官儿,在世家大族眼中,什么都不是。我就不该拼力向上,不该在高丽拼死厮杀,不该在马邑血战突厥御边,不该去争抢他们的位置!这个天下,何尝又我们的份,就是他们数十高门大族手中的玩物!”

  语声当中,似有无数愤懑。刘武周再也不想呆在城头,转身便去。

  “王仁恭想给粮,我老刘却不想要!不把我逼到绝处,下一步怎么好行?”

  脚步声沉重响动,刘武周已经大步去远。

  苑君章独立城头,沉沉思索。

  几队传骑分向各处行文,宣示王仁恭与突厥勾结罪过,更有一份文书直抵王仁恭面前。这样的手段,能不能让性子刚愎的王仁恭,彻底疯狂起来?

  如若王仁恭还能保持理智的话,双方继续僵持,到了明年,谁知道又是什么样的局面。

  因为刘武周,也想早点参与这场天下之争,也想早点将马邑郡彻底掌握在手中!

  还有什么手段,可以让王仁恭更疯狂一些?

  苑君章苦苦思索,但仍然没有头绪。最终也只能无奈叹息。

  身在云中僻地,不用说中原腹心所在了,对善阳郡治,能施加的影响力,能动用的手段都有限。

  哪里再冒出一个徐乐来,突然撞破王仁恭和突厥之间的密谋,还擒了张万岁。

  话又说回来,那徐乐现在又在做什么?是不是已经执掌了梁亥特部,开始享一族族长的威福?

  这小子,真的是个人才啊……

  ……

  神武县内,在更多城中游手无赖加入马邑越骑参与劫掠之后,已经是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

  暴雨当中,劫掠形迹已经开始升级,再难控制得下来。

  溃兵和地方游手无赖结合在一起,就是一种破坏力最为剧烈的存在。

  王仁恭集结重兵于善阳,还以重兵布置在与云中交界的道路隘口关卡处。这些马邑郡内腹地郡县,本地乡兵已经有限得很了。而地方轻侠,纷纷投军,或者去善阳,或者去云中,县中敢战男儿为之一空。就算是马邑本地民风彪悍,这个时候也无法抵抗这样的兵乱。

  本地守吏,这个时候都退居官衙,家奴持弓挟刀,紧张戒备。但也只能自全而已,哪里敢去约束这些抢红了眼睛的溃军?

  兵乱最先从城东开始,然后蔓延开来。

  大队游手这个时候涌上街道,推开木栅,眼神中满满的都是暴戾。不少人已经高呼了起来。

  “抢城西去!抢城西去!”

  城西所在,就是神武县中行商聚居之区。这些行商多是轻侠出身,以仲铁臂为首。向来也是城中有力的一方,等闲时候没人敢将主意打到他们头上。

  但是现下事情做出来了,还有马邑越骑这些装备精良的厮杀汉撑腰,这个时候神武县中游手无赖,贪欲再也遏制不住!

  第一百三十七章 急雨(七)

  神武县城中,也如此刻大多数城市格局一般,划分为各个里坊,每个里坊之间有木栅隔绝。

  只是边地县治规模太小,神武县中只有东南西北各一个里坊而已。城南里坊为县中官吏豪族所居,马邑越骑败兵掀起的这场劫掠还算是有节制,没有去骚扰。而东面和北面里坊,已经燃起浓烟,哪怕大雨如注,仍然将这烟火压不下来。

  大队游手无赖走在泥泞窄小的街道上,虽然被大雨淋得透湿,但一个个眼中贪欲的火焰,简直能将这潮湿的天气点燃!

  纵然是民风淳朴,重义轻生的边地。依然有游手无赖的存在。这些人尽靠着上不得台面的勾当为生,如里巷设赌,村中盗牛,勒索讹诈,甚而还有些更为不堪的活计。和重义尚气的轻侠一流大为不同。

  就是王仁恭拼命扩军,大开投军的方便之门,这些游手无赖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神武县中,游手们便以城东孙驴为首,这孙驴当年因为乡间盗驴,被罚站笼十日不死,一下成名。可虽然有股子不要命的劲头,但是手上本事不济,为人阴狠,被神武轻侠少年瞧不上,只能带着一堆同样的游手勉强度日。

  王朝末日,诸业凋残。游手们的日子也不甚好过,去投军又吃不得这个辛苦。这些游手日子也过得窘迫得很。

  马邑越骑败军入城,在县治当中,本来还有些忌惮,只想勒索一番之后再定行止,到底是去往善阳领王仁恭处置还是干脆投往河东去,都要有些盘缠傍身。

  可暴雨之中,这些游手如逐臭之蝇一般汇聚而来,或者帮忙抢掠,或者指认殷实之家。让这场劫掠越来越不可收拾,当杀人见血之后,就彻底无法控制。大半个神武县城,就变成这些暴徒的狂欢之所!

  城东城北作践了一番之后,孙驴带着上百游手无赖打头,后面还跟着三四十名马邑越骑,乱哄哄的又向城西而去。

  城西向来富庶,是行商居所,往常有轻侠护卫,孙驴他们就只能看着吞馋涎而已,现下如此天赐的良机,怎生能不趁火打劫一番,一则发财,二则出这么多年被侠少们压在头顶之气!

  大雨之中,乱纷纷的人潮直向城西里巷而去,踏得泥泞四溅。身后留下一片哭喊之声。

  不多时候,大队人潮就来到城西里巷木栅之前。

  三人高的木栅栏早就合上,用铁链锁死。木栅后面堆上各色杂物,严严实实的封堵住。

  栅后还有人探头,看见这大队人潮,只是惊呼一声,就将脑袋缩下去。

  锣声顿时响动起来,寨栅上探出一个人来,正是城西轻侠头领那位仲铁臂。他背着一张角弓,满脸都是雨水,浑身透湿,大声喊道:“你们进不得!神武鹰扬兵,就要赶来平乱!”

  孙驴站了出来,仰头哈哈大笑。他是个三十许的汉子,瘦小枯干,满脸戾气。

  “仲三,神武鹰扬兵还有多少人咱们都知晓,孙大几人已经回不来了。剩下的都被县治长带到城南守着,咱不去找他,他也不来找咱。现下城中就是越骑军爷的天下,你还是乖乖打开栅门要紧!”

  仲铁臂咬牙,吼了回去:“作乱神武,王太守也不会放过你们!善阳大军,就要前来剿杀!”

  不等孙驴说话,数名马邑越骑已经挤上前去。这些马邑越骑,盔歪甲斜,一副放纵过后的模样,衣甲缝隙中还染着血迹,人人俱是凶相毕露,明显被劫掠杀戮激起兽性,现在还未曾发泄得干净。

  几名马邑越骑指着木栅上面仲铁臂,大声笑骂。

  “咱们追随王太守,转战数年,这几年在边地苦挨,今日就算是王太守犒赏我们!”

  “王太守要咱们为他争天下,区区神武,算得了什么?”

  “凭着咱们兄弟本事,就算不在王太守麾下,哪里行不得?南下晋阳,就能去投唐国公。到时候再到长安走一遭!”

  一名老成些的马邑越骑看着仲铁臂孔武有力的模样,按住众人话头,解劝了几句:“这位兄弟,瞧着你也是个有本事的人,天下就要乱了,还埋没在这里做什么?跟着咱们,好生发一笔财,天下哪里去不得?不要在这里枉送了性命。”

  有马邑越骑撑腰,孙驴胆色越发大了起来,又抢到前面,大声招呼:“弟兄们,和仲三废话什么,先替贵人们打开这栅子!”

  上百游手大声应和,呐喊着就要上前。仲铁臂猛然摘下背上角弓,搭箭上弦。箭簇在雨水中冒着森森寒气,只是指着孙驴面孔:“你再上前一步试试?”

  随着仲铁臂动作,十余名侠少都在栅上现身,角弓张开,对着下面的游手无赖,人人大喝:“再上前一步就放箭!”

  游手们顿时在雨中僵住,孙驴却是一块滚刀肉,拍着自己精瘦的胸膛:“朝这里射!”

  马邑越骑轰然散开一些,全都摘下背着的弩机,绞弦上弩。边地郡县,哪家里面不备着几张弓,劫掠时候也总有人拼命。大雨天气,弓力至少减了一半。这些马邑越骑却在神武县武库中翻检到这些步弩,全都带上。有人抵抗,一阵驽矢过去,就没有能站着的人了。

  几十根驽矢对着栅上侠少,气氛一下绷紧。那老成一些的马邑越骑仍然试图说服仲铁臂。

  他拍拍身上厚实的札甲:“这个,你射不透。”

  又指指身边马邑越骑持着的弩机:“这个,你挡不住。”

  这名马邑越骑猛然怒吼:“既然如此,你还挡在面前做什么?非要惹恼我们,将你这里巷洗干净么?”

  这名马邑越骑明显在溃兵当中建立了一点威信,回头对着身后之人大喝:“要是这些家伙敢放箭,打开之后,见人就杀!要是这里巷还留有一个活口,就算是我们没种!”

  寨栅上侠少望向仲铁臂,这位在神武县中也算是有名望的侠少领头人物,一向是大家的主心骨。

  但是此时此刻,仲铁臂也是满嘴里都是苦涩味道。

  难道今日,真的没有人来救神武了么?若是有人前来化解此劫,神武侠少,都给他卖命又能怎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急雨(八)

  仲铁臂出身低微,和尉迟恭一样最初是打铁为业。在边地,但凡操持这个行当的就少不了打造兵刃的活计,自然就和轻侠一流扯上了关系,只要自己在习武上有点底子,为人大气敢勇,很自然的也就成为轻侠中人。

  为轻侠后,仲铁臂一直在神武县中,主要就是护卫去往草原的商队,七八年下来,在神武县中也算是数得着的一号人物了。

  一帮弟兄,在神武县中都安了家。此时马邑郡王仁恭和刘武周两家拼命扩军,仲铁臂未曾带着兄弟们择一家投军,一则是家里牵绊,二则是他们经常护卫的那些商家,人躲到了善阳去,货物还在神武,全托付给了仲铁臂。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只得在这里守着。

  至于将来如何,如此乱世当中,仲铁臂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谁知道在前路茫茫之中,等来了马邑越骑乱兵的突然洗城!

  几十把步下用的强弩指着,所有人都等着他的决断。

  仲铁臂原来稳若磐石的双手都微微颤抖起来。这不足三十的汉子比韩约矮上一个头,却比韩约还要壮,淋湿的布衫之下肌肉虬结。临敌一根铁棍,硬桥硬马冲杀,力大无穷。原来叫做仲铁棍,因为不好听就改成现在这个花名。

  一直以来,仲铁臂大方重义,遇事宁愿屈己从人,也不如寻常轻侠一般好勇斗狠,一直想着安心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可是乱世当中,却连这点小小的期盼都守不住!

  仲铁臂双手颤抖,似乎随时要将手上角弓丢下。看到这幅景象,木栅前孙驴一伙人都大笑起来,就等着冲进去好生劫掠一番。

  城西里巷是商区,虽然商人们都躲到了善阳甚至河东去,但货物却是带不走,还有许多下人同样留下。往常只是在贫民里巷打混的游手们只是看着眼热,今日总算是扬眉吐气,当得跟着马邑越骑尽情的作践一番!

  仲铁臂双手终于稳住,侧着头看着身边脸色又青又白的弟兄。

  “咱们丢了兵刃,放了他们进来。这些人会收手么?能不祸及咱们家眷么?”

  一个岁数恐怕比韩小六大得有些的轻侠少年浑身颤抖,牙齿碰撞:“怎么会?丢了兵刃,还不就是随他们作为了?”

  仲铁臂点点头,双臂猛然一叫力,弓弦又拉满了几分,箭簇指向孙驴。

  “边地侠少,命还是握在自己手里要紧!今日就算是死,也多拖几个垫背的!”

  十几名轻侠也呼号一声,持弓指向那些游手无赖。

  马邑越骑披甲,雨水中弓力又减弱。啃不开这些铁王八,射死些游手无赖也算是解恨!

  弓矢用完则用刀矛,只要不死就在这木栅前打到底。边地侠少,就算是死,胸口这一口气也不能堕下!

  这就是直面异族的汉家边地的民风,这些侠少如此。徐乐自小生长此间,同样被深深感染。温和俊雅的外表下,是从不低头服输的强韧性子。

  所以徐乐才能斗云中,闯千余越大营,在停兵山下,和马邑越骑对冲!

  孙驴再没了此前那彪悍模样,游手无赖,没有轻侠这份骨气,刚才不过是仗着马邑越骑狐假虎威而已。现下真的是感到了性命威胁,孙驴一声不吭的就朝后退。那些游手也反应过来,乱哄哄的就朝后面退去。

  马邑越骑那个领头老卒脸色也沉了下来,呸的一声吐出口中雨水。

  “这马邑地方,真是邪了门来,一个个都是不要命的,今日就成全了你们也罢!”

  一名马邑越骑扬声高呼:“射死他们!”

  几十只弩机牙发扳动,而栅上轻侠也撒手放弦,雨幕中顿时就是一片箭簇驽矢飞舞的撕裂空气之声!

  ……

  雨幕当中,一队人马,向着神武疾疾而来。

  这一队人马,正是徐乐一行人。

  徐家闾庄客,几乎都换上了马邑越骑的装备,骑着马邑越骑的骏马。甲胄兵刃,在雨水冲刷中散发出森森的寒气。

  除了这些庄客,队伍中还多了不少其他庄闾中的青壮,还有陈凤坡等几名神武本地鹰扬兵。这几人跟着徐乐直趋神武,都是神情复杂万分。

  大雨当中,徐乐一行人突然从向北的方向转向,解救了一两个同样遭到零星马邑越骑败兵劫掠的村闾,拣选青壮,直指神武!

  而陈凤坡的任务,就是带领徐乐他们,直入神武县城之中。

  陈凤坡真不知道徐乐有什么盘算,难道还想带着这么一点人马,割据神武以自立?

  纵然是徐乐以墙式骑兵冲击,打垮了整整一营马邑越骑。但是割据神武,还是太过于天方夜谈了一些,这定然会激怒王仁恭,大军到来,就是徐乐再是强悍,也支撑不下去!

  可是又能如何?自家的命是徐乐救出来的,生死更是在徐乐手里攥着。现下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原来在乱世当中,陈凤坡还相信以自己的人脉和交情,灵活的处事手腕,还能维持个平安。

  现下看来,乱世一起,像自己这等小人物,就根本别想主宰自己的命运!

  神武越来越近,陈凤坡的心思也越来越乱,到最后干脆什么都不想,只是在冷雨中麻木的跟随着。

  突然之间,队伍一下停了下来,前面传来了号令:“陈凤坡上前!”

  陈凤坡终于打起精神,策马而前。

  冷雨中,就见吞龙背上,徐乐身姿,仍然挺拔如剑。眉毛被雨水打湿,更显得锋锐绝伦。

  陈凤坡心里面打了个顿,小心行礼:“乐郎君传唤在下有何吩咐?”

  徐乐一指前面雨幕中隐约可见的神武县灰黑色城墙,淡淡道:“看见烟气了吗?”

  陈凤坡转头,尽力伸长脖子去看。

  大雨之中,隐约可见几道烟柱而起。如此雨势,还能望见烟气,可想而知火头该有多么剧烈!

  陈凤坡是聪明人,顿时心就沉到了谷底。

  马邑越骑败兵进了神武县,在城中也开始大肆劫掠杀戮了!自己家眷,可还都在城中来着!

  陈凤坡猛然翻身下马,拜倒在泥泞当中:“还求乐郎君救救神武城中百姓!”

  第一百三十九章 急雨(九)

  陈凤坡拜倒泥泞之中,满脸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不等徐乐回答,陈凤坡又重重叩首下去:“若乐郎君能救神武,则陈某任乐郎君驱策,这条贱命,就卖给乐郎君了!”

  这些年来,陈凤坡一直以圆滑精明的形象为神武中人所熟知。任何时候,第一时间考虑的就是自己的利益,在这越来越坏的世道上尽可能安全的生存下去。

  可对乡梓之地,陈凤坡是实实在在的看得极重。也曾经天真的以为,凭借自己的手腕本事,多少能卫护一地的平安。

  可是当乱世真正来临,陈凤坡才知道自己这点小聪明小手腕,对着披甲持刃的强悍武力,对着四处崛起的野心勃勃的人物,是多么的软弱无力!

  既然如此,在这乱世当中,不如早做决断,跟随一位强有力的人物!

  虽然本事不济,骑马都能累得慌。但陈凤坡毕竟也是一个边地男儿,马邑越骑劫掠神武县,还差点将他杀死在牛门闾。边地男儿,有恩报恩,有怨报怨。说什么也不能继续为王仁恭效命了。这中原来的大人物,哪里将他们边地之人的性命放在眼里!

  徐乐在停兵山下,一举击溃一营马邑越骑的强悍之姿,现在还震慑着陈凤坡。再加上徐乐据说已经被刘武周招揽为将,至少在马邑郡,刘武周也是一个不错的靠山。这个时候不如就投效了也罢!

  只要先将神武县的家人救出来!

  虽然现在陈凤坡还搞不明白徐乐为什么会突然转向神武县来,但是却万分感谢徐乐这突然的决断。

  除了陈凤坡之外,其余几名本地鹰扬兵也都滚鞍下马,拜倒在泥泞当中,不住叩首,祈求徐乐伸出援手。

  几十名庄客的目光都望向徐乐。

  徐乐坐在马上,露齿一笑,满是杀气。

  “我冒雨赶来,不就是为了杀干净这些家伙么?”

  数十庄客,发出一声低低欢呼。而徐乐目光已经望向城头。

  神武县四门紧闭,自然是为了方便马邑越骑和城中游手闭城大掠。城墙之上,几乎看不见人影。如此大雨,留守之人全都下了城墙,在城门洞处巡铺中避雨,说不定也按捺不住加入了劫掠之中。整座城墙,称得上是漫无戒备。

  城墙之内,烟气升腾,雨水都压不下去,隐隐约约能听见哭嚎之声,直传到这里来。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徐乐的命令。而徐乐胸中,自停兵山后,那郁结的杀气,也未曾消散!

  徐乐猛然一扯缰绳,已经率先向着神武县城墙而去!

  身后部众,全都打马跟上,溅起满地泥泞!

  不多时候,徐乐率先已经越过空无一人的羊马墙,越过积了半人高水的壕沟。直到城墙之下。

  韩小六不等徐乐下令,已经飞马而来,翻身下马。

  夯土的城墙未曾包砖,大概有一丈余高。历年风雨冲刷,已经有凸起凹陷处。如果城墙上有守军的话,就算是有着力的地方,也别想就这样攀爬上城墙。就算是攻城器械齐全,强攻硬打城池要塞,从来都是要付出惨重伤亡。

  但是现下,城墙上却空无一人!

  身形瘦小轻捷的韩小六背着一盘绳索,蹂身之上,几下就顺着缝隙和可以着力的地方窜上了城头,左右观望一下,将绳索拴在垛口,就垂了下来。

  韩约想抢在徐乐前面,却被徐乐挥开,拽着绳索几下也就攀上了城头。跟着更多人攀援而上,垂下更多绳索来,转瞬之间,雨水中的神武城墙上,就挂满了人!

  徐乐已经站在垛口处,凝神打量神武县城内景象。

  除了城南尚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之外,城北城东里巷,已经被糟蹋得不像样子,泥泞街道上倒伏着不少尸首,还有游手无赖身影窜来窜去,偶尔夹杂着几个披甲的马邑越骑身影。

  不少房舍被点燃,在雨中火势不旺,但黑烟却是加倍浓密翻滚。凄厉的哭号声不时撕破雨幕传来,直刺入每个人心底。

  徐乐身边每个人,都是一脸怒色。这是神武,这是大家的乡梓之地!

  而在城西里巷处,却是一片喊杀之声翻滚,那里却是还有人在抵抗!

  陈凤坡气喘吁吁的凑到徐乐身边,望向城西处:“一定是仲铁臂!那是条好汉子,和这帮畜生在厮杀!”

  徐乐问道:“你家在哪里?”

  陈凤坡一指城南,脸上犹有庆幸之色:“在城南,哪里有官衙,这帮畜生看来还不敢骚扰!”

  其余几名本地鹰扬兵却是面如死灰,他们家可都安在城东城北!

  徐乐再不多说什么,分派指令:“小六,你带人先去将城门处巡铺清干净了!”

  韩小六一锤胸脯:“诺!”

  徐乐一指城西喊杀声传来处:“其余人等,随我去城西,助那些好汉子,杀干净这些畜生!”

  一众庄客,全都拔出直刀,刀身泛着寒气,只等厮杀!

  陈凤坡问道:“乐郎君,那咱们呢?”

  徐乐扫了他们一眼,只是一摆手:“各自归家,照应自己家人。到时候还跟不跟上来,只是由得你们。”

  这句话说完,徐乐锋锐的眉眼骤然一扬,接过韩约递来马槊,斜斜前指,已经率先而下城墙而去。

  一众庄客,默不作声跟随而下,雨幕当中,宛若天兵突降!

  城墙之上,只留下陈凤坡等几名本地鹰扬兵面面相觑。陈凤坡迟疑一下,一咬牙关,拔出直刀,狠狠一跺脚,对着手下吩咐:“你们赶紧回家看看!”

  话语声中,陈凤坡已经紧紧追着徐乐身形而去。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就不要犹豫了。自己城北家中看来还暂时无恙,现在就追随着乐郎君厮杀一场也罢。

  边地男儿,有恩报恩,有怨报怨。就将自己这条性命,卖给了乐郎君又能如何?反正这个入娘的世道,也不让人好好活着!

  城墙之下,徐乐这一行人撕破雨幕,急急而进。身后城门洞巡铺处,传来一声声沉闷的惨叫,却是韩小六带着庄客在大开杀戒。

  更多的血迹混入雨水当中,徐乐眉眼间的杀气,已经再也掩盖不住。

  一郡之首又能如何?王仁恭啊王仁恭,这只是开始而已!

  第一百四十章 急雨(十)

  城西里巷的木栅上,插满了无羽驽矢。几名侠少尸身倒在木栅之上,血流下来,转眼就被雨水冲刷干净。

  而在木栅之前,游手无赖的尸身至少有七八具,还有数名游手无赖中箭负创,只是在泥泞中翻滚挣扎哀嚎。

  木栅上下双方一阵对射,结果自然是注定的。

  除了游手无赖有所伤亡之外,披甲的马邑越骑连负轻创的都无一人。而在木栅上据守的侠少,也倒下不少,在上站立不定,全都退了下去。

  见了血折上几条人命,本来一向欺软怕硬的游手无赖们眼睛也红了,呼喊着找来巨木,在马邑越骑的指挥下,就用巨木开始撞击木栅!

  木栅被撞得剧烈震动,眼看几下就要倒塌。

  城下里巷的民居之内,听到撞击之声,终于响起了尖利的哭嚎!

  孙驴脸上带着一条血痕,却是一支羽箭擦着脸颊而过留下的。这个时候站在撞击木栅的队伍后面,脖子上青筋跳得老高,声嘶力竭的呼喊:“没吃饱饭么?入娘的撞开这个栅子!打下此间,人人都发财!立下功劳,咱们也去投王太守去!”

  在孙驴的破锣嗓子的助威声中,木栅终于颤抖着崩裂倒塌。后面堆着的杂物坍塌下来,形成一个乱糟糟的斜坡,雨水溅起,浇得每个人满头满脸都是。但人人都已经疯狂了。一个打着赤膊只穿着一条犊鼻裤的汉子,扯着嗓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举着直刀就顺着斜坡攀爬上去,一支羽箭飞来,正中这汉子哽嗓,在雨水当中,就看见创口处血水飚出去一尺多远!

  这汉子滚落下来,一群游手无赖终于清醒了些,乱纷纷的又要超后退。

  一直站在缺口处不上前的孙驴挥舞着直刀,破口大骂:“富贵险中求,入娘的再退,我一个个砍了你们!”

  就在孙驴卖力表现之际,马邑越骑上前,那领头老卒轻松笑道:“这帮神武侠少,还有点难弄嘞……”

  他身边一名越骑拔刀指向孙驴:“你!带队攻上去!要是再退,我第一个砍了你!”

  孙驴一震,谄笑着望向这些马邑越骑。看到的却是一双双冷漠的眼睛。

  兵败失去军纪约束,劫掠激发了他么的兽性,精良的装备让他们在空虚的神武县城之中拥有碾压性的武力。这所有一切,让这些马邑越骑彻底变成了野兽!

  孙驴一瞬间就明白了,此刻他在对方眼中,也是蝼蚁一般的存在。对方要杀他,真的就如杀一鸡耳!

  孙驴转身,拾起一块破木板,扯开嗓子嚎叫:“入娘的,和仲铁臂拼了罢!”

  呼喊声中,孙驴已经带头上前,一众游手无赖知道后退无路,也都红着眼睛涌向了缺口!

  而在缺口之内,一众神武侠少,握着已经变软的角弓,嘴里叼着箭矢,浑身透湿,只是盯着缺口处。

  若说马邑越骑和游手无赖们被激发出兽性,则这些侠少,则是被这境地激发出血性!

  汉家轻侠尚义遗风,虽经晋末以降数百年乱世摧残。但在这日日风刀霜剑相逼的边地郡县,犹有遗存。

  孙驴身形第一个显现出来,接着就是黑压压的游手无赖们。挥舞着各色各样的兵刃,服色杂乱,嗷嗷呐喊。互相壮胆,眼看就要一涌而出。

  仲铁臂撒手放箭,身边十余名残存侠少,同样也都放弦。

  雨幕被箭矢撕裂,十几只箭矢都没入人群之中。虽然雨中角弓力度减半,但这么近的距离对着未曾披甲的游手无赖们,仍然一扎一个透。

  惨叫声响起,七八名游手仆倒当场,但这冲势已经遏制不住了。大群游手,越过木栅缺口,互相推挤着,直涌进来!

  仲铁臂丢掉手中弓矢,执起身边的蒜头铁棒,呼喊一声:“拼了罢!”

  呼喊声中,仲铁臂已经踏着泥泞,挥舞铁棒,撞入这群游手无赖当中。铁棒展动,当先几名游手无赖被敲得骨断筋折,惨叫倒地。剩下的侠少,也只比仲铁臂慢上一步撞入人群当中,各色兵刃飞舞,顿时就砍杀出漫天血雨!

  在缺口处,双方混战成一团。游手无赖们虽然人多,但是猬集在一起,自相推挤冲撞,反而不利厮杀。给十几名侠少死死堵住,眼见得缺口处就倒下一地死伤。

  而空中乱飞的兵刃太多,转瞬间这十几名侠少也死伤了小半。剩下的人也身负创口,流血之多连雨水都来不及冲刷了。但是侠少们仍然呼喝力战,说什么也不肯退开一步!

  仲铁臂手中蒜头铁棒翻飞,已经不知道敲断了多少对手的骨头。身上已经多了好几处创口,有的还深可见骨,一时间流了不知道多少血,手中铁棒已经变得沉重万分。但仲铁臂仍然在勉力挥动铁棒,上气不接下气的大笑。

  “就这点本事?爷爷能和你们战上一天!”

  在驱赶游手无赖们用性命血肉先行开路之后,缺口处终于出现了披甲马邑越骑的身影。

  这些马邑越骑也不拔刀加入搏杀,只是好整以暇的端着步下强弩,稍稍瞄准,就扳动牙发。

  如此近的距离,只要命中,就是在身上开一个透明的窟窿。而人潮如此密集,也再没有落空的时候。只不过命中侠少还是游手无赖们,全凭运气罢了,这些马邑越骑也不大在乎。

  牙发每一声响动,就有人重重仆倒在地。缺口处的泥水,终于变成了红色。到得最后,游手无赖们也都尽力向两边退了开去,再不敢呆在缺口左近之处。剩下这些游手无赖,身上多半有伤,持着兵刃大口喘息,恐惧的看着站在缺口处那些披甲的死神。

  而仲铁臂和剩下四五名侠少,浑身是伤,猬集在一起,绝望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马邑越骑甲士,犹自在轻松谈笑。举着强弩,一支支驽矢射在仲铁臂几人脚下,就想看他们终于撑持不住,哀嚎讨饶的模样。

  那领头马邑越骑老卒终于不耐烦了起来,呵斥道:“玩闹够了没有?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城西富庶,屠干净了拉倒!王太守那里咱们也难得交代过去了,不如就去投唐国公去!临行之前,大家好生乐呵一下!”

  马邑越骑们笑着答应,望着城西层层叠叠的民宅,听着传来的哭号之声。人人眼中,浮动的都是血色,一把把直刀拔了出来。看着这一切的仲铁臂闭上眼睛,所有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

  破空之声尖利响起,这声音,却比箭矢之声大了十倍!

  领头的马邑越骑老卒惶然回首,就看见一支马槊,在空中剧烈震动,搅动雨幕,如龙一般飞来!

  在下一刻,这马槊正中这名马邑越骑老卒,破甲而出,带动他的身体飞起落下,槊锋穿透身体,正正扎入地下,这名带头的越骑老卒,就瞪大眼睛,口中污血溢出,只是在槊杆上垂死挣扎!

  雨幕那头,徐乐身形,显现出来,空着两只手,不紧不慢的上前。

  在他身后,是一排排的披甲持刃的庄客。

  所有马邑越骑都认出了对手。

  这支队伍,就是在停兵山下带给他们毁灭的徐家闾庄客,现在又追到了神武县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 急雨(十一)

  如果说才踏出家门,去往云中的时候,徐乐还有些心高气傲,等闲不轻易披甲,以为凭借自己本事,什么样的地方都能杀个七进七出外加毫发无伤。

  爷爷临行交给自己的甲胄,一路上徐乐没少嫌累赘沉重。

  但是经历了好几场苦战之后,经历了爷爷死去的打击,面对马邑越骑这样的敌人,徐乐再不会托大了。在城墙上就已经披甲完全。

  现在缓缓走来,雨水打在玄色甲胄上,升腾起点点白气。

  徐乐看着站在缺口内外的马邑越骑,神武县中游手无赖。缓缓将手里的面甲合在了脸上。

  愤怒金刚,飞腾跳跃,无声怒吼。似乎将神武县中一切景象,都染上了一层血色!

  停兵山下,玄甲徐乐持槊突阵,一层层的将马邑越骑阵列杀透,无人能够阻挡在这杀神马前的恐惧,在这一刻又在马邑越骑败兵心中复活!

  他们以为经历了这一场劫掠杀戮,已经将这恐惧抛在了脑后,再也不会想起。

  但是这杀神又追来了,而他们才推出的领头人物,现在就被钉在地上,大口吐着污血,咽下最后一口气!

  徐乐空着手缓缓而进。似乎就想这样走过去将马槊捡回来再做厮杀一般。

  而马邑越骑手中持着强弩,一时间却无人敢发一矢。甚或有些马邑越骑两条腿都开始颤抖了起来!

  一旦失却了军纪约束,纵然这些败残之军可以变得更加残忍。但是面对强敌,也只会加倍的怯懦!

  历史上大军一旦被打散,并且沦为流寇,鲜有能支撑长久的,就是这个道理。

  庄客们跟随在徐乐身后,成列而进。脚步溅起泥泞,整个地面似乎都在震动。

  这些停兵山下装备还甚是简陋的庄客,现在都是一身札甲,长矛直刀齐备。全是得自马邑越骑身上。这一排排的压过来,让这些败兵的恐惧更是加剧十倍!

  因为每名庄客眼中,都是仇恨的怒火。

  徐家闾和神武,都是乡梓之地。一个已经化成灰烬,一个被这些马邑越骑糟蹋得如同人间地狱一般。这些马邑越骑骨干,都是多年追随王仁恭转战的锐士,眼见得又要随王仁恭南下争霸,作践起马邑本地来,毫无半点手软处。这个时候,庄客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绝了他们!

  陈凤坡也在庄客队尾,挺着一柄直刀,加快脚步,就想站到排头去。他三十余年人生,都在神武县中长大,此刻看到如此惨景,胸中悲愤,已经无法言表。

  追随了徐乐也罢,将来被王仁恭的报复千刀万剐也罢,只要能在今日这场大雨之中,将这些畜生杀干净!

  一个不留!

  蓦然陈凤坡自胸口挤出一声怒吼:“乐郎君,替咱们报仇!”

  陈凤坡这声怒吼,震动当场。一名双腿颤抖,端着强弩的马邑越骑下意识的就扳动了牙发,弩机指向,正对徐乐!

  一直紧紧跟在徐乐身边的韩约,早抢前一步,展开神荼大盾,遮挡在徐乐身前。无尾驽矢撞在铁盾之上,当的一声溅起一点火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韩约一声大吼,另一手上郁垒小盾甩出,风声剧烈响动,郁垒铁盾已经撞在这名马邑越骑腰肋之间,喀喇爆响声中,这马邑越骑胸前肋骨不知道断了几根!当下就从斜坡上翻滚而下,撞倒好几名游手无赖,原来近乎呆滞的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绝望的惊呼!

  徐乐扬手向前一指,身后庄客齐齐呐喊一声,已经越过徐乐,如墙而进。也许是占了停兵山下那场大战的便宜,现在步下而战,这些庄客的阵列都严整而不可动摇!

  刀光一排排亮起,先扬后落。刀锋入肉之声响成一片,还有各种各样的惊呼乱叫。

  不论是游手无赖还是马邑越骑,在这样一排排的刀光下,被砍得血肉横飞。

  所有人掉头就想逃跑,却在缺口处拥挤成一团,自相践踏。不知道多少人被踏进泥水里,竟然还有活生生被呛死的。

  鲜血疯狂的向四下喷涌而出,将这一带地面完全染成了红色,还在向四下扩张出去。就算大雨再烈十倍,也来不及冲刷这骤然增多的血水!

  惨叫声震动全城,但是这惨叫再不是神武百姓的了,而是这些作践了半个神武城的野兽!

  木栅缺口处,一片尸山血海景象!

  仲铁臂等几名侠少,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当庄客们涌上大肆砍杀之际,仲铁臂这才反应过来,这汉子累得连喊一声都喊不出来了,咬着牙齿,拖着铁棍也迎上去。对着潮水一般涌来的马邑越骑还有那些游手无赖猛敲!

  刚才还趾高气昂的马邑越骑,这个时候也只知道逃命,蒜头铁棍一击就翻倒在地,接着就是无数双脚踏过!

  但涌来的人实在太多,仲铁臂才敲翻两人,差点就要被人潮践踏而过。幸得几名弟兄拼死过来,将他扯到一旁,才算是捡回一条性命。

  木栅缺口两边,全是跪倒在地的游手无赖,拜伏乞命。这些算是灵醒的,那些还反应不过来的,只是拼命向前逃去。

  仲铁臂拄着铁棍喘着粗气犹自在跪倒人群中寻找,想将孙驴找出来,无论如何也要敲碎了他脑袋。

  整齐的脚步声在缺口处响起,正是一排排披甲庄客拥着徐乐追击而前。刀光仍然毫不停留的咬着逃命的马邑越骑和游手无赖,正是一副要斩尽杀绝的架势!

  徐乐在队伍当中,转过面庞,正看到仲铁臂几人。说起来也和这神武县城中出名轻侠人物也有一面之缘。

  仲铁臂目光也迎了过来,但哪里认得出眼前披甲之人,却是徐家闾那个温文的乐郎君?

  但徐乐身边韩约,仲铁臂却是识得的。他擦擦自己眼睛,惊呼一声:“小门神?”

  接着经过的,仲铁臂又认出了陈凤坡。往日这个在神武县中养尊处优的鹰扬兵队正,正提着一把刀,大声呐喊,在队伍当中,也在拼命向前!

  徐乐对着仲铁臂微微颔首示意,早有一名庄客离开队列,从死去马邑越骑败兵首领身上拔下马槊,递还给他。

  徐乐马槊前指,毫不动摇。

  而今而后,自己就真的要离开这十几年来生长的地方。今日杀干净这些贼子,就算是给神武之地一点遗念罢!

  庄客们从仲铁臂身边滚滚而过,毫不留情的追杀到底。

  仲铁臂心头一热,提起蒜头铁棍踉跄着就追了上去。几名侠少对望一眼,也紧紧跟上。

  不管是什么样的队伍,带领这队伍的是什么样人物。他们救了神武一城,就值得大家将命交给他。

  边地男儿,有恩报恩,有怨报怨!

  第一百四十二章 急雨(十二)

  惨叫声在城西不断的响起,神武县县丞郭雍终于走出了藏身的内室,望着墙头上的几名汉子,搓着手急急询问:“外间情形如何了?”

  这位神武县的县丞,身形肥胖,未曾穿着官府,只是一身便袍,便袍外还胡乱裹着一领不合身的甲胄,怎么也看不出一县之丞的气度。

  神武县县令本来是一贵戚子弟,自从去年突厥入寇之后,就已经挂冠去职。现在局势混乱成这般模样,这位置也一直未曾补阙,县中政务都是由县丞主持。

  隋朝州县佐吏废除了汉时的自辟僚属制度,都是中央任免。但仍然被世家高门推举的人选占据。郭雍出身陇右,原来是关中韦家门客,费尽心思才谋得了荐举,获得边郡这么个职位。

  如此人物,韦家自然不可能倾注资源在他身上,郭雍就一直在这边地郡县耗了下去,看着大隋局势日非,看着王仁恭来到马邑,飞扬跋扈。

  郭雍也无处可去,在神武七八年,估计韦家都忘了曾经有他这样一个门客存在。回返中原,又去投效谁去?而且中原马上也要打成一锅粥也似,也不见得是什么安全地方。

  王仁恭入主马邑以来,竭力搜刮地方,调走各地驻防鹰扬兵精锐,集于善阳。每年税赋资财,也全都输送入善阳库中。其余各地,地方治安如何,库藏够不够支用,王仁恭是一概不理。他的全部打算就是竭马邑之力,供养出一支边地精兵强将,然后带着南下争雄中原,走后马邑沦落成什么模样,完全不放在王仁恭心上。

  神武久矣没有县令,王仁恭也是不理,就让郭雍在这里撑着。

  如此情形,郭雍也只能图一个自在,只要输送了当年税赋,其余可以百事不问。在这县丞位置耗上一天便是一天,至于将来如何,到时候再说罢。

  马邑越骑突然而至神武,又出发去做什么。郭雍得知此事,连面也未曾露一下,就由得这些马邑越骑自己闹去。而且就算出面,这些王仁恭麾下直领的骄兵悍将,也不会搭理他这个县丞。只能盼着这些瘟神早些离开,还自己一个清净。

  结果一日夜内,这些马邑越骑就乱哄哄的败了回来,人数少了一大半。但是这些凶悍败兵,就在神武县城中劫掠了起来,还勾结起城中的游手无赖,半个县城,都陷入兵乱之中!

  神武县城之中,因为王仁恭的竭力搜刮,选走精锐。本地鹰扬兵只有寥寥数十名。地方有力大族,多半都迁往善阳依附王仁恭,图一个安全。甚或还有举家迁往河东晋阳的。对于地方的掌控能力,已经薄弱到了极点。而神武县轻侠,除了仲铁臂一伙有家室的,其余也纷纷被各地招兵买马给拉走。

  郭雍哪里敢去带领这点人手,出而平乱?只能将这剩下十数名鹰扬兵再加十余名家奴,都集中起来,保住县衙。只等这些乱兵闹够了自行离开,指望能逃过这一劫。

  如果此次能平安度过,郭雍已经下定了决心。

  王仁恭此人刚愎凉薄,决计指望不上。刘武周又太过于势单力薄。马邑是再待不下去,干脆丢了官位,举家去往河东晋阳也罢!哪里有唐国公镇抚,在乱世当中就为一名黎庶,只求能保住全家老小的性命!

  外间的劫掠越来越烈,大雨之中,声声哭嚎不断传来。郭雍就守在内室,聚拢全家老小,不住的瑟瑟发抖。妻子则在佛堂面前不住念佛。几个儿女都在低声抽泣。而郭雍就按着腰间佩刀,想着乱兵要是红了眼睛杀进来,是不是自己先动手了结了家人性命,免得他们遭遇荼毒。

  乱世当中,除了那些顶尖世家,人人性命贱如蝼蚁!

  就在郭雍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的时候,外间情形又是一变。外间又传来了厮杀之声!

  这不是乱兵对百姓的屠戮劫掠响动,而是真正有兵马过来,对乱兵开战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惨叫声和乞命之声冲天响起。

  神武城小,城西响动能清楚的传到城南县衙之中,每个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郭雍终于壮起胆子出了内宅,但勇气也到此为止,再不敢带人出去查探一番。只是将聚在县衙的鹰扬兵和家奴们都赶上了高处,让他们尽力向外张望,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大雨隔绝了视线,这些鹰扬兵和家奴尽力张望,还是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周遭宅邸当中,也还有三两县中大族未走,这个时候家奴也都纷纷爬上了墙头,跟着竭力观望。

  郭雍在院内急得跳脚,大声下令:“去几个人,到栅前看看!到底是哪里来的人马!”

  知道哪里来的人马,才好决断马上要做什么。

  若是王仁恭遣来的平乱兵马,自己就要竭力打点,让带队之人在王仁恭面前说几句好话,省得王仁恭追究责任到自己头上,自己毕竟还是一县之守。

  若是刘武周带着恒安鹰扬兵打过来了,自己就得赶紧改换门庭,摆出一副早就心向刘武周的姿态。

  若是乱兵又来了增援,准备彻底血洗神武县,那什么也不用说了,一家人赶紧齐齐整整的上吊要紧!

  墙头诸人面面相觑,终究还是几个本地鹰扬兵有点胆色,就要从墙头跳下来,壮着胆子去城南里巷木栅处看看去。

  突然一名家奴尖声喊了起来:“有人马来了!”

  站在墙头,可以看见城南里巷入口的木栅。就见木栅之前,一排排整齐的介胄之士,正踏着泥泞而来。

  这一排排甲胄,被雨水激打出一层层的白气,自有一番肃杀气度。

  在木栅之上,本来已经有几人在那里观望局势,现下飞也似的跳下木栅,拔腿就跑。

  一名本地鹰扬兵喊出了声:“是马邑越骑的甲胄!”

  在这一瞬间,郭雍手脚冰凉。

  还是这些马邑越骑乱兵,他们终于要对城南下手了。已经开了杀戒见了血的乱兵,就是最为可怕的存在。

  神武县城,注定要全部沦入血腥当中!

  郭雍茫然的就要走回内宅,了结自己一家性命。

  这个时候,突然几十条喉咙扯开嗓门大喊。

  “刘鹰击麾下大将乐郎君,讨平马邑越骑乱兵!打开木栅!官民人等,来迎乐郎君!”

  第一百四十三章 急雨(十三)

  呼喊声震耳欲聋响起,震动小小的神武县城。

  徐乐在队列当中,乘着一匹临时寻来的马邑越骑遗下战马。铁面后嘴角终于浮现了一丝笑意。

  没错,这就是徐乐刻意为之,就是要挑动王仁恭和刘武周彻底决裂的举动!

  从陈凤坡口中,自己终于知道为什么有马邑越骑剿洗徐家闾的举动。不知道是什么人,以如此快的速度,将自己擒获张万岁的消息传到了善阳城中,王仁恭才做出了调动马邑越骑来执行这个任务的决断。

  而且自己还变成了刘武周麾下大将!

  徐乐也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是哪个有心人传递这个讯息的。不过其间含义却是很明显,无非就是挑动刘武周和王仁恭尽快决裂,说不定还有一些针对自己的意思。

  既然如此,还不如顺水推舟,让这件事情变得更为着实一些!

  在牛门闾扫平了马邑越骑零星乱兵,救出陈凤坡,从陈凤坡口中得出真相以后。徐乐立刻就率领自己的队伍,转向神武县。本来计划是以陈凤坡为幌子,偏开城门,打破神武县,竖起刘武周旗号,不怕这个消息,不触怒王仁恭这位刚愎自用的人物!

  要对付王仁恭,替爷爷报仇。徐乐自己力量,太过弱小。徐乐也从来没以为凭借自己本事,就能杀入重兵坐镇的善阳城,再杀入太守府中,将王仁恭揪出来。

  这个时候,就要借用刘武周的力量,既然有心人已经在推波助澜,自己何妨又加一分力量?让刘武周和王仁恭,真正拼杀起来!

  在云中城的时候,自己竭力推拒刘武周或明或暗的招揽。现下却要主动打起刘武周旗号,将来也少不得要为刘武周效力,想起来还真有点讽刺。

  不过只要能为爷爷报仇,能揪出幕后黑手,为刘武周效力,又有什么关系?

  这刘武周执掌马邑郡,总会比王仁恭在位,能好一些罢?

  不过没想到,来到神武县,却撞见了马邑越骑败兵裹挟城中游手无赖,大举作乱。到得最后,自己反倒成了神武县的救世主。

  庄客队列,迫近城南木栅入口。纷纷止步,大家目光都望向了徐乐,只等他的号令。是不是要将木栅撞开,将神武县的官吏都揪出来。

  木栅之前,空无一人,大雨哗啦啦的浇在街道建筑上,一派死寂气氛。如此情形,一时间哪里还有人敢露面?

  徐乐抬手竖起手掌,示意大家止步。

  庄客们纷纷站定,就立在大雨之中。这些年来,农闲时候徐敢总对闾中庄客进行操练,自然也少不了军中队列之法。经历了几场厮杀之后,这些本来就有底子的徐家闾庄客们,俨然就有了一些军队的自觉,徐乐一旦下令,自然有一分令行禁止的肃杀气派。

  数十庄客,站在木栅之前,队形严整,雨水打在甲胄和兜鍪之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却没有一人动弹一下。只能看见人马吐出的白气弥漫升腾。

  木栅内各个宅邸院墙之上,升起了一个又一个的脑袋,到得最后,神武县县丞郭雍的也冒头出来,胆战心惊的看着木栅外的队伍。

  木栅之外,披甲之士严整肃杀,人马都不发一声。

  而在队伍之中,一名将领端坐马上,玄甲如墨,震慑人心,而铁面上的愤怒金刚,更是让人看一眼就低下头来,都没有直视的勇气!

  如此队列,自然不是盗匪游寇,只能是经制之军。

  刘武周真的派遣大军骤然南下,来到这神武县。堵在南下道路上的那些马邑鹰扬兵呢?王太守又在做些什么?怎么一日夜间,马邑郡内就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郭雍心里面乱成一团,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自己躲是躲不过的,总得出去照个面才好。

  不过比之那些杀红了眼睛的乱兵,眼前这支经制之军郭雍倒是不甚害怕。刘武周这等人物,要成大事,要夺取马邑郡为自己争雄天下的本钱,不会胡来,说不定还得以优厚条件招降纳叛。

  拿定了主意,郭雍缩身就下了墙头,对着身边家奴吩咐:“拿我官服来,去见这位乐郎君!”

  几名家奴都以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郭雍,这位县丞,怎么胆子又大了起来了?

  徐乐队伍,在木栅前并没有等候太久,木栅内各处宅邸院墙上冒出的人影越来越多。如此整肃的军容,也的确打消了城南宅院中许多的人顾虑。

  而郭雍几人,也踏着泥泞,匆匆来到木栅之前。

  郭雍穿着方领曲裾的官服,却没敢打着仪仗,只是在几名家奴护卫下冒雨来到木栅之前。

  郭雍究竟还不敢开栅出而直面这位玄甲将军,就在木栅那头深深行礼下去。

  “神武县丞郭雍,拜见将军。”

  徐乐策马越众而前,也不揭开面甲,冷声道:“本将奉刘鹰击号令,来取神武县。为何还不开栅,请本将入内?”

  面甲后传来的声音,带着一点金属颤音。郭雍也不知道自己脸上流着的是汗水还是雨水,腰忍不住更弯低了几分。壮着胆子道:“刘鹰击坐镇云中,不论是朝廷还是郡府处,都无号令请刘鹰击并领神武诸事,此间情形,还要回报郡治太守处,下官不敢贸然以迎将军入内,还请恕罪。”

  拔刀声响起,听到郭雍这句话,一众庄客,纷纷按住佩刀刀鞘,雪亮直刀,就这样全都拔了出来!

  郭雍吓得差点软到在地,已经准备立刻下令打开木栅,反正自家责任尽到了,场面话也说到了。这个时候,闭着眼睛投了刘武周也罢。这个世道,保全下性命来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徐乐在面甲后却是一笑,摆手示意。

  庄客们整齐换刀入鞘,这响动又吓了郭雍一跳!

  徐乐笑道:“本将出身神武之地,自然对乡梓之人有一分关照。既然县尊为难,本将便不领军入栅就是。”

  郭雍眨巴眨巴眼睛,难以置信这位玄甲将军竟然如此好说话。

  但下一刻,徐乐声音又变得凌厉起来:“但既奉刘鹰击号令,我军自然驻扎在神武县中,县尊还请支应粮秣,若生别样心思,王太守的精锐马邑越骑下场,就是警示!”

  后排响起车子推动的声音,却是被队伍遮住了几辆小车推了出来。小车之上,满满的装着的都是马邑越骑还戴着兜鍪的头颅,血水不断流下。

  如此景象,院墙上看热闹的人都是一声惊呼,不少人都被吓得跌落当场。

  郭雍更是腿一软坐倒在泥泞当中,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个乐郎君想要什么便给什么吧,至于其他事情,让王太守去操心罢!至少现在这神武县,就是这位乐郎君的天下!

  第一百四十四章 急雨(十四)

  雨势已经由大雨转成连绵的细雨,裹挟着深秋寒气,似乎直要钻入人骨子里去。

  神武县城,在雨中仿佛一片灰黑的颜色。城中百姓,闭门不出,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一两声哭嚎,不时响起,正是一场兵乱之后,留下给这座边地小城的创痕。

  城中百姓谁也未曾料到,在这个深秋之日,突然就遭逢一场自家马邑越骑卷起的兵乱,接着又是刘鹰击麾下大将入城,平息了这场兵乱。现在这座小城,已经成为刘鹰击的地盘。

  城中百姓,很平静的就接受了这一切。反正都是上面的人物争斗,他们归于哪家不过一样纳粮服役,又有什么区别?而且刘武周还是本乡本土之人,说起来总比王仁恭这个中原世家子更亲近些。

  这场兵乱,就是王仁恭直领的马邑越骑卷起,而平乱的,正是刘鹰击所领的本乡子弟兵!

  就算城中一些官吏,心向王仁恭的大族,这个时候也只能俯首帖耳,不敢造次。马邑越骑和城中游手无赖的人头,可还在城南木栅前堆着!现下刘鹰击麾下那位大将乐郎君,还算是对大家客气,留了几分情面,要是自家不识趣,那就是自己把人头双手奉上,没有谁嫌自家命太长。

  但是这位乐郎君所带来的兵马太少,王仁恭亲自坐镇的善阳又在不远处,也不见刘武周所领恒安鹰扬府的主力到来,现在不管是城中官吏还是百姓,还不敢太过依附投靠。整个神武县中,就陷入诡异的安静气氛当中。

  但徐乐这支人马,却不管不顾的在神武县中行事,仿佛此间真的成为了自家的地盘。

  ……

  城北一处庙宇,给改成了徐乐这支人马的临时驻扎之所。仲铁臂几人,带着临时征来的匠人忙忙碌碌的收拾了一番,钉上漏雨的地方,铺上新鲜铺草。一帮不当值的庄客就赶紧歇息了下来,雨中奔袭而来,又厮杀了一场,真是累得骨软筋酥,这个时候躺下来,每个人都是腹若雷鸣。

  庙宇之外突然响起了大车碾动泥水之声,却是陈凤坡,仲铁臂带着一群本地鹰扬兵,城东侠少和城中征来的民夫,押车而来。

  队伍当中,有十几辆双轮大车,骡马拉着,车上载着的俱是才收入库的新麦,装车之前又细细的脱了壳,再一刻不停的转运过来。仲铁臂以降,这些侠少民夫都累得满头是汗。还有一辆车上,则载着一扇扇的羊肉,一看就是新鲜屠宰出来的。

  陈凤坡这些本地鹰扬兵,仲铁臂这帮城东侠少,也杀伤了马邑越骑,这个时候别无选择,只有投效于徐乐麾下。他们在神武城中,人熟地熟,就承担了这些军中杂役供应之事,当真是人人卖力。

  见到仲铁臂等人到来,留守在庙宇内的韩小六第一个跳了出来:“仲大哥,大家真是饿得够呛。幸得你们将吃食送过来了,咱这就招呼人生火!”

  陈凤坡和仲铁臂两名新鲜投效之人,陈凤坡算是俘虏过来的,还带着马邑越骑来了徐家闾。虽然徐乐留用,但是韩小六就是不愿意搭理他。

  仲铁臂却是颇有英雄气概,在城东抗马邑越骑到底。而且以前也是神武县出名的侠少领袖,最是韩小六这等不安分的乡间少年崇拜的对象。当下对仲铁臂当真是热情无比。

  仲铁臂尴尬的看了陈凤坡一眼,陈凤坡却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对着韩小六这么一个少年也是满脸堆笑:“怎生还要六郎招呼人动手?只管歇着就是!我们这帮人,厮杀上不大来得,但是安排这些琐碎事宜,却是一把好手!”

  几名本地鹰扬兵不等陈凤坡招呼,都带着民夫一涌而上,就在庙宇院内支起棚子,垒起灶台,寻来净水,开始做饭熬汤。几名鹰扬兵还在大声鼓动:“就是乐郎君的人马,救了神武阖城上下!都尽心一些!饭里有一颗沙子,肉汤差一分火候,都是咱们丢人!”

  院子里面响动,惊起了休息的这些庄客,纷纷走出来,只是看着民夫们为大家忙碌。这帮庄客哪里见过这等场景,往常给陈凤坡这等人物执役都要被嫌弃粗手笨脚,现下这位陈大却是满脸堆笑的在围着韩小六打转!

  乐郎君真是带着大家,走上了一条了不得的路啊……

  香气弥漫而出,每名庄客都是笑容满脸,等着大快朵颐。这个时候韩小六眼快,尖声道:“乐郎君回来啦!”

  众人转头,就见一行人踏泥水而来,当先之人,正是徐乐。

  徐乐卸下了甲胄,只是一身寻常短衫,雨中看起来略微有点消瘦,一路厮杀辛苦,仍难掩俊逸倜傥模样。

  但就是这位少年公子一般的人物,砍下了上百头颅,堆在城南木栅之前!

  一众神武民夫,不等人招呼,全都拜倒在泥水当中。

  正是这位乐郎君,救了神武全城!

  陈凤坡和仲铁臂对望一眼,都大步上前,深深行礼下去。

  徐乐站在当场,看着陈凤坡和仲铁臂两人,微微一笑。

  剿杀干净了神武全城乱兵和游手无赖之后,徐乐选好驻扎所在,就带领韩约等人巡城去了。对仲铁臂和陈凤坡两人也未曾拘管。

  本心意思,就是让他们自由来去。自家扯着虎皮当大旗,阴差阳错的拿下了神武全城。自己背后,可没有刘武周的大军站着!到时候少不得还得要从神武掉头便走。这个时候招兵买马,反而是害人。

  不过看来这两位也已经无处可去,只有硬着头皮投靠了。既然如此,接纳下来也罢,对付王仁恭,多一分力量也是好事!

  徐乐只是微微向陈凤坡和仲铁臂点头示意,就站在当场,扬手道:“我也是神武本乡子弟,哪里经得起父老们如此大礼?还请快快起身!”

  拜倒在泥水当中的百姓,慢慢爬起身来,沉默的看着徐乐。

  这位乐郎君虽然救了神武全城,但却是与王太守为敌。王太守坐拥上万精锐,一旦杀过来,乐郎君可以带着他的人马转身就走。大家这个时候若是对乐郎君太过亲近了,甚而投效麾下,可就是破家的命运!

  徐乐淡淡一笑,对神武百姓这般态度也不以为意。转头对韩约低声吩咐:“遣人出去,将人头送往通善阳的大道之上。传出消息,神武已下,刘鹰击大军将至,要与王仁恭会猎于善阳城下!”

  第一百四十五章 急雨(十五)

  这一声号令传出,韩约毫不犹豫的点头领命,就要拣选人马前去行事。而已经决心投效的仲铁臂和陈凤坡两人却吓了一跳。

  陈凤坡最先跳了起来,双手乱挥:“乐郎君不可!”

  徐乐笑吟吟的转向陈凤坡,问道:“为何不可?”

  卫护着徐乐的几名庄客,看向陈凤坡的眼神都颇为不善,慢慢的也按着了刀柄。这位替马邑越骑引路毁灭了徐家闾的陈大,要是有一句话说得不对,就替郎君砍了他!

  不得不说经历了几场厮杀之后的徐家闾庄客,越来越彪悍了,已经有了一点乱世当中精锐部曲的模样,边地男儿,只要战阵上打磨一下,命大不死,人人都是精锐的坯子!

  陈凤坡如何不知道他在徐乐这个团体当中,形象着实不佳。但给马邑越骑领路的是他,马邑越骑全军覆没,王仁恭岂能会放过他?如果现在要提出举家迁往河东,只怕这些杀神一般的徐家闾庄客,也会追上来了结了自家。再加上被徐乐救命,感念恩德之下,只有死心塌地的效命,准备跟着徐乐在云中城好生发展了。

  既然决定效力,那么和徐乐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命运。现在才摆出投效的姿态,就要反对徐乐的决定,陈凤坡忍不住都冒出了一头热汗,雨水一浇,尽是白气。

  “乐郎君虽然骁勇,部下也尽是精锐,马邑越骑一营人马被乐郎君反手覆灭。但王太守还是坐拥万军,势大难敌啊!这神武不是久居之地,不如将神武军资粮秣尽量收拢,募集愿意随军的神武健儿,早早北去与刘鹰击会师为上。”

  陈凤坡硬着头皮说完,仲铁臂又接过了话头。

  这位神武侠少中的领头人物,心底就比陈凤坡坦荡多了。有什么便说什么:“两三日内,要是刘鹰击大军不至,乐郎君就得走!打是打不过的,困在神武就是等死。这个时候,能多拖一些时日就是一些时日,这个时候没得去招惹王太守做什么?倒是得赶紧封锁消息,隔绝内外,不让神武陷落的情形传到王太守耳朵里,能瞒一日就是一日!”

  韩小六最先跳了起来,攘臂高呼:“怕他们个鸟!马邑越骑怎么样?一冲就垮了。王仁恭要是敢来,来一千杀一千,来一万杀一万!捆了这姓王的,让他到太公坟前磕头!”

  从徐家闾逃亡,转眼就投身到血腥厮杀当中,最为意兴高昂的,倒是这瘦小的韩小六。一身马邑越骑的甲胄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挥一下胳膊就得把胸甲朝上提提,这番豪言壮语没引动几个人热血沸腾,倒是几个庄客噗嗤笑出声来。

  韩约抬手就给自己兄弟脑袋一下:“去陪着老娘!冒雨走这么远,娘身子骨遭不住,先端点热汤过去!”

  韩小六硬着颈项抗争:“别打我脑袋!城门口咱也射翻了好几人,一个都没逃出去。咱现下也是乐郎君麾下大将!”

  韩约又给了他脑袋一记:“要我把娘喊出来么?”

  这句威胁直击韩小六心底。当下就灰溜溜的垂下头,嘟嘟囔囔的掉头就走,不知道是不是去找韩大娘哭诉去了。走一步提一下胸甲,只是引得庄客们一阵又一阵的哄笑。

  徐乐也笑着看着韩约教训自家兄弟,等韩小六垂头丧气的走远,徐乐笑容渐渐收敛,转向陈凤坡和仲铁臂两人。

  “你们是决定投效于我了?”

  陈凤坡和仲铁臂对望一眼,两人再度深深行礼下去:“参见主公!”

  徐乐一摆手:“不必多礼……我又是什么主公了?”

  雨水当中,徐乐剑眉如漆,锋锐得似乎能直刺入心底。

  “我也是神武本乡本土之人,爷爷开辟徐家闾,完粮纳税,从没短少过一丝一文。可太守一声令下,徐家闾就此破家,被烧成一片白地。”

  徐乐目光扫向陈凤坡仲铁臂:“而你们呢?一个辛苦二十年,总算成了马邑鹰扬兵一个队正,驻守神武。一个冒死北地行商,拼上多少性命,总算在神武也被称为轻侠中的大豪,有了点家业。可也就是太守一声号令,放出马邑越骑,同样也是差点破家毁业!”

  陈凤坡和仲铁臂一声不吭,垂下头来。

  徐乐举手猛然指向北面:“刘鹰击,马邑大豪,征高丽冒万死,总算得了官身。但在王太守眼中,又算是什么?威胁之,凌迫之,折辱之,意欲讨平之而后快。出身寒素,就如刘鹰击,在如王太守这等人眼中,也是草芥蝼蚁一般,我起于神武乡间,年少且向来默默无闻,又怎么当得起主公二字?”

  连那些运送粮秣来的百姓,都全神贯注的听着徐乐这番话。这个世道,就是世家子的天下,出身就是一道巨大的鸿沟,决定了你的命运,寒素子弟,再怎么拼争搏斗,也不能取得和世家子弟相提并论的地位,更不用说黎庶百姓,世家子随意践踏而过,还嫌弃脏了自己的鞋履!

  徐乐英秀的面庞,这个时候竟然是说不出的冷峻。

  “我自然不是什么主公,只是大家的领头人而已,大家出身一般,抱团在一起。对抗这个世道!我们不是任人欺凌之辈,我不是草芥蝼蚁,我们和那些世家子一般,同样是人!我就不信,他们能一辈子骑在我们头上。就算他们势力庞大无比,掌握着这个世道,逼迫到我们的头上,就算是咬,也咬掉他们几块肉!”

  爷爷,你一辈子都毁于世家。最后孤单单的亡故于停兵山上。我知道你一直不希望我走上这条道路,可我终究是辜负了你的期望,我不会再让这世家子弟,欺压到我的头上。而且还要将那些害你一步步最后走向人生终点的人物,全都付出代价!

  自王仁恭始!

  乌云低垂,徐乐身形,却仍然挺拔绝伦。仿佛这整个天空倒塌下来,也不能让徐乐稍稍弯腰!

  雨骤于神武,而风起于整个时代!

  徐乐狠狠一摆手:“阿约,照我号令行事!我就是要让王仁恭早点知道,他动我一下,我还十倍!”

  第一百四十六章 急雨(十六)

  神武城中,县衙之内。

  那位倒霉催的县丞的郭雍,现下就改坐在房顶,只是看着徐乐他们一行人的动向。

  雨丝仍然在不断扯落,几名家奴举着油纸伞替他挡雨,但是风向一变,仍然有不少雨点打在身上。在屋顶上坐得久了,浑身已经变得透湿,但郭雍浑然不觉。

  县城之中,一下又热闹了起来。

  本来经历一场兵乱,颇有死伤。百姓们忙着舔创口。但是现在,半个城的百姓几乎都动员起来了,在帮着转运库中粮秣,在搜集囤积在本地的军资器械,一车车的朝着徐乐一行人驻扎的庙宇送去。

  整个神武县的库存家当,几乎都被搬空。虽然王仁恭汇聚全郡资财粮秣于善阳城,但徐乐这队人马毕竟人少,现在扫干净神武县中不多的家底,现在运往庙宇的这些粮秣器械资财,仍然够徐乐这一行人两三年使的!

  现下郭雍也弄明白了徐乐手底下有多少实力,这位乐郎君麾下嫡系,那些披着马邑越骑衣甲的精壮,不过五十骑左右。仲铁臂和陈凤坡投效,各自又带了一二十人,神武城中破家而零星投效的,也不过一二十人,加起来也就是个百人队的实力。

  而徐乐口中的刘鹰击所领大军,现在还不见踪影。

  正常而言,这支力量,对着王仁恭坐拥的强大兵力,实在太过微不足道。作为神武县丞,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暗中聚拢力量,一旦王仁恭反击,就在城中起事配合,以洗刷失陷神武的罪名,要是能留下这位乐郎君,说不定还有些不大不小的功劳。

  但郭雍现在却半点也不想做这种准备。

  他的家奴,混在民夫队伍当中,去运送了一次粮草。徐乐那番话语,家奴听得清清楚楚,回来和郭雍学舌一遍,让这位困顿边地多年的县丞,大是感慨。

  郭雍当年也是乡里出名聪慧人物,闻一知十,还习得一点剑术马术,也曾经心怀壮志,力争上游。

  可自家一直都是依附于关中韦家门下,父亲是韦家百十个庄园中一个庄子的庄头。虽然托了人情和韦家子弟一起学经习艺,但这身份的鸿沟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弥补的。

  那些不成器的韦家子弟,恣睢骄横,百无一用,却纷纷荐了出去,或者留在关中,或者去往要郡,出身都是清要官位,甚或还有在天子身边为郎,将来注定要入中枢的。

  郭雍不想再继续父亲的命运,继续为韦家管着一个庄子,就这样了此一生。不知道费了多大心思,巴结韦家之人,好容易被荐出来,也只能在边地郡县,为县丞一流的浊官。

  十余年来,风里雨里去催科征税的是他,押送民夫去往运河处应役的是他,转运粮饷风餐露宿的是他。突厥人入寇消息传来,提刀上城墙提心吊胆指挥值守的还是他!

  而头顶县令,因有家世,出身清贵,但在县衙中吟风啸月而已矣。

  郭雍清楚记得,一次他押送民夫去应役,在外辛苦半年,好容易带着大半民夫回来。灰头土脸的向当时县令回禀之际。县令看着他那个模样,只是不屑的挥挥手,只迸出两个字来。

  “混浊!”

  就这两个字,将郭雍就打发出门。应役死伤民夫的抚恤,一应手续的办结,各色文书,还是由已经累病的郭雍一手操持。

  而那个已经记不得是那个世家出身的县令,则就在此间呆了不足一年,升转到洛阳中枢去,还得了一个边材难得的考语。

  而郭雍辛苦十年,毫无寸进。家世之别,就代表你有再大本事,头顶也有一重巨岩在,你怎么也冲撞不开!

  郭雍这种还算是有点出身,也得了官位的人都是如此,更不用说那些黎庶百姓,在世家眼中,只是丁口簿上的一个数字而已,从来不会被当做活生生的人看待!

  晋末数百年的丧乱,最终宇文黑獭崛起关中,建立北周。比之继承了北魏大部分菁华膏腴之地的高家北齐,宇文黑獭处于弱势,一时间不得不重用寒门子弟,这种新鲜气象,让北周摧垮北齐,一统北方。最终开皇天子篡夺宇文家天下,成就大隋霸业。

  自开皇天子始,开科举提拔人才,军中也重用行伍出身之士。

  天下寒门子弟,以为这世家统治的天下松动了,谁能想到,在大业天子即位之后,迎来的世家更为疯狂的反扑。

  大业天子将自己最大的依靠,十二卫精兵强将,尽数葬送在朝鲜。最终不得不在世家掀起的此起彼伏的叛乱中远走江都。

  这个大隋天下,再度变成世家宰割的肥鹿,只是等着决出最后一个胜者罢了。在这过程当中,天下寒门子弟,黎庶百姓,又要付出多大的牺牲?

  所有这一切,都是晋末故事的重演。中原几百年的混战丧乱,似乎就要再度拉开帷幕。

  而这位乐郎君,在这黑暗将要来临之际,在这神武县中,居然喊出了这么一番话!

  我们和那些世家子一样,同样是人!

  他们要是欺到我们头上,就算是用牙,也要咬掉他们几块肉!

  郭雍呆呆坐在屋顶上,突然呵呵笑了起来。

  自己是不能去投效于他的,这位乐郎君,说不定转眼就覆灭了。那点英雄气,终将成为世家子弟茶余饭后的一句笑话。

  可自己也不会给这位乐郎君添乱,就看他能走到哪一步罢……

  身边几名家奴,也在低低议论,一句句话都传入郭雍耳中。

  “这乐郎君,就是咱们神武本地人!”

  “陈大手下说了,乐郎君在云中被刘鹰击招揽。张万岁进犯,被乐郎君一举擒了。太守恼怒,不敢北上云中,就对乐郎君家人下手。马邑越骑一营,就是干这差使的,结果乐郎君单骑回援,一举击败了马邑越骑,更拿下了神武!”

  “这等出色人物,当年怎么未曾听说?”

  “乐郎君的伴当,你应该识得,神武侠少中也有点名气,就是小门神韩约!伴当如此,乐郎君还能差得了?”

  “王太守真不把我们马邑豪杰看在眼里,毕竟是中原世家,只想着搜刮。现下人头都要送过去了,王太守的脸色,想想当是精彩得很!”

  这些家奴,多半都是在神武本地招募,说起出自本乡的乐郎君,人人都是挺胸凸肚,大为自豪。浑然忘了王仁恭要是被激怒杀过来,说不定连郭雍在内都得一锅烩了。

  郭雍轻笑出声,几名家奴这才住口,弯腰动问:“阿郎,不知有何吩咐?”(隋唐之交奴仆对主人称郎君或者阿郎——奥斯卡按)

  郭雍支撑着慢慢起身,随口吩咐:“收拾家当,悬起官印,咱们举家往河东走……这王仁恭的官儿,这大隋的微末小吏,我是当得够了!”

  他一指其中一名灵醒点的家奴:“还有些库房,是陈大也不知道的,都指给乐郎君去,让乐郎君拣能用的搬走!对这世道,我是无能为力了,愿这乐郎君,能撑持得久点!”

  第一百四十七章 急雨(十七)

  善阳通往神武的道路,是汉时为了攻匈奴而修的驰道。坚硬的夯土,历经百年之后犹自成型。在大隋立国之后,又对此间加以了整修,以转运军资粮饷,以备崛起的突厥。

  沿着这条道路,布置了许多烽燧巡铺,一直有小股的马邑鹰扬兵驻守。除了起预警作用,就是帮忙维护道路,为往来驿马传骑车队提供个可以休整的所在。

  既要防范突厥南下,现在又和云中城似乎随时要大打出手的模样,沿途这些烽燧巡铺,马邑鹰扬兵都警惕性甚高,日夜巡视,不得喘息。

  难得一场大雨,将地面变成泥潭也似的模样。除了小股队伍可以艰难穿行,大军再没可能这个时候行动。这些驻守的本地鹰扬兵们总算是喘了一口气,也没什么人去当值了,或者钻被窝睡个昏天黑地,或者聚在一起赌钱,总之就是享受这难得闲暇时光。

  只有一处临近神武县的烽燧之处,带队的火长责任心强些,还带着几个兄弟在烽燧外搭起的棚子里看着道路上的动静。不过这火长也遣人寻了些村酒来,在棚子里生火热了,然后招呼几名弟兄一起,打开瓮来,也用不上酒碗了,一人一个椰瓢,只是在瓮里舀着喝。

  一边喝一边还有人发着牢骚。

  “现下村中一翁酒都涨了七个钱,入娘的这不是村酿,喝进嘴的简直就是金子!”

  “还不是粮食收得太狠?往日租不过十一,现下郡公收到十四,加上胥吏上下其手,郡公身边人也没有吃素的,一年收成,倒有六成进了善阳库中。酒是粮食酿的,现下都没粮食了,这村酿的价钱怎能不涨上去?”

  有人忧心忡忡:“这下民间无粮,说不得到了冬日就得断炊。郡中人心大乱,要是突厥趁势南下,那可怎么办?”

  当下就有人嘲笑于他:“不要说民间了,就是云中这个要点,粮食不还在郡公手里捏着!连云中的粮现在还没发出,一郡百姓饿不饿肚子,郡公哪里会在意?可别忘了郡公出身是什么,眼角哪里会朝下瞟一眼?”

  “太原王家嘛,现下就一心想带着马邑精兵资财,南下打回老家,和唐国公争胜。咱们马邑死活,郡公哪里放在心上?不过依我瞧着,云中那儿郡公吃不下,就一日别想向南!”

  眼看弟兄们说得越来越不堪,那火长抬手阻止了他们。

  “咱们也都选入善阳直领,云中还有民间再缺粮食,也少不了咱们的一日两餐,饷钱也是足额。说这些酸话作甚?既然随了郡公,就踏实办差要紧,再胡言乱语,今日也别喝酒了,都给我滚出去巡视去!”

  这一瓮酒是火长请的客,素来威望也有点。他一发话,大家都不再则声了,只是闷头喝酒。

  而火长却站起身来,皱着眉毛:“道上怎生有响动?”

  这时候众人都听见马蹄践踏泥泞之声,纷纷站起身来,随火长张望而去。

  就见阴沉沉的天空下,绵绵细雨之中。两骑在道中艰难行进而来。

  这两骑都穿着敝旧的军袍,背着一模一样的皮筒,背后插着青色认旗,被雨水浇透了,旗面贴着旗杆,一动不动。

  两骑狼狈如此,胯下坐骑倒是神骏,一看就是得自草原的好马。马邑鹰扬府中,这般好马都不算多,但是在云中之地,这样的骏马却是成百上千。

  不用说这就是来自云中恒安鹰扬府,来传递文书之人。

  两骑也看见了草棚之中的马邑鹰扬兵,其中一骑扬手打个招呼。火长大声发问:“可要进来歇息一下?给坐骑喂点草料,自己也喝口热酒?”

  马邑鹰扬府上位之人,视恒安鹰扬府如寇仇。但是对于底下鹰扬兵而言,都是一郡之袍泽,哪里有这么多仇恨?更不用说恒安鹰扬府顶在前面以御突厥,名声在马邑郡中好得很。既然看见,这火长就出言相邀。

  一名传骑也大声回答:“多谢好意!军令要紧,等从善阳回头,再向老哥讨碗酒喝!”

  火长对那两名传骑遥遥一拱手,就算作别。

  看着两名传骑踏着泥泞远去,有人低声嘀咕:“准是云中急了,派传骑来向郡公讨度冬粮秣,我瞧着却难!郡公可是恨不得一口水吞了那位刘鹰击!”

  有人为恒安鹰扬府打抱不平:“这些弟兄顶在前面,抵御突厥人。郡公要南下,只管南下就是了,留着恒安鹰扬府保我马邑就是,饿垮了他们好去吞并,这算是什么道理?郡中上下,人心都是不服!”

  火长眉毛挑起,眼看就要发火。几个人推着那乱说话的鹰扬兵就走:“这点酒就喝醉了,滚回去挺尸!酒本不多,留给咱们喝!”

  火长还没想好怎么处置这嘴上没把门的家伙,又听见马嘶之声。

  这次声势甚大,却是十几匹马的嘶鸣之声,听着像是个车队过来。

  火长放过了那乱说话之人,举头又望了过去,嘴里只是嘟囔:“今日怎么了?下着雨,这条道倒变得这般热闹!”

  泥泞道路之上,三四辆大车正缓缓而来,每辆大车都是健马牵着,艰难的向着善阳方向而来。

  看着草棚中鹰扬兵望过来,赶车之人都停了下来,将辕上马匹解了下来,纷纷翻身上马。领头之人呼哨一声,大声开口。

  “乐郎君奉刘鹰击号令取神武,现下神武已在刘鹰击掌握之中!乐郎君觉得来得不恭,特送上礼物向王太守打着招呼赔情。来得匆忙,这礼物也只能就地取材,一营马邑越骑头颅,还请王太守查收!”

  马上骑士掀开盖在车上的毡布,雨水之中,就是几车戴着兜鍪的头颅!

  丢下这样的礼物,马上骑士又是一声呼哨,十余人纷纷掉头,转向神武方向而去。

  而草棚之中,自火长以降,这些鹰扬兵都是面如土色。

  刘武周出兵对王仁恭动手了么?一场大战,眼看就要在马邑郡内爆发!

  火长颤抖着下令:“牵马出来,回禀太守……要出大事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急雨(十八)

  刘文静站在馆驿小楼之上,看着窗外接地连天的细密雨丝,一时间归意竟然无法遏制。

  马邑的一切,都让他感到了厌倦。粗鄙的民风,寒酸的饮食,凶悍的马邑边军,刚愎的王仁恭,从来被他瞧不上眼的刘武周。

  更要紧的是,在这里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中原的一切,似乎都和这里没有关系。每个人也不大关心中原发生的事情,都在恶劣的环境中,草原民族的环逼之中,竭力为生存而挣扎。刀剑就是一切,快马就是命。根。子,但有什么冲突,盘马弯弓就是第一时间的反应。

  什么诗酒风流,什么奇谋妙计,什么天下大势,对于这些边地汉子而言,都是最为无用的东西,他们第一选择,永远是生存下来!

  哪怕中原世家出身如王仁恭,在这个地方,都变得越来越是粗鄙暴躁。不过刘文静也能理解于他,要是自己在这马邑郡呆得久了,对这些边地中人,耐心也会越来越少!

  可王仁恭毕竟还是世家出身,关键时刻,总比那些群氓要高上一层。算是没有辱没了世家的脸面。

  居然下令给刘武周那里运去粮秣,暂不撕破脸面,将马邑郡的混沌局势维持下去。以牵制在河东之地跃跃欲试的唐国公!

  自己此来马邑,本来以为拉拢刘武周当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在唐国公面前夸下了海口。最后又转而准备挑拨王仁恭和刘武周之间开战。但是到现在,还是一事无成!

  甚而想招揽一个边地少年徐乐,这小子都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去!

  看着馆驿前面泥泞的城中道路上,一队队冒雨发出的粮车,刘武周就感到了对马邑郡所有人深深的愤怒。

  自己是如此痛恨这个地方的所有一切,但是现下偏偏还走不了!空着双手回去,如何向唐国公交代?

  有的时候,骄傲如刘文静也忍不住怀疑自己。自己一路以来,做的判断是不是都是错的?刘武周拒绝他的招揽,王仁恭也耐得住性子,绝不会在这个时候与刘武周破脸?

  粮车吱嘎吱嘎而过,其中一辆陷在泥泞里面,几名押送粮车的民夫滚在泥水中奋力拖着车轮,押送粮车的鹰扬兵也赶来帮手,号子在雨中震天响动。

  刘文静脸色越发的难看。

  自己绝不会再度看错!刘武周这种粗鄙之辈,自然不能以常理度之。而王仁恭是世家出身,他再了解这些世家子弟不过!

  面上可以谦和温润,内里却永远是高高在上。永远不会和寒素出身之人平等相待。现在王仁恭还在强自按捺着怒气维系着和刘武周之间不撕破脸的关系。但是只要再有一个契机,王仁恭必然爆发!

  只要再有一个契机!

  只是这个契机,到底何在?

  雨幕之中,突然又传来了马蹄践踏泥水之声。

  转眼之间,就看见几名值守城门的马邑鹰扬兵策马而过。夹在他们中间的,是两骑满身都是泥水的传骑。背插青旗,身背皮筒。正是自云中而来的恒安鹰扬府传骑。

  云中来书!

  刘文静陡然精神一振,拍拍手掌。门扇吱呀一响,进来一人,正是带头散布徐乐擒下张万岁消息的那名人物。

  这汉子在刘文静面前,完全没了在善阳和晋阳都混得风生水起的江湖大豪气,恭恭谨谨垂手侍立,只等刘文静的吩咐。

  刘文静没有回头,淡淡道:“张四郎,你在善阳,可谓手面通天?”

  叫做张四郎的这汉子平静的回道:“当不得阿郎夸奖,小人在善阳城有些旧相识倒是真的。”

  刘文静一笑:“恒安来书,我要你时刻盯着郡守府动静。哪里有一丝一毫变故,都要给我打探明白!你一向办事得力,我很满意,这次若是再立下功劳。我保你一个出身!”

  张四郎面无表情,朝刘文静深深行了一个礼,转身就走了出去。

  ……

  郡守府中,却是一片安静的气氛。

  王仁恭本来就不算是勤政之人,对于治理地方兴趣从来不大。持铁如意,坐胡床,指挥大军决胜疆场,一举底定天下大势,这才是他对自己的期许。

  在决定了给刘武周运粮,暂时维系马邑郡局面,拖住唐国公起兵步伐之后。王仁恭也就清闲了下来,马上就要入冬,非是用兵之时,地方租庸也尽数入库,这马邑郡也实在没什么事情好料理了。

  这段时间,王仁恭的心思就用在给长安洛阳的旧雨新知不住写信当中。

  对长安正在监国的代王,要写信过去表忠心。表示他牵制住了蠢蠢欲动的唐国公。最好代王识趣,能给他加一个名义,名正言顺的可以攻伐河东。如果能将关中方面,畀于他掌握,那就再好不过。关中现在是鱼俱罗等武夫在主持,这么比得上他王仁恭这般的名臣帅才!

  洛阳方面,则是联络洛阳那些世家,建议他们以黎阳之粟,招募大军。在他王仁恭发动之际,也能从东面夹击河东,一举除掉唐国公这个威胁最大的竞争对手。将来这些洛阳世家掌关东,他掌关中也就罢了。自己不过才五十岁的年纪,倒还等得起。

  只是洛阳那边,还面临河北贼军和瓦岗贼军的压力,到时候能拿出多少力量来夹击唐国公,倒也是一件说不准的事情……

  王仁恭一身道袍,倚在榻上,口述着一封封的信。而他儿子王仲通则垮着一张脸,不住的振笔疾书。

  这种私密信件,一般记室王仁恭都不大信得过。就抓了自己这个长子的差。

  王仲通信写下来,早让性子疏懒耽于享受的王仲通苦不堪言,只想早点结束。

  门口响起了轻轻的通传之声:“郡公,云中来书。”

  不等王仁恭和王仲通招呼,一直如摆设一般在旁默然侍立的家奴已经出去,接过从恒安府送来的文禀,转而入内,举过额头,只等吩咐。

  王仁恭摆摆手,示意先给自己儿子看。王仲通从家奴手中接过,打了半个哈欠拆开文禀外的丝帛包裹,取出白绫纸的文禀出来,只是略略扫了几眼,就拍案而起。

  “云中鄙夫,辱我太甚!父亲,打罢!留不得村夫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急雨(十九)

  王仲通虽然性子浪荡疏懒,见事也不甚快,王仁恭对这个儿子也觉得不甚成器,将来难接自己大任。

  但是毕竟是世家子弟,又受江左之风影响,风仪从来都是甚佳。

  三十许的人修饰得当,衣衫精洁,配饰名贵,举止修容有度。和关陇军功世家那些武勇强悍的子弟相比,在长安洛阳欢场,王仲通还更受欢迎一些。王仲通也以自己风仪之佳而自豪,等闲从不失态。

  但是现在,王仲通脸都涨红了,颈项上青筋跳出,重重一击几案,案上笔墨纸砚全都跳了起来,一封才写了一半的书信,洒得全是墨迹,顿时就毁了。

  王仁恭本来半闭着眼睛等儿子转述云中所来文禀的内容。心里面揣摩着无非就是催善阳转运度冬粮秣。却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自家儿子的冲冲大怒!

  王仁恭仍然半闭着眼睛,只是重重哼了一声:“有什么大事,这般失态?三十多的人了,还这般不稳重!”

  王仲通粗重喘息一声,疾步走到榻前,将文禀朝王仁恭面前一递:“阿爹,你自己看看就是!”

  王仁恭冷冷扫了自家儿子一眼,坐起身来,结果文禀,在手中略微一抖,展开阅读。

  这文禀是府贴格式,正是地方军府对郡守府的标准公文格式。

  “恒安府帖建武校尉鹰击郎将刘武周敬禀郡守王公事:马邑府将张万岁勾连突厥执必部,本府选兵而击,擒执必部阿贤设执必落落并张万岁。非敢自专,请郡守选将与本府共送二人至晋阳留守唐国公处。限十日至,府马郡马准用通行。”

  文禀内的文字也更是冷静无比,无一字多余,也无一字动意气。只是简单的告诉王仁恭,你的大将张万岁和执必落落勾结,都被我抓住了。我信不过你,准备将这两人押送到唐国公李渊那里,分个是非曲直,看你王仁恭勾结突厥人的事情,有没有人管!

  唐国公留守晋阳,有管着马邑雁门两郡御边事的名分权限。这个把柄送上去,就给了唐国公对王仁恭动手的名分大义,刘武周再配合夹攻一下,说不得王仁恭就得交代在马邑郡!

  正在王仁恭处心积虑要对付唐国公,最好能够取而代之的时候,刘武周突然做出这么一副卖身投靠唐国公的模样。难怪王仲通勃然大怒,王仁恭自己,看到这封文禀,都想立刻发兵,剿平了云中城!

  张万岁实在太过无用,那执必部好大威势,怎么阿贤设执必落落也落到刘武周手里了?真是一群没用的蛮胡!

  王仁恭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胡须都在颤抖,似乎下一刻就要长身而起,擂鼓聚兵,以马邑府全部力量,北向而进,将云中城彻底沦入血火当中!

  王仲通已经绷紧身体,只等父亲下令,自己就出而召集善阳的大将谋臣,立刻出兵。而这支大军统帅自然是父亲,他毫无疑问就是副手,当亲手策马,踏足云中城头!

  如此乱世,世家公子如王仲通也知道必须要有武力傍身,才能保住家族,甚而更进一步。自己要顺利接过父亲的基业,也需要武功上的成就!

  马邑有万余精锐,恒安府不足四千兵力,还缺粮少饷,一旦动手,还怕打不赢么?刘武周不过是粗鄙村夫出身,哪里比得上王家家学渊源,根深蒂固,文武兼资?

  王仁恭在这一刻,也捏紧了拳头,就想大声喊出来。召集万军,踏平云中!

  可现在就是最好的动手之机么?

  刘武周和李渊之间,还隔着自己。李渊想直接援助刘武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这应该只是讹诈,想从自己手里敲诈到更多东西。

  现在绝不是自己先动手的好时机,北地自己,刘武周,还有李渊,是三方僵持。自己和刘武周谁先动手,李渊随时可以卷入,联合另一方吞并战败一方。换言之就是自己和刘武周谁先动手谁吃亏!

  而李渊也不敢轻易动手,主动启衅的话,万一给牵制在马邑,他还要不要西进长安?而现在将李渊多拖在河东一刻就好上一刻。鱼俱罗在整军经武,洛阳方面也在跃跃欲试,都想对付这个可以争天下的大敌。

  现在无论如何,不能打这仗。再大的屈辱也要忍下来!

  刘武周想要什么,给他就是。总有一天,让他连命一起吐出来!

  王仁恭剧烈颤抖的身形,终于安静了下来。甚或眼睛又半合上了,挥手让王仲通退开些。

  “刘鹰击还是这般不知道上下体统,这事情当是郡府就能料理。遣使去和刘鹰击说,张万岁擅自行事,任鹰击处置便是。执必落落大酋也,最好能交到郡府这里,郡府来帮他担着突厥人的压力。至于鹰击大功,但有所请,郡府无所不从。不管是要粮秣,还是要军资,要器械,只要鹰击开口!都是马邑中人,别闹出笑话给河东看,唐国公那里,巴不得我们马邑中人自相残杀,这又何必?”

  王仲通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追问一句:“阿爹?”

  王仁恭怒道:“就这般行事!顺便催促运粮车队,加快起行!迟一日送到云中,押运之人,谁也别想保住脑袋!”

  王仲通还想进言,王仁恭陡然提声:“还不快去!”

  王仲通无可奈何,狠狠一拂袖,转身而去。出门之际,脚步重重踏地,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发泄胸中无尽怨气。

  王仁恭躺在榻上,袖中双手,紧紧握着拳头。

  今日屈辱,异日必然要十倍回报!那擒了张万岁的人是谁?那个叫徐乐的,石朝志怎么还没把他全家老小的脑袋带回来?

  刘武周,你也有这么一日!

  大雨中的善阳城,突然一个消息就传遍了全城。

  刘武周公然行文羞辱郡守王仁恭。但一向暴躁刚愎的王仁恭居然就忍了下来,还催促继续给云中城转运粮秣,说什么也不愿意和刘武周翻脸动手。

  有心之人,无不哗然。更有明智之士看得出来,王仁恭这是拼尽全力,要将唐国公李渊拖死在河东之地!

  第一百五十章 急雨(二十)

  馆驿当中,几名下人在忙忙碌碌的收拾行李。从河东六军鹰扬府选出来的护卫们,也全都上去帮手。

  这些刘文静带出来的人手,全都归心似箭。

  这一趟跟着刘文静跑上一遭,从晋阳到云中,再从云中到善阳,一路辛苦颠簸,风餐露宿。刘文静又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大家实在是觉得有些身心俱疲了。

  眼看就要入冬,再耽搁下去,大雪封途,回程之路加倍艰难。要是再遇到什么天灾人祸的,路上说不定还得丢几条性命。

  当刘文静突然下令大家启程回返晋阳之际,人人都是兴高采烈。不少人就掰着手指头开始计算行程,看什么时候能回返晋阳,到时候家里热腾腾的炕头,热一壶酒,切两斤羊肉,当真是神仙也不换的日子!

  虽然高兴,但是收拾行李之际,却没人敢多说什么,再是喜悦,也只能压在心里。

  原因无他,刘文静的脸色现下比屋外的天气还要阴沉!

  几名下人一边捆扎行李,一边竭力遏制住嘴角的笑意。突然间听见脚步声响动,就见刘文静转了出来,在廊下看着院中。

  看两三辆车子上面东西都装得满满的,下人们正在左一道右一道的捆着绳子。板着一张脸的刘文静就怒道:“带这么些东西回去做什么?还把马邑的泥尘都带回去了,除了路上吃用,什么都丢下来,轻身上路!”

  几名下人面面相觑,这些行李不都是你刘公的啊。你刘公一路享用,大家才辛辛苦苦带上这么多物件。现下一句话说要丢,到时候路上发起脾气来,受着的不还是咱们?

  看着下人们楞在那里不动,刘文静陡然一声怒喝:“在马邑这个地方,我说话都不算数了么?边鄙之地,一个个都学得没规矩了?”

  刘文静向来高傲,这些琐碎细务从来不管。也从来不骂下人,只觉得是跌了自己身份。现在突然这般,吓得几名下人都是腿一软拜倒在泥水中,六军府的那些护卫,也都吓得鸦雀无声。

  训斥完下人,刘文静一甩袖子,大步就走回屋内,只留下一院子人噤若寒蝉。

  刘文静实在是情绪低沉到了极处,才会这样失态。

  他所用的那张四郎,实在是河东和马邑两地的地头蛇,能量相当不小。刘武周文禀到来,内容如何,王仁恭的反应如何,马上就给他打听出来了,前后不过一两个时辰的功夫!

  刘武周擒下了张万岁和执必落落,直接行文挑衅王仁恭。而王仁恭居然就忍下来了,还遣使前去抚慰刘武周!

  这王仁恭,是铁了心不愿意这个时候和刘武周开打。而是要拖死唐国公!

  自己此来,什么样的目的都没达成,马邑郡仍然是唐国公侧翼的巨大威胁。这怎能让刘文静不恼羞成怒?

  当下刘文静就下令收拾行礼,回返河东去。这马邑郡,他一刻也不想多耽搁了。

  在黑暗中听着外间淅淅沥沥的雨声,初闻噩耗之际的心浮气躁,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刘文静在心头突然又升起一点疑惑。

  刘武周不肯见自己,摆明车马不愿意投效唐国公。现下为什么又有这个担子,如此明目张胆的挑衅王仁恭。一副巴不得和王仁恭马上开打的模样?

  他又有了什么仗恃?难道已经投效突厥了?

  可瞧着又是不像,他擒了执必部阿贤设,还说要将这阿贤设交给唐国公处置,怎么样也不像和突厥已经暗通款曲的模样!

  难道唐国公另外派遣使者联络了刘武周,刘武周已经投效了唐国公?所以才这么有底气,准备和唐国公两面夹击王仁恭?

  转眼间刘文静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唐国公为人,大度公正,加上家世过人,这才负天下之望。他既然用刘文静来马邑行事,绝不会再拣选使者另外行一番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向来是唐国公的作风。

  思来想去,这点疑惑总不能排解。

  最终刘文静也只能在黑暗中浩然长叹。

  不如归去罢……自己不能离开河东太久。现下河东起兵在即,其实内里也是暗流汹涌。各人都想在唐国公麾下占据更有利的位置,将来唐国公成事,现下位置,就关系着将来家族几代的富贵!

  可此来马邑,一事无成,回去之后,可真的有些灰溜溜的啊……

  这个时候,刘文静无比的想喝酒。

  马邑局势,就如窗外天气,阴沉沉的混沌成一团,看来是没人能够破局了……

  刘文静苦笑一声,拍拍手掌:“酒来!”

  ……

  善阳城墙之上,巡兵来回走动,在雨中只觉得寒气浸骨。就盼着早些下值,换一身干爽衣服,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

  脚下城门洞中,一辆辆粮车冒雨上路。不论人马,在这雨中起行,都是无精打采。

  这粮食终于还是向云中输送,不管中间经历了多少波折,让善阳城中多数人还是松了一口气。

  不管王太守和刘鹰击最后是不是要决胜疆场,至少让今年平安度过也罢……

  雨幕当中,突然看到一个小小车队,约莫有三四辆车子的模样,正向善阳城而来。

  在城门处巡视的游骑立即就迎了上去,准备盘问一番。

  离得近些,就看见正是本府的鹰扬兵。一火人几匹骡马,辛苦拖曳着几辆大车,满身泥泞,人人俱是面无人色。

  游骑大声询问:“你们是哪位将主手下?”

  带队火长擦了一把满脸的泥水,带队火长擦了一把满脸的泥水,累得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他们出发,比恒安府传骑晚不了多久一会儿。但是带着三四辆车在泥泞中挣扎,这艰辛处可是十倍!

  结果就生生差出大半天的时间出来,大家一路挣扎过来,人人累得个臭死。更不用说这车上物事,一路都只是让大家心里发毛!

  看着一名马邑越骑趾高气昂的过来,这火长喘了一阵粗气,放开嗓门:“还盘问什么?我们就是守路的本府鹰扬兵!也别管我将主是谁了,神武已经被刘鹰击麾下乐郎君打破,一营马邑越骑,给人家杀得干干净净!”

  第一百五十一章 急雨(二十一)

  雨势又骤然转大了起来,天地间灰蒙蒙的一片。这场秋末急雨,实在是反常到了一定的程度,让马邑郡中百姓,只觉得这天候,似乎就预示着马邑郡,还将卷入进一步的血腥和战乱当中!

  在善阳城中,急雨之下,大队的马邑鹰扬兵开了出来,沿着街道布列。从郡守衙署,直排列到城门口处,不许任何人在街面上走动。

  王仁恭以军法治善阳,又喜欢排场,一旦自己出巡或者在城中有所举动,向来是以马邑鹰扬兵净街。但是在暴雨中这般动用马邑鹰扬兵警弼四下,任谁都看出来肯定出了什么问题。

  大队马邑越骑,还在街道上不时穿行而过,溅起大团大团的泥泞。

  每名马邑越骑,都是持矛佩刀,脸色阴沉。在善阳城中穿行,都是煞气十足,这可是从来未曾见到的景象!

  就是再好奇的百姓,这个时候也丝毫不敢去触霉头,只是缩在自己屋中,从窗缝中看着外间景象,暗自低声议论,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馆驿之中,刘文静已经命令所有下人停下了收拾行李的动作,六军府护卫也都拔刀守在院内,生怕出什么万一,气氛紧绷到了极处。

  而刘文静站在二层小楼之上,透过窗缝,看着外间这如临大敌的景象,神情冷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脚步声轻轻响动,刘文静蓦然回首,就见张四郎已经垂首侍立在侧。

  这个面色阴沉,满面风霜的中年人,已经浑身衣衫尽湿。身上水滴落下,打在楼板上滴答作响。明显刚才冒死到外间走了一遭,也不知道去寻什么旧日朋友去了。

  这么一番辛苦之后,回返到刘文静身边,他仍然神色恭谨,仿佛只是去做了一样微不足道的事情一般。

  刘文静问道:“如何?”

  张四郎轻身回答:“小人去寻了郡守府中书佐,在马邑郡已经二十年为吏,根深蒂固,消息灵通,好容易才接上头,许下甚大好处,才得了消息。”

  平白说这番话,却并不是为了表功,而是告知刘文静,这消息来源绝对可靠。

  刘文静当然明白张四郎的意思,赞许的点点头,只等张四郎继续说下去。

  张四郎神色不变,轻声继续:“……善阳突然戒严,却是因为外间送来了四车首级,这首级,尽是马邑越骑!此前王太守遣一营马邑越骑,以家将出身之石朝志统帅,前往神武搜捕那位在云中大放光芒的乐郎君家眷,但是乐郎君突然回返,据说带来了刘武周麾下人马,将这一营马邑越骑斩杀干净,并拿下神武,遣人献上首级,向王太守示威!”

  刘文静两只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

  无可奈何之中,奇峰突出!那位在云中让他都感到惊艳的乐郎君徐乐,突然又现身,做出了这么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情出来!

  不管刘武周是不是真的突然潜行发兵抄击神武,这一营马邑越骑全军覆没,敌手还打着刘武周的旗号,王仁恭若是还能委曲求全,就不是他所知道的那位王仁恭了!

  而且如果真的是刘武周决心翻脸动手,神武已经临近善阳不远,这就是将精锐的恒安鹰扬府,一下就抵到了善阳城的面前,王仁恭再能忍下去,就是将马邑郡全都交到刘武周手中了!

  如此情势,善阳城中怎能不鹰扬兵大举出动,怎样能不如临大敌一般,怎样能不做出一副马上要打大仗的态势?

  这马邑郡的平衡,终于被打破,王仁恭和刘武周的决战,就这样突然来临到了自己眼前!

  在这一刻,刘文静差点就想拜倒在地,感谢上苍!

  这位乐郎君,真是人杰。怎么样也不能让他埋没在马邑,怎么样都要献于唐国公面前,最好再能让这乐郎君成为自己的心腹大将,在唐国公军中成为自己的代表!

  如此人物,当得受自己驾驭,在这大争之世,绽放出耀眼光芒。扶保刘家,在这乱世当中,成为真正的高门世家!

  虽然心中欢喜得几乎要叫出来,刘文静还是勉力维持住了平静。对着恭谨候命的张四郎点点头:“张四,你实在是难得人才,此前没发掘你出来,算是某的过错。但回晋阳,不管是入军中,还是想为州县长吏,只要你一句话!”

  张四郎沉稳拜倒在地,语声感激入骨:“但得刘公提拔,小人敢不为刘公效犬马之劳,而今而后,但任刘公驱使!”

  刘文静终于哈哈大笑出声,指着窗外:“不走了!如此热闹,岂能不看看?王仁恭和刘武周,要是谁弱势了,说不得还要帮上一把,让他们打得越久越好!”

  ……

  王仁恭冒雨而出衙署,来到郡府大门前的空地上。

  四辆大车已经放在空地上,周围马邑越骑环绕,人人皆是杀气腾腾。每个人的眼光,都注视着被雨水打湿了全身的太守。

  王仁恭踏着泥水,走到大车之前,掀开毡布,看了一眼,又轻轻放下。

  郡中文武,俱都按剑,只等王仁恭号令。连王仲通都是一脸激愤模样,脸上肌肉绷得紧紧的,只等父亲一声令下!

  天边突然闪动几下,接着雷声就在头顶炸响!

  在这一瞬间,雨势又更大了起来,密集得如一道水墙一般,横扫整个善阳城!

  王仁恭在暴雨中放声大笑:“看来某真的是做不得好人!既然如此,那就刀剑上分个胜负也罢!省得天下人都以为我王仁恭老了!”

  他猛然拔出腰间佩剑,指向头顶:“追回运粮队伍,遣使告诉刘武周。想要粮食,带着他的四千精兵,来善阳讨罢!”

  麾下文武,尽皆拱手。

  王仁恭又剑指神武方向:“夺回神武,拿下那什么乐郎君,我要他的头颅,在这善阳城头挂着!”

  第一百五十二章 逐北(一)

  在乱世之时,占据一座城池,并且因为地头蛇的投奔而对周围也辐射有影响力之际,应该做些什么?

  关于这一点,徐乐接受过爷爷徐敢的完整教育。

  如果是处于劣势,还需要流动作战。那么就尽可能的裹挟青壮,破坏地方元气。征集地方粮秣资财,掳掠一切骡马牲口,保持足够的机动性,说走就走,然后再破坏下一个落脚的所在。

  如果是以王师光复之态打下地盘,那么就要留用地方官吏,抚揖流亡,吸纳地方豪族子弟加入军中,征发民夫,收敛粮秣,建立好稳固的出发基地,然后再向下一个目标进击。

  可是现在,自己哪头都靠不上啊。

  徐乐站在城墙之上,做出一副沉思状。

  自己突发奇想,拿下空虚的神武——王仁恭重兵,或在善阳,或顶在云中前面,腹地布兵寥寥无几。

  这举动就是为了激怒王仁恭,所以必须打着刘武周的旗号。这算是本乡本土之师收复沦入外来郡守的地盘,自然不能破坏地方,还得接纳父老之心,稳固这个新到手的地盘。

  而自己实实在在又是虚张声势,麾下人马现在连新投效的,不足二百人,虽然武装到了牙齿,每人除了一走马一乘马还有一驮骡。获得的军械能把每个人装备成活动武器库,粮秣足够这小队伍吃两年还多。

  这两百人又如何能在王仁恭重兵之下守住神武县?徐乐就是再自诩自己本事,也没疯到这种程度。

  但是不在神武呆到一定时日,现在掉头就跑,王仁恭窥破自己假装打着刘武周旗号的虚实,再缩回去和刘武周言和,又当如何是好?

  至于将刘武周卷入和王仁恭的争斗当中,徐乐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刘武周打着卫护马邑郡本乡本土百姓的旗号,吸引轻侠往投,吸引云中百姓苦守在直面突厥的前线,平日辛苦纳粮,战时还要转运,甚或上城墙而战。打出这个旗号了,就要真正做卫护乡里之事!

  王仁恭将马邑百姓看得轻贱,麾下虎狼洗徐家闾,洗桑干河一带村落,甚而在神武城中兵乱。已经成为残害马邑的罪魁祸首!这个时候刘武周还不站出来,那他这旗号,也就不用打起来了!

  这个时候,也正是得道多助之际,刘武周正该挺身而出,将王仁恭势力铲除!

  自己秉直道而行,问心无愧。

  可是问心倒是无愧了,可怎么化解眼下的局面?

  这爷爷可没教过……

  这个时候,徐乐才真正觉得,爷爷已经去远了,将来的路,只有自己一步步的走下去了。再没有什么倚靠。

  饶是心中对未来忐忑不安,但徐乐在城墙之上,在几名庄客的护卫之下,仍然站得如标枪一般笔直,这个时候,徐乐不能表露出半点软弱之态,麾下这些破家追随的自己的弟兄,自己必须在任何时候,都是他们的主心骨,都是他们的倚靠!

  这责任,说实在的,有些沉重,徐乐也才十九岁而已。但是既然扛起来了,那就扛到底也罢!

  城墙之上,披甲之士值守,在城墙上来回走动。神武县内,一切安堵,百姓也在清理着雨后的泥泞废墟,一副要重建家园的模样。

  接连几日的暴雨过后,在经历了如此大变之后,在未来茫然不可知的情形下。神武县此刻,却像是处在暴风眼之中,有一种别样的宁静。

  甲胄声响动,徐乐转头,就见韩约大步走了过来。

  从入神武县开始,韩约就是一身甲胄未曾解脱。这个健壮高大,眉浓口方,徐乐最信得过的手下,似乎对于甲胄的分量,浑然不当一回事。

  徐乐知道,这个可托生死的弟兄,从爷爷死后,就已经下定决心,任何时候都要保护好自己,在险地始终披甲,就是为了在有个万一的时候,能以身为盾,挡在自己身前!

  韩约走到徐乐身边,徐乐问道:“小六那里怎样?”

  韩约沉声道:“已经将各人家眷集中起来,小六带队护送,只等入夜,就悄悄离城,向北而去。也已经遣人去联络梁亥特部和宋宝他们了,要是能汇合上,安全无忧。”

  徐乐一笑:“老族长一定会将梁亥特部带出来,将队伍家眷交给老族长,我也放心。”

  韩约默默点点头。

  徐乐又问:“小六怎么样?是不是不情愿离开?”

  韩约哼了一声:“我是大哥,哪能由得了他?”

  一众投效之人家眷,包括韩大娘等,还有陆续收拢的徐家闾逃散的妇孺,都为徐乐命韩小六带人护送,北去寻找梁亥特部会合。韩小六奋起抗议过,还是被韩约强力镇压了下去。

  现在徐乐最信得过的就是韩家兄弟,韩约要陪着自己厮杀,家眷不交给韩小六,还能交给谁?而且这些家眷被护送离开,这些新投效之人,效力之心,想必也要更忠诚一些。

  这实在是要紧之事,所以不管韩小六怎么抗议,都只是无用功。估计现在苦着一张脸,就等着晚上出发。

  徐乐笑了笑,脸色又沉了下来,望向善阳方向,沉默少顷,轻声问道:“巡骑派出去了么?”

  韩约也沉声回答:“派出去了,一半自家庄客,一半本地鹰扬兵,撒出去最远三十里,只是盯着善阳动向。”

  徐乐点点头,韩约沉默一下,开口问道:“乐郎君,真的要在神武打一场?”

  徐乐淡淡一笑:“总要打一场的,王仁恭痛得还不够厉害。”

  韩约还想说什么,徐乐已经抬手阻止他:“我意已决,阿约你就不必说了。”

  韩约吸口气,重重点头:“那王仁恭什么时候来?”

  徐乐望向远处,看着夕阳西沉,将周遭山川大地染成一片血样颜色:“也就是这一两天的功夫了,到时候,让王仁恭痛得更厉害些!”

  ……

  夜色垂降,善阳城门打开。

  无数火把竖在城头,将城门左近照得一片通明透亮。夜风吹动,将城头火光吹得长长短短。

  蹄声如雷。

  大队大队的马邑越骑,作为先锋,自城门处不断开出。

  这些养在善阳城内城外,被王仁恭当做命。根。子,在马邑郡骄横惯了的越骑精锐。涌动而出之际,杀气冲霄而起。

  马邑越骑不过千人,在神武就干净利落的折了二百余骑。必须在神武城下,将这颜面挽回来,将这乐郎君头颅砍下来!

  一名越骑将领战马陡然长声嘶鸣,这将领也猛然扯开嗓子怒吼起来,数百马邑越骑同声应和,吼声如雷,直传入郡守府中。

  郡守府节堂之内,王仁恭一身甲胄,神色肃然如铁。

  第一百五十三章 逐北(二)

  数十骑军身影,撒在道路两侧。尽量居于高处,查探前面情形。

  这数十骑手,俱都是轻装。身上未曾着甲,只是穿着一身厚厚的皮袄。有人戴着兜鍪,有人就是一顶软帽。

  这些骑手每人都是双马,乘着一匹,马鞍上还拴着另外一匹的缰绳。空着的那匹马,就是留作上阵用的,马身上,还盖了一层挡箭的毛毡。而干粮兵刃行路的零碎,全都在坐马之上。

  马上骑士俱都一脸风霜之色,不少人还能看出异族血统。乘在马背上眯着眼睛望向远处,俱都透出一种见惯了生死的麻木冷漠之气。

  王仁恭直领五部,马邑越骑是其中最为精锐一部。

  马邑越骑日常建制约千骑左右,又分为五营,石朝志所部就是其中一营。但是最为精锐的,毫无疑问就是其中选锋营。

  马邑本地汉家子,轻侠少年,但要投效军中,绝大多数都是投向刘武周那里。刘武周在马邑得人心,是实实在在的事情。

  而为了和刘武周的恒安甲骑抗衡,王仁恭也在拼命招募强手。

  自己家族多年积累的家兵家将,征高丽战败之后军中溃散的老卒,只要有本事,全都塞入了马邑越骑当中,如此犹嫌不够,王仁恭更利用临近边地的优势,大肆招募异族为军。

  本来五胡乱华垂数百年之久,北地就是血统混杂,去年与突厥大战,又抓了不少异族俘虏,王仁恭就在其中拣选精锐充入马邑越骑当中,这些来源,共同组成了选锋营。

  马邑越骑本来就是王仁恭的命。根。子了,而这多半是异族好手组成的选锋营,更是命。根。子中的心尖子!

  石朝志一营覆灭得干净利落,王仁恭此刻也不知道占据神武的那什么乐郎君有多大力量。

  王仁恭也向来号称大隋名将之选,建立了精锐,就是拿来使用的。而不像一些庸将好容易养出一支精锐,捏在手心不舍得用,当大事不妙的时候,就算撒出去也派不上用场了。

  反击神武,王仁恭第一时间就将选锋营用为矛头!

  轻骑远哨,若是敌人势弱,那么就直击神武城下,震慑对手。敌人势大,则接应大队上前,免得遇伏吃亏。

  这些在善阳城中厚饷养着的异族骑士,就如一群虎狼一般,作为先锋,直指神武。

  带队之人,是一个鹰钩鼻的骑士,正是突厥之人,部落本姓已经不可考,人人都只唤他则桓。

  大业七年,突厥狼旗八部一起杀入雁门郡,雁门郡四十一城塞堡寨被打破三十九,围得大业天子在雁门城中日夜哭泣。最后天下精兵强将,良臣虎士汇聚雁门勤王,突厥狼旗八部败退而去,则桓那时候就流落在汉地了。最终被王仁恭招募,成为马邑越骑选锋营的一名队正。

  这个时候他脚步踩镫,盘腿坐在鞍上,任胯下坐马缓缓走动,只是竭力的望着远处景象。

  几十名选锋骑士,都看着则桓脸色。

  虽然才是连场暴雨过后,但是塞外秋风极硬,泥泞道路短短一两天就被吹干。现下又扬起了尘土,将远处笼罩成灰蒙蒙一片。但是善阳到神武,都在桑干河盆地当中,道路甚宽,足可任骑军驰骋,而两边尽是连绵矮山丘陵,地形破碎,藏兵所在到处都是。

  想及那突然夺下神武的队伍,将石朝志一营杀得干干净净,这些选锋营骑士忍不住就是加倍的慎重。而则桓从来是马邑越骑中硬探第一好手,敌人只要在左近,任何形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大家立马丘陵之上,都只等着则桓发话。

  则桓终于摇摇头,取下皮囊,灌了一口酒水下肚。这才开口:“看不出有大队人马的形迹,最多有几十人的哨探队伍往来,这条路畅通无阻!”

  一名选锋骑士哼了一声:“队正,石营将那一营人可丢得干干净净!就是恒安甲骑亲至,没几倍兵力,能将石营将所部覆灭的这么彻底?总能有些逃回来的!我瞧着是不是刘武周带着恒安兵主力来了!”

  骑军是离合之兵,打败仗是常有的事情,但是要全歼却是甚难。调转马头就跑,总能逃出去不少。石朝志那一营马邑越骑,一个都没回来,敌人岂不是拥有绝对优势兵力,才能追杀得如此干净彻底?

  说不定就是刘武周麾下最为强悍的恒安甲骑出手!

  想及恒安甲骑,这些选锋骑士忍不住都变了脸色。在善阳城能将自己吹得是天下第一精锐一般,这世间没一支兵是大家伙儿的对手。可入娘的恒安甲骑是真的硬!

  去年大战,唐国公牵头组织起优势大军,击退执必部,大家追执必部至云中城左近。恒安甲骑从云中城杀出,将执必部大军咬得头破血流,那种剽悍而一往无前的甲骑突阵,大家现在都还记在心底!

  这些选锋骑士可不知道,马邑越骑是被打散了还去四下劫掠,被徐乐一一收拾,最后大队被堵在神武城中,城墙堵路,最后才一个都没跑掉。

  则桓只是摇摇头:“藏那么多人在路上,躲不过我的眼睛!进得慢了,贵人杀头!”

  他汉话还是不甚流利,语气生硬无比。一句话说完,不等众人回话,自顾自的就打马下了小山,继续向神武方向去了。

  众人对望一眼,个个心里暗骂:“这突厥狗!”

  队正向前,军法在上,众人只得跟上。

  这一队人马在则桓带领下,缓缓的向着神武而去。

  突然之间,则桓就勒住了坐骑。

  大风吹过,烟尘散开。当道堵着的就是一队骑军。身上衣甲,尽是马邑越骑式样。只是在盔甲上描画了黑漆以做区别。

  这一队骑军沉默如墙,只是堵在选锋营面前,相隔不过百余步的距离而已。

  选锋营骑士,一时震惊,战马嘶鸣之声也骤然响起!

  则桓眼睛却亮了起来:“不是恒安兵!”

  接着这突厥汉子又是嘿嘿冷笑:“不过六十骑!”

  第一百五十四章 逐北(三)

  突然而起大风,将扬尘尽数吹散。

  这风势骤起又歇,在这一瞬间,原来灰蒙蒙的天地间变得一片通透。周遭地势,在这一刻显得清晰无比。

  此间是一处山弯,善阳至神武驰道在这里弯过。选锋营绕过山弯,正正撞见了在山弯之后列阵的对手。

  以选锋营之精锐,这个时候忍不住都是一阵慌乱,人喊马嘶之声响起,周遭一片拔刀抽弓之声。

  徐乐一身玄甲,轻轻点着马镫,从后而出,站在队首。而韩约紧紧护卫在他身边,左胳膊上套着郁垒小盾,顺势也将神荼大盾从背上摘下来,持在右手,遮护住徐乐一侧。

  看见徐乐和韩约两人站在队首,这六十骑庄客不言声的让队形更加密集了一些。

  徐乐神色冷峻,看着对面有些骚动的马邑越骑,摘下马槊,斜斜指向天际。

  进一步激怒王仁恭的手段很简单,就是再打痛王仁恭!

  而也没什么诱敌深入,设下伏兵的花巧。就是拿出自己所有的力量,以最拿手的骑兵冲阵之术,再打一遭!

  这六十骑精锐,大半是徐家闾出身庄客,小半也是神武侠少,弓马俱都娴熟。而已经经历了一次密集墙式冲阵的徐家闾庄客或在排头,或在两翼,而新加入的神武侠少,被夹在队列中间。

  除了这六十骑精锐之外,还有陈凤坡带着的一百余民夫,负责背甲运粮搭设帐幕。在这要紧所在,徐乐已经生生等了一天,在风中听到马蹄声远远传来,立即披甲而起,列成队列,就准备硬生生的再打一场!

  而所来敌人,也正如徐乐所料,还是轻骑哨探为先。这也是最为正统的行军之法。

  轻骑哨探在前,大队骑军在后接应,压迫敌人退后,掩护大队步军跟上。最后或者围城而战,或者逼迫对手在自己选定的战场来一场会战。

  若徐乐不肯会战,那么就进而收复神武,稳定住桑干河谷形势,再做进一步打算。

  自己试过马邑越骑斤两,不过百骑的先锋哨探,自己有信心再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一切尽在算中,这感觉真的不坏。

  而马邑越骑的表现,哪怕作为先锋哨探的是马邑越骑中最为精锐的选锋营,仍然只能说是一般。

  五六十骑的队伍,并未曾如何散开,还是集中在一处前行。这样能控制多大的战场?这样又能警戒多大的范围?

  所以几乎要摸到鼻子前了,才发现徐乐他们这一队早就等候的人马。

  看他们马上身姿,应该都是骑战老手。但是表现得如此不堪,徐乐都能明白其中道理。

  一则就是王仁恭手下没有出色的骑兵将领,自然管不住这些老兵油子。换恒安鹰扬府的尉迟恭甚至是那个苑君玮来,带骑军上都要比王仁恭部将强上不少。

  二则就是王仁恭对这些苦心纠合的精锐待遇太厚,养得太骄。潜移默化之下,这些选锋营也不大愿意吃苦了。

  所谓前出哨探,往往单人独骑,背点干粮就要在野外熬上十天半个月,攀山越岭等闲事耳。有的地方骑马通行不得还得下马觅路穿行。遇上敌人要是逃不掉就得单人独骑的死斗。

  而马邑越骑建立之初就没这样的传承和底蕴,有恒安鹰扬府在前顶着,几乎也不用打什么苦仗。虽然自夸为边地精锐,但任何方面,都比徐乐见识过的恒安兵差得太多!

  徐乐回顾自己麾下儿郎,一张张自小见到大的熟悉面孔,满是坚定和信任。就是那些神武侠少,被夹在如此队列当中,也受到感染,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马邑越骑何止不如恒安鹰扬兵而已,连自己麾下兄弟都赶不上!

  再好的装备,再厚的粮饷,再多的人马,又济得什么用场?反倒是因为王仁恭要养这上万军马,已经让马邑郡民不聊生!

  徐乐转过头去,马槊缓缓放倒,数十战马,一起迈开脚步,向前缓缓而进!

  对手既然如此,那就打个痛快罢!

  而对面骚动一时间还没平息下来,这些选锋左望右看,有的人想上前拼一场,有的人却想退开。

  则桓拔出直刀,在头顶乱舞,大声呼喝:“后面还有大队!这时退了,贵人杀头!就六十骑!”

  他以突厥人身份为队正,本来就不大得军心。行事也向来简单粗暴,最多是个火长的材料,却被王仁恭选到这个位置上,也许是迷信突厥人的彪悍敢战。

  在王仁恭麾下数年,则桓其实也养废了,每日都沉醉在酒乡当中。就是有再强的本事也经不起这样的摧磨。结果他领头哨探,对手在鼻子面前列阵对未曾发现。这下大声呼喝下令,来来去去就是一句贵人砍头,哪里还有人去理他?

  对面马速渐渐起来,那玄甲骑士为锋尖,已经清楚的可以看见那玄甲骑士马槊上闪动的寒光!

  则桓嘴里直泛出苦水来,手中直刀都快攥出汗来了。死死盯着对面如墙而来的大队骑士。

  在则桓身后,那些选锋营哨探已经打马掉头便走。

  开玩笑,他们承担的是选锋任务,可又不是准备打硬仗的。探明敌人堵住道路也就罢了,接应大队上前就是,现在对手如雷一般冲来,此刻不走,还待何时?

  反正罪过都是则桓的,这突厥狗,什么追踪觅迹马邑第一,敌人就在当道,居然到了面前才发现!

  徐乐马槊终于放平,随着这个信号,每名麾下儿郎都猛夹马腹!

  数十匹战马放开四蹄,轰隆隆如雷冲击而来!

  这阵列是如此密集,带着如此巨大的冲量,任何人面对这样的威势,都会油然而生无可阻挡的感觉!

  则桓身边本来还聚有十余骑,这个时候,再没人管则桓这名义上的队正了,这些选锋骑士,发疯一般掉头打马便走!

  只有则桓,紧紧握着手中直刀,进也不进,退也不退。呆呆的看着越冲越近的这堵铁墙,喃喃自语:“贵人杀头,贵人杀头……”

  在下一刻,徐乐已经从他身边直冲而过,则桓已经被徐乐一槊捅得离鞍而起,向后直飞出去,在空中洒落漫天血雨!

  第一百五十五章 逐北(四)

  面前那名明显是被酒烧坏了脑子的突厥汉子,连惨叫声都没发出,就已经被自己马槊挑飞,洒落血雨再重重坠落在地。

  此次冲阵,徐乐简直就没感到什么压力。

  所谓选锋营,简直比石朝志那一营还不如。

  在这一刻,徐乐忍不住就要猜想,难道在王仁恭麾下,越受其重视,给的待遇越高,难道战斗力就越不堪?

  这点恰恰被徐乐猜对了。

  王仁恭作为外来人执掌马邑郡,马邑郡内又有更得人心的大将刘武周。他在自己麾下,自然要压制本乡本土出身的马邑鹰扬兵,或者以自己家兵家将为将领,或者招揽四方精锐,甚或还招募异族为军,并给以优厚待遇,精良装备,以压制马邑鹰扬府中的本土派。

  而他又扩军太速,没有足够的磨合时间。越是外来人居多的所谓精锐营头,战斗力反而是越发的低下。

  马邑鹰扬府虽然不如恒安府那般精锐,但是身在边地,也有一些熬得苦打得了仗的老卒,但是都给压在下面,从来得不到王仁恭的重用。

  所以徐乐从石朝志打到选锋营,都是一次冲击,就分出了胜负!

  这点猜测,转眼就被徐乐压在心底,更没多看已经落马的那突厥汉子一眼,马槊继续平平前指,带领身后大队,继续向前撞去!

  既然对手如此,那么就乘胜而进,让王仁恭更痛一些!

  六十铁骑,以徐乐为刃,只是在道路上纵横决荡,咬着掉头逃走的选锋营骑士不放!

  这些选锋营骑士,在徐乐带队冲击的马速拉起来之后,才纷纷掉头就走。一时间马速哪里提得上来?

  更不必说都是一人双马,胯下坐骑已经消耗马力尽半,仓促间来不及换马,这速度又是加倍的被拖累了。

  大道之上,一向在善阳城中骄横万分的选锋营骑士,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到处乱撞。而徐乐所领大队就如一股不可遏制的铁流,沿着大道横扫而过。

  只要被这铁流卷入其中,那些选锋营骑士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吞没!

  烟尘卷动,蹄声如雷,六十骑如墙奔突,整条道路,似乎都在剧烈颤抖!

  夸称精锐的选锋营骑士,再没想到,一出善阳没有多久就被劈头打了一闷棍,如此威势之下,无一人兴起抵抗意志,而极差的凝聚力也没人会断后为袍泽赢得多一些求生机会,只是四下散开,如没头苍蝇一般乱撞。运气好的还能挣扎着逃出去,运气不佳,眼见就要断送在徐乐的铁蹄之下!

  队伍当中,那些经历过停兵山下一战的徐家闾庄客们,更加坚定了信念。

  这世道虽然艰难,但此前有徐老太公,现有乐郎君,总会带着咱们撞出一条路来!

  只要追随着乐郎君的身影!

  ……

  而在不远处丘陵之上,陈凤坡等一干人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景象。

  他们这些本地鹰扬兵,多半都被选为负责后勤,督催民夫保障作战。而陈凤坡这一干人人熟地熟,干这个活计正是得其所哉。

  徐乐决定将自己仅有一点兵力拉出去,堵着王仁恭麾下先锋打。陈凤坡当初听闻,简直觉得徐乐得了失心疯。

  这个时候,不北上和刘武周大队汇合,还等待什么?就算王仁恭大军合围神武,大家坐困愁城,也比这自杀也似的做法好一些罢!

  是,你乐郎君马前无敌,停兵山下一举击败了石朝志的一营马邑越骑。

  可王仁恭精进是马邑越骑,就有五六营之多,马邑越骑中还有更为精锐的选锋营!

  王太守募各族强壮为军,厚饷以待。陈凤坡是见过他们马术的,几乎是长在马背上,两马奔驰,一人可以在两匹马背上纵跳自如。还能踩在马鞍上放箭!

  更不用说那些异族骑士怪异的装扮,凶悍的模样。简直瞧着就让人心底发寒。

  你乐郎君再是强悍,总厉害不过选锋营罢?

  但徐乐有令,加上感念徐乐的救命之恩——最重要的还是徐乐集中了诸人的家眷,让韩小六护送往北去了。

  陈凤坡只能硬着头皮,督帅民夫,追随徐乐向着善阳城直迎过去。

  途中民夫,多有逃散,原因无他,徐乐这个举动实在是太吓人了。还亏得陈凤坡尽职尽责,竭力约束,到得现在,还剩下一百余名民夫。

  徐乐发现对方踪迹,当道列阵,陈凤坡就带领民夫后退居于高处。每个人都紧紧牵着坐骑牲口,一旦不对,陈凤坡毫无疑问掉头便走,北上去寻自家家眷。乱世当中,就算是死,一家人也都死在一起。

  可这场冒险,一开始就出乎陈凤坡的意料。

  选锋营的表现,比之石朝志那一营人马还要不堪!

  石朝志那一营,虽然战力就那么回事,但骨干都是王仁恭家兵家将出身,凝聚力还算不错。

  选锋营这些骑士,简直就是一盘散沙。

  先没发现徐乐等人烟尘之后当道列阵,然后当徐乐带队发起冲击之后,顿时作鸟兽散。然后就被徐乐带队衔尾追杀,如鹰博兔!

  陈凤坡的下巴几乎砸到了脚面上,而那些随时准备掉头跑路的神武民夫,这个时候都是兴高采烈,松了缰绳拍手打掌的只是喝彩助威。

  “乐郎君杀得好!”

  “让你们这些异乡人还骑到咱们马邑人头上,咱们马邑有的是英雄豪杰!”

  “一鼓作气将善阳城也拿下来!”

  几名陈凤坡老部下凑了过来,低声问道:“陈大,刘鹰击新收的乐郎君就强悍如此,恒安兵又该多厉害?这样瞧下来,岂不是这马邑郡就要姓刘了?”

  几名鹰扬兵都有遏制不住的兴奋,无奈之下选择了投靠,现在却发现这靠山强横无比!

  难道大家阴差阳错,反而做出了正确的抉择,将来在这马邑郡,说不定能更进一步?若是如此,倒是因祸得福!

  陈凤坡合上嘴巴,神情苦涩,却没多少兴奋之情,只是低声嘟囔。

  “可刘鹰击没粮啊……”

  第一百五十六章 逐北(五)

  徐乐猛然勒住缰绳,吞龙高高人立而起,长声嘶鸣,前蹄乱蹬,似乎这场奔跑厮杀,远远不够让其尽性。

  后面六十骑也纷纷勒住缰绳,队形已经略微有些散乱,每个人脸上都是兴奋神色,有人重重喘息,却还在左顾右盼,看有没有可以厮杀的对象。

  驰道之上,二三十具落马尸身到处散布,尽是选锋营骑士。空鞍坐骑到处奔窜,或者就守着主人尸身哀哀嘶鸣。

  剩下选锋营骑士,或者沿着驰道头也不回的逃向善阳,或者已经逃上了两旁丘陵当中,已经散乱得再也无法收拾。

  谁也没有想到,向来夸称精锐第一的马邑越骑选锋营,最后表现竟然是如此不堪!

  不少人望着徐乐挺拔的身影,满脸俱是兴奋神色。

  如果说此前追随徐乐,徐家闾庄客是为了感念恩德,也不得不抱团挣扎求生。而神武侠少还有本地鹰扬兵是无可奈何。但是现下,大家却觉得追随徐乐,说不定会带给大家一条飞黄腾达之途!

  乱世已至,强悍武力就是保证!

  大群民夫欢呼着策马而来,到处去捕获空鞍马匹,还有人去扒落马选锋营骑士的衣甲兵刃。驰道上一片沸腾景象。

  陈凤坡带头向着徐乐而来,这个时候不向徐乐恭喜大胜,还等到什么时候?

  正好徐乐扭头望来,经历一场厮杀之后的徐乐,似乎是活动开了,眼神亮得出奇,与陈凤坡目光一对,让陈凤坡只觉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平日之中,徐乐看起来温润如玉,风仪绝佳。但是一旦临阵,这杀气简直掩盖不住。

  如此人物,天生就为战阵所生。将来一路成长下去,还不知道要给这天下带来多大变数!

  不等陈凤坡开口,徐乐已经大声招呼:“仲铁臂何在?”

  骑军队列当中,仲铁臂立即越众而出,大声应诺:“仲某在,乐郎君有何吩咐?”

  仲铁臂弓马娴熟,加入了这次冲阵当中。他们这些神武侠少,被夹在队列当中,跟着轰隆隆的冲撞了一遭。不管战前是多么忐忑紧张,但就这样酣畅淋漓的击垮了马邑越骑选锋营。

  经历这一场厮杀,仲铁臂等神武侠少,离死心塌地为徐乐效力也差不了多少。

  这声应诺,仲铁臂都声音发颤,激动得犹自在微微颤抖,恨不得再跟着徐乐厮杀一场,不管对着的什么样的敌人!

  徐乐马槊一指仲铁臂和陈凤坡两人:“带一半人马回转神武,看看能带走多少东西,还有什么人愿意和我们一起离开,做好准备,随时上路!”

  仲铁臂讶然反问:“乐郎君,我们打赢了啊!”

  徐乐一笑:“王仁恭可是有万余人马,就算都是草包,也得撑死我们。就这么定了!”

  陈凤坡却是松了一口大气,徐乐果然还是头脑清醒,试了试对方分量,还打痛了对手,看来是为自家赢得撤离时间,经过当道这么一败,王仁恭其余人马跟进,必然会小心翼翼,这个时候大家早就向北走远了,说不得还能多带些东西离开神武!

  兴奋之下的陈凤坡大声应诺,但又疑惑的反问一句:“还有一半人马呢?去向何方?”

  徐乐哈哈一笑,调转马头,长槊一扬:“还有一半人马,随我再向前看看去,这样的对手,不乘胜追击一下,岂不是亏得慌?”

  一众儿郎轰然大笑,韩约在徐乐身边,随手点了三名出自徐家闾中,暂时为十夫长的兄弟,带领各自部下,就三十骑越众而出,沿着道路,直向善阳方向深入而去!

  驰道之上,仲铁臂和陈凤坡两人,看着徐乐挺拔如剑的背影去远。两人对望一眼,仲铁臂摇摇头:“陈大,咱们似是跟了个了不得的人物啊……”

  陈凤坡也摇摇头:“都在一条船上了,还说这些做甚?只等和刘鹰击会合,再将家眷安置好,我这颗心才算能放下来,且走一步看一步罢。现下先尊奉号令,回转神武!”

  ……

  一队骑士,正穿行驰道之上。

  这队骑士,约有一营规模,一二百骑的样子。

  看旗号服色,仍然是马邑越骑所部。

  前面选锋营探路,后面马邑越骑大队接应,将对手哨探一直压回到神武城下。以便于接应大军陆续赶来,这是再正统不过的行军方法。

  王仁恭这反击神武的命令下得仓促,大队步军调动起来费时,自然就是以麾下机动性最高的马邑越骑率先用上。

  这一营马邑越骑将领,也是王仁恭家将出身,叫做王翻,和石朝志还颇有交情。

  石朝志一营,骨干都是王仁恭家兵家将,其余是招募四方强悍纠合而成。不管战力还是忠心,都是最受王仁恭信任的营头之一。

  但王翻这一营,老底子却是马邑鹰扬府中本地老卒,这些人久在边地,人熟地熟,历年突厥入侵,还活到现在,都是菁华。是真正不弱于恒安甲骑多少的精锐。

  而刘武周太得马邑人心,这些马邑本地老卒,哪怕选入了马邑越骑当中,王仁恭对他们仍有一番警惕之心。使用上也颇为慎重,王翻更是他的王姓族人之一,虽然出身远支,但这个时代,只要是族人,就是最值得信任的对象。

  这一队行进起来,比之顶在前面有偌大名头的马邑越骑选锋营,却像模像样了许多。

  这些马邑老卒,自发的将队伍散开,两边丘陵都有小队骑士控制。而行进大队队形也拉得比较疏散,便于保持发扬骑兵的机动性。

  行进在途中,也没有半点散漫模样,而是在随时戒备,一旦有什么变故,马上就可以反应!

  这一切都不需要王翻号令,营中队正火长甚而骨干老卒,自己就分派布置了。

  这般省心,却让王翻颇为郁闷。王仁恭给他的号令就是切实掌握住这个营头,骨干最好全部换做自家人,在这营中做到令行禁止。

  可这帮边地汉子,表面对你恭敬,但全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哪里瞧得上自家这个养尊处优的王氏族人出身?

  此次行军,一切都是他们自行其是的安排。纵然是让自己省心了,可总心里不是滋味。想发作吧,不知道从何发作起,想认了吧,又怕将来对王仁恭没法交代。

  思来想去,最后只能叹口气。

  这马邑郡边地,不知道还要在这里耽搁多久。就算回返洛阳长安当一个看门小吏,都比在这马邑当郡县之长要来得快活。

  这大隋怎么就乱了起来,这安稳日子,难道真是让各位贵人过得生厌?

  正在满怀心思之中,就听见两边丘陵上响起尖利的呼哨之声。

  王翻抬头,就看见两边丘陵上的本营哨探,摘下背后认旗拼命挥舞起来。

  前路有警,要打仗了!

  在这一瞬间,王翻顿时脸色苍白!

  第一百五十七章 逐北(六)

  背旗翻动,这一营马邑越骑立即自发动作起来。

  两边丘陵上的哨探骑士翻身下马,准备居高临下以步射牵制对手靠拢,甚而还有人遥遥发出一箭,飞出数十步插入官道之中以为标的。到时候发箭就可以以此为距离判断。

  而道路当中的马邑越骑,顿时由行军的纵队变为横队,疏散拉开了阵型,准备接战。

  虽然还是传统的疏散骑军阵列,但这反应,这素养,也只有打老了仗的精锐老卒,才能做到!

  马邑鹰扬府作为边地鹰扬府之一,虽有大业天子征高丽抽调,有王仁恭接掌之后的提拔亲信,招募异族以搅乱,但仍然还有些老底子存在!

  这些老卒,根本没有等王翻的号令,短短时间就做好了战斗准备,这时才有火长队正望向王翻,只等他决断是接战还是暂退。

  可王翻坐在马背上,和身边十几名亲信一起,根本没有动作,一个个脸色发白目瞪口呆,哪里还发得出什么号令?

  王翻不过三十岁的年纪,是太原王家远房族亲,因为血统实在太远,就算在主支那里拼命钻营,也就混了个家将的位置,贴身护卫王仁恭。

  素来所为,也就是为王仁恭牵马坠镫。服侍得异常恭谨体贴,也没怎么仗着王氏族人身份在家将圈子当中飞扬跋扈,反而到处与人为善,口碑甚好。平日无事,也的确习练了一点武艺。

  累积了历练来服侍王仁恭的苦劳,加上好人缘好口碑,在王仁恭入主马邑郡之后,就将他放出身边,领一营马邑越骑,指望王翻能将这一营马邑越骑老卒彻底掌握在手中。

  王翻在营中,也向来宽厚待人,先人后己,也不克扣兵饷,更不作威作福。

  但是王翻就是不会带兵打仗!

  边地为军,能带兵,能厮杀是毫无疑问第一位的,没了这个,你其他做得再好,也是白费,这些老卒如何能够服你?

  神武突然陷落,显然是天崩地裂的大消息。虽然王仁恭一直在针对刘武周,但是马邑郡上下,都知道恒安兵之精。马邑鹰扬府一半兵力,都堵在云中盆地出口,就是生怕哪天刘武周真的破釜沉舟,和王仁恭大干一场。

  突然之间,却传来了神武陷落的消息,而北面堵住云中盆地出口的重兵还没有消息传来,虽然王仁恭以铁血手段立即出动善阳大军反攻神武,但马邑鹰扬府上下岂能不人心惶惶。

  莫不是云中盆地出口那支兵马已然被刘武周打得全军覆没,然后被刘武周袭取了神武,恒安精锐,已经顶到了善阳门口,这下马邑郡局势危矣!

  当得知自家这一营要跟在选锋营之后而进,几乎也可以算是全军先锋之后,王翻就已经是做了一夜噩梦,行军在途,更是疑神疑鬼,满脑子转动的都是看见刘武周大军之后自家该如何是好。

  怕什么偏来什么,现在道中就突然传来警讯!虽然麾下老卒立即摆出了迎战姿态,还等着自家下号令。可王翻自家知道自家事,现在两条腿都抖了起来,哪里还能做出任何决断?

  在这一瞬间,王翻真的想掉头便走,但王仁恭的积威好歹还维持住他最后一丝理智。颤抖着声音开口,就是两个字而已:“接……接战!”

  火长队正仍然看着王翻。

  接战,如何接战?列什么样阵势?是以箭阵拒止,还是干脆就迎上去骑军对博?更或者让开道路上两边丘陵,下马步射牵制?

  入娘的就光秃秃这两个字,叫人怎生是好?

  几名火长队正已经在不住摇头,对着身边亲信低声交代:“这王家子是靠不住了,到时候自家弟兄保命就是……入娘的这王太守也是宿将,怎么就将马邑鹰扬府糟蹋成这般样子!”

  马邑鹰扬府败坏如此,原因很简单,大业天子南去,名位天下的此鹿正肥,有心之人,如何能不垂涎欲滴?王仁恭竭尽马邑一郡资财,飞速将马邑鹰扬府扩充至万余人,如何能不出问题?

  而王仁恭又是世家中人,一切要紧位置,当然紧着有出身的世家子,或者自己心腹部署,排斥马邑郡中本地宿将锐卒,这样马邑鹰扬府战斗力岂能不败坏下去?

  正在人心一团纷乱之际,前面哨探之人已经飞也似的策马奔了回来,远远就放声大喊:“是选锋营败兵!”

  选锋营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败下来了?

  王翻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又是脸色煞白,选锋营都这样不堪一击,敌人乘胜而来,自家又该当如何是好?

  烟尘飞舞之间,就见前路果然是三三两两的败兵退了回来,正是选锋营中人。

  这些往常在善阳趾高气昂,炫耀武艺,斗殴生事,被王仁恭招揽而来的号称四方豪杰之人,现下一个个狼狈不堪,身上零碎都丢了个干净。

  看到这般景象,这一营中马邑老卒都觉得心下分外痛快。

  选锋选锋,自然要干远出硬探的活计,大军统帅,是绝对无法掌握的。若用本地人为选锋,王仁恭担心他们反倒和刘武周暗通款曲。所以从雁门,从河东,从流散征高丽溃军,从异族当中招募壮士为选锋,厚饷以待,用以为全军耳目。

  这些号称四方豪杰之辈,往日压在马邑老卒头上,自诩为王太守嫡系心腹。现下却败得如此不堪,这个时候,不少马邑老卒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想给打败他们的刘武周所部叫个好!

  那个拿下神武,叫做乐郎君的刘鹰击麾下大将,果然是咱们马邑英杰,这下算是给大家伙儿出了一口恶气!

  营将王翻,却没有半点欣喜之情。飞速传令,让亲卫将败兵引来。

  看到王翻旗号,这些败兵如看到主心骨一般,垂头丧气的弛来,连马也不敢下,就在马背上对王翻行礼。

  王翻也顾不上计较礼节问题了,急急询问:“敌人军势如何?”

  几名败兵对望一眼,终有一人开口:“恒安府精锐尽出!恒安甲骑也来了!怕不有上千人,咱们力战而败,正想传信后方跟进诸军!”

  又一人比手画脚的补充:“打不过,真的打不过,除非大军齐集,拉开阵势!军情要紧,咱们还得传信回去,将军,咱们就此别过!”

  正在王翻还要拉着他们追问几句的时候,前面突然又认旗飞舞。这个时候不用细细解读旗号了,就见道路那头,烟尘卷动,还能听见蹄声如雷,正有骑军,向着此间疾驰而来!

  第一百五十八章 逐北(七)

  正是午后,阳光明媚,秋风甚硬,正是厮杀一场的好天候。

  三十骑士,纵马在善阳至神武的驰道之上。

  徐乐仍然领衔在前,马槊横在马鞍前得胜钩上,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仿佛自己率领区区三十骑,直撞向的不是一郡太守上万大军,而是在风和日丽的午后,带着家兵家将出而游猎一般。

  徐乐历代,都在战阵中过活,在乱世里苦熬,在厮杀中向上。传至徐乐,仍然是这样,每临战阵,就如鱼处水中,似乎注定是要吃这碗饭的。

  而那三十骑,马尾后面拴着树枝,随着战马前行,卷动起漫天烟尘。

  韩约不时队前队尾穿行,帮徐乐督促整理着队形。有这么一个助手,徐乐省了多少心思。

  庄客们似乎是被徐乐传染了,没多少如临大敌的凝重紧张,倒有三分轻松闲暇。在马鞍上以各种姿态坐着,不少人还哼着桑干河谷流传的村曲儿。

  虽是村曲儿,但马邑数百年间都顶在胡汉第一线,经历了不知道多少场兵火血腥厮杀。曲中之意,仍满是边塞豪情,少年马上觅取封侯,少女怜惜深闺梦里人。倒是天然契合走在最前面的徐乐那挺拔如剑的身影。

  一名年少一些的庄客还寻着韩约说话:“韩大,咱们又痛快打了一场,要是让小六得知,岂不得羡慕死?”

  韩约瞪了那少年庄客一眼:“这话到时候你自己寻小六说去,看他寻不寻你厮打。”

  少年庄客哈哈大笑:“只要小六不用弓矢,陪他战到天黑也不怕!咱们又不是没角抵过,一个半斤,一个八两。我力气还比小六大些!”

  韩约又瞪了他一眼,打马就要赶到队伍前面去。

  少年庄客还不罢休,又叫住韩约:“韩大,你和乐郎君说说,咱们这一支徐家闾出来的人马,打得王仁恭麾下马邑越骑都溃不成军,没个军号,实在是太不提气了。让乐郎君给咱们起个军号也罢。”

  韩约皱眉想想,重重点点头,打马就向前去。

  那少年庄客又低头看看自己得自马邑越骑甲胄上描画的一道道黑漆,再看看前面徐乐那一身玄甲。突然扯着脖子对前面大呼起来:“乐郎君,韩大,咱们就叫玄甲骑!玄甲骑!”

  周遭庄客们竖着耳朵听着,听到三个字,全都激动起来,一个个振臂高呼。

  “玄甲骑!”

  声浪之中,走在前面的徐乐,只觉得这三个字一下击入自己心底。

  恍然之间,无数场景一下就在眼前展开。在高山之侧,在大河之滨,在雄城名邑。面对着无穷无尽的敌人大阵,这一队黑色甲骑,始终是一往无前,摧枯拉朽!

  转眼之间,这幻境消散。徐乐低低一笑,抚摸一下吞龙的鬃毛,低声自语:“就叫玄甲骑也罢。”

  再下一刻,徐乐已经冷下脸来,一把摘下马槊,单手持槊,斜斜向天!

  徐乐已经看到远处两边丘陵急急向后退去的哨探马邑越骑!

  而后面正在哄闹的庄客们看到徐乐发出信号,顿时停住喧嚣之声,自行密集靠拢,将长短兵刃持上,转瞬间就列成了坚实不可动摇的冲击阵列!

  而韩约已经不声不响的来到徐乐身边,摘下神荼大盾,遮护住徐乐侧翼。

  徐乐扬声道:“玄甲骑,咱们继续向前,试试对手斤两!”

  三十名骑士同声开口:“诺!”

  ……

  而在对面,看着漫天卷起的烟尘,马邑越骑这里还是乱做一团。

  所有队正火长,都望向王翻的旗号,等着王翻下达号令。

  到底该怎么打,你是营将,赶紧拿出决断来!

  王翻瞪着眼睛,只看着那似乎裹挟着千军万马,翻腾前来的烟尘,直着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是一个好的护卫,是一个没多少恶习的淳良人物,对麾下儿郎也是先人后己。不管是在王仁恭身边,还是在马邑越骑军中,为人处事都没人挑得出毛病来。

  可是就是不适合为一营之将,统两百虎贲,豁出性命,与敌人争胜于疆场!

  越骑选锋营,转眼间就被眼前敌人打得落花流水,仓皇逃奔。石朝志一营,早已全军覆没。现下又卷起漫天烟尘,毫不畏惧的直向善阳城而来!

  在王翻心中,早已浮现出一副画面。万千恒安甲骑,由刘武周,苑君章,尉迟恭等虎狼率领,正汹涌扑向自己这孤单单的一营越骑。

  当然,还有那个突然声名鹊起的乐郎君!

  前面队列,不断挥舞认旗,等着王翻号令,催促王翻将旗上前。但王翻始终僵在那儿一动不动。他嘴唇不断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前面队正火长,有些急躁的,已经拨马就直向王翻将旗而来,远远就大声呼喊:“将主!打还是退?”

  突然之间,战马几声嘶鸣,却是那几名选锋营溃兵已经拨转马头,掉头就向善阳方向逃去。

  至于是不是动摇军心,这些选锋营溃兵才不管。最好王翻这里也败了才好,败的人越多,越是法不责众。他们这些老兵痞才能安全过关。

  王翻望望逃走的选锋营溃兵,再望望疾驰过来的麾下队正火长,神情近乎崩溃。

  烟尘越来越近,一骑突然突出烟尘。

  正是徐乐。

  玄甲如漆,坐骑如龙。面甲之上,红漆勾勒出奇怪图案,远远的却分辨不清。

  在他身后,是一排排隐隐约约的甲骑身影!

  玄甲骑士的出现,最终击溃了王翻本就脆弱的心理防线。他猛然一扯缰绳,战马掉头,再狠狠以马刺踩着坐骑腹部,战马痛声嘶鸣,奋首扬蹄,哗啦啦的就朝善阳方向逃去!

  跟着王翻的十几名亲卫,都是跟着王翻空降而来的,从来和营中马邑鹰扬府本地老卒不对付,这个时候也再不打话,簇拥着王翻将旗,纷纷调转马头,仓皇而走!

  近两百骑马邑鹰扬府老卒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景象,一名满脸沧桑的火长恨恨唾了一口:“世家子!”

  第一百五十九章 逐北(八)

  王仁恭入掌马邑郡,以亲信族人分掌军权,压制原来马邑郡土著军将。这所有一切,马邑鹰扬府也就是默默承受而已。

  这一切本来就是这个世道的规矩。高门大族出身,天生就该在上位,不管怎生无能,只会养尊处优,都自然有位置等着他。而寒门甚或贫贱出身,不管再怎么流血搏命,再怎么勤勤恳恳,也难以升上高位,最多以浊吏或底层军将终其一生。

  开皇、大业两代天子在位,对寒门和贫贱之家出身中人,还开了一条升迁之途。只要你比世家子付出十倍以上的努力,再有绝好的机缘运气。开皇和大业两代天子识中,还可能跻身高位,如韩擒虎,如来护儿皆是如此。

  但在大业天子南走之后,天下又迅即回到了原来的模样。又变成世家大族逐鹿分肥的战场,大家也就认了。

  过去四百年,不都是这个样子么?

  王翻以太守远支族人身份,无一日作战经验,无过人武艺胆色,掌俱是老卒的一营马邑越骑。无一人提出反对意见,营中军将士卒俱都接受而已。

  王翻也算是一个不错的上官,平日里关心士卒,也不骄奢跋扈。这些大家都看在眼里。

  但是对为一军之将而言,最要紧的不是这个为人如何。最要紧的只有一条——能不能带着麾下弟兄打仗!会不会带着麾下弟兄打仗!

  战阵之地,积尸之所。只有会打仗能打仗的上官,才能让弟兄们多活下来一些,夺取更多的胜利和功勋赏赐。

  平日里为人再好,又有屁用!

  烟尘之后,涌出来的骑士队形严整而密集,马槊长矛如林,闪动着寒光。在百余步之外人正保持着便步前进的速度,进入五十步范围内,就要转为袭步,然后就是一次迅猛的冲击。

  这样密集的墙式骑军阵列,马邑鹰扬府的老卒从来未曾见过。一眼望去,只是下意识的觉得心里发寒。

  不管阵列如何古怪,但凡是敢列阵向着对方冲击过来,并且能保持节奏,维持阵型完整,从来都是强手!

  但马邑鹰扬府的这些老卒,并不畏惧和这样的敌人打上一场。先用两翼撒出去的骑军散兵以弓矢骚扰,中央骑军大队以松散阵列迎上去厮杀便是。到底是密集队形强还是松散队形强,打过了才知分晓。都是刀头舔血的汉子,有什么好怕的?

  而且最要紧的是,这些马邑鹰扬府老卒已经看明白了,从烟尘中冲出的对手,不过数十骑而已!

  放在往常,营将一声号令,大家自然就迎上去了。

  但是现在营将都入娘的掉头就跑了,大家还拼个什么劲儿?刘鹰击麾下,和自家一样,都是马邑本乡本土人,难道为王家人拼个你死我活么?

  一名队正高声大呼:“走!这罪责怪不到咱们头上!”

  一声呼喊,人人应和。

  “要砍头先砍王翻的!咱们走哇!”

  “选锋营都败了,咱们也不能力敌,也败了哇!”

  还有人对着对面高喊:“都是马邑乡亲,咱们先走。弟兄们认准一点,不是马邑口音的狠打就是了,咱们乡亲还有见面的时候!”

  呼喊声中,不管是道路中间的大队骑军,还是在两翼丘陵上哨探的游骑,全都调转马头,哗啦啦的撒腿就跑。马上将旗帜兵刃丢了一路,有的人还将甲胄也扔了下来,就为跑得快些。

  烟尘更烈的卷动起来,一营全是打老了仗的马邑鹰扬老卒,就这样崩溃逃窜,更无一人回头!

  但就是这样逃窜之际,马邑鹰扬府的这些老卒还是按照各自队火,分毫不乱。兵找得着将,将关顾得到兵,建制完整的就这样逃命而去!

  徐乐马槊前指,正准备冲撞过去狠狠厮杀一场。看到这般景象,饶是以徐乐向来万军之中犹能保持的镇定冷静,也忍不住愕然。勒马收槊,推开面甲,呆呆的看着眼前景象。

  后面三十骑也收住脚步,才准备提速的战马不满的嘶鸣着,骚动成一团。所有人都如徐乐一般,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徐乐狠狠抹了一把脸。

  在打选锋营的时候,徐乐就已经敏锐的发现王仁恭麾下军马凝聚力和战斗力都不够,所以才毅然挥师前进,准备趁着对方还处在行军当中,再摧垮几支零散军马,给王仁恭更大的震动。

  自己的感觉的确是正确的,可错误的是,自己没想到,王仁恭的上万大军,上下离心竟然是如此的厉害,外强中干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韩约将盾牌放回背上,望向徐乐,微微摇头。

  马邑鹰扬府也是马邑劲旅之一,向来恒安鹰扬府顶在前面,马邑鹰扬府在后为援应。抵挡住草原各族无穷无尽的骚扰南犯,保一郡之平安。

  乡间轻侠少年,最终梦想都是入两鹰扬府,马上博取功名,最后为一队正。郡府拨公田几百亩足以赡养老小,平时射猎,战时披甲。若天子有召,则环甲束兵为天子鹰犬,讨伐四方不臣。

  王仁恭入主马邑两年,怎么就将马邑鹰扬府糟蹋成这般模样?

  对面近两百骑大呼小叫的奔溃向善阳而去,丢下一地的零碎。

  徐乐看看对面卷动的烟尘,又看看韩约,也摇摇头。回首看着自己麾下弟兄,大声下令:“既然如此,我们继续再向前,看看到底能给王仁恭带来多大的震动!”

  如此情形,再不深入,就没必要为一军之将了。徐乐心中,也知道见好就收。但是直觉告诉自己,现在还远远没有到收的时候!

  就让王仁恭好好震骇一下也罢!

  若是自己有一旅之众……

  徐乐胸中不可遏制的冒出这个想法,但旋即又笑笑忘掉。没发生的事情就不必去想。

  而自己就只有三十骑庄客又怎样了?同样会让王仁恭知道,自己绝不会惧他这个世家子,他要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对了,已经不是庄客了。而是我徐乐亲自率领的玄甲骑!

  马槊前指,徐乐清朗的呼声响起。

  “玄甲骑,向前!”

  应和声如雷响动:“诺!”

  第一百六十章 逐北(九)

  王翻纵马疾驰,心下一片混乱,自己也不知道在浑浑噩噩的想着些什么。只是任战马带着自己向善阳城方向跑去。

  十几名亲卫簇拥着他,埋头逃窜。

  这些亲卫都是王翻带来的,在本地老卒为主的这一营马邑越骑当中俱为外来户。或者是王家的下人,想在军中博一个出身。或者是王翻的亲故,随王翻入军营中想谋些好处。

  跟着王翻入马邑越骑营中,王仁恭对军律看得很紧,每三日牢不可破要有一场操练。

  王翻是个老实人,对军律奉命唯谨。军中三日操练无一次错漏延误。这些跟着王翻想在军中享受的亲故和王家下人们,只觉得马鞍磨屁股,甲胄坠身体,武艺累筋骨,金鼓乱耳目。日子过得是苦不堪言。

  而王翻本人又是个很清廉爱兵之人——王仁恭挑选自家子弟为将也是挑选了一番的。

  但凡军费和粮秣,一点不少的都用在了营中军士身上,自己两袖清风分文不取。这般做派,岂能让这些跟随而来的人们满意?

  这个时候,十几名亲卫都紧紧跟着王翻,将他保护得周全。这可不是为了卫护上官,而是将来王仁恭追究罪责,由王翻来替大家顶缸!

  身后传来喧哗之声,这些人簇拥着王翻逃得更快了,完全不顾惜马力。

  一营马邑越骑老卒也都崩了,背后要说不是刘武周主力到来,谁敢相信?这个时候,进了善阳城才能松口气。善阳城高墙厚,积黍如山,怎生也能挡住刘武周这锐不可当的兵锋罢?

  一切先逃进了善阳城再说,将王翻送出去,大家也都能脱身!

  道路之前,又出现一队人马,歩骑混杂。约有五六百人之数。

  大军向前开进,在这个时代,受道路通行能力和供应能力的影响。少有成千上万集团前进的景象,都是一起一起的出发,互相相隔一定距离,既可互相接应,又让将领方便控制规模不大的一个个行军集团。

  前面有选锋营哨探,一营马邑越骑开路。后面跟进的这队人马就比较重装,一营骑军护卫,一营步军运送辎重。再后面的行军队伍,就步军越来越多,辎重越来越多。最后汇聚于神武城下,不管是野外会战,还是打一场攻城战,都可以撑持下来。

  几名最先逃窜的选锋营骑士都被拦了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此前得罪过这支行军纵列的带兵将领,几名选锋营骑士都被拦了下来。数十名步军举着长矛将他们围住,喝令他们下马。

  在外围则是骑军错落,都盯着这几名选锋营骑士。选锋营骑士好容易逃出一条性命来,哪里肯葬送在这里,纷纷呼喝要去善阳城传递紧要军情,阻拦他们是大罪,是死路一条。

  双方唇枪舌剑,嘈杂成一团。

  到得后来,这些选锋营骑士都拔出直刀,红着眼睛发狠。

  “再不让路,爷爷这口刀可认不得人!砍上几个,算得了什么?闹到太守那里,也都是你们的罪过!你们这些死不绝的马邑罪囚!”

  刀光闪耀,配合上这些骑士乱纷纷的胡须,狰狞的面目,还真有一番吓人的模样。

  几十名马邑步军,真有点给震慑住,下意识的都退开了一步。

  这些马邑鹰扬府步军,大半都是征发民间青壮为军,原来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因为交不起免行钱,只能来披这一身虎皮,为王仁恭效力。

  如此身份,在王仁恭大军中地位最低。往常都是不敢正眼觑这些飞扬跋扈的越骑选锋。这次看选锋营骑士匆匆逃遁而来,自然要上前拦住动问前面情形,结果一名颇得人心的火长却被一心逃命的选锋营骑士撞翻,还纵马踏了过去。这才激起众怒,数十杆长矛围着他们。

  看几十名步军给自家几句话吓退,选锋营骑士得意的哼了一声,抖动缰绳就要走。

  一名队正正在外圈照料伤者,陡然起身大喝一声:“退什么退?”

  这队正三十出头的年纪,脸上几道狰狞伤疤,正是马邑鹰扬府的老底子,经历了好几场血腥厮杀,这才爬到这个位置。

  他大步走进人堆之中,摘下兜鍪,对着选锋营骑士指着自己脑袋:“朝这儿砍!”

  几名选锋营骑士握紧直刀,脸上肌肉抽搐,却没挥刀出去。

  倒不是在乎砍了一个什么入娘的队正,而是怕再度激起众怒,这么多步军围上来,还是走不得!

  被队正这么一鼓舞,几十名步军挺着长矛又围了上来。

  “入娘的管你什么军情不军情,伤了人没个说法就想走?哪有这个道理?咱们马邑人不是那么好欺辱的!”

  看闹到这个地步,在一旁看热闹的骑军将领终于决定上来打个圆场。虽然也不待见这些选锋营骑士,可好歹在一部当中,留点交情日后好见面。

  但那步军队正的一番话,让骑军将领又停住了脚步。

  “什么军情传递?有这般狼狈的去传递军情么?甲胄丢了,长兵刃丢了,弓矢丢了,就一把直刀护身,这是为了逃得快些!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别糊里糊涂的就想把咱们也葬送进去!”

  这几名选锋营骑士,真的是想着败的营头越来越多,他们的罪责就越来越轻。这下给挤到这一步,只能开口。

  “选锋营和王翻营将的营头都败了,刘武周的恒安甲骑都来了!我们这是赶回善阳传信!”

  周遭一下鸦雀无声,那队正只是不信的摇头:“刘鹰击的兵从天上飞过来的?云中南下出口还堵着数千重兵!”

  这句话才一出口,道路前面就响起马嘶之声。

  十几骑仓皇逃遁而至,如这些选锋营骑士一般,身上零碎丢了个干净,甚至还要不堪一些,连一把随身兵刃都没有!

  十几骑簇拥之人,谁都认得出来,正是马邑越骑营将王翻!

  而在他们后面,烟尘大起,正不知道有多少军马正滚滚向此间而来。

  前锋军马,真的就这样兵败如山倒的垮下来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逐北(十)

  十几名亲卫,簇拥着王翻疾疾冲撞过来,王翻坐在马背上,神色茫然,似乎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落到了如此境地。

  亲卫们已经声嘶力竭的向着当道阻路的歩骑两营大喊:“让开!军情紧急,我家将主要面见太守回报!”

  堵路军马敢拦选锋营骑士,可王翻是王仁恭族人出身,勉强也可以自称太原王家之人了。歩骑数百,还真不知道该怎么阻拦他。

  那摘下兜鍪光着脑袋的凶悍步军队正愣在那儿,周遭步军弟兄都望着他。那队正咬咬牙,一挥手:“都让开!是他们王家自己的事业,自己败坏了也罢!”

  几十名步军,收起长矛乱纷纷的退开。正窘迫的选锋营骑士如蒙大赦,打马便跑。接着十几名亲卫就簇拥着王翻卷过,差点撞上步军。马上马下,军汉们对骂了两句,道路上乱成一团。

  而后面骑军也纷纷让开道路,而骑军带队之人不是营将,而是一名队正。也是马邑本地老卒出身,当下默不作声的就挥手示意骑军也赶紧退避道旁。

  王翻一行卷过,十几骑竟无一人回顾。

  歩骑军马,都望向各自军将,等待下一步号令。这些军将也各自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望着远处大起的尘头。

  这一仗到底打的个什么玩意儿。马邑鹰扬府什么时候这么丢人过了!

  王仁恭本是宿将,统兵打仗的本事尽有。若是大隋承平之日,为边臣坐镇马邑,毫无私心,自当将马邑郡治理得安堵如常,两大鹰扬府战力出众。

  但正因为大隋崩塌,大业天子南去。王仁恭也有了南下中原竞逐之心。就竭尽所能的压榨马邑一郡,扩充兵力。而马邑郡又有刘武周统恒安鹰扬府以抗,王仁恭对马邑鹰扬府本地军将士卒不得不加以忌惮防备,在军中扶植只忠于自己的外来力量。如此行事,就让强悍的马邑鹰扬府上下离心,战力滑落了何止一个台阶。

  到了需要行军打仗之际,本地士卒,外来士卒互相拆台,又遇上了徐乐这么一个强悍人物。马邑鹰扬府两方互相要看对方的笑话,最后一个兵进神武的举动,就闹出这么一番场面来!

  烟尘之中,现出漫山遍野的溃兵。正是那前面败下来的一营马邑越骑。

  逃窜途中,这些马邑越骑建制还丝毫不乱,越跑越是精神。

  这般场面,看得道左歩骑军马直是发愣。

  转瞬间这些溃兵就已经接近,那强悍的步军军将找着熟识的人,放声大喊:“张豹子,这是怎生回事?刘武周来了不成?”

  马上跑得满头大汗的一名越骑队正也大声吼了回来:“刘武周来没来咱不知道,反正选锋营败下来了,王翻也跑了,咱们还戳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赶紧回善阳歇着?”

  骑军队正也迎了上来,大声询问:“咱们怎么办?”

  那张豹子骑在马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丝毫没有停下坐骑,风一般掠过:“砍头也砍不到你头上,跑他娘啊!太守没一个说法,谁乐意打谁打去!”

  越骑溃兵都放开嗓门,一路嚎叫一路逃奔。

  “刘武周势大,大家快走啊!”

  “选锋营全军覆没!王营将先奔!”

  “恒安甲骑全来了啊!刘鹰击要和王太守决战善阳!”

  烟尘卷动,这些喊声回荡在道边,上百精悍马邑越骑头也不回的向善阳逃去。

  道左歩骑军将对望一眼,互相点点头。数百人马发声喊,骑军掉头便跑。步军就两条腿,跑不过骑军,转头就溃向两边山地。大家都是马邑本地人,人熟地熟,怎么也跑不丢自己。还想吃王仁恭几日的,自然会寻回善阳城去,有些恋家的,干脆丢了兵刃甲胄鞋子一拔,就跑回家去也罢。

  大家都心下明白,这也是马邑鹰扬府本地军将士卒借机向王仁恭逼宫。对咱们这些本地军马,再没一个说法,再不改弦易辙,谁也不愿意为你王太守卖命!

  至于倒向刘武周,还少有人这么想。马邑鹰扬府和恒安鹰扬府毕竟是两个不同体系,投过去难得出头。而且刘武周毕竟出身太低,在世家当道之世,谁也不知道这位起于草莽的刘鹰击能撑持多久,大家就再看看也罢。

  不过刘鹰击这一支奇兵突出,袭取神武,当真是神来之笔。统兵之人那位突然冒出来的乐郎君,也当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这一支人马崩溃,败势就再也无法挽回。

  善阳通往神武的驰道之上,一支又一支的军马,给带动大溃而回。不管是王仁恭扶植的亲信,还是马邑鹰扬府本地人马,全都争先恐后而走,谁也不愿意为对方断后死战。

  骑军争道,步军溃向山地,征发的民夫丢下车辆辎重,陆续出发的几千人马掉头就向善阳。

  王仁恭严令之下,动员起来的数千歩骑,数千民夫。如长蛇一般的阵容,就这样珍珠倒卷帘也似的垮了下来,再也无法收拾!

  夕阳降下,天地间一片血红的颜色。

  徐乐勒马,上了道旁一处高地。

  三十玄甲骑,没有辅兵相助,没有乘马可换,追击又能追多远?本来就想再打垮一支行进中的敌军就收手,谁知道王仁恭的数千大军就在这区区三十骑面前就垮了下来!

  远望前路,烟尘卷动,正是数千人马奔溃的景象。

  夕阳洒在三十骑的甲胄之上,一片火红的反光跳动。三十玄甲骑,无一人能发一言。

  连徐乐都有些目瞪口呆,这真的不是自己的本事……

  韩约在侧,讷讷的问徐乐:“咱们还追下去么?”

  徐乐苦笑一声:“就这么点人马,还追什么追?难道去打善阳?王仁恭必然有应对手段,回师,准备北上!我给刘武周试出了王仁恭虚实,也给他造出了好大声势。但却给刘武周也出了个大难题,还不知道刘武周该怎么对我来着!”

  徐乐马槊一扬,在头顶划了一个圈,策马转身,就向神武而去。

  三十玄甲骑紧紧跟上,犹自不住回顾远方冲天而起的烟尘。

  他们也知道,在徐乐带领下,他们创造了一个奇迹!

  大业十二年秋,玄甲骑初阵,以三十骑破四千!

  第一百六十二章 逐北(十一)

  善阳城外,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

  城门口处,全都换了王仁恭的亲卫值守,这些亲卫披挂甲胄,长矛直刀林立,死死堵住城门,不许溃兵进入善阳城中。

  数千败退下来的军马,就猬集在善阳城外,各部混杂在一起,乱纷纷的聚拢在一团。

  夜中寒风掠过,不少人被冻得瑟瑟发抖,一众军士似乎也没了往日对王仁恭的畏惧,冲着王仁恭的那些亲卫大声发着牢骚。

  “出征没见着你们,和刘武周恒安甲骑血战没见着你们,现在倒一个个钻出来堵住了门,入娘的咱们拼死拼活为了谁?”

  “刘鹰击的大队恒安甲骑来了,咱们血战之后都不敌败下来。再不让我们入城,刘鹰击乘胜追过来,这善阳还要不要?赶紧得让咱们入城戍守!”

  “马上就要入冬,你请王太守到城外来过一夜试试?也太不拿咱们军汉当人!”

  乱纷纷的歩骑军汉,多是本地土著,衣甲碰撞在一起,发出金属相击之声。人人俱是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乱喊乱嚷,场面看起来热闹之极。

  虽然闹到了这等程度,但这些军汉们其实是相当克制,没有上前冲撞王仁恭的亲卫。甚至还保持着五六步的距离。都号称是血战之余,艰难转战而回,但这些军汉们却都一个个神完气足,声音响亮,哪里像是经历一场厮杀后辛苦退回来的模样?

  甚至在人群当中,连伤员都没见着几个。

  那些王仁恭招募而来的异乡异族军马,则自己聚集在一起,惶惶不安的看着这边场景,并不上前掺和。这些人也心里有数,此次兵溃的闹剧,是王仁恭压制马邑本地土著军将,最终引起的反弹,这一切都是向王仁恭讨个说法而已。他们要是搅合进去,那事情说不定就闹大发了,马邑土著军将人多,他们毕竟人少,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最后吃亏的也是他们。这个时候,也就指望王仁恭有手腕来平息这一场闹剧。

  马邑本地土著军将,这些老兵油子,都是在边地十余年从军生涯。和突厥人打过,和草原各族打过,被两代天子征召过和各色各样的流寇贼人打过。一个个都跟成了精也似。他们也敏锐的感觉到乱世就要来临,他们所拥有的武力在这个乱世中可以卖出一个更好的价钱。所以就壮着胆子,有志一同的导演了这场兵溃闹剧,来向王仁恭逼宫。

  现下他们任军汉们在各处城门吵嚷,自家却聚在一起。冷眼旁观着这里动向,低低议论,盘算着这次能讨要到多少好处。

  每个鹰扬府,都是一个团体。马邑鹰扬府绝对不会平白无故的去投效恒安鹰扬府。也需要追随一个值得追随的靠山,在这乱世当中谋求本团体更大的利益。

  王仁恭总体而言还算是个值得追随的靠山,家世不错,在大隋根基不错,养兵上又来得大方。这些军将大多数也只是逼迫王仁恭更重视自己而已。

  也有一些军将,却是不满王仁恭压制恒安鹰扬府太甚,怕刘武周崩溃之后突厥人就会汹涌南下,淹没整个马邑郡。乡梓之地,如何能遭遇这样的摧残?所以在面对刘武周军马之时,绝不肯出力。但是这样的热血男儿,在马邑鹰扬府中,并不占据主流。

  善阳城下,一片纷乱,看起来不可收拾。但各个团体,却各自怀着心思,维持着场面,只等着王仁恭出面。

  那些跟着马邑鹰扬府溃退下来的民夫,却是茫然不知所措的猬集在一旁。他们没胆子上去闹事,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稀里糊涂的被征发,又稀里糊涂的退了下来。现在更没人去管他们,现在就在秋夜寒风中瑟瑟发抖,谁也不知道事情要变成什么样。

  城门口的僵持,眼看就持续到下半夜时分。城外已经燃起一堆堆篝火,自然有人给正在闹事的军汉们准备好吃食,一拨拨轮班下去吃点热食。等养足了精神,又换上来到城门口叫骂。

  大半夜时间下来,让这些军汉也没了耐性,离着这些王仁恭亲卫越来越近。甚或还发生了小小的推搡。

  这些喊叫声也越来越不客气。

  “咱们要见王仁恭!”

  “再不让开,爷爷们可就打进去了!爷爷捆着一只手,也能收拾你们十个!”

  “神武就在不远,信不信爷爷们投效刘鹰击去了?”

  “王仁恭,快出来!”

  城门口处,这些无人换班,吹了大半夜寒风的王仁恭亲卫都是脸色难看。一名军将终于忍不住吩咐手下。

  “快去太守衙署,看看太守为何还不出来安抚军心!”

  ……

  此刻在太守衙署当中,本来志满意得,准备为大军统帅,一鼓荡平刘武周的王仁恭公子王仲通,早就卸下甲胄,换上寻常衣衫。哭丧着脸侍立在父亲身边。

  王仁恭则闭着眼睛,端然跪坐在几案之后,仿佛一尊雕塑,脸上神色没有半分变化。

  在太守衙署中,并不能听见外间的骚动。但这份安静,却让王仲通心中越来越焦躁。

  谁也不知道,现在在善阳城外,闹成了什么模样,是不是局势已经无法控制!

  这场出征神武的战事,转眼间就变成这般模样。哪怕资质平庸如王仲通,也知道是马邑本地土著军将不肯出力,最后所导致的。

  他一直以为,这些军汉只是供驱使之辈。就算压迫得紧些,又能怎样?

  大隋承平之际,他们这些人高高在上,自然是毫无问题。可是当乱世来临,这些低贱出身的军汉,却不是可以轻侮的力量了。

  一时间王仲通都有些疑惑,他们这些世家,拼命挖墙角,让这大隋轰然崩塌。换来的这个即将到来的乱世,到底对这些世家是好还是坏?

  这个问题,王仲通是想不明白的。唯有一点事情可以确认,就是赶紧得将这乱局收拾了!

  但王仁恭从得知前方溃了下来之后,就是这样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谁也劝说不动。

  就在王仲通焦躁得不可开交之际,王仁恭突然睁开眼睛:“准备仪仗,备马!”

  王仲通浑身一震,惊喜道:“父亲?”

  王仁恭容色如铁,眼神精光四射,仿佛又回到壮盛之际那精悍模样。

  “这马邑郡,我还压服得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逐北(十二)

  善阳城外,骚动声浪越来越大。

  这般聚集闹事,就算背后有心人想控制,也终究会生出事来。

  都是刀头舔血的军汉,从死人堆里面爬出来的,多半性子暴烈。在夜中吹着深秋刺骨寒风嘈杂叫嚷了大半夜,守卫在城门处的王仁恭亲卫仍然不肯让开放大家入内,王仁恭也不见踪影,不少军汉又是疲累又是暴躁,行动也越发的激烈起来。

  大队人潮,向着城门口列阵的王仁恭亲卫队伍拥挤而去,双方距离越来越近,最后推推搡搡的混杂在一起。

  溃军队伍中,呼喝声此起彼伏响起。

  “王太守不出,就放咱们进去!队伍当中还有伤号,这是想让他们冻死不成?”

  “你们这帮看门狗,跟着王太守,从中原来到此间,就是在爷爷头上作威作福!”

  “这是咱们马邑的地方!哪有不让咱们进去的道理?爷爷替王太守卖命,就落得这么个下场?”

  呼喊声越来越大,这些马邑本地军汉们动作也越来越大,最后干脆喊起号子,齐心协力的朝着王仁恭亲卫组成的阵列挤过去。

  双方都是披甲之士,撞在一起只是一片沉闷的金属碰撞摩擦之声,刺得人耳朵生疼。

  王仁恭的亲卫,都是王家将养多年的死士,或者王仁恭宦游四方,纠合起来的四方精锐,全是对王仁恭忠心耿耿之辈。在善阳城中,在马邑郡内,执行王仁恭的意志从不打折扣,拿人杀人等闲事耳,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可是现在,这些往日眼高于顶的亲卫们却也都满头大汗,长矛都丢下了怕伤人,随身佩刀也不敢拔出,只能手挽着手硬抗这些军汉的冲撞。

  军汉人多势众,王仁恭的亲卫毕竟人少,给挤得跌跌撞撞,站立不定。涌过来的军汉们手上也不老实,混乱之中不仅推搡,有的抽冷子就给这些亲卫脸上一拳,不少人给打得鼻青脸肿,鲜血长流。

  领亲卫军将王则,是王仁恭近支族人,比那王翻的血缘近得多了,论起来当在三服之内。如此出身,大隋承平之时,在洛阳也能捞到一个部寺的官儿做。现在屈居马邑扈卫王仁恭,在善阳城气焰可想而知,郡中长吏见着他都恭恭谨谨。

  现在也被夹在人堆之中,头上还不知道挨了记什么,虽然戴着兜鍪未曾挂彩,但也脑子里面嗡嗡了一阵,当下是又怒又恨,在人群中声嘶力竭的下令:“用木棍打!这些赤佬,真的是要反天了!”

  一些站在后列的亲卫,听到号令,毫不犹豫的就捡拾起刚才丢下的长矛,调转过来,越过前列亲卫头顶,没头没脑的就朝下面乱敲。

  马邑军中所用兵刃,全都用料扎实,不像中原有些鹰扬府,长矛矛杆单薄朽劣。这些鸡蛋粗细,上好硬木所制的矛杆敲下去,就是一片痛呼的声音,不少军汉顿时就见了血,惨叫着倒了下去。

  人群混乱,更上一层。有人架着受伤弟兄挤出去,有人红了眼睛,大声怒吼:“拔刀!拔刀!咱们手里也不是没家伙!宰掉几个让王太守看看!看他在善阳城还坐不坐得住!”

  外间那些默许军汉闹事的马邑本地军将,这个时候都慌了手脚,想挤过来稳住手下。但是现在人群乱成一团,各色呼喊声喧嚣杂乱,这些军将自己都被挤得站立不定,哪里还控制得住手下?

  一场兵乱,眼见就要酿成!

  ……

  善阳城城墙之内,一片黑暗。家家户户,没一处敢于点灯。也没人在这个时候睡得着,只是提心吊胆的听着城墙外传来的喧嚣之声。

  大军溃败而归,各色小道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顿时就传了开来。

  刘武周新收大将,神武乐郎君,统恒安甲骑,大败王太守精锐。北面马邑鹰扬府重兵,更是已然全军覆没,刘武周已经席卷了大半个马邑,只等兵进善阳,彻底击败王仁恭!

  若是放在往日,郡治百姓很有兴趣多聊一些那突然冒出来的乐郎君之事。

  过去籍籍无名,突然横空出世,拿下张万岁,突出奇兵拿下神武,再击败王太守进剿大军,据说还是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少年英杰。

  如此人物,在崇尚英雄的边地,真正是偶像一流的人物。

  但是现下,却谁也没了这个心情。大群溃军猬集城外,谁也不知道会不会酿成一场兵变,最后整个善阳城都要遭殃。

  现在人人都在家中默祷,这场风波早点过去也罢!

  而在馆驿之中,刘文静坐在黑暗里,听着张四郎低低回报打探来的消息。

  这张四郎实在是手眼通天,城中戒严,城外兵荒马乱,还是能来去自如,找到自己熟识的人物,打探到这场兵变闹剧的消息。

  在张四郎的回报之中,刘文静转瞬间就理清了这场兵败的头绪。

  不过是被王仁恭压制过甚的马邑本地鹰扬兵导演的一场闹剧而已,借着刘武周的威胁,趁机向王仁恭要价,多赢得一些好处。

  小事而已!

  刘文静更关心的,却在另外方面。

  “夺下神武,杀石朝志,又击败选锋营,迫得数千军马大溃的,真是那徐乐?”

  张四郎轻轻摇头,似乎也有些不可思议。

  “正是那个少年。”

  刘文静脑海当中,顿时就浮现出徐乐那锋锐的眉眼。这少年在云中城下初遇,就已然觉得不同凡响,非是池中之物。没想到短短时间之内,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闹出了这么多惊天动地的事情!

  这等人物,只能出于乱世,只能说是应劫而生!

  刘文静仔细盘算着马邑郡内现在的局势,吩咐道:“张四,你还能遣人去往河东么?”

  张四郎平静的道:“善阳再乱,小人所遣之人,仍能通行无阻。”

  刘文静满意点头:“帮我带一封书信,尽速送至河东,唐国公世子建成手中。”

  此时此刻,正是河东趁机下手,接触马邑郡威胁的大好时机!无论如何也要让这两家打得更久一些,让唐国公可以放心直进长安!

  张四郎恭谨领命,接着又小心翼翼的探问:“刘公,马邑本地将领纵容溃兵冲击城门,说不定就要闹出事来,是不是要预备一下,到时候将刘公安全护送出善阳?”

  刘文静正在盘算着下一步该当如何行事,听到张四郎这句话,不耐烦的摆摆手。

  “太原王家已经屹立数百年不倒,王仁恭虽然老且昏聩了,如此世家出身之人,怎么会连这点事都料理不下来?善阳不会有事!”

  第一百六十四章 逐北(十三)

  城外的混乱,在短短时间就演进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

  大军溃兵顶盔惯甲,手持长矛直刀,对着城门口的百十太守亲卫大肆叫嚣喝骂。

  城头火光映照在甲胄兵刃上,点点金属反光跳动,耀人眼目。上千顶兜鍪上的盔缨,似乎形成了一片血色的海洋,军将们已经来到队列当中,挥舞双手,声嘶力竭的呐喊,想重新控制自己的队伍。但还是那句话,军队作为武装的暴力团体,任何时候都不能让其失去控制。纵容军队闹事,到了最后,最终会发现已经难以收拾!

  而百十名看守城门的王仁恭亲卫,满头满脸俱是大汗,结成密集阵列,肩膀靠着肩膀,看着对面黑压压的人潮,一个个往日恨不得鼻孔朝天的亲卫们喉结滚动,嘴里面干涩得像是被填了一把沙子。

  亲卫统领王则在队列之中,紧张的按着腰间佩刀,祈祷着那些将领能把局势压下去。

  若是压制不下去,那事情就真的不妙了!

  虽然王仁恭亲卫一营,足有三百人之多。还有些人手可以用来增援。但面对如此之多的马邑鹰扬府本地军马,还是杯水车薪。一旦乱起,恐怕只能卫护着王仁恭仓皇逃离马邑郡了。

  王仁恭的全部野心和梦想,在失却马邑郡的根本之后,也就化为泡影。太原王家也就只能任其他大世家主宰他们的命运了。

  军将们在人堆中扬起双手,或者劝阻,或者命令,或者干脆大声喝骂,让麾下儿郎平静下来,等太守出来。

  可溃军退下来,大怒的王仁恭不肯遂他们心愿,让溃军入城重整。让他们在城外就地重整准备再度进击神武。生生在外吹了大半冷风,又得到那些别有用心军将明里暗里纵容,适才又和王仁恭的亲卫见了血。激起情绪的这么多军汉猬集在一起,这些往常能牢牢控制住自己麾下的军将,此时此刻,却已然不听号令。

  一个个愤怒的军汉冲着自家军将大声呼喊。

  “将主,俺们这些马邑本地鹰扬兵,在王太守麾下,天生就低人一头!精粮先紧着他们,饷钱也先紧着他们。虽然不短我们的吃食,饷钱最多也就打个八扣,比起恒安鹰扬府算是不错了,可瞧着就是憋气,这是马邑的地方!”

  “咱们立了功劳苦劳,该升迁一下了,这些外人过来。就夺了咱们的位置!王家人倒也罢了,怎么连突厥人都爬到了咱们头上?”

  “这一仗先败的也不是咱们!是选锋营先被打了个稀里哗啦,然后越骑那王翻又带头先跑,整支大军才垮了下来。现在选锋营和王翻都不见影子,准定是跑到善阳城里舒舒服服的呆着了,好酒大肉的伺候着,咱们就在这里喝风!”

  “咱们马邑鹰扬府是大隋边军!是能打硬仗的老队伍,是天下精锐!两代天子都高看咱们一眼,凭什么被王仁恭这般对待?我们又从王仁恭手里得到什么好处了?”

  “咱们这么不被王仁恭看重,那么还有看重我们的人,了不得就去投刘武周去!现在刘武周也离得不远,就在神武!”

  军汉们越叫嚷越是愤怒,有的人干脆就动手将自家军将推出去,不让他们再掺和进来。默契造成这场兵溃的一众马邑军将,眼看局势就要不可收拾,个个脸色煞白,却又不敢再做什么动作,现下军汉们暴躁,真将他们激怒了,最后这些怒火落到自己身上,那可不是好玩的!

  还有一些人,没有卷入这场闹剧当中。比如那个曾经当道拦住选锋营溃兵,光着头让选锋营朝他头上砍的那名脸上带着刀疤的军官。

  这军官叫做陈袭,马邑五营之一中垒营的一名队正,在马邑鹰扬府已经有十年军龄。家人全在以前突厥南犯中死光了。这次跟着大队一起溃下来,但始终没有失却对手底下那些弟兄的掌握,现下大群溃兵在闹事,他手下弟兄却紧紧围着他,没有参与其中。

  陈袭吹了大半夜寒风,脸也冻得有点发青,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了点肉干,坐在一旁闷着头嚼,翻来覆去总是嚼不烂,恨恨一口吐出,看着不远处那混乱场景,冷笑一声:“这叫个什么事?”

  几名弟兄凑过来问道:“兵主,咱们是不是也跟着凑凑热闹?”

  陈袭又呸了一声:“咱们是边军!在马邑吃沙子,就是为了堵住突厥人!谁带着咱们打突厥人,我们就听谁号令。凑这个热闹做什么?”

  他又丢了一块难嚼的肉干在嘴里,叹了口气:“王仁恭就不像是带着我们去打突厥的人,一心就想和河东唐国公叫劲,早点走了也罢!刘鹰击得了整个马邑,也不知道会不会好上一些,我就想安心的和突厥人拼个你死我活!”

  不管在恒安鹰扬府和马邑鹰扬府中,如陈袭这样的人绝对不在少数。突厥崛起数十年,屡次袭扰边郡,边郡中不少人和突厥人已经是结下深仇。现下马邑两大鹰扬府中,上位者各怀心思,有的想逐鹿中原,有的想更进一步,有的人想在王仁恭和刘武周相争之中谋取更大好处,却还有不少人,只想和突厥人血战到底而已。

  而这个时候城门口处,维持秩序的军将们被推了出去,军汉们的呼喊声越发高昂起来,最后汇聚成一个声音,震动整个善阳城。

  “撞进城去!王太守不肯出来,那咱们就进去!”

  无数长短兵刃晃动,大队军汉组成的人潮,向着城门口再度涌动而去。

  王则满脸大汗,大声下令:“持矛!”

  神经已经紧张到了极点的亲卫们闻令动作,百十杆长矛放平。这次再不是矛杆向着人了,百十锋利的矛头,指向涌来的军汉!

  军汉们大声怒骂,前排诸人纷纷闪开,后面不断的涌出人来。这些从后而上的军汉们都持着大盾,准备硬撞矛阵,掩护后面的弟兄趁势杀进去。

  这个时候不少军将都绝望的闭上眼睛,这要是真的开打,那就再无法收拾了!

  一个徐乐横空出世,在王仁恭治下腹心之地一场搅闹,居然就让在马邑郡内看似不可战胜的马邑鹰扬府,变成了这般模样!

  若是徐乐在此,恐怕也只能耸耸肩膀。

  这事情我也想不到啊……

  就在这最要命的时候。城头突然火光亮起。

  火光映照之下,披甲的王仁恭身影,悄然出现,按着腰间佩剑,冷然注视着城下如怒涛一般的大队溃兵。

  第一百六十五章 逐北(十四)

  数十支火把亮起,映照出王仁恭身形。

  王仁恭时年已经近五十岁,须发白了大半。披着一身鎏金错银的甲胄,按着狻猊吞口的佩剑,腰背笔直,眼神如电,扫视脚下密密麻麻的人潮。

  数千军汉,数千民夫,抬头呆呆的看着这位马邑郡太守。一时间声息全无。

  刚才每名军汉,都在怒吼着要见王仁恭。而当王仁恭突然现身,每名军汉,却一下没了适才的气焰。

  大隋近二十年的名臣大将之威,太原王家当世最出色的人物,的确非同凡响!

  王仁恭心中也在翻涌着各种复杂的情绪。

  大隋两代天子,都尽可能的压制着世家出身之人。太原王家虽然家世高贵,传承日久。但却不比传自鲜卑六镇的那些新起之家,最要紧的就是对大隋军中没有足够的影响力。

  所以李家,宇文家,独孤家等,始终权位不减,大隋两代天子对着几家人始终要小心翼翼,畀以权位,不敢责罚处置。而他们这些对军中没有足够影响力的世家中人,却始终被大隋两代天子各种手段针对。

  王仁恭少负大名,文武两途俱都出色。在中枢可为名臣,在外可为边镇。但一直被两代天子不断的差遣着在全国各处为官,不给他培植自己实力的时间。

  而在杨玄感之乱,王仁恭在平乱战事中出力甚大,但是大业天子却以王家若干子弟投效于杨玄感麾下,而贬斥了王仁恭相当一段时间。到了最后,才将他用与马邑郡守边。

  若说壮盛时,王仁恭还有居于边地,封狼居胥之意。那么经历这么多事情之后,王仁恭只剩下要将家族带到最荣耀地位的志向了。他不能容忍太原王家再被这样对待,不能容忍其他传承鄙薄之家,居于太原王家头上!

  太原王家自汉末起,传承数百年,家世清华高贵,怎能被这些鲜卑六镇有着胡人血统的军汉之后,踩在脚下?

  为一郡边臣,面对突厥人的巨大压力。王仁恭却在疯狂的搜刮全郡,拼命的安插自己亲信之人为郡中军将,拼命的扩充军力,拼命的压制在云中的刘武周,甚或和突厥人议和,准备割让半个马邑郡出去。

  每个人,似乎最终都会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也正因为这样,原来战力卓著,军纪严明的马邑鹰扬府,奉命出战,与对手初初一接触,就崩溃下来,现在猬集于城下,几乎要掀起一场兵变。

  王仁恭从来不以为出现在神武的是刘武周主力,若刘武周主力出云中盆地,进袭神武。他还有数千兵堵在盆地出口,与刘武周对峙。这个动静太大,是无论如何瞒不过自己的。

  出现在神武的,就是那个该死的什么乐郎君所领的一支偏师而已!最多不过几百骑的实力!

  几千竭尽马邑郡资财以供的军马,就这样大溃下来,给自己好看!

  也许自己此前所为,真的有点乱了方寸。

  现下局势已然大坏,如此消息传出去。刘武周必然会兴起更大的野心,想取自己而代之。而自己心目中的真正大敌,在晋阳的唐国公李渊,会获得更大的行动自由,可以毫无顾忌的兵向长安,等取得中枢名义地位,更收关中之兵以后,回手过来,就能如碾死一只蚂蚁一般收拾掉自己。

  此时此刻,再懊悔之前自己行事过于操切,已经是无济于事了。现下就得赶紧稳定住马邑情形,无论如何将刘武周赶紧收拾掉,再连接突厥,以抗唐国公李渊。保住马邑的局面,再静观天下的变化,等待将来的机会!

  但是在这些将来行事步骤之前,就要先将马邑鹰扬府军心安定下来,再将他们牢牢的掌握在自己手中!

  幸得这些军汉,并不是多难对付。

  乱世但起,就是这些刀头舔血的军汉们的机会,命大加运气好,也许就能有成为将来新朝勋贵的机会。现今这些如日中天的军功勋贵,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但这些军汉们,首先要做的,就是跟对了人!

  而在马邑郡内,刘武周虽然得百姓人心,可又有什么用?比之在大隋的根基,比之家世,比之在中原盘根错节的关系,他王仁恭比刘武周强胜何止百倍?

  而这些马邑鹰扬府军将士卒,可以算得他王仁恭的起家嫡系。若是转而投效郡外的那些世家,比如说就在河东的唐国公李渊,却怎么也算不得起家嫡系了。送死在前,立功在后,这些军汉们也分得清轻重。

  只要给他们想要的,再处置几个人平息一下他们的怨气,不难再得马邑鹰扬府军心。这些匹夫走卒之辈,也就是这样的格局而已!

  一片寂静当中,当着万军面前,王仁恭在一瞬间,胸中已经转过了无数念头。

  最终缓缓开口,虽然已经显出老态,但语声仍然中气十足,送入每个人耳中。

  “你等不是要见某王仁恭么?某这便出来了!有什么话想对某说,尽管说就是!”

  数千军将士卒,面面相觑,不发一言。

  军汉们仗着群胆生事,这个时候却没有挑头的人和王仁恭对话。那些军将们刚才被军汉们推出人堆,一时间失却对部下的掌控力,一时间也没这个底气和王仁恭讨价还价。

  当王仁恭站在城头,目光如电逼问诸人到底想要什么的时候,一时间竟无一人吭声。

  王仁恭却没给数千人串联推出一个领头人的机会,这个时候如果冒出个愣头青和自己有来有往的对话,也很容易让局势失去控制。当下就冷笑一声,抢先开口。

  “某岂能不知道你们怨愤不平,到底是为什么?无非就是某招募来的四方之士,抢了你们的位置。某扩充军马,分薄了你们的所得。某想一统马邑,还伤了你们的什么乡梓之情!所以你们就干脆溃败下来,给某看看!”

  王仁恭在城头走动几步,陡然站定脚步,按剑怒喝:“你们就想一辈子呆在这马邑之地么?乱世将起,正是天下英雄努力向上之机,你们眼中却只有马邑这一亩三分地,就愿意在这里天天吃沙子么?就愿意在这里每时每日面对无穷无尽的胡族么?就愿意苦熬这日日风刀霜剑苦寒之日么?某想带你们踏足中原,成为一个个新起勋贵世家,你等若是不愿,某走便是,你等就在这马邑郡,永世为一戍卒也罢!”

  在王仁恭的气势之下,数千溃军,鸦雀无声!

  第一百六十六章 逐北(十五)

  数千军马,鸦雀无声。

  组成马邑鹰扬府的这些军汉,来源各各不同。有王仁恭到来之后招募的四方强壮,有自己王家中人,有在郡中强征而来,那些交不起免行钱的农夫青壮。

  但是作为马邑鹰扬府的骨干主体,还是这些年来,自从立马邑鹰扬府后,一直在府中为军,抵御突厥入侵,镇抚草原各族,随时应天子召点的常值鹰扬兵。

  在边地为军,苦处就不必说了。冬季苦寒,春夏风沙,戍边巡视,满脸沧桑。秋高气爽之际,却也是草原各族马肥之时,又得日日枕戈待旦,当一道道狼烟升起,万千草原骑士盘马弯弓而来,这些军汉就得收拾行装,将脑袋捆在裤腰带上,和这万千草原骑士拼命,换来一年马邑郡的安宁!

  辛苦若此,但是待遇从来不见得好。

  不能说朝廷中枢不重视边军,但是这个时代交通手段有限,朝廷愿意拨出足够的粮饷,但是在一路输送的损耗之下,送到边地,也只能让边军将士草草糊口而已。

  吃了这么大的辛苦,但是朝廷中枢十二卫,也全部被世家所把持,占据高位的,从来都是世家子弟,就算有个把人有边地任职履历的,也只是来镀一圈金,混个资历而已。

  边军上下,吃了这么多苦楚,却从来没有进身之阶。

  如果只是这样,大家也都忍了,反正保卫的也是乡梓之地,拼命也没什么。但是大隋四方一旦有事,征调边军从来没有手软过。大隋当年平定陈朝,马邑边军决战于江河之上。两代天子巡边,震慑草原各族,马邑边军策马卫护御旗。大业天子数次征高丽,又不知道有多少马邑男儿葬身于辽东的冰天雪地之中!

  大隋一直承平下去,马邑边军大概就安于自己的命运。等着随着王朝体制的渐渐老朽,强悍能战的马邑边军也渐渐崩坏,最终消失在历史中。

  可是偏生如日中天的大隋,一下就轰然四分五裂,各处野心之士,纷纷而起,对着大隋留下的基业虎视眈眈!

  现在的各位钟鸣鼎食的柱国之家,当年也是鲜卑六镇边军出身!恰逢风云变幻,一跃而起,成为能掌握帝国命运的勋贵世家!

  既然如此,马邑男儿,又如何不能在这乱世中,谋求更进一步的机会?厮杀拼命,马邑男儿可从来不会害怕!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意识,所以马邑鹰扬府上下不愿意投效刘武周,刘武周出身太低,很难带着他们更进一步,他们还是更愿意为王仁恭效力。

  但当王仁恭招募四方强壮,压制分化马邑鹰扬府本地势力的时候,他们又以在徐乐面前大举兵溃以要挟。

  说来说去,无非都是马邑鹰扬府的本地土著组成的骨干团体,谋求自己这个团体更大的好处罢了。

  现下王仁恭终于出面,就是赤裸裸的以利益来诱惑他们。

  而今而后,我王仁恭会重用你们,我会带着你们南下中原,逐鹿争鼎,打出一个个勋贵世家来,你们还愿不愿意跟着我王仁恭拼命?

  到了这一步,其实王仁恭已经算是向马邑鹰扬府的土著们低头了。但话语之中,仍然气势十足,震慑得数千军马一时都不敢做声。

  望着底下鸦雀无声,黑压压的人群,望着那数千顶兜鍪红缨。王仁恭按着剑柄,突然放开嗓门厉吼一声:“都哑巴了?来个人回话!”

  人群终于骚动起来,军汉们的眼光又望向了才被他们推开的军将,军将们低声议论,终于一名中垒营的营将被推了出来,一直来到城下,望着头顶傲然站立的王仁恭,腿一软拜倒在地行礼。

  “属下怎敢不尊奉太守号令,太守许以咱们将来功业,属下大胆,敢问太守以何为保?”

  王仁恭打量他一眼,轻蔑的一摆手:“四百年太原王家之人,怎生会和你等说虚话?都带上来!”

  火光之中,王仁恭亲卫顿时推出了数十人来。全是在徐乐面前先溃,原来被王仁恭厚待的选锋营骑士,他们一路最先撞进城来,大肆宣扬兵败消息,还想劫掠一番走人,结果逼得王仁恭果断出手,以亲卫拿下他们,并封锁了城门。

  除了这些选锋营骑士,还有王翻在内,他光着脑袋,头发披散,仍然是那样一副呆呆愣愣的样子,似乎还没有缓过神来。

  选锋营这些骑士竭力挣扎,却被王仁恭的亲卫死死按住了,每个人嘴里还都塞着破布,呼喊不得,只是发出呜呜的声音。有人想挣扎拼命,有人想向王仁恭哀求乞命,但此时此刻,王仁恭岂能给他们半点发出声音的机会?

  只有王翻,既不挣扎,也不哀求,只是呆呆的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命运。

  这位王家族人,实在是个好人,但也真的不适合在这乱世当中生存。

  王仁恭回头扫了一眼,目光落在王翻身上稍稍一顿,也就迅即转开。随即又是一摆手:“王某从来处事公平,军律上面,从来没有宽贷的时候。这些人遇敌先溃,牵动大军,全都砍了!”

  王仁恭的亲卫两个服侍一个,在这些人腿弯踹上一脚,按着他们跪下。一人拔出腰间直刀来,数十道刀光同时闪动,城头上血光闪现,这些亲卫衣甲上顿时就溅上鲜血,刺人眼目。

  底下发出一阵低低惊呼之声,几十人就这样顿时了账,如此行军法场面,就算是一向环境酷烈的马邑边军之中,也是少见!

  而一众军将都心下大定,王仁恭自己动手清理了这些他招募来的人马,就必然要将马邑本地军马倚为长城了,这算是王仁恭对他们行上的投名状!

  适才还恭恭谨谨拜倒在城下的那名中垒营营将,一身轻松的就要爬起身来,准备再和王仁恭讲讲条件,为自家这帮人要到更多的好处。

  迎着他的,却是王仁恭从城头上投射过来,冷电一般的眼光。

  “这些人料理了,也该算算你们的罪过了……他们溃下来,你们就能跟着退了?王某人下令出兵之际,准你们这样行事了么?难道你等以为,带着麾下弟兄猬集城门口闹事,就能躲过军律了?”

  王仁恭语声冰寒彻骨,而城门口处亲卫统领王则不敢置信的抬头望向他。

  好容易安抚下这场即将发生的兵变,王仁恭也低头了,现在怎么还要追究这些军将的责任?王仁恭到底在想些什么?

  第一百六十七章 逐北(十六)

  守在城门入口,已经被推挤得盔歪甲斜,满头大汗的王仁恭亲卫们,在王仁恭突然现身,震慑溃军,并以将来富贵安抚住军心,并放手斩杀了数十选锋营骑士,甚至包括自己一名族人之后。

  王则以降这些亲卫,总算是松了一口大气。互相面面相觑,以为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对于王则这等太原王家近支族人而言,虽然略微感觉到王仁恭让步太过,将来只怕这些马邑鹰扬兵将会跋扈难制,王仁恭再难使唤他们得动。有一种向低贱赤佬军汉低头的屈辱。

  但今夜一个处理不当,就是血溅善阳城,全城兵乱的结果,能这样收场已经算是邀天之幸。

  将来的事情,就将来再说吧,至少先把今晚活过去!

  可王仁恭在斩杀逃兵之后,又将矛头指向了这数千溃军,要追究这些军将的罪责!

  族叔啊族叔,你到底想做什么!

  王则在心中疯狂呐喊,浑身瞬间就冒出了一层冷汗,又湿又凉。这时在顾不得什么,只是死死盯着对面大队溃军的动向!

  数千溃军一时震惊之后,又握紧了手中兵刃,神色不善的望向城上。但这次却犹疑不定,不知道该上前还是不该上前。这些军汉纷纷回首而顾,就等军将们拿出个决断来。

  而军将们也只是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难道干脆就掀起兵变,血洗善阳城,自立旗号?

  军将们自家知道自家的事情,没王仁恭和刘武周这样的人物,或者是世家出身,根深蒂固,或者是深孚众望的豪杰英雄。他们这些人,自立旗号的话,恐怕很快就能自家火并起来,不要说争雄天下,将各人变成将来新朝勋贵,恐怕在这马邑郡就站不住脚!

  可是好容易鼓起军心,让王仁恭低头,正是大家捞取更大好处的时候,现下又低头领罪,这大好局面岂不是又一铺送了出去?

  军将们也都出了一身躁汗,各自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当如何是好。

  站在城头的王仁恭冷眼看着脚下这副场面,却不给他们整理清楚头绪的机会,又是一摆手。身边亲卫甲叶铿锵,转身就下了城头。

  城门咯吱咯吱打开,数十亲卫捧着代表要行军法的仪刀仪戟,大步而出。

  王则茫然的让开通路,让这些亲卫通过。

  数十名亲卫,人人神情绷得紧紧的,喉结不住上下滚动,有人居然还牙齿轻轻相击,明显也紧张到了极处。

  这数十名要行军法的亲卫出现,在溃军当中激起了更大的骚动。军汉们又将兵刃操了起来,前排那些持盾本来要撞城门口矛阵的高大军汉们,纷纷将手中大盾砸入土中,横眉立目的看着对面。

  性子凶悍一些的军汉又开始叫嚣起来。

  “又不是咱们先退,有什么罪可问?”

  “将来好处看不见摸不着,现下就要问罪,天底下有这个道理没有?”

  “几十个脑袋砍下来,吓不住爷爷!你的刀朝爷爷这里递一下试试?你们这些中原小白脸,爷爷一个人打你们十个!”

  军汉叫嚣声一起,就起了浪头,嘈杂呼号之声又响彻城下。

  数千被裹挟着的民夫,真是经历了最让他们恐惧的一夜。他们都是善阳城里城外之人,一旦兵乱一起,遭殃的就是他们!眼见得局势才平稳下来,现下突然又急转直下,这些民夫当中,也再度响起了悲号之声!

  数十名捧仪刀仪戟的亲卫,进退不得,僵在当场。

  这些亲卫都是王家真正亲信之人,在太原王家那么多庄园产业中,从壮健庄户子弟中选拔出来,往上追溯几代,都是王家使用之人。而王家历代主事之人,对养育这支王家私兵武力也不遗余力,教导以武艺,赡养其家人,这是王仁恭最为信得过的力量。

  只要王仁恭一示意,面前哪怕是刀山火海,也就一头撞上去了。

  但是现下面对的却是数千马邑边军!这些满脸风霜之色的老军,脸上还带着伤疤,凶狠狰狞的持兵刃对着他们,让这些王家子弟只能停下脚步。

  他们就算全部拼死了,也不是这数千边军的对手,还会给他们家主招来更大的祸患。

  每名亲卫,忍不住就望向城头,想找到王仁恭身影,听从他的决断。但他们却突然发现,王仁恭已经不在城头之上!

  人群之中,响起了王仁恭的声音:“为何不前?”

  两名青衫小帽的童子,举着火炬,映出王仁恭的身影。五十老人,白须白发,按剑而前,越过亲卫队伍,直直走向面前似乎无边无际的边军队伍。

  身边跟随,就两名童子而已。

  火光之中,这些马邑老卒嘈杂呼号之声,再度平息下来,城墙之下,只能听见火把噼啪爆裂之声。

  王仁恭并不停步,直直而前。

  正当王仁恭对面的一名马邑军汉,高大健壮,满脸横肉。战阵之中,也是杀人不眨眼的角色,当着这名老人,却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当王仁恭越走越近,这名凶悍军汉垂首低眉,拔出大盾,让开一旁。

  人群中响起一片甲叶碰撞之声,由这名凶悍军汉动作带起,无数马邑边军,就这样为王仁恭让开了一条通路!

  两名童子护卫王仁恭,穿过数千军汉组成的甲胄巷道,直走向在阵后而立的马邑鹰扬府的那些军将。

  数十亲卫,终于反应过来,跟上前去,此刻再没有人向着他们叫嚣喝骂一句。

  脚步声响动之中,王仁恭终于走到已经低下头来的军将面前。

  这些军将竭力支撑住身子,迎向王仁恭目光。双方对视好一阵子,空气中似乎都有火花迸溅而出。

  终于有一名军将叹息一声,拜倒在地:“末将领郡公责罚,虽死无怨。”

  数十军将,全都拜倒在地。

  王仁恭按剑傲然而立,冷峻无比的目光反复扫视诸将,终于开口。

  “敌前而退,虽非率先溃退之人,罪责难免,全都重责三十杖!”

  诸将拜倒在地,大声应诺:“末将等知罪,领郡公杖责!”

  王仁恭目光扫过身边无数边军面孔,这些马邑边军,也都无声拜倒在地。

  “王某当重整军心,带领你们铲除刘贼武周,将他麾下苑君章尉迟恭乃至那个什么乐郎君,都牵到善阳游街之后,再带你等,南下繁华中原!”

  数千拜倒在地军将,全都放开嗓门,大声应诺:“敢不尊奉郡公号令!

  第一百六十八章 逐北(十七)

  神武城中,夜色笼罩。明月悬空,清辉遍洒。

  这几日一直封堵住的城门在入夜之后悄没声息的打开。玄甲骑守住城门口,在夜色最为深重的时候,引着留守在神武的全部人马出城而去。

  上百骑士,策马而行。这上百骑士,除了徐家闾庄客之外,还有在桑干河谷救下的其他村闾之人,神武城本地的一些鹰扬兵,本地的不少侠少人物,共同组成了这一支叫做玄甲骑的新生之军。

  而在北面,觅路去往云中,去寻找梁亥特部汇合的,还有上百人马,护送数十家眷。

  徐乐麾下实力,在短短时间内已经膨胀到近三百骑,已经超过一营骑军的实力,在这乱世当中,已经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分量了。

  立马城门之侧,看着麾下儿郎从身边无声的经过,徐乐也颇为感慨。

  短短时日内,经历了这样一连串的厮杀。停兵山覆石朝志一营,大雨之中夺神武,一战破选锋营,最后让数千马邑鹰扬兵在面前崩溃而去。

  不管是怎样的一连串机缘巧合,才导致了这样传奇一般的战绩。但经历了这些场面之后,玄甲骑已经有了一股强军所独有的气质。

  这种气质很难形容,但是当这上百玄甲骑夜中出城之际,每个人都姿势放松。虽然身处黑暗之内,在这马邑腹地,四面皆敌,但没一个人有畏惧紧张之态,就算是夜间突然出现敌人截杀,这些玄甲骑的汉子也能马上汇聚成阵,只要徐乐稍稍示意一下,就冲杀过去,直到将对手彻底击败!

  就算是徐乐自己,又何尝没有成长?

  爷爷不在了,数百人的担子沉甸甸的加在自己身上。初出茅庐之际的百无禁忌,现下已经有些沉淀下去。

  可少年意气,却是越发飞扬。

  再强大的对手,只要敢于去面对,真碰上了,也就这么回事。只要不死,总是能杀出一条血路!

  此次北去,自己给刘武周带去的是天大的好消息,也试探出马邑鹰扬府的虚弱。王仁恭享二十年大名,现在看来,不过如此。现下正是刘武周大军南下,彻底击败王仁恭,最终一统马邑全郡的大好时机!

  而自己的目标就是斩杀王仁恭,为爷爷报仇!

  对于刘武周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徐乐很有信心。

  玄甲骑经过,每人望向徐乐的眼神,都有崇敬仰慕。连神武本地鹰扬兵和那些见过世面的侠少们也不例外。

  这个介乎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人物,突然横空出世,大闹马邑腹地。让成名垂二十年的王仁恭,有资格参与天下之争的人物灰头土脸,再安然而去。跟随这等人物,说不定将来就会在这乱世当中,攀附徐乐张露的锋利爪牙,迎风而起!

  尤其是陈凤坡和仲铁臂这些老成一点的人物,更知道徐乐以数十骑大败马邑数千军马,如此战绩,传播天下之后。这徐乐会成为那些顶级世家眼中,多么值得招揽的对象!将来这位乐郎君前程,真的是不可限量!

  当最后一骑走出神武之后,徐乐和一直跟在身边的韩约,终于策马而出,踏上北去之路。

  走出没有几步,城头之上,突然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

  神武百姓,背着大包小包,举着火把,遥望徐乐离去身影。甚或那名神武县丞郭雍也侧身其中。

  郭雍换了一身走长路的寻常百姓衣衫,几名忠心下人侍立在侧,看来是要护卫着这位县丞丢弃官位,回返关中家乡了。

  马邑鹰扬府这次大溃,王仁恭必定恼羞成怒,当卷土重来之际,神武城中,不管是地方官吏还是百姓,注定都要倒大霉。

  当发现徐乐所言刘武周后援大军不过是虚张声势,还是准备离开神武之后。神武城中大多数人都在收拾家当,准备暂时避开,躲过这一场劫难。

  虽然如此,但神武城中之人,对这位乐郎君更多的还是感激。

  当在大雨之中,当王仁恭麾下的马邑越骑作乱全城,大家都已经要绝望之际。从天而降的就是这位乐郎君,将大家从绝望等死中拯救了出来。这位乐郎君更是乡梓当中所出的少年英杰人物,让神武百姓,对他实在是恨不起来。

  城头之上,不知道哪位百姓,最先扬声:“乐郎君,一路顺风!咱们等着你出人头地的那一天!到时候乡里来投奔,乐郎君多给咱们几分关照!”

  一人出声,众人应和。多少人在城头火光映照之下,对着徐乐遥遥抱拳行礼:“乐郎君,一路顺风!”

  徐乐策马转身,对着城头,肃然抱拳齐眉,郑重回礼。

  抬起头来,徐乐再难遏制心中感动,大声道:“父老们,等我回来,除掉王仁恭,让马邑郡安享太平!”

  城头之上,郭雍看着徐乐马上挺拔身影,微微摇头:“这位乐郎君,未来无可限量,却还要经历太多磨练啊……这世上当道诸公,有哪位是容易应付的!”

  ……

  善阳城下,这场纷乱,也终于到了收尾的时候。

  数千军马,开始整队,按照各营各队,或者开进城去,或者就在城外驻扎。

  数千民夫,也有人去安置。夜色之中,一派井井有条的模样。

  只要上下同心,马邑鹰扬府,实在是一个有相当战斗力的军府。

  被王仁恭这么一番搓揉处置,至少现在,整个马邑鹰扬府,对王仁恭的号令,再度奉命唯谨,再不会起什么别样心思。

  亲卫统领王则终于来到王仁恭身边,护卫在侧,看着数千军马渐渐散去。

  王则迟疑良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族叔,马邑鹰扬府算是收拾了。可恒安鹰扬府该如何处置?”

  虽然马邑鹰扬府此次大败是上下不肯力战而造成的,但是刘武周一个新收的乐郎君便有如此战力,对恒安鹰扬府四千虎狼,马邑鹰扬府上下是真的有了畏惧之心!

  王仁恭冷淡一笑:“那又如何?无非就是迫得某用断然手段,马邑全郡上下,要吃一些苦了。这是刘武周此贼迫某如此行事!”

  王仁恭咬着牙齿,一字字的道:“刘武周此贼最大弱点,就是没粮!”

  王则似乎明白了一点族叔的心意,但仍然迟疑问道:“若是刘武周不顾一切,倾巢而来,想速战速决呢?”

  王仁恭哼了一声,遥望南面:“唐国公既然对马邑这么感兴趣,那么就让他入局也罢。反正马邑郡落在某手里,他不放心。落在刘武周手里,他还是一样不放心!”

  王则还有些疑惑,但看着王仁恭已经不耐烦的想离开,再不敢多问什么了。

  王仁恭脸上露出点疲惫之色,一夜折腾,压服数千乱军,心力消耗之大,王仁恭这个岁数,也着实支撑不住了。在亲卫护卫下,终于离开。

  临行之际,他又停步,对王则交代一声:“把阿翻的尸骨收敛了吧……交给他家人……阿翻为人不错,可实在不适合这个世道,却是某害了他!”

  王则默然躬身领命。

  如此乱世,百姓为刍狗,但是世家子弟,又何尝不是在刀口上挣扎?

  只为了最高处那个耀眼的位置!

  远处正开往驻扎之处的军马队列当中,今夜一直冷眼旁观的中垒营队正陈袭,不住转头看着王仁恭的仪仗。

  如陈袭一般的人物,在马邑鹰扬府中还有不少。

  他们和陈袭一样,都抱有同样的疑问。

  马邑鹰扬府,若是追随王仁恭南下了,若是将全部心力都用在中原纷争之上了。

  那突厥人怎么办?马邑郡怎么办?

  难道真的要指望刘武周了么?

  出身寒微的刘武周,又能在这个世道支撑多久?

  第一百六十九章 逐北(十八)

  天色亮了起来,但善阳城内,仍然是一片死寂气象。

  昨夜乱事,虽然终于平息。但对善阳城中上下人等的震动,却没那么容易平息。

  本来不管外间如何风云变幻,在马邑郡中,善阳城中上下人等还有一种虚假的安全感。

  名臣宿将王仁恭坐镇,万余马邑鹰扬府精锐拱卫。马邑精兵,天下闻名,群雄不敢来犯。

  刘武周虽然桀骜,但是在王仁恭的威名之下,也只有老实守在云中。

  至于突厥人,去年那场惨败,突厥人难道还不长点记性?

  虽然马邑郡已经被王仁恭搜刮得民不聊生,各地守备空虚,突厥人在北,时刻酝酿再度大举南下,刘武周别怀心思,河东唐国公时刻想插手马邑。

  但善阳城中,多少还算得歌舞升平,以为善阳就会在这乱世中安稳下去。

  可昨夜一场乱事,彻底打碎了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虚假安全感。

  马邑鹰扬府万余精兵,并不足恃。刘武周麾下一名初出茅庐的小将乐郎君,就迫使数千马邑兵,崩溃大奔。

  王仁恭的威望,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可靠,不然数千败兵,不会在城门外闹事。逼迫得王仁恭砍下几十颗人头,自己孤身与败兵对峙,才算勉强安抚下来!

  刘武周都对付不了,而河东唐国公,又该是多么可怕的存在?这善阳的局面,还能维持下去么?

  一时间避乱于善阳城中的那些马邑大户,都有了赶紧出城,迁徙去往其他地方的心思。

  而王仁恭平乱之后,又马上派出军马,戒严全城。

  城中各处卡栅,俱有中垒营步军值守,而街道之上,马邑越骑往来巡视。

  整个善阳城,除了马邑鹰扬府的军汉往来,更无一点人声。

  ……

  馆驿之中,刘文静在二层小楼的静室之内,对着几案上一张素洒金花签纸,紧皱眉头,苦苦沉吟。

  大隋并陈之后,这些当年的马上勋贵,受南风浸染,甚重诗赋。有文名之人,极受追捧。

  世家子弟若来不得这个,冠盖云集的高会之中,简直羞于开口。

  而大隋一统之后,各族融合,南北混一,各色文化碰撞在一起,在文化上,已经展露出就要蓬勃喷发的苗头。

  刘文静作为一个雄心勃勃之人,在文名上,自然也不肯被拉下。

  善阳城数千溃兵生乱,而刘文静早早起来,就想作诗。自称是在边地日久,整日所见就是兵戈胡蛮,怕自己文思枯竭,必须赶紧上手再打磨一下。

  但是在静室当中枯坐了快一个时辰,这张素洒金花签纸上,还是点墨皆无。

  静室当中,随侍刘文静的,就张四郎一人而已。

  这位勾连河东和马邑,不折不扣的江湖大豪,现下似乎成了刘文静最为信重的心腹之一。似乎终于在世家门下,寻到了一个出头的机会。

  张四郎却对刘文静的赋诗大业,没有半点兴趣,难得有点心神不宁的站在窗口,不时从窗缝向外观望。

  有的时候还耐不住性子,来回走动几步。

  张四郎的动静,终于搅扰到了刘文静。他不耐烦的骤起眉头,怒道:“张四,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焚琴煮鹤,莫此为甚!”

  张四郎忙不迭的躬身赔罪,直起身来,突然侧耳倾听一下,又将窗户拉开了一条缝。

  刘文静重重一拍几案:“出去!”

  张四郎又一躬身,指着窗户缝隙:“门外车马到来,正是太守仪仗。”

  刘文静顿了一下,大笑起身:“终于来了!”

  他推案而起,再也不看那张签纸:“更衣!王太守架子好大,我奉唐国公旗号而来,也只见着他一面,就给赶出门来。不过王太守终究是知道厉害,这北地之事,哪里能离得了唐国公!”

  此刻在馆驿之外,车马纷纷,已至门口。队伍当中,俱是王仁恭仪仗旗号。而王仁恭策马而行,身边还有儿子王仲通跟随,数十亲卫簇拥。马上王仁恭白须飘拂,虽然经历一夜忙乱紧张危险,但此刻王仁恭脸上,仍然看不出多少疲态,仍然眼神锐利如电。

  倒是跟在王仁恭身边的王仲通,脸色青黑,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似乎还在惊魂未定之中,马上无数次的想打哈欠,却还勉强都忍住了。

  未曾到馆驿门口,驿丁都忙不迭的迎了出来拜倒路边。

  王仁恭等也稍稍放慢了脚步,这个时候必须等刘文静迎出来,不然一郡太守的面子没地方安放。

  刘文静也是沉得住气,在这刻意容出来的时间中,一直没有现身。

  王仲通脸上闪现出怒气,不时望向父亲。王仁恭却木着一张脸,没有半点情绪波动。

  队伍终于来到馆驿门口,这个时候才听见脚步声响动,刘文静在护卫跟随下满面春风的迎出,降至阶下抱拳禀手:“郡公亲临,刘某未曾远迎,当真罪过!”

  当初相会,倨傲无伦的王仁恭,这时脸上马上就显出亲切笑意,丢开缰绳翻身下马,快步上前,执着刘文静双手:“某未曾具帖,就上门而为恶客,倒是刘公不要见怪才是。如此礼数,某如何当得起?”

  刘文静满脸惶恐,连声道:“某乃后进,论官不过一县之长,论资历更是对郡公瞠乎其后,如何当一公字?郡公直称某名即可!”

  王仁恭点着刘文静哈哈大笑:“肇仁啊肇仁,你如此作态,却不是怒某慢待于你么?郡中军务紧急,百事缠身,才让肇仁在馆驿久居,若有过错,都是某一人的,肇仁不要再见怪了可好?”

  两人一团和气模样,让王仲通忍不住都要翻白眼。而自家父亲对河东唐国公低头,更让王仲通心中愤愤,可是现下形势比人强,又有什么办法?

  就在馆驿门口,王仁恭仍然和刘文静进行了全套礼数,让儿子王仲通代替自己奉上名帖,再介绍王仲通与刘文静相识,双方揖让了好一阵子,这才携手入内,在驿丁早已洒扫干净的静室,分宾主坐下,然后又捧起茶汤,互相礼敬示意。

  看着今日分外和气的王仁恭,看着他谈笑风生言不及义的做派,刘文静捧着茶汤沉吟一下,终于含笑开口:“昨夜善阳城外军士搅扰,不知现下马邑郡中,又有什么变故不成?”

  一言既出,席间顿时就静了下来,王仲通望向自己父亲。而王仁恭脸上笑意,就如刻在脸上一般,分毫未变。

  安静之中,王仁恭终于开口:“某正为此事而来,有事相求于唐国公,还望肇仁居中,多多为某美言几句。”

  刘文静含笑拱手:“郡公但有吩咐,某敢不从命。”

  第一百七十章 逐北(十九)

  王仁恭性子刚严倨傲,从来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或者换句话说,但凡上位世家出身,习惯了一出娘胎就一直处在人生上风。从来是行事果断,百无禁忌。后世所谓此时世家出身人物行事有爽朗有侠气,多半是有这个原因在。

  如杨玄感,虽然父亲杨素因罪死,但家族一直被大业天子优待,但稍觉不平,就掀起反乱,多少世家子弟脑子一热就兴奋相从。蒲山郡公李密,追随杨玄感变乱被擒,一直也被优待,只因为押送军士稍有不恭之意,这位蒲山郡公掉头便跑,干脆投奔瓦岗军,干脆当起了山大王,在关东之地继续与大业天子干到底。

  今天耐着性子,主动上门,屈就刘文静这种人物,王仁恭已经是放下太多身段了。

  要知道刘文静家世,不过也是八柱国家臣一般,出身太原王家的王仁恭,可是连八柱国都觉得是根基浅薄的暴发户!

  当来到堂前坐下,王仁恭再没有心思和刘文静多寒暄,虽然语气仍然是客气,却直截了当的说出了此次前来的目的。

  “唐国公奉天子命镇守北疆,北地诸郡安危,当有唐国公一份责任。今刘武周勾连突厥,大肆招揽郡中凶黠之徒,有大举南侵,吞并全郡,更南下河东,祸乱北地之意。某虽居郡守之位,但德薄力弱,难堪重任,但请唐国公遣军一支,入马邑郡中,以扼刘武周此贼凶焰。”

  王仁恭肃容将这番话说完,居然还向刘文静拱了拱手,以示请托之意。

  一直侍立在父亲身边的王仲通,有些屈辱的闭了闭眼睛。最后还是撑住了,只是垂下头来,不想看刘文静那副得意的模样。

  刘文静脸上却没露出什么喜色,沉吟少顷道:“唐国公坐镇河东,负北疆之任,但拥兵不过三鹰扬府,竭尽家财为国瞻军,也只有二万虎贲之士。关东有事,则要往援关东。雁门残破,随时还要关切雁门局面,天下板荡,支撑不易,马邑之事,只怕唐国公有心无力啊……”

  在一瞬间,刘文静就明白了王仁恭的心思。这也是在他的预料之中。

  形势比人强,虽然安定下来马邑鹰扬府动荡的军心,但这一场大败,也彻底动摇了王仁恭的信心。他必须引入唐国公的势力,来保住马邑半郡的局面,然后再寻其他办法打败刘武周——毕竟刘武周势力,还有其根本的弱点。

  在击败了刘武周之后,到时候再怎样和唐国公翻脸,那就是到时候再说的事情了。现在先生存下来要紧!

  而王仁恭这个必然的选择,也是刘文静喜闻乐见的事情。

  刘武周麾下人马,战斗力实在超乎想象,又对唐国公方面不表善意。新招募了一位乐郎君,这个云中城下一见的少年,实在是个天生将才,锐气之盛,数十年来罕见,任何主君得之,都会如获至宝一般!偏生却为这个出身寒微之辈效力去了!

  若说王仁恭行事仍然在预料之中,也在世家默认的规则中争逐。则刘武周占据马邑郡的话,则给唐国公大业,会平添太多变数。

  既然王仁恭一时弱势,则唐国公就必须插手,维持住马邑郡的均势!

  当初刘文静最先出使云中,就是以为刘武周是弱势一方,想代表唐国公插手其间,拖住那时在马邑郡不可一世的王仁恭。现在王仁恭的虎皮被戳破,行事方略掉过来也是一样的。

  虽然已有答应之意,但刘文静话语之中,仍然在推托迟疑,无非是为唐国公争取更大的好处。

  刘文静这番话语,让王仲通忍不住就抬起头来,怒视刘文静。

  父亲屈尊,已经给了你这小小县令太多面子,现下居然还推三阻四,真当王家到了这等不堪的地步么?

  王仁恭却并无什么怒色,静静开口:“某只要唐国公三千兵,不拘河东哪个鹰扬府都可。唐国公兵马到来,刘贼必然有所忌惮,最后除贼之事,还是王某一人任之,绝不让唐国公兵力有所耗损。”

  刘文静不语,静静等待王仁恭继续说下去。三千兵马,为王仁恭撑腰,没有开价,如何行得?

  王仁恭也不耐烦和刘文静这等小人物讨价还价,一下就将自己愿意给出的条件说到了底。

  “三千军马粮饷,王某一人任之,不劳唐国公费心。这三千军马,半驻善阳,半驻开阳。开阳之事,尽由唐国公主持。如何?”

  刘文静心下狂喜!

  开阳之地,在马邑郡南,位于河东马邑雁门三郡交界之地,是马邑郡南下必经之途,并可控扼雁门郡,是不折不扣的兵家要地。现在有马邑鹰扬府二千余精锐驻扎。

  晋阳军议,已经无数次讨论是不是在西进长安之前,先将开阳打下来,堵住王仁恭南下之路。

  但是现在,王仁恭却将开阳自己交了出来,还让唐国公军马可以入驻善阳,保持对郡府的影响力,这种条件,已经至矣尽矣,蔑已加矣!

  虽然明白在刘武周被克制之后,王仁恭必然会翻脸动手。但是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了,现下先将这些好处吞下去再说!

  刘文静起身,朝着王仁恭肃然躬身,扬起手来,举到王仁恭面前。王仁恭也慨然起身,也举起手来,和刘文静轻轻三击掌,以为誓诺。

  两人持手,哈哈大笑。

  王仲通在侧,神色阴沉,却忍住一句话也不说。

  只恨刘武周此贼,只恨那个突然冒出来的乐郎君,让父亲居然要对鲜卑贼李家低头!

  ……

  车马纷纷,离开馆驿门前,回返郡府而去。

  在亲卫簇拥下,王仁恭终于显出了一丝疲态,坐在马上,脸色铁青,不发一语。

  王仲通在侧,脸色比父亲还要难看几分。迟疑良久,终于忍不住道:“父亲,这般引狼入室,三千兵进来,再送走就难了。难道从此王家就为李家效力了么?”

  王仁恭横了王仲通一眼:“李渊终究是要西去长安的,这三千孤军到时候放在马邑,又派得上什么用场?现在要紧的,是赶紧收拾掉刘武周!”

  王仲通脸色仍然难看:“可刘贼实在……”

  徐乐在神武一仗,实在是打出名声来了,王家大公子都有些胆寒。新招募的乐郎君都是如此,刘武周的恒安甲骑,又该多难对付?

  王仁恭看看有点畏缩的儿子,不屑的哼了一声。

  平日里顺风之时虚骄之气十足,一旦遇到变故马上就瞻前顾后,畏缩不前。如此后辈,看来真是难以继承王家家业了。

  幸得自己儿子还多,自己也还不算太老,还有时间培养出继承人来。

  但对自家儿子,王仁恭多少还有点耐心,终究多说了一句。

  “刘贼不难对付,自有其弱点在,只是这次,怕是要对不起马邑百姓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逐北(二十)

  不过一月功夫,再度北上,已经是景物殊异。

  第一场雪,已经洒落下来,将马邑郡的山川大地全都包裹在一片银白当中。

  在这一片银白当中,山道之上,一队人马,蜿蜒曲折而行。

  这一队人马,正是才在神武喊出名号的玄甲骑。

  在神武经历了这么一遭,将善阳城搅得天翻地覆之后,除了韩小六带走的不足二十名骑士之外。徐乐这一队人马,已经是百余骑规模,老底子是徐敢老太公一手教养出来的徐家闾精壮庄客,加上一些其他被救下的村闾精悍青年,更有神武仲铁臂一群侠少,加上陈凤坡等鹰扬兵组成。

  搜刮整个神武,加上马邑鹰扬兵溃丢下的满途装备器械,这百余玄甲骑,全都装备完善。甲胄兵刃齐全,一人一战马一乘马,陈凤坡那里还管着五六十匹驮马,上面驮着的全是粮秣。饶是这样,还是丢了许多东西放在神武未能带走。

  如此规模的队伍,又要绕开堵在云中盆地出口的马邑鹰扬府重兵,拣选山道而行,哪怕全是精悍的骑士,这速度也快不起来,一场大雪突降,更让大家速度慢上了三分。

  风雪之中,徐乐仍然习惯性的领头先行。未曾披甲,裹了一层厚厚皮袍,戴着马尾巴编着的眼罩,以防雪光反射导致雪盲。

  塞外冬日到来,酷烈天气,哪怕生存就是对人相当严厉的考验。更不必说冲风冒雪穿行山路。但回首望去,这些初出茅庐就打出名号的精悍男儿,却丝毫不以为苦,在雪中穿行,还大声谈笑,尽是说他们在神武的威风事迹,嘲笑王仁恭偌大名声,却不堪一击。

  经历了一场战斗,同生共死之后,不管出身如何,反正都是马邑男儿,自有一番亲如一家的气氛。

  不管是谁统领着这样一支队伍,都会觉得豪气满溢胸膛,只觉得天下事无不可为。

  徐乐微微一笑,招呼身边埋头赶路的韩约:“阿约,你觉得什么时候,我们就能找王仁恭报仇了?”

  韩约抬头想想,瓮声瓮气道:“乐郎君就是现在要带着我们杀回去善阳,我们也就去了。”

  徐乐笑着摇摇头:“我倒不怕什么,但是这么多弟兄跟着我,我却要对得起他们。等会合了梁亥特部他们,再去寻刘武周说话罢!我们这么一闹,刘武周也只能和王仁恭决裂了,到时候借着刘武周之势,到时候再寻王仁恭一战……马邑郡归他,王仁恭的性命归我!”

  自从安葬了爷爷之后,徐乐只有一个念头,为爷爷复仇!

  谁都以为一一个初出茅庐的乡间少年,如何能是成名二十余年,为一郡之守,更是太原王家出身的王仁恭对手。但徐乐就是不管不顾的一直前行下去!

  占据神武,是徐乐灵机一现,但没想到效果却是异乎寻常的好。自己冒刘武周部下大将之名,这一战让马邑郡中,刘武周威名已经彻底盖过王仁恭。自己真去投效,刘武周岂能不喜出望外,并借势将王仁恭击败?

  王仁恭去位之后,马邑出身的刘武周,应该对郡中百姓好一些吧?应该也会牢牢堵住突厥南下的去路吧?

  不管怎样,总比在马邑弄得天怒人怨的王仁恭强!

  而自己也算是对生长二十年的马邑郡,有一个交代了。下一步就是离开此地,为爷爷了结他生前心愿了。

  正在徐乐神驰将来之际,突然有人大声道:“是小六他们留下的营火!”

  前面山弯处,有一块不大平地,还可以看见营火痕迹,还有夜间宿营挖出的防狼壕沟,插着削尖了树枝。一杆长矛插在那里,正是得自神武武库之中的。

  众人都发出了欢呼之声,特别是有家眷被韩小六护送北行的。韩小六带着他们,看来是绕过了马邑鹰扬府的守军,踏入群山之中,向北而行。看这营地规整程度,一切都是井井有条,并无危险迹象。

  徐乐看看韩约,这憨厚汉子也是一脸笑意,韩大娘也在队伍当中,作为儿子的韩约,怎么能不揪心?

  一路而来,全是好消息,徐乐也心情极好,扬起手来对大家下令:“就在这里歇息吧。陈大,打开神武带来的酒,不能喝多误事,一人发一口!”

  这号令激起了大家更大的欢呼声,有人还涎着脸向徐乐求情:“乐郎君,一口酒到喉咙到不了肚肠,这天冷起来了,发发慈悲,多给点吧!”

  徐乐故意板起了脸:“还身在险地,喝醉误事怎么处?”

  接着又是一笑:“知道你们一个个肚里酒虫作乱,一人两口就是!”

  边地男儿,冬季出行,少不了酒暖身,也是军中必备的物资。分量再加十倍,也醉不倒这些边地汉子,就算是两口酒,也不过就是意思一下罢了。但是这些玄甲骑已然是十分满足,大声欢呼:“多谢乐郎君!”

  呼喊之声,惊起山中群鸟,振翅而飞,翅羽带风,搅动雪粉从峰顶簌簌下落。

  群山之下通往云中的驰道之中,设有马邑鹰扬府的卡寨,寨墙之上,值守军士疑惑的抬头而看,但入眼就是入云群山。只带给人无穷无尽的压迫感。

  这些军士似乎听到了什么声响,但又以为是自己听邪了耳朵。就算是真察觉头顶群山中有什么响动,如此大雪,如此莽莽群山,又怎生去寻人去?

  马邑鹰扬兵缩缩脖子,继续走动,值守在此与刘武周对峙,又已经入冬,这对他们而言,注定是难熬的一冬了。

  ……

  云中城内,恒安鹰扬府鹰击郎将衙署。

  刘武周与苑君章对座,几案上放着一份匆匆传递而来的文报。两人都看过了这份文报,现下神色都奇怪得很。

  有紧张,有兴奋,有不可思议,也有忧色。

  刘武周突然一笑:“这乐郎君,可真是给某出了个大难题啊……”

  苑君章冷冷道:“梁亥特部还在北地,这乐郎君必然向北而来,打着郎将旗号做出此事,也必然来投。”

  刘武周笑意一收,磨动牙齿,语声略带狰狞:“以为某刘武周就要借他成事么?以为某就一定兴高采烈的将他收于麾下么?当得让这徐乐知道,他到底给马邑郡惹出了多大的乱子!”

  苑君章神色不动:“是得好生敲打一下此子。”

  苑君章的目光,落在几案上那份文报之上,再望向刘武周,已经满是探询之意。

  刘武周叹气,微微一摆手:“当得周知诸军,也告诉云中之人,王太守的马邑鹰扬府,不堪一击!”

  第一百七十二章 逐北(二十一)

  风雪之中,大队人马,南向而行。

  这队人马,约有五六百人之数。既有青壮,也有老幼。都穿着皮袍,戴着马尾编成的眼罩,马匹辎重出奇的多,在风雪中的山谷拉出一条长长的队伍。

  这支队伍并未曾打出旗号,青壮持弓刀在前哨探警戒,队尾也有断后人马。护卫着中间的老幼和辎重。

  前面哨探警戒的人马,冲风冒雪,走在大队之前一两里的路程,人马都显得疲倦万分。有些人就下意识的停了下来,寻找避风地方,等候后面大队跟上。

  队伍中一人推下风帽,白须飘拂,大声下令:“都别停步!今日一定要赶到野狼峡!在路上耽搁一日,风险就多上一分!”

  这白须飘拂的老者,正是罗敦。往常这位梁亥特部老族长微微发福,一副富贵尊荣的模样。现下却又瘦了下来,脸上沟壑也更深了,眼神也恢复了当年的锐利,风雪中坐在马上纵控自如,一副精力不输于少年的模样。

  紧紧跟在罗敦身边的,就是步离,小丫头在人前,仍然是安静沉默得近乎自闭的模样,皮袄风帽裹着就小小一团,看起来柔弱万分。但是见过那夜步离在千余越营地中纵火杀人的情景,再没有人会瞧不起这个罗敦身边的小尾巴。

  这支队伍,就是梁亥特部。

  罗敦回返梁亥特部之后,立即主持梁亥特部向南迁徙之事。纵然以罗敦的威望,还是耽搁了不少时间。

  梁亥特部在山中结寨,本来日子颇为平稳富贵,哪里就愿意离开故土?

  但草原已经动荡起来,千余越部乌头黑果父子落入刘武周手中,而执必部也丢了他们的阿贤设执必落落。

  九姓鞑靼,群龙无首,甚而开始了自相攻杀。而执必部传言也要尽起大军,南下夺回执必落落,屠尽云中城。

  罗敦投效汉人的消息也传了出来,有的想在突厥人面前示好的部族,已经在秣兵厉马,准备攻伐梁亥特部,只是顾虑冬季将至,山路难行罢了。

  在这样的威胁下,罗敦才说动族中之人,迁徙向南,避开草原现在的乱局。饶是如此,加起来足有千余人规模的梁亥特部,跟随罗敦向南的也不过只有半数。

  有的人就愿意留在故土,等待不可知的命运,而不是南下去冒险。有的人干脆就消失了,举家去投效其他部族。

  对于族人这样的选择,罗敦也只能接受。

  风雪中,梁亥特部扶老携幼而行。罗敦坚决不肯等着冬日过后路途方便再起行。

  等到道路易行,则群狼齐集,纷乱的九姓鞑靼部族,突厥人执必部,甚或是云中刘武周,天知道会不会都来想吞吃掉梁亥特部,梁亥特部数十年积蓄,可是出名的肥羊!

  于是在这冬日,家家闭户越冬之际,梁亥特部艰难上路,向南而行,谁也不知道罗敦,会将他们带向什么样的命运。但这些南迁之人,都选择了相信罗敦。

  而罗敦也在途中,突然爆发出绝大精力,吃得少睡得少,竭力照应自己族人,仿佛一下就回到了年轻时代也似。

  被罗敦这一声吼,几名去寻避风处的骑士悻悻然回转过来。

  带头之人,正是宋宝。这个刀疤汉子也是一脸风霜之色,疲惫万分的模样。身边几名心腹脸色都不好看。

  宋宝奉命陪罗敦回去主持梁亥特部迁徙之事,本来以为是一个美差。梁亥特部富庶出名,想必这一趟既不用冒险,又好吃好住好享受,说不定还得有几个草原姑娘侍寝。

  谁知道却还要在风雪中,护卫着这么大一支队伍,在狼都不出来的季节里,拼命赶路!

  宋宝朝着罗敦勉强一笑:“野狼峡至少还有三十里路,这风实在太硬,大家都乏得厉害,要不今日就在这里扎营,明日恢复精力,大家再上路。已经快要到了,何差这一天两天的?”

  罗敦哼了一声:“这是和你家乐郎君约好的汇合地方!大家早一日汇聚在一起,就多一分力量,多保一分平安!在路上多耽搁一日,就多一分风险,谁知道会出什么事情!”

  宋宝还想说什么,却被罗敦一指:“你家乐郎君吩咐,你要听老头子我的号令!”

  宋宝身后几名侠少变色,宋宝深深吸口气,勉强笑道:“那就听老族长号令,我们继续向前!”

  罗敦点点头,对宋宝道:“知道你们几位辛苦了,到了地头,一切安顿下来,老头子自然有所回报。”

  宋宝笑着拱手:“分内之事,哪里敢当。”

  罗敦再不多说什么,带着梁亥特部骑士,继续向前而去。

  几名心腹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就有人对宋宝道:“大郎,咱们何苦受这老头子气!一路上过来,被当牛马一般使唤,俺们马邑男儿,何尝受过这等气!往日行走草原,这样不开眼的鞑子,哪一趟不杀个三个两个?”

  宋宝沉吟道:“这是乐郎君吩咐……”

  他手下那名最为凶悍的心腹不屑的哼了一声:“乐郎君擒了王太守大将,还非得回去接老太公。消息传出去,王太守得知,乐郎君这不是自寻死路?大郎,咱们还是先有所预备才好!”

  他压低了一点声音:“……咱们去投效刘武周便是,见面礼就是梁亥特部的财货!刘武周现在也是精穷,神不知鬼不觉的,不伤名声,还怕他不做这一票?有这个见面礼,还怕咱们在刘武周手下不得重用?总好过跟着那乐郎君到处瞎撞!”

  宋宝神色变幻。

  在云中城,他的确坚定了为徐乐效力的信念。但相隔如此之远,音讯断绝,而且徐乐又深入险地,生死未卜,这信念自然而然也就摇动了起来。

  他沉吟少顷,最终还是摇头:“你说的话,某记下了,现下还是去往野狼峡!这一路走一步看一步就是,反正某总不会屈了你们这些兄弟!”

  说完这句话,宋宝就策马而前,跟上罗敦等人。几名手下对望一眼,也都打马跟了上去。

  ……

  野狼峡中。

  这是一个荒僻的峡谷,远离商旅通行小路,更不用说官道了。

  峡谷七曲八折,内里又骤然开阔,既挡风又足以让相当数目的人容纳在内。

  此刻营地中,已经有几十顶营帐分布,如此风雪,营帐都紧紧闭着,没有人出来活动。

  一个瘦小身影,站在谷旁山顶之上,几乎已经变成了个雪人。

  这瘦小身影,正是韩小六。他先于徐乐,护送家眷辎重,来到这和罗敦约定会合的地方。

  风雪之中,韩小六艰难的向南而望,期待能看见徐乐他们一行的身影,却是一次次的落空。

  身子冻得实在受不了了,韩小六活动几下,下意识的又向北看了一眼。

  大风雪中,隐隐约约出现了几个身影。韩小六骤然色变,飞也似的跳下乱石,直奔谷底。

  由北而来,有可能是他不认识的罗敦一行人,也有可能是敌人!

  乐郎君将这些人交给自己保护,那自己就要拼了性命也尽到责任!

  第一百七十三章 逐北(二十二)

  峡谷乱石之中,韩小六瘦小的身影,如猿猴一般星丸跳荡,飞也似的直窜下来。

  这处营地,虽然就几十顶帐幕,但也竖起了寨栅,挖出了沟堑,寨栅前也有青壮值守,在这冰天雪地里,户外戒备,人人也都跟雪人也似。

  韩小六从高处直窜下来,惊动了在寨栅前值守之人,有人在风雪中高喊:“小六,到底什么事!”

  韩小六不耐烦的回了一句:“有人从北面来了!直冲着野狼峡!”

  寨栅上几人也紧张起来:“是不是梁亥特部?”

  韩小六吼了回去:“我怎么知道?有备无患,咱们顶着看看来人到底是哪家的?我娘带着大家准备随时离开!”

  几句对答之间,韩小六就已经跑到寨栅之前,两人将栅门拉开,韩小六一头就扎了进去,飞身而上寨栅,正有一面悬鼓,韩小六操起鼓锤就是咚咚咚一阵乱敲。

  鼓声震动营地,顿时骚动起来。先是青壮而出,人人都是卧不解甲,操起兵刃就赶往寨栅方向而来。

  谷中青壮不过二十余人规模,但都披着得自马邑鹰扬兵的盔甲,手持长矛,腰佩直刀,身负弓矢,武装到了牙齿。经历了厮杀,还有长途跋涉赶来此间的磨练之后,紧急而动,也迅捷肃然,毫无畏惧之态。强兵雏形,已经可见一斑。

  而营地中妇孺老弱也动作起来,扶老携幼带着干粮饮水而出,纷纷去牵牲口,虽然略微有点忙乱慌张,但是无人哭嚎喊叫,只是做着自己的事情。边地妇孺老弱,也是见惯了突厥人南侵,都经历过战火场面,一些内地军府当中的弱军,只怕还没有边地老弱妇孺遇袭之际这般镇定!

  韩大娘领着这群老弱妇孺,粗壮的身形稳稳站着,调度指挥一切,她的大嗓门儿不时响起,招呼着这群人。看到韩大娘身形,听到她的声音,这群老弱妇孺似乎就有了主心骨一般,害怕不到哪里去。

  一路行来,韩小六和青壮们只能起到保护的责任,每天安排行路,照顾走不动的人,分发食水,安抚人心,可都是韩大娘的活计,她也将一切都照顾得井井有条。才真正是这支队伍的灵魂人物。

  就算徐乐在韩大娘面前,都得俯首帖耳!

  陈凤坡的媳妇儿陈王氏,牵着一对八九岁的儿女,眼泪汪汪的靠近韩大娘。她是神武中户人家出身,跟了陈凤坡以来,一直也算是养尊处优。陈凤坡被逼无奈加入徐乐的玄甲骑,作为妻子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着吃这辛苦。一路上没少闹出麻烦,都给韩大娘又骂又哄的镇住了,一路行来,还认了韩大娘作为干娘。

  这个时候突然乱起来,最怕的也就是她。带着儿女就紧紧贴着韩大娘,眼泪汪汪的只是唠叨。

  “跟着当家的吧,就吃这个辛苦,冰天雪地的,没一天安生日子。也罢了,生在马邑,就没指望能有多少好日子过,大娘,女儿倒没什么。但这一对儿女,是老陈家的根苗,到时候还要大娘一定保他们平安……这苦日子,女儿早就过够了,就算死了也没什么……”

  韩大娘横了她一眼,骂了一句:“胡说些什么?这个时候眼泪汪汪的,要乱人心么?现下可行的是军法,要是责罚到你头上,我可不拦着!”

  一句话将陈王氏的眼泪都吓得缩了回去,一双儿女更是不敢吱声。

  韩大娘叹口气,招手让人牵过马来,亲手将那对儿女扶上马背,并拣了个老成的人照应。又将陈王氏安排在一匹走骡之上。

  韩大娘朝两个孩子嘴里各塞了一根肉干,拍拍他们,又安慰了陈王氏一句:“现下就算在神武,有什么安稳日子了?还不是遇到乱兵屠城?安心让你家男人跟着乐郎君,到时候乐郎君还要带你们去长安洛阳享福,好日子在后面呢!”

  在韩大娘的调度下,老弱妇孺也都赶紧整队完毕,从栅门而出,转向谷中一处早已踏勘好的道路,顺着这条道路,可以进入更深的群山之中,只等韩小六这边传来消息。

  韩大娘指挥若定的带着大家离开,临行之际对着韩小六喊了一声:“认清楚点!别打了罗敦族长!要是敌人,那就拼命!”

  韩小六大声应是,目送韩大娘他们一行人去远。青壮们披甲持兵,紧张的等待着北面来人进入谷道。

  风声呼啸,雪花漫卷,在每个人都觉得要冻僵的时候。几个人影终于显现出来,在风雪中每个人头脸都裹得紧紧的,看不清面目。

  就算看清,韩小六也识不得这些梁亥特部的人。他低低吩咐一声,率先摘弓拉弦,冰寒中手指都被冻裂,拉开弓弦,血珠滚动下来,将手背染得通红。韩小六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的盯着走近的身形。

  在他身边,响起一片弓弦张开之声,数十支箭簇,指向来人。

  来人也发现了这处营地,看到寨栅上这些披甲之士。两骑越众而出,一骑高大,一骑娇小。正是罗敦和步离两人。

  罗敦摘下兜帽,眯着眼睛对着寨栅上呼喊:“可是乐郎君所部?”

  韩小六并未放松戒备,张弓吼了回去:“来人通名!”

  罗敦哈哈大笑,徐乐果然言而有信,已经在这野狼峡等着他到来了!自己果然没看错人!

  “某是罗敦!梁亥特部族长!阿乐何在?徐敢那个老不死的呢?”

  韩小六冷冷道:“我不识得你!叫宋大郎出来说话!”

  罗敦一怔,回头望去。宋宝和几名侠少跟了上来,宋宝也放下兜帽,分辨一下,叫出韩小六名字:“你不就是小门神的那个弟弟?识得我宋宝么?这就是罗敦老族长,带着梁亥特全部而来!乐郎君呢?”

  认出宋宝之后,韩小六这才放下弓矢,大声道:“老太公已经死在王仁恭手里!乐郎君带着咱们杀光了一营马邑越骑,又打下了神武县!乐郎君让咱们先来此地等候老族长,他去再收拾一下王仁恭的人马,然后就来!”

  罗敦浑身一震,自己的老友,就这么死了?

  而宋宝在侧,同样目瞪口呆。

  乐郎君杀光了一营马邑越骑?还打下了神武县城?这位乐郎君,难道真有通天彻地之能?可笑自己几个弟兄,还在劝自己背叛徐乐!

  韩小六一行人,都放下弓矢,韩小六笑着招呼诸人:“一路辛苦,进营地来罢,有酒有肉,都是王仁恭送的!咱们就在这里,安心等待乐郎君到来!”

  第一百七十四章 逐北(二十三)

  云中城内,入冬之后,反而是最为热闹的时候。

  春夏秋季,都要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耕种,行商,放牧。才能积攒出生存下去的资源。还要在各处村寨,山堡,烽燧处提心吊胆,担心突然升起狼烟,无穷无尽的草原民族突然汹涌而来,进入云中之地烧杀抢掠,打开通往南面更为富庶之地的通路。

  这三个气候相对来说好些的季节,反而对云中之地百姓而言是最为难熬的。边地生存,从来都不简单。

  到了冬季,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时候。在其他地方哀叹于冬日寂寥,日子无趣的时候。云中百姓,却是有着与其他地方不同的别样生活乐趣。

  外间散居的百姓,每逢冬季,反而大量的涌入云中城来。

  一则是冬日不是草原民族用兵季节,不必在烽燧堡寨值守,可以安心度过一冬。

  二则就是云中之地,虽然大隋结束了南北朝的几百年混乱。但是在边地还是延续了驻屯军府的模式,百姓和恒安鹰扬府关系很深,平时为恒安鹰扬府种田,战时为恒安鹰扬府转运物资,或者上城守备。换取的就是出产不向郡府交税,也不应郡府的庸调。

  云中贫瘠,恒安鹰扬府要受郡府甚至河东等地调拨粮食物资供养,这些属于恒安鹰扬府的军府百姓也同样也能分润。冬日艰难,户口汇聚于云中城内外,军府还要开仓放粮,供冬日他们的嚼裹所用,恒安鹰扬府是绝没那个能力将粮食物资分送到各处军民点的,还不如趁着冬日将几万户口尽可能的集中起来。

  当年鲜卑六镇,就是这个模式,大隋追根溯源,就是起于鲜卑六镇,在边地还是沿用了这个军府驻屯模式。

  冬日集中军府户口,聚于一地,反而节省粮食烧柴之类的物资,还可以趁机加固翻修一下军府的各种城防设施,正是一利两便的事情。

  正因为这个原因的存在,每逢冬季,云中城倒是一片热闹景象。各处庄堡中人,在烽燧处守了大半年的军汉,几乎都赶了回来。反正丢下的地方都是精穷,草原民族要是愿意冰天雪地里冻饿死一大半马匹趁虚赶来劫掠,也什么都捞不着。

  就算平毁了那些村堡,住人的地窝子两天就能挖出来,壕沟寨栅也多不了多长时间。烽燧则都是干打垒建起来的,百十年风吹日晒,夯土坚硬无比,想彻底一个个平毁,让那些草原民族用牙慢慢啃吧。反正这么多年下来,冬日之中,这些草原民族没一个愿意干这种蠢事。

  云中城内外,一时间多了数万人口,城内城外,到处都是。军府所属百姓,每年都在军中应役,自有其纪律性。城外有挖满地窝子的避冬营地,城内空房子也都住满了人,按照堡寨约束,井井有条。奇寒季节,这么多人聚居在一起也不担心也有疫病发生。

  每日精壮都会被集中起来,或者教导训练军阵之术,或者翻修城防设施。这些事了了的时候,城内城外,都升起社火,裹着皮袍子的百姓聚于一处,看着鵅戏,小孩子你追我跑,一片欢乐祥和气氛。

  每个五日,堡寨之主或者一族之长,就按照花名册所登记的户口去领粮米烧柴,都是恒安鹰扬府供应,数量差点,加上自己带来的吃食,每日里也能对付饱肚子。

  要是风雪停了,大太阳冒出来,就能见到城内城外多少人袖着手,一边闲聊一边晒太阳。那个舒服模样,仿佛给个官儿都换不来。

  腰里要是多几文开皇通宝的,说不得还得神神秘秘的寻个僻静所在,偷偷喝几口店家私酿的浊酒——从冬季到春季,云中之地是严禁酿酒,节约粮食,抓着了就要打军棍罚苦役。可还是挡不住酒虫作祟,要是能几口酒下肚,那就彻底美上天了,那是让进洛阳城金銮殿都不换!

  多少年来,边地之人就是这样生活,自得其乐。不管中原腹地将他们视为怎样的边鄙野蛮之辈,还是在这最险恶的环境中生存下来,抵御着草原民族一次又一次的入侵。有的时候成功,有的时候失败,但却从来未曾离开过这片土地。

  虽然云中城此时情形,是大隋开国数十年未有之险恶。刘武周带领他们北拒突厥,南抗王仁恭的敌视。军府储存粮食极度紧张,甚至都无法支撑到开春。

  但几万户口,还是基本都汇聚于此间,少有迁徙而去之人。更不提还有多少赶来投军的马邑轻侠少年。

  只因为他们都将刘武周视为英雄!

  只是现下,这被云中城瞧得起的英雄,似乎又多了一个。

  这些日子当中,云中城内又有一个惊天动地一般的消息流传开来。

  当日在云中城外,一人独闯草原九姓鞑靼大营,击败突厥使节,擒获与突厥勾结,王仁恭麾下大将张万岁的那位乐郎君,又做出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这位乐郎君,奉刘鹰击号令去给王太守下书,质问张万岁与突厥勾结之事。却发现王太守遣马邑越骑,剿洗了他在神武县的故闾。

  这位乐郎君,愤然而起,纠集马邑男儿,先是斩杀干净了那一营马邑越骑,然后反手夺取了神武城!

  在王太守集合马邑鹰扬府精锐反击神武城之后,乐郎君又提兵逆击,以少胜多。一举摧垮王太守集结起来的数千精锐,耀兵于善阳城下。

  在数落了王太守罪过之后,乐郎君即将振旅北返,重归刘鹰击麾下!

  如此消息,不知道怎样一下就在云中城内外传播开来,本来在王仁恭压力之下颇为担忧的云中百姓,顿时就被这消息撩拨得心头火热。

  王仁恭挟世家子之名,竭马邑一郡财力扩充军力,压迫得顶在面对突厥第一线的刘武周生存为难。更勾连突厥,要彻底吞并云中一地。

  本来归于王仁恭治下也没什么,但是去年那场大战大家都看在眼里,刘武周一直出力死战,王仁恭却在保存实力,后来还是唐国公李渊赶来,王仁恭才加入战事,逼迫突厥南返,最终出击趁着突厥退军,断然冲击,大败突厥的,还是恒安鹰扬府!

  王仁恭还和突厥勾勾搭搭,如果将云中之地割于突厥,又该当如何是好?

  云中百姓,对王仁恭怨愤颇深,但一则畏惧王仁恭的强大实力,二则粮食供应卡在王仁恭手里。大家颇有朝不保夕之感。

  但是徐乐这一击,彻底暴露了王仁恭外强中干的本质。让云中军民颇为扬眉吐气。

  如此敌人,有什么好畏惧的?提兵打过去就是了!只等冬季过后,只等乐郎君归于刘鹰击麾下。

  到时候精兵猛将,直下善阳!

  只等乐郎君北返!

  第一百七十五章 逐北(二十四)

  云中城内,背街的一处隐秘所在。

  此刻正是入夜时分,在冬季这种季节,哪怕外敌入侵威胁已经渐弱到了可以忽略不计,但云中城内的巡逻警戒仍然丝毫不曾放松。

  城中密集这么多人口,更有宝贵万分,关系着数万军民度冬命运的粮食,单是防火,就是极其重要的责任。而练兵之术,如练但孵卵,丝毫不能放松懈怠,一旦松了下来,再紧回来可就难了。

  一支支的巡逻队伍,不断从街道上经过。每经过一队人马,都会举起火把照一下这荒僻背街小巷。

  小巷之中,安安静静,今日没有社火鵅戏,巷子里面的人家,似乎早早就剪门休息了。积雪上都看不到脚印。根本没有人活动的模样。

  当一支巡逻队伍经过,另一头突然窜过一条黑影,这身影甚是高大,但却灵活异常,一闪就闪进了这背街小巷之中,飞也似的窜到一处院门前面,捏着喉咙学着乌鸦叫了两声。

  院门突然打开,门轴应该是上了油,半点声响也无,院中窜出几条黑影,手中持着家伙,却是扫帚,飞也似的将这黑影一路过来留下的脚印掩盖干净。

  这黑影早就进了院中,那几个身影收拾完痕迹,也闪身退回,飞快的将院门关上。

  那高大黑影熟门熟路,一头撞进了挂着皮毛门帘的前厅。

  前厅之中,几点昏暗的灯火亮着。屋内已经坐着七八号人,每个人都是一脸紧张戒备神色。这七八条汉子,虽然穿着破旧皮袄,但人人都是神情凶狠,举止剽悍。一看就是久经生死的厮杀汉!

  当那高大黑影一头撞进来的时候,这七八条汉子浑身都是一紧,似乎下一刻就要跳起,然后拔出兵刃,开始厮杀!

  高大黑影不等站定,就压低嗓门儿开口:“是我!酒呢?”

  这七八条汉子都松了一口气,有人就笑骂起来:“你这个黑尉迟,进来动静这么大,真是吓了咱们一跳!要不是听得熟了你这榔槺脚步声,进来你脸上就得挨一老拳!”

  这高大黑影,却正是尉迟恭。

  他站在门厅入口,不屑的一笑:“入娘的瞧你们怕成这个模样!不就是这么一口酒的事情,弄成这般模样,厮杀汉有酒就有胆色,就有气力,这话到哪里某都敢说!”

  有人嗤的一声:“你和鹰击说去?”

  还有人幽幽叹道:“这城里卖酒的所在,越来越少了。前日冯七那儿被抄了,八九个军将按到在门前打军棍,多少人看热闹。冯七酿的酒全被罚没,这家伙也被赶到城头去干苦役十日,亏得还有弟兄照应,不然真是牵累冯七这家伙了。”

  更多的人还是等得不耐烦了,拍着桌子大喊:“酒呢,快拿上来!咱们辛辛苦苦赶来这儿,等这黑尉迟又这么久,早点喝完早点撒开,聚得久了,天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情来!”

  这私酿小酒馆的主人这时忙不迭的端了一个大托盘上来,托盘中都是些简陋的下酒消食,腌鸡子儿,腌傇菜,一点点肉酱,一叠子干饼。家养的一个胡汉混血的小厮,则捧着一个陶瓮。

  所有人都眼睛放光,只是盯着那陶瓮无法错开。

  几个帮尉迟恭收拾形迹的汉子这个时候也挤了进来,此间尉迟恭地位最高,这个时候他们也顾不得礼让了,推开尉迟恭就想挤到前面,尉迟恭哪里能让他们得逞,一个健步就来到最前,扑通一声坐下,眼巴巴的看着那酒瓮。

  店家是个半老头子,对着这帮厮杀汉却一点不惧,将托盘放下,拦住小厮不让他打开陶瓮。冷笑一声:“小老头子做这生意也不容易,要是给鹰击发现,少不得屁股挨上二十军棍,还得给赶到城上做苦工。出点气力倒也没啥,老头子军中老袍泽多,却丢不起那个人。所以一概现钱,赊欠免谈。”

  一众恒安鹰扬府的中低层军将纷纷掏腰囊,三枚五枚的各色铜钱凑在一起,在桌上堆了不少。只有尉迟恭在腰里乱摸,却半文也无。

  逼得无奈,尉迟恭只能涎着脸向袍泽求借,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往日借得太多,这些军将纷纷摇头,个个善财难舍。

  僵持到后来,那店家摇摇头:“黑尉迟也就免了,你是个一心打突厥人的好汉,不比现在多少人,还想着其他心思。我这身子骨,就断送在突厥人手里,这才退出了军中。今日一碗浊酒,我请黑尉迟了。”

  店家收拾干净桌上通宝,让小厮打开陶瓮,自己一瘸一拐回返里间去了。众人也不在意,只是盯着小厮将瓮中浊酒,倒在一个个碗里。

  好容易分好了,众人端起陶碗,珍视万分的小口喝着。一口下肚,人人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酒是村酿浊酒,最多过了两道筛,上面飘浮的尽是酒渣。用来酿酒的粮食也不甚好,应是陈粮,酒入口中,香气泄泄的,酸味浓重。

  这般村酿,放在马邑鹰扬府那些军将眼前,看都不会多看一眼。但是对于恒安鹰扬府这些军将而言,却是如获珍宝一般。

  恒安鹰扬府吃的饷少,打的仗苦,由此也可见一斑了。

  半碗酒下肚,这些军将终于有点心思说起闲话,现下最热的话题,自然就是徐乐在马邑郡腹地那一场场传奇一般的胜利。当日大家都是见过徐乐在云中城所作所为的,端的是几十年罕见的少年豪杰。

  在座军将,多少知道徐乐并没有真正投效刘武周。倒是成了什么梁亥特部的新任族长。结果为什么没去接收梁亥特部,反倒是出现在了神武,还闹了个天翻地覆,大家都有些糊里糊涂。

  但是刘武周突然又放出消息,说徐乐是奉他号令去质询王仁恭,最后引发这场战事。刘武周是向来不说虚话的人物,这下军将们真以为徐乐早就成了他们的袍泽。

  这位袍泽也实在是厉害,一下就捅穿了王仁恭的虎皮。对于恒安鹰扬府的军将而言,也是摆脱了心上一块大石。

  就是这样的对手,还想收拾掉咱们恒安鹰扬府?

  还是安生一点,等着咱们过完这个冬季,来打你们罢!这样至少还能过个安稳冬天!

  只是不知道,咱们刘鹰击,到底什么时候动手?

  喝了几口酒之后,有人就忍不住询问尉迟恭。在场中人,他地位最高,知道的内情也应该最多。

  “黑尉迟,鹰击有没有向你透风,什么时候去打王仁恭?”

  在自家袍泽面前一向随和,还有些没大没小的尉迟恭,这个时候,却只是冷冷扫了自家袍泽一眼,眼神中竟然是说不出的锐利!

  第一百七十六章 逐北(二十五)

  这个私酿小酒馆中,因为尉迟恭这样威棱四射的一扫,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在自家军中,尉迟恭的散漫随和好脾气,那是出了名的。和谁都能没大没小的闹腾在一起。为了喝酒干犯军律也非止一次,也给刘武周狠下心来按到在地狠狠责打了一番军棍。尉迟恭起来揉揉大腿就当没这么回事一般。军将们乃至士卒百姓围观哄笑,尉迟恭也浑然不当一回事。

  如此猛将,人缘却是出奇的好,在云中城内,少有见到他发怒的时候。

  只有临阵之际,才能见到尉迟恭凶悍绝伦的那一面。

  但是今日,不知道哪句话触动了尉迟恭,竟然让他狠狠的扫视了诸人一眼。只是这一眼,让这些打老了仗的军将们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半晌之后,一名军将才干笑道:“尉迟,咱们哪句话说得不对,还请见谅。改日咱们兄弟再凑个东道,请尉迟你再来此间喝一遭。”

  尉迟恭自顾自的喝酒,咽下口中酒之后,才哼了一声:“刘鹰击命。根。子在王太守手里捏着,哪能说打就是打?我瞧着徐乐那家伙,说不定也是虚打着刘鹰击的旗号,在神武那里狠狠闹了一遭,这事情闹出来,还不知道让刘鹰击多为难才是!”

  见尉迟恭说话,众军将终于松了一口气,又是一阵低低的哗然:“这乐郎君只是虚张刘鹰击的旗号?这刘鹰击可是认了啊!”

  尉迟恭冷笑一声:“不认了还能怎么样?难道这个时候将麻烦朝门外推,寒了来投刘鹰击的那么多豪杰之心?”

  一名私下里不知道多少次说过希望早点和王仁恭开打,能入主善阳那个繁华所在的军将,这个时候也忘了尉迟恭刚才凶悍的目光,挥拳掳袖,扬声道:“刘鹰击既然没有否认,那说不定乐郎君就是刘鹰击所遣!王仁恭所部,在乐郎君面前都不堪一击,试探出来之后,刘鹰击如何不带着我们这些恒安老卒,乘胜而进?”

  尉迟恭也一拍桌子,指着那军将鼻子:“粮食在哪儿?我们云中城的粮食,过一冬都未必够。冬日发兵,大军粮秣从哪里来?王仁恭既然看出他不能打,还不赶紧将四处粮秣坚壁清野至善阳?冰天雪地里,没粮食的恒安甲骑围着善阳坚城耗?四野没了粮食的马邑郡百姓又得死多少?徐乐这小家伙这么一搞,却是将马邑郡百姓都送上了生死关头!当初在云中城我对这小子手下留情,如果再在云中城撞见,非得狠狠揍这混账一顿!”

  一众军将,鸦雀无声。

  粗豪外表背后,尉迟恭却是见事甚为明白。功利之心,也没多浓厚,而是以马邑百姓为念。如此人物,大家恍然发现,以前只是以猛将视尉迟恭,真是看错人了!

  这些军将都是马邑出身,想及尉迟恭所说景象,都有不忍心之感。

  但是可就这样放弃大好机会,憋屈在云中,等王仁恭缓过劲来不成?这又让大家心绪委实难平。

  有人喃喃道:“那刘鹰击,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尉迟恭借这酒碗挡着脸,喃喃自语:“你问某,某又如何知道?可刘鹰击一直是咱们马邑郡的守护神,这个时候,应该以马邑郡生灵为先吧?熬过这一段时日,再说将来,再说将来……”

  到得最后,尉迟恭这向来豪气十足的汉子,都语声变得萧索起来。

  一众军将,垂头丧气,竟然无人去动面前残酒。

  而在里间的那名店主,靠着单薄的墙壁,听着外间尉迟恭的话语,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马邑郡生灵为先?”

  突然之间,桌上又是一声大响,却是尉迟恭狠狠击桌,陶碗迸起,酒水洒出不少,淋淋滴滴。

  “说这些丧气话做什么?某的性命是刘鹰击救下来的,如此大恩。刘鹰击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便是了,还想那么多作甚?来,喝酒!”

  众军将顿时改容,是啊,想那么多做什么?如此大事,本来就是刘鹰击做决断的事情,他们到时候听令行事便是了。好容易寻到酒喝,且尽今日之欢!

  众人将酒碗高高举起,大声应和:“饮胜!”

  就在一众恒安鹰扬府军将豪气满溢之际,外间突然响起重重砸门之声,还有一个高亢的声音响起:“为何夜中如此喧哗?是不是有人在此间违反禁令,聚众饮酒?开门说话!”

  军将们动作僵在那儿,人人脸色煞白,是苑四那个杀千刀的!

  苑君章委了他兄弟来行此巡城的差遣,苑君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次在徐乐手里丢了脸,还没完全缓过来,又传来了徐乐在神武大显神威的事情。

  也许就是徐乐,让苑君玮这段时间都有些心理变态了。原来冬日大家放松之际,可以眼睁眼闭的事情,苑君玮一概抓着都不放过。前些日子冯七那私酿小酒馆被扫了,也是苑君玮下的手,不顾冯七还和苑家有点交情,硬生生杖责之后赶上城墙做苦役。现下城中,谁人不埋怨这个苑四?一众好酒的军将,更是看着苑四眼睛都能冒出火来。

  原来恒安鹰扬府的明日之星,现下因为徐乐的横空出世,飞快就变成了恒安鹰扬府中人人切齿的对象了。

  但是粮食不许酿酒是铁律,苑四抓着,大家也只能躺倒挨锤。这却该如何是好?

  最后还是那店主一瘸一拐的走出来,朝大家一努嘴示意。一众军将,以尉迟恭为首。跟着那胡汉混血的小厮就朝后面而去。

  出了后间,后院是道柴草篱笆墙,小厮掀开一处洞口,表示大家赶紧爬出去。这些在战阵上威风八面,掉头也不认输的厮杀汉,一个个毫不犹豫的钻洞而出,然后在黑暗中四散而去,一时间兔子是他们孙子,在雪地里跑得那叫一个飞快。外间巡逻的士兵看见,大呼小叫的就追上去,一时间云中城内,竟然也小小的鸡飞狗跳了一阵。

  尉迟恭身高腿长,跑得飞快,转眼间就将苑君玮直领的那些亲卫丢在后面,转过一个小巷,正撞上一队巡逻队伍。

  后面传来苑君玮手下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别放走了前面的人!”

  这队举着火把的巡逻军士,不约而同的掉头望向两边。尉迟恭哪里还不知道便宜,飞快的从他们中间穿过,又是几个转折,这才跑到自家现下的居所前面,平平气息,对着后面黑暗唾了一口:“你苑四能拿爷爷怎么样?”

  这苑四,越来越没出息了,亏得那徐乐早早让他显出了真面目!

  这徐乐,当真改变了不少人命运。

  他已北上,北上而来之后,投效刘武周麾下,又会如何改变马邑郡的命运?

  入娘的,想那么多做什么,见着了先揍他一顿是正经!

  第一百七十七章 逐北(二十六)

  大雪同样覆盖了善阳城。

  大雪一动,善阳城中所有人心下似乎都慢了下来。边塞之地,冬日不交兵,已经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连穷凶极恶的草原部族,冬日都视行军打仗为畏途。现在马邑郡中,哪怕王仁恭和刘武周之间已经变成了乌眼鸡也似。但在善阳上下看来,总不至于在这冰天雪地里还要驱使大军,拼个你死我活罢?

  无论如何,总得让大家过一个安稳冬日,来春就算是在马邑郡打个尸山血海,大家也都认了。毕竟这个世道,上位者自相拼杀,百姓除了忍受,能做的事情实在不多。

  而且现在马邑鹰扬府,军心也不甚适合出阵。一场骚乱才平,人心还担心王仁恭算后账,总得观望一番。

  而那场溃败,虽然半真半假,但敌前而奔,对军心士气同样有相当伤害,正常而言,不经一阵时间的休整,难得再驱使大军上阵。

  当日在城门外猬集闹事的数千大军,半数安排进城,半数安排到了城外的度冬营地,上下都做起了休整过冬的打算。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安抚军心,王仁恭调拨了大量物资来完善这些度冬营地,防水的油毡,御寒的丝绵,取暖的柴火,一车车的驶入各处营地,连在云中城金贵万分的酒水,也毫不吝惜的送了过来,更别提一腔腔冻得梆硬的羊,一口口剥净的猪,一袋袋的粮米,一桶桶的腌菜,上好的河东白盐。似乎王仁恭准备明年不过日子了,将什么家当都翻了出来。

  而那些闹事军将,更是三日一聚,五日一宴,都是王仁恭招待。虽然王仁恭难得亲至,王仲通却很多时候都会出席,王家长公子放下些身段,也愿意和这些本地军将稍微攀谈一下,已经让这些出身粗鄙的军将们喜出望外,觉得比之以前,何止被高看了一眼。

  而那些与本地土著军将相处得不甚佳,表现也实在不堪的招募而来的四方之人,王仁恭也将不少人投闲置散,甚至还有遣送出马邑郡的。这下更让马邑土著军将以为王仁恭真正要将他们视为心腹嫡系了。

  总之一句话,这个冬日,马邑鹰扬府上下,都以为会过一个不错的严冬。至于来年上阵厮杀,大家都是吃的这碗饭,到时候还能有什么抱怨不成?

  ……

  城外一处军营之中,此刻正是一片祥和气氛。

  这军营选址在山脚之下,正是避风的所在。寨栅壕沟望楼一应俱全。营地之内,除了中军牛皮暖帐之外,就是一排排的地窝子,上面铺着油毡,还留出了烟道。

  虽然如鱼鳞一般的地窝子看起来颇为寒酸,但是在冬季营地当中却是最为实用的。又省料又保暖,除了空气略微浑浊一些,没有别的缺点。

  往常军营要求肃静森严,最怕军士私下自相串联,掀起鼓噪营啸。不过现下这些军士们都为军将好生出了一把力,闹出个王仁恭退让笼络的局面。在冬日营地中,又没有敌情威胁,谁还来拘管他们。

  只要不降大雪,军士们白日里都嫌地窝子里面呼吸不畅,纷纷都走了出来,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聚在一起,升起一堆堆火头,熬汤热酒,小声说大声笑,打发这漫漫长冬。

  陈袭就被十来个弟兄簇拥着,坐在一个火堆前,连皮袍子都未曾穿,寒风里就是一件麻衣,借着酒劲儿,也不觉得有什么寒冷。火堆上吊着一腔羊,几名士卒照料着,撒盐抹金贵香料,转着慢慢烤。眼见火候差不多了,香气直透出来,一名军士就拔出匕首,卸下羊肩胛骨一大块肉递给陈袭。

  陈袭接过,都不怕烫,张嘴就是一口,脸上伤疤显得分外狰狞。

  军士们也纷纷下手,割下肉来大吃大嚼,一片香甜的吞咽之声。几口肉下肚,一名军士拍拍肚腹,满足的道:“不闹这个一场,谁知道有这些好处?那些大人物争天下,咱们跟在其中,也算是有点油水,不枉了吃这碗刀头舔血的饭!等到来年,就算和刘鹰击拼上,也不枉了!”

  陈袭呸的一声将口里肉渣吐出来,眼珠子都有点发红:“瞧这个样子,还能打赢刘鹰击不成?冬日肃杀,正是练兵整兵之日。往日里冬日,不是大雪里习阵法,就是严寒里练武艺,越是严寒彻骨,越是练得凶狠。谁要是缩头缩脑,大杖就敲过来!这样散漫一个冬天,和刘鹰击恒安兵对上,要是打得赢,某陈字倒过来写!”

  军士们动作一下停住,这些军士,都是陈袭贴心换命的弟兄,当下就有人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那明年开春要是见阵,我们干脆去投……”

  陈袭脸色越发阴沉,摇摇头:“战阵上打得赢又算得什么?架不住人家不和你打!刘鹰击某瞧着还是不成,刘鹰击没有粮食!”

  军士们都静静的听着陈袭说下去。

  “……把四野粮食一收,缩进善阳城,刘鹰击啃不动,大军就得饿散架。到时候王太守就可以走着去割刘鹰击的脑袋……只盼着王太守还有点良心,让马邑百姓过完这一冬再说,到了春天,被收了那点存粮,至少道路无雪,天候渐暖,大家还能逃往河东挣条命!”

  军士们鸦雀无声,陈袭自顾自的只是说下去:“就是马邑百姓苦!去年破家支撑和突厥大战,今年说不定就得饿死!什么王太守,什么刘鹰击,只要谁能保马邑百姓平安,谁能带着咱们打突厥狗,某就跟着谁干!现在瞧来,王仁恭不是这样的人!”

  这时马蹄声响,就见本营营将在一堆亲卫簇拥之下回营而来,这营将也是一脸酒意,却看不见多少欢欣颜色,周遭亲卫也都脸色严肃,拥着他匆匆而去中军暖帐。一路经行,烤火军士纷纷起身,朝着营将行礼。

  经过陈袭这一群人时,营将扫了陈袭一眼。陈袭也不抬头,自顾自的坐着。军士们起身行礼之际,都提心吊胆,生怕陈袭又冒出什么话来惹祸。

  陈袭此人,本事大脾气臭,开口就能冲人一个跟头。在马邑鹰扬府资格极老,也就是升不上去。

  陈袭这般无礼,营将居然也没有和他计较,只是用鞭子点了点他:“你是队正,也到某营帐里说话!吃用太守这几日,也该出点气力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逐北(二十七)

  马邑鹰扬府中垒左营的中军暖帐之中,陆续赶来的军将,已然济济一堂。

  中垒营建制为一营五百人,旅帅五人,队正十人。不算火长就已经将这暖帐挤得满满当当。

  马邑越骑等营是外来人居多,像中垒营这等干苦活儿打硬仗,行军靠一步步量的营头,军将士卒,几乎都是马邑本地人。

  营将在他们面前也没什么架子,在上首座上踞坐,向着火炉搓手,诸位手下到来也未曾招呼他们坐下,只是目光呆呆的看着火头变幻。

  一众手下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今日营将也被召去城中饮酒。往日回来都是兴高采烈的模样,多少会得些赏赐。营将也不是小气的人,带挈着手下也有分润。谁知道今日回返,却是这么个神不守舍的模样,天知道在善阳城内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名暴躁些的旅帅终于忍不住,怒冲冲道:“是不是郡公要找某等后账?现下却是由不得他们胡来!郡公想看我们再闹一场,我们就联络各营,再闹一场给他瞧瞧!”

  有人开口,众人跟上,无非都是跟着表一番忠心。似乎让他们马上拉出营去攻打善阳城,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暖帐之中,闹哄哄的一团。只有陈袭阴沉着一张丑脸,皱着眉头不肯开口。

  营将终于随意的摆了摆手,开口道:“都胡说些什么?郡公待我等赤汉不薄,谁要再生事,先过了某这一关!”

  那最先吵嚷的旅帅一怔:“将军,那你又为何事忧心?”

  营将脸色难看,迟疑一下,终于开口:“郡公下令,坚壁清野,搜四下之粮,存于善阳,以待刘鹰击……”

  暖帐中骤然沉默下来,只听见烧柴噼啪爆裂之声。接着声浪骤然响起!

  “将军,郡公这是想饿死马邑百姓!”

  “没了存粮,马邑百姓这一冬天怎么过?”

  “咱们都是出身马邑,哪里看得此事发生?”

  “诸营弟兄也不肯答应!某等马上就去联络诸营,再寻郡公闹一场去!这是乱命,不能听从!”

  看着群情激愤,有的军将似乎就要马上行事,串联诸营的模样。营将陡然大喝一声:“某能不知道?都给某闭紧这张破嘴!”

  一众手下,一起收声,呆呆的看着营将。

  营将神情无奈,整个人都坐不直了,看着火头呆呆的道:“郡公说了,这是刘鹰击逼他的。他先遣那什么乐郎君,打下神武,进逼善阳。他若不如此行事,只怕就是要兵败身死了。这罪责,只能怪到刘鹰击头上,怪不到他的头上……”

  一名队正讷讷道:“可这也是多少条性命啊……”

  营将苦笑一声:“郡公说了,若是刘鹰击真的是英雄,看在马邑百姓份上,来顺善阳就是。郡公不念前嫌,还是要重用于他。但如此乱世,郡公却不能有妇人之仁,将太原王家数百年声名,赌在来年开春未可知的战事上……”

  陈袭终于冷冷开口:“郡公就不怕某等这些马邑土著,去投刘鹰击?”

  营将看了陈袭一眼,似乎要呵斥出声,最终还是忍了下来,摇头苦笑:“去投刘鹰击,某等怎么办?马邑郡这个世道,最多就养一万兵。现在马邑鹰扬府和恒安鹰扬府加起来就两万人马,留谁下来?咱们弟兄辛苦厮杀了这么多年,就回去种地,每年给租庸调压得喘不过气来么?”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知道,乱世来临,留在军中,说不定就能博一番将来富贵。这个时候还于乡野为民,只能成为来来去去军队鱼肉的对象,大家怎么可能舍得这博出来的地位,这将来的富贵?就算想活得长远些,现下这个天下,说得难听点,吃刀头舔血饭的军中,说不定都比为百姓在这乱世中存得久些!

  陈袭仍然冷硬的道:“那刘鹰击也能带着咱们打出去!”

  营将终于受不了,重重一拍胡床:“闭嘴!刘武周给了你什么好处了?对着咱们郡公,刘武周都应付为难,一个断粮就能让他覆亡。你让刘武周带着咱们打谁去?唐国公?那比我们郡公更多精兵猛将,更厚家世,我们还是只能坐困马邑,等待唐国公最后把我们收拾了!跟着郡公,在唐国公起兵向长安之际,说不定还能联络郡公故旧,谋取河东之地,这才是咱们的大富贵!”

  营将一番话,已经说得透彻。这些马邑鹰扬府的军将,只能跟着王仁恭走下去。不可能投刘武周,更不可能远去河东为炮灰。这个时候,为了保住王仁恭地位,保住马邑郡局面,等待将来机会,只有遵循王仁恭号令,牺牲马邑一郡百姓,逼迫刘武周走到穷途末路!

  一众旅帅队正,纷纷垂首,却一句话也再说不出口了。

  只有陈袭,仍然一字字的道:“郡公如此行事之后,刘鹰击覆没,马邑百姓饿死大半。到时候郡公带领咱们南下去参与天下之争,马邑郡对突厥人就再无抵抗之力,剩下那点马邑百姓,也就成了突厥人的牧奴……这就是将军你想看到的么?”

  营将大怒,站起身来,戟指陈袭:“反了你了!还有没有军律在!爷爷知道你陈袭一家都死在突厥人手里,你要不听号令闹事,就是害得我们这一营兄弟,都没好下场!”

  陈袭梗着脖子:“至少爷爷死后见得了祖宗!”

  营将跳脚大骂:“捆起来,砍了!”

  几名军将忙不迭的抱住营将,不住解劝:“陈大就是嘴巴臭,将军你还不知道么?这么多年的弟兄,就放他一马,咱们接着教训他就是。”

  另有几人就把陈袭拼命往外推:“喝你的酒吃你的肉去,这丧良心的活计,咱们干就是。死后进不了祖坟,也是咱们的罪过!”

  陈袭铁青着脸,被众人推了出去,来到帐外,呆呆的看着头顶阴沉的天空,重重一跺脚,踉跄而去。几名军将看着他背影发了阵呆,摇头回转。

  暖帐之中,营将垂着头,低声下令:“咱们中垒左营,向神武而去……那徐乐早走了。搜四乡之粮……入娘的,给那些百姓留一口能上路逃荒的粮食!能不能走到好地方,就看他们的命了!”

  一众手下,低头不语。营将也颓然长叹:“咱们这些人,真是缺了大德了!”

  营帐之外,陈袭踉跄而行,不辨路径。

  在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些世家子,不管是王仁恭,还是那什么唐国公,还有将天下搅乱的那些人物。又有谁真正将寒门,将百姓,当成人了?

  这四百年来,宰制天下的这些世家子弟,实在是造足了孽!

  到底有谁,能改变这个天下?

  第一百七十九章 逐北(二十八)

  玉龙翻卷,天地间银白一片。

  塞外冬日,没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当来自草原的寒风横扫而来,一下就堕入最为酷烈的天候当中。

  在这风雪之中,一队人马艰难的在雪地里跋涉而行。马匹尾巴都冻成了冰坨子,马腿上捆着枯草,马背上搭着毛毡,在雪地里一步步前行。

  马背上的每名骑士,都尽力的蜷缩着身子,抵抗着迎面而来的寒风。

  每个人似乎都已经不去想前面的道路还有多远,只是这样走下去。若是想得多了,也许就再也没气力坚持到目的地了。

  能在如此天候,在山地中穿行,只要能活着到达目的地,对于这支队伍,都不输于连续打多少场苦仗的磨砺。

  这支队伍,自然就是徐乐的玄甲骑了。

  跟随徐乐以来,先是克神武,再在善阳城外以少胜多,现在更雪地北上远行。不知不觉中,这支底子本来就甚好的队伍,磨砺得越发成型。不仅锋锐,还有了些厚重。

  仲铁臂在队伍后面照料着病号,除了陈凤坡之外,他就是岁数最大的人。陈凤坡每日在冰天雪地里,操持着给队伍吃上一口热食,给马喂足草料,已经是竭尽心力。这照料病号的事情,就交给仲铁臂来代劳了。

  如此长途跋涉,如此天候,不少人受了风寒。症状轻一些的还在马背上坚持着,有十几个症状重一点的,已经是烧得头晕眼花。马也坐不得了,就在两匹坐骑之间拉起了绳网,把病员放在绳网之上,垫着盖着厚厚的毛毡,照应着他们跟上大队。每逢避风处稍微休息的时候,就得赶紧寻枯枝衰草生火,化了雪水熬一口热腾腾的汤药出来,服侍这些病员喝下去。

  在他这一路精心照料之下,竟然一名病员都没丢下去,也算的是不大不小的奇迹了。但仲铁臂已经累得眼眶都深深凹了进去,一副憔悴的模样。原来神武城中江湖大豪气度,已经剩不下多少了。

  才探视完一名病者,就见风雪中,后面一队人马赶了上来。七八个人的规模,坐骑上驮着锅碗瓢盆,走动一路叮当响动一路。

  带队之人,正是陈凤坡。

  仲铁臂眼睛一亮,勒住坐骑等候他到来,劈头就道:“这些时日,生病的弟兄,还就是热汤泡饼子!病中本来就口舌无味道,香料也舍不得放!倒是盐洒得多,还没病死,就得咸死。今日无论如何,弄点精细的烩汤饼,加上肉羹。香料也别舍不得,都是王仁恭送的!”

  陈凤坡也再没了在神武县中养尊处优,白白胖胖的模样。穿着油腻腻的皮袍,腰身都看得出来了,满脸胡须蓬乱,眼神也锐利不少。

  他管着队伍的后勤辎重,还要操心三餐。每日都是早早赶到前面埋锅造饭,等大家吃完上路,再带着队伍从后面追上来。到得晚间扎营的地方,还要烧热水给大家泡脚擦洗。还要给修补蹄铁,擦干净马身子,喂上夜草。当大家入睡许久,才能开始歇息,然后又要起在大家前面。

  虽然不用他这些人上阵厮杀,但这辛苦程度,也是足斤足两。

  听到仲铁臂拦着他后这番话,陈凤坡没好气的就吼了回去:“一路上死了多少匹牲口,你能不知道?现下哪里还驮得了这些精贵物事?有口热汤喝已经是咱们拼了老命,再想要多的,咱们几口子也都躺下,你仲铁臂来照应,随便给咱们吃啥,咱们都不挑剔!”

  仲铁臂瞧着这几个人,全都累得在马背上歪歪倒倒,有人还在咳嗽,明显也感染了风寒,只是在强撑着。

  最后仲铁臂只能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乐郎君怎生还没到地头?这一路要走多远?再这么熬下去,这玄甲骑可全就垮了!要是能保留下来,这是强军种子,丢了可惜!”

  陈凤坡用力搓着脸,似乎想靠着这个动作让自己多一点暖意。

  “某可不知道什么不什么强军种子,咱们这帮人投入这玄甲骑,多半都是感念乐郎君救命恩德。结果又上阵拼杀,又冬日长途行军。咱们边地男儿,这份恩情还得可也不含糊!咱们也算是跟着乐郎君共过命吃过苦的嫡系了,要是丢了咱们,看乐郎君到哪里再拉这么一支队伍起来!”

  陈凤坡和仲铁臂发了两句牢骚,陈凤坡就又催促手下赶到前面去了。走了几步又回头对仲铁臂道:“老仲,等会儿某再翻腾翻腾,看有什么精细吃食,给病着的弟兄弄好。可你也别有太大指望,就算挨过今天,再不到目的地扎下来,大家都得埋在这雪里!”

  而在队伍前面,徐乐韩约,带着几名精悍的玄甲骑,在前面哨探带路。

  所谓哨探,其实已经用不着了。如此冰天雪地,朔风扑面。哪里还会有敌人来找玄甲骑的麻烦!

  徐乐几人,是要在茫茫风雪中,寻觅出一条道路,设下引导大队跟进的标记。大雪之下,原来山道危险处都变成了陷阱,就得冒着性命危险将这些地方都试探出来。

  一路上,徐乐一直都是为先锋,承担着这风险最大的任务。仗着吞龙似有灵性,全须全尾的挨到了现在。

  可同行之人,已经摔死了十几匹马,更有两名出身徐家闾的弟兄,落入深涧之中,尸骨无存。

  徐乐也明显又消瘦了一圈,皮肤也黑了不少,颧骨显露出来,连唇上都长出了黑黑短短的胡须。

  若说原来徐乐宛如温润世家公子,只有发狠的时候才锋芒毕露。但是现在这个形象,似乎如一柄洗脱了所有尘埃的利剑,在任何时候,都让人觉得锋锐迫人。

  也更像是一个真正的边地男儿了。

  风雪越发的大了起来,徐乐望向身边两名弟兄。这两名当年跟着徐敢走过此间的玄甲骑,都无奈的摇摇头。

  如此大雪,路径难辨。不知道朝哪个方向走,也不知道还有多远。一切地形地貌,在越来越大的风雪之中,都已经无法分辨出来。

  徐乐叹口气,看来只能寻地方扎营休息了。

  可自己这支队伍,在这奇寒的山间,还能挨几天?

  以徐乐心志之坚韧,忍不住都微微有些犯愁。

  就在这个时候,身边山壁上,几点雪粉簌簌而落。和身边落雪,情形略微不同。

  徐乐顿时就抬起头来,就见一个黑影,从山壁之上,直落下来!双手中寒光闪烁,正是冲着自己而来!

  第一百八十章 逐北(二十九)

  徐乐身边几名玄甲骑,几乎同时感到了危险。经历了生死线历练的战士,这方面天然就比人强出一线。

  这黑影在山壁上潜藏,没有半点踪迹,下落扑来,又是如此突然。这几名玄甲骑扭身拔刀,却已经是来不及了!

  但是向来六识敏锐,反应更快的徐乐,却没有半点动作。而是保持抬头姿势,只是惊喜的吐出两个字:“步离!”

  黑影在就要落及徐乐头顶之际,在山壁上借力一翻,已经跃出几步开外,落在雪堆之上。

  而这几名玄甲骑的腰间直刀,不过才拔出一半而已。

  但徐乐身边韩约,神荼大盾,已经遮护住了徐乐要害。哪怕韩约认出了步离,但仍然快若闪电的保护住了徐乐。

  就算徐乐浑然无备,刺客突然临身,韩约仍然能将徐乐保护得有如泰山之安!

  徐乐露出了笑意,一直紧绷的脸颊,如春风解冻,宛然还是那个才出徐家闾的温和少年模样。这一个多月来经历的风风雨雨,无数险境,无数摧磨。在徐乐露出笑意的那一刻,似乎就烟消云散。

  在今后岁月里,当玄甲骑名震天下,当徐乐满身血腥,当徐乐毁誉参半。当那些见过徐乐的人纷纷老去之后,他们记住的,还是徐乐那温和而干净的笑意。

  “步离,老族长平安么?”

  落在几步外雪地上的步离,穿着厚厚的皮裘。上好的皮毛所制,却给这少女穿得东鼓起来一块,西陷下去一团。一张小脸给寒风吹得有点发红,但仍清丽无双。往常披散下来的头发,却挽了个斜坠的马尾巴,梳得柔顺光滑无比。这样发式,加上她天然异色的发色,给这小狼女平添了几分俏皮活泼,往日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冷硬凶悍色彩顿时就减弱了不少。

  若说步离此前清丽绝伦,但仍然让人下意识的就不敢亲近。这个发式,顿时就能让不少血气方刚的男儿,就想凑近动问她的芳名。

  步离明显也很珍惜她这个新发型,潜藏山壁之上,又忽然坠下和徐乐打了个招呼,空中还翻了个跟头,落地之际,发式丝毫未乱。

  但步离两手当中,仍然寒光闪烁。那两把匕首,仍然是从不归鞘,从不离身。

  徐乐已然反身下马,快步走到步离身前,步离下意识的就跳开一大步。徐乐哈哈一笑站定:“都同生共死过了,还怕我不成?”

  步离想想,又慢腾腾的挪近了一步,终于开口,还是那个又慢又艰难的吐字方式。

  “你……来得,好慢。”

  徐乐微笑:“所以你就跑远点来接应我们,怕我们出事?”

  步离哼了一声,扭头不答。

  几名玄甲骑在风雪中看呆了,有人就拱了一下韩约:“韩大,这就是你说的罗敦族长养大的小狼女?”

  韩约点点头。

  那玄甲骑低声叫起了撞天屈:“入娘的韩大,狼哪有长这样的?早说是这样美貌的小娘,我先收拾一下再见也好!”

  沉稳如韩约忍不住都咧嘴一笑,斜睨着自家弟兄:“你尽管去套近乎,伤了残了,都是自家的事情,我可不管。”

  几名玄甲骑,目光都落在步离手中寒光闪烁的匕首上,再看看步离清丽绝伦的小脸,还有那娇小的身形,一起又回望韩约,满脸不相信的神情。

  韩约叹气耸肩,自家几个弟兄要去送死,也只能由着他们。

  徐乐笑道:“风雪太大,真的有点迷途了,野狼谷还有多远?”

  步离扬起小脸不屑的看了徐乐一眼,这点风雪还能迷途,一副自己此前高看了徐乐一眼的意思。扭转身形,就要带路。

  “就……七八里,没多远!”

  徐乐上前,闪电般的伸手一揉步离的小脑袋,笑道:“平安再见,大家无恙,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

  步离浑身一颤,两把匕首似乎就想抬起在徐乐身上捅两个透明窟窿,硬生生的却忍住了,飞快跳开一步,避开徐乐魔掌。居然还收起了匕首,小心翼翼的理顺自己的发式!

  徐乐转头下令:“路三,谢豹,回去接应大队,别走丢了!”

  路三谢豹两名玄甲骑大声领命,策马就回转而去。返身之际,还不住的偷眼去望着在那儿拼命理顺头发的小狼女步离。

  小狼女步离,终于将自己头发整理妥当了,磨着小牙齿狠狠的白了徐乐一眼。大概也知道论真本事,自家十个捆在一起也未必是眼前笑得露出八颗白牙的可恶家伙对手,也就忍下了这么一口气,掉头就向野狼谷方向而去。

  徐乐返身上马,带着韩约几人,紧紧追着步离身影。

  风雪之中,步离小小身影如星丸跳荡,奔走如飞。徐乐几人策马跟随,以吞龙神骏,在这大雪山道之上,还差点有跟不上的危险。

  而步离每当这时,都会一脸不耐烦的回头等候少顷,不等徐乐他们靠近,又继续向前疾驰。

  从背后看去,只能看见步离小小身影后的斜坠马尾,一跳一跳。

  也许这个根本不会表达自己感情的小狼女,再重逢徐乐之后,也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欣喜罢?

  风雪之中,突然远远看见山头之上,一个不比步离强壮多少的身影在那里守候。

  这瘦弱身影,已经满身积雪,不是抖动几下,然后继续痴痴向徐乐他们来路而望。

  刚硬如铁的韩约,这个时候眼眶突然一热,赶紧就揉揉眼睛。

  那是韩小六,自家母亲无恙,自家兄弟无恙。大家终于又聚在了一起!

  韩约放声大呼:“小六!”

  远处韩小六身影一震,然后跳了起来,拼命朝这里挥手,吼声透过风雪直传过来。

  “大哥!乐郎君!大家都平安,在谷中等你们!”

  韩小六稍微停顿一下,又带着怨气吼了一句:“你们怎么才来?”

  ……

  野狼谷中,所有人都听见站在高处韩小六的呼声。

  不管是从神武县而来之人,还是梁亥特部族人,全都一下骚动起来。每个人都涌向徐乐所来方向,就想看看徐乐。

  这个在马邑郡中,已经创造了太多奇迹的乐郎君!

  第一百八十一章 逐北(三十)

  马蹄溅起点点雪尘,直向野狼谷中而去。

  这些已经疲惫的坐骑,似乎也是知道来到了目的地一般,平白又涨了几分精神,长声嘶鸣,马蹄翻卷。

  而吞龙更是神气活现,嘶鸣声也震得山鸣谷应。这得自千余越部的神驹,也是个爱现的性子,越是能出风头的场合,越是能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

  野狼谷两边山头直上,放哨的人也不必等寻路下山了,反正雪已经积得那么厚了,一屁股就滑了下来。

  韩小六之外,在山头警戒放哨的人足有十几名,一瞬间就在两边山头上拉出了十几道雪龙!

  两边山上雪龙翻卷,而野狼谷中,则涌出了大队人潮。

  有玄甲骑,有梁亥特部战士,有玄甲骑中人家眷,有梁亥特部老弱妇孺。

  大家苦守野狼谷,虽然一时间安全无虞,食用不缺。但是滴水成冰的天气,藏身野外穷谷之中,前路茫茫而不可知,谁也不知道大家的下一步会怎么样。每个人内心更多的还是惶恐不安,而既为玄甲骑之首,又是罗敦力捧的梁亥特部族长。每个人都期望徐乐的到来,能给他们指出一条明路,能让大家有个真正落脚的地方!

  此时此刻,徐乐当真是众望所归。

  罗敦也在队伍当中,被一众梁亥特部战士紧紧簇拥着,这里面有人见过徐乐,更多人却未曾谋面。对罗敦捧这样一个汉人少年为梁亥特部新任族长,心中颇有疑虑。这个时候都想看看这个被罗敦夸得天上少有地下皆无的汉人少年英雄,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看看这个人,是不是真能担起带领这么多人的重任!

  上百人涌至野狼谷口,原来安静如同天地初辟一般的雪野,一下子就沸腾起来。每个人呼吸间都吐出长长的白气,汇聚成一处,在头顶缭绕。每个人都在翘首难忘。

  突然之间,一个小小身影破雪而来,正是步离。她左右看看,一头就扎进人堆之中,却没去寻罗敦,而是飞也似的来到韩大娘身边。

  韩大娘也显得瘦了许多,脸上皮肤冻得皴裂,但对于这位连徐乐都要敬畏的中年妇女而言。这点辛苦,浑然不当一回事儿,站在人群之中,腰板笔直,顾盼有威。

  梁亥特部到了野狼谷中,韩大娘毫不客气的就连他们都使唤上了,加深壕沟,坚固寨栅,布设岗哨,更伐来木料垫在帐篷底下,隔绝雪地的潮气。每天轮班烧水做饭。要是哪个梁亥特部族人偷懒,韩大娘能闹到罗敦那里去,吵得罗敦都是落荒而逃。

  韩大娘凶悍如此,但每个人都照应得周到。每天都是最早起,最晚睡。人人都看在眼里,人人也都敬服在心底。

  一群精壮汉子,只要站在韩大娘身边,不自觉的就比大娘看起来要低上一头,随时小心翼翼,防备大娘劈头盖脸的一阵数落。

  步离一溜烟来到韩大娘身边,本来一脸焦急等着徐乐身影到来的韩大娘,顿时眉花眼笑:“小步离,可是辛苦你了!这么冷的天气,迎出去那么远。还是你有本事,我那儿子,站在高处跟旗杆一样喝了那么久的风,屁用没有。倒是小步离出去几趟,就将乐郎君接了回来!”

  步离凑到韩大娘身边,委委屈屈的不说话。韩大娘看见步离头发有些乱了,心下明白,招手让步离过来,从怀里取出一根木梳,替步离打理头发。

  小步离孤狼一般在营地中乱转,前几日被韩大娘瞧见了,不由分说的一把抓过来,一边数落这么漂亮的小丫头也不知道打理自己,一边就给步离梳了一个在马邑郡还算流行的斜坠髻。

  步离这小狼女,与人难以亲近,那是出名的。梁亥特部中,不知道多少人冲着罗敦要讨好步离,却怎么也凑不近。韩大娘给她梳个头发,小步离却喜欢得了不得,整天就怕乱了她的宝贝发髻。而和韩大娘,也莫名的就亲近起来。现在晚上有时候居然都不守着罗敦帐外,而是蜷在韩大娘身边沉沉入睡。这倒让老罗敦暗地里吃了不少醋。

  韩大娘才梳了两下,那边雪中,已经几骑冲破风雪,溅起大团碎琼乱玉,直撞而来!

  在最前的一骑,战马神骏有若黑龙,扬首奋蹄,喷吐白气,偶尔嘶鸣一声,有如虎吼。

  马上那个青年,身形如剑,背后披风翻滚卷动,竟然是说不出的英武。

  每个人都看清了马上骑士的模样,是一个微微有些瘦削的青年,腰背挺拔如剑。本来是显得有点秀气的那种英俊,但微微冒出的胡须,让他多了十足的男儿气概。

  尤其摄人心魄的是这青年一双眸子,干净透亮,顾盼之间,自然锋锐如电!

  正是徐乐。

  这一个月的经历,这在神武的大战,爷爷的故去,让徐乐这柄绝世神兵,已然出鞘。这种绝世神兵,也许会被折断,但是在折断之前,却不知道会撕碎多少敌人!

  韩小六滑落而下,就地一个翻滚,已经拜了下去,提起嗓门大喊:“见过乐郎君!”

  队伍中玄甲骑战士,轰然拜倒雪中:“见过乐郎君!”

  宋宝也深深拜倒下去,他身后几名侠少看着宋宝恭恭谨谨行礼下去的背影,也只能弯腰低头下去。

  梁亥特部战士互相对望一眼,终于也行礼下去。只有这般英武青年,才真的单人独骑踏破千余越大营,擒下执必部阿贤设执必落落,赶走梁亥特烈烈,并让罗敦死心塌地,带着大半族人来投罢?

  罗敦策马缓步上前,在离徐乐几步的地方站定,沉声问道:“我听小六说了,你应该几天前就到了,怎生这么迟才到来?”

  徐乐一笑:“带着儿郎,追王仁恭数千骑,直至善阳不远处,北上之际遇雪,就来得迟些了。”

  罗敦追问一句:“追王仁恭数千骑?”

  徐乐一笑,八颗白牙闪耀:“王仁恭麾下并无战心,并不全是小侄的功绩。不过倒是赶着几千马邑鹰扬府的兵,远远看了善阳城墙一眼。”

  罗敦暗地里吸了口凉气,别人身子包着胆,这徐乐,真的是胆子包着身!

  罗敦又问了一句:“还要找王仁恭的麻烦么?”

  徐乐剑眉挑起,自然有一种杀气透体而出:“爷爷之仇,如何能不报?”

  罗敦闭眼,似乎在悼念老友一般,接着就睁眼追问:“躲在这野狼谷中,如何报仇?”

  徐乐回答得斩钉截铁:“我将带大家,去投刘武周!现下刘武周和王仁恭,再不能于马邑并处,我就助刘武周了!”

  罗敦大笑:“这么点人马,就将马邑郡闹了个天翻地覆,老头子将梁亥特部交给你,果然没有错!而今而后,如何行事,阿乐你一言而决!”

  接着罗敦就转向韩大娘,扬声问道:“大娘,阿乐来了,大家团聚。那些酒,可以开了吧?”

  韩大娘早停了给小步离梳头发,将木梳朝小步离手里一塞:“我这就去安排!”

  接着韩大娘三步并作两步,朝着营地奔去。只留下小步离握着木梳披头散发的呆呆站在那儿:“我的……”

  而玄甲骑和梁亥特部战士,涌向徐乐,击破王仁恭大军,正不知道有多少故事,想听徐乐告诉大家!

  大队玄甲骑身影,在远方显现,欢呼声骤然而起,让漫天风雪似乎在这欢呼声中,都搅动得更加剧烈起来!

  第一百八十二章 逐北(三十一)

  野狼谷营地之中,一片欢腾气氛。

  徐乐到来,纵然他还年轻,纵然他在梁亥特部中还未曾建立起足够的威信。但一个团体,必须要有一个领头的人物。当这个领头的人物到来,自然就有了主心骨,自然心思就能安定下来。

  直到这个领头人辜负了手下的期望,直至上下离心,让这个团体最终解体。

  冰天雪地之中野外宿营,韩大娘和徐乐两拨人马到来,道路遥远艰难,路上大家丢了无数的东西,但是烈酒却尽可能的带上了。不管是治伤还是取暖,这都是冬季宿营难得的恩物。

  营中那些酒水,韩大娘如把家虎一般看得紧紧的,就是罗敦眼馋,想偷偷蛰摸一点,被韩大娘发现,都被毫不客气的赶得远远的。

  但是今日韩大娘毫不吝惜,将这些辛苦带来的酒水打开了大半,不管是梁亥特部还是徐乐的玄甲骑团体,都是年轻精壮汉子居多,岂有不好酒的道理。一个个兴奋得眼睛都冒绿光!

  风雪穷谷,无敌人来袭之患。这些精壮后生们在谷里升起一个个火堆,围着火堆就开始烫热了酒,就开始畅饮。不管是汉家还是梁亥特部,几碗酒下去,就开始推杯换盏,称兄道弟。玄甲骑自然就是拍着胸脯夸称他们从神武到此间的一路丰功伟绩,将他们的乐郎君捧到了天上去。而梁亥特部则说些草原生活,雪地捕狐,九姓之间的趣事,当年梁亥特部参与九姓鞑靼起兵大战突厥的功业自然也不会放过。

  酒酣耳热之余,两族男儿就开始角抵为戏,雪地中扭打成一团,周遭不知道多少人围着拍手打掌只是加油助威。双方在雪地里翻滚,最后不管是谁赢了,拉扯着起来哈哈一笑,继续再去灌上两碗,这亲热劲儿又加了三分。喧闹之声,也是越来越大,直冲云霄。

  而那些带着家眷的,稍稍饮了一点,就和家眷溜进帐幕之中。经历了这么一番动荡,哪怕重逢之地,在这雪原穷谷,未来茫茫而不可知,但是现在还能厮守在一起,就已经是天堂了。不管外间闹得如何沸反盈天,一家人就这样静静的守在一起,絮絮叨叨说一些家长里短的话,似乎就是盼着这样的安静日久天长,再没有战乱屠杀相侵。

  徐乐罗敦这样的领头人物,陪着大家热闹了一阵,也就去往罗敦的帐中,两人之间,自然有很多话要说。而韩约也没继续去凑热闹,和自己娘亲说了几句话,就在雪中守在帐幕之外,始终保护着徐乐的安全。大雪撒满全身,韩约却只是默默的在帐幕前来回走动,停下来的时候,就如一尊雕塑,静静的看着满谷燃动的营火火光。

  长夜降临,迸溅的火星和雪花一起飞舞。这乱世当中难得的欢聚时刻,远远还未到结束的时候。

  帐外喧嚣声不住传来,罗敦这个营帐中挖出的火塘炭火正燃得甚旺,罗敦已经有了几分酒意,精神是难得的健旺。但是在火光映照之下,还是能看出这位族长的老态。

  经历了云中城一场大变之后,罗敦一下就衰朽了许多。烈烈的背叛,全族背井离乡,对罗敦的打击也是巨大的,只是还强撑着罢了。

  现在的的确确,已经不是他们这一辈人的时代了,可乱世又骤然降临。老爷子承担着这一切,亲友故旧又凋零殆尽,谁也不知道,这老族长生命的火花,还能燃动多久。

  他静静的听着徐乐诉说一路以来,发生的故事,诉说着老友徐敢,到底是怎样故去的。

  老人神情不住变幻,听到徐敢停兵山之死,满脸哀戚,一口又一口的喝着酒。听着徐乐说击败马邑越骑,兵袭神武,马邑鹰扬府大军崩溃,又是狠狠拍了几记大腿,酒也喝得更加爽快。

  到了徐乐说完,罗敦已经是醉眼迷离,似乎下一刻就要睡去。

  徐乐收住了口,掌中握着的酒盏已经凉了,一碗酒到现在,徐乐也只喝了一半。对于喝酒,徐乐从来没有什么爱好,也没真正试过自己酒量到底有多少。

  看着罗敦渐渐垂下头去,还发出了微微的鼾声。徐乐轻轻将掌中酒碗放下,就要悄悄离开。

  罗敦的声音突然响起:“阿乐,你行事太硬了。”

  徐乐一怔:“阿爷?”

  罗敦缓缓抬起头来,轻轻摇头:“阿乐,你行事太硬了,刚极易折。”

  徐乐扬眉一笑:“天下已乱,群雄并起。世家宰割一切,若是我懦懦流俗,命运只会被这些世家拨弄。我爷爷如此英雄人物,就因为忌惮这些世家,才家破人亡,才困居马邑,最后还是这些世家中人随意一个决定,就毁灭了他最后一点心血,亡故在停兵山上。我已经对爷爷在天之灵发了誓,没有人再能主宰我的命运,我也不会向任何人低头。不管眼前是什么,我都会直冲过去,哪怕撞得粉身碎骨!我就不信,这个世道反转不过来。我就不信,这些世家,永远能占据高位。我就不信,这天下一直都是他们的!”

  徐乐脸上笑意淡淡的,还带着几分讥诮,慢慢的一字字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不就是死么,我不怕。总该有个人,来掀翻他们的天下了。将这世间的道理,都翻转过来!”

  罗敦默然无语,看着老友之孙。缓缓点头:“阿乐,梁亥特部交给你了,给你爷爷看看,一个不一样的天下吧。这上千人都指望着你,你决定着他们的命运,一切当心。”

  徐乐点点头:“明日我便会去寻刘武周,看看他到底想怎么样!”

  罗敦沉默点头,再不多说。

  徐乐朝着罗敦行了一礼,轻轻的走出了帐外。

  夜色之中,野狼谷内热闹依旧。徐乐不愿意去打扰他们,朝韩约微微示意,两人转到帐后僻静处。

  冰冷的雪花落在脸上,让徐乐精神一振。举头望去,火光映照下,山顶可以看见几个身影还在守候。

  哪怕狂欢时候,仍然有人在警戒值守。

  一个小小身影,也在山头,正是步离。

  第一百八十三章 逐北(三十二)

  步离守在山顶,拧着秀气的眉毛,有点苦恼的看着山下热闹的景象。

  对于此前的小狼女而言,对这等热闹,向来是疏离隔膜,有多远就避得多远。

  可是现在,小步离的想法却有些不一样了。

  过去狼群中生活的日子,小步离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每日都是寒冷饥饿慌张,人影出现,就是最为恐怖的景象。

  后来被罗敦收养,在这个老人身边感受到一些温暖。

  但一族之中事情甚多,罗敦又是一个爱好口腹之欲,愿意享受之人。陪伴步离的时间能有多少?

  而且对于在狼窝中长大的步离而言,没有经过一起的挣命厮杀,族群间拼死的互相照应,这感觉,总是差了一层。无非就是从狼王身边,换到了罗敦身边而已。

  罗敦对步离很好很好,步离也愿意舍上性命去保护这个老人。但感觉总是不一样的,对于梁亥特部,步离也提不起融入进去的兴趣。

  可在云中城外,千余越大营之中。却有一个徐乐,和她在强敌之中奔走,厮杀,搏命,拼命撕咬着敌人,最后再互相援护,亡命脱出。

  这才是小步离喜欢的生活,在那一夜中,小步离面无表情,时时刻刻处在危险当中,但小步离内心却是兴奋得在发颤!

  当徐乐将她扯在马背上,时时刻刻都在遮护着她安全的时候。小步离第一次找到了真正安心的感觉。

  跟着这个看起来有点帅气的家伙,厮杀搏命,互相遮护,这样应该是挺有趣的日子吧?

  幸得罗敦将梁亥特部交给了这家伙,分离之后,大家又会再见了。

  当在野狼谷中,没有见到徐乐身影。步离是有些小失望的。更听闻了那家伙在马邑郡又进行了那么激烈刺激的一场场战斗,步离更是懊悔得想跺脚。

  自己怎么就错过了呢?

  外表看起来冷漠迟钝,话都说不好。其实小步离才不是傻子。在野狼谷中,等候徐乐到来的时候,小步离有意的和徐乐麾下人马想多接近一下,结果被韩大娘抓着,在小步离脑袋上拾掇了一番,天知道当时小步离多想夺路而逃!

  幸好韩大娘收拾的发式小步离很喜欢,而且韩大娘的气势,绝对是连狼王都比不上!让小步离天然的对韩大娘就有些亲近感。让韩大娘和小狼女不知不觉的就拉近了距离,亲近了起来。

  徐乐到来,步离迎上,天知道才看见这家伙的时候,小狼女差点就要绽露出笑颜。幸好忍住了。徐乐揉她头发,换了另外一个人,步离早就让他咽喉通气走风来着。

  虽然一下跳开老远,但一路过来,步离总觉得头顶温温的,似乎徐乐的手掌还搁在那儿一般。

  营地中一片欢腾,说实在的,步离也想着是不是参与进去,至少可以多听一点徐乐的故事。但是实在不知道怎样混入人堆,怎样和他们一起分享食物酒水,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摆什么样的表情。

  在人群外打了好几个盘旋,到得最后,小狼女只能悻悻认输,干脆攀到山顶,干值守警戒的活计。

  雪原漫漫,哪里有半点敌人踪迹。步离一会儿看看营地内篝火人群,一会儿看看罗敦和徐乐所在大帐,摩挲着匕首冰冷的锋刃,心下一直糊里糊涂,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突然之间,步离耳朵一动,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响动,直向自己这里而来。

  回头望去,正见徐乐挺拔身影,沿着山路直上,步离飞也似的转过头去,身形僵硬的望向远处,在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额头竟然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在自己身后站定,步离站得笔直,打死也不回头。

  身后响起了徐乐带着点笑意的清朗声音:“步离,这一向可好?”

  步离斜坠髻轻轻晃动,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点头还是摇头。

  借着火光,徐乐看着小狼女的背影,看着她身形绷得硬硬的,小脑袋不知道是在点头还在摇头,就是不肯回转身来,忍不住就觉得想笑。

  徐乐这十九年来,也基本没和同龄女孩子打过交道——虽然不说,徐乐心思其实都在自己身世上面,憋着劲儿想拼出一番天地,为爷爷了却他的遗憾,告慰未曾见面父母亲的在天之灵。

  步离这小狼女的心思,徐乐实在不明白,本来步离也比寻常少女古怪得多。

  此时此刻,徐乐只想找个人说话而已。

  而沉默寡言,一年也说不上一百个字的小狼女步离,似乎就是最好的倾述对象。

  “我爷爷死了……我的父母也早就不在了。天地间,我就是孤家寡人一个。要背负着这么多人的命运,而我的敌人,单单是一个王仁恭,就无比强大了。更不用说还有那么多远比他强的存在,甚至我还不知道他们是谁!”

  徐乐苦苦一笑,在山上找个块石头,拂开积雪,坐了下来。

  远处韩约沉默的站着,并没有凑过来,留出了徐乐自言自语的空间。而小狼女仍不回头,宛然间徐乐就觉得自己像是在独处一般,心底的话,更无忌惮的一直说了出来。

  “本来我以为一切都很容易,凭借我的本事,扬名天下,找到害死我父母的凶手,一槊将他们捅了,再奉养爷爷,安养天年。只要爷爷放过出门,这就是举手之劳的事情……结果,只是王仁恭一句话,我爷爷就死了,徐家闾就烧了。我纵然拿下神武,逼退他的大军,王仁恭还是伤不到一根毫毛,只是一个王仁恭而已,在马邑郡连刘武周都对付不了的王仁恭而已!更不用说,那么多的世家,那么多的强敌!能把我爷爷迫到绝路,不敢吭声的,只会是比王仁恭更强大无数倍的存在!”

  徐乐缓缓摇头:“……我只有借势,只有向前。敌人那么多,那些枭雄人物那么强,随时我都会粉身碎骨……可那又如何?我总会一步步的走下去,反正没人能让我低头,反正没人能让我认输!入娘的!”

  温润如徐乐,也爆了一句粗口。步离身子一颤,却仍然站定,不肯回身。

  骂了一句的徐乐,心下似乎畅快了许多,拍拍屁股起身,自嘲一笑:“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过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这些。你听过就忘,明日我便去寻刘武周,先把王仁恭这家伙干挺再说!”

  徐乐对着步离背影微微一笑:“再见到你,真的很高兴。别在山上久待了,早点下去,暖暖和和睡一觉吧。”

  步离突然回首,一双浅蓝的眸子,认真的看着徐乐。雪风之中,步离发丝飞扬,火光映照下,异色发丝,迷离如梦。

  “我陪着你去找刘武周,他不帮你,我杀了他!”

  这一句话,前所未有的长,居然也是字正腔圆,毫无停顿。

  徐乐目瞪口呆。

  “你啥时候人话说这么好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第一百八十四章 逐北(三十三)

  河东晋阳,伫立咽喉之地,揽河山之盛。

  晋阳城西,依天龙山处,有周长八里仓城,仓城城墙,与晋阳城城墙相接。形成双子星式的要塞防御体系。

  而在仓场之中,则是规模宏大的晋阳宫城。气象万千,富丽堂皇,宫室连绵,庭院林囿密布。规模之盛,几乎可与被项羽一火焚之的阿旁宫所比肩。

  有隋一代,营造晋阳宫所耗费的财力物力,是和开掘大运河之类的举动,在世人口中相提并论的。

  大隋最盛之日,西建晋阳宫,南掘大运河,东以二百万之师征高丽。帝国之威,笼罩天下。可转眼之间就烟消云散,在这河东之地,晋阳宫再也等不来下令营造它的主人,只是静静伫立在这儿。

  此刻晋阳宫,已经褪尽了繁华。一向行事低调,作风朴素的唐国公李渊。并没有如世人所想一般居于晋阳宫中,享尽荣华富贵。而是还居于晋阳城的留守衙署之中。

  而晋阳宫中储藏的财货,已经变成了军资。晋阳城中挑选出来的宫娥,已经被李渊下令配给军中将士,原来庭院林囿,尽数平毁,变成了屯军之所。北方豪杰之士,川流不息的赶来此间投军,原来河东三大鹰扬府,正在飞速膨胀。

  晋阳宫与居民隔绝,屋舍众多,又可平整出巨大校场,天然就是屯兵之所。一旦遇见强敌围攻,则李渊飞马驰入晋阳宫中,就可调集大军,凭险据守。和晋阳城互相支援,数十万大军以十年时间计,都未必攻拔得下这河东重镇!

  晋阳宫变化如此,天底下只有有眼睛的人,谁不知道唐国公李渊起兵在即,就要参与这天下之争?

  仓城北之外,一队盔明甲亮的六军鹰扬府将士,正在值守。

  六军鹰扬府在李渊正式起兵之后,毫无疑问要成为李渊亲领的中军。装备器械,李渊从来是给他们最好的。虽然冬日寒风呼啸,但值守在城门处,这些军士没一个有畏寒之态,整齐肃穆的巡视哨戒。

  此门向北而开,冬日行人断绝,天地间一片苍茫,渺无人踪。但这警戒一点未曾放松,不时还有军将下来巡查。

  马邑郡两大鹰扬府,全都是打老了仗的边地精兵,什么样的阵仗都见识过,什么样的敌人都不惧。但是纪律约束难免就散漫些,军将要求得严了,说不定还要给你些难看。

  如王仁恭那般引入外来之人压制本地土著老兵,面对徐乐的时候就敢闹一场兵溃的好戏。

  而河东三大鹰扬府,却是另外一种风格。军律要求极严,队伍极其整肃,处处都是一板一眼,全军上下,严整有威。

  真论高下,河东三大鹰扬府,没有四五倍的兵力优势,真不见得是马邑两大鹰扬府的对手。战阵经验,马上步下本事,军将的指挥能力,实在差了不少。

  但是马邑两大鹰扬府养出这些百战余生的精兵,是不可复制,也是难以经得起消耗的。河东三大鹰扬府这严厉约束教养出来的军马,却可源源不断的产生出来!

  一名队正,才挺胸凸肚的出至城门外,带着麾下人马与前一班人马交接。两名队正凑在一起,低声寒暄两句,而他们带领的儿郎,却肃然无声,只是默默的调换位置。

  交接顺利,一如往常。那接班队正随口询问:“今日如何?”

  上一班带队队正回答得也随意:“还能有什么事情?天寒地冻,晋阳也快变成兵城了,谁还不开眼敢闹事?”

  接班队正点点头:“虽然无聊,也可以磨磨儿郎们的性子。唐国公这上头要求得严,处处也都关顾得到,咱们兵带得好,唐国公瞧得见!”

  上一班队正点头:“谁还不明白?只要起兵,进了长安,旅将营将甚至团主,咱们都未必没有指望。要是能建起家号,成为郡望,也算是给子孙留下了一份家当!”

  两人一笑拱手,接班队正突然想起了什么,叮嘱一句:“大郎和三郎又入晋阳宫了,你们回返,营地正在两位郎君边上,动静小些。大郎还好,三郎却是个脾气大的,到时候家将拿着鞭子过来抽,可别说某没提醒你!”

  上一班队正点头表示知道了,嘀咕一句:“唐国公从来少来晋阳宫,二郎更是绝足不见踪影。这两位郎君可是……”

  接班队正扯了他一把:“三位郎君的事情,也是你瞎说得的?”

  上一班队正知道自己失口,脸色白了一下,再不敢多说什么,就要招呼儿郎回去休息。

  值守了一轮的军士们也都觉得乏了,排成不那么严整的队列,懒懒散散的就要回返。唐国公对军中的待遇没得说,回去就有热热的肉羹,大碗大碗的汁水,菜蔬米面也绝不虞匮乏,每个人尽可以放开肚皮吃,然后再在铺上一枕黑甜,冬季又没有蚊虫跳蚤,这日子给个神仙都不换。要不是唐国公麾下军中厉行禁酒,这兵就算当一辈子又何妨?

  这个时候,马蹄声突然从远处传来,正有几骑疾驰而来。

  今日无雪,又是难得的晴天,视线极远,可以看见北面莽莽群山。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几骑疾驰而来,也许是到了地头,骑士不再顾惜马力,几匹骏马跑得似乎快要飞起来一般!

  北面就是马邑郡,正是河东上下顾忌的地方。从北面几骑突来,让正在交接的两队人马马上就警惕了起来!

  两名队正大声下令,数十河东兵顿时列阵上前,死死堵住了城门口。长矛平列,还有射士摘下角弓,抿箭上弦,箭镞指向地面,只要军将一声号令,就可抬起向着那几名骑士抛洒箭雨!

  一名队正越众上前,大声呼喝:“来人住马!不得冲撞城门!再进一步,就要放箭了!”

  当先骑士也远远大声回答:“某乃刘公信使,特有要紧文书,传与二郎!”

  伴随他的喊声,那骑士已经将背上装着文书的皮筒摘下高高举起,鲜艳火漆,哪怕隔着几十步的距离,也看得分明。

  刘公,刘公?

  两名队正对望一眼。

  莫不是远去马邑,几个月都没点音讯,和大郎三郎交好的刘文静刘县尊?

  第一百八十五章 逐北(三十四

  晋阳宫中,虽然大多数地方,已经变成了屯兵养兵的所在。而正殿所在,也被唐国公一系刻意避开,名义上仍为臣子,有些场面还不得不遵循。

  但在靠近天龙山的一角宫宇,仍然保持着原来面目。

  从天龙山引下的温泉,在冬日里冒着腾腾白气,顺着汉白玉的石桥分两路盘旋引下,注入一处园囿池中。

  这园囿刻意模仿的蓬莱造型,苍松点翠,石山峥嵘。池塘中引入温泉白雾蒸腾,山石树木在白气掩映之中,宛若人间仙境。

  这园囿中的建筑,是仿大业天子最爱的江南风物,当年工匠,尽数从江南运来,山石树木,也花了大力气运送过来。打造这样一个园囿,所费财力,估计足以将养马邑河东五大鹰扬府两三年时间。

  但大业天子,终究没有踏足此间一步。这座园囿,也换了新的主人。

  在园囿池塘中央,有一座湖心小岛,九曲廊桥连接内外。温泉白气升腾之中,隐隐能听见谈笑之声。而侍女在廊桥上穿行,地热蒸腾,这些侍女都穿得单薄,粉腮见汗,身形若隐若现,一如瑶池天女。

  身在其间,真不知是在人世,还是仙境。

  湖心小岛之中,正有一场高会正在进行当中。

  小岛之上,搭了一个小小凉棚,凉棚下铺着地席,席设几案。凉棚外两侧都也设了几案,几案后跪坐着十余人,这十余人俱都免冠徒跣,只着单衫。气质或者彪悍或者精明或者沉稳,大都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互相之间言笑不断,极是亲近。

  而凉棚下主席上坐着两人,一人二十余岁年纪,方面大耳,留着短髯,神情稳重,一袭锦衫穿得端正,手持一柄玉如意,虽然这么轻松的宴会,但这青年仍然不能完全放得开的模样,纵然一直挂着微笑,却总带着一点矜持。

  这青年正是唐国公世子李建成。文通经史,武能驰马击槊。待人诚恳大度,能急人所难,行事端方有节。在世家之中,口碑极好,被认为是唐国公合格的继承人,必然能将陇西李家家声发扬光大。天下俊杰之士,纷纷投于其门下,不少世家子弟,甘心为他奔走。

  身处如此优势地位,将来更有可能追随父亲更进一步,化家为国,李建成行事越发的小心谨慎,哪怕今日慰劳属下,置酒高会,仍不肯放浪形骸,端坐上首,几案上的好酒,也只是浅浅饮了几口,只是含笑看着下座大家的热闹。

  在李建成身边,则是他的三弟李元吉,今年不过十岁,却已经长成少年模样,身形结实,骨架粗大。甚至唇上都有了淡淡的绒毛。他未曾总角,披散着头发,懒洋洋的坐在兄长身侧,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侍女送上来的炙肉条,一副对眼前高会不感兴趣的模样。

  李元吉少年早熟,从小就在武事上显出了惊人的天分,被许为未来名将种子。才十岁年纪,就性子暴烈勇悍,追随父亲射猎,敢一人一骑持弓追着熊虎跑。当年慕容家绝代双骄慕容恪慕容垂,也都是十岁出头就上阵了,打下了慕容家的帝国,世人夸称这李家四公子,将来成就也绝不比慕容家绝代双骄差。

  席上两名主人,对这场高会有些疏离。但是席下诸人,却是毫不在意。自汉末以降,几百年的战乱,造就了此刻世家中人放诞豪烈的性子,但尽今日之欢,莫伤来日之逝。

  十几名或者出身世家,或者久负盛名之辈,大声说笑,挥袖击案,互相劝饮,都有了五六分的酒意。

  这些时日,为起兵事,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李建成注定在此次起兵中要承担方面之任,建立属于自己的部队,理顺编制,储备物资,安排人事。到处都是堆积成山要处理的事情。哪怕李建成门下人才济济,仍然忙得昏天黑地。难得今日李建成在这园囿中设宴款待大家,放松一下精神。这些建成门下士,也就毫不客气,尽情享用。酒足饭饱之后,少不得还要带着侍女再胡天胡地一番。

  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这不正是男儿最快意事?

  底下喧嚣热闹,上首李元吉终于不耐,一扯自己兄长:“大郎,这要闹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坐在这儿,酒也不许饮,我不如带着卫士进天龙山射猎耍子去!”

  李建成脸上微笑不变,扫了李元吉一眼:“大家辛苦这么久,都是为我们李家事业,今日慰劳他们一番,作为李家主人你都不陪到底,哪里能得人归心效命?”

  李元吉一撇嘴:“归不归心还不就是这样?李家世子还能换了别人不成?这些人难道现钟不打反去炼铜?”

  李建成笑意收敛,狠狠瞪了李元吉一眼:“我以国士待人,人才以国士待我。这些孩童话,以后不许乱说!”

  李元吉自小就性子暴躁,虽然和建成感情最好,但被建成这么一说,仍然不忿:“也罢,我是孩童,你继续在这里招揽人心,我自去耍子,放心,将来你为太子,我也不沾你的光!”

  眼看这个行事冲动的弟弟就要离席,闹出来大家难看,李建成一把扯住了他:“谁说这太子的位置就稳稳是我的了?父亲前些日子才说,某性子过于端缓了一些,守成有余,进取不足。现在天下群雄分起,应该是开拓进取之时,父亲还说二弟性子勇毅,此次起兵,二弟也要承担重任……太子之位,还难说得很!某不用心延揽人心,难道等二弟来抢么?”

  李元吉大怒:“二哥敢与大哥争位?我不过让卫士当街杖死两个不开眼的,就能在父亲面前告我黑状!这样的兄长以后怎么指望他?我这就带卫士到他门口闹一遭去,冲了他的府邸,看他还有什么脸面招揽人心!”

  李建成焉能让元吉去闹事,此刻就要起兵,节外生枝,倒霉的自然是自家。当下就死死拽住他,李元吉却只是挣扎:“大郎你放手!”

  两兄弟这几下撕扯,终于引起下首席间之人注意,正要解劝之际。就见一名世子府的家奴,沿着九曲廊桥匆匆而来,手中捧着封有火漆皮筒。九曲廊桥上侍女纷纷闪避,娇呼之声不断响起。

  所有人目光一下又都转了过去。

  这又是出了什么大事?

  第一百八十六章 逐北(三十五)

  十几名已经有了酒意的李建成门下,俱都停杯不饮,看着李建成的贴身家奴将火漆索封皮筒递上,再默然无声的退了下去。

  而侍女首领也站在廊桥入口处,制止侍女上前。

  不用李建成交代一声,这些下人就已经自然做好了这一切,李家底蕴,不经意就展现了出来。

  这十几名李建成门下,坐在最靠着建成元吉兄弟二人的,是一名三十岁不到,看起来极其清俊博雅的青年,留着南方式样的三绺长髯,坐在那儿,光头未冠,长发披散,飘飘然有出尘之姿。

  他扫了一眼那个皮筒,认出了火漆上面的特殊记认,在心里就哼了一声:“刘肇仁!”

  这青年叫做谢书方,其家声论起来,足够吓死寻常人。正是江左谢家之人!

  自司马家南渡以来,谢家之人,从来都是南方的中流砥柱。谢安出于东山,大败苻坚八十万南征之军,其余谢家子弟,无不名动天下。

  纵然南朝更替,自宋而陈,谢家也都是传承数百年的世家,从来不乏高官厚禄。

  开皇天子平定南方,也得礼敬谢家,延揽谢家子弟入朝,以壮南北混一之盛世。

  但是开皇和大业两代天子,其实所行之根本国策,都是打压世家,加强中枢威权。当年名震天下的江左谢家,在南朝更替中已经声势衰落下去,在大隋一朝,只是聊备充数而已,北方世家子弟,都能欺压到谢家头上去。

  谢书方作为江左谢家嫡传,血脉高贵,自小聪慧,文武双全,早早被预定为下一代家主。少有振兴四百年谢家之志,如何能忍受谢家现在这个局面?

  幸得在世家努力不懈的挖坑当中,大隋终于四分五裂,摇摇欲坠。而谢书方也选择了投效看起来最有成事可能的陇西李家,希望在改朝换代之中,带着谢家扶摇而上,再延续数百年下去。

  在陇西李家当中,谢书方选择的又是名声最好,声望最隆,地位最为稳固的世子建成。以他的家世学识,很快也就脱颖而出,成为建成看重的谋主之一。

  所有选择,看起来都完美无缺,而前途也是一帆风顺。只要陇西李家最后能化家为国,建成顺利继位,则谢家又可趁势而上,在他这一位新一代家主的手里绽放光彩!

  但是在建成手下,到底排位几何,就是很值得去争取的事情了。谁都知道,离主上最近,将来的好处也就越多。

  现在谢书方心目中最大的对手,就是那家世寒酸,却还高傲异常,偏生机敏胆大的刘文静了。

  作为晋阳县令,当初李渊入晋阳,刘文静就果断投效,这情分非比寻常。刘文静也一眼就相中了李建成,鞍前马后奔走效力。谢书方自负家世无双,才起过人,但都压不倒这个家世浅薄之辈!

  这些时日,刘文静自告奋勇,去往马邑郡,以定河东侧翼形势。几个月不在眼前,谢书方觉得呼吸都畅快了许多,恨不得这鼻孔日日朝天的刘肇仁在马邑郡不要回来才好。

  今日高会,谢书方谈笑风生,谈文论武,满座赞叹。正是得意之际,刘文静传书突来,什么好心情都败坏了,现下再没有谈笑的心情,只是全神贯注等着李建成看完发话,看看这刘文静到底传来了什么样的消息!

  李建成在上首,不动声色,拆开火漆,抽出文书,展开观看。李元吉也跳起身来,在自家兄长背后看着。

  文书内容似乎甚多,兄弟两人看了甚久,两人各自神情变幻不同。

  李建成是欣喜当中带着一丝为难,而李元吉则是看得两眼放光,神情激动,一副恨不得马上冲出去,要会会某个人物一样的表情!

  下首十余人呼吸都变得轻微了起来,只等着李建成揭开谜底。

  看完文书,李建成稳稳的将文书收入皮筒之中,敲打着几案,又在皱眉沉思。

  李元吉却没有兄长这刻意养出来的沉稳气度,在旁边猛然一挥拳,大声道:“大郎,还想什么,向父亲请兵入善阳!趁势把王仁恭和刘武周都收拾了!我也随兄长去,会会那个什么乐郎君,我就不信他真有那么大本事?”

  李建成扫了李元吉一眼:“兹事体大,你懂什么,就在这里乱说?”

  呵斥完自家四弟,李建成这才面向诸人,缓缓道:“肇仁在马邑辛苦数月,终于传来消息。刘武周起兵以对王仁恭,麾下大将徐乐,先锋而击,擒王仁恭麾下行军总管张万岁,拿下神武,王仍恭挥军逆击,却被徐乐大败,兵溃至善阳方止。王仁恭一世英名尽去,现请河东援手,愿请三千河东锐卒,半屯开阳,半屯善阳,以拒刘武周。”

  席间顿时就是一阵忍不住的低低惊呼之声。

  王仁恭负太原王家家世,二十年名帅声名,执掌马邑鹰扬府,拥精锐上万。以对出身鄙薄不堪,不过有三四千久战疲惫老卒组成的恒安鹰扬府郎将刘武周。

  河东诸人都担心王仁恭吞并刘武周之后,以马邑精兵压河东之侧,牵制唐国公起兵而向长安。原来刘文静请缨而去,也是想与刘武周联络,壮其声势,牵制住王仁恭。

  却没想到,转瞬之间,在秋冬之交不是用兵之时,刘武周只以一路偏师,就击败了王仁恭大军!

  还有那个徐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大家听说过刘武周麾下苑君章,听说过尉迟恭。可从来没听说过徐乐!

  初出茅庐之辈,就擒张万岁,克神武,破王仁恭大军。这是何等样的战阵人才?

  云中之地,精兵猛将何其多也!单凭云中精兵自家不能成事,但是哪方能收云中精兵入帐下,这天下之争,可就多了几分把握!

  众人惊讶之声未落,李建成就缓缓道:“肇仁建言,以某领兵入马邑。观王仁恭与刘武周之争,趁其两败俱伤之际,一举收马邑入囊中,敛云中精兵为帐下爪牙。则父亲大事,必可成矣。”

  李元吉在旁边早已激动得两眼放光,捏着拳头叫嚷:“刘肇仁这建言好!这家伙是个有眼光的!就去马邑,会会这些天下精兵!会会这些马邑猛将!压服他们,驱使他们,让他们为我李家效力!”

  李建成神色变幻,一时间却有些犹疑难定。

  马邑突然生出这样的变故,的确是机会难得。可自己难道真的要去马邑走一遭?

  这个时候,谢书方却缓缓站起,潇洒一振袖子,抱拳拱手行礼。

  “世子,某以为不可!”

  第一百八十七章 逐北(三十六)

  谢书方语声清朗,仪态潇洒。温泉白气升腾弥漫之中,有若神仙中人。

  四百年世家子弟积淀之风范,只是一举动间,就展露无遗。

  但是这一句话,却震惊四座。

  唐国公要起兵西向,底定关中之地,然后坐观关东群雄成败,最后混一中原,化家为国。

  起兵之前,自然是如履薄冰,凛凛惕惕。最为忧心的,就是北面的马邑精兵,那个桀骜的王仁恭。

  起兵之后,兵进黄河,老窝晋阳却被抄了,是这些时日来,凡是参与筹划唐国公起兵事的每个局中人,夜夜都会为之辗转反侧的噩梦!

  要是能平定北线局势,让唐国公毫无顾虑的起兵。这就算是定策问鼎第一功。

  所以出身不算高的刘文静,干冒风险,忍着辛苦,深入马邑,去行合纵连横之事。结果也真给他折腾出个机会。

  可以提兵入马邑,就近据坐山观虎斗之势,大有机会将马邑郡一举收入唐国公麾下!

  刘文静自然将这样大功,奉于他追随的世子李建成面前。众人也都觉得是难得的机会,非要抓住不可。没想到谢书方却第一个站起来,出声反对!

  李元吉站在李建成身边,本来一副跃跃欲试的兴奋神态。这个时候听见谢书方话语,一张少年面孔顿时就浮现出戾气,挽起袖子,似乎就想下场打人。

  这位四公子的勇力也是晋阳闻名,将种之家出身本就不凡,李元吉又是天赋异禀。真要下场厮打,谢书方说不定真不是李元吉的对手!

  李建成一把拉住了自家兄弟,脸上仍然神情平稳,语声平稳,淡淡反问:“君轩此言,究做何解?父亲。日日念于马邑之事,如鲠在喉。此刻王刘相争,难得有此机会,正是某为父分忧的大好时机,如何却劝阻于某?”

  谢书方也神情宁定,似乎也没看见李元吉差点冲过来动手开打的情形。微微一笑道:“王仁恭刘武周,俱都一时之雄,马邑兵与恒安兵,也都是天下精锐。纵然提三千锐卒直入马邑腹心之地,坐观两人相争成败,这却要坐观多久,才能等到合适的动手时机?此刻长安如在掌中,关中之地唾手可得,唐国公天下归心,俱待唐国公扬起义旗。有三千军在马邑,则马邑原来对河东威胁大减,起兵之事,就已经迫在眉睫,难道世子愿意镇守马邑,而不为唐国公大军先锋么?”

  这一番话,顿时让李建成动容。连暴躁的李元吉都平静了下来。

  谢书方这番话说得透彻,现在王仁恭弱势,请援于河东。提三千锐卒入善阳,固然很有机会待时机到来一举荡平马邑郡。

  可谁知道王仁恭和刘武周要缠斗多久?这最后功成的时日,到底什么时候到来?

  而趁势大举入侵马邑郡,除掉王仁恭这个威胁。王仁恭随时会狗急跳墙,若是将突厥引来,这马邑郡就加倍糜烂了,对河东之地的牵制更甚。

  只有领兵坐镇善阳开阳两地,等待最好的机会到来。

  但是有三千军马坐镇开阳善阳,则马邑郡此刻对河东的威胁就已经大减!唐国公随时可以出兵长安,席卷关中之地。难道那个时候,李建成就在马邑郡看着么?

  本来李建成对刘文静奉上的这份大功,心动不已,恨不得马上向父亲请兵,去立下这份大功。向父亲证明,自己不是守成之主,也有开拓进取之心。

  可谢书方一旦点出这其中关窍,李建成反而又对刘文静生出了怨怼之心。

  刘肇仁啊刘肇仁,你立功心切,可别也把本世子也拖进去啊!难道让二弟追随父亲立下定鼎之功,自己却只能在马邑郡吃沙子么?难道要本世子为二弟打下手么?

  这些念头在李建成胸中起伏不定,但多年世家子弟的修养,仍然让李建成神情淡淡的,沉吟少顷开口。

  “……为父亲效力奔走,不拘在那儿,为儿子的都义不容辞。只要父亲一声号令而已。此事必须马上禀报父亲,由父亲决断。若是父亲信得过我,命我入马邑,则朝闻命,不待午本世子就卷甲而行。”

  说到这里,李建成话锋又轻轻巧巧一变:“只是兹事体大,马邑两大鹰扬府俱都精兵猛将如云,更有突厥虎视眈眈在侧。行此事必须得人,本世子自然是要向父亲自荐的,也当得再考虑几个深孚众望的人选,以备父亲选用。”

  听到这番话语,席下诸人,哪里还不明白李建成准备推锅给别人了。众人胸中,都浮现出一个名字,正欲说出口之际,又被谢书方抢了先。

  他扬眉朗声道:“通晓军事,锐意进取,行事果烈,能得军心。非二郎莫属!代表国公,坐镇方面,以安王仁恭之心,也非二郎莫属!除世子外,当得二郎能负此重任!”

  慷慨激昂的说完这番话,谢书方又对李元吉一笑:“四郎勇毅,也是天授。只是此刻岁数尚轻,恐不能让王仁恭安心,还请四郎多待几年罢。”

  被谢书方当面说岁数太小,李元吉却没动气,反倒低下头来。谢书方话都说透了,他哪里还想去趟这番混水?跟自家二哥也实在不对付,如果他去了,自己宁愿留在晋阳打猎也不去凑这个热闹。

  而且谢书方推荐二哥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就是要把这个父亲也很赏识的二哥,陷在马邑郡。而让大哥辅佐父亲立定鼎之功,这辈子都让二哥没法和大哥争竞将来大位!

  大哥的两位谋主,这江南来的谢君轩,心思太多。倒不如刘肇仁那家伙来得爽利!

  二郎两字一出口,席间诸人俱都点头。再不用多说什么了。这彩头今日全给谢书方得了过去。那在马邑郡辛辛苦苦奔走那么就的刘文静,也给谢书方不声不响的阴了一道。

  不过这也没什么,此刻天下群雄争竞那个至高处的大位。而他们在李建成身边,不也要同样争竞世子以下第一人的位置么?

  这是逐鹿问鼎的乱世!

  李建成长身而起:“今日高会,其乐无极。然则总有俗事分心,某这便去回禀父亲。他日长安城中,再与诸君共谋一醉!”

  第一百八十八章 逐北(三十七)

  太原郡治,晋阳雄城。虎据于河东腹心之地,向西瞰视关中八百里秦川,向东吭关东之地咽喉。天下形胜之地,莫过于此。

  而河东富有煤铁,可以造兵。北可收草原良马,边地精兵。也很容易可以打造出一支强悍的武力出来。

  汉末以来四百年乱世,但凡能占据此间的,无一不是在中原混战之中占据了上风,建立起王朝。

  大隋两代天子在此营建晋阳宫,固然有富有四海豪奢享用的一方面,也有营建此处稳固边境藩篱,更好的控制北中国之意。

  在大隋将要崩塌,天下群雄竞逐开始之时,据有此处,就天然成为群雄的眼中钉肉中刺。决不能容忍自己的对手占据如此优越的形胜之地。

  而身居此地,也绝不可能按捺住自己的野心!

  大业天子远走江都之前,在中原布置人事。将一直提防忌惮的唐国公放置于此间,为河东留守兼晋阳宫监。实在是让天下人觉得意外。杨家天子两代,对陇西李家的忌惮,那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

  现下看来,大业天子未尝没有让陇西李家成为众矢之的意思。李家为杨家吸引了天下群雄的目光。李家虽强,也不见得能敌过天下群雄。中原一团乱战,僵持不下,人心思定之际。躲在江都的大业天子,再回返中原,收拾局面。

  可是时势变化,却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再精妙的布置安排,也总有变数。大业天子所期待的那个回返中原的机会,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来,到底会不会到来。但是李家正式起兵,争夺天下,就在眼前!

  环绕晋阳宫而建的仓城之中,已经变得如同大兵营仿佛,刁斗森严。一副秣兵厉马之态。

  而在晋阳老城之中,却还是基本保持了原来的生活状态。

  有唐国公坐镇在此,乱世当中仿佛就有了一种安全感,晋阳城中一切安堵。士农工商各安其业。天下再乱,也波及不到这里也似。

  而在晋阳城中,也绝少军马驻扎。城中最常见的,也就是各个世家所蓄养,时常鲜衣怒马呼啸而过的家兵家将而已。

  当年追随唐国公来晋阳的,就不知道有多少世家人物。在大隋就要倒下的势头越发明显之后,又不知道多少豪门迁来了此处,至少也派了家中重要子弟前来依附。

  再加上唐国公也是一个子女众多的,每个成年子女门下,都少不了家奴门客。

  就是这些世家豪门,就能撑起一个繁华都邑。

  虽然时值冬日,但晋阳城中繁华却丝毫未曾消减,各色铺面全都开张,城中士女川流不息。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更有客商冒着道路荒险,冬日气候酷烈的艰难,将货物源源不断的送到晋阳城中,供这上百世家豪门享用,供晋阳城中近十万百姓度日。

  在晋阳城中,看到这副景象,谁能想到。城外数万兵马,已经枕戈待旦,准备西向长安。河东之外,在马邑,在雁门,在幽州,在关东之地,已经打成一团,数十万人拼命相争,整个天下,都将被拖入血海之中!

  李建成的世子仪仗,穿城而过,数十锦衣家将在前开路。这些都是李家家生奴才出身,自小挑选出来得军中老卒教导,人人都习得一身杀人的本事,对家主也都忠心耿耿,关键时候毫不犹豫就能以命替命。

  这些锦衣家将策马而前,不时发出叱呵之声清道。道路上的人们跌跌撞撞的回避。

  世家子懒得和百姓交接计较,但是这些世家家奴,却从来都是飞扬跋扈的存在。给他们撞死踏死,都是白送一条性命!

  李建成在这些家将的簇拥下,神色平静的穿城而过。

  李家世子素来有大度宽仁之名,这大度宽仁,也都是真的。但只是对着有着同样出身的阶层,这些在面前连滚带爬跌跌撞撞避道的百姓,从来不在这位李家世子的眼中。

  晋阳城中格局,全是断头路。不比长安洛阳的坊巷规整。这是边地重镇的地位所决定的,如此地形,便于城破之后继续巷战。

  入城之后,直到唐国公的居停所在,还需要小半个时辰时间。李建成虽然心急如焚,但在马背上仍然强自按捺住性子,尽力让自己形容平静,看不出半点端倪。

  到了他这个位置,是天下瞩目的唐国公继承人,一举一动都有人揣摩,早已养出了城府!

  而李元吉和李建成并辔而行,这个少年却是从不藏着自己的性子,不时挥舞着马鞭,大声呵斥:“还停什么停?一头撞过去就是!耽误了大郎的事情,一条性命哪够赔的?还是便宜了他们!”

  几次呵斥之后,李家锦衣家将的速度越来越快,在街上蹄声如雷鸣一般。百姓们跌跌爬爬,早就躲得干净,队伍越走越是顺畅。

  李元吉回头对自家兄长得意一笑:“大郎,你就是太好人了一些。才让二郎欺负到头上。不然就凭二郎,哪里能和你争?”

  李建成哼了一声:“都是一家弟兄,说这些话做什么?此刻正要兄弟同心,辅佐父亲做出一番事业来。别平白无故闹了生分!”

  李元吉哈哈一笑:“你是世子,注定说不了人话,什么都得藏着。兄弟我不和你争!”

  两兄弟谈谈说说,唐国公河东留守官署,已在眼前。

  入晋阳以后,唐国公并未占据原来郡守的衙署,以自家一处产业,做了留守官署。

  八柱国家业,遍及整个大隋,通都大邑,在在皆有。只有专管家族产业的令史,才弄得明白。

  此间原来是东魏一名重臣的官邸,被赏赐给李家。多年空置之后,终于派上了用场。

  在晋阳城中不比乡间庄园,这官邸也并不甚大,门脸甚而有点窄隘,虽然经过整修,但仍然显着陈旧。

  唐国公僚属几次请他搬入晋阳宫中,都为唐国公所婉拒,作为儿子,也只能由着父亲了。

  此刻在官邸前面,拴马桩上已经拴着了十几匹坐骑,十几名家奴家将模样的人,正在拴马桩前等候,低声说笑。

  李元吉少年眼快,在李建成耳边低声道:“晦气!怎么十七姐也在?她和二郎可是关系甚好!父亲又疼爱她,有她在,不知道又生出什么变数来!”

  李建成脸色也沉了下去,转眼这点郁色又收了起来。淡淡一笑:“军国大事,哪是女儿家能左右的?不妨事!”

  第一百八十九章 逐北(三十八)

  唐国公李渊,子女众多,尤其在女儿上面更是惊人。驻节晋阳之时,已经足足有了十九个女儿,最大的几个已然嫁人,配的自然是门阀世家,小的还还被奶娘抱在怀里。

  但凡家族聚会之际,莺莺燕燕涌动,李家家宴有如众香花国一般,衣香鬓影环佩叮当,这世家气派,简直无以复加。

  唐国公对子女一向宽厚,又是以武立下家门,对女儿拘管没有南方那些世家那么多臭规矩。家中之事,女儿们也能插上一手。成年的女儿们也能自己养着门客家将。当年在洛阳长安,现在在晋阳,李家女儿出行,那仪仗威风,不比世家男儿差什么了。

  今日来到唐国公府邸的,正是家中大排行第十七的女儿李嫣,虽然为侍妾所生,但少有英气,性子开朗,在李家以侠女之名著称。唐国公疼爱这个女儿就不用说了,在李家家族中,还另外有一个大靠山。

  建成虽然是世子,但是在这一代中,说话最管用的并不是他。而是家中大排行第三,女儿中岁数最长,现在嫁于巨鹿郡公长子柴绍的李秀。

  唐国公公务繁忙,李家什么事都要他自己支撑。而发妻窦氏身子骨又不好。家中这么多子女,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李秀操持,兄弟姊妹惹出什么事来都是李秀照料。加上李秀也是窦氏所出,嫡传血脉。连李建成在李秀面前都要退避三舍,从来不和这位三妹争竞。

  李秀对自己这个十七妹也是百般疼爱——两人都是爽朗有侠气的性子。当年在家中主持家事的时候就对李嫣偏心,后来出嫁了也留下一句话,李嫣受了委屈,她就从长安赶回来给李嫣出头,惹着李嫣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她都要收拾!

  要不是李嫣不是那种骄横不讲道理的性子,凭着这两重保护伞,就能在李家当中横行霸道!

  李元吉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对着自己二哥都能顶硬上,见着十七姐也是老老实实的,从不敢在十七姐面前惹事。李建成也花了一番功夫笼络自己的十七妹,但是李嫣偏生却与二郎李世民交好,李建成也只能罢了。

  今日突然在唐国公府邸前看到李嫣的车仗,自己要进言的事情却是将李世民在这紧要关头打发出去,李嫣到时候透露出去,岂不是平白多生出一番波澜?

  李元吉看着李建成神色,只要李建成示意暂避,他马上掉头就走。

  李建成沉吟一下,最终还是下令:“下马,遣人通传门下,儿臣建成,拜会父亲,有要紧军情禀报。”

  自己毕竟是世子身份,所进言的又是堂堂正正军国之事。纵然有点私心,但是二郎为父亲辛苦一遭,又能如何?二郎就算知道,还不是得受着?至于十七妹要是闹腾一番,自己不吭声也就是了,在妹子面前受点委屈又能如何?十七妹再是受宠,也做不了世子!

  锦衣家将闻令立刻翻身下马,入府邸门下通传。李建成和李元吉也下马,就在门前等候。

  门下祝吏自然不能让世子等候,立刻迎了出来,将李建成引入内。

  李建成也不让门客相陪,只是和自己弟弟元吉两人,在门下祝吏带领下一直而内。

  这唐国公在晋阳府邸,虽然格局不大,但也是相对而言。前后也足有十五六进深浅。外间有六军鹰扬府军士值守,三进以内,则尽是锦衣家将值守。虽然家将,也是顶盔贯甲,仪刀仪戟雪亮。

  陇西李家以武而得柱国,现下更有化家为国的指望。府邸之中,绝没有半分阴柔气,尽是森严军法治家。一切陈设俱都朴素,但这强悍之姿,却显露无遗!

  建成元吉一路行来,这些值守军将都平胸行军礼,一路都听见甲叶碰撞之声不断。门下祝吏引至三进就停,然后就是国公府内史接住,引至内院门口,又是王府家令接住,穿行内院之间。一直引至内院中一个小小花园处,这才是唐国公李渊的居停之所!

  整个唐国公府邸,都是陈设朴素,只有这小小花园,苦心经营了一番,俱都是江南风物。

  李建成知道,自己父亲外间从来是北方豪门的做派,喜武事,外粗直。其实对江南风物极其喜爱,每间常驻的宅邸都会花大气力整治出一个纯然江南风物的所在。只是从不在此见外人。

  什么事情都模仿父亲的李建成,自小也养成了这个习惯,世子府邸俱是南风。只有二郎李世民则是典型的北方男儿,对江南这些小巧玩意儿从来都瞧不上。

  李建成在一处花厅前收拾了一下身上仪容,这才和元吉一前一后走入花厅之中。

  花厅轩敞,临于水上。夏日可以打开四下窗户,仿佛置身水乡之间。如今冬日,每扇窗户都用织锦遮挡。房中更设下了不少紫铜火盆,火盆中蜀中竹炭燃得旺旺的,里面还加了点龙涎香,置身其间,这香气有提神醒脑之用。

  花厅上首,一名少女坐在胡床之前的锦凳上,她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大眼琼鼻,正是一个出色的美人,一双黛眉斜斜上飞,又有一种别样的英气。

  少女穿着大翻领的胡装,窄袖收腰,腰间是一条猪婆龙的革带,未曾配香囊,只有一面碧绿的玉佩。坐在那儿也是英姿飒爽。

  见到建成元吉到来,不等他们开口就跳了起来,笑着招呼:“大郎,小元吉,你们来啦!”

  少女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白牙,再没有什么笑不露齿的含蓄,颊边浅浅一个梨涡,又平添了几分女儿家的娇媚。

  建成心下叹息,李家女儿以美闻名,真正最出色还是这个十七妹!只是素来好作男装,浑然不以自己美貌为意,真的可惜了!

  胡床之上,则坐着一个方面大耳,不怒自威的老年男子。五十岁开外,束得整齐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也是大翻领胡装,窄袖收腰,腰间则是一条玉带。

  这正是八柱国之后,大隋唐国公,负天下之望的顶尖豪门世家代表,被公认为最有可能争夺天下的河东留守李渊!

  李渊之名,震慑北方。长安监国杨侑,日日担心于这位唐国公什么时候打过来。远在江都的大业天子,同样关注着他的动向。北方群雄,人人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都会为李渊每一动作而调整自己的应对之策。王仁恭在马邑竭力挣扎,也是为了能稍稍牵制一下李渊,让他不要那么顺畅的获得关中之地,这样他才能稍稍有点机会!

  但是此时此刻,李渊看着自己几个儿女,却笑得一脸慈祥。更不用说今日还特意为了配合女儿,穿了一身亲子服装了。

  在自己家族之中,李渊从来是一个慈祥的好家长。

  李建成朝妹子点点头,肃然朝着李渊行礼:“孩儿建成,见过父亲。”

  第一百九十章 逐北(三十九)

  李渊笑吟吟的抬手,示意两个儿子在下首坐下。

  李建成规规矩矩跪坐在坐席之上,姿势完美至极。在父亲面前,顽劣惯了的李元吉也老老实实,不言不动。

  只有李嫣,坐在锦凳之上,一双妙目闪动,看看兄长,再看看弟弟,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渊笑道:“今日不是听闻大郎你在晋阳宫设宴,招待手下。本来料想当是竟夜高会,怎生早早就回返了?”

  李建成沉吟一下,看看李嫣,并未开口。

  李渊一摆手:“都是自家兄妹,还有什么事不能当着说出来的?任何时候,一家人都是最靠得住的,平白闹这些生分做什么?大郎你这般作态,要是嫣儿觉得受了委屈,叫回你三妹来,你可受得了?”

  李渊这番话带着笑意说出,再是慈祥不过。李嫣却哼了一声:“有啥受屈的事情,我自己就寻上门去,犯不着三姐出面!李家女儿,受了委屈,绝不过夜!”

  一边说李嫣还朝李元吉比了一下小拳头,吓得李元吉缩了一下脖子。在这位十七姐面前,他的性子半点也使不出来,也算得是一物降一物了。

  李建成又沉吟了一下,终于开口:“今日收到肇仁传来文书,刘武周已然起兵,袭破神武。王仁恭不支,请兵于河东,愿河东兵一旅,半入善阳,半屯开阳,以为王仁恭所部支撑。兹事体大,特来回禀父亲,请父亲示以方略。”

  李嫣一下瞪大了眼睛,这可是个大消息!父亲起兵,担心的就是这个王仁恭,因为马邑郡的牵制,说不定过完这个冬日,都不见得能成事。却没想到,突然间传出这样一个变数!

  李渊神色不动,缓缓点头:“肇仁同样也有一份文禀,送到我这里来了。得知这消息,差不多和大郎你同一时刻,正想琢磨一番,这小十七又闹上门来,扭着我也要一支鹰扬兵给她练练,我怎么能答应,这丫头就歪缠着不走,我正也头疼呢。”

  李建成吸口气,默然点头。

  刘文静文禀,一传到李渊这里是为公,他是唐国公属下。二传到自己这里则是为私,他基本算投于李建成门下,为谋主一流,门下回禀主上,也是天经地义之事。在这个世家当道的时代,刘文静这般做是天经地义,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李渊也不会责怪刘文静这般举动。

  李渊笑着继续说了下去:“我们拿这王仁恭没办法,忌惮他的马邑鹰扬府精兵,却没想到,刘武周以云中一隅之地,四千饥疲之卒,却能做出这番事情来!还有那拿下神武的大将,叫什么名字来着?”

  李渊目光转向李建成,李建成轻声回答:“叫做徐乐,先擒王仁恭之行军总管张万岁,再一举破神武,最后还让王仁恭大军奔溃,兵锋直逼善阳。”

  李渊击掌:“这些人物,怎么都出在刘武周手下了!去岁大战,那个尉迟恭也是勇毅非常,天下一流的斗将!我们怎么就没赏拔出这些人才来!”

  李嫣今日前来,真的只是找父亲歪缠,想得一支鹰扬兵,为自家护卫,平时也可以指挥他们奔走逐猎为戏,到了父亲起兵,有这么一支人马,自己死乞白赖的跟着父亲上阵,也多了几分指望不是?

  虽然现在在父亲身边,算是最得宠的女儿之一了,但李嫣还是常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满心思都是建功立业,做出一番事业来,至于选夫婿生孩子。李家十七女半点兴趣也没有。还有什么男儿,能超过自己父亲?超过自己果敢勇毅的二哥?连自家三姐都比不上的男人,李家十七女可是眼角都不会扫一下!

  结果突然大郎来拜,和父亲说起马邑郡战事。又冒出一个什么徐乐,居然有这般功业。李嫣灿若晨星一般的大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双手一合:“父亲父亲,这徐乐是哪儿人?哪家的子弟?父亲能不能把他收到麾下?”

  李元吉跪坐在下首,低低哼了一声,满满的不服气。可是李嫣哪里去理这个小毛孩子?

  李渊宠溺的看着自家十七女,摇摇头:“我哪有这个福分,虽然恨不得收天下英雄与囊中。但是你爹爹我福薄力弱,也只能看着眼馋啊。”

  李嫣哼了一声:“那是他没机会见着爹爹,不然一定死心塌地为爹爹效力!”

  女儿这记马屁拍得好,李渊顿时满脸笑意。这慈父味道,简直要满溢出来了。

  李建成看见话题生生给李嫣带歪,无奈的咳嗽了一声。李渊这才反应过来:“大郎,你对此事有什么看法?你手底下颇有几个出色的谋士,那个南来的谢家子,也是个精明人物。当是商议了一番,再来寻我回话的罢?”

  李建成沉稳点头:“的确是商议了一番,儿子觉得,这数千兵马,必须派出。有这些人马在,当能看住马邑郡双雄,河东大军,择期就能起行。而当马邑双雄两败俱伤之际,还可趁便收马邑精兵于麾下,有此精兵相助,父亲事业,当是如虎添翼。”

  李渊缓缓点头:“肇仁也是这么个意思,某仔细想想,也觉得颇有道理……不过肇仁文禀之中,是建议大郎你提兵而入马邑,大郎以为如何?”

  这一句话,便问到了关键处,虽然仍然是满脸慈祥的笑意,但是李渊眼中精光,却在这一瞬间中,逼在自己儿子身上!

  李建成情不自禁的将脊背挺得更直,认真答复:“儿子觉得,当以二郎领兵入马邑,坐镇方面。”

  李渊立即逼问了一句:“为何不是大郎你亲去?”

  李建成毫不犹豫的回答:“儿子当辅佐父亲直入长安,匡扶帝室。如此大业,儿子岂能须臾轻离父亲身边?”

  这些回答,却是谢书方所建言。李建成向来被父亲说性子柔缓,此时此刻,就要显露当仁不让之态!

  李嫣也一下站了起来:“为什么是二郎?”

  李建成看着自家妹子,一字字回答:“因为二郎也是父亲儿子,当得为父亲独当方面!”

  李渊一下垂下眼皮,半晌不语。花厅中一下就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屏住呼吸,等待李渊的决断。

  最终李渊却是挥挥手:“兹事体大,容某再想想也罢。反正王仁恭一时半会也垮不了,不差这几天时间……”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建成只能起身:“一切但凭父亲决断,儿子奉命唯谨。这便不打扰父亲休息了,儿子告辞。”

  李嫣也跳了起来,朝着李渊行礼下去:“我也不歪缠爹爹了,这也回家!”

  李元吉哼了一声:“是去寻二郎罢?”

  李嫣瞪了他一眼:“我去寻谁,由得我自己,爹爹都不管,你多嘴个什么?”

  李建成喝止住李元吉,对李嫣道:“十七妹要是去寻二郎的话,和他说一声。父亲若是让他坐镇马邑方面,这是重任。此时此刻,必须兄弟同心,为父亲大事效力。”

  李嫣一笑:“大郎,妹子还能不明白你的心思?”

  李建成苦笑一声:“我还能有什么心思了?”

  李渊终于受不了挥手:“好好一个午后难得清闲日子,几个儿女一来就吵得受不了!都走,都走!让某落个清净!”

  李建成顿时闭嘴,规规矩矩朝父亲行礼。李嫣撇撇嘴,也行礼下去。心下只是嘀咕。

  “都是世子了,还这么小家子气,非得将二郎打发出去。我就不平,非得给二郎争一下!”

  第一百九十一章 逐北(四十)

  十余名骑士,穿行于雪原之上。

  塞外一旦进入冬日,这酷烈环境就一日胜过一日。气温在不断下降,从北而来的通古斯草原上的寒风,不断席卷而来。大雪一场连着一场,将整个天地,都变为冰封的世界。

  不过在云中之地,由于四面群山挡住了寒风吹入。气候稍微比塞外草原好上一些。由此而来,到了桑干河谷一带,经过重重山脉进一步削弱遮挡,这天候又要更温和一些。

  在这些地方,军马还能勉强活动。史书记载,还是有零星冬日滴水成冰的季节,两军会战的记载。

  但是群山遮挡之外的塞外草原之上,却绝无冬日在漫天寒风大雪之中,草原骑士大举出动南侵的举动。

  这都是因为汉家先祖,将东亚大地上,最为适宜人类生存繁衍的所在,全都占据下来的原因。都是先祖留给后辈最为宝贵的遗产。

  汉末以降,世家高门自相残杀,这东亚膏腴之地,引得异族大举入侵。汉家文明,不绝如缕,但最终还是艰难的击败同化了一个个异族政权,建立了大隋。但是短短数十年时间,大隋又因为世家高门内争,分崩离析,谁也不知道,再接下来的大乱当中,还要经历多少内耗削弱,汉家文明能不能再守住这片祖宗遗留下来富饶之地!

  这十余名骑士,正是徐乐一行人。

  玄甲骑和梁亥特部已然汇合,徐乐的班底已然聚集一处,暂时摆脱了危险。但是这近千人马,如何能长久呆在野外。必须要有一个落脚的所在。而徐乐的目标,也不仅仅是生存下去,自己必须还要咬住王仁恭不放,直到最后报了爷爷被杀之仇!

  到得野狼谷之后,徐乐立即就选了一支精干队伍出发,去云中城和刘武周接触。投向刘武周是唯一选择,但也不能傻乎乎的将上千人马就这样带过去。有了这样的实力,还有击败王仁恭的功绩打底,可以好好的和刘武周商量一下投效的价钱了。

  要是只是徐乐一人,徐乐是真无所谓。在刘武周麾下合则效力,不合则骑着吞龙拍拍屁股就走。但是现在有近千手下,还有老弱妇孺在其中,徐乐必须最大程度的保护他们的安全和利益!

  一路而来,徐乐在马背上不时皱着眉头沉思。

  这真是一个挺重的负担啊……

  至于是不是一直在刘武周麾下效力,这徐乐也没有想好。带着近千人马一路迁徙而至中原,想想都是一件极其繁难的事情。可是不到中原,如何查明自己的身世,了结爷爷未了的心愿?

  跟随徐乐的,除了韩约之外,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玄甲骑和梁亥特部强悍战士,宋宝这次说什么也要跟上,和徐乐疏远了一段时日,回来就见到徐乐班底膨胀了许多。宋宝自然有一种危机感,将原来冒出的别样心思深深藏在了心底,仍然是一副忠心效命的模样。徐乐也无可无不可,将宋宝带在了身边。

  除了他们之外,还多了一个小步离。徐乐也不知道步离怎么又黏上了自己。但是小丫头愿意走动一番,也就由着她。而且步离也不是自己要去分心保护之人,不是闯千余越大营那种凶险万分的举动,有人想伤到小步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一路之上,玄甲骑战士和梁亥特部精锐,谈谈笑笑,途中也颇不寂寞,天候虽寒,积雪虽深,但是对于没有辎重拖累和妇孺要保护的精悍男儿而言,也视若等闲。大家都盼望着到了云中城,亮出徐乐名号。

  打下神武,大败王仁恭的乐郎君来投,云中城上下,还不得摆队相迎,刘武周亲自来接,将大家奉为上宾?这般场景,一路上这些骑士都设想了无数次。这路也赶得越发有精神,从野狼谷到云中城正常六七日的路程,硬生生提前一日,就已经来到了云中城左近!

  徐乐一行人,来到一个高处,放眼过去,难得晴日好天候之下。云中城不高的城墙已在眼前。

  城墙之外,矮山军寨防线依旧。军寨防线和城墙之间,则是一排排鱼鳞般地窝子组成的营地,正是大量云中百姓冬日附廓而居的营地。隐隐已经看见不少人影在活动,正是一派安宁祥和的气氛。

  徐乐仔细打量了这云中城景象一眼,微微有些感慨。上次来到此间,自己不过初出茅庐,还不知道天高地厚,身后还有徐家闾这样一个家园存在。

  这次重来,已经物是人非。自己还负担着近千人的命运。而在未来等候自己的,更不知道是什么。

  也只有一步步走下去,不管什么样的艰难险阻,一头撞上去就是!

  徐乐回首,对着手下招呼一声:“走,先去和刘武周手下打个招呼!”

  韩约策马而上,紧紧护卫在徐乐身侧,而另一侧,步离自然而然的就站定了位置。徐乐一抖缰绳,吞龙长嘶一声,已然撒开马蹄,向着矮山上军寨疾驰而去!

  ……

  城外百姓,从地窝子里钻出,开始了新的一日。

  冬日附廓而居,虽然安稳,也能混个半饱。但日子长了,委实有点无聊。

  一群群百姓聚集在营地当中,袖着手谈天说地,有人在寻摸吃食。所说的话题这些日子来已经翻来覆去嚼过了不知道多少遍,大家都有些懒懒的。想着这样日子还要维持两三个月,忍不住就更有些打不起精神来。

  还有的人出地窝子走了一遭,打着哈欠就要钻回去继续睡觉,虽然云中城保证大家度冬食物供应,但是也就是半饱而已,说话闲晃都费精神,到不了饭点就饿得慌,还不如睡觉能多撑一阵。

  只有孩子们还在不停的嬉笑打闹,一大早就精神十足。

  在孩子的嬉笑笑闹声中,一名百姓突然一擦脸上冻得亮晶晶的鼻涕,指向南面:“瞧,那里有动静了!”

  众人向南面望去,就见控扼着通路的矮山上一处军寨,正旗号翻飞,向着城墙传信。

  城墙之上,认旗也翻动起来。更有几名传骑,从矮山军寨而出,飞也似的直驰过来。

  这些传骑都将马速提到最高,顾不得冬日马匹掉膘严重,要爱惜马力,不多时候就直入城下。城门也轰隆打开,将几名传骑接了进去,接着就是调兵的号角声响起!

  百姓们这下打起了精神,他们都识得号角声,这不是发出全城戒备的警讯,而是调人马出城的号角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下闹出这么大动静!

  更多百姓从地窝子里涌出来,凑近城墙想看个究竟。而维持每个营地秩序的恒安鹰扬兵也都出了各自卡栅窝棚,开始维持秩序。人群之中乱纷纷的全是议论之声,都在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安静的城外营地,一下就喧嚣起来。

  不多时候,城门大开,居然是大队恒安甲骑迎了出来。冬日马匹掉膘实在是厉害,恒安甲骑等闲难得出动。但是现在,居然拉出了这样一个阵仗。

  更要紧的是,这些恒安甲骑,簇拥着的是刘武周的旗号!

  居然是刘武周亲出!

  百姓们互相打听,问来问去,就一个意思。

  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一百九十二章 逐北(四十一)

  这一次出队,虽然事起仓促,但是涌出城门的恒安甲骑足有百余骑之多,且人人披挂整齐,各色装备齐全,就是一副随时能拉出去打仗的模样。

  只是这个细节,就可看出恒安鹰扬府在刘武周的率领下战斗素养之高。

  冬日没有敌情威胁,但恒安甲骑还是闻召即起,短时间就披挂整齐,拉出来就能上阵。而每人坐骑都几乎没有掉膘,还是显得油光水滑。可以想见在将养坐骑上花了多少工夫。

  一匹马一天食量抵得上十个人的开销,加上随时备战的花费,冬日几万依附于恒安鹰扬府百姓的接济。可以说刘武周将自己每一滴财力,都花在了手下和百姓身上。就这样苦苦的将局面维系了下来,同样还保持着恒安鹰扬府的战斗力!

  这百余骑恒安甲骑带队将领,却是两人。一人就是尉迟恭,还有一人就是苑君玮。

  尉迟恭虽然也披挂整齐,黑着一张脸坐在马背上,单随身兵刃就只带了一根铁鞭。约束指挥着队伍。坐镇在中军,拱卫在刘武周身边。

  而苑君玮却是一马当先冲在前面,披挂一身札甲,札甲内还有锁甲,整个人穿得鼓鼓囊囊的。兜鍪护颈铁鞋一应俱全。马前得胜钩横着长槊,腰间悬着两柄直刀。鞍侧左边是弓矢,右边是马战铜锤。丫丫叉叉得有如一个活动武器,满脸俱是兴奋神色,一副要拼命厮斗一番的模样。胯下战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兴奋求战之意,出城之际就不住低声嘶鸣,蹄子落下都重重的,仿佛面前就是敌人大阵,也会驮着苑君玮一头撞上去!

  被百余名恒安甲骑簇拥着的,就是刘武周。刘武周只穿了一身皮袍,戴着皮帽。朴素得有如一个老牧人一般。被上百杀气腾腾的恒安甲骑簇拥着,面无表情,紧紧抿着嘴唇,神色阴郁得似乎要滴下水来。

  这百余名恒安甲骑出了城门,越过羊马墙,向两边延展开,摆出个雁翅状的阵列,将刘武周和尉迟恭捧了出来,而苑君玮就在队伍最前端。满脸兴奋,向远处眺望而去。

  刘武周背后城墙之上,这个时候也上来了大队步卒,人人穿着半甲,背负弓矢,竟然是数百射士。在城墙上亲自坐镇的又是苑君章。

  这些射士在城墙上站定,苑君章微微摆手,早有军将挥动小旗,数百射士整齐的摘下步弓,拿在手里,守住一个个垛口,将羽箭从箭囊中取出放在垛口后箭巢之中,只等着进一步的号令。

  如此阵仗拉出来,顿时惊动云中城内外!

  附廓百姓,拼命朝着这边涌来。大队本来就在城外值守的恒安鹰扬兵也全部出动,维持秩序。

  一时间雪原之上,不知道多少人朝着这里奔走而来,卷起雪尘飞舞,到处弥散。而恒安鹰扬兵声嘶力竭的维持秩序之声,也在此起彼伏的响起。

  幸得云中之地属于军府治下,所有青壮男子百姓农闲时候都要接受军事训练,有一定的纪律性,虽然成千上万人都在朝这里围过来,但仍然没有冲撞刘武周他们的队列。还能大致按照村社站成一团一簇的,只是等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每个人都在互相打听,甚而寻着维持秩序的那些恒安鹰扬兵动问,乱糟糟的就是一个问题。

  怎生突然拉出这么大阵仗,但又没有全城发出警讯,让大家戒备。刘鹰击到底想做什么?

  清朗冬日之下,云中城外,雪原之上,万千云中军民猬集,黑压压的人群上每个人喷出的白雾盘旋缭绕,竟然就是一副最为壮观的景象!

  冬日太阳,此刻正到头顶,天地间一片通透,雪原反射阳光,耀人眼目。一只苍鹰在头顶飞过,陡然一声鹰啼,清亮高远。

  矮山军寨防线处,其中一个军寨打开寨门,数十骑士涌了出来,簇拥着一小队人马,朝着这里弛来。

  云中城下人潮骚动起来,每个人都竭力伸头踮脚,在耀眼雪光之下眯着眼睛,想早点看清到底来的是什么人物,一下就惊动了整个云中城!

  队伍卷起雪尘,越来越近,人潮之中原来嘈杂的声音都低落下去,直到雅雀无声。每个人好奇得都快要爆炸了。

  突然之间,不知道是谁,最先大喊一声。

  “是乐郎君!是那个乐郎君!乐郎君来投刘鹰击!”

  被恒安鹰扬兵簇拥的那一队人中心处,一名骑士猿臂蜂腰,剑眉如漆。不是在云中城闹出了天大事情的徐乐还能是谁?

  更不必说,这位乐郎君在离开云中城之后,在马邑郡又举兵起事,袭破神武,打得王仁恭狼狈不堪!

  马邑郡中传得纷纷扬扬,说徐乐已经是刘武周麾下大将。但在云中城,同一军府,大家都是熟人,哪里都打探得到内情,刘武周也向来不以谎言欺人。

  云中城内外都知道徐乐接了梁亥特部族长之位,并没有归于刘鹰击麾下。却不知道怎生又出现在了神武一带,将王仁恭麾下军马打了一个落花流水。

  这可是帮云中军民狠狠出了一口恶气,大家也都传言,这位乐郎君必然来投刘鹰击。刘鹰击得此大将,王仁恭的虎皮也被戳穿。必然会点兵南下,拿下马邑郡。大家不用再忍饥耐寒,背后有人捅着刀子还要抵御突厥。大家这些忠心耿耿追随刘武周的军民,吃够了苦头之后,这出头的日子也终于到来了!

  这一切,都是这位乐郎君横空出世之后,所带给恒安鹰扬府上下军民的转机!

  人潮之中,欢呼声接二连三的响起,然后就汇聚成一片。只是乐郎君三个字而已。

  徐乐上一次来,就是云中城的风云人物,现下重临,这声势更过于上次十倍!

  徐乐一行人,在欢呼声中,来得近了。云中百姓可以清楚的看见,乐郎君身侧那些手下,都是满脸喜色,有人还在对着云中百姓马上抱拳拱手行礼,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而徐乐本人,只是嘴角含笑,神色宁定,目光牢牢的落在刘武周身上。

  刘武周也看着徐乐,抿紧了嘴唇,脸上半点神色变幻也无。

  徐乐这一行人,在刘武周大队数十步开外停下。就有军将翻身下马,要向刘武周禀报。

  徐乐部下每个人也都看着他的身影,只要徐乐翻身下马,他们也都跟上,向刘武周行礼。

  而刘武周也必然会欣然接纳徐乐来投!

  刘武周在这个时候开口,语声如铁:“将徐乐拿下!”

  苑君玮等的就是这一刻,怒吼一声,猛踩马镫,战马长嘶冲出,马槊在手,直指徐乐!

  第一百九十三章 逐北(四十二)

  所有人都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一幕发生。徐乐麾下那些玄甲骑,更是目瞪口呆,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王仁恭与刘武周如此死敌,徐乐带领大家追亡于善阳城下,逐北而奔刘武周。满以为刘武周将倾心接纳投效义士,却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副场面!

  逐北来投,逐个屁的北!

  苑君玮马槊颤动,借着马势,狠狠一槊扫来。

  当初在云中城内,苑君玮惨败于徐乐手中。那是双方都未曾披甲,要提防自己负创受伤。加上苑君玮的确承认自己本事不如徐乐,那一场失败,苑君玮几乎将自己声名全都丢光了。

  这些时日,苑君玮在云中城内蛰伏,忍受着别人异样的目光。无时无刻,不想一口水把徐乐给吞了,好把场面全找回来。

  偏生徐乐一路风光无限,破千余越大营,擒张万岁,成为梁亥特部族长。离开云中城之后,好死不死,居然给他袭破了云中城,击败王仁恭大军。名声震动整个马邑郡!

  苑君玮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连王仁恭一并也恨上了。王仁恭你好大声名,麾下号称精兵过万,却跟泥捏的也似,早知道我苑四就向刘武周请一旅兵,打进善阳城将你这家伙擒于马下,哪轮到徐乐逞这个威风!

  徐乐和王仁恭打成这样,除非离开马邑郡,那么徐乐只能投向刘武周。想到这个苑君玮就觉得跟吞了十几只活苍蝇也似。要是在云中城内,日日看到徐乐耀武扬威,得刘武周重用,他还不如一剑抹了脖子干净。

  云中城内,有一段时日,扰攘议论都是徐乐来投之后,恒安鹰扬府该是何等样一个局面。那些时日,是苑君玮在云中城内最难熬的时刻。

  苑君玮认认真真考虑过,到那一日,自家干脆不告而别,一弓一马,到处浪迹天涯算了。哪里死了哪里就埋,反正马邑男儿,不能受这个屈辱!

  但是在恒安鹰扬府内部,这风向却转得很快。本来兴致勃勃的那些军将,突然之间对这个话题就谈得少了。传来风声,似乎是刘鹰击在某些方面,甚是恶这乐郎君。但不管谁去问刘武周,刘武周都避而不答。苑君玮也曾向自家兄长打听,苑君章也只是说这不是他该知道的事情。

  摸不着头脑的苑君玮,这段时日过得实在有些煎熬。直到今日,刘武周突然召集当日轮值的恒安甲骑,随他出城。苑君玮正是轮值军将,得知是徐乐到来,刘武周出而准备将其拿下之际。苑君玮也顾不得问到底是为什么刘武周要翻脸擒下徐乐了,赶紧给自己套上两层重甲,各色兵刃都挂上,再挑了一匹将养得最好的战马,率先而出。无论如何,今日要把自己失去的都讨回来!

  今日交锋,徐乐未曾披甲,这在马战上,就少了七八成的威风。苑君玮两层重甲能吃得住几记兵刃所伤,徐乐却连一下都挨不得。就算是老着脸皮,也要将这什么乐郎君打落马下!

  短短距离,健马一纵便到,马槊带着风声,就这样横扫而来!

  在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反应不及之际,徐乐却是最先动作的。

  原因无他,徐乐从来没将刘武周看成宽仁大度的上位之人。爷爷对刘武周那句鹰视狼顾的评价,徐乐从来都牢牢记在心中。

  现在自己负担着上千人的命运,还要了结爷爷未了的心愿。外表虽然不大看得出来,但任何时候,徐乐心中都牢牢的绷着一根弦!

  不论在任何情况之下!

  一声脆响之下,徐乐已然拔出直刀,向外一荡,正正砸在马槊槊脊之处。苑君玮为了扩大攻击范围,马槊握法是前七后三,重心本来就有点靠前,这一刀位置砸得精准,原来横扫的槊杆顿时就沉了下来,眼看就要在地上掘出一条雪沟。

  苑君玮不敢和徐乐错镫,这小子手脚贼快,错镫之际谁知道会来什么阴的。自己长兵刃给砸下去,换短兵也来不及。只能用力一掰镫,战马长嘶一声,哗啦啦就横排两步,再调转马头又转回去,准备盘马再来一回合。

  韩约和步离两人最先反应过来,韩约怒吼一声,已然持盾上前。步离更是要直撞向苑君玮,准备飞身而起抹他咽喉。要不是刘武周在重重护卫之下,步离说不定两把匕首就冲着他去了!

  徐乐陡然大喝一声:“都别上前,刘鹰击面前,我与苑四公平一战!槊来!”

  拜见刘武周,徐乐马上没有配长兵刃,这个时候一名玄甲骑扬手就将一杆马槊掷来。徐乐不回头一把接住,微微一点马镫。吞龙长嘶一声,已然后腿发力腾跃而出。徐乐槊杆夹在腋下,前六后四,不曾披甲,就准备硬碰硬的和苑君玮撞上一下!

  苑君玮已然圈马回头,再度点镫,同样夹槊腋下,前六后四,也红了眼睛。今日不是徐乐死,就是自己亡!分出个死活也罢!

  两马长声嘶鸣,就要会合之际。一道黑影挂着猛恶风声,在两马之间疾掠而过。然后重重砸在雪地之中,斜斜插入。雪尘飞溅而出,笼罩四下。

  落在地上的,正是尉迟恭单手足有十一斤重,跟一块铁坨仿佛的铁鞭!

  铁鞭飞过,苑君玮胯下坐骑下意识的就长嘶人立而起,苑君玮双腿牢牢夹住坐骑,哪里还顾得上将马槊递出去?

  而徐乐也一扯缰绳,不趁势一槊捅上去。吞龙给扯偏了脑袋,不甘的嘶鸣着,横排几步,这才停了下来。徐乐单手一摆马槊,大声问道:“还打不打?”

  这一切发生,都如电光火石一般,万千围观的云中百姓,这才反应过来。当下就是一声大哗,如惊涛拍岸。呼声之大,连夯土的云中城墙,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刘鹰击这是在做什么?刘鹰击怎么反而要拿下乐郎君?

  十余名手下,在韩约步离带领下已经跟了上来,兵刃在手,紧紧卫护在徐乐身边。韩约持盾,紧紧遮护徐乐。而步离眼神凶狠的环视四周,只是在每名恒安甲骑咽喉处打转。

  护送徐乐他们的数十名鹰扬兵,全都持起长矛,矛锋组成半圆,逼住徐乐这一行人后路。

  而在正前方,苑君玮已经控制住坐骑,粗重喘息着,一时间没打定主意,要不要再度上前。

  尉迟恭空着双手坐在马上,眼神冰冷,看着眼前一切。

  城墙之上,数百张弓抬起,弓弦半满,箭簇森寒。苑君章长须飘拂,紧紧抿着嘴唇,死死看着徐乐。

  而被恒安甲骑簇拥的刘武周,终于一提马缰,缓步而出。

  第一百九十四章 逐北(四十三)

  徐乐遇袭,云中百姓呼喊声有如山崩地裂一般!不少人还朝前涌去,一时间连维持秩序的恒安鹰扬兵都有些招架不住。

  马邑男儿,首重英雄。徐乐所为,不折不扣当得上英雄之名。而且对手都是云中城的敌人。如此英雄少年,逐北来投,怎能如此对待?

  这些生于边地的粗直男儿,不管是恒安鹰扬兵还是恒安甲骑挡路,都直涌过去。大哗之后,每个人几乎都在呼喊:“鹰击,乐郎君乃是英雄,不可如此!”

  就在这群情纷涌,云中城下有若怒涛翻卷一般景象之际。刘武周策马缓缓而出,所有声音在这一瞬,就戛然而止。

  每个人目光,都集中在刘武周身上。屏住呼吸,只等刘武周下一步决断。刚才鼓噪呼啸,仿佛不存在一般。

  刘武周虽然任恒安鹰扬府郎将之职时间并不甚长,但是抚循百姓,招募豪杰,苦战突厥,捍卫云中一地生灵,自己又不贪图享受,与百姓士卒同甘共苦,在云中一地威望实在已经臻于顶峰!

  只是这一出马,就是万籁俱寂。

  苑君玮一扯缰绳,恨恨的退了开去。而徐乐腰背笔直的坐在马背之上,神情平静,眼神毫不退让,迎着刘武周如剑一般的目光。

  刘武周和徐乐对视少顷,沉声发问:“乐郎君,你是了不起的英雄人物,这一身本事,也不知道是如何历练出来的。在这世道,凭着这身本事,不管投于哪一方,都必然会被视为座上宾,将来富贵,不可限量……但此次之事,你是真的做得差了……对不住我们马邑百姓!”

  徐乐淡淡一笑,剑眉微微扬起:“王太守之行军总管与突厥人勾结,欲献马邑与突厥治下。某擒张万岁以献鹰击,不知错在何方?千余越部,欲以强横手段压服九姓鞑靼诸部,投诸突厥。某单骑闯营,救出九姓鞑靼诸部贵人,盖达乌头,盖达黑果父子,现已在云中城内,为阶下囚,九姓鞑靼,莫在为患,不知某又错在何方?”

  徐乐深吸一口气,语声越发激越起来:“因某擒获张万岁之事,某返乡接长上离开王太守治下之际,马邑越骑来袭,荼毒村闾,某之长上,不幸身故。某愤而举兵,破马邑越骑,斩王太守之越骑营将。溃兵暴虐,欲屠神武。某又雨夜奔袭,破神武而戮乱军。不知某又错在何处?神武军民,有不堪王太守之酷烈,欲迁之北地云中。王太守挥数千精兵击之,某率数十骑断后,逆袭之下,王太守数千大军崩溃,某这才转身北上,集神武义民与梁亥特部,欲投效刘鹰击麾下,愿为刘鹰击死战,为公则保马邑一郡生灵,为私则报徐家长上之仇,又不知道某错在何处?”

  说到此刻,徐乐语声又是一转,渐渐低沉:“若说某有错处,也是借刘鹰击旗号以慑王太守,乱其谋算。贸然假借刘鹰击之令名,诚徐某之罪也!若刘鹰击以此论某之罪,则某不敢辞!”

  一番慷慨激昂话语,到这里收束得干净利落。

  受爷爷徐敢教导多年,文武双全之名,这可不是假的。这番话理辞气俱足,说得云中城上万军民,无不动容!

  城墙上数百射士,情不自禁的就松开弓弦,将箭镞垂向地面。苑君章铁青着一张脸,却并不喝止,只是摸着胡须,冷冷注视着徐乐身影。

  上百恒安甲骑,数百维持秩序的恒安鹰扬兵,只是看着刘武周。

  而百姓们,突然就有几个人抢前为礼:“刘鹰击,乐郎君有功无过!刘鹰击如此作为,是寒了马邑男儿的心啊!某等请刘鹰击收乐郎君为部下!”

  有人带头,则人人跟从。数千百姓如大风吹过一般纷纷弯腰行礼下去:“刘鹰击,乐郎君有功无过!”

  十余名玄甲骑和梁亥特部战士,立马徐乐身后,左顾右盼,一脸傲然之色,尤其以刚才上来得最慢的宋宝为甚。他嘴唇蠕动,似乎就想抢上前去,立马徐乐身侧,帮着乐郎君再敲敲边鼓,好生的跟着出一次风头。

  数千百姓行礼于前,刘武周看着徐乐,仰首一笑,再俯下首来,目光已然锐利如剑!

  “乐郎君,你知道某有四千精兵,为何不与王太守决裂?被逼到这个份上,泥人也有三分土性,打就是了,某这四千精锐,足可横行天下!某又为何一直忍气吞声?”

  徐乐目光一动,镇定摇首:“乐年少,实不知。”

  刘武周举手,在面前画了一个圈:“只因为某没有粮食!云中苦寒之地,养不起马邑这么多百姓!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入娘的饿得慌。某可以领兵南下,与王太守决战与善阳。但王太守麾下那一万几千马邑兵,打得过某也还罢了。打不过我的话你说王太守会做什么?”

  不等徐乐回答,刘武周已经一字字斩钉截铁的说了下去。

  “王太守会坚壁清野,会将四乡粮秣扫荡干净,聚重兵在善阳与某死扛下去!马邑郡已然屡经兵火,养两府鹰扬兵已经竭尽民间资财粮秣。再闹这么一出,是想让某看着马邑百姓饿死么?”

  刘武周抬手指着徐乐鼻子,声音已经近乎于厉吼:“你闹神武就闹神武,你打马邑兵就打马邑兵。打赢了全是你的本事,打输了死了也就干净。打某的旗号做什么?王太守只道某已然和他决裂,就要直击善阳。现下消息不断传来,王太守在这冬日,已经在四乡坚壁清野!抢夺杀戮之惨,你可知道么?你这举动,知不知道要在这冬日里,葬送多少马邑百姓?”

  “你知不知道!”

  所有人在这一刻,都悚然动容。刘鹰击赳赳武夫,一身功业,都是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却没想到,是如此的宅心仁厚,时时刻刻,都在以马邑百姓为念!

  云中城下,又陷入一片万籁俱寂之中,每个人望向刘武周的目光,又再不同。

  在这一刻,上万云中军民百姓,只有对这位刘鹰击的一片效死之心!

  人群之中,只有空着手站在后面的尉迟恭,嘴角微微一撇,转开了头去。

  刘鹰击这番话,说得好像这般僵持局面,能永远维持下去一般。没有徐乐,这马邑一仗,迟早也要打起来。到时候百姓遭的殃就少了?

  这般作态,不过是要收服这位乐郎君甘心效死而已。不知道刘鹰击又有什么谋算了。

  但愿这位乐郎君,能从刘鹰击的谋算中活着熬出来……

  自己反正命已经卖给刘武周了,将来命运,也和刘武周牢牢的捆在一起。有这位外表忠厚大度,内则精明凶狠的主上在,说不定能从这乱世中熬出头吧?

  尉迟恭抬首望天,头顶苍鹰盘旋,啼声高远。

  第一百九十五章 逐北(四十四)

  徐乐静静的看着刘武周,不言不动。

  这一番话,着实义正辞严,情理周密,慈悲之心,溢于言表。

  可刘武周真的是这么想么?

  纵然自己不搅闹这么一场,刘武周也必然要寻找破局的办法,不然他何必在云中城苦苦支撑到现在?真到两雄厮并之际,难道马邑郡百姓就能好过了不成?

  而且马邑这双雄僵持越久,给突厥人的可趁之机越多。等到秋高马肥,突厥人可以大举南下之际,那时候马邑百姓的酷烈境遇,才真正让人难以想象!

  与其这样,还不如早点让这双雄分出个胜负!

  就算是刘武周说的是真的,难道王仁恭兵马打上门来,自己就任他屠戮不成?难道看着神武城被溃兵抢掠屠杀,自己坐视桑梓之地就这样被糟践不成?

  王仁恭挥兵而击神武,自己甘冒奇险,去为刘武周试试王仁恭兵马成色,以为将来决战做准备,最后反倒收获一场大捷,又错在何处?

  纵然自己有借刘武周旗号举动,激化王仁恭和刘武周之间矛盾,迫得他们决裂,不得不都使出断然手段分出胜负。徐乐始终坚定的认为,马邑这场战事,早打比晚打好!

  别忘了,突厥始终在马邑之侧,虎视眈眈!

  刘武周这番话,将罪责都安在自己头上。不管刘武周的意图为何,又如何能动摇自己本心?

  不过是借着自己,收揽人心而已。而刘武周唯一可以恃而和王仁恭对抗的,除了四千精锐之外,就是马邑郡的人心!

  徐乐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自己是从来不肯低头之人。不过刘武周若是为了能击败王仁恭,借着自己再收揽一轮人心,那么也就由着他便是。

  或者是觉得自己太过桀骜,先打压一番再说?

  这刘武周啊,终究是格局稍微小了那么一些……

  男儿大丈夫,直道而行,何愁人心不归?男儿大丈夫,争天下之际,得英雄而用之,又在乎别人是不是桀骜不驯做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徐乐身上。似乎都在期待着徐乐做些什么。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似乎害怕在云中出现,就一路刚硬到底的徐乐,愤然与刘武周决裂。而这位马邑郡难得的少年英雄,最后却在这云中城下饮恨收场!

  而刘武周的目光,也死死落在了徐乐身上。情不自禁的捏紧了拳头。

  这位乐郎君,惊才绝艳。得而臣之,是每个有志天下英雄之梦想。但是此子实在太过于桀骜,不将他身上刺拔掉,不让他心甘情愿为自己效死力。总觉得这位乐郎君过于飞扬的剑眉,就如一把锋利的兵刃,总有一天会戳伤自己也似!

  自己挟大义名分,马邑百姓安危一番发作,这乐郎君到底是低头甘心效命,还是愤然而起,掉头便走?如果要走,自己是不是干脆就将他斩杀于这云中城下,免得为将来之患?

  徐乐回顾了一下身边诸人,用目光示意韩约步离两人退开一些。韩约迎着徐乐目光,最终咬牙退下。而步离似懂非懂,看着徐乐向她摇头,终究还是听话的退开了一步。

  徐乐策马上前一步,簇拥刘武周的恒安甲骑,忍不住都微微一提兵刃,队伍当中,如风拂水,一片轻轻的甲叶响亮之声。

  苑君玮更是握紧了手中马槊,裆劲微微下沉,随时都会打马直撞而上!

  徐乐看着苑君玮,露齿一笑。扬起马槊将手一松,噗的一声闷响,马槊已然落在雪中。

  徐乐接着就翻身下马,稳稳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刘武周马前,抱拳拱手弯腰:“小子年少,行事孟浪,多有错漏之处。然则小子与王太守之仇,不共戴天。还请刘鹰击原宥。王太守荼毒我马邑生灵,如此境地,刘鹰击若不挺身而出,则马邑百姓,还能指望谁人?刘鹰击实为我马邑之守护神!小子既然负罪,还请刘鹰击不弃,则小子当在刘鹰击旗下,愿为选锋,不辞锋镝,为刘鹰击扫平马邑一郡!”

  恒安甲骑的目光转向了刘武周,苑君玮的目光转向了刘武周,一直冷眼旁观的尉迟恭的目光也转向了刘武周。

  城墙之上,数百射士的目光,落在刘武周身上,苑君章手停在了胡须之上。而万千百姓,更是眼睛眨也不眨的只是看着他们的刘鹰击。

  徐乐部下,神色各异。韩约满面愤愤不平之色,步离一脸疏离,宋宝则若有所思。玄甲骑战士,则恨恨捏紧了拳头,一个个颈项上青筋贲突,却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这样的沉默,持续少顷。刘武周终于动了,摘镫下马。站到徐乐身前,伸手一把将徐乐身形扶正,重重拍了拍徐乐的肩膀。

  “男儿大丈夫,谁能没做过什么错事?知错能改就是好事。以后切不可孟浪行事,你是马邑难得少年英雄,凡事也要多为马邑百姓想想!但适才某的话也说得重了些。王太守毕竟是忌惮于某,才在马邑郡行此残暴手段,祸害一郡生灵。这责任,总不能让你全担下来。最后还是得归结到某一身之上!你既然来投云中,就安心效力,助某收拾这一郡局面。总要还马邑百姓一个安居乐业,某之性命荣辱,又何足挂齿!”

  刘武周语声慷慨激昂,声如铁石,直送入每个人的耳底。这一番话说出来,就代表恒安鹰扬府已经接纳了徐乐,而刘武周也正式和王仁恭对上了!

  周遭万千百姓,骤然爆发出一声欢呼,声震云霄!

  “恭喜刘鹰击得乐郎君效力!”

  “刘鹰击,带着咱们和王太守拼了罢!”

  “刘鹰击,这马邑郡就该是你的!”

  “刘鹰击,拼了罢!”

  万千百姓,群情激愤,纷纷朝着刘武周挥拳攘臂。刘武周却没多少激动神色,朝百姓们招招手,微微苦笑一下,翻身上马,抱拳又团团一礼,将手一摆,招呼麾下返城而去。

  而徐乐也翻身上马,也同样朝着百姓们团团一礼,紧紧跟在刘武周身后,弛向云中城内。

  城墙之上,苑君章不动声色,摆手下令,数百射士,静默无声的也退下了城头。

  苑君玮怔怔愣愣的勒马在侧,看着徐乐跟着刘武周就这样步入城中,尉迟恭策马从他身边经过,忍不住拍了一记苑君玮的肩膀。

  “苑四,等着和乐郎君做同僚罢!”

  第一百九十六章 逐北(四十五)

  靴声囊囊,在廊间回荡。

  一名穿着曲裾方领袍服的青年,正大步走在廊中。

  此间正是唐国公李渊二子李世民的居所,原来也是晋阳城中某位大户的宅邸。自从唐国公来后,这名有钱却无太高门第的大户,就将这宅邸让出,自己搬到乡间的庄园去了。

  这名青年,正是李世民的妻弟长孙无忌。

  在这晋阳城中,建成门下,高门子弟趋之若鹜。而传言唐国公将以一鹰扬府兵马置于建成麾下,三大鹰扬府都有军将私下拜访建成门下,拍着胸脯发誓,如果他们有幸置于建成麾下,当忠心效力,死不旋踵。

  唐国公是老好人也似的人物,而且很有点怠政的嫌疑。此时此刻就将诸多事物交给自己儿女们料理。而且唐国公岁数也摆在这里了,将来如果李家化家为国,那么大家要建立门阀,安享富贵,多半都是得着落在建成手里。唐国公是个宽容的人,这个时候还不赶紧示好,还等到什么时候?

  建成对这些高门子弟,也极尽笼络之事,处事稳重,礼贤下士,好处从来不吝于分润出来。

  唐国公入晋阳之后,原来大业天子,在晋阳城外有数十皇庄,都是杨家公主的脂粉田。虽然唐国公做足了不进晋阳宫,恪守臣子本分的姿态。但是暗地里,却是老实不客气的都将这些皇庄全都收于掌中,交给李建成去分配处理。

  欲得天下,除出身名分,当得财货地位,以驱功狗。唐国公虽然仁厚之名天下皆知,这事情上还是弄得分明的。

  李建成在此事上,未曾为自己落一点好处,皇庄三分。一分奉父母长辈,一分济自己兄弟姊妹,还有一份则是尽数分赏给追随李家来到晋阳的世家门阀子弟。

  还遣人马,捕拿逃散皇庄庄户,交于各家,任他们处置,对于这些世家高门子弟,擅自将农户变为皇庄庄奴,也从来是不问。

  如此世子,焉能不得父母长上欢心,不得兄弟姊妹爱戴,不引来天下高门子弟的追随?

  整个晋阳城中,还为李家同样出色的一个儿子,二郎李世民效力的门阀子弟。也只有自己的小舅子,长孙家的长孙无忌罢了。最多还有一个喜欢打抱不平,性子有点古怪的李家十七女李嫣。

  靴声响亮之中,长孙无忌已经直入李世民日常读书理事的偏院,未曾进入院门,就听见剑风呼啸之声。

  长孙无忌摇头苦笑,自从二郎被唐国公夸了一句锐意进取,这些日子时时习练武艺,打熬筋骨,似乎想为一先锋猛将,在武事上为自己打出一番天地来。

  二郎也不想想,兵都是唐国公和建成的,就算二郎再有本事,到哪里又有一支大军听他号令?还不如在收揽世家人心上多下一些功夫。

  虽然现下看来,二郎在这上面绝对是比不过建成。但是只要持之以恒下去,难保建成不会在日后骄横跋扈起来,那时候说不定就是二郎的机会所在!

  可是这二郎呀……

  一边想着自己心思,长孙无忌一边举足买进院内。院外有家将值守,看到长孙无忌过来都躬身行礼,长孙无忌随意摆摆手示意他们退开。

  院子之内,正可见原来庭院已经给铺成了一个演武场,四面都是兵器架子,中间厚厚黄土垫着,每日洒水,压住尘土。

  李世民正穿着一身窄袖胡装,束着革带,持着一柄沉重的单手剑,左手压着持剑手的腕子。身形半蹲,摆出螃蟹步架势。单手长剑随着螃蟹步一探一探,尽是向着下三路刺去。

  在李世民身边,站着一名老卒模样的人物,穿着家将锦衣,不时发声指点:“二郎,再蹲低一些!头顶是两军长矛对刺,身形高一点,就成了刺猬!这是在矛阵底下的短兵相斗!时时刻刻都要躲在自己矛阵的范围之内,冒进一点,就是个死字!”

  说到后来,这家将已经声色俱厉:“要想着自己头顶就是矛阵!不然都是白练!”

  李世民脸上已然挂满了汗珠,神情严肃,身形伏得更低了一些,长剑每一次击刺,都挂着风声,练习之认真,一点没有偷懒的意思。

  长孙无忌站在校场外,哼了一声:“什么时候轮到你站在矛阵前排,李家也就离覆亡不远了。习练这些,有什么用场?二郎你看看世子,可在这上面下功夫?”

  那家将忙不迭的向长孙无忌见礼,长孙无忌摆摆手,示意他退开。李世民一笑起身,自有家将上前接过长剑,递上擦汗的方巾。李世民活动活动酸胀的手腕,擦擦脸上的汗,朝着长孙无忌笑道:“辅机,你这来做什么?”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某若不来,看看谁还为二郎你的事情操心?你却不知道,国公要将二郎遣至马邑郡了么?”

  李世民一笑:“某消息岂有这么不灵通?自然是听到一点风声了。不过父亲还没最后定论罢了。某这不是抓紧习练武艺么,省得在天下闻名的马邑精兵手里丢了性命,到时候折损的可是李家的颜面!”

  长孙无忌仍然冷笑一声:“怕是十七妹告诉你的罢?这晋阳城中,除了某和她,还有谁向着你?”

  看着李世民只是笑不说话,长孙无忌跌足叹道:“二郎你怎生还不将这当成一回事?现在快去寻唐国公,就说愿追随唐国公西征长安,不愿离国公左右。国公是个好说话的人,去说一番,实在不成再去寻二郎你母亲,总有个六七分把握随国公出征长安。还守在这宅邸里做什么?”

  李世民默然放下方巾,负手走了几步。他和建成长得有六七分相像,但是棱角更加分明,沉默之际,更有一种倔强之气。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武夫,而不是雍容大度的世家公子。

  “辅机,某就算能随征长安,麾下有听我号令的兵马么?家兄还不是跟防贼一样防着我?难道你不觉得出镇马邑,反而是掌握一部兵马的机会?”

  长孙无忌冷冷逼问一句:“哪怕错过攻陷长安,立下从龙之功的机会?二郎,你可想明白了?”

  李世民狠狠一摆手:“总比看着我那兄长的脸色好!”

  第一百九十七章 逐北(四十六)

  李渊的宅邸之内,一场家宴,正在进行。

  所谓家宴,席间对坐的就是李渊和自己发妻窦氏两人而已。

  窦氏父亲是大隋定武公窦毅,窦家也是大隋仅次于八柱国的高门。而窦氏更是北周武帝的外甥女,血统之贵,足以配得上陇西李家。

  窦氏年轻之际,发长及腰,光泽如镜,美貌之名,传于各大世家。这个外甥女深得北周武帝喜爱,养在宫中。出嫁李渊,风光仪仗,不亚于宇文家的公主。

  就算现在为李渊生下子女,年岁不轻,却仍风韵犹存,贵气十足。和李渊对坐家宴,每一举止动作,仍然温婉娇柔。李渊与她伉俪数十年,感情深厚,爱意不衰。窦家子弟也深得李渊信任重用,还有人迎娶了李渊的女儿。李家窦家实力早就融合在了一起,成为李渊最大的底气和本钱。

  往常家宴,李渊和窦氏总是有来有往的说些闲话。今日李渊却跟闷葫芦也似,只是不住的喝酒,一边喝酒一边还偷眼望着窦氏。

  如是再三之后,窦氏终于噗嗤一笑,宛然便是初嫁给李渊的娇嗔模样:“瞧瞧你自己胡子,都花白了,还闹这般小儿模样做什么?有什么话便说就是。话可说在前面,夫君你有什么决断,贱妾从来未曾发过一句议论,将来史书之上,后宫干政的名头,可安不到我头上!”

  李渊老脸一红,放下酒爵,摆了摆手。

  原来在两人几案之侧伺候,如泥雕木塑一般不发出半点声响的十几名侍女,顿时就行礼退下。只留下对坐的夫妻两人。

  李渊叹息一声:“没儿子吧,担心断了陇西李家的香火。祖宗打下这么个家门不容易。有了儿子吧,烦心的事情又多。本来想着大郎沉稳,是守成之主,更能得众世家之心。二郎勇毅,当修武事,但凡有事,为将领兵出征,就是大郎上好的羽翼屏藩。四郎长成,也能帮二郎一把手。至少李家下一代,我就没什么忧心的事情了……可是大郎向来是个大度的人,怎生就看着二郎不顺眼?这次马邑王仁恭请援,大郎非要把二郎给赶到马邑郡去坐镇。那是兵凶战危之地,也不知道点兄弟友爱!”

  窦氏静静的听着,等李渊抱怨完,才轻轻道:“本来这事情,贱妾是插不上什么话的。但是这几个儿子,都是从我肚子里掉下来的,也就能说上两句……现下正是天下大乱之际,不是守成之主坐江山的时候,夫君为何就不重用二郎呢?”

  李渊哼了一声,缓缓摇头:“我要重用二郎,纵然没有易世子之心,此刻天下诸人又该如何想?二郎非是能结好世家之人……杨家殷鉴未远,两代父子都竭力压制世家高门。结果如此强盛大隋,两代而分崩离析。大郎正是能将李家存续下去的唯一人选!若是大郎能容得下他这个兄弟,我又何苦这么烦恼?”

  窦氏默默点头,低眉垂目,尽显贵妇温婉之态。半晌之后才缓缓道:“二郎勇毅倔强,不爱结好世家,做娘的,自然是明白自己儿子的性子。承平之际,大郎对二郎自然没什么想法了,但是现下正是天下大乱之时,大郎自然想着,夫君会重用二郎的长处。当二郎领精兵锐卒,纵横疆场,为夫君前驱,这个时候,大郎怎能不会有些别样心思?”

  李渊默默听着,长叹了一口气。

  窦氏轻轻道:“为李家家门,这个时候,自然是稳固大郎地位要紧。说不得就要委屈一下二郎了……但这都是我的儿子,夫君啊夫君,你无论如何也得保全住二郎!一个儿子为世子,风光无限。一个儿子却要去马邑郡这凶险莫测之地,为夫君你镇守后路。你当父亲的,可要公平一些!”

  窦氏也是贵门之女,如何不知道自己夫君已经有了定论,会将李世民赶去马邑郡镇守后路。为李家计,这看来是最好的选择。虽然论起亲厚,待长上孝顺无比,更是稳重贴心的长子更得欢心一些,可想及二儿子也的确受了委屈,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窦氏忍不住就有些泪盈于眶。

  李渊重重点头:“这何消得夫人你说?李某人一生,不是什么英雄人物,到得此步,也只是时势使然而已。但你夫君我,最大本事,就是将一家卫护得周全!只要我在,二郎自然是富贵终身,就算将来,我也自有安排,总让他们兄弟相得一世!”

  窦氏抬头,看着自家夫君。

  虽然已经五十岁的人了,仍然气概不减,平日里在子女面前慈祥温和。但是身为几十年感情不衰的枕边人。窦氏才清楚知道,这些年在杨家的深重忌惮下,李渊顶过了多少惊涛骇浪,偶尔一露峥嵘,天下英雄,俱都震慑!不然在大隋分崩离析之际,李渊怎么能得天下之望,引得这么多高门大族,天下才俊之士来投?难道都是在家抱孩子换来的?

  想及这几十年和李渊一起经历的风风雨雨,窦氏忍不住有些痴了,轻轻道:“我总是信你,夫君你还不知道么?”

  烛光之下,李渊眼前,自己妻子,宛然便是少时模样。

  李渊缓缓直起身来,伸手过去,窦氏也伸出手来。夫妻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一时间谁也不说话,只是享受这难得心意相通的时候。

  前面纵然有再多艰难险阻,只要李家之人,同心协力,就没有过不去的关卡。

  突然之间,李渊又是叹息一声。

  窦氏嗔怪道:“好好的又叹什么气?”

  李渊搔骚头发:“我在想着小十七,这个丫头,古里古怪。大郎对她这般爱护,她却总是觉得大郎欺负二郎,凡事都为二郎打抱不平。这下子我让二郎去马邑郡,还不知道小十七怎么上门来闹我!”

  窦氏微微一笑,想及李嫣,连眼角的鱼尾纹都笑平了:“这是我们李家的侠女!惯来也觉得大郎太文弱了一些,就喜欢能一骑当千,封狼居胥的英雄人物,二郎总喜欢带着她飞马射猎,她怎能不喜欢二郎?没本事的降不住她,以后许了夫家,还不知道该祸害人家多深。到时候也不是我们李家头疼,再忍些时日就是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逐北(四十七)

  李世民宅邸之内,李世民也换了一身家常袍服,束起了头发,和长孙无忌对坐而饮。

  自从李秀出嫁柴绍之后,李家这些子女家计之事,都是李建成在照应。对自己这个二弟,李建成从来没有薄待过。一应待遇,全都和李建成一模一样。

  这个宅邸,庭院深深,装饰精美。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对坐,随侍的侍女也有七八名,俱是姿容端丽之辈。

  而几案之上陈设的食物,也俱都精美,竟然还有新鲜的河鱼,一名侍女正用银柄小刀,片出薄如蝉翼的鱼生,长孙无忌左一片右一片,吃得大快朵颐。

  而李世民对鱼生却一片也不碰,饮酒也甚是节制。

  长孙无忌吃得开心,指点着鱼生笑道:“这却是哪里来的?冬日得此,真是珍物。好东西二郎你就藏着掖着,某不上门,就是错过!”

  李世民微微一笑,指着盘中鱼脍道:“是大郎遣人破冰取鱼,送至此间。费的功夫也不算少了。兄弟姊妹,俱都有份。据说大郎将他那一份,都分赐给家中门客了。”

  长孙无忌笑道:“二郎你为何不吃?”

  李世民正色道:“冬日吃此生冷食物,对身体多少有伤,再以热酒化之,伤损更甚。此刻正是英雄鹰扬之际,这口腹之欲,不得不稍微节制一下了。”

  长孙无忌面上神色渐渐冷了下来,突然之间,将面前放着鱼脍的银盘一推。银盘落在地上,叮当有声。

  一众随侍侍女,全都神色不变。还是恭谨而无声的站在一旁,只等着主人吩咐。

  世家当中,这些高门子弟古怪举动尽多。而作为世家使用之人,沉稳踏实忠心,主人荒唐只是由着,主人不管要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只管跟着,这就是世家仆役的基本素养。

  李世民同样也神色不变,甚而还略带点惋惜,看着洒落一地的那些鱼脍。

  长孙无忌脸上半点酒意也无,冷冷道:“就因为大郎这般厚待,所以大郎安排你去马邑,你就乖乖的去了?而今而后,都甘心为大郎之下一个好弟弟?我们长孙家,也就随你这般沉寂下去?而让投效大郎那些门阀,都爬到我们长孙家头上去?”

  长孙无忌冷淡一笑:“二郎你若没有雄心壮志,则我们长孙家又是何辜?今后看来我也少不得要去大郎门下奔走一番了,多了长孙家投靠,大郎当时欢迎无限!”

  李世民撇撇嘴:“只要你不怕你姐姐揍你,你尽可以去试试。”

  长孙无忌刚才冷硬的表情,因为这句话而一下都垮掉,不甘心的狠狠一击几案:“二郎,你真的就这么认输了?”

  李世民哼了一声:“谁说我认输了?再说了,我也不是想和大郎争竞什么,我只是不想李家再靠着世家支持上台,然后什么事情都得考虑他们利益,不然就得垮台!过去数百年,站上高位的哪一家,最后不都落得这个下场?我只是觉得这条路走不通!我请父亲在寒门中简拔人物,收世家私军为兵,争这天下的时候,少依靠那些世家一些!这样就被大郎和他门下人物,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要不是父亲保护,我还不知道落个什么下场!”

  李世民声音越说越大:“这天下群雄还在争逐,李家还没进长安,关东更是豪杰并起,江南大业天子还在!一家家的就已经站好了位置,生怕有人超过了他们。这天下,到时候到底是李家的天下,还是他们的天下?我就不信,离了他们,李家就不能成事了么?”

  李世民的声音,在室内嗡嗡回荡。长孙无忌反倒没了适才的激动,只是静静的听着。

  李世民这套说辞,已经非止一日了。长孙无忌也一直在和李世民争辩此事。

  数百年来,得登大位,哪家哪姓不需要豪门大族支持?就是天家之间那些暗流汹涌的夺嫡之争,谁又不是同样得到了世家高门的支持?

  开皇天子即位之后,就开始打压世家。但因为开皇天子威望太高,根基太厚。世家只得隐忍。将主意动在了开皇天子的身后事之上。太子杨勇,绝类开皇天子,不亲附世家,东宫之内,收录多少寒门出身之人。而当初的大业天子,却是礼贤下士,一如现在世子建成的做派。各大世家,有志一同,要将大业天子捧上大位!

  因而才有了那些年的暗流汹涌,背地里的血腥争斗。连李渊如此之强,都差点在其间没顶!

  在世家的支持下,大业天子即位,开皇天子饮恨而终。这就是世家的力量所在!

  虽然世家在大业天子身上,算是看走了眼。不过大业天子,最后也给世家迫到了如此地步。这还不足以说明结好世家的重要性么?

  可李世民在这上面,天然就处了下风,还自有一套说辞。这些年来,似乎还一直身体力行。李二郎养着的门客,有哪个出身高一些了?连累得他长孙家嫡子,都成了被笑话的对象!

  现在李世民都要被赶到马邑郡了,嘴还这般死硬。长孙无忌真的是连辩驳的气力都没有了。

  心灰意冷之间,长孙无忌突然又闪过一个念头。

  难道是因为建成的世子身份,二郎在争夺世家支持上,天然就落于下风。所以才想别出蹊径,在武事上做出一些成就来?所以这提兵入马邑之事,在别人看来是放逐,对二郎而言,却是掌握武力的上好途径?所以二郎才一声不吭,决定坦然接受?

  争夺天下,不是还有一句话么。天子者也,兵强马壮者自为之!

  大概二郎,就是想走这么一条路罢?

  长孙无忌一边想着,一边苦笑着微微摇头。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是不是在自我安慰。

  长孙家和二郎实在捆得太紧了啊……他也从来没有选择。

  长孙无忌缓缓起身,朝着李世民行了一礼:“既然二郎做了决断,某自然追随到底而已矣。何时国公下令,二郎起行,某追随二郎鞍前马后,虽赴汤蹈火亦不敢辞。”

  李世民也起身还礼,在心中微微叹息了一声。

  自己所说的,都是真的。却不知道自己这位舅兄,想到哪里去了。不过,也随他罢……

  过去几百年天下群雄的路,真的是走绝了。再重复,也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劫难而已。只有数百年的世家,却不会再有数百年的皇朝。被顶在最前面的,只是这些世家的牺牲品而已。

  父亲和兄长,为什么就看不出这个道理?

  但愿此去马邑,能在绝境之中,走出一条不一样的道路出来!

  斯时斯刻,不过才二十岁的李世民正是雄姿英发,什么都不畏惧的岁数。

  第一百九十九章 逐北(四十八)

  大业十二年冬日,在晋阳城中,突然就扰动起来。

  原因无他,就是据传马邑生变,王仁恭和刘武周终于开打,在这滴水成冰的冬日当中。

  而王仁恭不敌刘武周的云中精兵,向河东唐国公请援!

  晋阳城上下,谁不知道唐国公起兵在即,最为担心的就是侧翼马邑郡的王仁恭。此刻王仁恭向唐国公请援,等于是递上了降书,将门户都交到了唐国公手里。这种机会,唐国公怎么会错过?

  一时间,晋阳城上下全都奔走起来,抽调兵马,准备出征。

  河东左御卫六军鹰扬府自然是不可能动的。出征马邑郡兵马,俱都从石门鹰扬府和永安鹰扬府中抽调。这两个鹰扬府,也是大隋盛时,十二卫中属于前列的鹰扬府。经过唐国公这些时日的整军经武,也算是士饱马腾,装备完全。也都跃跃欲试,准备追随唐国公在这场天下之争当中立下汗马功劳!

  晋阳城中,本来就已经处于战时状态。抽调三千军马冬日出征,虽然要准备的军资粮秣器械可称得上堆积如山,但是在全力运作下,几日内也就调配停当,兵将也俱都选调完全。

  而出征统帅,在几日猜测之后,也尘埃落定。唐国公让二子世民,为方面统帅,亲自出征!

  这个消息传出来,在晋阳城中,又激起了一阵议论。

  谁都知道唐国公甚是喜爱他这个英武的二儿子,配以长孙家贵女。在驻节河东,准备参与天下之争之际,多次夸赞李世民勇锐进取,为李家千里驹。就连建成,也未尝不以自己世子地位所忧心。

  但是现下,唐国公似乎终于做出了选择。李建成世子地位,安若泰山。而李世民,则被放逐在外。再也赶不上西进长安定鼎之役!

  晋阳城中,世家子弟,额手称庆。而因为李世民素来不如何亲附世家,此时此刻,背地里那些落井下石的风凉话也不知道有多少。而称赞唐国公英明的颂圣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而把持着唐国公帐下各项事务的世家中人,也以最快的速度做好了一切出征的准备,效率之高,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几日扰攘之后,北上军马,择吉日将发。

  ……

  号角声呜呜响动,声震仓城之内校场。

  晋阳宫其实可以视为一座军事要塞,包裹晋阳宫的仓城之内,尽是大业天子用来安插随驾军马的屯所,还有演武调动的校场。

  原来大业天子的计划中,晋阳宫连同包裹其的仓城,要可以驻扎下将近二十万随驾军马。而在外围,再有二十余万军马层层拱卫。

  如此浩大的工程,限于财力物力,并没有按照计划进行。但是现下晋阳宫内外,仍然可以布置下数万军马仍然绰绰有余!

  黄土铺平的仓城北校场上,已经有六七营兵马齐集。各营番号旗,营将旗,旅主旗,数十面大小不同旗幡飞扬。而每一名火长背后,还背着三角火焰认旗,根据各自营号不同而分成不同颜色。

  每名军士,都穿着厚重的行装。都是厚重结实布料制成的斗篷,斗篷内则是填了丝绵的袄子。每名军士都有各自甲胄,全都装在随行的车中,自有从河东征发的民夫一路随大军运送向北。

  正常而言,每次大军出征,还有那些世家出身将主,所带随行家兵家将,这些都不归于各营,只是静静跟随各自将主。这些随行家兵家将,往往都是锦袍灿烂,甲胄鲜明。跟随各自将主,耀武扬威之态,让军容更加壮盛许多。

  当年大业天子远征高丽,多少世家中人出征。大业天子校场点兵,数千上万彪悍精强,武装到了牙齿的家兵家将齐聚,奉着各自家主的旗号,那个盛状,简直就是大隋帝国最为辉煌的一刻。

  不过此次出征,却没有见到一名世家私属家兵家将的身影。

  号角声一遍又一遍的响起,士卒们虽然站得整齐。但却并没有多少激昂之色。

  选兵调将,晋阳上下都没有为难李世民。在石门鹰扬府和永安鹰扬府中都选的是上位的营头。兵将都是一时之选,不弱似六军鹰扬府多少。

  对于这些选调出来逐北马邑的营头而言,马邑之地兵凶战危,都没什么。当兵就是吃的刀头舔血的饭。如此乱世,正要凭借军功出头。有的是人愿意冒这份凶险。

  可是此次马邑,明显是被放逐去看守大军后路,要眼睁睁的看着大军西进长安立功!

  如此差距对比,让这两大鹰扬府选出来的精锐营头,从上到下,都实在打不起精神来。只是慨叹于大家命不够好。

  在出征之前,原来塞在各营里面那些世家出身中人,纷纷调了出去。又补进来一些没出身没背景的倒霉蛋,以填充缺额。这样一番举动,让士气又是沮丧了三分。

  号角响动声中,各营军将站在队伍前列,俱都默不作声,只是认命的等待着出征的那一刻。

  只是大军发动,仪注颇多。所谓大事,在戎在祀,真的还不知道要在此间耽搁多久。

  晋阳宫中,终于一队人马走了出来。队伍前面,是数十锦衣家将,捧着李世民的将旗。

  众多家将簇拥之中,正是李世民和李建成李元吉兄弟三人。适才正在宫中设酒,李建成为自己这个二弟壮行。

  兄弟三人,并辔而行。李建成神色温和,李元吉却是一脸嬉笑表情,而李世民神色严肃,话语极少,也不知道到底是情绪低落,还是此刻就将自己代入了大军统帅的身份之中。

  看见校场中出征诸营,已然站得整整齐齐。李建成一扬马鞭,指着出征将士笑道:“二郎,这俱都是精选出来的上位营头,甲胄军械,全都补齐,不足之数,都是从六军鹰扬府中抽调。更征发了四千民夫,八百健壮牲口,随军转运,粮秣也足支四月之用。但有所需,还会源源不绝接济而来。这上头,可不要说为兄的什么不是。”

  不等李世民答话,李元吉就咧着嘴嬉笑一声:“还能说什么大郎的不是?无非就是大郎让二郎去马邑呗!给再多精兵强将,给十年用的粮秣,二郎也振作不起来。可谁让大郎是世子,须得陪着父亲西征长安,以定大局。我岁数又小,当不得重任,只能辛苦二郎走这么一遭了……到时候我们在长安等着二郎!”

  李世民瞥了这些天一直处于幸灾乐祸的李元吉一眼。朝着建成拱了拱手:“兄长说的什么话?这次兄长让二弟我领以方面,坐镇马邑,我实感激不尽。父亲养育多年,终于能独当方面为父亲效力,正是心中所愿!若不是出征在即,将士之前,二弟当得一拜兄长!”

  这番高风亮节的话说出来,让李建成反倒略有一丝尴尬之色,只能一摆手道:“我们兄弟之间,何须说这些话?且等父亲来为二郎授以方面节钺,为二郎壮行!将来二郎功成,你我兄弟聚首,再好好共谋一醉!”

  这番话说完,李建成就加快马速,一直直到大军之前。兄弟三人全部转向校场西面开口处。西生金,正主兵戈。唐国公将自此而入,授以李世民节制方面节钺,为这三千军马出征祭旗送行!

  河东猛虎,在天下瞩目之中,终于要开始展露他的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