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盛唐风华【完结】>第三百章 南下(九)

  可尔奴只是躺在一块硬木之上,连皮裘都没垫着,又冻又疼,只是低声呻吟。

  和徐乐一场厮杀,可尔奴百人队彻底被徐乐举动牵动,结果被前后夹击,打了个稀里哗啦。可尔奴情急生智,用马遮挡自己,总算是逃得了一条性命。

  可一匹战马,重达数百斤,加上还有两方人马践踏而过。饶是可尔奴双臂强健有力,用力为自己撑出了一点空隙,还是被压得身上到处骨折筋断。在冰天雪地中又给冻得迷迷糊糊,要不是被来收拾战场的奴兵踢了一脚,呻吟了一声,说不定就这样冻死在战场上了。

  可尔奴给抢了回来,正放声悲号,扯落自己胡须的失巴力。不得执必贺号令,跌跌撞撞就直冲了出来,接过自己儿子,亲手照应。

  可尔奴奉命节制诸百人队,出而迎战徐乐所部。以优势兵力反而被打得惨败。就算凭借着失巴力的情面,不至于覆军杀将,这也是不折不扣的罪过。

  可尔奴被扔在一个冰冷的帐幕之中,外间有青狼骑值守。除了食水之外,无一名医士入帐而来照应。

  失巴力自己动手,帮着可尔奴正骨,帮着他裹伤。更因筋骨之伤不能让可尔奴睡在软塌上,找了一块硬木门板让他躺着。

  可尔奴也算是一条硬汉了,连伤带愧,痛寒交加,连着不知道前路如何的惶恐,终于支撑不住,连声呻吟,再也装不得好汉了。

  自家儿子呻吟声一起,失巴力就忙不迭的走过来,探探儿子额头温凉,看看有没有风寒发热。这个天气,连伤带风寒的话,性命就不大靠得住了。

  还好自家儿子温度正常,失巴力这才松了口气。看看儿子身上已经盖上两层皮裘,都是自家凭着老面子讨来的。失巴力想了一想,动手扯下身上皮袍,又盖在可尔奴身上。

  可尔奴低声道:“阿爹,你……”

  失巴力微笑道:“阿爹当年随老汗转战,半人高的雪中还藏身过,这点天候算得了什么。”

  可尔奴沉默一下,低声道:“阿爹,我这败绩,老汗他……”

  失巴力脸上笑意一下僵住,沉默少顷摇摇头道:“到时候阿爹会去求老汗,你安心养伤就是。”

  可尔奴仰首呆呆看着帐顶,一时间不说话,失巴力看着自己儿子,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帐中沉默了一会儿,才听见可尔奴低低的声音响起:“我打了败仗,我认!可少汗呢?我丢了一百多青狼骑性命!少汗丢了多少?现在少汗躺在烽燧之中,多少医士围着,我呢?只有阿爹一人!”

  失巴力脸色骤变,一下按住可尔奴的嘴:“你疯了!”

  可尔奴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挣脱自己父亲的手,又问了一句:“拔卡追随老汗多年,死了之后,老汗问过一声没有?只是看顾着少汗!阿爹,你以为自己强得过拔卡?”

  失巴力扬起手来,似乎就要给自己儿子脸上狠狠来一记,可尔奴咬着牙齿对视失巴力。半晌之后,失巴力才颓然放下手来。

  “这等话,烂在自己心里就好。阿爹总会保下你性命来!”

  失巴力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没说出口来。转头继续看着帐顶,不发一言。

  失巴力坐倒在一旁,捂住了自己的脸。寒风从破孔处穿入帐中,呜呜作响,父子两人,都心底冰凉。

  就在这个时候,号角声呜呜响动,这次是七八只号角一起吹动,全是长音,响彻营中。

  失巴力一下就跳了起来:“老汗出阵!”

  可尔奴也下意识的就要撑持着坐起,带动伤处,浑身上下无一不是剧痛,又跌了回去。

  这号声代表着执必贺亲自披甲出阵,不论是各部贵人,还是直属的青狼骑,全都要立刻披甲持戈,跟随而战!

  这些年来,汗王亲自披甲出阵的号角之声,已经久久未曾听见了。这就代表执必部赌上一切,也要和眼前的敌人分个你死我活,再也没有什么后退暂避锋芒一说!

  失巴力回头看了一眼可尔奴,发现自己儿子无恙,也顾不上多问一句了,从帐中直窜了出去。

  占地数里的大营之中,所有青狼骑都动了起来。按照各自百人队立即汇拢齐集。战马备马全都要准备到位,各色装备和几天的行粮也要全部上马。不仅青狼骑要披甲持戈等候号令。奴兵也要跟随各自百人队,准备出阵。

  原来营中低沉阴郁之气,随着这号角之声再也不存。青狼骑都下意识的动作起来,准备大战,不管敌人是谁!

  太久时间,执必贺未曾披甲出阵。这次虽然汗旗一直在中军帐中,但是领兵上阵之责,先交给的是执必思力,后交给的是可尔奴。现下这号角之声,却代表着执必贺不只是坐镇而已,而是要亲自披甲,领军上阵了!

  执必部从金山脚下的一个小小部落,到了如今地步。都是执必贺一手拉扯出来的。那些老一辈百夫长不必说,就是年轻一代青狼骑战士,耳中灌满的,也都是老汗的丰功伟绩,还有当年那些奇迹般的战绩!

  在执必落落云中被擒,族中年轻一代纷纷败绩,青狼骑的士气跌落到谷底之际。老汗终于要亲自出阵,带领大家走出这片冰天雪地,走出执必家青狼骑从未遭逢的低谷,走出这让人只是觉得绝望的境遇之中!

  烽燧之中,掇吉率先而出,一手牵着一匹空鞍马,一手捧着执必贺的出阵汗旗。要背挺得笔直,花白头发只是在寒风中飘拂。大队青狼骑亲卫,跟随在掇吉身侧身后,人人俱都武装完全,杀气腾腾。

  失巴力的身影从侧冲来,直至那匹空马之前,一拍鞍鞯,翻身而上。随手就抽出马鞍侧的直刀。与老伙计立马在一处。

  在汗旗之后,就是执必贺身影出现,他身上已经换了一身俱是战痕的甲胄。上面创痕斑斑,虽经修复,仍然清晰可见。这身甲胄,就代表着执必部一路从血火中崛起的经历,代表着执必部能走到此间所踏过的尸山血海!

  多少青狼骑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亲自出马的老汗身上!

  执必贺朗声大笑:“出阵!随某去找刘武周说话!”

  第三百零一章 南下(十)

  风雪仍紧,席卷大地。大队骑军,也在向北而行。

  这些骑军,都将大氅紧紧裹着,遮住头脸。在风雪中艰难穿行,战马都垂下头来,在雪中每一步,这些坐骑都竭力拔出蹄子,比往常耗费更多气力。

  这队骑军,正是刘武周主力和徐乐所部汇合之后的大队人马,辅以乡兵弓手,未曾在壬午寨做多停留,立即北上,再寻觅可以与执必部一战的战机!

  这次行在前面的,已经是以苑君玮为前锋了。而徐乐所部,则放在最后跟进。

  其实按照常理而言,徐乐所部人熟地熟,已经打了两仗,应该在前引路,查探并控制战场,刘武周主力再行投入。但是刘武周在决定北上之后,苑君玮所部主动请缨,刘武周也行默许。

  其间道理大家都明白,徐乐一个外来户打出了如此战绩,压得恒安甲骑抬不起头来,这个时候,恒安甲骑必须顶在前面,将颜面挣回来!证明他们还是恒安鹰扬府中,最强的主力!

  绝大多数人都默认了这违反用兵常理的举动,连徐乐也不例外。完全没有和苑君玮争竞的意思。老老实实的领着兵马走在最后面。

  比之走在前面的恒安甲骑,所有军将士卒面容肃杀,警惕性十足,生怕在风雪中突然撞出青狼骑来,撒出了七八个十余人的小队,携带金鼓号角,前出哨探,警戒做到了十足。

  跟随后面而进的玄甲骑所部,则是悠闲了许多。那些跟随徐乐一起为先锋厮杀的一队人马,此时还能上阵的还有一半左右。其余的或者不是战死,就是负伤被收治。

  这二十余名玄甲骑,风雪中行进,仍然是一副安然之态,并不十分紧张,也绝不是完全松弛,已经自然而然的就将自己调整到最为节省精力体力的状态当中。大风雪中行进,仍然是一副闲适模样,在前面恒安甲骑无人对谈,只是艰难前行之际,这些玄甲骑战士还能偶尔互相闲聊打趣两句。

  玄甲骑崛起虽短,但是经历的战事,从来都是在徐乐的带领下以弱胜强,什么艰危的局面都见识过了。这次北上奔袭,更是夜袭,守山隘道战,踹营,骑军对冲战,什么战事都打过了,而且始终是面对优势之敌!

  如此战事磨炼下来,加上玄甲骑本来的素质,但凡经历过还活下来的,成长都是飞快。比之北上之前,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其余未曾上阵的玄甲骑,都以羡慕的目光看着这些先期北上的袍泽,偷偷学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只恨自己当初怎么没有被徐乐选中,也走这么一遭。

  韩小六就是其中懊悔得最厉害的那个,要是知道这走上一趟,能打这么多精彩激烈的战事,就算是拿刀架着自己脖子,也要逼徐乐带上自己!

  大家都按着队列前行,在风雪中尽力保存精力体力。只有韩小六,一会儿冲到队伍前面,一会儿又晃到队伍后面,就没有个停歇的时候。一身大氅完全敞着,兜鍪也摘了下来,浑然感觉不到寒冷也似。韩小六胯下的坐骑,本来也是一匹颇为神骏的战马,这个时候被韩小六驱策得鬃毛都湿透了,只是喷吐着长长的白气。

  谁都知道这驴脾气的小子憋着一股火,而这小子火气上来连刘武周都敢顶撞,撅得他下不来台。徐乐没呵斥他,谁也不想去招惹这小子。

  眼见着韩小六又绷着一张脸转回了,胯下坐骑累得更甚,眼看都举步维艰。一直随侍在徐乐旁边,裹着大氅节省精力,懒得管自己这个倔脾气弟弟的韩约,终于忍不住了,掀开大氅的兜帽,狠狠喝了一句:“小六,看看你的马!突厥狗来了,你拿什么上阵?”

  自家兄长发话,总算是有点作用,仅次于韩大娘徐乐,在韩小六心中排名第三。韩小六嘟囔一声:“这只是走马,又不是上阵的战马……”

  不过这嘟囔声极小,没敢给自家兄长听见。

  韩约又呵斥一声:“到我旁边来,安心赶路!”

  韩小六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去往韩约身边。经过步离之际,这个裹着厚厚大氅,只露出眼睛的少女,碧蓝色的眸子里,都隐隐有点笑意。

  韩小六到得韩约身后,老实了一刻,又再忍不住,凑到一直不吭声赶路的徐乐身侧,尽力挤出笑容:“乐郎君,乐郎君?”

  徐乐也一直在马上养神,节省精力。为将之人,一旦作战,谁也不知道这战事要持续多久,每一分精力都要珍惜着使用。徐乐毕竟也不是铁打的,连番作战,也有小创。再度出征上阵,徐乐就一直在马背上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也似。

  韩小六一招呼,徐乐这才睁开眼睛,摇摇头:“小六,又有什么事?”

  韩小六涎着一张脸凑近:“乐郎君,现在突厥狗怕的是玄甲骑,不是那什么恒安甲骑。乐郎君和刘鹰击说说,还是以咱们为前锋可好?”

  韩小六将自己瘦弱的胸膛拍得冬冬直响:“乐郎君,到时候我为前哨,绝不给玄甲骑丢人!那些恒安甲骑哪里赶得上咱们玄甲骑”啪的一声,韩小六脑门已经挨了一记,却是自家兄长出手。这一巴掌劲道好大,差点将韩小六拍在马背上趴着,捂着脑袋只觉得耳边铙钹乱响。

  “乐郎君带队打出来的战绩,别安在自家头上!就是恒安甲骑当中,全队正的人马,也经历了这次战阵,难道还能比你差?老实呆着!”

  韩小六抱着脑袋,再不敢多说什么。嘟着嘴拖后几步生闷气去了。

  韩约收拾完自己弟弟,无奈的摇摇头,对徐乐道:“小六就是没个正型……不过乐郎君,我们真的就在后面看着?”

  徐乐闭眼一阵,又缓缓睁开。透过风雪,看着走在前面二三百步,被大风雪隔绝,只能隐隐看见一些背影的恒安甲骑人马。

  “先看看就是,看看刘鹰击这一仗如何打,就知道刘鹰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思。到底有什么盘算,以应对现在的局势!”

  哪怕聪敏如徐乐,也看不明白刘武周一路隐忍,到底是藏着怎样的破局心思。这一切,只有眼见为实!

  第三百零二章 南下(十一)

  尉迟恭在风雪之中,冷静的控制着大队,向北一路挺近而行。

  如此天候,如此道路,如此山川地势,单是行军,就已经是极其困难的事情了。这个时代的指挥通信,组织程度,哪怕精锐,也就是这个水准而已。所谓十万数十万大军的规模,具体到行军上,也就是一起接着一起的发进。大业天子当年三百万大军征高丽,光是行军,就已经是不折不扣一场灾难,军将们根本控制不住这么大一支规模的军队,从不同道路向着一个战场汇合,后勤辎重补给,也完全供应不了这么大一支军队的运动。

  结果就是三百万大军,光没于道中,就有数十万之多。而更有大量逃亡兵卒民夫,成为大隋北方祸乱之源。

  这还是在大隋本土行军,各级地方官吏竭尽所能支应配合的情况下,也尽量选择了良好的天候才用来行军,结果纸面上如此规模巨大的一场远征,最后却变成了大隋帝国崩塌之始!

  而此次北进,前有优势敌人,风雪隔绝耳目让小部队的联络都变得艰难,基本上等于就是蒙着眼睛一路前行,单单是行军,就能让军中士卒有着巨大的心理负担。随时随地都可能失去掌握,更不必说在风雪中,随时可能冒出大队突厥青狼骑来!

  就是在这个情况下,尉迟恭仍然将自家恒安甲骑掌握得极好。

  八九个撒出去的小队,以传骑不时与大队保持联络。每行进一段距离,尉迟恭就会在事前约定好的地点与尖哨小队联络上,更换过于疲惫的巡哨小队,稍稍整理态势,然后再度前行。

  这北面山川地势,仿佛都装在尉迟恭的心里,每一支巡哨小队的活动方向,抢先一步控制住以掩护大军通过的要紧地点,每次汇合,尉迟恭随口布置,无一遗漏。这些巡哨小队只管领命行事就是。一旦遭遇敌人,如何传信,朝着什么方向退却,大概多长时间能为大队所接应,尉迟恭也全都一一交代,每支小队投向茫茫风雪之际,都心中有底,对这样的天气,还有强大的青狼骑,再没有什么可以畏惧的。

  而得到尖哨小队充分掩护的后续大队,尉迟恭也稳稳的控制着行进速度。每前行一段时间,还叫停下来,给马匹补充精料,让甲骑们活动手脚,连遮蔽风雪的大氅,都在备马上带了两三件之多,在身上大氅被打湿之后,马上可以更换。

  尉迟恭就这样精细的指挥着麾下健儿,不多花一分气力,照料到每一个细节,尽力保全着每一分战力。

  外表看起来粗豪万分,一旦接战,冲阵之际也勇猛到了万分的恒安鹰扬府黑尉迟。在行军过程中,指挥之细心,调度之准确,简直如穿针绣花一般,与其外表大相径庭。这就是无数战阵经验积累下来,而且真心爱兵之人才能做的事情。

  哪怕徐乐,徐敢手把手的教导十余年,自己也是天纵之姿。但在这实际经验上,和尉迟恭还差得不少。要是尉迟恭与徐乐异地相处,为前锋而战。有没有徐乐英锐无前接连破阵不好说,但是伤亡损折,一定会比徐乐少上一些!

  尉迟恭坐在马背上,微微眯着眼睛,就这样被马载着,一晃一晃的前行。看似放松,其实一路上尉迟恭精气神都提得紧紧的,关顾着每一名甲骑的姿态,听着风雪中传来的每一份动静,经过每一处稍稍险峻一点的地方,就做好了一旦遇袭怎样应对的准备。

  看着尉迟恭大熊一般的身影,每名恒安甲骑都觉得安心无比。

  新冒出的这个徐乐,纵然是英锐无双。可恒安甲骑只要还有尉迟恭,就永远不会被压下去!

  逶迤大队,来到一处山弯,地形骤然开阔起来,转过这道山弯,地形又收紧。但是山道再往前延伸,不过就三四里距离了,出了山道,就是雪原。

  这次出击,并没有选择从壬午寨前直出雪原。突厥青狼骑就算是傻子,也知道在壬午寨前展开骑兵警戒幕。所以大队恒安兵,选择再钻进群山之中,从另一个山口钻出来,以另外一个方向,扑向执必贺所在的大营!

  而这段路,就要走完了。

  山弯之处,几个尖哨小队已经在这里等候,人马都显出了疲惫之色,在风雪中不做一声,等候着大队的到来。看到恒安甲骑主力出现在眼前,这些疲惫的前哨甲骑都露出了笑意,有人还呼哨一声,招呼大家。尉迟恭睁开眼睛,催马上前。几名率领尖哨小队的火长队正也迎了上来。尉迟恭扫了一眼眉毛胡子都变成白色的他们,沉声问道:“可有突厥狗动向?”

  一名队正大声回禀:“从这里一直到山口,都没有突厥狗动静,咱们都反复巡哨过了!山口处也有咱们的人把守警戒,出了山口,不过十里就应该是执必贺那老狗的大营!”

  尉迟恭点点头,回头望了一眼。隐隐约约能看见后面跟着的刘武周大旗。刘武周将恒安甲骑全调到前面去了,自己中军就是这些征调而来的弓手乡兵拱卫。指望恒安甲骑能打出一个漂亮仗的心思再明显不过。

  在刘武周后面,则是徐乐的玄甲骑了。风雪如此之大,根本看不见远远跟在后面的他们。

  可恒安甲骑上下,似乎总觉得玄甲骑的目光就盯在他们的身上。玄甲骑打出了这么好的一个开局,就看恒安甲骑能不能接着打一场漂亮仗了!要是稍稍不利,只怕恒安甲骑今后在玄甲骑面前,都难得抬起头来!

  尉迟恭招呼一声:“苑四!”

  苑君玮身形立即从大队中冲出,卷动雪尘而来。冲到尉迟恭面前才勒马站定。这家伙眼睛都是红的,想打一仗都想疯了。不管三番五次的如何挫折在徐乐手里,这苑君玮就是能继续保持对徐乐不服气之态,说什么也要打一场漂亮仗给徐乐看看!也真不知道这家伙是属倔驴的还是就是单纯的笨……

  尉迟恭也没废话,就吩咐一声:“挑一队人马,接替这队弟兄,先行出山口,再无人替换,直扑执必贺大营,遇见突厥狗,就打他娘的,把他们压回去,为大军开路,能不能做到?”

  苑君玮只是低吼一声,掉头就回去一招手。他最亲信的一队恒安甲骑,立刻加速而前。苑君玮也再不和尉迟恭说什么,带着这一队人马就直卷而前!

  尉迟恭微微摇头而笑:“入娘的,这苑四都憋疯了。”

  一名队正担忧的问了一句:“我追上去叮嘱一声,让苑四小心些?”

  尉迟恭一笑:“苑四也该打出一场漂亮仗了!”

  第三百零三章 南下(十二)

  苑君玮浑身筋肉绷得紧紧的,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寒冷意味,反而觉得胸口热血,似乎随时随地都要从腔子里喷出来也似!

  自从徐乐出现,将苑君玮从恒安鹰扬府未来之星打成人人侧目,背后嘲笑的对象之后。苑君玮的这口气,就一直堵在胸口,无从爆发!

  苑君玮一次又一次的挑战徐乐,想将徐乐带给他的羞辱全都还回去,重新找回自己的声名与荣耀。

  结果除了一次又一次的败在徐乐手中。那徐乐,也一次又一次的在马邑郡创造出不可思议的战绩!

  从神武到善阳,王仁恭束手。大家以为不过是王仁恭的马邑鹰扬府软弱罢了,等对上突厥人,徐乐也总要陷入苦战之中,才让他能领教到,恒安鹰扬府现在面对的是何等样的敌人,他那点战绩,其实还差得远。

  可徐乐一旦北上,在突厥大军面前,仍然纵横驰奔,旋风一般夺回壬午寨,结果又直袭执必贺大营,打得数千突厥青狼骑龟缩回大营之中,再大摇大摆的回返。

  当刘武周率领大队赶来之际,看到的就是突厥青狼骑堆积如山的首级,连奴兵带青狼骑,数百名冻得半死的俘虏!

  徐乐上阵,就算是对着执必家青狼骑,马槊之前,还是如摧枯拉朽一般!

  苑君玮看着这些摆在眼前的战绩,就再未曾说过一句话。一直默然不语,连一直在徐乐面前都高高昂着的脑袋,都垂了下去。

  这不代表苑君玮这个脾气暴躁,性子凶悍的年轻人对徐乐服气认输了,而是苑君玮现在觉得说什么都已经无用,而再找徐乐挑衅,也只是内斗伤了恒安鹰扬府的实力,要吐出这一口郁结之气,只有比徐乐打出更为惊人的战绩。

  哪怕自己死在战场之上!

  饶是胸口如火烧一般,苑君玮仍然没有冒进,稳稳的控制着前进的速度,尽力散开队形,摆出进退皆是从容的姿态。沿着最后一段山道向前直进。

  山口之处,已然有哨骑小队在把住出口,高高低低散布,防止突厥轻骑突然出现,堵住此间出口。纵然是绕了一条路,而且也是毫不停息的就奔袭而来,警戒还是做到了极处。万一给突厥青狼骑堵在山口狠打,那亏可就吃得大了。

  这些哨骑满身冰雪,裹着大氅,在寒风中警惕的望着左右。看着苑君玮这一队人马为前锋匆匆而至,直出山口。带队队正就对着下面招呼一声:“苑四将军,可要帮手?”

  苑君玮在马背上,只是随意一摆手,猛踹马腹。战马骤然加速,溅起雪尘雾气,率先直出山口。

  在苑君玮身后,是一直跟随着他的最亲信一队人马,也人人都绷着脸,骤然加快速度,追随苑君玮身影而前。

  身为苑君玮最为亲信的人马,他们也如苑君玮一般,胸口一直憋着一口气!

  这一队人马疾驰而出,雪雾在山口弥漫。哨骑队正看着苑君玮带队消失在大雪之中,半晌才道:“黑尉迟怎么选苑四为前锋?他憋着一口气,遇见突厥狗,还能打好?”

  队正身边是一个老卒火长,刘武周来到之前,就已经在恒安鹰扬府呆得长远了,在刘武周面前都可以随意说话的人物:“要不你上去给苑四打打下手?”

  队正摇头:“黑尉迟的调度,我岂敢违背?此前打仗,我就服气黑尉迟。只要遵照他的布置,总能得胜而归。他让我们守在这里等待大队,就一动不动也罢。既然黑尉迟选苑四为先锋,自然有他的道理。”

  老火长嘿嘿一笑,从怀里艰难的摸出一个贴肉放着的小皮囊,打开塞子喝了一口。然后举起小皮囊对那队正示意。

  队正咽了一口唾沫,断然摇头:“阵前喝酒,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还向我劝酒,你胆子也着实大了。别以为你资格老,要是给刘鹰击抓到,就是性命无恙,二十军棍也是稳稳的!”

  老火长嘿嘿的将皮囊收了回去,满足的拍拍。笑着答话:“反正咱皮粗肉厚,二十军棍也就当掸灰也罢。这天气,为喝上一口酒,也值得了。”

  队正扭过头不理他,老火长还不肯放过他,追问一句:“此前你就服气黑尉迟,现下呢,又服气谁?”

  那队正沉默一下,才慨然叹道:“除了乐郎君还能是谁人?这等锋锐,从军十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老火长也沉默下来,最终才沉沉点点头。感慨一声:“这乐郎君为什么不到前头来?要是还用他为前锋,突厥狗看见他黑马长槊,估计该掉头就走了罢!”

  幸好此刻苑君玮去得远了,不然自己一马当先,结果看见他冲在前面,这些人却在没口子的夸赞徐乐,估计马上就得一口血喷出来!

  在加速冲出山口之后,苑君玮一挥手,队伍顿时又慢了下来。整个纵队,在宽阔的雪原上变成了横队,两骑之间,保持着七八步的距离,尽可能的张开搜索正面,向着突厥执必部大营方向推进而去。

  这就是骑兵组成的警戒幕,这样展开队形,就可以为后方主力张开足够大的警戒正面。要是前哨得力的话,甚至能掩护着主力大队,一直冲到敌人面前!而敌人在遇袭之前,都摸不清对手主力大队的动向和阵型!

  苑君玮手下,本来担心这位苑四,脑子一热,带着他们不管不顾的就拼命向前,一头扎向突厥执必部的大营。现下看苑君玮指挥分毫不乱,大家心都定了下来,只是在风雪中踟蹰前行。

  苑君玮就在张开的正面最中间,在这一刻,苑君玮的精神绷到了最紧张的时候,只是死死的看着面前肆虐的风雪。防备着执必家的青狼骑,突然从风雪中冲撞而出!

  但是刘鹰击带领大队,上来得这么快,又寻觅了一条隐秘的道路,应该会出突厥狗的意料罢?

  苑君玮只觉得口中越来越干,背上冷汗,慢慢沁出。

  风雪仍烈,十步之外,难辨人影。

  而在后面,跟在刘武周大旗之后慢慢而进的玄甲骑队列当中,徐乐一直闭着眼睛在马背上跟随大队缓缓而进。

  骤然之间,徐乐就一下睁开了眼睛!

  第三百零四章 南下(十三)

  从昨夜开始,原来星星点点的雪花,就渐渐变得大了一些。

  刘武周全军出动,是在四更时分,大军若要出阵寻求会战,一般都是在这个时间行动。

  这个时候因为条件限制,很难发动大规模夜战。天色未明之际出动,在大军离开出发营地,展开队列,次第出发这个最脆弱的时机,可以得到夜色的掩护。而随着天色渐渐亮起来,军将士卒的精神也会渐渐振作起来。

  四更出发,三更就要造饭。一般都是双倍的伙食分量供应,足可支撑大军作战到夜色再度降临。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已经足够打一场上万名精锐战兵投入其中的会战了。如果要连续作战,就得有新生力量投入战场,在夜间建立起稳固的临时过夜营地,替换下疲惫的军马,第二天大家继续再开打。若是双方兵力充足,又有坚定的会战决心,调度组织又得力的话,这样的会战,昼战夜休,足可持续十几日以上。

  刘武周主力出动,也是严格按照这个时间规律。本来以为近午时分,足可压到执必部大营之前,以一连串的小规模骑兵战,彻底将执必部撒在大营之外的哨骑扫光,将执必部青狼骑死死压在大营之内动弹不得,将战场主动权彻底而稳固的掌握住。

  当一只大军被压在营寨里面,哨骑派不出来,变成聋子和瞎子,那这支大军也等于就丧失了战斗力,再多人堆在营寨里,也是无用。要知道这不是守城而战,执必部大营也是野外营地,积储也相当有限!

  正常而言,都是突厥狼骑这样掌握战场主动性,将汉家兵马压迫在一个个城池或者营寨之中,而突厥狼骑保持着战场主动性,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但是这一次,却因为徐乐的两次勇锐突击,一下将战场局势颠倒了过来!

  所以这一次刘武周率领主力毫不停顿的出击,表现出刘武周也有合格的大军统帅能力,知道这种战机,稍纵即逝,必须以快打快,将战机牢牢把握住,并不断扩大这种优势地位。

  出击之前,强调的就是行军速度,要早早接敌。再打青狼骑一个措手不及。

  但是这天候,从一开始就就给这计划打了折扣。原来甚小的风雪,一直在慢慢变大,就丝毫没有停歇的时候。不仅积雪影响了行军速度,而且视线的有限,也让大军行进更加小心谨慎起来。

  当苑君玮为前锋冲出山口,扑向突厥青狼骑大营之际,已经是接近午时。

  天色渐渐变成了铁灰色,这代表着风雪还会更大。视野之中,从十步之外不辨人影,到此刻七八步外,就已经看不见了什么了。

  苑君玮只觉得自己兜鍪之下,皮帽之内,腾腾的全是热气,心中焦躁得无以言说。恨不得一把将头上皮帽加兜鍪全都掀掉。

  这样天气,就算扑到青狼骑大营之前,只怕也根本打不了什么仗了,这么辛辛苦苦的走一遭,难道就是在青狼骑大营外绕一圈么?

  而等候风雪停歇再战,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恒安甲骑也是人,如此天候奔袭而来,仍然能服从调度,维持基本建制,已经是天下有数的精兵才有的表现了。在大风雪中野外等候一夜再寻觅战机,冻也冻垮了大军。

  入娘的怎么那徐乐出击,总能天候配合,地形配合,连对手都这么配合。自家好容易为先锋,憋足劲了想好生打一仗,这鬼天气就来生事?

  就算是心中被火烧着一般,苑君玮还是强自按捺着情绪,控制着前行速度,心中只是在不断默祷,入娘的这鬼天气变好一些也罢,我苑四只是想好好打一仗而已!

  寒风扑面而来,如刀一般。这样酷烈的寒风,生在马邑的苑君玮早已习惯了。但是此时此刻,这寒风之中,苑君玮突然感到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大风似乎平地而生,将本来要落下的雪花向上卷起,狂乱飞舞。

  雪花扬起之际,苑君玮就看到在不到二十步外,影影绰绰的出现了一排人影。这些人影骑在马上,皮袍外面披着甲胄,人人都戴着皮帽,皮帽下还垂着面帘,将整个头脸裹住。

  这些人影,也拉开了一个宽阔正面,互相之间间隔七八步,小心翼翼的前行。在他们身后,也是一排又一排更加模糊的身影。正不知道在风雪后,这样的队列,还藏着多少排!

  突厥青狼骑!

  这些突厥青狼骑,出营而来,似乎也是准备这条道路,扑向壬午寨。两军统帅,都想到了一处,结果就是两军前锋,在相距不过二十步的距离上,互相看见了对方身影,迎头大撞!

  苑君玮不及拔出鞍侧长槊,随手就将长刀拔出,就要招呼身边儿郎,边打边走。

  入娘的这些突厥青狼骑实在太多了,要赶紧后退与大队汇合。幸好这样的天气,只要退得快,这些突厥青狼骑很难咬住自己这一队人马!

  苑君玮毕竟也是当初恒安鹰扬府上下看好的年轻将领,临阵之际,头脑还是清醒得很。

  但就在这一瞬间,苑君玮发现这些突然出现的青狼骑,有些骑士,却是下意识的扯动缰绳,想掉头便走!

  青狼骑从来强悍,马上对战,不畏惧任何人。只要发现汉家骑兵,都是如狼见血,毫不犹豫的扑上来死死咬着打。这仿佛是游牧民族的骄傲和自尊。不允许汉家战士骑在马上和他们对战!

  但现在突厥青狼骑遇见汉家骑士,第一反应却是掉头便走!

  电光火石之间,苑君玮一下就反应了过来。这是徐乐前面的战绩,将这些突厥青狼骑给打怕了!

  这样的认知,让苑君玮胸口的血一下就涌到了头顶。骤然怒吼一声,震得身边雪花都在翻卷。吼声之中,苑君玮长刀直指,狠踹马腹,就直扑了出去。

  “杀突厥狗!”

  就算是沾徐乐的光,如此战机,也决不能放过。让徐乐知道,单论武艺,自家可能的确稍逊那么一筹。但是战阵之上,自己却不差他分毫!

  主将上前,身边亲卫再没有后退的道理,只有打马跟上,每个人都怒吼出声。

  “杀突厥狗!”

  第三百零五章 南下(十四)

  苑君玮一头就撞进了略显迟疑的青狼骑阵列之中!

  虽然在徐乐手里,苑君玮全程被压制得几无还手之力。但是在这个时代,他也真正算是一名悍将。只不过徐乐太过逆天而已!

  苑君玮长臂一展,直刀刀光飞舞,顿时就将离得最近的一名青狼骑劈落马下,接着又脱手将长刀掷出,刀光打着旋飞舞出去,撞在一名青狼骑胸甲之上,火星四溅中,直刀被弹开,未曾破甲而入。但那青狼骑也如遭雷劈一般,仰天就摔落马下。

  苑君玮就是抽出马槊,身边一名青狼骑终于反应过来,趁着苑君玮抽出马槊之际,已经抢上,也是一刀劈来。苑君玮若是闪避,抽槊就要受影响。这个时候只有咬牙半转身,以胸前甲胄最厚之处,接了这一刀。

  苑君玮身上甲胄,正是最流行的札甲形制,但从南北朝以来,胸前明光镜已经越来越大。这明光镜也是上好镔铁,硬生生冷锻出来的。虽然比不上徐乐一身玄甲每一片甲叶都是冷锻而出,但这两块巨大的明光镜防护能力仍然是超强!

  当的一声直刀砍在明光镜上,刀锋在明光镜上顿时就撞出了一道可怖的伤痕,火星四溅。苑君玮如被巨锤狠狠撞了一下,身子向后一仰顺势卸力,借着这身子向后一长之势,已经从马鞍侧得胜勾将马槊抽了出来,单手一叫劲,马槊槊杆剧烈震动,挂着风声狠狠抽出,将那名青狼骑抽下马来!

  青狼骑坠马,苑君玮一挺腰就坐了起来。几名青狼骑又抢了上来想捡个便宜。但这个时候马蹄踏动雪尘直撞而进,几杆长矛伸过来一阵乱捅,一名青狼骑中矛落马,剩下两三骑掉头便走。

  雪尘飞舞之中,恒安甲骑组成的阵列在这一刻全都撞了进来,顿时就是一片兵刃碰撞战马嘶鸣之声,而青狼骑的反应,比之此前恒安甲骑所认知的那种凶悍,却是差了很多,不少青狼骑纷纷掉头便走,不与恒安甲骑打交手战。而恒安甲骑趁势一阵乱杀,大雪之中赤红血光飞溅,十几名青狼骑已经落马横尸雪中!

  掌着苑君玮营将旗的亲卫冲到苑君玮身边,看到这场面,这亲卫就望向苑君玮,等着苑君玮下一步号令。以前和青狼骑交手那么多次,什么时候见过青狼骑这般软弱混乱,莫不是设下什么陷阱?

  苑君玮狠狠吐了一口鲜血出来,正落在马颈项上,就是一片触目惊心的通红。刚才那一刀虽然靠着甲厚挡过去了,但内脏已经被撞动,受了内伤。

  骑军对阵,带创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瞬间就能分出生死。苑君玮也是在生死线上一次次挣扎出来的!像徐乐那样,总是面对优势敌人,却总能让开要害,避免大伤,活蹦乱跳全须全尾的回来,这本事,的的确确已经远远超过寻常的强悍冲阵斗将!

  一口鲜血吐出,苑君玮胸口堵着的那口气总于顺了一些。看着前列青狼骑纷纷掉头,后列青狼骑迟疑不前,苑君玮骂了一声:“入娘的,这个时候当然一直向前!”

  后面的话,苑君玮不想说出。但心下已然再明白不过。

  青狼骑真的被徐乐杀怕了!

  主将下令,亲卫再无犹豫。他手中营将旗其实就是一杆长矛,绑着火焰边三角牙旗。亲卫摇动营旗,接着就向前一指!

  在苑君玮身边,能看见营旗的恒安甲骑,顿时发出怒吼之声,催马上前。而远处听见这怒吼之声的恒安甲骑,也同时动作,毫不犹豫的直冲向对面已经开始混乱起来青狼骑大队!

  大雪之中,厮杀越发激烈起来,仿佛只有一方轰然倒下,才会停歇!

  大队青狼骑,拱卫着执必贺的旗号,在风雪中艰难前行。一个个百人队散步四下,将执必贺大旗拱卫得严密异常,只是向南而进。

  大旗之下,执必贺一身甲胄,外裹大氅,要背笔直,坐在马背之上。

  若说此前执必贺都是神色平和,甚至还带着老人随时随地都有的那种暮气疲惫之色。在如此大风雪中,执必贺眼神,却是锐利如剑!原来那种暮气,已经不知道被抛到了哪里去!

  在全军接连被徐乐打击,执必贺终于决定亲自出阵,一旦决定,就立即出兵。几乎是空营而出,选择此前青狼骑哨探出来的一条侧翼山道,准备侧击壬午寨,一举将壬午寨夺回来!

  此次出击,青狼骑出动,光是执必贺自己本营之中,就出动了二十七个青狼骑百人队。分成前阵中军。而其余几处大营,也传信过去,又调集近二十个百人队,次第加入行军大队,以狮子搏兔之力,在壬午寨前,无论如何也要打一个胜仗,挽回现在青狼骑低落到极处的士气!

  青狼骑士气低落,现在已经是个人就看得出来了。原来执必贺一声号令,这个时候,大队青狼骑应该已经穿行山道之间,到了午时,就要扑到壬午寨前,和汉军将要接战了。

  可是青狼骑同样是三更造反,四更出阵。但是到现在,还未曾从雪原进入山道之中。等到接战,只怕天色都要黑下来了,难道打一场夜战不成?

  这大风雪中夜间混战,兵力优势反而是累赘。说不定斩杀个上百名汉军,夜间混战中,自家青狼骑互相干扰混乱践踏,也要丢掉几百条性命!

  跟随在执必贺身边的,不管是老军奴掇吉和失巴力,还是其他亲卫百夫长,不住偷眼看着执必贺脸色,等待着执必贺发出回军的号令。

  如此情形,最好的选择就是挑选几个精锐百人队深入至壬午寨之前,就算打一场夜间混战也就罢了,有些斩获也能对全军有个交代,激励一下士气。大军全都压上,实在不必,很大可能会得不偿失。

  但是执必贺始终没有发出这样的号令。

  到得这个时候,一众执必家的军将都已经明白。老汗亲自出阵,再也不会顾惜丢下多少条青狼骑性命了,就想以一场大战,挽回青狼骑的杀气和血性!

  既然如此,大家拼命也罢。

  就在大家在大风雪中艰难行军之际,前面的军马眼看着骚动起来。一声声号角,突然从风雪深处传来,短促而激烈。甚或在这号角之声当中,听出了仓皇之音!

  执必贺身边军将全都转向汗旗,大声回禀:“遇敌!”

  执必贺冷厉的声音响起:“不管什么敌人,杀光就是了,难道还想退回去么?”

  所有执必家军将一瞬间都明白过来了。

  在如此情形之下,老汗亲自出阵了。而老汗一旦出阵,就打定了不死不休的主意。

  再也不要想后退一步!

  第三百零六章 南下(十五)

  突厥人军中,并没有汉军这种一层层管辖下来的严密建制。一个百人队,既是战斗单位,也是经济单位。能出大约百名丁壮为狼骑的帐落,就是突厥部族中的贵人身份了。一般都有一百五六十户,不仅可以出百名丁壮为狼骑,也可以拉出百余名强壮奴兵,战时的马匹兵刃甲胄辎重,也都是帐落自备。

  而执必家,也就是统带这一群百夫长。临战之际,指定一个血统高贵或者比较资深的百夫长为临时统帅。草原民族也天然适合这种离合聚散不定的建制。

  原来执必家,资深的宿将颇有不少。在准备扶植执必思力上位之际,执必贺和执必落落,有志一同的将这些宿将调开了,或者将他们的帐落调到部族治下的边远所在,或者临战之际,以这些贵人的年轻子弟为百夫长出战。执必贺膝下人丁单薄,没有足够庞大的亲族帮衬,也只有用这个办法扶植执必思力上位。而那些曾经追随执必贺血战的贵人宿将们,也看明白了大势所趋,也不出这个头和执必思力争竞什么。毕竟执必贺和执必落落还在上面压着,积威如此深重,谁敢挑战执必思力接位之事?

  随着执必落落在云中被擒,执必贺反而扶植执必思力的力度更大。此次冬日出征,选调出战的百夫长,尽是年轻后起之辈,谁也没有足够的资历去负责方面。摆明了就是要在没有任何掣肘的情况下扶植执必思力立功。

  但遇上了徐乐这个不讲道理的对手,执必贺这样偏心自己儿子的布置,终于出问题了。执必思力经验不足,在壬午寨惨败。而同时也准备重用提拔的可尔奴,临阵之际的表现也好不到哪里去。两场败仗下来,青狼骑的士气已经低落到了极点。

  这个时候,只有执必贺这老马出阵,准备好好拼杀一场,将青狼骑的士气挽回来!

  但却没想到,汉军也上来得如此之快,而且和执必贺挑了同样一条进军道路。双方在风雪中撞上,然后就是厮杀爆发!

  执必贺也没想到,青狼骑的士气已经跌落到了这种程度。只是前哨接触,前哨兵力足有三四个百人队,却几乎马上就传来了告急招呼左右两翼一起撤退的号角声,而望向自己的各个百夫长的目光,也似乎都是在劝他赶紧撤军,回转大营!

  执必贺隐隐已经有些感觉,自己这段时日的措置,似乎都出了问题。

  为了扶植执必思力,失陷了自己弟弟执必落落,让部下宿将再也不能领兵出阵。又错判了刘武周的战斗决心,以为执必家青狼骑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云中之地,刘武周必然要来示弱求饶,到时候不管是帮王仁恭吃掉刘武周,还是帮助刘武周席卷整个马邑郡,都是稳赚不赔的事情。

  结果刘武周却是强硬反击,麾下更多了徐乐这么一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英锐无前的将领,一举将执必家前锋打崩,在大营前斩杀了两个青狼骑百人队。青狼骑内则不和,外则遇上强敌,竟然遇上从来未曾有过的困境!

  而自己儿子,也身负重创,现在还躺在烽燧之中!

  刘武周还不依不饶,直迫了上来,真以为能一举将执必家的青狼骑扫出云中之地么?

  某,执必贺,还,未曾死!

  某知道自己行得差了,未到汉人彻底匍匐在狼旗之下,突厥部这些神狼的子孙,远远没有到松懈的时候,远远没有到自家内部还争权夺利的时候!

  打赢了这一仗,某自然会改弦易辙,小心谨慎,直到将这个马邑郡,用汉人自己的血,彻底淹没!

  多少青狼骑百夫长的目光只是望着执必贺,这些年轻一代的百夫长,纵然能战,纵然凶悍。但是经验的缺乏,让他们在这逆境之时,都有些慌了手脚!

  执必贺大声下令:“掇吉!你带三个百人队上前,有退后者,不论奴兵还是贵人,你知道怎么做!”

  掇吉粗声粗气的应了一声,越众而出,随手点出三个百夫长:“随某上!”

  往日里执必贺身边三个老军奴,失巴力聪明,拔卡沉默坚韧,掇吉看起来最是温和。现在却满脸噬血之意,额角青筋跳动。被他选中的三名百夫长不敢有半点犹豫,大声应命!

  掇吉一把扯下兜鍪,摔在地上,他头上垂下的小辫,也已经花白了。再不打话,狠狠一磕马腹就冲了出去!

  三名百夫长大声呼哨,招呼手下儿郎跟上,追随掇吉而去!

  执必贺头也不回,又大声下令:“失巴力,将某汗旗插在这儿!把某的胡床放下!”

  失巴力大声领命,从旗手手中接过青狼汗旗,狠狠插在积雪之中,摇撼一下,纹丝不动。有奴兵递过绒毯和胡床,失巴力翻身下马,亲自在积雪上将绒毯铺好,在将胡床支起,再赶到执必贺马前,匍匐雪中,执必贺踩着他脊背翻身下马,踩上绒毯,坐在胡床之上,双手按着自己的膝盖,扫视一下左右,朗声一笑:“雪中风景甚好,某就在这里不走了!”

  这些百夫长默然,纷纷将腰间鞍侧的兵刃拔了出来,招呼各自百人队整理队形。

  老汗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汗旗不动,老汗不退,面前就是万千汉军,青狼骑就是全部战死此间,也再不能后退一步!

  执必贺招呼失巴力过来,失巴力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垂首躬身站在执必贺身后。

  执必贺笑道:“老家伙,看来孩子们还是不成,又得看我们老家伙的了。”

  失巴力轻声道:“老汗出阵,刘武周只能拜服在老汗汗旗之下。”

  执必贺摇摇头:“这次刘武周有精兵,有强将,某也觉得棘手……打打看罢!且看掇吉能不能稳住阵脚!”

  在执必贺立下汗旗之际,掇吉已然单人独骑冲在最前,身边风雪狂卷,身后是紧紧追上的三个青狼骑百人队。

  冲出去数百步之后,就看见大雪飞舞之中,前锋青狼骑就这样乱纷纷的退了下来!

  一名青狼骑百夫长岁数最小,唇上还是绒毛,因为畏寒,身上穿得鼓鼓囊囊的,连甲胄都裹不上了。正是掇吉一个老友的儿子,往常是轮不到他上阵,但因为执必贺要削弱宿将威望,才被赶鸭子上架。

  胆气本事本来就弱,此前又被徐乐吓破了胆子。一和苑君玮接战,就这样糊里糊涂的退了下来。看到掇吉单骑而来,这位小贵人只觉得眼眶一热,带着哭腔就喊了出来:“掇吉叔叔,汉兵凶狠,护着老汗快退!”

  掇吉策马而前,打量了一下这个少贵人,猛然刀光一闪,这少贵人的头颅就冲天飞起,血光迸溅!

  鲜血溅了掇吉满头满脸,掇吉神情狰狞,扫视那些呆住的青狼骑,语声冷厉的询问一声:“谁还敢退?”

  第三百零七章 南下(十六)

  掇吉从来都是温和,近些年来,见人带笑。有人犯了什么过错,想在执必贺面前转圜。掇吉也都笑嘻嘻的应承,只要请他喝一顿酒,掇吉就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也不怎么去争属于自己的帐落财富,也不和人勾心斗角。在执必部人缘是出了奇的好。

  一旦性子温和,少不了就得吃点亏。执必部南迁以来长成的青年一辈,颇有点人对掇吉私下里有些呼来喝去的语气。但是执必部的那些经历了金山脚下千族血战的老人,却没有一个人会如此做。

  今时今日,此时此刻,风雪之中,这些年轻一辈青狼骑,才知道了到底是为什么!

  鲜血在掇吉脸上,瞬间就凝结了起来。看起来仿佛多了一副血色的面具。

  队伍中的青狼骑中老人,微微点头。这血面帘掇吉之名,已经太多年没人叫起。这才是执必贺身边三名老军奴的本来面目,不然执必贺岂能将这三名老军奴一直留在身边,亲信重用?

  当年千族血战,这些老军奴纵横决荡,辅佐执必贺硬生生的打出了个阿史那家之下八王帐的地位!

  不过那一个照面就杀了拔卡的徐乐,又是何等样的人物?

  电光火石,大军前哨厮杀之际,也容不得青狼骑这般发散思维。掇吉一刀斩杀贵人,这乱纷纷正退下来的青狼骑百人队,再没有什么多说的,全都掉转了马头。而从后面飞快追来的三个百人队,也在掇吉身后列阵,张开阵列,随时准备投入厮杀。而只要有青狼骑敢退下来越过他们这条阵列,也只有横尸在积雪之中!

  剩下两名百夫长,还有一个个十夫长,全都在风雪中扯破喉咙般大声下令:“迎上去,迎上去!杀汉狗!”

  这个时候退下来的青狼骑也来不及组成阵列了,只有这样乱纷纷的迎上去。谁都知道不成阵列,厮杀当中必然会带来惨重的伤亡。但是谁也顾不得这个了,退后一步,掇吉的直刀,就会毫不犹豫的挥砍过来,而执必贺也会剥夺他们家族的帐落,将他们子弟贬为奴兵!

  冬日出征以来,青狼骑上下因为执必贺的一系列措置,士气从来不高,在徐乐两次闪电一般的突袭后,更是跌落到了谷底。但是现在,绝境之中,终于激发了这些草原汉子的全部凶性,红着眼睛不管不顾的直扑上前!

  在另一边,苑君玮同样在大呼酣战,带领部下,直扑上前。

  原来强悍的青狼骑,这次却是出乎意料的脆弱,一接战间就纷纷退了下去。苑君玮岂会放过这个机会,一边立即派人回去传信,一边催动全队人马,追着狠杀。

  前行不过数十步,已经有三四十骑青狼骑落马,然后又被毫不留情的践踏过去。雪地中空鞍马跑得到处都是。苑君玮和他这一队恒安甲骑都杀发了性子,怪声怒喝长啸,毫不顾惜马力,拼命深入,似乎就准备这样一直杀入到执必贺的汗旗之前!

  苑君玮飞马上前,狠狠一槊刺出,正中一名青狼骑后心。槊锋透体而入,拔出时候就带出一蓬血雨。青狼骑身子一歪就倒了下去,旁边一名亲卫抢过,一把就扯住了马缰绳,将空马拽住,那亲卫对苑君玮道:“将军,还继续向前么?”

  这战果已经足够丰厚,以前一队斩首十级就可以庆功发赏。更不用说还捞到了几十匹好马。风雪之中不知道还潜藏着多少突厥青狼骑,这个时候可以回转与大队汇合了。

  苑君玮看着面前翻翻滚滚退下去的青狼骑,仓皇不堪,队列散乱。

  不管这些青狼骑是不是此前被徐乐打怕了战意才如此不坚,现在摧锋破锐,追着他们砍杀的却是自己!如此机会,岂能错过?

  苑君玮马槊朝前一指,语声中满是杀气:“直取汗旗!把执必贺脑袋摘下来!”

  话音未落,苑君玮就已经又直冲了出去。身边亲卫无奈丢下空马缰绳,大声呐喊,跟着继续追杀下去!

  又追出去二十余步,雪地跋涉冲刺,战马体力消耗巨大,都开始喷吐长长的白气之际。原来头也不回只顾退下去的青狼骑,又陡然翻转回来!

  一退一进之间,青狼骑的队列越发混乱了起来,人喊马嘶之声响成一片。在阵后却是那些青狼骑军将的怒吼下令之声。而苑君玮和他那队人马,已经不管不顾的直撞了进去!

  在恒安甲骑面前,拥挤的全是青狼骑。进退反复之间,虽然突厥军将吼声如雷,催促迎上去,但马速提不起来,互相干扰碰撞,完全不成阵列,反而被恒安甲骑杀得更惨!

  血光冲天而起,肆意奔流,不断有青狼骑落马,重重扑倒在雪地之中。兵刃撕破甲胄的金属碰撞之声,惨叫悲号之声,响彻雪原。一时间每片飘落的雪花,似乎都变成了血样的颜色!

  苑君玮自从军上阵以来,从来没有如此刻一般杀得爽快,马槊飞舞盘旋犹自不足,又拔出一柄铜锤,到处乱敲乱凿。只要涌到苑君玮身边的青狼骑,不是被捅翻就是被敲落马下,一时间苑君玮自己都不知道已经战翻了几骑突厥甲士!

  但突厥青狼骑已经不顾生死了,越涌越多,每名青狼骑都红了眼睛。哪怕中枪挨刀,都要拖着恒安甲骑的兵刃再坠落马下。后面涌来的青狼骑不管不顾的就拼命递出兵刃,每名恒安甲骑身前身后,渐渐的就是各色兵刃如林!

  原来恒安甲骑巨大的冲量被吸收,长矛折断,直刀砍钝,双方已然拧成了一个大疙瘩,怒吼着互相砍杀拼命,恒安甲骑的伤亡也开始出现。拼杀红了眼睛之际,挤不到前阵的青狼骑,甚至就在阵后开始抛洒箭雨,不管不顾的只是覆盖混战成一团的两军甲骑!

  苑君玮吼声如雷,拼力厮杀。他已经顾不得想怎么就突然局势翻转而下,这个时候再无什么说的,就是厮杀到底为止,直到自己也落马扑倒在这红白交杂的雪原之上!

  第三百零八章 南下(十七)

  前面厮杀声隐隐透过风雪而来,才穿越山道的大队恒安甲骑顿时警醒了起来。

  入娘的怎么传来了厮杀声?难道突厥狗也选这条道路进军,结果被苑君玮他们前锋撞上?

  骑军的遭遇战,只要双方都战意坚决,那从一开始就惨烈万分!

  尉迟恭立即摆手示意,身边旗手举起他的团坊主将旗,挥舞翻滚下令。看到将旗传令,一名名队正的号令声也在风雪中响起,本来埋头行军的恒安甲骑立刻动作起来。从行军阵列变成一队队的接敌阵列,从山口中飞快而出,展开阵型!

  而尉迟恭停住向前脚步,只是看着眼前翻卷的风雪。这个时候苑君玮作为前锋,就应该飞快的将敌情传递回来,让中军将帅能做出到底如何接战的决断!

  大队恒安甲骑从山口处涌了出来,飞也似的展开队列,准备接战。各种短促的号令声交织在一起,战马也低低嘶鸣跳跃,正是一支训练有素战阵经验丰富的强军该有的模样。刘武周的旗号也向前飞快移动,就见旗号之下,刘武周在亲卫的簇拥下直向前来,飞也似的赶到尉迟恭的身边。

  骤然遇敌,刘武周的神色仍然镇定,来到尉迟恭身边就询问一句:“前面如何?”

  尉迟恭摇摇头:“苑四还没传回消息!”

  刘武周断然道:“你拿主意,是战是退!”

  尉迟恭嘿了一声:“总不能丢下苑四!”

  尉迟恭望向身边旗手,正准备下令,再派出人马接应苑君玮。就见风雪之中,一骑飞快而回,正是苑君玮手下,远远就扬声大喊:“遭遇突厥狗大队!苑将军打垮了他们前锋,追下去了,请尉迟将军接应!”

  刘武周和尉迟恭对望一眼,突厥人这么不经打?

  两人转瞬之间就已经想到,徐乐两场大战,看来真的将执必部的士气摧残到一定程度了!

  刘武周神色一动,似乎要越过尉迟恭下令的样子。尉迟恭却神色严肃:“执必贺说不定出来的,今日只会是一场苦战,苑四入娘的太孟浪了!”

  不管徐乐创造了多么奇迹一般的战绩,尉迟恭打仗从来有自己的节奏,从不畏惧敌人,也从不轻视敌人,每一战都争取能带最多弟兄回返。

  临阵之际,尉迟恭从来心志如铁,不会被任何情形所动摇!

  听到尉迟恭这句话,刘武周重重点头:“尉迟,你下令就是!”

  尉迟恭再不迟疑,飞快的对刘武周道:“用乡兵箭手,拱卫山口,确保退路,稳住后阵!”

  刘武周点头:“某亲自坐镇!”

  尉迟恭又追了一句:“让玄甲骑集结,和徐乐说,等某号令,到时候某亲眼看看他的本事!”

  刘武周神色一动,最终还是点头。

  尉迟恭咧嘴一笑,这个时候杀气才显现出来,在他身边,看着尉迟恭这狰狞笑意,哪怕刘武周汗毛都竖起来了。

  “某到前面看看去!”

  尉迟恭的将旗舞动,二百余骑恒安甲骑呼喊一声,表示应旗。尉迟恭率先而出,大队恒安甲骑卷起雪尘,次第而动,直涌向喊杀声传来的前方!

  那名回来传信的苑君玮手下,更是欢呼一声,转而引路,带领这数百虎狼,投入厮杀战场!

  刘武周坐镇山口,也不断传令,乡兵箭手在各自寨主带领之下,展开两翼,占住山口之处要点,在风雪中开始给各自弓矢绑上精心收藏的弓弦,取出箭矢,有人开始试射确定齐射之际的射程。徐乐的连场大捷已经传遍沿边各处军寨,这些军寨之中的乡兵箭手,虽然紧张,但一个个也都跃跃欲试,准备好生厮杀一场!

  不过每名乡兵箭手都在不住回望,盼着徐乐的玄甲骑快点拉上来,最好再能在他们眼前,上演一场摧锋破锐,将突厥青狼骑杀得屁滚尿流的好戏!

  在下达了将乡兵箭手布置山口的号令之后,刘武周也没忘记给徐乐传令。刘武周在山口也不住回望,终于看见徐乐在数人簇拥下策马而来。

  风雪之中,徐乐大氅敞开,被风吹动,马上少年英武之气,卓然无双!

  两边乡兵弓箭手,看到徐乐上前,不知道谁先举起手中弓矢,大声欢呼。接着多少乡兵箭手,都跟着欢呼了起来!

  “我马邑乐郎君!”

  如雷欢呼声中,徐乐直抵刘武周面前。在马上朝着刘武周抱拳一礼:“鹰击!”

  刘武周目光在徐乐身上扫过,风雪卷动如焚,前面喊杀声越来越烈。但是此刻,徐乐脸上,甚而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在徐乐身边,不管是肩宽背阔如大山一般的韩约,还是跃跃欲试的韩小六,略微显得有点紧张的宋宝,都已经做好准备,等待厮杀。甚或连徐乐身边那个小狼女步离,刘武周都看了一眼,步离回应的,就是一个冷淡的眼神。

  刘武周脸上也露出了笑意,举手划了一个圈:“乐郎君,听见这些呼喊声了么?”

  徐乐微微一笑:“愧不敢当。”

  刘武周又朝北一指:“苑四应该是撞上了突厥狗大队,执必贺应该和我们想到一处了,想给对方一个狠的,早点奠定此间战局。苑四正在厮杀,黑尉迟已经上去了。青狼骑多而我恒安甲骑少,黑尉迟亲口说的,到时候就看你乐郎君的本事了!”

  徐乐又是一抱拳:“只等鹰击号令!”

  刘武周一摆手:“那将玄甲骑拉上来罢!”

  徐乐一掀大氅,调转马头便走。刘武周目光,一直追随着徐乐策马而去的身影,面上神色深沉,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着些什么。

  不多时候,后面山道传来了如雷的蹄声,整齐响动。雪尘飞溅之中,就见玄甲骑又排成了密集阵列,已然出山口而来!

  这些自神武之地一路转战而来,短短时间内打了多少场苦战的新生强军。如一条黑色蛟龙也似,从山中钻出,爪牙锋利,随时准备将眼前战场,搅出一片血腥!

  而徐乐已经扔掉了大氅,走在玄甲骑最前。一身黑甲,幽暗如晦,不自觉的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徐乐已经带上了兜鍪,合上了面甲,愤怒金刚像静静盘踞在面甲之上。但是目光落在上面,每个人似乎都觉得这愤怒金刚像陡然睁开眼睛,朝着他们在怒吼!

  乡兵箭手的欢呼声都低沉了下来,这种最为纯粹的杀气,将每个人都震慑住了。徐乐一旦准备上阵,这锋锐之气,非身在其间,实难想象!

  刘武周在心底悄然长叹。

  这真的是一条凶龙……一条自己控制不住的凶龙!

  第三百零九章 南下(十八)

  掇吉冷冷的看着眼前不远处的厮杀,突厥青狼骑和恒安甲骑已经彻底扭在一起,拼力死斗。

  战场之上,已经到处都是空鞍战马悲鸣而走,雪地上到处都是落马骑士。雪地已经被染得到处都是红色,连纷纷扬扬而落的大雪,都来不及遮掩。

  狂风卷来的,全是浓重血腥味道。

  落马甲士,还是以突厥青狼骑为多。恒安甲骑本来就是能战精锐,真要一对一的拼杀,哪怕是执必家的直属青狼骑也不是对手。能保持优势,靠着的一是青狼骑本来就比恒安甲骑人多,二就是青狼骑也轻易不给恒安甲骑正面对战,发挥威力的机会。

  此次两军在风雪中狭路相逢,没有回旋的余地和时间,只能这样硬碰硬的对战。恒安甲骑的战力,就能毫无保留的发挥出来。

  此次苑君玮本来就红了眼睛,憋足劲道厮杀,在他如疯似狂的冲击带领之下,恒安甲骑发挥的战力更比此前更甚几分。而青狼骑的士气却是甚低,更不必说退而复进,阵型大乱,进退消长,这三个青狼骑百人队真被杀得惨不堪言!

  这前锋三个青狼骑百人队,终于被打崩溃散,中坚十夫长几乎死伤殆尽,剩下青狼骑三三两两,不敢直接向着掇吉所在方向而退,向两翼溃散而去。

  而战阵之中的恒安甲骑所部,也是伤痕累累,浑身血迹,不论人马都在剧烈喘息,也是杀得矛断甲残。

  掇吉身边,又有青狼骑百人队跟进而来,沿着两翼伸展开来,已经在风雪中排出长长的阵列。

  看着青狼骑终于崩溃,掇吉冷冷下令:“放箭,今日之战,有进无退!”

  掇吉身边几名青狼骑亲卫,咽下一口冰冷的唾沫,举起号角,就吹出一声凄厉的短音!

  两翼青狼骑催马上前,举起弓矢,一阵弓弦震动之声,顿时箭如雨下。沿着两翼溃散的青狼骑哀嚎惨叫声不断,又是纷纷落马!

  周遭亲卫看着掇吉冰冷的神色,看着这个老军奴宛然变成了一个不认识的人,谁都知道,今日之战,已经是不死不休了!

  掇吉一挥手,身前身后,青狼骑都举起弓来,搭箭上弦,箭簇生寒。

  战场上正对掇吉的,就是苑君玮这一队人马,现下还能坐在马上,已经不过半数。哪怕苑君玮,都在剧烈喘息着,身上甲胄全是创痕,鲜血不断的从甲叶缝中溢出来。

  看到一排弓矢举起,苑君玮嘶声大喊:“避箭!”

  有盾牌的恒安甲骑,举起盾牌遮护要害。出阵之际没有携盾的,将马匹侧转,摘镫藏在一侧。

  弓弦震动之声,羽箭破空之声骤然响起。苑君玮这一队人马,又倒下大半!

  如此近的距离,人伤不着,战马也躲不过去。这些精疲力竭的战马长声悲鸣,纷纷轰然栽倒。带动马上骑士,重重摔在积雪之中。

  掇吉一踢马腹,率先冲出,身边青狼骑纷纷丢掉手中弓矢,挺矛持刀,吼声如群狼怒号,直扑而上!

  “杀光这些汉狗!”

  而在此时,苑君玮才艰难的从雪地中爬起。适才一阵箭雨,苑君玮战马也被射倒,摔落雪中。浑身大大小小的创口,全都剧痛。

  在青狼骑的怒吼声中,苑君玮翻身而起,扶着马槊,弯腰喘息。而在他身边,跌落雪中的恒安甲骑,也都挣扎起身,持着各色兵刃,死死的望着疾冲而来的大队突厥青狼骑!

  无非是死而已!

  寥寥几名还在马上的恒安甲骑,回望苑君玮一眼,眼底意思,苑君玮一下就明白了。

  入娘的苑四,赶紧走啊!

  这几名恒安甲骑,催动坐骑,迎向铺天盖地卷来的大队青狼骑。每人身上都插着箭矢,每人都鼓出了最后一分气力。向死而进!

  不管这些恒安甲骑出身如何,到底是刘武周从高丽带回来的亲信,还是在恒安鹰扬府呆了十几年的老油子,或者投效而来的轻侠少年。

  不管这些恒安甲骑血战厮杀为的是什么,或者要在郡中扬名,或者要保护桑梓之地,或者要在这乱世当中凭着自己本事厮杀出一个前程来。

  但是面对突厥青狼骑,这些恒安甲骑,并无一人后退!

  云中男儿,天下之雄。

  碰撞声响起,几名恒安甲骑,转瞬间就被吞没。而大队青狼骑,转瞬之间就要扑到苑君玮面前!

  苑君玮重重闭上眼睛又再度睁开。

  这一队都是他贴心换命的弟兄,哪怕在自己屡次败于徐乐手中,招致多少嘲笑之际。这帮弟兄还是牢牢的跟在自家身边,为此没少和别人打架。

  现下大半弟兄,却都没于突厥人手中。入娘的,就和他们一起死也罢!

  就在苑君玮双眼血红,挺起马槊,准备死战之际。头顶又是一阵疾疾的呼啸之声响起。

  上百支箭矢,从头顶呼啸而过!

  这些箭矢落入扑来的青狼骑大队阵中,顿时就是一阵人仰马翻,雪尘飞溅。苑君玮不敢置信的回头观望,就见风雪中,一个铁塔也似的身影显现出来,右手持槊,左手持鞭。在他身后,则是拉开阵列的一排排恒安甲骑!

  入娘的,尉迟恭终于上来了!

  一阵箭雨飞射,只是稍稍阻挡了一下青狼骑,箭雨过后,青狼骑仍然飞扑而进。今日突厥人也同样红了眼睛,拼出了这么多条性命,不管此前有再多的心思,这个时候,他们也只想要一场胜利!

  青狼骑率先而至,当先一骑飞矛刺向苑君玮,苑君玮想挺槊反击,却觉得手中马槊如山一般沉重,当下果断弃槊,一把抓住长矛,用尽生平气力向后倒下。连人带甲接近两百斤的分量,一下就将这青狼骑扯下马来!

  接着苑君玮翻身半跪而起,摘下兜鍪,狠狠抡在那青狼骑脸上,顿时砸得他脸上血肉模糊,长声惨叫。

  而另外几名青狼骑的长矛,已经指向不知道闪避的苑君玮!

  尉迟恭在这个时候,直撞过来,马槊盘旋舞动,划了一个大圈,将几杆长矛全都打开,其中一杆长矛还一下折断,矛头飞出去老远!

  尉迟恭马槊一弹又起,捅穿一名青狼骑咽喉,左手铁鞭展动,又将一名青狼骑砸落马下。

  他低头对着苑君玮一声大吼:“还能不能战?”

  苑君玮剧烈喘息,还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的回答了一句:“能!”

  尉迟恭一边厮杀,一边大笑:“那就上马,打给徐乐看看!”

  第三百一十章 南下(十九)

  青狼骑从风雪中不断涌出,直扑向已经布满血腥的雪原战场。

  此刻归于掇吉节制的青狼骑百人队,已经足足有六个之多。在风雪中向两翼延伸的看不到了。指挥调度,已经不是很方便,就算以号角催动两翼的青狼骑出击向战场汇拢,这号角传令之声,还经常被战场喊杀声掩盖下去。

  而且就算调度两翼的青狼骑深入而进,最后抄击恒安甲骑的背后。如此的能见度,如此难行的积雪雪原,都难以顺利遂行。

  而掇吉已经放弃了精细的指挥调度,他心里异常明白,为什么执必贺不断的将超出战场容量的青狼骑百人队派遣上来,就是想用青狼骑的人命,堆死眼前的恒安甲骑!

  原来执必贺想得太多,此次冬日深入,又要占够便宜,又要尽可能的少伤亡,还要压制族中老人,扶植执必思力立下战功,树立威望,最后能顺利接位。

  种种盘算,再遇上一个浑不讲道理进掠如风如火的徐乐,最终就是损折反而分外惨重,而青狼骑的军心士气被打落到了谷底。

  这个时候,取得胜利,挽回军心士气,比什么都要重要。不管付出多么惨重的伤亡,执必贺也只要一场胜利。

  而只有更多的鲜血,不管是汉人的还是突厥人的,才能将青狼骑彻底唤醒!

  去掉这些算计之后,哪怕是执必家直属的青狼骑,也不过就是人命数字而已,无足轻重。

  当初执必贺和执必落落兄弟两人,不过凭借百骑就从千族血战中崛起。现下只要唤醒麾下青狼骑的凶性和战力,再损折个数百上千,又算得了什么?

  掇吉只是简单的用号角传令,召唤各个青狼骑百人队加入战场之中,然后就不管不顾,带领一个百人队,就撞入战场之中!

  眼看一个冲击,就能将战场上残存的那些恒安甲骑一扫而空,将那汉将头颅砍下,献于执必贺汗旗之前。可在南面大雪之中,又是恒安甲骑冲击而出!

  带队之人,正是执必部上下都熟识得很的那个黑铁塔也似的汉将,手中也不知道有多少突厥人性命的尉迟恭!

  大雪遮挡了视线,尉迟恭所部悄然接近战场,劈面就是一阵箭雨扫来,顿时就大队青狼骑射得人仰马翻,接着这些恒安甲骑就呼啸而进,加入战场,和青狼骑狠狠的碰撞厮杀在一起!

  徐乐虽然勇锐无双,两仗打得执必部上下胆寒。但是尉迟恭这个老对手,还是在青狼骑上下心目中分量更重。

  徐乐战绩,都是如电一般侵袭直击,搅出漫天血雨。而尉迟恭和青狼骑的缠战,则是什么样的交手仗都打过了,互相之间的哨骑大规模缠战,互相游荡剿杀对方的分兵,阵列时候从步战打到骑战,时间往往持续数月,大大小小双方能合战数十次之多。

  尉迟恭用兵,老道而坚韧,是唯一能用离合之兵以对从来离合不定的突厥青狼骑。而最后阵战之际,尉迟恭又能披坚执锐,决死冲击。

  去岁大战,不知道多少青狼骑百人队被尉迟恭缠得想死,最后决战之际,又被尉迟恭直冲执必落落狼旗。一仗下来,归途之中,不知道多少青狼骑因为失去亲族而夜间悲号。

  当尉迟恭熟悉的身影出现,掇吉就知道这一仗已经打到了双方主力的真面目交手战了,再也轻忽不得!

  本来准备亲身加入战阵之中的掇吉,猛然扯住缰绳,任青狼骑从他身边越过。他大声招呼身边亲卫:“吹角,调兵,将一个个百人队都堆上去!”

  这个时候,就督催一个个又一个百人队填上去也罢。看看到底要多少条人命,才能赢得这场胜利!

  而在对面,尉迟恭在救下苑君玮之后,也勒马回转。几名旗手紧紧跟在他的身边,随时准备以旗帜,以号角,指挥恒安甲骑主力加入战团。

  尉迟恭回头扫了一眼战团,在一火恒安甲骑的拱卫之下,苑君玮又鼓起精神,大呼酣战。

  尉迟恭一点不担心苑君玮的伤势,但为军将,岂能不熬得伤耐得苦?苑君玮虽然为人暴躁骄横,但也是经历过不少战事的,这点伤势,苑四还能撑持许久。就让他继续厮杀也罢。

  然后尉迟恭目光就和远处掇吉目光撞上,一眼就分辨而出,掇吉就是临阵指挥的军将。

  尉迟恭冷冷一笑,既然交手,就让你看看尉迟爷爷的本事罢。看着徐乐威风那么久,尉迟爷爷虽然嘴上不说,但是早已憋得就要爆炸,就看看,你们执必家青狼骑舍得用多少性命来填!

  尉迟恭大声下令:“两翼下马,稳住阵脚!当面正中,让苑四再厮杀一阵!”

  几名旗手顿时挥舞旗号,吹动号角。两队恒安甲骑顿时从后加入战阵,站定两翼位置,人人下马,将战马置于阵前,队正一声呼哨,战马全都卧在雪中,以为胸墙。而这些恒安甲骑,看也不看就在身侧不远处血腥而战的战场,取出弓矢,拉开弓弦,只是盯着眼前风雪!

  青狼骑的号角呜呜吹动,从两翼处,终于涌出了大队青狼骑,呼哨着直涌而前。而迎面而来,就是一阵箭雨!

  这一阵箭雨,恒安甲骑立定步射,又准又狠。两翼涌来的青狼骑,前列几乎就被一扫而空!

  接着两翼恒安甲骑一声呼哨,战马抖掉身上积雪翻身而起,一名名恒安甲骑认镫上马,摆出中央收缩,两翼突前阵列,狠狠迎了上去。

  青狼骑冲破风雪而来,接着就是劈头一阵箭雨,给射得头昏脑涨,对着这样阵列,一头就撞入了凹陷的中央部分,而两翼的恒安甲骑顿时收拢,围着青狼骑狠杀!

  这就是恒安甲骑的真实战阵水准,所以才能以六百骑的规模,相抗执必家的绝对优势青狼骑!

  尉迟恭立于阵后,关顾着全面陷入激战的战场,看着恒安甲骑有条不紊的进退而战。青狼骑似乎还在无穷无尽的涌来。

  就看看,突厥人舍得赔上多少条性命罢!

  而掇吉也冷淡的看着战场,看着每时每刻青狼骑都在付出的死伤。

  老军奴眼神寒冷如冰。

  不过就是性命而已。

  老汗今日所要,只是胜利。

  第三百一十一章 南下(二十)

  战斗在中央,在两翼,在接地连天的风雪之中,全面爆发开来!

  两翼的青狼骑不断涌来,和坚守两翼的恒安甲骑搅成一团,青狼骑不断的发起冲击,而两翼的恒安甲骑就一次次的打退他们。青狼骑退下去稍作调整喘息,又在百夫长狼嚎号令声中,再度鼓勇而上!

  转眼之间,双方就已经冲击合战两三次,不少青狼骑与恒安甲骑都打得没有马了,就在雪中步下混战。恒安甲骑下马之后就结成阵列,以死人死马堆成胸墙,依托用弓弩而射,一阵阵箭雨泼洒,不断的将青狼骑射落马下!

  而青狼骑则马上步下,不断往复发起冲击,在执必贺亲自出阵,掇吉冷酷督战的情形下,青狼骑也渐渐苏醒了原来的悍狠之气,打退一次,就咬牙再上一次,一名名百夫长,再也不顾及麾下的伤亡!

  大雪之中的遭遇战,难以集结起大规模的整然阵列发起冲击,就是这种凌乱而节奏不分明的反复缠战。双方在漫天大雪中舍死忘生的拼斗。两军出发之始,从来没想到会打起来遭遇战,也从来没想到,这遭遇战从一开始就变得如此血腥惨烈!

  两翼坚守,而中央则是恒安甲骑拼死前突。

  遭遇野战不比守城守寨之战,只守不攻是赢得不了胜利的。这样的战事,谁转身就跑,追击方跟上就是一场屠杀。

  在雪中如两翼一般坚守,只会让青狼骑慢慢找到攻击节奏,然后在某方向集结重兵投入进来,最终将恒安甲骑阵列摧垮。

  两翼的坚守,就是为了掩护阵列中央的反复突击!

  苑君玮虽然浑身是创,在尉迟恭指挥调度全军的同时,仍然担起了突击之任,大呼酣战,率领同样浑身浴血的恒安甲骑,反复突击!

  恒安甲骑一次次在两翼的掩护下集结起来,稍稍喘息一阵,就向前冲突。而青狼骑也毫不犹豫的以反击相迎,双方轰然对撞,狠狠拼杀一阵之后,又退后整理队列,然后咬牙再上。

  双方混战的区域,各有数十骑落马,空鞍战马到底乱跑。而落马骑士负创在地上翻滚挣扎,拼命想爬出这个死地,有的人爬着爬着就再也动弹不得。大雪不断而落,双方战士尸身不多时候就已经冻硬,摆出千奇百怪的姿势,大雪转眼间就已经在这些尸身上覆盖了一层,原来一片平整的雪原,就多了数十上百高高低低的起伏。

  青狼骑虽然损折更多,但恒安甲骑人数少,两次冲击之后,已然失血过多。而青狼骑的阵列,仍然不见动摇。

  恒安甲骑再一次集结起来,除了苑君玮本来那一队亲卫,尉迟恭又给了他一队五十骑。不到一刻工夫,双方已经对冲两次。

  一名旗手满脸是血,立马前面,拼命挥舞着旗帜。苑君玮喘着粗气立马与旗帜之下。

  这挥舞旗帜之处,就是下一次冲击的发起线。这旗手是苑君玮的老部下,当年就在苑家的庄闾中跟随苑家兄弟了。才到他身边,苑君玮就听见这旗手呼吸之声不对,转头一望,就见这旗手胸前甲叶已经完全破碎,整个胸膛都凹进去了,不知道是被铁鞭还是铜锤敲击的。肋骨折断刺入肺中,鲜血不断的从这旗手口中溢出,两眼已经涣散失神,但仍然拼命的挥舞着旗帜,想嘶吼出声,但声音已经变得极小,近乎于喃喃自语。

  “恒安甲骑,列阵,列阵!”

  剩余恒安甲骑集结过来,在旗帜左右列阵,苑君玮左右望望。自己那一队亲卫,贴心换命的弟兄,现在还坐在马上的,已经不足二十骑,这些弟兄,也都是人人带伤。而尉迟恭给的那一队人马,现在也损折近半!

  苑君玮只觉得眼眶发胀发热。这些弟兄,同宿同行,就算是在云中之地飞扬跋扈肆意行事,也都是一起。在自家被徐乐击败,灰头土脸的日子里,这帮弟兄也跟着一起骂娘。

  现在却都死在了突厥狗手里!

  苑君玮心中满是恨意,除了老对手执必家的突厥狗之外。他更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徐乐这样的本事!

  若自己和那个该死的徐乐一样,马前无一合之敌。那么就可以为自己的弟兄破阵摧锋,打开一条通路,让弟兄们沿着通路杀入,看着突厥狗在面前倒下,看着他们动摇崩溃,看着他们被自己彻底摧毁!

  入娘的,我怎么就没徐乐这样的本事!

  身边旗手嘟囔几声,终于再也摇不动旗帜,在马背上摇晃几下,软软倒下。

  苑君玮一把抢过旗帜,想要拉住自家弟兄,这旗手却再也没了呼吸,从马上栽倒雪中。

  苑君玮狠狠擦了一把脸,回头看了一眼尉迟恭旗号所在。尉迟恭的旗号在风雪中一动不动,苑君玮知道,尉迟恭还没准备发起最后冲击,自己还要带着弟兄们厮杀下去!

  苑君玮坐在马背上,咬紧牙关,将旗帜缓缓前倾。所有列阵的恒安甲骑,踹动马腹。数十伤疲甲士,发起了第三次冲击!

  而在阵后,尉迟恭冷冷的看着苑君玮他们这队人马,再度冲了上去。

  几名队正围在尉迟恭身边,满脸急切之色。眼巴巴的看着尉迟恭。

  尉迟恭却容色如铁,丝毫不动。所有队正都明白了,尉迟恭还要苑君玮继续消耗青狼骑的力量!

  入娘的这青狼骑到底还有多少!

  在风雪对面,掇吉也回顾着身边青狼骑,百夫长的旗号,除了自家身边亲卫之外,也只剩下一面还未曾动了。

  前锋之战,陆续投入战场的青狼骑就有九个百人队之多。几乎全都投入了战场,但两翼到现在都没攻动。而在中央准备迎接恒安甲骑第三次冲击的青狼骑,也是七零八落,列阵准备应战的,三面百夫长的旗号,但最多还有一百二三十骑的力量!

  身后突然又响起号角之声,又是两面青狼骑百人队旗帜显现。

  掇吉断然下令:“三个百人队齐上,先把眼前的汉狗吃掉!把那汉将的脑袋拿来!”

  号角声响动,数百青狼骑拼命加入战场,组成阵列。留在掇吉身边的,就一个百人队而已。

  而苑君玮这五六十骑伤疲之师,已经发起了第三次,也许是最后一次冲击!

  第三百一十二章 南下(二十一)

  厮杀声从前方传来,大队青狼骑紧张的在后面等候。

  原来三十余面青狼骑百人队旗,已经少了近三分之一。而剩下二十余面认旗,只是在风雪中猎猎飘扬。

  这种突然发生的遭遇战,不比会战,可以大军都压上摆开阵列。反而是前阵和后阵之间,要保持足够的距离,不然前阵垮下来一下带动后阵,糊里糊涂的就是一场惨败。

  但如此风雪,只能听见隐隐约约的厮杀声,却看不见前阵厮杀景象。让每名青狼骑都绷紧了神经。

  未曾带上奴兵和辎重,此次青狼骑大队出击,就是一场突袭,打完就走。结果在如此大风雪中,就突然遭遇汉军。已经上去了那么多青狼骑,掇吉亲自坐镇指挥,现在前面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未曾有丝毫停歇之意。谁都明白,这又是遭逢了刘武周的主力!

  此次冬日南下,虽然辛苦,但突厥人都知道云中城现在的困境,都以为不会有什么大战,只是冰天雪地中要吃这么一遭苦头而已。谁能成想,刘武周的反击却是如此坚决,先是徐乐这条凶龙一阵狠杀,接着刘武周的主力就这样压了上来!

  这样的仗,还要打下去吗?本来是准备坐山观虎斗,看着王仁恭和刘武周之间厮杀,现在却一下赔上了那么多青狼骑的性命,这真的值得么?

  每名百夫长,都在不断的望向执必贺的汗旗。

  在执必贺的汗旗之下,执必贺在马札上坐着,失巴力在身后拱卫,身边皆是披着重甲的青狼骑亲卫拱卫,只等着执必贺做出决断。

  执必贺眯着眼睛,须发之上,尽是冰霜,看起来像是在这风雪中睡着了一般,久久不言不动。

  失巴力终于有些忍不住,想动问一声之际。执必贺端坐的身形终于动了,他缓缓站起身来,抖掉肩上风雪,轻声道:“本阵向前。”

  失巴力一震:“与前阵太近的话……”

  执必贺斜睨一眼失巴力:“信不过掇吉?你就和你儿子可尔奴一样,思前想后太多!”

  失巴力再不敢多说什么,抢步上前,匍匐在雪地中,执必贺踩着他的脊背翻身上马。举起手来,重重向前一指。

  看来刘武周真的是自己对他料错了,这家伙,真的要与自己狠狠拼一场。真的是汉家忠心守边将领!

  他自己愿意错过这个群雄相争的时候,愿意将实力消耗光,愿意死在这边塞之地,那自己成全他就是了。

  哪怕拼光一半执必家的青狼骑!

  此时此刻的执必贺,已然动了真怒。再不冷静盘算,再不思虑周全,只想一场厮杀决战!

  就让更多的鲜血,将这冰天雪地彻底染红也罢!

  随着执必贺的手势,他身边亲卫呜呜吹动号角。失巴力也翻身上马,护卫着执必贺的汗旗向前而行。

  老汗既然下令,这些青狼骑也再没什么说的,纷纷在各自百人队认旗前指中向前移动。

  两千余青狼骑精锐,向前而行,准备加入前方战场之中。这个数量,已经明显超过了战场的容量,执必贺就准备亲临战阵,将一个又一个的青狼骑百人队不断的堆上去,直到将所有汉军彻底淹没!

  大伤元气之后的执必家青狼骑,还能不能控制住执必家治下部族,这都已经不在执必贺顾虑之中了。现在这头老狼,也被激发起了全部凶性!

  刘武周也同样听着前面传来的厮杀之声。一队恒安甲骑护卫着他,在外围就是一群群一簇簇队形不整的乡兵箭手。

  厮杀声越来越烈,被刘武周视若珍宝的恒安甲骑就在前方风雪深处血战,每一刻都在消耗,每一刻都在损折。

  刘武周的目光不断在旁边乡兵箭手阵列中掠过。

  这些乡兵箭手脸色铁青,在风雪中等候。看着他们散乱的阵列,刘武周明白,他们终究是派不上用场的。

  最后目光,还是落在了就在不远处列阵的玄甲骑身上。

  二百余玄甲骑,排成密集阵列,在风雪中静静伫立,不言不动,仿佛一尊尊黑色的雕塑。

  这个时候,也只有指望这个自己总觉得控制不住的徐乐了。

  这场战事,也就是这个徐乐所挑起的。如此有利的开局,迫得自己只能将所带来的主力投入,结果就遭遇上了大队青狼骑。这个时候,也只有看徐乐,能不能挽回局面!

  刘武周微微示意,身边旗手挥舞旗帜。站在玄甲骑队首的徐乐看见,策马而来。

  看着徐乐面甲上的愤怒金刚像跳动,刘武周脸色寒冷如冰。转瞬之间徐乐就已经来到刘武周身边,推开面甲,马上微微躬身,等候刘武周号令。

  刘武周举手朝前一指:“去把青狼骑摧破,把黑尉迟他们替下来!”

  徐乐朝前面看了一眼,微微摇头:“末将以为还不是时候。”

  刘武周骤然爆发:“你敢不遵军令?”在刘武周身边的亲卫,顿时就拔出了直刀!

  徐乐看着刘武周,这算是刘武周第一次朝自己发作。

  原来刘武周总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对自己推衣解食,对玄甲骑也是百般照应。在任何人面前,刘武周都是大声说大声笑,一副胸怀坦荡的模样。

  如此发作,徐乐倒不觉得什么。只是在这一刻,徐乐突然有种莫名的感觉,刘武周从头至尾,就根本没想打这一仗。

  而自己拼力死战,为刘武周破解两方交逼的绝境。但是此时此刻,一瞬间之中,刘武周眼神之中,爆发出来的是深深的恨意!

  而在下一刻,刘武周就扬起手来,示意亲卫还刀入鞘,又恢复了原来那个大度豪爽的样子:“阵前而战,某不如你乐郎君,你说什么时候上前?”

  徐乐目光落在刘武周脸上,刘武周却是一脸坦荡。适才所见,似乎就是错觉。

  徐乐收拾起精神,望向北面风雪深处,听着那边一阵高昂过一阵的喊杀声。轻声道:“等执必贺上前!”

  刘武周断然一摆手:“那全交给你了,什么时候上前,你自行决断就好,不用某的号令了。乐郎君,这场战事,某就全寄望在你一身!”

  徐乐微微躬身,一提缰绳,转身回归玄甲骑阵列。

  北上一军命运,刘武周一句话之后,就全落在了自己肩上。可徐乐却没有半点畏惧。

  总体而言,徐乐是一个温和好脾气的人,有时候也会犯糊涂。但是一旦临阵,整个战场,似乎就都在自己心中装着,无比警醒,无比清醒。

  尉迟恭撑得住的,执必贺会上来的。

  那时候,就是自己出击之时!

  第三百一十三章 南下(二十二)

  两军相撞,漫天飞扬的雪花,随着两支铁骑的碰撞,骤然向四下飞溅开来!

  苑君玮右手长矛,左手铁鞭,冲杀在前。几名亲卫紧紧跟随在他身侧身后,拼死拱卫,与同样拼死扑来的青狼骑狠狠厮杀在一起。

  大雪之中发起冲击,又已经是第三次对冲。人力马力都有巨大消耗,哪怕松散的阵列,也很难维持,对冲之战,从一开始就是混战。变成战场上一团团一簇簇互相扭在一起的盘旋厮杀,已经不是要冲垮对方阵列,继而发展胜利,而就是单纯的以命相搏而已!

  恒安甲骑是纠合云中精锐男儿而建立起来的强军。大隋立国以来,开皇天子年间,云中男儿组成的边军,始终死死的压着草原各族。

  而到了大业天子时期,大隋衰落分裂,国力消耗巨大。云中男儿不少精锐还被抽调去远征高丽,而剩下的云中边军余烬,还能在这样的大势中勉力维持马邑郡局面,始终不让突厥人深入到马邑郡腹地,不像雁门等郡,整个郡数十城都被突厥人大军反复扫荡蹂躏。

  云中男儿之能战,之能厮杀,哪怕在突厥人心目中,都是有几分尊重敬畏。这不折不扣是汉家精锐军马之首。

  但这么多年下来,在突厥人反复冲击之下。云中男儿,死伤累累,逐渐虚弱下去。后面也再没有一个强大的大隋支撑。当这道堤坝溃决之后,也许草原民族就会铺天盖地的涌入中原,再恢复那个延续了数百年的汉家黑暗时代。

  原来风屯云聚的云中精兵,现在的恒安鹰扬府,就是仅存的余烬。但是这剩下来的,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现在中原腹地,群雄并起,各方豪杰,都在拼命扩军。僻处一隅,似乎被天下所遗忘的云中之军,兵微将寡,但仍然死死的当在突厥人南下的道路上。

  单论战力,执必家青狼骑,仍然不如恒安甲骑。

  苑君玮领数十伤疲甲士,和三个青狼骑百人队对撞,一时间仍然杀得不分胜负!

  每名恒安甲骑,都挥舞着长大的兵刃,尽力扫开圈子,以一敌多。不时更觅隙突进,将一名名青狼骑打落马下。青狼骑真若冬日饥饿狼群一般,不顾自己的损折,就是死死缠住一只只伤虎也似的恒安甲骑,只等这些云中男儿露出破绽,就趁隙而进,将一名名汉家甲骑撕碎。

  打到这个时候,人喊马嘶之声已经停歇下来了,每一分气力都要积攒下来,用来厮杀,用来拼命。

  战场上只有兵刃碰撞之声,尸体落入雪中之声,连战马之间互相撕咬踢打,都不作嘶鸣。只有血光不断迸现,给天地间染上刺眼的红色。

  恒安甲骑如被海浪冲击的岩石,这浪潮实在太过猛烈,一块块孤零零伫立的岩礁,渐渐被海浪所吞没,再也不会显现出来。但这些粗鲁而剽悍,坚硬而铁石心肠的云中男儿,到最后跌落马下,也没有一骑向后退却!

  苑君玮也只觉得浑身越来越冷,而手中兵刃也越来越是沉重。只是还在下意识的战斗。

  失血过多,气力消耗殆尽。而眼前都是跳动的突厥人兜鍪后悬着的青狼狼尾。无数张狰狞的面孔只是向着他所在的地方冲击而来。

  下一刻也许就是死期了罢……

  苑君玮胸中,模模糊糊转动的就是这个念头。一名青狼骑冒冒失失抢进,苑君玮一矛刺过去,却被那青狼骑反手一矛盖了下去,接着手中长矛跟着递了过来。苑君玮艰难扭身让过,矛锋贴着甲胄就擦出一溜火星,那青狼骑收不住冲势靠近,苑君玮左手一鞭敲下,扑的一声闷响,这青狼骑兜鍪顿时就瘪了下去,哼也不哼一声的落马。

  只恨还没打赢那个徐乐,把丢干净的脸面挣回来。不过有这厮在的话,自家身边弟兄,会少死很多罢……为何这徐乐还不上来?不管了,应是鹰击有什么安排罢,鹰击做出的决断,总不会是错的……

  身侧一名青狼骑抢近,铜锤当的一声敲在苑君玮的肩甲上,苑君玮左肩顿时垮了下来,肩骨断折,左手铁鞭也落入雪中。他右手一松又向前一伸,已经握住长矛前半部分,长兵变成短兵,举起来就扎入那名青狼骑的咽喉之中,那青狼骑咽喉开出一个巨大的窟窿,气管食道全都被割断,鲜血喷了苑君玮满脸,丢下兵刃捂着咽喉仰天落马。

  在苑君玮身周,他的亲卫已经全部倒下,而周遭落马青狼骑尸身也已然是重重叠叠,不知道有多少。直面苑君玮的青狼骑终于胆寒,犹豫不敢上前。

  三次对冲,青狼骑四五个百人队填进了这个战场,现下剩下的,也没多少了。血气再是旺盛,掇吉督战再是凶狠,随着气力的流逝,身体越来越寒,这凶悍总会消退。这些青狼骑也打得是筋疲力尽,一时间竟然再无人敢于上前。

  就在这个时候,苑君玮战马前腿一软,跪倒在地,将已经稳不住身形的他甩落雪中,扑到在地,挣扎不起。

  苑君玮战马前胸处插着几只箭矢,身上还有无数创口,看了苑君玮一眼,侧倒在雪中,再也没了动静。

  青狼骑陡然又发出狼嚎之声,争先恐后的扑向苑君玮,这名汉将,虽然没有徐乐那么无双无对也似的强悍,但死在他手下的青狼骑,也无虑近二十骑之多。有人还认出他的身份,云中苑四,也算是恒安鹰扬府中数得上的将领,取下他的头颅献给老汗,说不定就能换来一个百夫长贵人的身份!

  苑君玮一个翻身,躺在雪地上,只是望着天空中纷纷扬扬而落的雪花,这个时候他已经懒得再为性命做什么挣扎了。

  青狼骑就要涌上之际,一声炸雷也似的呼喊响起:“尉迟恭在此!”

  雪尘飞扬之中,上百恒安甲骑穿破如墙雪尘而至,每个人都尽力将马速提到了最高。

  最后关头,尉迟恭终于觑准了时机,在掇吉麾下青狼骑尽皆投入战场,并且分散开来之际。率领身边最后的恒安甲骑,直扑掇吉旗号而去,这一击,就要斩将夺旗,彻底将这近千青狼骑击败粉碎!

  冲击途中,一名亲卫递上长矛,尉迟恭接过飞掷而出,就要冲到苑君玮面前的一名青狼骑,被这一矛扎透,更被冲力带得从马背上飞起,重重摔落雪中!

  第三百一十四章 南下(二十三)

  一旦动作,这百余骑恒安甲骑就上来得飞快,和粗豪外表不同,尉迟恭临战之际,不上阵的时候极有耐心,观察,判断,等候。一旦发起冲击,就再不犹豫,再不瞻前顾后,只是上前!

  这种风格,和徐乐又是不同。徐乐临阵,这个时候更多还是靠着自己的直觉。只是这直接之敏锐,实在是锋利如神兵利器!

  若说尉迟恭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临阵指挥调度的极高水准,而徐乐的将来,更加的无可限量。

  十余名亲卫,紧紧跟在尉迟恭身边。每人都身负两根掷矛。这些掷矛都是精心打造,长度只有马战长矛的一半,重心平衡,矛锋锋锐如针,不仅能够破甲,而且一击之后矛锋就会弯曲,不会被敌人反掷回来。这种掷矛,打造出来比寻常长矛还要贵上不少。以恒安鹰扬府的家底,尉迟恭上阵之际,所用的这些掷矛也不过就二十余根而已。

  以尉迟恭钢筋铁骨一般的身形,摧山拔海一般的臂力,悠长的耐力,这二十余根掷矛,真的不够他一人用的!

  战马向前疾撞,一根根掷矛递了过来,尉迟恭接过,就振臂飞掷而出!

  一根根掷矛,在空中近乎头尾相接,矛杆剧烈颤抖,撕破飞舞的雪花,带着尖利的呼啸而至。迫近苑君玮的那些青狼骑,纷纷中矛,身上甲胄,如纸糊的一般被撕开。

  掷矛来得如此之快,厮杀得已经疲惫而麻木的青狼骑,竟然无一人能够躲开。一旦中矛,就如被巨锤所击一般,全都被撞下马来,也别想在这冰天雪地的战场上还能活着回去!

  迫近苑君玮的这些青狼骑,转瞬之间,就被尉迟恭这样一扫而空!

  看到这一幕的青狼骑,不少人终于打破沉默,惊惶大呼:“黑尉迟,黑尉迟!”

  恒安鹰扬府自刘武周入主重建以来,尉迟恭被刘武周慧眼所识提拔起来。这几年来,尉迟恭无役不予,黑尉迟之名,已经在执必部妇孺皆知。

  现下这黑尉迟,又冲撞而来!

  苑君玮突然之间,又有了气力,手足并用,在雪地中奋力拽住一匹空马马镫,大声叱喝一句:“走啊!”

  那不知道主人是谁的空马,仿佛也感受到了尉迟恭的冲击之威。长声嘶鸣,拽着苑君玮就疾驰而出,苑君玮死死抓着马镫不敢松手,间不容发之际,才算是躲过了尉迟恭大队的冲击之威。

  一旦发起冲击,尉迟恭也是只要胜利,绝不会因为他苑君玮躺在雪地上而稍稍迟疑!

  最后这支青狼骑投入战团,拉出的阵列,在尉迟恭带领下,撞入了青狼骑已然混乱的阵列当中,尉迟恭只是将飞矛不断掷出,在他正面,青狼骑阵列就给打出了一个缺口!

  而青狼骑,就在尉迟恭面前倒下坠马,不敢上前,只是任尉迟恭纵横驰奔,一直向前!

  尉迟恭再伸出手去,已经再无掷矛递出来。尉迟恭一下就摘下马槊,一声怒吼,继续直撞向掇吉所在之处。而眼前青狼骑阵列,已然被杀透,挡在尉迟恭面前的,只是混乱而单薄的一层而已。

  而在整条战线上,次第投入,和苑君玮所部反复冲杀数次的青狼骑军马,死伤惨重,残存军马人力马力消耗巨大,也已经拼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云中苑四,虽然飞扬骄横,行事暴戾,除了恒安鹰扬府袍泽之外,浑然不将其他任何人的性命当一回事。仗着兄长撑腰,在恒安鹰扬府中得罪人无数。但是在战阵之上,苑君玮却是竭尽了全力,拼杀到最后一分气力都用尽。而苑君玮所领的人马,也拼得几乎连一个完好的人都没有了。

  在尉迟恭终于冲出之际,这些青狼骑,终于再也抵挡不住!

  一团团一簇簇散乱不堪的青狼骑,终于再也维持不了战线,在崩溃,在逃散,再也无一战之力。尉迟恭这百余骑人马,在他率领之下,终于越过了这堆满了太多尸首的战线,直扑向掇吉所在之处!

  而这经历了太多场厮杀的老军奴,身边仅有一个百人队了。执必贺次第派到他麾下的十个青狼骑百人队,已然死伤惨重,而这十个百人队,也在崩溃败散!

  恒安鹰扬府,什么时候这么难打了。

  如此局势之下,掇吉仍然悠悠的想着。

  也许所有一切变化,都因为那个横空出世的徐乐?一战就挫下了青狼骑的锐气,更为恒安鹰扬府带来了越发高涨的士气。临战之际,所有青狼骑都在担心,这一身黑甲,面上带着愤怒金刚像的杀神,到底什么时候会出现!

  恒安甲骑,已然撞破阵列,直冲而来,掇吉却神色不动。

  转战经年,从金山脚下活出来。掇吉就从来未曾将生死放在心上,能到这个岁数,已经全是赚的了。唯一担心,就是他们这些老人死光了,而现在少族长又一时间扶不起来,这执必家的未来,真的难说得很了。

  掇吉早忘记了自己出身在哪个部族,只记得在寒冷饥饿中,自己被收在执必贺身边为军奴。这么些年来,执必部早就成了自己的家,看着执必部一步步发展壮大。

  但是自从老汗准备将位置交给少族长之后,老汗的举措,却给执必部带来一次又一次的挫败,一次甚过一次的惨重伤亡。为了挽回威望,老汗又强行发起了这次大雪中的进袭,结果就在大风雪中遭遇了恒安甲骑,老汗又毫不吝惜的将青狼骑次第投入,不惜以性命填出一场胜利来。

  他们这些老军奴,早就活得够了,死在此间也罢。但愿这些性命,能为老汗换来一场胜利,能为执必部稳住阵脚,能让老汗明白过来,虽然汉家自己分裂衰弱下去,但是要击败汉军,马踏中原,还需要小心,还需要汉人自己厮杀得更狠一些,而执必青狼,还需要等待时机!

  也许总有一天,那位被老汗寄予厚望的少族长能成长起来,带着执必青狼真正入住中原,甚而取代阿史那家金狼的地位!

  只是自己,应该是看不见了罢……

  老军奴再也不看身后,不管执必贺的大军是不是能及时赶来。摘下马鞍侧的汉家马槊,大声怒吼:“杀了黑尉迟!”

  第三百一十五章 南下(二十四)

  最后一个青狼骑百人队就这样迎了上去,仍是如前一般的对撞,兵刃相击,人身重重从马上摔落。

  遭遇战开始,不过短短半个时辰的工夫,已经越斗越是惨烈。身在其中,不管是恒安甲骑还是青狼骑,再没有一人做自己还能生还回去的打算,只是竭尽所能的争取一场胜利!

  突厥狼骑凶性毕露,而云中男儿同样也打出了血气。

  在大隋帝国崩塌之际,在身后马邑郡郡守恨不得他们全军覆没,在整个天下都将这群边军遗忘的时刻,他们仍然在这里舍死忘生与异族而斗!

  这场战事,到底因为什么而起。各位大人物,到底藏着怎样的心思,将来恒安鹰扬府的命运如何,已经没人考虑了。

  云中男儿,生在此间,纵马驰奔此间,飞扬血性此间,最后也战死此间。这一生也算是没有白过!

  在所有人都已经呼喊不得,只能鼓起最后气力咬牙厮杀之际,尉迟恭却是吼声如雷!

  整个战场,似乎都被这黑尉迟的怒吼之声笼罩。随着一声声奔雷也似的怒吼,就是一名名青狼骑被打落马下!

  不比徐乐,厮杀之际仿佛行有余力,如快刀切过油脂,轻轻巧巧的就冲破对方大阵,只留下一路血腥尸首,一骑当千,莫过于此。

  而尉迟恭冲阵,仿佛天地都被这铁塔一般的汉子所震动!

  每一槊刺出,每一鞭挥出,仿佛都让朔风震荡,让大地颤抖。一槊刺过去,就能将青狼骑捅得向后飞出坐骑,一鞭挥落,青狼骑落马的尸身,似乎都被打成了两截!

  甲叶残片随着尉迟恭一路冲杀过去,和大雪一样翻飞舞动,青狼骑的惨叫声哀嚎声也震天价响起。

  尉迟恭就带着拱卫着他的亲卫,一路碾压也似的摧破了迎头撞上来的青狼骑百人队,直冲到掇吉的旗号之前!

  留在身后的,同样是一路血腥,一路尸首!

  掇吉冷冰冰的看着尉迟恭冲撞而来,手中马槊引而不发。尉迟恭却不管不顾的单手持槊,舞了半圈就兜头砸下。掇吉这才一踩马镫,坐骑横着跳开一步,让开这砸下的一槊,掇吉挺槊就反刺尉迟恭咽喉,这一槊来得又快又疾,转眼间就接近了尉迟恭的咽喉!

  尉迟恭一扭头就让开了这一槊,左手铁鞭向上一磕。正正撩在槊杆之上。掇吉只觉得一股大力涌来,双手虎口似乎都要被震裂,老军奴反应也快,顿时撒手。

  马槊被这一鞭磕成了弓形,高高飞起,不知道落到了哪里去。掇吉双手交叉,已经抽出了腰间配着的两柄直刀,借着拔刀之势,就交错着抹向尉迟恭的咽喉!

  尉迟恭马槊不及圈回,左手铁鞭立起,左右一摆,金属碰撞之声响亮,掇吉左手直刀在火星四溅中被打出了一个缺口,右手直刀却再握不住,又飞向远处,右手虎口已然震裂,鲜血顺着手背直淌了下来。但掇吉反应仍快,狠狠一踢马腹,身子一低就从尉迟恭身边冲了过去,接着起身扬刀,又挡住了跟在尉迟恭身后的亲卫刺过来的长矛!

  尉迟恭扭身看了掇吉一眼,夸赞一句:“老狗,身手不错!”

  而尉迟恭已经冲透了青狼骑最后一重战列,青狼骑整条战线已经完全崩溃撕裂,各处都陷入苦战之中。只要尉迟恭率领身边恒安甲骑,来回反复冲杀个几次,这投入战场的青狼骑军马,就要大败亏输,不知道能逃出去几骑!

  但是这个时候,大地又震动了起来,风雪之中,一面巨大的青狼尾装饰的汗旗出现在所有人眼前,汗旗之下,是无穷无尽跳动的青狼尾。

  执必贺终于亲自压了上来,还有更多的青狼骑!

  号角声在每一处响起,一面面青狼骑百人队的认旗前指,大队青狼骑就要提起马速,发起冲击。

  战场之上,一直在苦苦厮杀的青狼骑,这个时候眼泪都快下来了。

  在两翼的青狼骑,反复冲击,死伤累累,总撞不开恒安甲骑坚守的阵列。而在中央,投入了那么多的百人队,却在恒安甲骑的反复冲击下,也是损伤最多的。青狼骑尸身,几乎要将战场中央布满。

  最后尉迟恭发起雷霆一击,又将掇吉身边最后一个百人队打残。这一次冲击,就给青狼骑带来了极其惨重的伤亡。

  除了伤亡之外,这些青狼骑的阵列完全被打散,互相无法援应。就连百夫长,都折损近半,作为骨干的那些十夫长,更是不知道还能剩下多少。前后投入近千骑的青狼骑,眼看败势已成,再让这黑尉迟往复冲杀几次,就是彻彻底底的一场惨败!

  但是老汗终于上来了!

  号角声如狼嚎一般笼罩整个战场,青狼骑呼啸之声响起,上千铁骑提速奔腾卷起的雪尘,就如一道移动的雪墙一般,先前直推而来!

  才冲破前锋阵列的恒安甲骑,都望向尉迟恭,而尉迟恭却只是死死的盯着那一面汗旗。

  恒安甲骑,是尉迟恭亲手带出来的。对这支军马,尉迟恭从不怀疑。以三百对一千,恒安甲骑同样取得了胜利!

  可恒安甲骑实在太少了啊……若是能够再多一些……

  什么时候才能坐拥万骑,出塞远征,行卫霍之事,遂男儿生平之志!

  不过今日之战,最后取得胜利的,不会是执必部。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将执必贺的汗旗终于逼了出来,下面就看徐乐的了。

  看看这乐郎君到底有多大本事!

  尉迟恭扬起马槊,大声下令:“向两翼卷动,让开通路!”

  一声号令之下,恒安甲骑再也不看对面到底冲过来多少青狼骑,顿时分作两支,向两翼冲击,将这中央通路让开!

  就在这个时候,一支黑色的队伍,也出现在战场上。这支黑色的甲骑,组成了密集阵列。仍然是徐乐为锋矢,韩约护持,步离藏身其后,也渐渐提起了速度,沿着被尉迟恭扫开的通路,直冲向执必贺的汗旗!

  第三百一十六章 南下(二十五)

  恒安甲骑与青狼骑的对战,双方都是拉开阵列,保持疏散阵型,如两道海浪一般狠狠碰撞在一起。

  而甲胄更好,战技更为精熟,军将更为强悍的恒安甲骑就在这样的对撞中占据了上风。

  尉迟恭更在发起冲击之前,往死里面使用苑君玮这支哨骑,让苑君玮这一队人马几乎消耗干净,彻底挫动了青狼骑的锐气。而又利用了大雪的天候,让优势的青狼骑大军难以互相援应,兵力优势也大大的打了折扣。

  这样尉迟恭的冲击,才显得如此凶狠有力,一举将掇吉的前锋彻底打崩,若不是执必贺赶来,尉迟恭大可以往复冲击,让掇吉所部崩溃逃窜,再在追击过程中展开一场大屠杀,这又是一场大捷到手!

  恒安甲骑只要迫得青狼骑愿意硬碰硬的交手,一般来说,都会占据上风,打出相当好看的交换比。

  但是整个马邑郡,也就六百恒安甲骑而已。放眼此刻天下,能与恒安甲骑相提并论的精锐,也可以说几乎没有。而每次大战之后,还会日渐凋零。刘武周拼尽全力聚拢的云中男儿精华,就这么日渐消耗下去。

  而突厥正在极盛之时,千族血战早已结束,金山两侧的大小部族,源源不绝南迁而来,汇聚在突厥各色狼旗之下,等待着汉家衰弱分裂,然后杀入中原,再现此前异族入主中原的荣光!

  当执必贺决定拼命之际,就再不顾惜青狼骑的人命,不管死了再多,当执必贺汗旗到来,面对已经消耗了的恒安甲骑,执必贺就要将这数百云中精锐,彻底覆灭在此间!

  战事发展,一如执必贺所料。

  掇吉所领上千青狼骑,对上尉迟恭苑君玮的三百恒安甲骑。竭尽全力厮杀之后,还是被打得七零八落,伤亡惨重。但是掇吉毫不吝惜的将兵力不断投入,厮杀到现在,恒安甲骑也损折过半!

  而这个时候,执必贺也及时到来,汗旗前指,大队青狼骑,汹涌而来!

  如果没有徐乐,执必贺将在此间,一举吃掉心腹大患恒安甲骑的一半!

  执必贺在汗旗之下,看着麾下儿郎汹涌而前,看着一面面百人队认旗冲杀在前,看着这些青狼骑卷动的雪尘,几乎将视线完全遮挡!

  而战场之上,层层叠叠的青狼骑尸身,突厥战士流出的血所染红的雪原,到处丢弃的兵刃,倒伏的青狼旗,全都没有让执必贺稍稍动容。甚而连那个老军奴掇吉生死,执必贺也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他只是眯着眼睛,想竭力望穿卷动的雪尘,看着恒安甲骑被粉碎,被屠杀个干净,看着麾下将领将尉迟恭,将刘武周的头颅送到自己的马前。

  当然,还要有那个徐乐的脑袋!

  战场上所有的颈项,都在执必贺的料中。前锋青狼骑损折之重,让人触目惊心。中央阵列,已经彻底被摧垮,两翼发起攻击的青狼骑,已然停步不前。但是恒安甲骑,同样损耗极大,剩下恒安甲骑,也耗尽了冲力!

  只要扑上去,就是胜利,就是连番挫败之后,彻底扭转局面的一场大捷!

  就在这个时候,悠长的号角声,响了起来。

  角声苍凉激越,响彻在雪原之上。

  厮杀得筋疲力尽的恒安甲骑抬起了头,损折惨重的青狼骑抬起了头,正汹涌直扑而来的后续青狼骑大队抬起了头。

  躺在雪原上大口喘息,觉得自己下一刻会随时死掉的苑君玮竭力支撑着自己身子抬起了头。

  从尉迟恭手下逃出一条性命,正逃向侧翼的掇吉住马抬起了头。

  一条黑色的队伍出现在所有人视线当中,这队伍全员都是黑甲,密集成阵。几乎是膝盖碰着膝盖,肩膀挨着肩膀,就如一道坚实的铁墙一般!

  随着号角声吹出了一声短音,所有长矛,都抬了起来。如一条黑色的凶龙,骤然亮出了爪牙!

  战马奔腾,凶龙出渊,直指执必贺的汗旗所在!

  这黑色阵列因为密集,所以并不显得有多庞大,比之正汹涌如潮而来的青狼骑,更显弱小。可是看着这支黑色队伍出现在战场上,每名青狼骑,从心底都冒出了寒气!

  原因无他,在队首为这条凶龙之首的,正是一身黑色退火冷锻瘊子甲,面甲上愤怒金刚像跳动的徐乐!

  看到徐乐身影,每名青狼骑恍然就看到一条黑色凶龙,在这大雪之中,猛然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锋利獠牙,朝着这青狼骑组成的海浪,无声咆哮!

  苑君玮终于脱力,躺回了雪地之上,一边大笑一边咳血。

  入娘的,这徐乐终于来了。自家却伤得七死八活,躺在这尸山血海中,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

  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要能将这些突厥狗斩杀干净,能将他们赶回草原上去,能将恒安鹰扬府从死地中拉拔出来。苑爷爷这些时日被你如何折辱,都不要紧了。

  杀光这些突厥狗,给爷爷的弟兄报仇!

  而在前列,尉迟恭的军马,骤然分开,向两边卷击,看也不看扑近的青狼骑大队一眼。自尉迟恭以降,每人都在大声怒吼,奋力砍杀,为徐乐的玄甲骑清理出一条冲击的道路!

  血肉横飞,甲士落马,这喊杀声就是在为玄甲骑的冲击伴奏。

  云中男儿只要未曾死绝,就会一直向着突厥人入娘的汗旗,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击!

  在玄甲骑冲击阵列之后,又是大队散乱的骑士跟上。

  这些骑士服色杂乱,披甲之人不过十之二三而已,队形更是散乱不堪,打着的旗号也是各色各样,完全不是军中制式。

  这些骑士,都是刘武周召来的缘边乡兵弓手,现在护卫着刘武周的,也就是这些人了。

  刘武周在几名亲卫簇拥之下,看着眼前景象。

  看着玄甲骑毫不犹豫的迎向无穷无尽的青狼骑,看着恒安甲骑大声怒吼着拼命厮杀为徐乐打开通路,看着战事在这一瞬间就被推到了最高潮!

  徐乐仿佛就有这个天生的本事,一旦出现在战场,就能鼓起所有人的勇气,所有人都会指望徐乐,给他们带来一场又一场的胜利。而所有人,似乎都愿意陪着徐乐死战!

  刘武周目光紧紧追随着徐乐背影。轻声喃喃自语。

  “天下之雄。”

  第三百一十七章 南下(二十六)

  这场遭遇战,在午后打起,到了现在,已经要接近黄昏。

  大风越发的狂暴起来,层云密布,将已经西垂的太阳彻底遮住。战场上已经开始昏暗起来。而本来就已经奇寒的天气也变得越发的寒冷,原来还算是松散的雪粉,已经在这个时候,冻成了坚硬的冰碴。

  就在这样的天气里,在善阳城中一片歌舞升平,摆开宴席,迎接河东唐国公二郎入城,马邑鹰扬府上下吃得饱穿得暖之际。在天下群雄准备随时撕破脸互相厮杀,夺取已经从大业天子指缝间掉落的天命之主气运之际。

  恒安鹰扬府数百甲骑,仍然在舍死忘生的与突厥铁骑死斗!

  吞龙铁蹄,掀起冰雪,打在面甲之上,噼啪有声。徐乐目光,只是注视着被狂风暴雪不时遮掩住的执必贺汗旗!

  踏上战场,发起最后冲击,徐乐就完全心无杂念。不管是刘武周阴晴不定总让自己揣摩不明的表现,还是玄甲骑在恒安鹰扬府中将来地位如何,这一场南北交迫的死局,到底要付出多大代价才能打破。

  这些问题,都已经被徐乐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爷爷说过,上了战场,心必专一,只为争取一场胜利而已。想得多了,就是自寻死路!

  这样的天候,只能发起一次冲击而已。若是不能击破执必贺中军,这么多人的牺牲,就是白费,这连场苦战,都是虚耗。

  自己只要一场胜利!

  风雪紧密,天候奇寒,积雪过膝。而玄甲骑也一声不吭的只是跟着徐乐,艰难的保持着阵列,向着执必贺大旗发起冲击。

  对于他们而言,心思更是单纯,只要跟着徐乐,就已经足够。不管徐乐带着他们走向的是胜利,还是最终覆亡!

  这条黑龙,穿过冰原,直直撞入战场之中。速度还越来越快,数百上千马蹄缭乱,整个战场,在这一刻,都剧烈颤动起来!

  已经打得精疲力竭的恒安甲骑,这个时候,也在做最后死斗。或者为玄甲骑扫开通路,或者死死为玄甲骑牵制住两翼的敌人。大风雪中的突袭战变成了一场遭遇战,敌人也越打越多,直到执必贺的汗旗也出现在战场上。恒安甲骑已经拼得筋疲力尽,这个时候,就看玄甲骑的了!

  虽然遭遇战来得突然,恒安甲骑投入战斗之际,并没有和玄甲骑之间有什么商议布置。但是恒安甲骑上下,都是打老了仗的,如何不知道徐乐这次出击,时机正是完美到了极处?这个时候该做什么,大家都再明白不过。就是竭尽所能,掩护乐郎君的这次突进!

  就看这位乐郎君,是为大家带来一场胜利,还是突击不胜,反而被缠上,大家一起覆灭。

  不过我们云中男儿,今日之战,已经竭尽所能,纵死又有何憾?

  全金梁一直在侧翼坚守,马上步下的打了几个来回。仍然死死钉在雪原中不动,面前丢下的突厥青狼骑死人死马已经是层层叠叠一片。而他身边那一队弟兄,也伤亡近半,浑身浴血。

  全金梁也身上负创几处,正拄着长矛重重喘息。在执必贺汗旗出现之后,那些在侧翼强攻了好几次的青狼骑,又打起了精神,疯了一般的席卷上来。

  全金梁已然做好准备,要交代在这个地方了。当号角响起,徐乐身影显现之际,全金梁浑身创痛,似乎就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举起长矛前指,大声怒吼:“把突厥狗打回去,看乐郎君厮杀!”

  他的麾下儿郎,都是曾经随着徐乐厮杀过的。比其他恒安甲骑,更知道徐乐亲自上阵的威力!每个人都爆发出最后的气力,怒吼着迎向扑来的青狼骑。有马的骑马,马死了的步战,哪怕伤得甚重之甲士,仍然拄着长矛,一瘸一拐的上前。

  在徐乐直扑到执必贺的汗旗之前,他们不会让这些青狼骑,突破他们的阵线一步!

  在向两翼反卷,为徐乐扫开通路的恒安甲骑中,尉迟恭的呼喊之声,同样如雷一般轰鸣响动。

  尉迟恭的马槊铁鞭飞舞,将一名名青狼骑或者挑落,或者砸下马来。这些青狼骑都是被尉迟恭突破贯穿过的残兵败将,虽然执必贺的汗旗到来,鼓舞起了他们残存不多的士气。但当尉迟恭又恶狠狠的扑上来,带领麾下虎狼大开杀戒,再怎么打鸡血,也撑持不住了。

  两翼的青狼骑,终于轰然崩散,在雪原上到处乱窜,只是不敢回转去冲撞执必贺的阵列而已。

  而恒安甲骑就追着他们厮杀,将中央缺口越撕越大,给徐乐留出了一条直冲而前的坦途!

  尉迟恭的大笑之声在雪原上回响。

  “不要让新来的小瞧了咱们老恒安甲骑!”

  玄甲骑队列,就在恒安甲骑的拼死掩护,打开通路的情形下,卷动雪尘,直冲而过。而在面前,就是汹涌而来的青狼骑大队!

  以前徐乐虽然在冲击之际始终站在队列之首,但仍然和后续跟进大队保持距离,随时能够得到后续跟进玄甲骑的掩护接应。但是在今日这次冲击之中,徐乐骤然提起马速,吞龙长嘶一声,箭一般的直蹿了出去,连韩约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徐乐单人独骑,冲在玄甲骑阵列前数十步,就这样撞入了大队的青狼骑阵列之中!

  马槊盘旋呼啸声,在无穷无尽的青狼骑大队中响起,连青狼骑的呼喊之声都压不住。就见一排青狼骑在徐乐马槊一盘旋之中,纷纷跌落下马,徐乐直冲而前,马槊刺出,收回,刺出收回,就是这么简单的动作,却快得无与伦比,在徐乐冲击路线上,青狼骑跌落马背的身影,都连成了一条线!

  而青狼骑挥舞击刺而出的兵刃,仿佛只能追上徐乐的虚影!

  尉迟恭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恒安甲骑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连跟进的韩约步离还有玄甲骑大队都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切。

  单骑撞阵,一骑当千,无双无对!

  第三百一十八章 南下(二十七)

  徐乐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这样冲了出去。

  自从行商云中,莫名其妙踏入这乱世以来,徐乐大大小小的仗也打过不少了。可是哪怕是善阳城和神武城之间,遭遇王仁恭遣来的马邑鹰扬府大队,一次冲击,面对的不过也是一营马邑鹰扬府的兵马而已,打垮了一营之后,前锋的崩溃带动了并无战心的马邑鹰扬府大军整个败退了下去,莫名其妙就收获了一场大捷。

  可是今日,面前却是汹涌而来的大队青狼骑。暴风大雪掩盖了视线,反而更让这青狼骑大队,显得充塞满了天地之间,直似无穷无尽!

  就是这样凶狠的武力,崛起于大隋崩塌之际,蹂躏了大隋数个边郡,哪怕马邑郡中有强兵在苦苦抵御,可是马邑百姓,谁家没有一段被突厥蹂躏的痛史?

  但为边地少年,年幼之时,谁没有扮演过打突厥的游戏?就是少年早慧如徐乐,小时候就知道将自家心思深藏在心底,万事都显得不大介怀的样子。可也陪着韩约他们玩过这样的游戏。

  云中良家,从军为长征,为羽林。行卫霍事,追亡逐北,封狼居胥。每个边地男儿,打小起的志向,莫过于此。

  与马邑越骑战,营救神武,激战善阳城下。除了对杀了自己爷爷,洗劫屠戮神武的马邑越骑之外,徐乐总留有几分余地。但是一旦与突厥战,徐乐却是毫不保留,竭尽所能的厮杀,甚而到了不顾自身安危的程度!

  自己总有一日要离开马邑的,去追寻自己的身世之谜,找出让自己父亲惨死,自己爷爷郁郁而终的幕后凶手。为家乡父老计,多杀一个突厥人,家乡父老就少遭一分祸害!

  而在心底,徐乐恐怕也没意识到。除了护卫乡梓的原因之外。眼前这汹涌而无穷无尽的突厥人大队,也让徐乐有了战意,不管不顾的就一骑上前,越是强横的敌人,越是让徐乐能找到战斗的兴致!

  徐敢十余年的教养打磨,造就的就是一个在乱世中才能展现出全部威力的大杀器,注定要应运而生,在这乱世中绽放出全部光彩的徐乐!

  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全是突厥青狼骑,全是跳动的青狼尾,全是各色各样的兵刃。嘶吼声怒骂声兵刃破风之声响成一片,充斥耳边。

  单人独骑,深陷敌阵之中的徐乐,却是心如止水,马槊盘旋飞舞,格挡避让开一杆杆递过来的兵刃,再寻隙挺槊,闪电一般击刺。凡是想靠近自己内圈的突厥青狼骑,不是咽喉,就是面门,要害处开出个血窟窿,头上脚下的落下马来。吞龙也兴奋得不住嘶鸣,载着徐乐奔驰跳跃,有的时候都不需要徐乐控镫,自己就避开了突厥青狼骑的攻击。斗到间深里,吞龙还长声嘶鸣,声若虎吼,不少突厥人的坐骑就给吓得腿软跪下,将马上青狼骑掀翻在雪地之中,接着就被万马践踏而过!

  突厥青狼骑呼啸着,怒吼着,拼命想涌上来将徐乐彻底淹没,将他砍成碎片,将他的血肉涂满这个雪原。每个突厥人都想终结这场噩梦,让这愤怒金刚像再也不会出现在他们眼前,再也不会出现在他们的噩梦之中。

  可是靠不进去,真的靠不过去!

  只要想抢进内圈,挥舞兵刃攻击到徐乐,就是被一槊捅下马来!

  徐乐催策吞龙前后趋避,寻觅每一点缝隙前进,而徐乐身周马槊攻击范围内,青狼骑如雨一般从马上不断坠落!

  徐乐单人独骑,万军之中,还在不断深入!

  狂风暴雪之下,执必贺的汗旗猎猎飞舞。

  执必贺坐于马上,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他看到了徐乐单人独骑抢先一步撞入了青狼骑大阵之中,从那一刻开始,执必贺就盼着一名青狼骑,提着徐乐带血的头颅而来,掷于自己马前!

  哪怕这一仗最终是自己退回大营,甚而是引军退出云中之地,两手空空,只是带着惨重死伤,回返执必部汗庭,执必贺觉得自己也能接受。

  只要杀了这个汉家年轻悍将!

  因为面对这个徐乐,执必贺坚硬如铁的内心却有了点动摇。汉家虽然分裂,大隋崩塌。而突厥人收拢千族,兵强马壮,正是如日中天之际。执必贺坚信不疑,突厥人会再度入主中原,一如数百年前的匈奴羌氐鲜卑诸族一般。

  眼看云中之地,就是执必部的囊中之物,就是整个马邑郡,在王仁恭和刘武周两雄相争之际,说不定也能借势夺在手中。到时候执必部跨连塞内塞外,可以一边收揽草原诸族,一边虎视河东。等汉胡实力统合之后,执必部说不定就能取代阿史那部,成为整个天下的主人!

  可这徐乐横空出世,就挡在了执必部的面前,将执必贺一切盘算打碎。而徐乐之后,还有多少汉家将领,会突然出现,带领无穷无尽的汉家男儿,反过来将执必部,将阿史那部,将所有突厥人撕得粉碎?

  只要杀了徐乐,这点恐惧,也许就会消失!

  执必贺睁大眼睛,只想看到徐乐跌落下马的那一幕。

  但是层层叠叠的青狼骑,已经将徐乐完全包裹住。根本看不见徐乐的身影,只是不断传出的惨嘶和怒吼之声,还表明徐乐仍然在奋战,仍然未曾落马!

  执必贺根本不看后面如墙而来的玄甲骑一眼,猛然大吼一声:“失巴力,去看看那徐乐死了没有!”

  失巴力只是定定看着越迫越近的玄甲骑,执必贺一声呼喊都没听见。直到执必贺又怒吼一声:“失巴力!”

  失巴力这才反应过来,又死死的看了越冲越近的玄甲骑一眼,催马而前。

  这个时候,再去看徐乐死没死,还有什么价值吗?玄甲骑就要突入大阵!在恒安甲骑的拼死掩护牵制之下,玄甲骑冲势已成,这密集如墙之势,让失巴力就有一种无可抵挡的感觉。

  失巴力转头看了一眼执必贺,寒风中执必贺脸色铁青,脸上皱纹如刀砍斧刻一般。生平第一次,失巴力感到了执必贺的老态。

  而执必思力,还不如自己的儿子可尔奴……

  这点念头冒出,又被失巴力压了下来。虽然明知道已经来不及,仍然拼力朝着阵前而去。

  而在这个时候,玄甲骑终于扑近,轰然撞在青狼骑队列之中。

  在这一瞬间。

  血肉横飞!

  第三百一十九章 南下(二十八)

  那日大营之前,玄甲骑纵横盘旋,以数十骑的规模,接连摧破两个百人队。密集墙式冲锋的骑兵队列,给青狼骑上下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

  如此锋锐,如此凶悍,对上什么样的骑阵都是一冲而过。青狼骑上下只有一个想法,这密集骑阵就这般厉害?

  徐乐和他的玄甲骑纵横无敌,青狼骑自然也要找出应对之法。甚而在短短时间内也曾经试过模仿玄甲骑的密集骑阵。

  可是这密集骑阵,徐敢在世之时,一直这般操练徐家闾的那些精壮男丁,这种密集冲击队形,几乎就烙在了他们的骨子里,血液中!以这些徐家闾男丁为骨干,约束部伍,号令阵型,虽然玄甲骑扩大到三百骑左右的规模,仍然还能维持这种密集墙式冲击的骑军阵列。

  青狼骑从来是离合不定的骑兵战术,以牵制,以骚扰,以削弱为主的战法。几百年来,都是贵散不贵聚,骑兵阵列摆得越松散越好。在收拢各族实力之后,执必部也能摆开大阵直接和汉家兵马会战了,但都是以奴兵为主排开大阵,消耗汉军实力,青狼骑还是离散着或者压阵,或者觅隙冲击,阵型仍然是越松散越好。

  这几百年的习惯,哪里是一时间改得过来的?临出征前执必贺用两个百人队试了一次,冲击途中,就是互相干扰,兵刃都挥不出去,甚或还有自家碰撞落马,被万马践踏而过,当场毙命的。

  青狼骑上下,得出一个结论,这密集列阵,墙式冲击,不是一时半会习练得出来的。尤其是草原民族这种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在狩猎放牧过程中自然形成的骑军战术,更是积习太深,几乎不可能扭转过来。

  如执必贺这等明眼人,其实已经看出,这是没那么好的马术的汉家军马,最适合的战术。一群自小未曾骑过马的战士,不用他们习练太好的马术,不要他们在马背上开弓放箭厮杀自如,只要操练得他们能密集列阵,发起冲击,就可以用来对付草原各族!

  而且这种战术,打着的也是以命换命的主意。两支同样如墙而进的骑军,真正碰撞在一起,几乎就是双方都要一起覆灭的结局。伤亡之重,是超过草原部族的承受能力的。而汉家军马,只要有钱粮,几乎可以说是无穷无尽,哪怕一对一的换命,最终结局,也是狼骑丧尽,汗旗跌落!

  看明白这一点,执必贺忍不住都是咬牙切齿,这到底是谁想出来的这招数?再加上一个天纵斗将之姿的徐乐统帅,出现在云中之地,和执必部雪原战场上遭逢,简直就是前来收割执必部青狼骑性命的存在!

  幸好这样的敌人还不多,幸好现在执必部占据兵力优势,幸好他们还有机会将徐乐这支军马掐灭在萌芽之中!

  最终这些执必部将帅贵人,决定在遇到徐乐所部之后,也尽可能收拢兵马,将阵列密集起来。自相干扰影响战力,也顾不得了。就要以人数优势将徐乐的玄甲骑彻底淹没,将这威胁在还没有变大之前,彻底将其倾覆!

  当玄甲骑在号角催动声中,如黑龙一般出现在漫天风雪之中,呼啸而来之际。青狼骑各个百夫长也在大声招呼,让各个百人队收拢队形。

  但青狼骑也在冲击途中,这队形哪里是一时半会就能收拢起来的?

  尤其正当玄甲骑冲击的正面,两个百人队在拼尽全力收拢队形之际,徐乐就率先单骑而进,一头就撞了上来,马槊如龙飞舞,杀得青狼骑人仰马翻!

  徐乐的断然率先突入,一下就破坏了当面两个青狼骑百人队竭力收拢队形的努力,而在两侧,在后面的青狼骑还在拼命靠拢过来,双方挤在一处,越发的混乱起来,不等玄甲骑撞上来,已经有青狼骑在自相挤撞中落马!

  一众百夫长急得兜鍪下白气蒸腾,全是热汗。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倒转槊杆过来拼命敲打,想重整秩序,可是徐乐身后几十步就是跟进的玄甲骑,在徐乐突然冲前之际,所有玄甲骑也都将本来已经极快的速度再提高了一线!

  冲在队首的韩约哪怕厮杀之际,都是沉默不语,但是在这个时候,在徐乐单人独骑撞入青狼骑大阵之际,却是面目狰狞,放声怒号。一向乐郎君厮杀,都是他韩约遮护侧翼,乐郎君怎么就丢下了他?

  而一个小小身影,更从队伍后面一排抢到了前面,最后更是超越韩约半个马身。有些过大的兜鍪下栗色秀发飞扬,不是小狼女步离还能有谁?

  小狼女步离,此刻的想法和韩约却是一模一样。

  这个徐乐,怎生就丢下我冲到前面去了?真是混账!

  而所有玄甲骑,此刻心思,也都是与韩约步离一般。

  乐郎君将他们从死地中带了出来,带领他们取得一场又一场的胜利,在这乱世之中挣扎求存。而他们也忠心耿耿跟随,只要徐乐马槊所向,他们就从来未曾犹豫的跟随上前。

  可是现在,乐郎君你怎么一个人就冲到前面去了?

  呼喊声从每名玄甲骑胸腔之中炸响出来,只是汇聚成三个字。

  “乐郎君!”

  在这呼喊声中,玄甲骑速度提到最快,动量已然最高,就真如一条凶龙一般,以一往无前,凶猛到令人不敢置信之姿,狠狠撞在青狼骑混乱不堪的大阵当中!

  不管是徐乐有意判断,还是战场上敏锐的直觉使然,或者就是单纯的见猎心喜,因为敌人越多而越是战意沸腾,徐乐这次突进,已然让青狼骑大队混乱不堪,尤其当面两个百人队,几乎已经无法结阵抗拒冲来的玄甲骑。当玄甲骑撞入青狼骑队列当中,一时间不知道有多少青狼骑被刺落马下,人喊马嘶之声骤然爆发出来,从一开始就已经到了最高昂的程度。

  在最短的时间内,当面这两个百人队青狼骑就几乎被一扫而空,每名越过青狼骑人马尸身的玄甲骑战士,身上黑色甲胄,在这一瞬间,就已经变成了赤红之色!

  而他们目光所追随的徐乐,仍然在单人独骑,不管不顾的继续向前,直指向执必贺的汗旗所在。

  在徐乐面前,青狼骑还在不断的应槊而倒,没有一骑,能稍稍阻挡徐乐前进!

  第三百二十章 南下(二十九)

  两个百人队被一扫而空之后,玄甲骑这条黑龙,已然变成血龙!

  冲在前列的,几乎都是从神武跟过来的老卒,徐家闾出身之人,几乎都在前列。他们组成的锋尖,队形更紧密,冲击更坚决,真的如一道铁墙在向前推进。

  更不必说在铁墙之前,还有徐乐这个大杀器!

  这条血龙,紧紧追随在徐乐身后,仍然在向前挺进,丝毫没有停歇的意图,巨大的冲量,在踏平两个百人队之后仍然没有消耗多少。

  跟随在前列之后的玄甲骑,或者是来自神武的轻侠,或者桑干河谷中跟随的破家村民,或者是原来神武的本地鹰扬兵,甚或还有来自梁亥特部的九姓鞑靼青壮。

  这些人马,自然不如徐家闾出身之人经年累月的操练马上战法。但自从归于徐乐麾下之后,自神武向云中的跋涉途中,在野狼峡中停兵之时,徐乐也何曾对他们少过这马上密集墙式冲阵的操练?

  作为一支孤军,生存依托就是胯下坐骑,手中兵刃,身上坚甲,还有遇见什么样的敌人都能摧而破之的战斗力!

  长征赶往云中途中,虽然冰天雪地,艰辛备尝,但徐乐对他们操练一日也未曾放松,而这些新加入玄甲骑的人马也因为生存压力咬牙坚持下来了。

  当徐乐带领他们加入云中城恒安鹰扬府之际,在神武,在善阳城下缴获的那么多战马,还有梁亥特部带来的战马,十匹中倒毙六七匹,只剩下一人一马而已,就是经历了最为艰苦操练的明证!

  临上阵之际,虽然第一次发起如此冲击,这些新人还是没有老人那么熟练,阵型保持得那么完美,冲击得那样坚决而义无反顾。但是打仗就是打将,看着徐乐选择的发起冲击时机如此准确,尉迟恭的配合如此完美。而徐乐就率先而前,单人独骑硬生生在青狼骑大队中开辟处一条冲击道路,而玄甲骑中那些徐家闾出身老卒冲击又如此坚决凶狠,当两个青狼骑百人队被一下扫空之际,这后阵的玄甲骑新卒,就再没什么可以胆怯紧张的了!

  这些玄甲骑新卒只觉得热血沸腾,置身如此战场,看着一顶顶青狼尾皮帽在马蹄下滚动,看着往常那些凶悍的青狼骑在面前崩溃,看着各色兵刃飞舞,看着风雪只是在身边狂卷,看着执必贺的汗旗就在眼前,看着徐乐身影如利刃般一直在前,这个时候,怒吼呼喊之声,求战之意,但为男儿,只会从心底自然而然的爆发而出!

  玄甲骑新卒,阵型收拢得更加紧密,兵刃握得更加稳定,如林一般向着侧翼伸展而出,整条血龙,就如全身上下,到处都伸出獠牙利爪一般。追随徐家闾老卒向前冲击,这些獠牙利爪,就带出一道道血浪!

  青狼骑不是不想抵抗,不是不想坚持。但排出阵列就是这般。正当玄甲骑冲击正面的青狼骑,每一骑同时就要面对好几柄伸出来的兵刃,却让他们从何抵抗?而从侧翼抢过来,也根本不能阻挠这挟着巨大冲量向前进击的队伍。更不必说那些敢于上前挑战的悍勇之士,第一时间遇上的就是徐乐,只是一个照面,就被徐乐捅翻,短短时间之内,青狼骑就丧失了抵御玄甲骑冲击的勇气!

  迎着玄甲骑冲击道路的青狼骑,纷纷动摇,向着两边退避,而两翼的青狼骑还在涌来,自家就狠狠撞在了一气,战马长声嘶鸣,甚而互相踢打撕咬,想脱离这条血路,马上青狼骑被带得坠落马下,结果就被践踏而过,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一面面百夫长旗在混乱中摇动,却半点作用也起不上,有的百夫长旗甚而在混乱中伏倒,也不知道在混乱中旗手落马了还是干脆百夫长放弃了指挥,先保命要紧。

  一名名青狼骑中参与过千族血战的老卒,也被裹在这混乱的洪流之中,左冲右撞,昏头转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厮杀,在混乱中保住自己的性命,就已经是竭尽了全力。一名满面俱是伤痕,一看就是厮杀好手的青狼骑在乱军中悲凉仰天大呼:“这都是打的什么仗!青狼的子孙就这么败了不成?”

  赶来查探情形的失巴力,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身为执必贺身边老军奴,见过的执必部败仗也不少了,却从来未曾见到过如此优势的青狼骑,被打得这般毫无还手之力!

  不管心中有着什么样的心思,不管是不是因为自己儿子被责打有了什么样的怨气。这个时候,失巴力想到的还是挽回这个局势!

  几名青狼骑转身而走,经过失巴力身边。失巴力随手拔刀,一刀挥砍,一名青狼骑的头颅就冲天而起,鲜血如雨降下,洒了失巴力一头一脸。

  失巴力又一刀砍向另一名青狼骑,那青狼骑一闪而过,忙不迭的大喊:“我回头厮杀!”

  失巴力狰狞的看着他和几名愣住的青狼骑:“谁敢退后一步,尽皆砍了,背后就是老汗的大旗!想想你们帐中的女人,想想你们留下的娃子!”

  几名青狼骑咬牙狠狠调转马头,正有更多青狼骑退了下来,这几人连同失巴力一起大呼:“不许后退!”

  呼喊声中,长刀飞舞,又是不少青狼骑中刀落马。失巴力策马在阵后左右驰奔,直刀在头顶盘旋,不住嘶声怒吼:“想想你们帐中的女人,想想你们的娃子!”

  在老军奴声嘶力竭的怒吼声中,青狼骑崩溃之势稍止,不少青狼骑调转回头,各色兵刃挥舞,拼力的维持住战线。转瞬之间,崩溃退下来的青狼骑,就有百余骑被失巴力收拢。

  失巴力平复一下剧烈的喘息,准备驱赶所收拢的青狼骑反扑上去。

  就在这个时候,这百余骑才收拢的青狼骑,就爆发出天崩地陷呼喊之声。这呼喊声中,再无一点血勇之气,甚而连垂死挣扎之气都没有,只是全然的惊惶震恐!

  这些青狼骑再度掉头,向着后面,向着两翼崩溃逃散。

  而在风雪之中,出现在失巴力眼前的,就是徐乐一身玄甲的身影,这身玄甲之上,尽是血迹,盔缨如火飘动,长槊稳稳前指,寒冷的槊锋,就指向失巴力。

  徐乐身左身右,再无一名青狼骑敢于靠近。这时每名青狼骑,只想离徐乐更远一点!

  失巴力从头顶心一下凉到了脚底。

  徐乐单人独骑,已然杀穿了执必部阵列!

  就连徐乐胯下坐骑吞龙,都变得两眼血红,只是死死的看向失巴力!

  第三百二十一章 南下(三十)

  失巴力今年五十三岁。

  在草原之上,能活到如此岁数,已然少见。多少草原汉子,活不到三十,就已经死去。

  草原之上,生存环境实在太过严酷。寒冷,暴风雪,猛兽,风沙,疾病,在一年中会交替袭来。收割一批又一批草原上的人命。

  而这些年来的千族血战之中,又不知道多少草原男儿在这无穷无尽也似的战事中死去,直到阿史那家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在草原上竖起他们的金狼旗,可金狼旗下,却是堆积如山的累累白骨!

  失巴力追随执必贺,这些年来几乎一场战事都未曾落下,生死之间,见得实在太多。除了自己儿子可尔奴,失巴力以为已经心如铁石,什么都不畏惧。

  但是当徐乐突破青狼骑阵列,一身玄甲,出现在失巴力视线当中。失巴力却是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这是弱小动物,遇见天敌也似的恐惧,发自内心,不可遏制。哪怕身边翻翻滚滚全是退下来的青狼骑,哪怕一时间徐乐只是单人独骑,失巴力仍然只觉得自己被徐乐死死盯住,再下一刻,徐乐就会直冲而来,槊锋雪亮而来,而失巴力此时此刻,竟然觉得自己没有丝毫抵抗的勇气!

  在万军喧嚣之中,在无数血肉横飞之中,在狂风大雪之中,失巴力竟然闭上了眼睛。

  一生征战,似乎就到此为止了。至于可尔奴,将来也只能靠他自己了……

  徐乐也看到了这名老军奴呆呆的就立马在自己不远处。

  杀透青狼骑阵列,面甲之后,徐乐也在剧烈喘息,热气凝结在面甲上成霜,冰冷彻骨。

  单人独骑撞阵而入,一路血肉杀透重重阵列。精力体力消耗之大,非身在其间,难以想象!

  徐乐这个时候都觉得手足酸软,马槊在手中都变得沉重起来。

  可胸中战意,却是越来越是高昂!

  身处这乱世边地又能如何?自己投效的那位刘武周心思难测又能如何?突厥势大,正乌云一般压在北方又能如何?王仁恭为世家子,坐拥马邑鹰扬府,兵精粮足,自己与他已经结下了深仇又能如何?自己要追寻身世,不知道还会与什么样的世家结仇又能如何?

  自己起于边地,岁数不足二十,而敌人都是强大得超乎想象。

  又能如何?

  一马一槊迎上去就是,男儿在世,只要不死,什么时候都只是上前。爷爷去后,这天下没有一人能让自己畏惧,没有一人能让自己认输,没有一人能让自己屈膝!

  这一槊,只是前刺,在这乱世中撕扯出一片新天地来!

  身侧突然出现一人,身形娇小,栗色秀发,正是步离。她精致的小脸上沾上了几点血迹,越发显得清艳不可方物。

  小狼女钻隙而进,终于来到徐乐身侧,小脸上终于显出了心安的表情。她实在使不动长大的兵刃,虽然双持匕首,但要是追随徐乐继续冲击执必贺的汗旗的话,其实一点用场也派不上。但是小狼女还是不管不顾,陪着徐乐来到最前列。

  在小狼女身后,又是韩约的吼声如雷,这名长大而结实的汉子,红着眼睛硬生生砸开了一条血路,也终于抢到了徐乐身边,立马之后,狠狠瞪了徐乐一眼,扭过头也不说话。

  徐乐在面甲下一笑,回头看看。身后玄甲骑正在翻番滚滚而前,青狼骑阵列已经彻底在他们面前崩散,风雪之中,只看到黑甲涌动,一往无前!

  自己就继续向前也罢,为儿郎们打开一条通路,直向执必贺的大旗。将突厥王旗中的一面,彻底扯下来踏于马蹄之下!

  徐乐轻轻一踢吞龙马腹,吞龙长嘶一声,仿佛就是回应徐乐的驱策。从静止状态一下加速而前,后腿蹬踏得如此用力,在雪地上深深刨了两个坑出来,如箭一般就直蹿了出去!

  这次韩约和步离一团神都贯在徐乐身上,徐乐突然而前,两人再也没有被拉下了,两人同时催马,坐骑也骤然加速而前,紧紧追随在徐乐的马后!

  而正在穿过青狼骑崩溃阵列的玄甲骑上下,都看到徐乐再度骤然加速而前,直扑执必贺的汗旗方向。

  乐郎君又要在前面为我们开路!

  韩小六挤在队列当中,急得浑身是汗。

  他身形瘦小,虽然善射但并不适合冲阵。死乞白赖上阵,却也只能位于后列。玄甲骑呼啸冲阵之际,韩小六就寻缝觅隙拼命朝前挤。但是冲击阵列如此紧密,哪里有让他上前的机会?

  厮杀了一阵,再接连摧破青狼骑阵列,眼看就要破阵而出之际,玄甲骑的阵列才稍微有些松动,韩小六看准机会,终于挤到了前面。但乐郎君和自家兄长,还有那个美貌得不像话的九姓鞑靼女孩子,又率先而进!

  韩小六急得浑身是汗,大声呼喊:“向前,向前啊!就只是看着乐郎君厮杀不成?”

  少年正在变声期的嗓音,回荡在战场之上,一时间压过了风雪呼啸之声!

  玄甲骑上下,也顾不得再调整收紧阵列了,各自狠狠踢动马腹,本来已经速度降下来的这条凶龙,又呼啸而前!

  失巴力紧紧闭着眼睛,等着冰凉槊锋掠过自己的咽喉,或者刺入自己的胸膛。

  他亲眼见到过拔卡只是一个照面,就被徐乐捅落马下。而拔卡厮杀本事,在硕果仅存的三名老军奴中,从来都是第一。

  失巴力已经提不起半点与徐乐相抗的勇气,只是闭目待死而已。

  寒风骤然更加狂暴起来,夹在着雪花重重拍打在失巴力满是皱纹的脸上。失巴力缓缓睁开眼睛,正见徐乐,高速从他身边掠过,看也没有多看他一眼。

  风雪突然越发的狂暴起来,乌云低垂,几乎都快要压到了地面,天地间越发的昏暗起来。在狂风暴雪之中,几步之外的骑士身影,都难以分辨。

  暴风雪就要来临,而这场厮杀,才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候!

  徐乐直扑执必贺的汗旗,而执必贺的汗旗,也在这暴风雪中,未曾后退一步!

  第三百二十二章 南下(三十一)

  在怒号了整整一天一夜后,这暴风雪终于成型,天地之间,都变成一片狂怒的寒冰地狱!

  大如芦席的雪花如铺天盖地一般倾泻下来,再被狂风卷动,狠狠的拍打在脸上。气温随着日头渐渐落下去,也在急剧下降,寒气直侵入人骨髓之中。天地间昏暗了下来,看不清旗号,看不见稍稍远处的人马,战场在这一瞬间,也到了最为混乱的地步!

  不管是青狼骑,还是恒安甲骑,两军都是久在边地厮杀,如何看不出暴风雪将要来临的前兆。只是两家都打的一样的主意,绕路突然侧翼袭击,胜利的话可以扩大战果,如果不胜,借着暴风雪掩护也能平安撤退,不会被人咬着屁股一路追杀。

  但是两家都没想到的是,两家都选了同一条道路出击,结果迎头大撞,然后就扭打到一起,反复往来厮杀,流血布满冰原,在还未曾彻底分出胜负之际,暴风雪就已然降临!

  不管是战马驮骡,还是冰原上捕猎的猛兽,这种天候都不会出行,而会寻找一个避风的所在,熬过这一场暴风雪再说。

  反倒是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在这都已经不适合生存的天候当中,仍然在拼命厮杀!

  刘武周死死拽住坐骑缰绳,竭力想看清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但是暴风雪完全遮挡住了他的视线,连厮杀之声,都已经被呼啸的狂风所掩盖。

  在刘武周身边,那些乡兵箭手,不少人已经掉转马头,回转山道之中,去寻找避风的地方。他们这些缘边的守军,本来就未曾受过如何严格的约束。要是凭借血勇上去打一气,对于这些边地男儿而言,倒没什么好畏惧的。但是如此暴风雪中,这些人就乱纷纷的退了下去,根本不去看刘武周的旗号还竖在那儿未曾移动。

  而率领他们的各处寨主,这个时候也只是随着他们手下也乱纷纷的退了下去。在他们想来,这个天气,实在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了,如果命令他们上前,也只是送死而已,这个时候不退回去,还等到什么时候?难道让大家都在这里冻死不成?

  只有从壬子寨出来的箭手乡兵,还勉力留守在原地。他们寨主曹无岁未曾后退一步,这些曾经与徐乐并肩作战的乡兵箭手,同样也没有后退一步。

  沉默少顷,刘武周一咬牙齿,猛催坐骑就要上前,他骑着的是一匹颇为温顺的战马,向来对刘武周的指令服从有加,这个时候马腹被踢,却是长声嘶鸣,昂着头反倒后退两步,不肯上前。

  刘武周大怒:“入娘的连牲口都不听令了!”

  喝骂声中,刘武周挥舞马鞭,劈头盖脸的就给了坐骑几下,坐骑颈项上顿时显出血痕,坐骑不住惨声嘶鸣,却仍然不肯上前。刘武周丢下马鞭就拔出长刀,两眼血红,一副就要一刀砍死自家坐骑的模样!

  两名亲卫从旁边抢过,一人拉住刘武周胳膊,一人牵着刘武周坐骑缰绳。拉着刘武周胳膊的那名亲卫惶急解劝:“鹰击,上前不得!”

  大风雪中,战场一片混乱,刘武周向来不以厮杀本事出名,就算勉力而前,说不定在这样的混乱中就丢了性命!

  刘武周血红的眼睛直愣愣的看着这名亲卫,亲卫满脸都是雪,呼出来的热气在鼻孔边,在唇边都结出了白霜,脸上有些地方已经被冻伤,只是一脸焦急的看着刘武周。

  刘武周转头,又望向那一片被风雪完全掩盖住的战场。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上去,什么作用都派不上?多半还在风雪中,就被一名窜出来的青狼骑给刺落马下,一生雄心,俱都化为流水。

  但那战场上,有他数名斗将,有他三百恒安甲骑啊!

  入恒安鹰扬府来,为了在这乱世当中能逆流而上,为了能让马邑刘家也成为数百年世家的一员。他散尽家财以赡养兵马,他屈膝结交那些满身臭气的轻侠,他是大业天子身边呆过,见识过真正富贵场面的人,却得菲衣薄食,和那些投效而来的乡下轻侠打成一片!

  他羡慕世家数百年来积淀下来的贵盛之气,他羡慕大业天子极盛时让整个帝国俯首的威权,他只想成为人上之人!他从来不想在云中城这个边僻所在,带着几千条粗鲁汉子,和突厥人打生打死!可他却只能忍受着一切,还要显出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这般付出,才换来了恒安鹰扬府数千精锐,更有强兵无双的六百恒安甲骑。这就是他将来争雄天下的本钱。

  却因为徐乐,只因为徐乐,遣他为先锋,就不知天高地厚的掀起战事,还取得了这么大的胜利,迫使他不得不利用机会继续投入力量,与突厥执必部再做一战,结果就在这冰天雪地中遭逢,现下他的一半恒安甲骑,就已经被掩没在暴风雪中,不知道还能有几骑得还!

  都是那个徐乐,只是那个徐乐。自己从一开始,就不该起招揽这个丧门星的心思!

  几名亲卫还在恳切的望着自己,满脸诚挚之色,他们是真的愿意为刘武周这位将主舍出性命,任何时候,只要刘武周处于危险之中,他们都愿意以身代之。

  刘武周适才疯狂神色,终于慢慢消退下去,垂手还刀入鞘:“某不上前了……只是这前面战事……”

  几名亲卫纷纷拱手:“鹰击,我们这就上前打探去!”

  刘武周面露迟疑:“如此风雪……”

  一名亲卫对着身边弟兄交代一声:“看顾好刘鹰击!”

  话音方落,这名亲卫已经打马直窜了出去,他的马术,却比刘武周高明太多,坐骑同样畏惧不敢前,但裆劲压下,战马只能一声长鸣,直扑向已经如寒冰暴风地狱一般的战场而去!

  在刘武周身侧不远处,曹无岁他们那一队人马,一名冻得瑟瑟发抖的乡兵询问曹无岁:“刘鹰击进又不进,退又不退,到底在干什么?”

  曹无岁两只手都揣在怀里,冻得也是脸色铁青,只是斜睨了刘武周那里一眼,抖着开口:“某如何知道?”

  那乡兵凑近:“其他寨子都退了,要不咱们也退罢?”

  曹无岁终于抽出一只手来,狠狠在他脑袋上拍了一记:“入娘的,咱们和乐郎君他们并肩厮杀了那么久,边地男儿,哪有丢下弟兄的道理?都给某在这里守着,冻死了曹爷爷做主,一人一口好棺材!”

  乡兵讪讪的不敢再开口。曹无岁目光却投向北面风雪最深之处,满脸都是担忧神色。

  乐郎君啊乐郎君,但愿这次,你还能活着回来!

  第三百二十三章 南下(三十二)

  风雪那头,执必贺同样被扑面而来的雪花,打得睁不开眼睛。

  数千出击的青狼骑大队,已经完全混乱不堪了。

  一开始交给掇吉近千骑,被尉迟恭苑君玮率领的恒安甲骑摧破打散,撕开了一条冲击道路,掇吉现在生死不知,那近千青狼骑也伤亡惨重。

  接着执必贺又将自己所领中军的青狼骑几乎全都压了上去,要一举席卷整个战场,结果徐乐玄甲骑也适时投入,一举凿穿了这优势青狼骑的阵列,直扑向执必贺的大旗!

  这数千青狼骑,猬集在战场之上,互相干扰,暴风雪袭来,已经完全失却了指挥和队形,纵然还是占据着绝对的人数优势,但已经是派不上用场了,只能在暴风雪中到处乱撞,自相践踏,等风雪停后,不知道还能收拢几成的青狼骑!

  但这都是之后的事情了,现下执必贺身边,只有区区两三百名青狼骑亲卫,而暴风雪一时间又掩盖了徐乐玄甲骑的痕迹,这些青狼骑也无法展开,无法迎上去厮杀,谁也不知道徐乐会不会从风雪中冲出来,一直杀到执必贺的汗旗之前!

  所有人都竭力回头,看着执必贺的汗旗。如此暴风雪席卷战场,已经完全无法阵列而战了。这个时候,只有认栽,虽然损失惨重,也只有撤退这一条路了。只等执必贺的汗旗一动,大家就要护卫着执必贺赶紧退回大营去!

  此次南下,实在是损折惨重到了惊人的程度,这一仗之后,天知道执必家八王帐的地位还能不能保住!

  但是大风雪中,猎猎舞动,似乎随时都会被狂风扯破的旗面,却仍然立在原地,没有半点要后撤的意思。

  每名青狼骑都忍受着狂风扑面,忍受着大雪浇在头脸之上,忍受着被玄甲骑震住的惊惶之心,只是盼着汗旗能向后而动!

  老汗到底在想什么!

  这个时候,执必贺就是要背笔直的坐在马背上,眯着眼睛,死死的看着已经完全无法看清的战场。

  风雪狂舞,连自己亲卫几个百人队的前面阵列,都已经看不见了。

  这一次南下,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每一次决断,几乎都是错的。每一次调兵遣将,迎来的都是一场惨败。南下两个目的,一个是在刘武周和王仁恭两雄相争之中,谋取最大好处,甚或还有可能将马邑郡兵不血刃的收入囊中。二则就是将族中那些老人地位,都以新人接替,而执必思力接掌自己位置,就再不会有什么掣肘。

  出征之际,自己已经盘算得很分明,还从阿史那家那里蒙哄来了大量辎重物资。执必贺自觉此次南下,成功之数,足有八成向上,这才强硬压下所有反对意见,驱策着执必家青狼骑南下。

  结果所有事情,都出乎了执必贺的意料。

  刘武周以新得悍将徐乐为先锋,强硬反击,丝毫没有对执必家大旗屈膝的意思。而大量起用新人的执必家青狼骑,战力比以前跌落何止一半,连战连败,拔卡战死,自家最疼爱的儿子执必思力,现在还负创躺在大营当中!

  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自从父亲手里接过执必家的大旗以来,执必贺这数十年来,有过失败,有过危险,但却从来没有丧失过自信,也从来都觉得所有事都在自己的盘算之中,纵有少少偏差,也是无伤大雅。

  就是这样,执必贺才将当时最多能拉出两个百人队的小小执必部,变成了如今的规模气象。而执必贺也坚信自己,会将执必部带上更高的位置,直到青狼取代金狼,直到自己儿子执必思力成为中原的主人!

  可那个叫徐乐的,就是一马一槊,在这狂风暴雪之中,在此时此刻,摧垮了执必贺数十年来,坚如磐石的信心!

  这样感觉太过于陌生,让执必部这个时候,胸中只是一片空白,迎着狂风暴雪,一时间都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忘记了自己早就不能上阵厮杀,如果给徐乐冲杀到面前,只是死路一条。

  执必贺只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能后退。也许后退,能够保全性命,还能多收拢一些青狼骑的败残兵马,手上还拥有更多的实力。

  可他执必贺的威望呢?

  这是数十年来,他用无数战斗,无数死伤,无数血泪,才换回来的威名。才能让人丁单薄的执必家稳稳坐在八王帐的位置上,让麾下听命,让治下百族俯首帖耳,让阿史那家都要对执必家的狼旗高看一眼!

  无论如何,这一步退不得!

  自己一定能撑过这次危局,然后卷土重来,将马邑郡变成汉人的血海地狱!

  如此暴风雪中,纵然青狼骑已经不堪再战,那个徐乐就是铁打的不成?难道还能一直向前,直冲到自己的汗旗之前么?

  某就不信!只等这暴风雪再持续一阵,纵然是天兵天将也只能回撤而还,到时候再尽可能的收拢军马,撤回大营,则自己身为执必家汗王的威望依然未倒,就在此间设营坚持下去,看看这刘武周,到底还有多少本钱,与自己再对耗下去。

  执必家汗旗,远远还未曾到要倒下的时候!

  执必贺倔强的挺立在风雪之中,如一尊雕塑一般,纹丝不动。老汗若此,这些青狼骑也只有在风雪中苦挨。

  执必贺目光只是望向前面,等候着那徐乐从风雪中冲杀而出。时间似乎过去了短短一瞬,又似乎过去了很长很长。

  执必贺心中终于冒出一个念头。

  那个徐乐,是不是已然见好就收,趁着大风雪,收拢他的黑甲骑士,回转而去了?

  若某是徐乐,也掉头就走。他也是后来投效刘武周的,这黑甲骑士,都是他的本钱,已经取胜了,难道还要为刘武周将这本钱消耗干净么?如此人物,在汉家自乱之际,同样也想成就一番英雄事业罢!

  想到此间,执必贺身形终于稍稍放松一下,一直关顾着执必贺的几名亲卫也松了口气,凑近询问:“老汗……”

  还没等他们想说的话说完,青狼骑阵列前面,又爆发出一阵惊呼呐喊之声!

  大风雪中,徐乐黑甲身形,如从寒冰地狱而出,一马一槊,又杀了进来,随着马槊挥动,再是一副血肉横飞景象!

  徐乐就从来没有收兵而回的心思,他的目标,只是执必贺的汗旗!

  第三百二十四章 南下(三十三)

  槊锋撕破甲胄的反震之力,如此真切的传到自己手中,徐乐顺势就是一拧,槊锋在青狼骑身体上顿时就搅出一个巨大的创口,接着徐乐收槊而回,只是稍微一收就向前送,这力度不足以破甲,但徐乐瞄准的却是另一名青狼骑的咽喉,只是这轻轻一送,哽嗓就被割断,鲜血狂喷而出,落在地上,就已经变成红色的冰碴。

  昏暗的天候之下,芦席一般狂暴卷动的雪花之中,呼啸如怒的狂风内,徐乐马槊展动,每一击都更快速,更敏捷,更凶悍!

  往常冲阵作战,徐乐向来是几样兵刃轮番上阵,从长到短,每一样在手里都能玩出花来,似乎就是在向敌人展示自己到底能用多少种兵刃大开杀戒一般。

  但今日一直厮杀到此刻,徐乐只是用马槊而已,而且就是最简单的击刺,格挡,再击刺!

  精力集中,已经臻于极境。而似乎与生俱来的六识敏锐,也在这场暴风雪中的厮杀内,发挥到了极处!

  暴风雪突降而来,将战场变成一片寒冰地狱。能见度极度下降,固然让优势的青狼骑陷入混乱之中,指挥不灵,调度不动。但是对于杀入优势青狼骑中的玄甲骑而言,又能好到哪里去?更不必说一直单人独骑,冲杀在前的徐乐!

  冲击途中,风雪掠过,身边的韩约和步离就不见了踪影,但是徐乐还是准确的辨明了方向,认定了执必贺的狼旗所在,催动吞龙,越过这风雪障壁,如幽灵鬼魅一般出现,还是单人独骑,一马一槊,撞入了青狼骑最后的阵列,这拱卫着执必贺汗旗的阵列!

  而徐乐就一人一马一槊而已。

  风雪之中,到处所在皆敌。

  徐乐在面甲之下微微的笑了,八颗白牙露出,虽然藏在面甲之后,徐乐却知道自己这笑意有多寒冷。

  自出生以来,自模模糊糊得知自己身世大有蹊跷,而如天人一般的爷爷连仇人是谁都不敢和自己说的时候。徐乐就知道,自己想追寻身世之谜,想为爷爷,为没见过面的父亲母亲复仇,只能是天下皆敌。

  聪明的徐乐从来没将这个想法说出来,而是加倍勤奋的习练爷爷教导给自己的一切。一点点的打磨自己的马战步战本事,让其越来越完善,直到毫无瑕疵。更如饥似渴一般吸收爷爷一生带兵练兵上阵打仗的本事。

  外表看起来温和可亲,可徐乐从来都明白,天下皆敌,只能靠着自己!

  现在拉起了一支玄甲骑,更成了梁亥特部的接任族长,胡汉两支,归于麾下。可徐乐只是觉得,自己身上的责任更重了而已,除了欠爷爷一个交代,还要将麾下这些人都照应好,带领他们杀出一条血路来。

  所以徐乐一直冲杀在前,所以徐乐一直只相信自己,所以徐乐面对如何优势的敌人,面对如何险恶的局面,都浑然没有半点畏惧的意思。

  只是因为从小时候徐乐就已经明白,天下皆敌,自己只有一人面对!

  大风雪中,单人独骑杀入无数青狼骑中,直面执必贺的汗旗,身左身右,身前身后,全是敌人,只会是让徐乐将战斗力发挥到了极处!

  这战斗力发挥到极处的表现,就是从头至尾只用一根马槊,以一骑当千骑!

  敌人越多,战意越是高昂!

  恐怕徐乐自己都没有想到,在自己温和儒雅的外表之后,其实性格是微微有些扭曲的。

  过刚易折,情深不寿。

  不过就算预料到又是如何?至少在面对万千青狼骑时,这种性格,让徐乐没有半分畏惧,将自己打磨了十几年的本事能够完全淋漓尽致的发挥出来!

  在被徐乐单人独骑撞入阵中,而背后又是纹丝不肯移动的老汗汗旗,这些执必贺身边贴身亲卫,也终于被激起凶性。

  既然这个汉家凶神不依不饶,草原男儿,就和他拼了性命也罢!

  朔风怒号之中,青狼骑拼命向前,再也不顾拥挤成一团那自相践踏的危险,再也不顾徐乐这一条马槊如龙一般翻飞咆哮,再也不顾在徐乐槊锋之前接二连三落马的袍泽,只是拼命涌上去,队形密集得连兵刃也递不出去,只是想单纯用血肉性命,将这个太过于凶悍的汉家年轻将领彻底淹没。

  让这愤怒金刚像,彻底从眼前消失!

  青狼骑中,所有人都在发出各式各样的咆哮怒吼,红着眼睛向前涌动。在这样的人潮之下,徐乐终于冲击不动,但一条马槊仍然在上下翻飞,槊锋或者割开青狼骑的喉咙,或者捅入他们的胸膛,或者狠狠砸在青狼骑的兜鍪之上,血雨漫天飞舞,一名名青狼骑如雨一般从马上跌落,转瞬之间就是二三十条青狼骑的性命断送。如此高的杀戮效率,让徐乐已经完全化身为一台恐怖的杀戮机器,就看是青狼骑先死绝,还是徐乐先被他们淹没!

  厮杀之中,徐乐气力也飞快消逝。浑身每一处肌肉都在发涨,每一次呼吸几乎都是用尽全力,冰冷的寒气充入胸肺,反倒是让肺里面只觉得火辣辣的疼痛。

  但面甲之后,徐乐脸上仍然戴着冰冷笑意,六颗白牙闪烁。手中马槊舞动,却是更精准,更凶猛,更高效!

  一名百夫长迎面而来,手中持着骑盾,身形尽量缩在这面不大的骑盾后,遮护全身。

  这名百夫长脸上颇有风霜之色,应是跟随执必贺在金山脚下血战过的突厥老卒。这个时候连兵刃也不用,就是一面盾牌而已。

  这突厥老卒清楚,就算用上兵刃,也不是徐乐的对手,只怕一个照面就要落马。还不如遮护好自己,尽可能的牵制徐乐。只要徐乐被他牵制住短短一瞬,那周围青狼骑就会涌上,将徐乐撕得粉碎。

  徐乐一槊刺出,贴着骑盾下沿就刺向这百夫长的小腹。这一槊来得好快,这百夫长竟然来不及提前移动盾牌遮挡,只能拼力盾牌下砸,想磕开马槊。

  但这一发力,却只是砸了空。徐乐电闪一般的收回了马槊,这百夫长再没料到,厮杀这么久,徐乐手中马槊,仍然来去如电!

  盾牌下磕,终于在胸膛处露出了空隙,徐乐一槊直入。但在这最后时候,百夫长终于野性发作,松手丢了骑盾,以胸膛迎马槊,两手都来抓槊杆!

  马槊破甲而入胸膛,这突厥百夫长却整个身子向前倒伏,硬生生让马槊在胸膛中刺得更深!

  徐乐用力拔槊,竟然就此稍慢一线,那百夫长终于双手死死抓住槊杆,抬起头来,大口吐着污血,只是对着徐乐面甲上的愤怒金刚像狞笑一下,就已经没了气力,垂首而死。但双手仍然死死抓着马槊的槊杆!

  翻飞如龙的马槊终于停顿了下来,数百青狼骑,在风雪中大声怒号,拼命向前,就要将徐乐彻底淹没!

  第三百二十五章 南下(三十四)

  面甲之后,徐乐冷淡一笑,八颗白牙闪耀。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局势,徐乐似乎只是会笑。真正而言,徐乐就少有其他情绪展现。

  在徐敢还在的时候,徐乐不是这般模样的。

  一杆不知道取了多少青狼骑性命的马槊,就被徐乐随手丢下,那条豁出性命的青狼骑百夫长,死死抓着槊杆,圆睁双目,从马背上滑落。

  从这百夫长身边,大队青狼骑汹涌上前!

  而徐乐双手回收,交叉肋下,再抬手处,已经是两把锋利的直刀在手!

  马邑郡中军械,基本都是河东铁监供应。河东用石炭炼铁,产量极大,但是铁质硬且脆,并不是上等的兵刃。但徐乐拔出来的这两柄直刀,刀身上却有暗沉的云纹,这是罗敦所收藏的乌兹精钢所打造的神兵利器!

  两柄直刀挥舞出去,绽放出漫天刀光,衣甲平过,血肉飞舞。青狼骑瞬间就被割倒一片,惨嚎之声彻底连天响起!

  这个时候,徐乐出刀仍然精准,仍然简洁,仍然在以飞快的速度,收割着执必家好容易积攒出来的这些直属青狼骑的性命!

  可青狼骑还在红着眼睛拼命涌上!

  放在以前,丢下了几十条性命,青狼骑说不定就远扬而去。干嘛要和这些汉家兵马拼人命苦战?汉家军马出征,需要粮道,需要大量民夫辎重提供支持。一旦行进,笨重且缓慢,骑兵数量不多,想抓着突厥青狼骑谋求会战,是千难万难。只要绕着汉兵兜圈子,等他们自行疲惫再围上去,就能如打猎一般收割汉兵性命————为什么还要拼命?

  可是现在,在接连丧败,在折损多少军将,在暴风雪中,在一场死斗之后,在敌人已经冲到执必贺汗旗之前,从执必贺再到底下最为普通的青狼骑,都再也不顾惜性命了,要么看着徐乐被砍得粉碎,要么就连执必贺在内,旗折身死于此。

  只要能看着徐乐死去!

  徐乐两柄直刀飞舞,一瞬间斩杀胡骑无算。但是直刀毕竟长度有限,再也无法维持控制能保证自身安全的圈子,青狼骑直抢进内圈,才被徐乐所砍倒。多少兵刃,已然递出,直照着徐乐身上招呼!

  如丛一般的长矛马槊攒刺之中,徐乐尽力腾挪辗转闪避,让开威胁最大的兵刃,长刀还不断挥出杀敌。靠着六识敏锐,总能避开直奔要害而来的锋利兵刃。

  饶是这样,身上还是不断被刺中,坚实的冷锻瘊子甲上也被撕破,身上一瞬间多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创口。吞龙的颈项处,胸口,也都中了长矛,鲜血四溅,紧要关头,吞龙也连踢带咬及时挣脱,这才避免了当即倒毙在雪原之上!

  这场厮杀,已经到了最为惨烈的时候。徐乐也终于陷入出道以来的最大危局之中。似乎在下一刻,徐乐随时有可能被刺入要害,黯然跌落马下,然后被无数青狼骑践踏成为肉泥!

  又是几根长矛刺来,徐乐想扭腰闪开,但腰肋处已经负创,一发力就是剧痛,动作稍缓,就闪避不及。眼看就要被刺落马下。就在这个时候,徐乐左手直刀一下飞出,正正砍入一名青狼骑面门处,那青狼骑哼也不哼一声的松手仰天便倒。

  而徐乐左手已经一把扭住了刺来的三四根长矛,右手直刀,又贴着长矛矛杆撒手飞出!

  几只手臂顿时被削断,数名青狼骑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断臂,下一刻就是鲜血狂涌。而徐乐已经夺得长矛,左右手一分,双矛在手,振荡起漫天矛影!

  身上创痕无数,到处都在流血,但徐乐面甲之上愤怒金刚像仍然在狰狞咆哮,双矛盘旋飞舞,而胯下吞龙,也仍然在奋首长嘶!

  青狼骑也再无退缩,只是向前,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杀了这名汉将,在这场接地连天的暴风雪中,彻底掩埋掉这场噩梦,不然他们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再来这么一次!

  塞外之地,风雪之中,汉将双矛飞舞,周遭狼骑无数,厮杀到了最为惨烈的时分!

  执必贺一直在大旗之下,着魔一般看着徐乐厮杀的身姿。

  这名汉将,执必贺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面目。但这愤怒金刚像,已经成为执必部的梦魇。这名汉将,实在是一骑当千,百年难得一见的绝世斗将!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这名汉将再是厉害,也该终结了。

  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

  一直不言不动的执必贺,骤然拔出佩刀,直举向前,声嘶力竭的大吼:“杀了他!”

  徐乐双臂已经越来越是酸软,双矛舞动,终于慢了下来。

  这就是终结了么?一人之力,终究还是难以逆天么?

  可那又如何?

  对着这个世道,对着不管什么样的敌人,自己要是开始畏缩,那才是真的输了。爷爷畏缩了,所以才郁郁一世,最终牺牲在停兵山上。

  徐乐双臂又狠狠一震,长矛向两边挥出了大圈,又是三名青狼骑落马。鲜血顺着矛锋滴落血中,而徐乐也对着那面大旗之下的执必部汗王,第一次怒吼出声。

  “来啊!”

  就在这个时候,一面铁盾破空而来!

  这面铁盾,正是神荼小盾,打着旋破空飞来,正正拍在一名青狼骑背后,那名青狼骑被震得滚鞍向前飞出,扑在雪地中,一下就没了声息。

  风雪之中,韩约长达身形,如一头猛虎般出现,郁垒大盾护身,就这样没头没脑的撞了进来!

  郁垒铁盾下,还遮护着一骑,骤然闪出,正是小狼女步离,她的坐骑横着跑动,脱手就是将匕首掷出,两名青狼骑咽喉正中匕首,仰天就倒。

  风雪之后,黑色甲骑身影不断闪现,正是玄甲骑甲士,终于赶来,发疯一般撞入青狼骑阵列之中,开始疯狂的厮杀!

  韩小六身形也在阵列之中,他已经丢掉了兜鍪,甚或都卸下了肩甲,风雪之中,持弓而射。奇寒的天气加上弓弦的反震之力,让他冻伤的手到处都是裂口,一双手掌血肉模糊。但箭矢还是雨点一般激射而出,一名名青狼骑应弦落马!

  韩约持盾,如一辆战车一般撞入青狼骑阵列之中,所过之处,青狼骑人仰马翻。韩约真是拿出了平生气力,就是一座山挡在身前,也会被韩约一盾推开拍碎!

  相隔还有几步,韩约就已经大声怒吼,却是冲着徐乐的:“乐郎君,你再敢丢下咱们,你就别想再带着咱们上阵了!”

  隔着重重青狼骑,徐乐都能看见激战中的韩约,已然面红耳赤!

  徐乐一笑,深深吸口气,将最后气力贯注,再度舞动长矛,掉头砍杀,迎接自己的弟兄。

  好罢,既然一个人冲不过去,那就带着一群弟兄,冲向这面已经威慑了马邑郡这么多年的汗旗。

  今时今日,一定要将这面汗旗扯下来,让吞龙践踏而过!

  第三百二十六章 南下(三十五)

  一名名黑甲骑士,越过尸山血海,越过漫天风雪,不断的加入战场。

  暴风雪来临,对玄甲骑阵列,同样造成了极大影响。原来密集墙式阵列,再也无法维系,散乱开来。

  而风雪中青狼骑散步得到处都是,不时双方就这样碰上,然后就是一阵厮杀。

  饶是如此,这些玄甲骑还是拼力向前,只因为徐乐还在前面!

  一名名玄甲骑在风雪中大声呼喊,招呼袍泽,继续向前。不时有人消失在风雪之中,但这向前脚步,就从来未曾停歇过。

  而韩约步离两人,也是如此,一路冲撞过来,途中不知道遭遇了多少青狼骑散兵,就是一场短促而激烈的厮杀。步离有韩约遮护还好一些,厮杀到现在,直到最后看见徐乐的身影,韩约这条铁打的汉子,同样也已经伤痕累累!

  双方再度狠狠的扭打在一起,互相击刺,互相砍杀,互相怒吼咒骂,不时有玄甲骑和青狼骑互相扭着跌落马下。

  打到此刻,双方都是油尽灯枯,身边风雪肆虐。这种天候,只是在外站着,都是有生命危险的事情,而玄甲骑和青狼骑,则是还在这风雪中搏命厮杀!

  边塞之地,天地不仁。而也是这边塞之地,磨砺出最为强悍的男儿!

  韩约身上,至少也有了十七八个创口,每个创口都在流血,然后冻住。身上的气力就这样飞快的消耗流失。手中郁垒大盾,沉重得有若泰山在手,韩约还是竭力挥舞,砸飞一名又一名的青狼骑。

  不过此时此刻,韩约最想的,还是将这面铁盾砸在徐乐脸上!

  原来的乐郎君,温和爱笑,虽然极其有自己的主意,不过都是很顾及大家的想法。可自从徐老太公故去之后,乐郎君就变了。

  什么事情,都是一个人承担,脸上虽然还是时长在笑,但韩约可以看出乐郎君笑脸背后,那冷冰冰的神情。

  韩约是不聪明,但追随徐家两代这么久。如何不知道乐郎君的心思?

  能迫得老太公最终郁郁身死在停兵山上,也不敢将仇人说出。这仇人不知道该如何强大。

  更不必说徐家闾那么多人,还有救下的神武县中投效之人,莫名送上门来的梁亥特部。这些责任,都压在了只有十九岁的乐郎君肩头。

  乐郎君就以为,只有自己一人向前,才能担负起这些责任,才能找到上代仇人,才能带着大家从这已经变成刀山火海的马邑郡中活着出去。

  任何时候,乐郎君都冲杀在前。任何时候,乐郎君都将这些事情藏在心底,不对任何人吐露。

  什么事情,都是他一个来也罢。

  他却忘了,他还有这么些生死跟随的弟兄!

  韩约嘴笨,说不来这些宽解徐乐心思的话。能做的就是跟随在乐郎君身边,以神荼郁垒两面铁盾,遮护徐乐的安全。必要时候,就用上自己的血肉。

  可这乐郎君,就一次又一次的丢下他们,只是自己冲杀在前!

  一名青狼骑抢过,挥矛刺来,韩约想提起铁盾格挡,一口气竟然上不来。韩约左手伸出,拽过长矛,一把将那青狼骑连人带马拉近,一头就撞在他鼻梁上。这一记头槌,将这青狼骑鼻梁骨都砸进了脸里面,惨叫声都堵在喉咙里,韩约手一松,这青狼骑就如一口破麻袋一般落马。

  但这一发力,将韩约气力也几乎耗尽,两眼金星乱冒,吸引肺里的空气如一把把冰冷的小刀乱戳。

  又一名青狼骑抢过,挥矛刺来,这下韩约再没有躲闪的气力,就准备硬生生领教。入娘的就看你这胡狗能不能一矛捅死我,只要不死,就是你这胡狗死!

  旁边一条身影闪过,小手伸出,抓住矛杆,拼力外推。

  正是小狼女步离,她精致的小脸上满是血迹,栗色秀发都凌乱的粘在脸上。手上兵刃已经全打掉了,不知道怎么钻缝觅隙的进来,关键时候就抓住了这杆长矛!

  韩约再度狠狠吸了口气,提起铁盾狠狠砸在矛杆之上,啪的一声长矛折断。步离身子一仰,已经夺了半截断矛在手,挺腰而起之际,这半截断矛就脱手飞出,从那青狼骑眼睛里面扎了进去!

  那青狼骑发出不类人声的惨嚎,策马竟然就从韩约步离两人身边冲了过去。在他身后,是更多青狼骑涌来,而韩约步离两人,都打得近乎脱力了。韩约身形一动,就要策马挡在步离身前。

  就在这个时候,这些青狼骑纷纷落马!

  大雪之中,徐乐身形显现,两杆长矛翻飞,顿时就将这几名青狼杀散。他同样也是浑身是血,只是身上杀气,已经厚重得近乎凝结成了实质!

  步离呆呆的看着徐乐,徐乐夹一杆长矛在腋下,推开面甲,朝她一笑。

  俊朗而英挺的少年面孔,因为失血过多已经变得苍白,嘴角上更挂着血迹。只是笑意还是那么洒脱。

  在这战阵之中,在这积尸之所,小狼女的心却在蓬蓬跳动,这种感觉,不知所以,却强烈得无以复加。在下一刻,小狼女就扭过头去,再也不看徐乐。

  韩约恨恨的看着徐乐,一声不吭。徐乐微微一笑:“我这不是迎你们来了?”

  韩约仍然不吭声。

  大队玄甲骑,终于冲破青狼骑混乱的阵列,纷纷涌来。每个人都在大呼:“乐郎君!”

  徐乐笑着询问韩约:“还厮杀得动么?”

  韩约就终于开口,瓮声瓮气的反问一句:“去哪儿?”

  徐乐笑着侧身,扬起长矛指向那面仍在风雪中舞动的执必部汗旗:“就是那儿!”

  韩约默不作声的提起铁盾:“请为先锋!”

  徐乐哈哈大笑:“可别得寸进尺!”

  身后青狼骑,这个时候都已经不敢上前,只是看着徐乐若无其事的与韩约对谈。而徐乐一夹马腹,同样浑身浴血的吞龙半转身人立而起,长声嘶鸣!

  徐乐长矛一招,指向执必贺的汗旗,对着涌来的玄甲骑大喊:“将那面胡旗扯下来!”

  呼喊声中,徐乐再度率先而进。只是这次,韩约步离,还有不断涌来的玄甲骑,都簇拥在他身边。

  而在徐乐面前,青狼骑在畏缩不前,在恐惧迟疑,终于开始渐渐崩溃!

  第三百二十七章 南下(三十六)

  执必贺汗旗之前,最后还成阵列的这几个百人队,也陷入了苦战之中!

  汗旗不退,他们也不能退,只能苦苦支撑。

  可是玄甲骑不断从风雪中而出,跟随徐乐,直冲汗旗。这几个百人队的阵列,随时都会崩溃破裂!

  徐乐单人独骑的冲撞,已经让青狼骑死伤惨重,苦不堪言。只是一个念头强撑着他们,也许再多填几条人命,就能拼死了徐乐。只要徐乐倒下,这场战事,就算是执必部的胜利,什么样的局势都能挽回!

  至于徐乐麾下那些人马,也许被其他的青狼骑缠住,再也赶不及到来!

  可是当风雪中出现了那些黑甲骑士的身影,当徐乐和那些黑甲骑士汇合在一起。继续向着执必贺的汗旗发起冲击之际,这些青狼骑纵然还在抵抗,但心中也已经绝望。

  这场暴风雪中的战事,执必部已经败得惨不堪言。现在唯一指望的就是汗旗快点撤下去,大家护卫着老汗离开这片死地,最好在这个冬日,都离开云中之地,再也不要在这冰天雪地中,赔上更多的人命了!

  这些青狼骑,一边苦苦支撑,一边不住回头而望,等着汗旗向后移动。但是这汗旗,却始终立在原地,丝毫没有挪动半分的意思!

  老汗难道真的准备死战此间,再不后退了么?

  每名青狼骑胸中闪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绝望。

  混乱的阵型,不断向着汗旗方向弯曲,似乎在下一刻,随时都会破裂。而让徐乐直冲到汗旗之前!

  再是忠心的青狼骑,这个时候也左顾右盼,准备遁入风雪之中,如此天候,只要离开战团,就有很大把握逃出性命。

  再是凶悍的青狼骑,面对徐乐的玄甲甲胄,面对着徐乐面甲上的愤怒金刚像,都没了抵抗下去的勇气,只觉得手足酸软,连兵刃都快拿不动了,似乎就等着徐乐冲到自己面前,一矛刺来,就此了结了性命。

  这场冬日远征,实在是一场太过漫长的噩梦!

  而玄甲骑则是紧紧跟随着作为锋尖的徐乐,仍然在拼命向前涌动,仍然在奋力厮杀,不到执必贺汗旗之前,绝不停步!

  执必贺呆呆的立于汗旗之下,一直微微的摇着头,似乎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败仗,执必贺也打过。可不是劣势对优势,不得已而败。就是一场败仗之后,马上翻盘。执必家青狼骑的锐气,从未遭受过连番重挫。

  可是此次南下,却是一场败绩接着一场败绩。一名以前没听闻过的年轻汉将,将执必家的精兵强将,打败了一个遍。现下更要冲到汗旗之前!

  自己的确做错了不少事情,可是青狼骑数量还是占据着优势,怎生就败到了这种地步?一次又一次的,自己以为能杀死这徐乐,能带领青狼骑在败残之境中翻盘。

  可是无论军将多么努力,麾下青狼骑如何将命都豁上,却总是杀不了徐乐。还让这徐乐已经冲到近前。在暴风雪中,都可以清晰看见他的身姿!

  一身玄甲的徐乐,双矛盘旋飞舞,在青狼骑阵列中纵横决荡。左有韩约护持,右有步离趁隙而进。在哪边撕咬出一个缺口了,玄甲骑就蜂拥而入,杀得青狼骑纷纷落马!

  几名百夫长纵马驰奔,不住调动兵马堵住缺口,每个人都已经喊得声嘶力竭。一个缺口好容易被堵上了,那徐乐又在另一处,继续又开出了口子!

  比之徐乐一人单枪匹马的冲阵,现在这样的厮杀方式。带给青狼骑的死伤更为惨重,而玄甲骑的损折更小。最后几列青狼骑都被调动上去,到汗旗之前,已经是空荡荡的一片,再无什么遮挡,也许下一次突击,徐乐就要破阵而出,直冲到执必贺的面前!

  执必贺如着魔一般,只是看着徐乐到处冲杀的身影。

  玄甲之上,创痕累累,鲜血涂遍。徐乐那匹神骏坐骑,同样是浑身浴血,剧烈喘息。

  厮杀如此之久,身上创口不知道有多少,这名汉将,怎么还不倒下?怎么就能坚持这么久?

  到底怎样,他才会倒下!

  几名亲卫,死死拽住执必贺的缰绳。这个时候终于忍不住了,一名亲卫就要扯动缰绳。拉着执必贺后退。

  在下一刻,这亲卫就松手放开缰绳。执必贺已经拔出佩刀,一刀砍过!

  那亲卫又惊又怕的看着执必贺:“老汗!”

  执必贺缓缓摇头:“这个时候退不得,一旦退了,执必家就举不稳这青狼旗了。”

  亲卫仍想苦劝:“老汗……”

  执必贺最后摇了摇头,一把扯掉身上大氅,露出一身甲胄。狠狠一磕马腹,坐骑长声嘶鸣,已然上前!

  风雪之中,执必贺高高举起佩刀,纵马在阵后奔走,大声呼喊:“上天可鉴,青狼的子孙,就站在此处,一步不退。若是上天不佑,就死在此间!某执必贺,今日拔刀,与儿郎们并肩一战!”

  老人的呼喊之声苍凉之极,震动四下。紧接着执必贺就摘下头上兜鍪,狠狠掷于雪地之中。狂暴雪风,吹得他花白头发乱舞。

  在下一刻,执必贺已经挥舞直刀,加入青狼骑阵列之中!

  每名青狼骑都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幕,瞬间反应了过来。

  执掌执必部垂三十余年,带领他们从一个小部族崛起到如今地位,让他们每个人都拥有帐落牲口奴隶,让他们统治着数百部族的老汗,今时今日,亲自上阵了!

  到了这等地步,大家也就拼死在这里也罢。要不就杀干净面前这些勇悍的汉兵,要不就与执必家青狼骑,同殉在这狂风暴雪之中!

  残存的百夫长十夫长,都在混乱的阵列中大声呐喊,招呼麾下儿郎再度成列,反击回去。更有吹角手持着号角,拼命吹动,召唤在风雪中被打散的青狼骑赶来汇合。

  老汗亲自上阵,那么所有青狼骑,也只有拼了性命!

  一场遭遇战,打到这个地步,终于到了最高潮的时候。奇寒天气之下,狂暴风雪之中,两支已经拼杀得血都要流干的军马,仍然在鼓起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誓要在这寒冰地狱中分出一个胜负来!

  如若不胜,则葬身此间也罢!

  第三百二十八章 南下(三十七)

  青狼骑角手吹动的号角之声,短促而激烈,如群狼垂死哀嚎,召唤同类,做殊死一搏!

  被打散的青狼骑,被号角声召唤而来,源源不断的出现,然后就加入这一团混战当中!

  风雪越来越紧,几乎将天地间所有一切都遮盖住,胡汉两族战士,就在此间做最后的殊死之战!

  打到这个地步,再也分不出什么阵列进退配合了,只是凭借本能厮杀而已。到处都是混乱不堪,到处都是自相践踏。这个时候青狼骑的人数优势反倒成了劣势,在如此天候如此地形中,加入战团的青狼骑越多,这自相干扰拥挤践踏越是厉害。

  一时间,不知道多少青狼骑在这混乱中落马!

  但是此时此刻,性命已经成为了最为轻贱的东西,所有人几乎都陷入了疯狂之态,只是想找到对手,然后拼上一条性命!

  面甲之后,徐乐深深吸气,却觉得两臂酸软怎么也恢复不过来。马战长矛,一般都重七八斤左右,平日里徐乐可以催动如风。但是现下,这两柄长矛,却是如此沉重。

  执必部汗王,毕竟不凡。

  汗旗不退,麾下青狼骑不敢轻退。在需要赌上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执必贺又毫不犹豫的上前,哪怕赌上自己一条性命,也要一场胜利!

  作为一个每当临敌,不胜不退的人而言。徐乐对执必贺这突厥老青狼的评价,顿时就调高了一层。

  这一场遭遇战虽然突如其来,但是到了现在,已经演变成为两军决战。虽然投入的兵力在恒安鹰扬府和执必部所拥实力中都不算多。

  这一战分出胜负,若执必部败退,就再也在云中之地立足不住,这一场冬日出征,付出惨重代价之后,只能一无所获的退走。执必部向来以武力压迫治下百族,从去岁到今年,连场惨败之后,草原之上,青狼大旗,只怕就再也稳不住了!

  而恒安鹰扬府剪除一翼威胁之后,就赢得了破解此死局的机会!

  执必贺如此果决,真的让自己打得好辛苦啊……

  面甲之下,徐乐微微叹了一口气。不等徐乐感慨完,迎面已经几名青狼骑直冲过来,这几名青狼骑马上身姿,摆出的架势,递出来的兵刃,已然毫无章法了,就是冲上来以命换命的!

  徐乐咬牙,催动双矛,闪电般刺出,劲厉之处,更过于前!

  几名青狼骑或者面门,或者胸口,或者咽喉,被矛锋刺入,纷纷落马。但一名青狼骑临死挥刀,啪的一声徐乐右手长矛矛杆,已然不堪重负,就此折断!

  徐乐双手一松,两杆长矛落地。拔出身上所携,最后一杆兵刃,却是一支铁鞭。

  马上之将,长短兵器都要配全,除了锐器之外,更要有钝器。才什么样的局面都应付得了。而光是磨炼这么多兵刃的技法,就不知道要多少年的磨炼。

  可徐乐全都会,全都精通。

  在已经使不动长兵刃的情形下,徐乐就准备用这最后一支铁鞭,杀出一条血路!

  隔着汹涌的青狼骑,徐乐目光,和执必贺目光摇摇相撞。

  一个胡族汗王,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虎视边郡,意欲为突厥先锋,祸乱汉家天下。

  一个汉家少年,初出茅庐,身负重任,却仍然昂扬前行,准备自边郡化龙而出,收拾这纷乱的江山!

  在他们两人身前身后,青狼骑和玄甲骑呼喊咆哮,拼力向前,扭打在一起,如大雪之下,并不是雪原,而是江海交汇之处狂暴的乱流!

  徐乐并不回头,只是大喝一声:“阿约,帮我先撕开个口子!”

  韩约在徐乐身后沉重的喘息着,他从来都是遮护援护他人的盾将。厮杀到现在,不知道援护了多少人,不知道帮麾下儿郎化解过多少次必死危机。身上创痕更多,此刻精力消耗更甚。有的时候,韩约都怀疑,自己怎么还能坐在马上,提着这沉重的郁垒铁盾!

  但是徐乐一声号令,韩约答应一声,就踢动马腹,准备上前。往常忠诚的战马,低低嘶鸣一声,前腿跪地,扑倒雪中,再也不能迈出一步。

  韩约骤然怒吼起来,摘镫下马,双手持盾,就要步战而前!

  韩小六的身影从韩约旁边掠过,拉弦而射,在马背上仍然控弓极稳,发力舒展,一支支箭矢泼洒而出,但每一次弓弦震动,就是血雨洒下。韩小六拉弓手指早就全都破了,每一次拉弦,都痛彻骨髓,但韩小六却丝毫没有显出半点痛楚之色!

  一边放箭,韩小六一边大喊:“阿哥,这次换我来!”

  韩小六上阵携带的四个撒袋,早已射空,这时用的都是从青狼骑那里夺来的羽箭。羽箭连珠而发,青狼骑阵列一片人仰马翻。

  在箭雨掩护之下,一直跟在徐乐左右,一声不吭,只是咬牙厮杀的步离也脱离徐乐和韩约的遮护,冲杀而前!

  步离从来都是轻快敏捷的技艺,马上冲阵对她来说难度太高了,披上甲胄之后,使动长矛对她而言都是为难,这个时候步离不知道从哪里捡到了一根断矛,借着韩小六箭雨掩护,直冲而前,险之又险的避开了好几把兵刃的招呼,断矛出手,都直奔青狼骑的面门咽喉要害,转眼间就是两名青狼骑落马,但步离在兵刃丛林之中,也是险象环生!

  韩约已经从马上跳下,大步而前,挥舞神荼铁盾,每一记都砸向青狼骑的马首,鲜血飞溅,战马惨嘶声中,一名名青狼骑连人带马扑倒雪中。

  也有玄甲骑咬牙不断加入,冲击着青狼骑的阵列,这些玄甲骑不断倒下,但仍在不断向前。将面前拥挤着的青狼骑阵列,硬生生的啃出了一个缺口来!

  徐乐只是尽力调整呼吸,提起最后的气力,冷冷的看着眼前混乱的战阵。玄甲骑拼死涌到他身边,为徐乐挡下从两翼扑来的青狼骑。

  自己还有一击的气力,决定两军成败生死,也就在此一举了。

  铁鞭在手,缓缓握紧。徐乐的目光只是死死的落在执必贺的身影之上。

  而执必贺花白头发在狂风中乱舞,执必家的这位汗王,同样毫不退缩的迎着徐乐的目光。

  一道狂风骤起,裹着雪粉横着在两军交战的阵列中掠过,雪尘狂乱舞动,一下遮盖了所有人的视线。

  徐乐终于催马。

  向前!

  第三百二十九章 南下(三十八)

  不管是马上韩小六还是步离,马下的韩约,连同陆续加入的玄甲骑,突进几步,打开一个缺口,就再难向前一步。

  此间正是执必贺亲自压阵的所在,青狼骑猬集最多,战力也是最强。一旦被突破,面对的就是他们的老汗执必贺,这些同样也厮杀得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青狼骑,也真的拼上了性命!

  雪地上顿时就多了数十具双方死者伤者,染出满地血痕。韩小六已然飞身下马,扯着韩约身体拼命后退,在雪地上拖出一条长长血痕。

  刚才步下突进,韩约又受了几处创,摇摇晃晃已然站立不定,若不是韩小六及时抢上,在几名玄甲骑护卫下硬将韩约抢下来,说不定小门神今日就在此间交代了!

  地上血痕殷然,让人直是怀疑,韩约身上的血,是不是已然流尽!

  韩小六将弓矢全都丢掉,拼命将韩约扯下来,已经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只是扯着嗓子哭嚎:“阿哥,阿哥,你别吓我!”

  步离也终于退了下来,小狼女兜鍪被打掉,不知头上哪里被兵刃擦过,鲜血直披下来,已经将她一只眼睛糊住,身上甲胄也是创痕累累,坐骑也已经战死,幸得身手敏捷,跟着一起退了下来,现下就抓着一杆断矛,护卫在韩小六的身边。

  纵然步离也是倔强从不服输的性子,也知道,他们竭尽全力,还是冲不破青狼骑这最后一道防线,下面就只能全部看徐乐的了。

  那个从来未曾让他们失望过的徐乐!

  当面青狼骑也被打得混乱不堪,甲残枪折,喘息不定,一时都没气力上前恢复战线。而两边青狼骑拼命涌来,护卫着侧翼的玄甲骑同样拼死苦战。

  青狼骑还是占据着绝对的数量优势,一旦两翼合上来,韩约他们拼死才换来的一点成果,都要化为乌有!

  冷心冷面如步离,也猛然转头,秀发在雪中飞扬起来,只是想去寻找徐乐。

  你倒是快些啊!

  一道黑色的闪电,就在步离转头瞬间,从她身边掠过!

  正是吞龙和徐乐!

  没有战马嘶鸣,没有大声咆哮。徐乐就这样直刺而前,一头撞入适才被打开的缺口之中。手中铁鞭左右劈砸,每一记都敲在青狼骑的兜鍪之上!

  在这一瞬间,战场中似乎都没了任何响动,就看见一名名青狼骑兜鍪瘪了下来,金属撞击之声似乎隔了好久,才传入步离耳中。然后就是青狼骑的惨叫之声,惊天动地响起!

  青狼骑波分浪裂一般被徐乐直摧而过,在步离这里,真正切切的看到了有好几样兵刃撞在了徐乐身上,徐乐尽力避开要害,这些兵刃在徐乐甲胄之上带出了一丛丛一道道的火星,一时间徐乐身上又不知道添了几处创口!

  而徐乐身形,仍然在直直向前,铁鞭挥舞,将一名名青狼骑身影砸落马下,而徐乐就这样步步是血,一直杀入青狼骑最后阵列深处!

  步离在狼群中长大,然后就被罗敦救到了人类当中。处处遭逢的是异样的目光,任何时候都充满了不安全感,每个夜里,几乎都在噩梦中惊醒,她似乎还在荒野雪原之上,跟着狼群到处游荡,寻找一切可以裹腹的东西,躲避荒野上处处皆有的危险。

  对于能提供给她微薄安全感的存在,步离都不惜一切想要保护住。此前是罗敦,而在罗敦老去之后,又是徐乐。

  任何时候,徐乐都是冲杀在最前面,将最沉重的责任扛在自己肩头,应对着最为强大的敌人!

  而在这样的压力之下,徐乐从来没有屈服,没有退缩,而将所有人都保护在自己并不算宽阔的身后!

  从徐乐单人而出,直闯千余越部大营,去救罗敦,而步离悄悄在后跟上开始。步离就已经从徐乐身上,感受到了那种莫名的安全感。

  所以步离愿意跟在徐乐身边,愿意为他而战。

  现在步离只恨自己本事太弱,在这战阵当中,无法一直跟随在徐乐身边,陪着他厮杀到底!

  步离从来不觉得性命有什么可宝贵的,跟在罗敦身边,虽然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世间还是有温暖在。但对这个世间还是冷淡,任何时候只要厮杀,步离都敢有一种同归于尽的狠劲。

  罗敦要是遇到什么危险死了,步离最多也就是陪着同殉,也不活着就是了。

  但是现在,步离看着徐乐背影,只是一个声音在胸中回响。

  你可要活着杀出来,你一定要活着杀出来!

  风雪之中,步离紧紧的咬着嘴唇,看着徐乐身影,没于一片昏暗之中,没于重重青狼骑阵列之中!

  铁鞭飞舞,徐乐只觉得自己好容易积攒起来的一些气力,再度飞快流逝。

  十几年为徐敢所精心打熬出来的筋骨,本来是近乎于寒暑不侵。这个时候随着精力体力消耗过甚,随着失血过多,竟然感到刺入骨髓一般的寒冷!

  虽然尽力闪避,但身上仍然中了好几下劈砍击刺,又添了几处创口,精心保养的这身冷锻瘊子甲,已然残破不堪,能活着回去的话,得要好手甲匠,花大工夫修补了。

  徐乐胸中,只是转着这样不相干的念头,仍然拼力挥舞着铁鞭,机械的格挡,闪避,反击,敲碎一颗又一颗青狼骑的头颅。

  徐乐已然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也不知道面前青狼骑阵列还有多深,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冲破这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青狼骑大阵。

  只要胸中一口气未尽,就一直向前!

  男儿大丈夫,活在世间,就靠一根脊梁骨撑着。如果这根脊梁骨软倒,那活着还有什么意味?

  这一身傲骨,半是徐敢教导功劳,半是天生。若非这身傲骨,面对现在和未来的那些强大敌人,徐乐早已支撑不下去!

  又是一记铁鞭砸下,却是落了一个空。

  徐乐眼前,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雪原。只有执必贺和四五名青狼骑亲卫,在十余步外,立马于自己面前。而在执必贺身后不远处,插在地上的青狼汗旗,在大雪中猎猎舞动!

  徐乐不敢置信也似的艰难扭头回望,在自己一人一骑身后,是一条血路,满地都是青狼骑的落马尸身,还有不少青狼骑,转头看着自己,却没一人在这个时候调转马头,回扑而上。

  这些凶狠的青狼骑,为掇吉,为失巴力,为执必贺,几度鼓舞起士气,但是到了现在,还是被单人独骑,做最后闯阵的徐乐,给彻底压倒!

  反复血腥厮杀,数千骑的青狼骑阵列,终于被徐乐杀透最后一层,已经来到了执必贺的面前!

  而执必贺,在徐乐面前,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三百三十章 南下(三十九)

  这场遭遇战,执必贺以垂老之身,以军心浮动士气低沉之青狼骑大队,以一群新提拔上来带之出征的百夫长统帅,反复鼓起士气,死战一步不退,最终打到这个地步,已经是竭尽执必贺之所能。

  数千青狼骑到了最后,也称得上以血肉反复填向战场,死打硬拼,凶猛的战至最后!

  这些青狼骑,最后爆发出来的战力,不逊于执必贺麾下那些老去的青狼骑最巅峰时候的发挥!

  哪怕是与马邑郡最为精锐的恒安鹰扬府战,执必贺相信也足以慢慢消磨恒安甲骑突破的锐气,然后再以青狼骑的数量优势,慢慢夺回战场主动权,最后赢得一场惨烈的胜利!

  只是以前,青狼骑绝不肯打这样拼性命的交手战,纵然战胜了恒安鹰扬府,但是丢下一两千青狼骑的性命,执必家还拿什么来居于阿史那家之下,用来压服治下百族?

  但是这次已经逼迫得执必贺不得不动用这样的断然手段,来挽回局势。以一场惨烈而能赢得最后胜利的战事,来振奋执必部的军心,来磨炼执必家新一代的青狼骑。

  从上到下,都已然竭尽所能,拼到了血气耗尽的地步。

  但是这汉将徐乐,仍然驰马纵横,一阵又一阵的突破青狼骑大队,最后直扑到执必贺的面前!

  多少次都看到徐乐被青狼骑大队淹没了,但是最后,徐乐又纵马杀出重围,继续向前!

  这个人难道就真的无法打倒么?

  而他麾下那支同样一身黑甲的军马,就这样为他所带动,一次又一次的突阵,一次又一次的破阵,一路杀过来,步步是血,入娘的就没有半点后退的意思!

  青狼骑承受不起惨重的伤亡,但是此刻汉家军马,又有谁愿意拼上这样的惨重伤亡,执拗的就要直扑对手的中军大旗了?

  去岁大战恒安鹰扬府暴得大名,就是因为恒安甲骑真的冲到了执必落落大旗之前,迫得执必落落移动汗旗,这已经是两军会战之中极其难得见到的景象!

  那一仗也折损了四百精锐恒安甲骑,而执必家付出的损失,不过是从治下百族征发出来挂着青狼骑名头的部族军马而已。且执必落落也只是稍稍避开锋芒,并不是尉迟恭和苑君玮真正冲到了他的面前。

  现在是真正的青狼骑上阵,执必贺亲自坐镇。哪怕尉迟恭和苑君玮带领鼎盛时期的恒安甲骑,面对这样的阵列,恐怕也不敢死打硬拼,非要直扑执必贺的汗旗。就算他们想,执必贺也坚信,刘武周不会让他们这么做!

  但是就是这徐乐,坚韧执拗到了超乎所有人想象的地步,而且也强悍到了超乎所有人想象的地步!

  若说此前历次战事,徐乐都赢得了奇迹一般的胜利。那今日一战,徐乐才真正展现了他的全部本事,这种绝不后退一步的勇悍果决,更是让所有敌人,都只觉得胆寒!

  执必贺已经竭尽所能,这个时候,就闭目待死而已。

  而所有青狼骑,这个时候都忘记了厮杀,只是看着徐乐直面着近在咫尺的执必贺。

  执必贺一点都不想退避。

  突厥一族,经历了这么多年动荡混乱,汉人更将他们分为东西突厥,让他们自相攻杀,金山脚下,在混战中覆灭了多少草原部族?现下终于汉家自己崩溃内乱,突厥一统崛起,这一仗要让汉人赢得了信心,那么打破马邑边地,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就算自己带着执必思力活着回去,但是实力大衰,突厥南下势头被打断。阿史那如何能放过执必家?草原部族向来是强者生,弱者死!

  而自己战死此间,执必家威名不损。则阿史那家为了南下经略中原大业,说不定还要扶保执必思力,让他重新收拾旧部,继续为阿史那家南下攻侵的先锋!

  就这样吧……

  执必贺闭上眼睛,而他身边数名亲卫,这个时候也没了抵抗的勇气,只是呆呆的看着徐乐。

  杀破重围,徐乐浑身是创,吞龙也浑身是创。哪怕执必贺就在眼前,徐乐也只觉得眼前一阵又是一阵的发黑。连一向精力旺盛得过分的吞龙,都垂下头来,竭力喘息,迈步不得。

  徐乐竭力稳住身形,这个时候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倒下!一旦倒下,这些被震慑住,已经放弃了的青狼骑,就会再度恢复他们本来的凶悍面目,围扑上来,多少人的牺牲,就这样付诸流水!

  徐乐轻轻一踢马腹,吞龙低低嘶鸣回应了一声,终于迈开步伐。

  接着吞龙又是一声长嘶,奋起最后精力,腾跃而起!

  吞龙嘶鸣声中,所有青狼骑都面如死灰,甚或拱卫着执必贺的那几名青狼骑,都情不自禁的垂下了手中兵刃。

  接连破阵,马前无敌,一场如此惨烈的血战,老汗阵亡在即,让青狼骑上下,已经不指望老汗还能活着了。

  但老汗遵循了他的诺言,在这里和麾下狼骑一起死战到底。那么大家也就都死在此间也罢,让这些汉家骑士,让这徐乐,为老汗陪葬!

  吞龙之侧,突然一骑抢过,电闪一般率先而至执必贺身边。

  马上骑士,白发飘拂,正是失巴力!

  这名老军奴,一直在混战的战场上兜兜转转,保存着精力体力和马力,激战之时,他要推到执必贺身边,执必贺真能一刀砍了他。而在这个时候,失巴力终于抢了出来。抢在徐乐前面,直冲到执必贺身边,一把扯住执必贺坐骑缰绳,带着这坐骑转身,然后就是在执必贺坐骑屁股后面砍了一刀,战马痛嘶声中,失巴力带着执必贺,就逃向风雪深处!

  不管是青狼骑还是玄甲骑,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突然发生的一幕。

  老汗就这么跑了?

  在他竭力督战之下,暴风雪中填上去几千青狼骑,死伤累累之后,老汗就这么跑了?

  在大家准备血战到底,死在此间,为老汗复仇之时,老汗就这么跑了?

  徐乐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执必贺突然间就被带离战场。想催动吞龙去追,吞龙却只是沉重的喘息,一场激战之余,吞龙也是竭尽所能,适才一跃,已经竭尽吞龙全部气力。

  徐乐一扯缰绳,速度已经慢下来的吞龙,就这样穿过几名刚才还护卫着执必贺的青狼骑。

  这几名青狼骑按着兵刃,就这样呆呆的看着人马都满是血痕的徐乐,从他们身边经过。

  徐乐面甲也有些破损,长长的白气喷吐而出,仿佛愤怒金刚像也在深深喘息也似。

  徐乐一人一骑,就直至执必家青狼大旗所在之处,稍稍一顿,挥鞭狠狠击下。

  木屑横飞,喀喇暴响声中,这面承载着执必家全部荣光的青狼大旗,就这样折断倒下!

  战场之上,无数青狼骑只发出山呼海啸也似的悲号之声!

  第三百三十一章 南下(四十)

  又一匹战马哀鸣着跑远,原来马上骑士已然落马,活着的时候还是一名执必部的百夫长,拥有二百余帐落,战时可以出动上百丁壮为青狼骑,跟随着百余奴兵,战马牲口加起来能拿出四五百骑来。帐下还用着二三百名牧奴。

  不出征之际,这百夫长贵人,坐拥着十余片上好的草场,一两个小部族还要为他服役,每年提供七八副铠甲,剪毛挤奶背盐无所不为,汉地贩运来的丝绸茶叶瓷器等享用源源不绝。

  这正是站在草原各族头上,并对汉地保持强大威慑力的突厥贵人的生活。

  但现在这名贵人百夫长头颅破碎,一脚还挂在镫上,被坐骑牵着在雪地中拖出长长的雪痕,再没了半点声息。而他麾下青狼骑,四处奔散,消失在纷飞大雪之中。

  敲碎这名百夫长头颅的,正是尉迟恭。

  他摩挲着手中铁鞭鞭柄,强忍着取出酒囊狠狠喝上一大口的冲动,锐利的眸子左右顾盼,寻找着下一个厮杀对象。

  战场上都是三三两两的恒安甲骑,伤者血迹斑斑,就是未伤之人,也是筋疲力尽。

  而原来在此间死斗的青狼骑,则纷纷转向后方,加入正在与玄甲骑混战的战团,再没人想在这里和尉迟恭他们恒安甲骑死拼下去。

  战场之上,到处都是尸首。青狼骑居多,恒安甲骑也不在少数,零星还有玄甲骑的尸身夹杂其中。在适才恒安甲骑下马据守的侧翼之前,青狼骑人马尸身,堆垒得都像是一道矮矮的胸墙!被冻硬了的青狼骑尸身堆叠在一处,呈出各种千奇百怪的形象。

  大雪铺天盖地而下,仍然遮掩不尽遍布雪原的血迹。所有一切,都昭示着刚才在这里爆发的战事,到底有多么的惨烈!

  在北面大雪深处,仍然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喊杀声,那是玄甲骑正在拼死突阵,而青狼骑也在拼力汇合重整,与玄甲骑死战!

  几名恒安甲骑牵着几匹马走走向尉迟恭,其中两马之间,牵着绳网,绳网之上躺着的就是苑君玮。

  苑君玮身上几乎都被鲜血涂满,伤得甚重。不过喘息之声仍然颇有气力,显现出他生命力也着实顽强得很。

  当先一骑对着尉迟恭就是一声欢呼:“苑四命大,给咱们找着了!”

  尉迟恭点点头,大声下令:“吹角,集合军马,去帮一把徐乐!”

  尉迟恭身边寥寥几名还跟着的亲卫瞪大了眼睛:“将主?”

  一场大捷,杀伤数百青狼骑,但是恒安甲骑付出的损失同样惨重。以三百骑挡住青狼骑前锋锐气,最后撕破前锋阵列,以让玄甲骑发起冲击。恒安甲骑这一仗,同样也是竭尽全力。各级火长队正,不死即伤,就没有一个还囫囵的。

  现下散步在战场之上,还能继续厮杀的恒安甲骑,不知道一队还能不能凑得齐,这样还要继续投入激战之中?

  尉迟恭沉声继续下令:“吹角!”

  握着牛角号的亲卫脸上肌肉抽动,却一动不动,身边袍泽抢前一步,挡住尉迟恭就要爆发的怒火:“将主,留点弟兄吧,这一仗咱们打得够种了!”

  北面风雪深处,厮杀声骤然又高昂起来,正不知道玄甲骑在徐乐带领下,正经历怎样酷烈的战事,让这厮杀之声,都压过了风雪呼啸,震荡着每个人的耳鼓!

  尉迟恭一指北面,冷冷道:“都是自家兄弟在拼命,难道就在这里看着?你能心安,某却不能!”

  几名恒安甲骑呆呆听着,躺在绳网当中一直闭着眼睛,积蓄不多精力以抗严寒的苑君玮也突然挣扎着开口。

  “杀……杀胡狗!”

  角手舔了舔嘴唇,终于举起号角,呜呜吹动。

  散步在雪原之上的恒安甲骑,只要还能动弹的,都策马向尉迟恭所在方向而来。

  最先赶到的,正是全金梁所部,全金梁脸上多了一道深长创口,几乎都能看见骨头了。留下的鲜血在脸上冻结住,仿佛覆盖上了半张红色的面具,分外狰狞可怖。

  尉迟恭问了一声:“还能战否?”

  全金梁一开口就牵动脸上创口,痛得龇牙咧嘴,只是回了一句:“将主,上吧,别让玄甲骑小瞧了俺们!”

  尉迟恭咧嘴一笑,一扯缰绳,就站在队首。在他身后,陆续集结而来的恒安甲骑,就在这遍布血腥尸首的战场上列阵。有的人伤势已经甚重,但仍然坚持在队列当中,持着兵刃,等待尉迟恭的号令!

  风雪之中,不断有被打散的青狼骑昏头转向的撞出来,看到恒安甲骑集结成列,又忙不迭的掉头跑远。这两支汉家骑军,不管是恒安甲骑还是玄甲骑,都是硬得不能再硬的石头,磕断了不知道多少根狼牙!

  尉迟恭回望身后的阵列,虽然残破,虽然规模大为缩小。但这勇锐之气,并未稍减!尉迟恭长长吸了一口气,心中又升腾而起无穷战意。

  徐乐入云中以来,光芒遮盖了所有人。若说尉迟恭心中没有争竞之意,那是假话。不过尉迟恭外粗内细,不会因为这点心思妨害恒安鹰扬府大局罢了。

  远处厮杀正烈,徐乐和玄甲骑就这样一头扑向执必贺的大旗所在地方。虽然勇悍,但尉迟恭不相信他们能突破数千青狼骑的阵列,最后斩断那面大旗!

  关键时候,还是要某黑尉迟来伸把手,还是要看我们恒安甲骑的!

  就在尉迟恭举起铁鞭,就要向前一指,带领集结的恒安甲骑向前冲击,加入战场之际。天地间突然响起青狼骑震天动地的悲号之声,这悲号之声如此之大,让漫天落下的大雪,此刻似乎都在向上卷动,而一直狂烈呼啸的大风,这个时候都停歇下来!

  悲号之声久久,接着就是轰然一声大哗,呼喊声,哭叫声,战马嘶鸣声,夹杂在一处回响震荡。这就是一支大军骤然崩溃的声音!

  尉迟恭铁鞭举在空中,久久未曾放下。所有恒安甲骑都僵在那里,不敢相信他们的耳朵。

  青狼骑大军,难道就在这样的悲号呼喊中,彻底崩溃了?

  那徐乐到底做了什么,他到底有何等样的本事,能摧垮这数千拼死抵抗到底的青狼骑!

  这徐乐,真的是战神不成?

  大雪无声而落,在青狼骑崩溃的轰然巨响声中,每名恒安甲骑,都呆呆的看着眼前风雪深处,连在绳网中躺着的苑君玮,都竭力支撑起半截身子!

  不知道等了多久,就见一个人影从风雪中缓缓策马而出。

  黑色甲胄,面甲上愤怒金刚像鲜明。正是徐乐。

  簇拥在徐乐身边的,是一名名玄甲骑战士。所有人都满身创痕,尽是血迹。

  徐乐手中,倒提着一杆长矛,长矛上挑着一面旗帜,旗面垂地。

  阔大幅面,狼尾装饰,金线镶边。旗面做青色,上绣一线条粗犷之青狼狼首。

  正是执必家突厥青狼王旗。

  徐乐夺旗而还!

  这一场雪中遭遇之战,打得执必家直属青狼骑主力崩溃,数年前三支大军合力所取得的那场胜利,在夺旗而还的徐乐面前,都显得黯然失色!

  尉迟恭呆呆的看着眼前一切,只是低低咒骂一句。

  “入娘的怎生就这么厉害!”

  第三百三十二章 南下(四十一)

  身后悲号惊呼之声响动,大军崩溃之声,竟然是如此惊天动地!

  已经闭目待死的执必贺只觉得寒风扑面,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见失巴力扯着缰绳,护持着他一路狂奔!

  执必贺茫然回首,在风雪茫茫中,就见作为执必部象征,垂二十年之久的青狼大旗,就这样轰然倒下!

  执必部原来汗旗,并不是以青狼为图,而是海东青。在金山脚下打出一番天地之后,阿史那家给执必家以青狼图腾,畀以王帐地位。从此执必家就竖起了青狼大旗,纵横于草原之上。

  南迁之后,这面青狼大旗更慑服汉家边地诸郡,成为多少汉家百姓心目中的噩梦。

  每次出行,这面汗旗都和执必贺寸步不离,很多时候,执必贺都觉得自己与这面汗旗是一体的了。

  但是现在,这面汗旗,却被徐乐折断,轰然倒地!

  南下之初,执必贺再没有想到,如此优势青狼骑,示强以胁内外交迫的刘武周,最后却是这样一个结局!

  执必贺陡然暴怒起来,拔出佩刀就重重劈向失巴力的脑袋,失巴力尽力一让,佩刀从后正中肩背处。

  执必贺的确已经老了,再没有年轻时候的勇猛,虽然胆气依旧,谋算依旧,但养尊处优的生活已经把他的厮杀本事全都收了回去。这一刀虽中肩背处,但连失巴力身上甲胄都未曾劈开。

  失巴力浑身一震,仍然死死的拽住缰绳不放。

  执必贺又举起佩刀,失巴力回首,死死看着执必贺:“老汗,执必部少不得你,你就算砍死我,也要保你平平安安回返!少汗还在等着你!”

  青狼骑的悲号惊呼之声,全军崩溃之声,声声直入耳中,直至心底。

  血战至今的青狼骑,看到执必贺逃遁,看着飘扬二十年的执必家青狼汗旗倒下。虽然还占据着绝对的人数优势,将玄甲骑围在中央。却再没有了任何的厮杀意志,在狂风暴雪之中,就这样逃散!

  执必贺举刀,呆呆的看着失巴力,又回头怔怔的看了一眼崩溃的大军,看着他引以骄傲的执必家直属青狼骑,就这样在大雪之中崩散,不辨方向的四下逃奔。

  执必贺手一抖,不知道是失巴力的那句话打动了他,终于缓缓将刀垂下,软倒在马背上,抱住坐骑脖子,一声不吭,仍失巴力带着他越逃越远,消失在风雪深处。

  而牵着缰绳,不停磕着马腹的失巴力,另一只手,也松开了悄悄按着的刀柄。

  青狼骑崩溃之声仍然越来越高昂,不仅向北,也向南远远的传了出去。

  越过玄甲骑,越过恒安甲骑,直传到在后阵等候许久的刘武周一行人那里。

  青狼骑崩溃之声初起,刘武周一行人就听得分明。这些人都是打老了仗的,如何听不出来,这是一支大军彻底解体逃亡才能发出的恐怖声响?

  但每个人都僵在那里,互相对视,似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刘武周按着佩刀的手指,因为用力,已然变得苍白,手指关节处的冻疮因为用力而破裂,血顺着手背直淌下来。

  刘武周浑然不觉,一叠连声的追问:“这是什么声音?这是什么声音?”

  刘武周是随大业天子出征过高丽的,当年数十万隋军在冰天雪地中崩溃的景象,他是亲身经历过的。如此景象,只要参与过高丽远征的大隋军将,无不刻骨铭心。如何能不知道,这骤然响起,如天崩地裂一般的声音代表了什么?

  可刘武周就是要在别人口中找到确认,他实在不敢相信,数千青狼骑,就这样崩溃了!

  而身边的那些亲卫,谁也没有开口回答,人人面上,都只是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和刘武周如出一辙。

  恒安鹰扬府和执必部打交道实在太久了,和青狼骑也硬碰硬的见过仗,从上到下,深知执必部的厉害。

  去岁大战,竭马邑恒安两大鹰扬府的力量,再加上河东援军,最后才将执必部赶了出去!

  为刘武周所点选随他北上,一个个都是抱着必死的心态。能凭借着沿边这么多军寨,借着冬日天候,能延缓执必部南下侵攻速度,就算是意外之喜。谁也没想到,就是一个选徐乐为前锋的决定,引发了一系列意想不到的变数!

  先一战夺回壬子寨,再大破青狼骑前锋,直迫执必贺大营,最后双方在风雪中打了一场交手战,徐乐适时出击,在风雪中苦候许久,等到的就是青狼骑大举崩溃的声音!

  这叫人如何敢于相信?

  所有人都僵在那里,包括刘武周在内,都不敢向前挪动,生怕自己一动,这青狼骑崩溃之声就戛然而止,入耳还是风雪呼啸,所有一切,不过只是自己的幻梦一场!

  但这个时候耳边又骤然响起了欢呼之声,把患得患失的刘武周他们吓了一跳。

  曹无岁带头,一众乡兵箭手欢呼声直向而前,卷起雪尘,飞也似的涌上前去!

  这些乡兵箭手可没有刘武周他们这般复杂的心思。这些乡兵箭手守寨子,都是自耕自食,少有粮秣补充,更不用说军饷什么的了。战场上面的缴获,可是大头。放在平常,就是突厥人退军之际他们从各个寨子里面出来捡个漏,这下却是成百上千的突厥狼骑横尸在战场之上,这却是多么大的一笔缴获!

  一副铁甲,就值多少粮食,还有满战场到处乱跑的空鞍战马。在听到青狼骑崩溃之声后,这些一直陪刘武周守在这儿的壬子寨乡兵箭手算是捡着大便宜,连岁数不小的曹无岁在内,一个个冲得飞快!

  刘武周终于反应了过来,狠狠给了坐骑一鞭,直冲而出,几名亲卫忙不迭的跟上,都想看看,这青狼骑到底是为什么,就被打得崩溃到了这般程度!

  风雪漫卷,刘武周越过一路激烈厮杀的痕迹,终于看见数百骑士,正在雪原之上。

  有恒安甲骑,有玄甲骑。就几乎见不到一名不带伤的。

  投入战场六百精锐甲骑,现在还在马上的,不知道还有没有半数!

  而徐乐就被他们簇拥在中间,手中提着的,就是代表着执必部全部骄傲和荣光,让马邑郡人人胆寒的青狼汗旗!

  万军阵中,夺旗而还。

  刘武周神色变换,缓缓勒住缰绳,终于翻身下马,就这样徒步迎上前去。走了几步,就肃然抱拳躬身,对徐乐就是郑重一礼!

  不等徐乐反应过来下马,刘武周就直起身来,大声呼喊:“我马邑……”

  所有甲骑都反应过来,振臂而呼:“乐郎君!”

  大雪纷纷而落,徐乐持旗而立,身形挺拔,如山如岳。

  第三百三十三章 南下(四十二)

  火光熊熊升腾而起,驱散了重重黑暗。

  纵然被火光映亮的头顶天空,仍然是彤云密布,大雪飞卷。但这火光还是顽强映亮了周遭一片。

  火舌飞动,如蛇如龙。

  如是火堆,一时间有七八个之多,这一片山谷,都被映得通透。

  为数百山民冒大风雪砍伐下来的上好木料,堆叠成架,每层木架之上,都放着和恒安甲骑和玄甲骑的尸身。

  这些战士遗蜕,都被细细洗刷干净,放在木架之上,火光包裹,渐渐烧化,烟气如缕,直上夜空。

  这一战,固然大胜,但恒安甲骑和玄甲骑,同样伤亡惨重。投入战场六百骑精锐,当场战死就有一百六十余,还有二百余负创爬不起身。就是现在还能站着的,同样满身是伤。

  一场硬碰硬的厮杀,将执必家直属青狼骑主力打崩溃,打到全部人马或死或伤,实在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到这种全员伤损程度的血战,大隋开国以来,前所未有。就算将来,只怕也难有一支军马望其项背。这个时代,两军对战,损失一两成就已经算是打得尸山血海的死战了。恒安甲骑和玄甲骑的这个损伤比率说给其他军府的人听,只怕都无人敢于相信!

  一片火堆之上,那些静静躺着的战士尸身,无一不是证明这发生在边地风雪之中,无人会关注的一场战事之中,这些云中男儿,到底是怎样死拼血战到底,到底是付出了怎样的牺牲!

  这些男儿的战死,换来的战果,就是近千青狼骑尸身遍布在雪原之上,冻成各种各样奇形怪状模样,被大雪掩盖,再也不能生返草原!是威胁边地诸郡的执必部遭逢了前所未有的损折,直属青狼骑几乎被打断了脊梁骨,执必贺的汗旗被夺下,正常而言,执必部至少会在数年之内,再也无法威胁到汉家边地诸郡!

  这些负创男儿,就默然立在这些熊熊燃动的火堆之前,垂首不语。这些战后余生之人,身上创口都被厚厚裹缠,脸上手上,露出来的地方都有冻伤。放在中原军府,这些战士也应该躺着受人照料了,现下却一个个站得笔直,在寒风中纹丝不动。

  大雪漫卷,有挽歌响起。曲声粗粝,在夜空中回荡。自有一种苍凉豪壮之气,渐渐弥漫开来,将所有人都包裹其中。

  渐渐有人上前,将袍泽遗留下来的一些随身器物,掷入火中。汉家风俗,待死如生。正是相信这些弟兄虽然肉身已灭,但魂魄仍在,生存在另外一个大家看不见的世界。庇佑着大家,护卫着大家。千秋万世,汉家传承不灭,总有人将他们记着,这英魂就永远也不会消散而去。

  这些随身器物,烧化给弟兄们,让他们在另外一个世界,也能过得好些。

  一件件器物掷在火中,溅起一蓬蓬火星。也渐渐有哭声响动起来,却是那些边地百姓,声音呜咽,凄恻悲凉。

  但恒安甲骑和玄甲骑这些百战余生的男儿,却容色如铁,虽然眼眶通红,却无人掉下一滴眼泪。

  突然之间,队列当中传来一阵骚动,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去,就见人群之中,徐乐缓缓走出。

  卸下甲胄的徐乐,显得有些瘦削,因为伤势,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可能是失血过多的原因,平日里天寒地冻天气仍然穿得单薄的他,加厚了一层絮了丝绵的外袍,再裹上了大氅,但仍然显得身形倜傥,有若世家公子。

  但在场中人,再没有怀疑徐乐本事的了。

  披上玄甲,戴上铁面,骑上吞龙的他,不折不扣就是一个战神!青狼骑重重阵列,都无法阻止他向前冲击的脚步,最终将青狼骑彻底打崩,直扑执必贺面前,迫得这位突厥汉王落荒而逃,最后斩断汗旗,破阵回返!

  多少青狼骑,最终就在他面前颤抖崩溃!

  徐乐出现,不管是玄甲骑还是恒安甲骑,都恭敬的让出一条路来,望向徐乐目光,满是钦佩仰慕,这都是徐乐以性命,以血肉,以死战换回来的!

  在火堆旁,为亲卫所簇拥的刘武周,只是淡淡扫了这个场景一眼,闭紧嘴唇,一声不吭。

  徐乐手中,就提着那面青狼汗旗。旗面垂地,满是雪泥污迹,还有年深日久的血痕,浸润在这旗帜的纹理里。旗面上的青狼,似乎在火光照耀中活过来也似,挣扎着咆哮着,想从徐乐手中逃开,到了最后,又变成呜咽哀鸣,匍匐在徐乐的脚下!

  徐乐注视着那些渐渐被火光所掩盖的身影,闭上眼睛默祷少顷,又睁开眼睛,扬手将这面青狼汗旗,掷入火中!

  人群之中,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

  若是在大隋中枢威权还在的时候,在边地当中有此战绩,有此缴获,凭着这一面汗旗,就足以在中枢十二卫中换取一个将军名号。

  哪怕就是现在,这面汗旗,也称得上价值连城,用以相挟执必部的话,只怕执必部倾一半家底也愿意换回来。就算是徐乐不愿意和执必部交易,随便让给哪个世家,都足以让他再装备起一个玄甲骑营头出来!

  但徐乐就是这样毫不在意的将汗旗掷入火中,告慰这么多云中男儿的在天之灵。

  火光噼啪响动,徐乐一语不发,肃然行礼下去,接着起身,转身而去。

  所有人目光都追随着徐乐身影,直到刘武周站了出来,大声下令:“酒来!”

  多少乡兵将酒囊分送上来,这都是各个寨子中珍藏的宝贝,冬日当中,一口这样的土酿劣酒,也许就能在冰天雪地中救回一条性命来。但是现下各个寨子都将这些宝贝拿了出来。

  刘武周接过一个酒囊,打开塞子,高高举起,大声道:“弟兄们一路走好!恒安鹰扬,当会无恙,你们不必担心!就算是老刘死,也要保得恒安鹰扬平安!黄泉路远,奈何桥险,弟兄们,路上慢些走!”

  话音方落,刘武周就已泪如雨下。举起酒囊,沥酒于地,再仰首痛饮一口!

  多少恒安甲骑和玄甲骑都举起酒囊:“黄泉路远,奈何桥险,弟兄们,路上等着我们!”

  山民和乡兵箭手的呜咽声,就在这景象中高昂起来,火光越来越大,烟气腾空,似有无数英魂,直入云中。

  而在火光之下,刘武周目光转向徐乐,正被徐乐撞上,两人对视一眼,刘武周就转过了头去。

  第三百三十四章 南下(四十三)

  执必家大营之中,一片愁云惨雾。

  大雪覆盖的营地之下,一切都是一副纷乱的景象。

  大雪之中,坐着站着,都是垂头丧气的败兵,在雪中瑟瑟发抖。因为百夫长十夫长伤亡奇重,许多百人队都失却了约束,到处都是乱纷纷的一片。

  伤卒大部分给塞进了帐幕当中,乏人照料,哀嚎之声响成一片。有些帐幕之中,哀嚎之声响动一阵就没了声息,却是流血过多加上奇寒,让这些本来能抢回来的伤卒,就这么活生生的被冻死了。

  原来囤聚粮草的地方,不少青狼骑就冲进去争夺,看管粮草的百人队也不去约束,只是任他们争夺。反正这场惨败下来,在这冰天雪地里也呆不了几天,就要撤回草原,这么多粮秣节省下来也是付之一炬,还不如都塞进族中儿郎的肚子里。

  至于粮秣给糟蹋光了,这么多青狼骑还能不能在冰天雪中一路回返草原,再才经历一场惨败的诸人心中,没有谁愿意去多想。

  争夺来粮秣犹自不足,这些青狼骑还将那些驮运辎重的牲口拉来,一刀就放翻了。血淋淋的大卸八块,支架起锅灶来,就开始熬起了热汤。烧柴不足,就拆了军寨的寨墙木料,挥刀劈碎,生起火来。转眼间肉汤翻滚,营寨中食物香气和血腥气混杂在一起,变成一种古怪万分的味道。

  也有青狼骑并不参与这些胡闹,只是一头扎进帐幕或者地窝子中,用大氅将自己连头裹住,只是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战场之上,徐乐一身玄甲,愤怒金刚像跳跃,马前青狼骑纷纷坠落的景象,哪怕逃得一条性命出来,却还未曾从这噩梦中挣脱出来!

  在营中服役的奴兵,尽可能的躲得远远的,这些败下来的青狼骑,一个不对,就动辄杀人。营中此刻就躺着几名奴兵尸首,就是他们当中的倒霉鬼,现在尸首横在那儿冻得硬了,也无人前去收拾。

  就算还残存着一些百夫长十夫长,这个时候也无人上前敢去管束,反倒是要讨好这些败得惨不堪言,满腹怒火的青狼骑。军心已然丧尽,约束解体。谁不开眼耍贵人威风,那脚脖子被套上绳索,被马拖着在雪地里面奔走,那时候可不要怨自己蠢!

  青狼骑中军大营之中,全军上下,就是这么一副上下解体混乱不堪的模样,就只等着执必贺一声撤军的号令!

  若不是大雪封途,背后还有汉兵威胁,需要抱团。说不定就有青狼骑自顾自的先走,再也不理执必贺有什么号令。

  突厥本来就是诸族合并的产物,来源复杂。靠着突厥这些年的兵威才凑成一个庞大的草原帝国模样。可这样的帝国,一旦失却百战百胜的威权,极大可能,就变成一团散沙。

  执必家本来就人丁单薄,但是靠着执必贺与执必落落两人的强势领导,这才镇住了局面,领导执必部威慑汉地,步步进取。但现下执必落落失陷,执必思力扶不起来,执必贺这次又丢了他的青狼汗旗,执必家原来威信,已然丧失大半,再这样持续下去,执必家不要说原来雄心壮志了,就算是八王帐地位,也必然会失落!

  执必贺仍然驻跸在烽燧之中,被失巴力带离战场,一路逃回中军大营之后,执必贺就一头扎入了烽燧之中,再也未曾出来。而烽燧之外,现下也布满了执必贺的汗帐亲卫,警惕的卫护着烽燧,不许青狼骑靠近。而执必贺的余威之下,一时间也没有青狼骑来生事胁迫执必贺。

  但如果再在此间耗下去,进还是退不拿出一个章程来,天知道这些青狼骑,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烽燧之中,执必贺就站在箭口处,看着外间这一副混乱的景象。

  在这温暖的烽燧之中,执必贺没了战场上肃杀之态,没了将青狼骑不断投入死地的强硬之姿,没了闭目待死之时的决然之色,完全就像是一个衰退的老人,目光浑浊的落在外面,久久不曾转动一下,身子也微微佝偻着,袖着两只手,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执必思力睡在里间,不知道是伤势未好还是巫医用的草药安神效果太强,一直未曾醒来,浑然不知一场大战已然发生,青狼骑竟然败得如此之惨。

  脚步响动之声传来,却是失巴力大步走了过来。

  现下执必贺身边剩下两名老军奴,掇吉一如往常,只是守在执必贺身边。只是身上脸上多了点创痕和冻伤痕迹。

  而失巴力将执必贺救出来之后,就一直走路带风,忙前忙后,这烽燧之中一应事宜都是他在布置。现在在烽燧之外警戒的,就是他的儿子可尔奴,可尔奴给打了几十鞭,没爬起来参加这场战事,现下又抖擞精神,在外巡视警戒。

  虽然听到脚步声响动,执必贺的身形却动也未动,倒是掇吉,微微向失巴力点头,让开了一步。

  失巴力走到执必贺身边,轻声道:“老汗,现下可尔奴还稳得住中军这里,但拖得久了,天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情来……”

  执必贺慢慢开口:“那你是什么意思?”

  失巴力轻声道:“老奴以为,还是早些撤军为上……”

  执必贺默然不语,在一旁的掇吉面无表情,宛如泥雕木塑,什么话也未曾听见。

  失巴力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又上前一步:“老汗……”

  执必贺终于冷笑一声:“现在撤军,就不怕路上这些青狼骑都散了?说不定在途中,这些青狼骑就都涌到我营里来,让执必部换个主人!军心不收拾了,哪里能退军?”

  这番话硬生生将失巴力说出一声冷汗来,下意识的就想屈膝跪倒,还是强忍住了,若无其事的点头领命:“老奴这就去和可尔奴说,让他无论如何也要稳住局面!”

  执必贺又是一声冷笑:“青狼汗旗失却,连某都稳不住军心了,可尔奴又有什么本事?难道大开杀戒么?现下杀人,却是激得青狼骑反抗的取死之道!”

  失巴力紧闭嘴唇,闭口不言。执必贺挥挥手,让他退下去。

  看着失巴力重重跺足而去,掇吉嘴唇嗫嚅几下,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来。

  执必贺仍未转身,淡淡道:“掇吉,你是不是也觉得在这里耗着,不是个法子?”

  掇吉低头道:“老奴只知道奉命行事,其他什么想头也没有。”

  执必贺淡淡一笑:“这时要退,某这汗位,也许走到半路就没有了……”

  掇吉一声不吭,这个可能,他根本不愿意去想,也不敢去想。

  掇吉就一个疑问,既然不能退,难道还能进么?要知道这场惨败,几乎打断了南下大军的脊梁骨!耗在此间,军心解体,那会是更大的麻烦!

  执必贺喃喃的声音响起:“会有变数,一定会有变数……某不会看错刘武周此人!”

  烽燧之中,空气混浊,但执必贺却慢慢挺直了身形!

  第三百三十五章 南下(四十四)

  烽燧之中,一名裹着皮袍的中年人正在忙乱的收拾行李。

  说起是收拾,其实没有多少值得装进行囊的东西。这一趟出行,是来求人来了。只有往外送的没有往回收的。而且找到执必部汗帐之后,马上又随而南下,一路吃尽了风餐露宿之苦。而骄横的执必贺身边亲卫,也没给这个中年人什么好脸色看,这一趟行程,辛苦之处,真的是难以言表。

  这中年人是王家家生子出身,六七代之前,就随了王姓,叫做王佑。自小也入的王家家学,天资也还算是过得去,也下了不少功夫,在一行王家子中也算是排在前面。后来被王仁恭提拔为幕僚佐赞,着实受恩深重,这才慷慨激昂在王仁恭面前领命而行,走这么一遭。王仁恭自然也许下了相当的好处,临行之际,还特意请饮宴了一番。对于一向刚愎骄傲的王仁恭而言,这已经是相当折节下交了。

  此次若是成事,王仁恭是要入长安扶保监国杨侑的,到时候挟天子以令诸侯,大隋三省六部,但有美职,尽着王佑挑选!

  在报恩之心和博取富贵之意,王佑慨然出行,准备效苏张前贤,说动执必部,南北夹击刘武周,在这个冬日,底定马邑大局,收编恒安鹰扬府,然后辅佐王仁恭,直向长安,与唐国公争雄,以确定王仁恭和李渊,到底谁会是北方的主人!

  但是这趟意料中会慷慨激昂,尽情展现他舌辨风采和纵横之术的北地之行,最终却是这么个结果。

  不用他展现什么纵横之术,执必部就已经汹涌南下,王佑稀里糊涂的被裹挟。还被扣在大营之中,不让他回返善阳传递消息。王佑不是笨人,一下就想明白了。

  王仁恭想着借执必家之力,好顺利吞并恒安鹰扬府。而执必贺何尝又不是想借着王仁恭之力,压迫刘武周向他低头,青狼骑再加上恒安鹰扬府的精兵强将,一举吞并整个马邑郡?

  事情至此,再多说什么就是蠢了。王佑就老老实实的在执必家中军大营里面呆着,有时候执必贺兴致来了,召王佑闲谈一番,说说与王仁恭联盟的话题,其实不过是猫戏老鼠一般的游戏。

  王佑对这个心知肚明,但也只能顺着执必贺的话题向下说,不然还能怎样?只盼着执必贺玩得够了,能遣他回返善阳,就是上上大吉。将来这种为使节说胡虏的活计,谁爱干谁干去,这苏武陈汤,不是谁都能当的!

  青狼骑南下大军汹涌,万骑出征,雪原之中行军,铺天盖地一般。一入云中,就席卷了缘边烽燧,一次冲击,就拿下了壬午寨。兵锋之锐,让王佑只是觉得震骇。

  他是王家自家养出来的幕僚佐赞,平日里所见所闻,都是承平世家气象。就算到了边地,也是居于善阳,内有马邑鹰扬府拱卫,北面还有恒安鹰扬府顶着。纵然口口声声献策,指指点点在木图上比划,进献什么平虏破敌之策,真正见识到这青狼骑的阵容和凶悍之后,王佑才觉得,恒安鹰扬府能一直堵在执必部南下之途,扼住这些凶狼涌入马邑腹心之地,甚而南窥中原,到底有多么艰难!

  对于王仁恭想利用这样兵威的执必家青狼骑,王佑都觉得有点可笑了。这种饿狼,但有猎物,注定是要独吞。王仁恭能做的就是不要被这些饿狼也咬上一口,还指望这些饿狼能为他所用不成?

  一时间王佑都认真考虑过,若是执必贺挟之,他是不是干脆投效执必贺算了。反正过去数百年,为异族效力之人,比比皆是,也不见得博不到一场富贵!

  幸得执必贺还真没将王佑这等人才看在眼里,才免了王佑这一场内心挣扎。

  正当王佑准备看着青狼骑横扫云中边地,最终直逼云中城下,看见刘武周向执必贺倒旗降顺之际,青狼骑却迎头挨了一棒,接着一棒又是一棒!逼迫得连执必贺都恼羞成怒,带领青狼骑主力去找回场子。

  然后王佑就看见青狼骑败残而回,场面凄凉至极,当执必贺回返之际,连寸步不离的青狼汗旗都不见了踪影!

  如此大风暴雪,如此奇寒天气,马邑鹰扬府连出门野战都不愿意。恒安鹰扬府却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中,狠狠的击败了执必家青狼骑主力!

  王佑由此破胆!

  如此恒安鹰扬府,战力强横得连执必部都吃了大亏。在将执必部逐出云中之地后,再转而南下,那时候马邑鹰扬府还能扛得住么?

  纵然王佑知道恒安鹰扬府乏粮到了一定程度,王仁恭也早有预备,但仍然胆战心惊。如此强兵,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自己这般幕僚佐赞,在善阳城中指点江山,以为恒安鹰扬府就是掌中之物,有上百种方法可以轻松料理他们,对王仁恭的谨慎态度甚而有点腹诽。现在想来,自己这班人才全是笑话!

  在王佑看来,将执必部打得如此之惨,恒安鹰扬府下一步当然是乘胜追击,执必部也只有退回草原塞外这一条路可走。败退之际,谁还会来管他?到时候要是落在恒安鹰扬府手里,这些恒安鹰扬府中人,还不拿刀子碎剐了他!

  赶紧走,离开这个死地!

  惶急间王佑也顾不得执必贺会不会放他离开,只是手忙脚乱的收拾东西,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寒冷,手脚怎样都不灵便,一点点行囊,半晌都未曾收拾好,到得最后,干脆坐在地上,如筛糠一般发抖战栗。

  自己怎么就猪油蒙了心,非要到这死地走上一遭?

  两名王佑带过来的从人,就一直默不作声的看着主人这般发癫,一声不吭。他们可比王佑清醒,执必贺不发话,难道几人还能离开不成?

  正在王佑怕到极处的时候,脚步声响动,却是掇吉走了进来,冷着脸扫了一眼坐在地上捂着脑袋颤抖的王佑,淡淡道:“老汗召你前去,快些起身,别耽搁了!”

  王佑如被雷劈一般跳了起来,颤声道:“老汗莫要将小人交给刘武周!”

  掇吉不耐烦的摆手:“你不是来劝老汗和王仁恭会盟的么?老汗决定许了,正是大喜事。你却在这里胡说些什么?”

  王佑一叠连声的答应:“喜事,喜事!小人这就去,小人这就去!”

  虽然口中说着喜事二字,王佑脸色却还是又青又白。冷汗不住滑落。

  突然间执必贺就要和王仁恭会盟了,这个时候执必部的窘迫惨状,可以想见。若不能早早离开这片死地,自家前景,不妙到了极处!

  这天杀的恒安鹰扬府怎生就这么厉害!

  第三百三十六章 南下(四十五)

  烽燧之内,到处都是王帐护卫值守,每名护卫都是神色绷紧到了极处,惨败之后的沮丧加上无从发泄的暴戾之气,这些按着佩刀守在各处的青狼骑王帐护卫,似乎随时都能拔刀杀人!

  在掇吉带领之下,从这些王帐护卫身边经过的王佑,只觉得背上冷汗流了一层又是一层。

  虽然掇吉所说,是执必贺许了和王仁恭的会盟。但是现在,王佑却没有半点大事得成的喜悦。

  王佑只怕下一刻,刘武周的可怖人马,就杀入到烽燧之中,不仅将执必部一扫而空,连他都要跟着陪葬!

  在善阳城中,这帮幕僚,总觉得区区刘武周,不足战马踏过。而此时此刻,身在这破败烽燧之中,王佑只觉得以前被他看不上眼的刘武周,就突然变得可畏可怖到了极处!

  一路战战兢兢之中,王佑终于被引到了执必贺的所在之处。门外亲自守着的是失巴力,看到掇吉引王佑前来,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示意王佑入内。

  王佑下意识的正正衣冠,颤颤巍巍的入内而去。

  光线昏暗的屋内,执必贺已经收拾好了形貌,再无此前那个已然有些乱了分寸的模样,花白胡须被梳理得一丝不苟,端然正坐在胡床之上。只有扶在膝盖上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似乎泄露了一点执必贺的本心。但是此时心惊胆战的王佑,哪里又能注意得到?

  王佑步入室内,不敢听从箭孔处传入的营地嘈杂喧嚣之声,深深拜伏下去。

  执必贺一笑:“起身罢,此处简慢,犯不着如此大礼了。”

  王佑挣扎几下,才爬起身来,心下已经无数次后悔自己怎么要走这样一遭。嘴唇嗫嚅几下,想说几句过场门面话,却觉得唇舌之间干燥得厉害,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执必贺笑意不减,淡淡道:“贵使想必也知道了,咱们这算是败了一阵,刘武周这家伙,真是硬得很!草原男儿,有一说一,没打赢就是没打赢。不过就算某藏着掖着,这败军的模样也是遮掩不住,贵使说是不是?”

  王佑这时候终于挤出几个字:“是,是……”

  是字一出口,就发觉不对。又赶紧摇头,带得整个身上都筛糠一般的抖了起来。

  执必贺看到王佑这个模样,只是付诸一笑。

  这名使者派来,一听姓王。执必贺就知道是王仁恭的族人出身。这些世家出身之人,多半就是这个模样。几百年高高在上的地位,已经养得他们绝大多数人既骄横又懦弱。当年突厥还臣服于大隋之际,执必贺也曾经随着阿史那家入中原朝见过,那些负责抚循突厥部的贵人,但凡世家出身,谁不是这般模样?

  据说大隋天子虽然出身世家,但是家世浅薄,当年都是一群鲜卑六镇戍卒出身而已。父子两代,都想根除这些高高在上数百年的世家中人。据说还开了什么叫做科举的,只是从贫寒之士当中选拔人才。不过这位大业天子,也因而这些举动,几乎将大隋江山要彻底丢掉了。

  若不是世家,当年司马之晋,怎么会丢掉了江山,让中原成为草原民族的牧场数百年之久?若不是世家,怎么如此强盛的大隋帝国就告崩塌,给了突厥人崛起的机会,让执必部都能压服边地数郡?

  倒是刘武周这等出身贫寒之人,才是难啃的硬骨头!

  想及刘武周,执必贺脸颊又抽动了一下,转瞬间又平静了下来。

  他始终不相信,刘武周会为了这个大隋丢弃不要的马邑郡,和执必部死拼到底,将他好容易得来的成就,全都用来和执必部死战消耗干净,最后落在王仁恭手中,身死名灭!

  倔强也好,老糊涂也好,军心动摇,随时可能影响到汉王地位也好。在短暂的犹疑惧怕之后,执必贺还是决定在这里坚持下去,等待翻盘的机会!

  心思一定,所有顾虑自然就被抛之脑后,就算有什么变故,也不过是遇到什么麻烦就解决什么麻烦而已。几十年生死一线中闯荡过来,执必贺早已心志如铁。

  只不过偶尔想及那个直冲到自己面前的玄甲身影,那面甲上张牙舞爪的愤怒金刚之像,执必贺还是忍不住手脚会微微颤抖!

  心思清明不少之后,看到王佑这个模样,执必贺在心中,还有余暇暗中嘲笑一下。

  看王佑实在怕得厉害,执必贺笑着摆手:“贵使又未曾说错什么,这般模样做甚?起来说话,起来说话!”

  王佑爬起身来,垂手躬身,只听执必贺继续说下去。

  此前王佑还有一些世家子的骄傲自矜,但是看到这么多青狼骑血淋淋的败退回来,在奴兵头上杀人泄愤,王佑的那点胆色,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只想活着能离开此间而已!

  执必贺手指敲着膝盖,沉吟道:“……既然败了,那就得认。刘武周我们执必部一家,是啃不下来的。王太守愿意与执必部会盟,这事情,某也就应下来了。某就在此间不走,等王太守发兵北上,某再配合南下,打垮刘武周,拿下云中城!你告诉王太守,此刻再不动手,也就迟了,执必部撑不住北返,他就知道刘武周的厉害了!某可不觉得,马邑兵能强过执必家的青狼骑!你就回去和王太守说,某在这里撑上一月,他不出兵,某便北返!让他自家和刘武周分出个胜负来……若是王太守会盟心诚,及时北上,击败刘武周后,某只与王太守平分云中之地,将来王太守意欲南下,某还遣青狼骑相助,就是这个条件,只等王太守一言而决!”

  王佑唯唯诺诺,掐着手指记下执必贺所说要点。只等执必贺说完放行,他就不管不顾的赶紧离开此间!

  执必贺说完这一长番话,见王佑只敢点头不敢搭腔,知道这家伙已经破胆了,笑笑摆手:“去吧,将某的话一字不易带到!”

  王佑如蒙大赦,就要行礼下去。执必贺阻止他动作,温言道:“途中恒安兵阻路,也怕你有个万一,某让失巴力遣人护送你,总会保你平平安安入善阳就是。才值败仗,也没什么程仪好送了,只能祝愿贵使一路顺风。”

  执必贺话音方落,失巴力已经入内,对王佑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王佑终于行礼下去,说话都顺畅起来,语声当中,只带着满满的能离开此地的庆幸:“多谢汗王,小人定将汗王之话一字不易带到,郡公那里,小人一定竭尽所能,为汗王促成会盟!”

  第三百三十七章 南下(四十六)

  雪原营地之中,仍然是一片喧嚣而难以收拾的景象。

  多少青狼骑乱纷纷的东一团西一簇,围着火堆在纷纷的雪花中,或者埋头吃喝,或者低声议论,有些情绪失控的还在大声喝骂。

  而百夫长十夫长这些骨干,和王帐护卫一起,只能警惕的注视着这一切,不敢上去收拾秩序。这个时候再以强势手腕镇压,只怕真要激出兵变来!

  大家只能防着有头脑实在发热的,如果鼓动兵变,那就得断然出手,甚或还得护着执必贺脱离此间。

  但这已经是最坏的打算了。一场惨败之后,精力体力消耗殆尽,又是如此冰寒天气,这样激愤情绪,就在如此低温之下,总会慢慢平复下去。然后执必贺与一众亲信再出而收拾局面,重整军心。

  只不过这军心士气,再怎么重整,一时间也回不到此前了,再碰见徐乐跃马阵前,只怕这些青狼骑也再难上前迎敌。没有半年以上的修养生息,愈合创痛,青狼骑再难恢复此前那种凶悍暴戾敢战之气了。

  王佑就在失巴力带领的数十名王帐护卫的簇拥之下,匆匆从这些散乱的青狼骑中间经过。

  绝大多数青狼骑,都已经麻木了,灰心沮丧,只顾吃肉喝酒,懒得关顾身周一切事物,一场激战之后,自家到底是死是活,都还有些恍恍惚惚。但仍有不少青狼骑,在王帐护卫经过之后,冲着队伍大声叫嚣。

  “汗旗都看不住,你们占了最好的草场,用最多的奴口,南面的缴获也尽着你们,养出的都是一群废物!”

  “还呆在这里做什么?冻也冻死个人,既然打不赢,就快往北走啊!”

  “老汗老了,拿咱们儿郎的性命不当回事了。咱们也打不动了,放咱们回去也罢!”

  青狼骑叫骂之声扑面而来,有些激动的还按着兵刃挪动几步,似乎要挤过来的模样。

  王帐护卫一个个都神色紧绷到了极处,死死的按着腰间刀柄,一声不吭的加快了在营地中穿行的速度。

  被这些王帐护卫夹在中间的王佑和两名从人,王佑不用说了,面如土色,几乎在马鞍上都坐不住了。他那两位从人,算是惯走塞外草原的轻侠,胆气过人,这个时候都做好了死在这执必部营地中的准备,总觉得下一刻就会发生兵变也似!

  王帐护卫穿过雪地,直入雪原。那些青狼骑终究没有闹得太过火,还是各自回到了火堆旁边,继续吃肉喝酒骂天骂地。

  王佑坐在马背上,如此天气,都觉得汗透重衣,一阵又一阵的眩晕。身后营地中传来青狼骑伤号一阵又一阵的哭嚎之声,让王佑觉得自己还在重重地狱当中。不要说原来追随王仁恭所在的通都大邑首善之地了,就算善阳城,此刻想来,仿佛都若天堂一般。

  失巴力看着王佑失魂落魄的模样,淡淡一笑:“大使别怕,我们突厥男儿就是这样,只服气能带领他们打胜仗的贵人,一旦谁不能领着他们打赢,带着部族一路朝上,就要闹起来的。不过有某护着大使,不也平平安安的出来了么?这些狼崽子,还是怕某的,大可不必担心。”

  王佑眨巴着眼睛,不知道该怎么答复才好,只是诺诺称是。

  失巴力又叹了口气:“老汗真的是有些老了……”

  这一句话,哪怕胆战心惊如王佑,都觉出有些不对来。但身在突厥人地盘,哪里敢多说一个字?

  失巴力也没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而是摆了摆手。

  十名王帐护卫上前,除了每人坐骑之外,还有一匹备马。备马鞍侧,一边一个鼓鼓囊囊的皮袋子。

  失巴力笑道:“辛苦这么一趟,总该有点礼物,不然王太守得嘲笑咱们执必部不懂礼数。大家都是要长远打交道的,可不能让王太守小瞧了咱们。你这两名从人,实在不成,怕是护不周全大使,这一个十人队,就陪大使回返,总能平平安安保大使到善阳,还有些小小礼物在马上,请王太守和大使笑纳……就这样吧,大使请了!”

  失巴力在马背上抚胸一礼,然后就毫不犹豫的策马转头而去,只丢下王佑一行人在雪原之中。

  王佑呆呆的还未曾完全反应过来,那十夫长不耐烦的催了一句:“快点走罢!想在这里冻死不成?”

  王佑这才掉转马头,在那十人队的护卫下寻路避开刘武周他们所在,踏上回返善阳的道路。

  寒风扑面而来,离开执必部大营越远,王佑的头脑总算是清醒了一点。一个念头就在胸中冒了出来。

  这似乎是失巴力在以执必部主人的身份,在向王仁恭带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转眼这念头就被王佑丢开不想,自家只要回到善阳就好,这条性命就算是回来了,还管执必家这些事做什么?自己这辈子,再也不要和这些突厥人打交道就好!

  烽燧之中,执必贺在箭孔处,静静的看着王佑被失巴力护卫着走远。

  掇吉侍立在后,犹豫半晌,终于问了一句:“老汗,真的不撤军么?”

  执必贺迟缓回首,淡淡一笑:“撤不得啊……”

  掇吉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执必贺拍拍这老军奴的肩膀:“某都知道,某都知道……”

  掇吉垂首,再也不说什么,仿佛就准备沉默到天荒地老。

  执必贺轻声道:“真想知道,这刘武周,现在到底在做什么盘算啊……”

  马邑郡这场风暴,参与其间之人,都想争取主动权。执必贺冬日断然南下,也是为此。但是这北面战场的主动权,却被拥有徐乐这员悍将的刘武周所争取到!

  此时此刻,执必贺只有硬撑等待!

  执必贺再也不和掇吉多说什么,缓缓离开箭孔,直走向自家儿子养伤休息之所。

  执必思力喝了不知道什么样的草药,又因为失血太多,一直在昏昏沉睡。几名巫医在旁照料者他,看到执必贺进来,几名巫医忙不迭的抚胸行礼离开。

  执必贺坐到执必思力榻侧,看着自家儿子那称得上英俊的面孔。

  执必思力在昏睡之中,突然喃喃自语:“阿爹,那徐乐,那徐乐!”

  执必贺抚摸着儿子头发,轻声安慰:“一切有阿爹在,一切有阿爹在……”

  执必思力又继续沉沉睡去,而执必贺坐在榻侧,垂老之像显露无遗。谁也不知道,这位执必部老汗,还能在这样的局面下,支撑多久!

  第三百三十八章 南下(四十七)

  善阳城中,一片热闹之后的寂静。

  唐国公三子入城,王郡公突发豪情,以这边陲郡城难得一见的盛典迎接这河东军代表!

  马邑越骑为前导,鼓吹仪仗遮天蔽日。王家李家数百锦衣家将护卫车杖,华服精甲遮天蔽日。

  到得郡守府邸,王仁恭降阶亲迎。郡府之内设宴,三割九献,胡姬回旋,做彻夜之饮。王仁恭身份在此,一迎便罢,若是作陪,这位唐国公三子也承担不起。但是王仁恭带在身边的王家子弟,尽数为陪客,欢宴至于达旦。

  世家饮宴,有在自家庄苑之中,持续达数个日夜的。这次欢宴,限于条件,也就一夜而已。

  但这一夜,郡守府中烛光高照如昼,丝竹之声传遍全城,世家锦衣子弟谈笑之声越过高墙飘荡在夜空之中。在郡守府外,数百锦衣家将,连同一身甲胄的马邑越骑在雪中值守。如此盛景,才让这边地郡府的百姓,知道了世家风范的一角!

  而在这饮宴之所外,马邑郡中,谁也不知道,在更北的云中之地,刮起了巨大的暴风雪,而在暴风雪中,数百上千云中男儿,正在与胡族大军舍死忘生的苦斗!

  一夜饮宴之后,李世民才扶醉而归。宴会现场,王家子弟多有醉倒不省人事,但李世民还强撑着回了馆驿。李家王家锦衣家将护卫,如此场面,又引得善阳城中上下,一阵赞叹惊呼。

  世家威仪,小小展露一下,都是远远超过这个世上其他人的存在,对于百姓而言,就是神仙中人!

  可数百年来,这些神仙中人,对芸芸众生,既不仁慈,更不关注。

  馆驿之中,已经洒扫一新,所有破旧的地方,全部都修补完毕。而馆驿中使用之人,也尽是挑了温顺伶俐了,各种器物用具,俱都是重新精心制备过,不少想必还是从王仁恭府邸中搬出来的。这些世家所用器物,从来都是自家养的工匠们不计成本的制备出来,市面上根本见不到。

  一夜饮宴之后,李世民仍然未曾去睡,换了家常袍服,未曾戴冠。只是简单的束了头发,彻夜之饮,只让他眼眶略微有点阴影,但一双眼睛仍然锐利。站在二层小楼之上,肩宽背停,负手看着楼外飘飘洒落的小雪。

  在善阳城中,雪势并不是很大。但向北而望,天边层云堆积,正不知道在北面何处,一场狂风暴雪正在这样的天候下卷动。

  脚步声响起,却是一身重裘的长孙无忌走来,看着李世民背影,也忍不住微微赞叹了一下。

  虽然和李世民亲眷关系极深,是以牢牢绑在了这李家三子的战车上。但是长孙无忌要是不求更进一步,他也是世家中人,只要为一富家翁,求一朝中闲职以庇子孙,谁又会去奈何他?

  这李家三子,身上自有一种英风锐气,能吸引人效力。在李家被兄长所打压,在晋阳城中为所有世家中人所嘲笑诋毁,还被发配到善阳城来,不能参与李家化家为国的关键一役。换做常人,早已颓废不能自已,或者就向兄长输诚,只求将来兄长接位之后,能保全自己首领。更加不堪,就是恣睢暴戾,将胸中郁气化为对下人们的残暴。

  世家嫡位之争,数百年来,就是这般无情。每个世家光鲜门面之后所掩盖的那些龌龊,身为世家中人,长孙无忌再清楚不过。

  而李世民则不一样,如此重压,如此打击之下。仍没有半点消沉颓唐之意,在这形同流放的边僻之地,仍然想做出一番事业来!

  如此人物,怎么能不值得追随?而且他和李世民两人,志向又是如此相投!

  听到长孙无忌的脚步声响动,李世民转过头来,朝着长孙无忌一笑:“安排得如何了?”

  长孙无忌微微一笑:“你的居停所在,但凡贴身所用之人,都换了从晋阳带来的家生子。馆驿中人,不能入内院一步,到处关防也已经布置。你尽管放心就是。”

  李世民摇摇头:“就是带来的家生子,也不见得靠得住。这座小楼,就你我能入。其余人等,一概不许踏足一步。”

  长孙无忌微微讶然:“你的起居……”

  李世民哈哈一笑,活动了一下筋骨:“我有手有脚,自小也跟着阿爹在军中打熬筋骨,什么事情都是自家来,难得一次身边没伺候人有什么了不得的?”

  长孙无忌微微点头,心中微微有点难受。李家三子,被迫得身边连一个伺候人都不敢用,纵然有李渊镇着,李家之人夺嫡之争,也半点不比别家差!

  长孙无忌不愿深想下去,问起另一个话题:“对王家如何看?”

  李世民轻蔑一笑:“王家子弟……善阳此间,北有刘武周和突厥,南则我三千河东兵已经入郡中,族中子弟,王仲通以降,这场饮宴倒是安排得略有洛阳长安气象……”

  长孙无忌又问:“王郡公呢?”

  李世民稍稍沉默一下,举手指向城外,划了一个圈:“一路过来,看到多少饿殍?城外那些难民营地,更是惨不堪言。待民如此,民心如何能归附?天下群雄争竞,马邑应该算是王郡公起家根本之地了,此间百姓,他却根本没放在心中,只以为有马邑鹰扬府强兵就已经足够!而昨夜座中,除了王家子弟,看到一个郡中外姓英俊人物了么?王郡公偌大声名,也不过如此而已!”

  李世民目光闪动,吐出来的每个字都若金铁相交:“既然至此,就要做出一番事业来!让晋阳城那些人物看看!”

  长孙无忌肃然颔首,李世民虽然一路不曾说过什么。但胸中始终怀着一股不服输之气。而这股气,也正是长孙无忌所喜闻乐见!

  李世民语声放低:“联络城中心向河东之人,让他们尽量探知云中消息,看看刘武周将如何举动……”

  长孙无忌心领神会,看了李世民一眼,陇西李家祖传的方面这个时候还显得瘦削,不那么厚重。比不得李渊,往那儿一站,就是所有人的倚靠,什么样的局面,有了李渊,大家都觉得有若泰山之安。可这锐气,却只怕是李渊年轻时候也比不上!

  这世上,只怕也难有人能比得上了吧?

  第三百三十九章 南下(四十八)

  王仁恭居停之所,离设宴之所就在一处建筑之中。坐在自己最喜爱的二层小楼之上,甚或还能隐隐约约看见酒宴的欢饮场面。

  不过昨天一夜,王仁恭都未曾停留在自己最喜爱的那个二层小楼过夜。而是回到了书房之中。

  丝竹欢笑之声越墙而来,盘旋夜空。王仁恭也似睡非睡,多少心思,一时间涌上心头。

  世家少年,五陵走马。年少成名,气雄万夫。出身既然如此高贵,身后站着的又是大隋这样一个强大的帝国,王仁恭从来以为,自己将行的是卫霍事业,封狼居胥,甚或将苏武曾经牧羊的北海,全部收入版图,周边诸夷,将全都望着大隋的旗帜,望着他的旗帜宾服!

  那时真的是年少轻狂啊,在自家庄园,在朝堂寺院。和一群同样年轻的世家子弟攘臂议论,譬划指点到底是先开西域,还是先北征塞外。若是有人说愿提兵先去平高丽,那是要被一众世家子弟嘲笑的。

  那时欢宴,真的是一时俊彦群集,外间那些子弟和李家二郎的饮宴,比之差到了不知道哪里去!

  要知道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当年都中饮宴,连开皇天子偶尔都会亲临,陪着他们一起欢饮。越国公,废太子,后来的大业天子,都常常是座中之客!

  那是一个黄金般色彩的岁月,对他们是,对大隋也是。

  但忽忽然间。

  大家都老了。

  大隋已经成了一个随时会消亡的虚影,似乎轻声咳嗽一下,就要震碎不见。

  那些记忆中曾经鲜活的面庞,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是记得,有些人死在高丽,有些人死于杨玄感之乱,还有些人死在那场惊心动魄的夺嫡之争当中。还有些人的面孔,变得和自己一样皱纹丛生,皮肤松弛,老景已至。

  但这些仅存的面孔,原来那些少年轻狂的眼睛,这个时候,熊熊燃动,只剩下野心。

  什么大隋卫霍,什么四夷宾服,早就成了少年时候的一个笑话。每个人现在盯着的,都是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都是想化家为国!

  在丝竹声中,王仁恭就这样迷迷糊糊的睡去一会儿。在睡梦之中,就看见了开皇天子的身影。

  他一身绛红色行装,戴着平天冠,站在高台之上。而他们这些硕果仅存的当年为开皇天子所看好的世家子弟,都白发苍苍,拜倒在高台之下!

  开皇天子转身过来,如鹰隼一般俯视着他们,拔出天子佩剑,遥遥指向他们。

  这位天子的眼神之中,全是狂怒。天边乌云堆积,闪电如龙。开皇天子的咆哮之声,就被雷声掩盖。

  但王仁恭,却清清楚楚的听见了开皇天子的呼喊之声!

  “朕的太子呢!朕的大隋呢!”

  在开皇天子身边,转出两人,一个就是那个曾经被举国寄予厚望的太子,衣衫破碎,浑身是血。而扶持着他的,是一名全身黑甲的年轻将领,修眉俊目,英挺无伦,他也同样衣甲破碎,鲜血淋淋。一手扶持着太子,而一手单持马槊,指向他们!

  在下一刻,这年轻将领,扬起马槊,向着他们飞掷而出!

  王仁恭一声惨叫,就这样从梦中惊醒,以少年般的敏捷挺腰而起,坐在榻上!

  留在室内服侍的几名婢女也被吓得发出低低的惊呼,忙乱的上前就要照应不知道被什么魇着了的王仁恭,王仁恭却是一声大吼:“都滚出去!”

  训练有素的世家婢女,在短暂的慌乱之后马上就反应过来,敛衽行礼之后,以无可挑剔的姿态鱼贯退出。

  而王仁恭在榻上捂住自己的脸,在所有人都退出去之后,才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们,都是终结这个大隋气运的凶手……

  这个可以充当休憩之所的书房之内,只能听见王仁恭低低的呼吸之声,还有鲸脂加龙涎香,在王家齐地滨海庄园制备出来的巨蜡,所发出的烛花噼啪爆裂之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家内祝,也就是这个郡府内宅的大管家在门外低低通传:“郡公,王则来见。”

  王仁恭终于放下一直捂着脸的双手,又是满脸刚愎之色。也不扬声,只是用枕边铁如意轻轻一击榻侧。

  在下一刻,王则已经掀帘而入。

  这位王仁恭的侄儿,最近极得王仁恭看重重用。连王仲通回返善阳之后,都已经发现。很是给了一点冷脸于王则看。昨日饮宴之上,王则也陪了一会儿,就随王仁恭一起离开,不然王仲通说不定就要爆发,当场在宴会上给王则难看!

  但世子如此态度,王则仍然一副行若无事的模样,出现在王仁恭面前,仍然是那副恭谨干练的形容。

  王仁恭坐在榻上,移身而下,王则自然而然的趋身向前,单膝跪地,为王仁恭穿上鞋履。

  王仁恭随口问道:“小孩子们饮宴结束了?”

  王则恭谨答话:“已然结束,李家二郎已然回返馆驿,侄儿安排王家护卫护送,并在馆驿值守。不过李家二郎的妻兄长孙,将王家护卫都赶出了馆驿内院。”

  王仁恭哈哈一笑:“长孙啊,他父亲倒是旧识。这孩子小时候心眼就实在,有些认死理。这个时候还忠心耿耿的跟在李家二郎身边,对他们长孙家也不知道是祸是福。”

  王则帮王仁恭穿好鞋履,恭谨起身:“李家家将进出频繁,说是要采买二郎在善阳所用器物。侄儿都遣人盯着了,想必是想联络城中想投靠李家的那些人物。”

  王仁恭淡淡一笑,摆手道:“随他们去!真以为在善阳就能翻天了?要是他爹来,某还要忌惮三分,两个毛头小子就想打某的主意,只能说是初生牛犊了……”

  王则默然点头。

  王仁恭起身走动几步,神情略微有点黯然:“……这位唐国公,也是多年不见了……当年,也是有交情在的……”

  再一转身,这点对旧日怀念的温情就全都消失不见,王仁恭满脸,已经是狠厉之色。

  “既然这位唐国公,想趁机打我马邑主意,而他这个儿子,又冒冒失失入了善阳。某就替唐国公,消了他们家的夺嫡隐患也罢!但愿这位老友,不要怪罪于某!”

  第三百四十章 南下(四十九)

  晋阳城中,刘文静府邸之中。

  刘文静正在床榻之上,睡得香甜。

  刘文静曾为晋阳令,原来居停,自然是晋阳城中最为豪奢的所在。当年在唐国公未曾入晋阳时,刘文静还很以此为自得。

  不过当唐国公入晋阳,主政河东方面,大量世家子弟追随从龙而来之后。刘文静就将自己府邸让出。唐国公也转而将刘文静原来府邸赐给了自己四子元吉。

  而真正大世家子弟,对城中这些府邸,也从来不大上心。世家真正豪奢居所,从来都是在城外,封山林水泽,连成一片,在其间建设庄园。庄园围以城墙,数百家将家兵拱卫,数百奴婢奔走,庄园之中,还有上千奴口。或者耕种,或者为匠人,或者行猎烧炭。所有一切,都是自给自足,为一家服役而已。而这样庄园,但凡大的世家,遍布国中,何止数十?

  元吉就从来未曾将刘文静当初很是自得的城中府邸放在心中,或者在城外营建的庄园中居停,或者就到晋阳宫中和大哥一起,除非李渊有召,不然难得在城中歇宿。

  而刘文静搬到这个狭窄了许多,陈旧了许多的府邸当中,本来还稍稍有些不平。看到元吉这般,也就明白了原来自己那点自得有多可笑,区区一个宅邸又算得了什么,也明白了自己与大族世家,到底差得有多远!

  刘文静也就安然居于这个颇为有些破旧狭窄的府邸当中,而向上之心,更加高昂!

  所以他才有以晋阳令身份,行用间事深入马邑,直抵云中,联络刘武周的举动。这般疯狂,岂是那些从龙追随而来的大族世家子弟敢于去做的!

  而因为走了这么一遭,对马邑郡的风物人情各方势力有了切身体会,刘文静除了还在晋阳令位置之上征发粮秣民夫,筹备大军西进长安事宜,并日常佐赞军机事物之外,又承担起了新的责任。

  唐国公李渊,自然是高高居于这个势力的顶峰。但唐国公的性子,向来是只管重事,疏于细务。一应琐事,现在都交给世子建成料理。建成那里汇总完了,再禀报给唐国公,由唐国公做最后决断。

  而马邑方向的军情,向来是唐国公需要关注的重要一翼。从马邑传递而来的军情,也要先到建成那里过一手。但凡军情到来,不能事无巨细的就上交给唐国公,必须要有人进行汇总,分析,判断,去芜存精,这才能禀报上官。而上官垂询,马上也就要有筹划好的应对方略,以供上官做出决断。这就是幕僚要起到的作用,现下唐国公,几乎就是将幕府之责,都交给世子建成,而建成也将各方面的幕僚佐赞之责,分给了各个亲信。而刘文静,所负责的就是马邑方面。

  唐国公举兵在即,各处军情如潮一般涌来,不仅在衙寺中当值要随时接收这些军情,就算下值回返府邸,只要有各处紧急军情到来,这些幕僚也是随到随收,不得有丝毫耽搁。

  这么些天下来,每日各种军情事物繁重无比,饶是刘文静精力过人,一旦回到自己歇宿之处,也累得倒头就呼呼大睡。

  不仅刘文静如此,现下整个唐国公团体,只要是承担有责任之人,谁不是忙碌得如风车一般团团转?如此繁重的事物,让不少人干脆就想,也别管什么各项事宜都准备至周到妥帖,就这样发兵也罢!总好过在这晋阳城中,大家生生被这忙不完的事情给累死!

  正在刘文静睡得香甜之际,就听见自家床帐之外传来低低的声音:“大郎,大郎!”

  刘文静悚然惊醒,手一伸就摸着了一直藏在枕边的短匕。但转瞬就反应过来,这是自家老奴的声音。松开匕首一下翻身而起,帐外老奴举着一个加护笼防风吹的烛台,在室内映出一团黄澄澄的幽光。

  见刘文静起身,这些年来一直服侍刘文静的老奴掀开帐子,刘文静已经急急将脚挪下床,放在踏板上,挥手不让老奴帮他穿鞋履,一边自家动手,一边问道:“可是又有马邑军情来了?”

  这老奴,是当年在刘文静父亲手里就使出来了,陪着刘家多少年,等于就是刘家的长辈,这些时日也陪着刘文静熬得眼圈发青。嘟囔道:“那张四郎赶回来,一个囫囵觉都不让大郎睡踏实,谁的性命不是性命,就这么熬干了,我怎么和老家主交代?”

  一听是张四郎赶回来了,刘文静再不听老奴的絮絮叨叨,穿好鞋履披衣而起,大步朝着外间走去。那老奴举着烛台,踉踉跄跄的跟在身后,只是还在招呼:“大郎,夜色黑,小心脚下!”

  刘文静现下宅邸狭隘,规矩却丝毫不减。不是家生之人,不能入内院半步。刘文静就这样一直到了内院门口,两个值守内院关防的家奴这才打开门来。

  内院门外,张四郎一身冰霜,背着一个皮筒,正在门外等候。看着刘文静大步而出,张四郎忙不迭的深深行礼下去。

  这位当年马邑郡的贩马大豪,不知道是多少现今马邑郡的轻侠少年的前辈。因为马邑郡太小,所以到了河东另博出一片天,结果困顿此间,直到被刘文静雇为向导。马邑一行,因为精明强干办事妥帖,又被刘文静收入府中,并给了一个六军鹰扬府的小军官身份,算是有了正经出身,现下被刘文静派为专门往来传递马邑郡方面军情,这些时日,更是加倍勤谨。

  刘文静随意一摆手,示意张四郎起身。张四郎不做声的将皮筒递上,刘文静接过,看看蜜蜡封泥完好无损,一下破开,取出皮筒内的帛书。

  老家奴不声不响的将烛台递上,自家带着其他人等退开几步。刘文静一手举着烛台,一手拿着帛书,飞快的扫了几眼,神色一变,大声下令:“备马!”

  在这府邸当中,刘文静治家犹若治军,一声令下,早有人牵来刘文静的坐骑,数名家奴也悬刀配弓,在府门外等候。接着外院大门敞开,刘文静带着张四郎已然匆匆而出,汇合那些护卫家奴之后,踏破夜中寂静,直向城外晋阳宫建成驻节所在而去!

  第三百四十一章 南下(五十)

  夜色之中,晋阳城墙巍峨高耸,尽显北方雄城气象。

  如此时势,晋阳城防也关防紧密。不仅城墙上有值守巡逻的军士,城内城外,城门处都设了营寨卡栅,驻有精锐,严防死守。

  到了夜间,城内城外,都有逻骑巡守,有违反值夜宵禁之人,从来都是就地拿下,再无宽赦。

  夜色中,刘文静一行人的马蹄声踏破寂静,直向城门外而去。几名家奴护卫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映亮了其中一名家奴背着的背旗。

  背旗简陋,并没有刘文静本官晋阳令的仪仗堂皇。却是鹰扬府中参赞军机幕僚的认旗。现在晋阳城内外,皆以军法治之。这背旗才能让刘文静再这夜间,通行无阻!

  沿途寂静无声,民间灯火不见。往来只有守在卡栅处全副武装的六军鹰扬兵,还有巡视值守的六军骁骑。见到刘文静一行的背旗,全都无声退避。

  刘文静也不搭理他们,直向北门方向而去。眼见到得北门,就听见一阵喧嚣之声。城门处更是灯火通明。刘文静终于讶然,对身边人道:“去看看,夜间城门如此,谁人负责关防?”

  身边家奴答应一声,就要前往,这个时候张四郎却轻声道:“是独孤家的人。”

  刘文静顿时寂然,沉默不语。

  独孤一家,也是起自鲜卑六镇。纵然不如那些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家声响亮,但在大隋,却是不折不扣的超级门阀!

  开皇天子的皇后,就是独孤家中人。现下护卫着大业天子留驻江都的宇文化及,妻族也是独孤家中人,而唐国公李渊的母亲,同样也姓独孤!

  而独孤家子弟,或者在长安,或者在洛阳,或者在江都,更有不少来到了晋阳追随在李渊身边。正是乱世中大家族保持地位的寻常手段。不管谁最后取得胜利,总能保住独孤家地位一直存续下去!而因为独孤家的巨大力量,不管是哪方志在天下的豪强,对他们也都得重用厚待。

  此刻在城门处,正是几个独孤家的子弟,行猎而回,城门已然落锁。但他们回返,岂有将他们关在城门外喝一夜冷风的道理?守门军将,不等唤门就赶紧打开城门,恭迎这几位独孤家子弟入内。

  这几位独孤家子弟,有的骑马,有的嫌冷坐在车上。在数十锦衣家将簇拥下,闹哄哄的涌进城来。马前马后,悬挂的尽是猎物。如此冬日,想惊起这么多冬眠的猎物,不知道要动用多少人手,去掘地三尺,呼喝呐喊,才能惊起猎物,供这些世家子弟纵马驰射。家奴不足,那就是鹰扬兵顶上,哪一次射猎,不是要动用数营的鹰扬兵在雪地里跑得吐血,竭力应奉这些世家子弟的雅兴?

  几辆车中,被烛光映亮,丝绢窗帷中倒映出女儿身影,娇笑之声,也若有若无的传出车窗之外,这声音柔腻魅惑,却都是这些世家一代代培养出来的家妓歌女,在寻常人眼中偶尔得见,一个个都宛若瑶池凌波仙子!

  刘文静脸上神色变个不住,最终还是策马退避一旁,让开通路。更低声吩咐一句:“熄掉火把!”

  家奴们还不及动手,独孤家子弟的车马队伍就已然过来,在城门处负责关防的六军鹰扬府军将亲自开路。

  车马纷纷,轰然而过。欢声笑语响成一片,哪里还像一个军令森严,即将开战的军事要地?

  刘文静只能冷脸看着,这事情就算自家禀报道唐国公面前,唐国公也不过将这些独孤家子弟叫过去臭骂一顿,禁足十天半个月。难道还能请军法来,杀了这些独孤家子弟?哪怕强如唐国公李渊,也不敢得罪了独孤家,更何况独孤家子弟和李家还有亲眷关系!

  只能目送这些家伙早点离开便罢,省得招惹来什么是非。

  刘文静不想搭理他们,这些独孤家子弟却看见了他。一名骑在马上,明显是有了点酒,兴致高昂的独孤家子弟瞧见刘文静避让道旁,高声笑道:“这不是刘肇仁么?漏夜出城,难道马邑那里又出了什么事情?”

  刘文静冷着一张脸拱了拱手,算是打过招呼,并未吭声。这独孤家子弟叫什么名字刘文静都懒得去记,现下也实在招呼不出来。

  这独孤家子弟见刘文静不吭声,顿时就变了脸色。但也不好发作。毕竟刘文静是晋阳令,与裴寂迎唐国公入驻晋阳有功,世子建成同样也看重于他。占些口上便宜也就罢了,要是伤了他什么,唐国公和世子都不会放过他,而独孤家同样不会保他。

  他冷笑一声:“出身如此,就该勤力些。谁让你们祖宗不佑?不过肇仁你为什么偏要去马邑走一遭?现下马邑之事,不都着落到你头上了?关中方面,哪里还有你插手的余地?这场大功,说错过也就错过了。早知这样,还不如与二郎搭伙,一起去马邑和王郡公打交道也罢!”

  家主说笑,身边诸人自然要凑趣。跟着这独孤家子弟一起大笑起来。灯火照耀之下,笑声不绝,渐渐去远。而刘文静一行,只是立马道旁,一动不动。

  刘文静脸色难看已极,却只是强忍住了。

  这些子弟,确实有祖宗庇佑,才有现今风光。可时局变化,从来都是造就英雄,不然独孤家还不是风雪之地的一名臭戍卒而已!焉知将来,自己会不会让这些世家子弟跪在自己面前,俯首乞怜!

  “走!”

  到得最后,刘文静只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个字来,打马而去。一行家奴连同张四郎,追随着他的坐骑,直出北门,向晋阳宫方向而去。

  晋阳宫中,红烛高烧。而世子建成,正拥着宫中当年为大业天子所选的秀女,正高卧不起。

  床榻之外,罗衫委地,室内只是一股甜腻的脂粉香气。

  除了建成怀中所搂着的,茵毯之上,还有正坐春睡的秀女。一室之中,女体横陈,足有七八名之多。

  一夜荒唐,北地春梦,正是香甜时分。

  一名宫监,小心翼翼的越过茵毯上横陈的女体,直到榻边,犹疑半晌,这才轻声招呼:“世子,世子?”

  李建成睁开惺忪睡眼,露出不耐烦神色,不过这位李家世子,从来以仁厚闻名。平白被搅醒这一枕黑甜,也未曾发火,只是揉揉眼睛,没奈何的道:“又有何事?”

  宫监提心吊胆的道:“晋阳令漏夜求见。”

  李建成长叹一声,翻身起床,惊动身边秀女,腻声轻吟。李建成怜爱的拍拍她们,哼了一声:“这些寒家子,就是功名心重,连觉都不让人睡好!”

  第三百四十二章 南下(五十一)

  晋阳宫中,一处小丘之上,设有暖阁。这暖阁距离宫室,还颇有一段距离。建成平常会客见人,多在此间。

  虽然李建成以宽厚闻名,但是现下他几乎将晋阳宫视为自家产业。寻常人等,没有相当出身,如何够格登堂入室?

  无论如何,李建成也是当今超级门阀世家中的翘楚人物,将来更有可能继承一个帝国。内里那份骄傲,是怎样也掩藏不住的。

  倒是李家二郎,不知道是天生还是有些疯迷,却是从来不大在意这些分寸。不管什么出身,只要他肯延见,从来都是登堂入室,脱略形迹,把臂而谈。向来被世家中人视为异类,就是刘文静,也觉得这位李家二郎丢了世家的风骨,也从来不看好这位李家二郎的未来。

  但将刘文静被引入此间暖阁,远望着黑沉沉的晋阳宫建筑,等待着李建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来,这一时间,刘文静真的盼望李建成能如二郎李世民一般,这个时候丢掉一些世家的架子!

  在这暖阁之中,刘文静踱来踱去,最终也只能寻一处坐下,平心静气,静静等待。

  在世子面前,还是不要表露心浮气躁的一面,若是给世子留下成见,以后如何才能再进一步?

  马邑传来消息,都在料中。对于各种可能发生的局势,刘文静已经在心中筹谋盘算过无数次。也早就有了应对之策。

  可不知道为什么,当真接到这个消息之后,刘文静只觉得莫名焦躁。仿佛有一种事态将脱离掌握,腾渊而飞的感觉!

  在马邑那里,似乎总有一种自己理解不了的存在,将要从北挟着寒风而来,将所有一切事物都推离轨道,让整个天下都卷动其中!

  这种感觉,来之莫名,让刘文静只是觉得焦躁不安。

  在胡床之上坐下,深深吐纳几次以后。这莫名不安的心思,终于平复了下来。

  入定之中,刘文静就是一笑。

  天下风云将起,马邑郡这些变故,不过是小者焉。将来还不知道有多少大风大浪席卷,不知道有多少一时俊杰人物将在这变动中磨得粉碎,这又算是什么?

  而自己注定将在这天下动荡之中,越飞越高,直到刘家,也成为传承数百年而不替,让天下人俱都仰望的世家!

  纵然马邑郡因而变得尸山血海,甚而连李家二郎,都献祭其中,又算得了什么?那只是个边鄙之地,再大风浪,也难以撼动中原争斗的大局。而所有人也只会关注中原变动的大局,谁会在意到自己这一点小小拨弄?

  想及马邑一郡所有人物,因而自己的一点手段,而陷入不死不休之局当中。刘文静内心深处,从莫名焦躁,就变得有点自得。但却又将这点情绪,深深压入心底。

  终有一日,会将这天下,都放在掌中拨弄!

  一点心绪,由焦躁而自得。不知道为何,刘文静眼前,又浮现出那少年英杰的身影。

  云中城下,单人独槊,无人能当!

  这个徐乐,现在又在做什么?

  突然之间,刘文静掸掸衣袖,长身而起。门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接着就是一人入内。

  室内灯火之下,就见李建成安步而入,脸上带着温润的笑意。看着刘文静再那里等候,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带着亲切而又略有点责怪的笑意开口:“肇仁,什么事情不能等到明日再说?这些时日你也辛苦了,天大的事情,休息一晚再说不好么?这般勤力,累垮了的话,我却指望谁去?”

  不等刘文静回答,李建成走到上首自顾自的坐下,点着刘文静笑道:“让你负责马邑方面军情,有点怨言了是不是?一旦出征长安,你定然是要随某幕中而行的,还指望你出谋划策呢。现下就你最熟悉马邑内情,不靠着你靠谁?肇仁啊肇仁,你只管放心就是!”

  刘文静脸上堆笑,听着李建成这些颇为亲热的话语。以刘文静的七窍心肝,如何听不出李建成话语背后,微微有些责怪之意?

  不过此时此刻,刘文静并不在意。今日之后,李建成就会将他引为贴心换命的心腹!

  刘文静微微躬身,轻声道:“世子,二郎入善阳了。”

  李建成温润笑意凝结在脸上,停顿一下,这才起身,狠狠一击身边几案:“二郎怎么如此孟浪!此前不是说好,死守平阳,看住王仁恭南下之途,绝不入善阳,怎么就这般赶去了?”

  刘文静淡淡道:“二郎也不愿在马邑边鄙之地久耽,还是想早点平定马邑之事,好回转河东,参与西征之役。所以就冒险而入善阳,欲趁着王郡公与刘鹰击两强相争,趁机下手,一举平定马邑局面,挟功而返。”

  李建成神色变换几下,狠狠道:“这个二郎!怎生就如此行险?西征之役不与,他还不是我兄弟!二郎这到底是想做什么!”

  刘文静轻声道:“王仁恭乃是大敌,二郎定是想联络刘武周,欲平王氏,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李建成沉默少顷,低声发问:“能济否?”

  刘文静微微摇头:“王郡公成名已久,老谋深算。割平阳以诱河东军入,当早有后手。若二郎坐镇平阳不动,尚可见招拆招。轻声而入善阳,更怀别样心思,这却是羊入虎口。”

  李建成缓缓坐下,又一下站了起来:“要遣人去救二郎!”

  刘文静定定的看着李建成,两人目光对上,半晌之后,刘文静才摇了一下头,接着又是一下。

  李建成目光终于闪烁起来,扭头避开刘文静的目光。室内空气,一时间如死一般寂静。

  半晌之后,才听见李建成干涩的声音:“马邑消息,还能有谁知道?传递消息之人,可靠得住?”

  刘文静淡淡道:“晋阳城中,就某一人而已。而传递消息之人,某可担保。”

  李建成看着刘文静。刘文静语声平稳,继续说了下去:“这份军情,某将在半月后才会收到。无非大雪封路,盗贼丛生,军情传递不畅。至于其他,就看二郎的命罢……还请世子,早备人选,以接平阳河东军之兵权,只要守住平阳,王郡公就不能南下以胁晋阳。西征大计,仍能如期而行!”

  李建成呆呆坐在那里,不言不动。

  寒风在晋阳宫建筑内呼啸而过,凄厉哀恻,直传入室内这两人心底。

  第三百四十三章 南下(五十二)

  李世民宅邸之内,一派井井有条景象。

  主人虽不在家,但仍然内到婢仆,外到家将,俱都整肃,行止有方,一派整齐景象。

  原因无他,都是李世民的妻子长孙音(长孙皇后小名观音婢,名无载,本书就小名而取一名,识者方家勿怪——奥斯卡按)治家有方。

  自从长孙音许配李世民以来,夫妻两人恩爱。李世民是个疏朗豪阔的性子,也从来不在父亲面前为自家争产,当然更没兴趣管家中这些细务。平常不是打熬筋骨,就是看书习诗,要不就交接英豪。世家子弟和李世民交道甚少,李世民却赏拔了一大堆寒门出身的人物,推荐到父亲身边为幕为吏。

  而家中这些大小事宜,自然都是长孙音的首尾。家中婢仆,俱都奉长孙音号令,一应开支,都是长孙音照料,甚或那些家将的月钱,都是从长孙音手里开支。李世民虽然出外领兵,但对家中而言,一点未曾受到影响。

  在内室之中,容长脸儿,穿着一件半旧月白裙子,外面罩一件蜀锦登枝褙子的长孙音,正在灯下,亲手为李世民缝制寒衣雪鞋。几案旁边箩筐里尽是一些女红器物。

  而在长孙音对面,穿着一身男装,外面裹着一件蓝狐皮领大氅的李嫣,正托着腮在看着自家嫂子,一脸不耐烦的模样。

  灯火之下,李嫣雪肤大眼,虽做男儿装扮,却仍美艳得不可方物。

  长孙音侧头,拿针蹭蹭头发,正对上李嫣目光,笑道:“你瞧什么?是不是也要试上两针?”

  李嫣忙不迭的摇手:“我可不!拿这东西,比铁都沉。还好爹爹打小不逼我们学这东西。”

  长孙音微笑:“自家男人的征衣,自然就是自家做。这是长孙家的规矩。”

  李嫣哼了一声:“我就是来瞧瞧有没有趁着二哥不在家,欺负到门上来。看看宅中一切无事,我也就放心了,这就去啦。”

  长孙音点点头:“都是一家人,我也就不相送了。这里尽管放心,不要说二郎还是国公的儿子,就是长孙家,也不是别人轻易欺负得了的。”

  李嫣站起身来,晃荡一下,又坐了下来。

  长孙音微笑:“没地方可去?”

  李嫣整个人都快趴在了几案上面:“大家都在忙军中之事,晋阳宫给大哥占着,我懒得上门找教训。冬天去射猎,又得让几百鹰扬兵帮你赶猎物出来,大冷天的一个个跑得要吐血,怪造孽的,我也不忍……二哥又不在,我实在没地方去了……”

  长孙音看着李嫣俏脸笑道:“你那么多姐妹,为何不去寻她们?”

  李嫣懒洋洋的趴着,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出来:“她们?现在一个个也可忙!晋阳城附近的寺庙道观都转遍了,只是为阿爹和大哥他们祈福……这拜泥菩萨就有用了?还不是靠着一刀一枪在战场打出来!和她们实在是说不到一块儿,干脆就不见面。”

  长孙音停了手中动作,认真的看着李嫣,轻轻道:“此次即将出征,就是李家化家为国之时。包括二郎在内,李家中人,无不上心。怎生就你这般模样?”

  李嫣大眼睛略略有点茫然,慢慢抬起身来,望向屋角,轻声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大业天子,也算是我的舅父,打小我就是皇亲国戚。等换了父亲为天子,我也还是皇亲国戚……原来开皇天子,也是夺了亲戚的皇位。换来换去,总是这么几家人。我总觉得,天下不该是这样……天下之争,应该更有英雄气一些吧?应该会有些不同吧?反正就是这样,总觉得没多大兴味……嫂子,这话我就和你一人说,你可别说出去,不然阿爹又该找我麻烦了。”

  长孙音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二郎不在家,我跑出门去做什么?这宅子里也都是长孙家用老的人,一个你们李家的人都没,放心,你说什么都没人给你传到外面去!”

  这一句话提醒了李嫣,她一下跳了起来:“嫂子,我来还要寻你说句话,在这儿坐了这么许久,反倒忘了……你知道阿爹幕中,有不少人是二郎举荐上来的罢!”

  长孙音点点头。

  李嫣认真的道:“前两日,有人来拜。就是二郎举荐上来的,我也就见了听着。他说二郎北进马邑,往来军情,都是先到大哥幕中,然后再到阿爹那儿。可不要让人使了坏去!要知道想看大哥和二哥笑话的人,可是不少!我手里就几十个家将,还都是大家都认识的人,想做什么都不方便,嫂子是长孙家出来的,有不少人使唤,可得多朝马邑那里探探消息!”

  长孙音肃然点头,朝着李嫣微微一礼,表示感谢。

  本来长孙音是看起来极为温婉的面容神情,自嫁入李家以来,相夫教子,素称贤惠。但是现在容色一沉下来,同样也有英风侠气!

  要知道长孙音父亲,也是大隋左骁卫将军长孙晟,是不折不扣的将门出身!

  她轻轻道:“多谢妹子提点,我早遣了人,往来通传消息。但妹子既然这么说了,我再加派人手。”

  长孙音轻轻击掌,长短有节,不同掌声,看来就是在召唤不同的人物。

  门外一条身影闪了进来,深深行礼。锦衣内衬甲胄,正是长孙家家将之首。脸孔藏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楚。

  此时风俗,尚无后世男女大防如此之深。越是北方世家,经历几百年的战乱,更将这个看得极淡。未出嫁的女儿,都能带家将出而射猎,闺房之中召客而来倾谈,也不过是等闲事耳。在李家内宅之中,有家生的家将值守,随时等候号令,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情。

  长孙音只是说了一句:“再查查和马邑往来传信之事!”

  家将首领无声行礼,转身便去。

  长孙音玉面带煞:“谁要背后对二郎下手,我便在这晋阳城,闹他一个天翻地覆!”

  李嫣也跳了起来,握起拳头:“算上我一个!”

  而此时此刻,刘文静终于自晋阳宫而出。在宫墙之外等候的家奴与张四郎,已然满身都是白霜。

  刘文静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一行人默不作声的回返城中。

  刘文静看看北面天空星斗,突然对张四郎低声道:“长孙家那些人……”

  张四郎坐在马背上,微微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张溅上鲜血的帛书。

  刘文静接过,并没有看帛书内容,召来一名家奴,将帛书凑近火把,就此点燃。

  火光骤然一亮,随着帛书焚尽,周遭一切,又黯淡了下来。

  第三百四十四章 南下(五十三)

  唐国公宅邸之中,多少侍女,现在都洗净铅华,在灯火之下,赶制寒衣。

  这些女儿,无不是陇西李家家生子,因才貌出众,被选至家主身边服侍。李家侍女,当年在都门当中,也是颇为有名。多少世家公子,许李家女子,在世家之中,也排得上前列了。

  但是这些容颜俏丽的侍女,现在都在埋头在针线活中,一针针的缝着厚重寒衣,还有将士脚下穿着的鞋履。不断有人将完成的衣物鞋履抱走,送入内院当中。

  而在内院之内,七八名侍女守着库房,拿着算筹,一丝不苟的统计着入库衣物。

  窦夫人就坐在库房当中,身边也没有一名侍女守着,捧着半凉的饮子,只是专注的看着这些俏丽的女孩子,一针一线的辛苦缝制着衣物。

  在库房外,还有家将守候,这些锦衣家将,现在也干起了苦力的活计。守着几辆车子,衣服入库清点完数目,马上就装车发往军中。

  这个时代,世家家风也没严谨到后世那种变态的程度。而且家将侍女都是家生的,家主还乐于见到他们互相匹配,一代代的继续为家中效力。往常侍女和家将要是碰见,互相有心的少不得还有些目光对视,偶尔还会谈笑几句。但是现下,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都累得直不起腰来,内院之中,寂无人声,只有针线引动的悉索声,还有偶尔几声牲口嘶鸣传出来。

  窦夫人脸色有些潮红,身形也消瘦了许多,近于弱不胜衣之感。只是目光还是明亮,只是专注在手头的事情上面。

  在匹配李渊,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计之余,前些年李家被杨家忌惮,窦夫人还要为夫君担惊受怕。身体一直不好,前几年还有一场大病,一直未曾将养过来。这个冬天,身体又有些不支,在李世民被遣往马邑郡之后,顿时就倒下了,缠绵病榻一段时日之后,又支撑起身子,带着阖府上下为大军出征赶制征衣。

  身体已经弱到了这般地步,但窦夫人的眼睛,却是异常明亮,所有生命力。似乎都在这个冬季喷涌而出。

  李渊一身冰霜,大步走入内院,身后十余名家将簇拥。李渊脚步声又急又重,满脸都是焦急神色。在库房前面院中等候的那些家将,看到李渊到来,都忙不迭的行礼下去。往常李渊都会笑骂几句,在自家院中,还摆出在外面的规矩做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弯腰又起来,忽上忽下的看着头晕。

  此刻李渊瞧也不瞧他们,大步就朝库房内走去。看到李渊到来,库房内所有侍女都赶紧起身,窦夫人也放下饮子站了起来,敛衽一礼,微笑招呼:“夫君巡营回来了?”

  李渊脸色铁青,上前一把扶住窦夫人:“不好生将养,又来管这些事情做甚?某有大军数万,府中都管,内祝那么多,还管着河东郡,不差你一个人来管事!”

  李渊声音又大又急,惯常雍容之态,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

  窦夫人才被李渊扶起来,李渊就急着向那些侍女摆手,大声道:“都散了!以后在见到夫人带着你们忙碌,有一个算一个,家法从事!”

  摆手之际,李渊身上裹着的大氅妨碍到他动作,李渊一把就将大氅扯了下来,随手向后一扔,跟在身后的家将忙不迭的接下。

  不管是侍女还是家将,都是一脸震惊。从来没看到李渊如此失态,哪怕当年两代天子忌惮打压,唐国公还是雍容稳重,笑口常开,今日却急成了这般模样!

  侍女们慌乱行礼,就要作鸟兽散。窦夫人笑着嗔怪了一句:“李家治家最厚,哪里就这样胡乱用家法了?”

  她对着正欲散去的侍女道:“三千寒衣,一万鞋履,现下一半还不到,都继续操持,谁也不许散了!”

  侍女们又僵住了,看看李渊,看看窦夫人,一声不吭。

  李渊急得跺脚:“某的好夫人啊,你的身体……”

  窦夫人微微一笑:“别在此间说这些,我的身体没事。”

  话语声中,窦夫人盈盈而出,去往此院偏厢。李渊在背后看着窦夫人身影,看着她那当年闻名都城,光可鉴人的秀发已经变得有些枯干,几茎白发斜生。李渊脸上怒气,终于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难言的心痛沉重,挥手示意那些侍女继续干活儿,自己就默不作声的跟在窦夫人身后,随她直入偏厢屋舍之内。

  到得偏厢,侍女送上皮毛用以覆腿,再送上两盏热腾腾的饮子,就赶紧退了出去。只留下厢房之内,夫妻两人对视。

  窦夫人眼神依然明亮,但就是瘦弱得可怜。李渊一言不发,只是久久的看着自己妻子。

  少年结发,一同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将李家撑持了下来,还养育了这么多子女。眼看终于等到了李家将要化家为国,一飞冲天,但自己这位夫人,生命力却是将要耗尽……

  现在的这精神,就是窦夫人在加倍燃烧自己仅剩的寿元!

  良久良久,李渊才轻声道:“二郎前去马邑,你一直在责怪我是不是?”

  窦夫人轻轻摇首:“我一直在想着那夜的大火,我只是不想我肚里掉下来的孩子,也经历同样的事情。”

  李渊望着窦夫人,语气沉重:“但有某在,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窦夫人轻声道:“你还是让二郎去了马邑。”

  李渊沉声回答:“这个时候,难道我反而要毁掉大郎的威信么?传承有序,才是百世之业,那么多大家望族,都在这个时候看着我们李家,这个时候,不能有半点错处!”

  窦夫人默然不语,她同样也是世家出身,如何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可无数次夜里,她都梦见自己的二儿子,在马邑郡的冰天雪地中挣扎,背景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一如那一夜,一如当初大隋废太子去位之夜,在东宫燃动的大火!

  窦夫人苦涩发问:“何时才兵向长安?”

  第三百四十五章 南下(五十四)

  何时兵向长安?

  这是全天下人都在关注的一件事情!

  晋阳城中,那么多投效的世家子弟在关注,这是他们从龙之旅,或者家门在这乱世变动中可以保住原有地位,或者原来不算高的家门可以再上一个台阶。

  寒门出身之人,同样是在关注此事,也许在这乱世当中,立下功勋,就可以跨过这一出生就伴随着他们的巨大阶层鸿沟,从此立下他们的家名!

  河东百姓,同样在关注此事,唐国公入河东来,就一直在扩充兵力,招揽四方豪杰。河东三大鹰扬府,此刻兵力扩张到已经超六万以上!加上各个世家的家兵家将。这些兵力,吃穿用度,军资器械,无一不加于河东一郡百姓身上。

  就算是晋阳原来是大隋防备北面的后勤基地,大隋一直源源不断的在此间积储物资,现下也尽数为唐国公所用。但是这段时日以来,河东百姓税赋加增了数百,催科之吏,横行乡间,民间几乎被扫荡一空。再这样迁延下去,河东也养不起这样庞大一支大军了!

  而各方群雄,也在关注着唐国公何时起兵。在大业天子避走江都,唐国公入主河东以来。李渊已经被大多数人看作这大隋留下的天下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他何时正式亮出旗号,加入这天下之争,每方势力都要揣测自己该如何应对。

  哪怕远在江都的大业天子,只怕也在时时刻刻猜测,自己这位表亲,到底什么时候扬起大旗吧?

  谁都在等待这个时刻,但是李渊,不管对任何人,都未曾提及到底何时,才是那个时刻。

  窦夫人也从来不向丈夫询问这个问题,也许是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也许是伤感这次起兵,引得自家儿子之间变成了这般模样,终于在这个时候,向自己丈夫发问。

  李渊定定的看着自己妻子,原来一直万分疼惜的面容,渐渐的沉了下来。

  “军国大事,岂是在内宅之中谈论的?这……也不是夫人你问得的。”

  窦夫人突然爆发,瘦弱的身子颤抖着:“你要起兵了,我那大儿子也就放心了,我那二儿子就能回晋阳了,不会呆在那马邑凶险之地!你们父子去争天下,我只要几个儿子平平安安!这都是我的骨肉!”

  结发数十载,窦夫人从来未曾对李渊这般大声指斥过!

  李渊一下僵住,看着窦夫人因为激动而变得潮红的面孔,一时间不知所措。

  而窦夫人一直苦苦压抑的咳嗽,也终于忍不住了,弯着腰剧烈的咳呛起来,几乎变成一把骨头的身形不住抖动。

  李渊定定的呆坐少顷,这才伸出手来,拍着窦夫人的脊背,叹息道:“你这又何苦,二郎提三千精锐,某在后还安排了数千兵马接应。更令二郎安居平阳,不入善阳,何至于如此……”

  窦夫人咳得太过厉害,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李渊忙不迭的招呼:“来人!夫人呛咳如此,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窦夫人一把抓住了李渊的腕子,眼神燃动如鬼火幽幽,看得李渊都是一惊!

  “到底何时起兵?”

  门口涌来几名侍女,李渊挥手,让他们退开。

  侍女们看到屋内如此景象,不言声的就行礼退下。李渊和窦夫人对视良久,终于叹息一声。

  “……此次西进长安,虽某有兵六万,负天下之望。同样也是天下群雄众矢之的!北有王仁恭,东有越王所领东都精兵,而长安同样有鱼俱罗等名将拱卫。若无万全之策,岂能轻易西进?某已遣温大雅,东去连接瓦岗蒲山公,约以函谷为界,平分中原。某取长安,而蒲山公如何不想趁势而得东都洛阳?如此他才方能抗某声势。而在长安,某以绍郎君正在说鱼俱罗等战将,引其降顺,当两方布置底定,则就是某举兵之时,那时可以兵不血刃,以定关中……”

  窦夫人仍然看着李渊,李渊叹口气:“也就是旬月间的事情了。”

  在众人眼中,李渊就是个大度宽容的上位者而已,并没有显出多么特出的才能。能得人心,无非就是待下宽厚,还有家世贵重而已。对李渊本身才能,多少世家中人并不是看得很高。但也正和世家心意,大隋开皇天子雄才大略,大业天子精明过人。和这两代天子相处,对世家而言这数十年真是苦不堪言!用了多少手段,还拼上了多少条性命,才将这个大隋动摇!

  李渊安居晋阳城中,仿佛就在扩充兵力,等待黄道吉日就发兵出征。但能掌握李家,在大隋两代天子猜忌之中不倒,李渊岂是凡俗人物?

  东面西面北面,皆有布置,无一不是针对对手软肋。一旦举兵,就要以势如破竹之势,一举拿下长安,奠定无可抵敌的声势,直到拿下整个天下!

  窦夫人终于松开了手,任李渊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李渊又亲手捧着饮子,喂窦夫人慢慢喝着。半晌之后,窦夫人的咳嗽才渐渐平息下来。

  夫妻两人对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将话题从何继续。

  少时夫妻,现下白首。眼看李家也要登上天下之巅。但不知道为什么,李渊心下,此刻却半点也没有志满意得之意。

  窦夫人叹息一声,幽幽道:“无论如何要保住二郎……答应我。”

  李渊心下一紧,觉得妻子这句话似乎是在交代遗言。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窦夫人又道:“还有嫣儿,她那惹是生非不服输的性子,倒像男儿,宁折不弯。给她找个好人家,别让她日后吃亏委屈了。”

  李渊摇头叹气:“说这些做甚,儿女不都是你在照顾么?”

  窦夫人静静的看着李渊:“答应我。”

  李渊迟疑少顷,终于叹息点头:“杨家防范宗室,结果现在帝业无人扶持。虽然西京有代王,东都有越王,大业天子临去江都才骤然加以重任,又有什么用?将来我这些儿子,都是要实领藩地的,你尽管放心就是。”

  窦夫人凄然一笑:“司马家之晋,不也是封藩了么?结果是八王之乱。这些都是说不准的事情,我只要自己儿子们,平平安安……”

  李渊默然,夫妻俩到后来都再不说话,执手对视。虽然现下这一家就要走上天下的巅峰,但在李渊和窦夫人心底,似乎还没有初结发时快乐。

  可时势如此……

  又能如何。

  第三百四十六章 南下(五十五)

  一名恒安甲骑,正在山巅,警戒着四下。

  大风雪终于消停下来,天地间一片通透,站在山顶,四方景物,尽收眼底。天际也彤云尽散,阳光普照,映在冰面之上耀眼生光。

  整个云中之地,仿佛就焕然一新。所有的阴沉晦暗,被洗刷得干干净净。

  跟着这名恒安甲骑的,还有四五名熟悉本地的山川地势的乡兵箭手。这个时候都换上了从突厥人那里掳掠来的衣甲,上面还沾着突厥青狼骑的血迹,这些乡兵箭手一点都不嫌弃,美滋滋的穿在身上,还用了油脂把甲叶擦得明亮,一个个挺胸凸肚,精神百倍。

  突厥人是镔铁之族,打造甲胄本事丝毫不亚于汉人。这些甲胄都是军国之器,这些乡兵箭手捞到一身,就等于在战场上多出一条命!

  这些乡兵箭手加一名恒安甲骑,就是一个小队,负责警戒值守。执必思力因为没控制住青狼骑,警戒松弛最后大败,刘武周以降可不想重蹈覆辙,现下修整等候大队到来,警戒小队洒得到处都是,密密层层,将自家营地戒备得丝毫破绽也无。

  寒夜当中值守,自然是一件苦差事,晚上就连火堆都不能升起,万一有敌来袭,一旦生火就自己在明处,敌人在暗处,是自寻死路之道。

  到得天明,这些乡兵箭手才到处寻找枯枝,赶紧将火头升起来。接着就忙不迭的招呼那名犹自在目光炯炯的扫视四下的恒安甲骑。

  “孙将主,火升起来了,咱们也温了汤饭,快来暖和暖和!”

  那恒安甲骑三十出头年纪,一脸精悍,正是将经验和精力结合得最好的岁数。又扫视周遭一眼,手指点点两名乡兵。这两名乡兵立刻跳上前来,背靠着背警戒四下。

  这恒安甲骑这才到火堆旁边,大马金刀的坐下,伸手试试温度,接过乡兵递过来的汤饭。也不打招呼,呼噜就是几大口。

  这孙姓恒安甲骑一脸阴鸷模样,明显就是个不好亲近的。虽然乡兵箭手着力巴结,也换不来他几句话。

  但上次暴雪中双方那场荡气回肠的大战,这孙姓恒安甲骑,也是马脖子下系着三名突厥青狼骑头颅,浑身浴血的退了下来。他在这些乡兵箭手面前,摆出这般傲气姿态,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恒安甲骑死伤甚重,玄甲骑也是一般。身上带着轻伤的都得值守,这孙姓甲骑一夜值守,没有半点疲倦瞌睡之态,警惕万分。如此沙场老卒之态,就算再高傲一些,要这些乡兵箭手为他擦靴子,大家也都认了。

  这孙姓甲骑吃喝,火堆旁几个乡兵箭手不敢动作,只是看着。带出来的粮秣,加上缴获执必思力大营的,并不算充沛,每日吃食都是算着发放,这孙姓甲骑多吃几个,几名乡兵箭手就得少吃几口。这一两日下来,孙姓甲骑也从来不和他们客气,都先尽着自己,乡兵箭手勒了两天的裤腰带了。

  不过人家是拼命的汉子,更有出色战绩支撑,就是全占完吃尽,也是他们这些人改得的本分!

  汤饭香气缭绕,几名乡兵箭手只是喉结滚动,盼着能多剩点下来。这孙姓甲骑却看也没多看他们一眼,只是放开肚皮,补上一夜值守的辛苦。

  突然之间,就听见踩雪之声。几名乡兵箭手探头望去,就见换班的小队已然爬了上来。

  带队之人,衣甲全黑,正是玄甲骑中人。

  孙姓甲骑一下跳了起来,阴鸷的面孔马上就堆出了笑意,放下汤饭,只是朝着那玄甲骑挥手:“罗兄弟,这么早便上来了?不多休息一刻?到得午时,再消消停停上来也罢。也累不着咱们什么!”

  适才在乡兵箭手面前的高傲,一下子就丢得干净。一张脸都快笑得烂了。

  一军之中,有的时候就是这么现实。你要是能打,能给大军带来一场又一场的胜利。在这个团体当中,每个人都会高看你一眼,到哪里都是捧着你。

  只要你证明了自家的本事!

  而玄甲骑,实在是证明得太过足够了。

  徐乐飞兵而夺回壬午寨,击败执必思力。刘武周到来之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中的遭遇战,又是玄甲骑最终击败了数千执必部直属青狼骑,夺下了执必贺的汗旗!

  当恒安甲骑看到玄甲骑发起最后冲击的战场,看着累累的青狼骑尸身,看着这些玄甲骑的浑身创痕血迹,心下都已经明白,在徐乐带领之下,这支新军,是能打最苦的仗,赢得最不可能的胜利!

  云中的恒安鹰扬府,现在还处在南北交逼的绝境当中。但因为徐乐的出现,给他们带来了一线希望。大家还指望着徐乐带领玄甲骑能赢得更多胜利,让恒安鹰扬府彻底摆脱眼前的死局,这个时候,纵然是恒安甲骑老卒,又如何能不敬着这些玄甲骑中人?

  罗姓甲骑带着几名乡兵箭手气喘吁吁的爬上来,他努嘴示意,一名乡兵箭手顿时将背着的蒲包丢了过来:“罗将主请大家的!”

  几名乡兵箭手眉花眼笑的扯开蒲包,里面尽是肉干,还有些干饼。

  这些粮秣,都是从执必思力营地中缴获得来的。徐乐要将其交给大营,刘武周却坚决不收。最后玄甲骑只能自家享用。当恒安甲骑吃着沿边军寨送上来的不多粮食时候,玄甲骑却一切都显得丰足。罗姓甲骑干脆带上来给大家享用。

  乡兵们赶紧将火堆升得更大,换了口大锅,擦洗干净熬起肉汤来。孙罗二人就坐在一起,低声谈笑。原来恒安甲骑和玄甲骑之间的隔阂早已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当兵吃拼命饭的就是这么简单,天大的仇恨,并肩血战一场,就能烟消云散!

  两人闲着谈笑几句,罗姓甲骑终于忍不住问:“咱们就在这里耗着?不乘胜追击了?”

  孙姓甲骑叹息一声:“兄弟,咱们是打赢了,可死伤得也够惨!现在多少得喘一口气了,等着大队上来。一营拼光了,那就是真正伤了元气,再建起新营头来,也是赶不上以前了。玄甲骑养出这样的战力不易,积攒出你们这些老卒不易,这个时候,只能等着大队上来了。这个时候,还没到要让大家拼光的时候啊……”

  这番话情理俱全,就算是玄甲骑上下觉得打了胜仗却不追击,在这里扎营下来苦熬,心下有些疑惑不满。听到这般解说,也是无话可说。

  罗姓甲骑点点头:“老哥哥说的是,那后面大队什么时候才能上来?”

  孙姓甲骑挑挑眉毛:“你可别小瞧咱们鹰击,早就遣人回去调动军马了!就是这几日,恒安鹰扬府精锐尽至,彻底将这些突厥狗赶出去!”

  罗姓甲骑恨恨呸了一声:“赶出去哪里够?这些年吃他们的苦还少?杀个干净才解恨!”

  还没等孙姓甲骑答话,就听见若有若无的号角声似乎在远处响起。

  两名甲骑,都是经历过生死的警醒之人。一下站起,极目向南而望。

  白雪皑皑,什么也都看不见。

  两人对望一眼,正要悻悻坐下。号角声突然又响动起来!

  这正是开路侦骑引导大军行进的号角之声,绝对不会听错!

  孙姓甲骑不敢置信的摇摇头:“大军上来的这般快?”

  罗姓甲骑却兴奋的一拍大腿:“不愧是刘鹰击!不愧是恒安府!早点将这些突厥狗斩尽杀绝也罢!”

  第三百四十七章 南下(五十六)

  两边山头,侦骑身影憧憧。错落散步,将前行之路全都控制。

  这些恒安鹰扬府的男儿,为前方大捷所鼓舞,为破局的曙光所激动。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似乎半点也感觉不到寒冷也似!

  加之兼程而来,人马俱都汗淋淋的,每名侦骑,不论人马,都是白气升腾。有的侦骑,干脆脱下了皮袍,只露出一身麻衣中单,结实的肌肉都从领口中袒露出来,前望回顾,举起号角,奋力吹动!

  在侦骑所控制的道路上,大队军马,正汹涌而前。

  走在前面开路的,是一营轻骑,说是轻骑,其实就是寻常步军。但是恒安鹰扬府战马充足,这些步军当中精锐,从来都是乘马机动,下马作战,关键时候马上冲杀也顶得上去。

  这一营轻骑之后,又是两营,作为中军。军中高高飘扬着苑君璋的旗号。虽然只是为恒安鹰扬府长史,按照大隋军制,苑君璋并没有打出将旗的资格。但是现在,谁还来管这些,苑君璋打出的将旗,旗面九尺,正是恒安鹰扬府鹰击郎将的规制!

  大旗之下,强悍敢战的云中虎狼之士翻滚而前,扑面而来,就是凛然的杀气!

  恒安甲骑锋锐异常,玄甲骑更是新锐强军。但是恒安鹰扬府主力,仍然是这数千步军。

  这些战士,都是刘武周这几年辛辛苦苦招募而来。耐得风霜之苦,经得起残酷的厮杀,蔑视生死,更因为连续的战事而约束不堕。加上恒安府临近边地,刘武周苑君璋勒紧裤带收拢了大量马匹,机动力也足够。但临野战,可以说恒安府足可挑上规模远大于他们的内地军府,而且说不定还能从头到尾骑着对手打!

  殿后之军,则是一营恒安甲骑。未曾披甲,队形也有些松散,比之约束严整的步军看起来散漫了许多。但是放眼整个马邑郡,甚或整个中原,又有谁家,能小瞧恒安甲骑?

  这行进之军,接近一千五百战军,加上先遣之师,算是将恒安鹰扬府家底都掏出来了。刘武周传信之后,短短几日大军就已经赶了上来。单是这种反应速度,冰天雪地中强行军的能力,就已然是天下之军当中,出乎其类,拔乎其萃!

  大军行进如此之速,后面辎重大队不见,应该是没有跟上来。两边侦骑引路号角声声,陡然之间,就听见前面也传来了号角应和之声。

  欢呼声在行军队列当中响了起来,先是一两声,接着所有军马都举起了兵刃大声欢呼。

  终于和先遣之师汇合,而这些先遣之师,浴血苦战,已然取得了空前大捷!

  上千兵刃举起,反射着阳光,金属反光有如翻滚跃动的海洋,在这山道之中卷动,如此景象,壮盛绝伦!

  苑君璋就在中军大旗之下,美髯飘拂。纵然强行军辛苦,仪容仍然一丝不苟。这位恒安鹰扬府中智囊却没有身边儿郎那么激动,只是冷然扫视一下左右,将手向前直直一指:“吼个什么?留点精神也罢,快点与刘鹰击汇合!”

  现下刘武周所扎的营地,就是当初执必思力所选之处。

  执必思力眼光其实并不算坏,此间谷底是避风之处,又足够阔大摆得下大军,上面还有壬午寨以为犄角,谷口处也能设寨,只要保持足够警觉,可称有固若金汤之势。

  现在谷口寨栅大开,刘武周带领麾下,全都迎出。而徐乐就在刘武周身边,与尉迟恭位置并列,似乎也就昭示了徐乐的地位,正是与尉迟恭相提并论的骑将,而玄甲骑,也成为与恒安甲骑一般的最为锋利的獠牙!

  阳光强烈,雪光反射。徐乐在队伍当中,微微眯着眼睛,看着在远处翻动的雪尘。正是大队人马正朝此间而来的景象。

  看来刘武周真的打算在这里和突厥人拼了……

  在内心之中,徐乐一直对刘武周有份警惕。罗敦也说过刘武周是狼顾之相,外则宽和,内里则算度甚深。而单从自己的直觉而论,每次靠近刘武周,都觉得汗毛微微竖起,有一种淡淡的危险感觉。

  这种直觉,从来未曾欺骗过自己。

  但是提防警惕之余,这刘武周却还是行事坦荡,从未有什么鬼蜮伎俩。

  面对如此危局,还是直来直去,硬拼到底。重用自己为前锋,接着又是及时率队接应上来。亲临前线压阵,打了一场硬碰硬的遭遇战。又及时传信回云中,以最快的速度将恒安鹰扬府主力调了上来!

  也许自己的直觉,不是每一次都灵吧……

  徐乐在心里自嘲的笑了笑。微微挺直了身形,与尉迟恭分立在刘武周左右。

  既然如此,自己就为恒安鹰扬府拼到底也罢,不信这场危局,就不能应对过去。将这马邑郡,彻底翻过来也罢,自己和王仁恭,还有一场血海深仇要算!

  尉迟恭在另一侧,看了挺直身形的徐乐一眼,又转开了目光,只是望向雪尘起处。

  雪尘越来越近,露出了大队翻涌而来的人马。两边军马,都怪声呼哨,大声招呼。你来我往响成一片。

  “入娘的,咱们打完了你们才来。这份功绩,注定是没你们的份儿了!”

  “还来做什么?咱们包打完突厥狗就成。你们南下去对付王仁恭罢,轻省点的活计,都交给你们,别说咱们不照应弟兄!”

  “咱们还想好生再打一场,你们这般大张旗鼓的来,是要吓跑执必贺不成?爷爷可还没杀个痛快!”

  刘武周身边这些军汉,连笑带骂,迎接自家弟兄,血战大捷之后的傲气,简直能直冲云霄。

  而对面赶来的大军,也只能受着。军中就是这样,谁打得狠,谁打得硬,那就是高高在上,不服气自己也再战场上争回来就是!

  一骑越众而出,美髯飘拂,正是苑君璋。刘武周也狠狠一踢马腹,战马嘶鸣而出,迎上前去。

  苑君璋纵然高傲,但刘武周出迎,还是滚鞍下马。刘武周也早早就翻身而下,在雪中疾步前行,一把将苑君璋扯了起来。

  两人对视,哈哈大笑。而无数云中男儿,高高举起手中兵刃,大声欢呼。

  “恒安万胜!”

  徐乐也在其中,举起马槊,终于喊出。

  “恒安万胜!”

  第三百四十八章 南下(五十七)

  篝火熊熊燃动,山谷营地之间已经热闹得如集市一般。

  营帐,地窝子,棚子,全都搭建了起来。军汉乡兵箭手,进进出出。一团团一簇簇的篝火燃动,比平时丰盛的粮秣都发了下去,到处都弥漫着食物的香气。火光将每个人面孔都映照得红红的。

  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到处都是意气风发的对话。虽然天气仍然奇寒无比,但身处其间,每个人似乎都感受不到寒冷也似。

  而在四下山巅,影影绰绰的人影潜藏,这俱都是撒出去的巡骑,在寒风呼啸之中,警戒着大军营地的安全。

  在壬午寨上,更在四角燃起了巨大的火堆,将壬午寨所在山巅四下映照得通明。

  玄甲骑所在营区之中,一簇篝火烧得正旺,干燥木柴噼啪作响。数名玄甲骑中坚军将都坐在此间,大吃大喝,高声谈笑。

  刘武周驻节之所自然就是壬午寨,因为被徐乐烧得太过彻底,现在用残余材料,也不过就恢复了少少一点建筑而已。平日里包括尉迟恭等亲信将领在内,都驻扎在野地里。不过今日苑君璋到来,刘武周好容易拼凑点好些的吃食,设下宴席,算是为苑君璋接风,同时也算是为预祝将来大捷。

  徐乐带着韩约去参加了宴席,其余人等就围在这篝火旁边,一众乡兵箭手伺候着,虽然冷点,倒也落得逍遥自在。

  席间诸人,韩小六捧着一条马腿吃得满嘴流油,也没耽搁了他说话。正在变声的嗓门最大,不住的在大声谈论。他岁数最小,大家都尽让着她。且这次暴雪中的遭遇战,韩小六也半点不怂,开弓拉得手指皮开肉绽,身上负创七处,射倒的青狼骑不下十五六骑。谁都知道这小子不仅性情急切暴躁,甚至敢对刘武周拔刀子,打仗也不折不扣是把硬手。

  有这般底气,什么话也都由着他说了。

  韩小六费力的咽下一口肉,嗓门又放了开来:“鹰击设宴,该请咱们玄甲骑全部才是!一仗下来,连死带伤一百多号。才把执必贺的汗旗带了回来!乐郎君不必说,哪个弟兄不配吃他一顿?依着咱的意思,咱们连伤号都该抬了过去!”

  宋宝坐在篝火旁边,气色不是很好的样子。他一直是守着辎重队伍,拼死拼活的赶来,却已经错过了这场战事。宋宝轻侠出身,倒是打仗不怕死,错过这么露脸的一仗,气色哪里好得起来。

  听韩小六口气这么大,宋宝忍不住就顶了一句:“哪有那么多粮?几百条汉子连人带马,在这儿转战一旬,带来的粮食都快吃光了,沿边军寨凑点,也是有限。现在就等着苑长史他们送来的粮。大家都去,刘鹰击怎么招待得起?”

  扑通一声,韩小六将半截马腿掷回了锅里,汤水四溅,火花缭乱。

  韩小六站起来指着宋宝:“自入云中以来,就是你向着刘鹰击说话!咱们是玄甲骑,不是恒安甲骑!要是瞧不上玄甲骑,只管投效刘鹰击去!苑君玮手下还缺个使唤人!咱们打得浑身是血,多少徐家闾出来的好汉子,现在浑身是伤的躺在那儿,梁亥特部的也不少!吃他一顿,那是瞧得起他刘武周!缩在后面一场仗也没赶上的,夹紧嘴巴坐一边去,没你说话的地方!”

  被韩小六劈头盖脸的狂喷一通,宋宝坐在那儿,脸色铁青,一声不吭。倒是宋宝几个弟兄,按着刀柄就想站起来。篝火旁边坐着的陈凤坡和仲铁臂是老成人,忙不迭的解劝:“谁不知道小六是张刀子嘴?大家都是一军弟兄,说这么多做什么?大家只管坐下吃喝要紧。这个天气,肚里乏食,那是真扛不住!”

  韩小六身边那些玄甲骑军将也盯着宋宝手下那几人,宋宝微微颔首,示意大家坐下。勉强一笑:“小六你说浑话,我也不来理你。缺粮食就是缺粮食,我说的也是实情。现在大家都将辎重粮秣交了出去,计口发放。刘鹰击难道不想犒赏大家?着实是为难。想你小六也不差这一口吃的,要是觉得委屈了,我宋大郎出去走一遭,帮你寻一些好吃食就是。”

  韩小六嗤的一声,冷笑道:“小爷冲着口吃的么?小爷是为玄甲骑争个颜面!咱们拼死血战,刘武周就得高看咱们一眼!什么局面,不能只靠着乐郎君去维持,咱们在刘武周面前也得硬气点!别以为小爷不知道你的心思,什么事都拉着你那几个弟兄,想着什么时候离开乐郎君,好抱条更粗的大腿。真要拼命,也思前想后,这次就错过了这么一场大捷,少了在刘武周面前卖脸的机会,小爷就瞧不得你这样的人!”

  徐乐团体,历史还新,宋宝虽然在团体中有些含含糊糊的,但也是跟着徐乐一路拼杀过来,还跟着去梁亥特部走了一遭,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何受得了韩小六这般指着鼻子掀了老底?

  徐乐是什么都看在眼里,但等闲不说出口来。韩约沉默寡言,罗敦更多顾着大局,更兼老病精力不济,也不愿意替徐乐得罪人。步离更是对这团体人事一窍不通。也只有韩小六年少气盛,看不顺眼,就剥皮抽筋的全抖搂出来!

  宋宝再也忍耐不住,一下站起,身边几名亲信也全都站了起来。韩小六哪里会惧他,这个面色阴沉,老是转着别样心思的宋宝,韩小六早就看不顺眼。刷了一下就站了起来。

  “别在这里比划,搅了大家伙吃喝,咱们出去比划!”

  仲铁臂陈凤坡等人,站起来就要阻拦。不过还没等他们隔开两人,宋宝深深吸口气又坐了下来。

  几名亲信按着刀柄,动作快的刀都拔出了一半。宋宝却就这般坐下,闪得几人站在那里,面色尴尬。

  韩小六也没想到宋宝来这一出,呆在那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宋宝望着火堆,缓缓道:“要看我宋大郎本事,战阵上见吧。苑长史带着大军前来,少不得还要狠打,将突厥狗全赶出去。到时候,战阵之上,看谁杀的突厥狗多。”

  韩小六哼了一声坐下,望向山顶灯火通明的壬午寨:“这么多人马上来了,定是要好打一场,少不得还是我们玄甲骑为先锋。这一次,定要将执必贺脑袋砍下来!”

  众人目光,都情不自禁的转向山顶壬午寨处。

  而宋宝面孔被火光映亮,一瞬间阴狠异常,但又转眼收敛。

  第三百四十九章 南下(五十八)

  壬午寨中,已经草草修复了原来的主宅。

  宅子里面烧焦的那些青狼骑,一概收拾出去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去。修复这住宅的材料,也全都过了火,到处都透出焦黑的颜色。

  原来主宅里面隔出来的各个房间,全都被打通,形成一个厅堂模样。足可以容纳下四五十人。

  现在这厅堂内,摆满了几案。这些几案都是拼凑起来的,有些干脆就是找些木料钉就,简直粗陋到了一定程度。厅堂中也到处漏风,只是寻些皮子塞住缝隙。用以照明的也不是红烛,而就是松油火把,只发出难闻的味道。

  如此陈设,放在善阳城,只怕连一个郡府中的小吏都捏着鼻子不愿意踏足。但在这冰天雪地的战场,就算是天堂般的所在了。

  一干军将寨主,早早就坐满了厅堂。外间支架起大锅,煮肉熬汤,调和汁水。从各处军寨好容易搜集起来的一点酒水也都陈设在席上。酒肉香气飘散出来,让那些跟随而来的军将亲卫一个个喉结滚动,恨不得冲近厅堂之中吃喝一个痛快。

  刘武周和苑君璋,也早早就在厅堂之中迎候,在各人到齐之后,少不得又是一番推让寒暄的热闹,大家这才落座。所有人的目光,都只是落在坐在上首的徐乐身上。

  谁都知道,今日的主角,就是这位横空出世的乐郎君!

  徐乐端然在座,根本不知道韩小六一旦没有自己和韩约看着,就和宋宝起了冲突。

  不过就算知道,徐乐多半也不在乎。

  军中乃是至阳之地,但为厮杀汉,岂有脾气小的。一个不对也许就能跳起来,战前战后,这般情绪尤甚。只要不闹到干犯军律的地步,只是言辞冲突,军中主帅就没有太过在意的。

  而且此时此刻,徐乐正处在只觉得有些尴尬的境遇。

  徐乐正被刘武周拉到了离他最近的上首席位,带着无可挑剔的微笑的看着刘武周举杯而起,准备致辞。

  在徐乐对面而坐的,就是苑君璋。这位向来高傲的恒安鹰扬府智囊,也满脸堆笑,只是友善的看着徐乐。

  而在徐乐和苑君璋向下首延伸的诸将和各处寨主,一个个目光也都转向徐乐,脸上全是各色各样的笑容。如全金梁和曹无岁这样曾经和徐乐并肩作战过的人物,更是将脸都快笑得烂了。

  原因无他,因为这是在主帅夸功!

  披坚执锐,斩将夺旗,在狂乱血腥的战场中活着回来,所期待的,就是主帅夸功,名标军中。一名出身贫苦的军卒,也许就此一跃而成为军将,运气够好,再一路扶摇直上,创立家名,传诸百年。

  数百年来,多少豪杰,不都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

  这就是军中男儿最为荣耀的时刻,也是军中男儿,最为感同身受,最为欣喜的时刻!只要不死,自己也许也会有这么一天!

  但是徐乐,总觉得有点微微不适。

  虽然已经下定决心,决定要为恒安府摆脱这个危局,拼杀到最后一刻。但徐乐总觉得自己有些不属于这里。

  并不是云中男儿粗豪,恒安鹰扬府穷酸,让徐乐瞧不上眼。自己不过也就是个小村闾闾长之孙,不折不扣的寒门出身,只差一点,就能滑落到贱役的阶层。自己父祖就算过去有什么出身,也和自己没什么干系了。自己就是带着一群乡闾之民在这个时代挣扎求活,努力生存下去而已,也许还会在未来,将这个时代搅个天翻地覆。

  而是徐乐只觉得微微有些奇怪。

  现下哪里就是夸功的时候了?

  执必贺虽遭惨败,但执必部仍在北方雪原,盘踞不去。双方侦骑这些时日,都有零星交手。在南面,王仁恭对云中城的压力,丝毫未减。而云中城的积储,可以想见一日少过一日,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这个死局,远远未曾到化解的时候。就算是要夸功庆祝,至少也要等到将执必部彻底赶出云中再说罢!

  但苑君璋一旦到来,刘武周就迫不及待的设下这场宴会,并将自己安排到了上首,要不是自己竭力推拒,这刘武周差点就要按着自己和他并肩而坐!

  然后尽可能的奉上酒水,每人面前几案都摆满了鱼肉。竭力营造出一副大事底定,只要一击,大捷在望的气氛来。

  刘武周这般做派,倒是将大多数心思不算复杂的军将鼓舞得席间嗷嗷喊叫,恨不得马上就位刘武周冲杀在前,博取功名,气氛从一开始就热烈到了极处。

  但在徐乐看来,总有些虚张声势。

  心中转着这样的念头,但徐乐面上,仍然维持着无可挑剔的微笑。肩背笔直的跪坐在几案面前,风姿绝佳。这些云中之地的大老粗军将坐在他身边,都情不自禁的要自惭形秽。如此人物,当在洛阳长安挥洒五陵缠头,怎生就在云中和他们军汉一起拼命?

  偏生徐乐的功绩又是实打实的,此刻跪坐在此,军袍之下,负创十余处。而战果就是,至少上千突厥青狼骑的尸身,倒在壬午寨前,倒在冰原之上!

  如此人物,到底此前藏在何处,突然就腾渊而起,震惊马邑!

  只有尉迟恭,看一眼刘武周,再看看徐乐,然后目光就落在几案上的酒肉上面,喉结滚动,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刘武周在最上手站起,高高举起粗陶酒碗。目光威棱四射,只是扫过诸人。

  最终刘武周目光落在徐乐面孔之上,和徐乐对视少顷,又即转开。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等刘武周开口。

  陡然之间,刘武周的嗓音,如炸雷一般在厅堂中响动起来!

  “这些时日,大家过得怎么样?”

  诸人不语,只是定定的看着他们的主帅。

  刘武周也不要诸将的回答,嘿然一笑:“反正某老刘可过得不怎么样!”

  他缓缓在厅堂之中走动起来,淡淡道:“云中本来就缺粮,咱们拼死御边。善阳城给咱们一口吃食。现下陡然间就断了粮食,这几万口子,怎么过这一个冬天?要是都因某而死,某怎么还有脸活着?”

  刘武周又冷笑一声摇摇头:“这倒也罢了,突然间执必部又来了。怎么就知道某刘武周这个冬天难熬的?想来趁火打劫?我们这几万人的命不是命,不是要被郡公饿死,就是要被突厥狗杀死?咱们在这儿含辛茹苦,拼死而战,都成了错处了?”

  刘武周沉默少顷,突然之间,狠狠将粗陶酒碗砸在地上,碎瓷乱溅。

  “入娘的!”

  第三百五十章 南下(五十九)

  刘武周一向是粗豪形象,言笑无忌。但是骨子里面,还是见识过大富贵的,在大业天子身边随侍过甚长时间。极少如此失态,狠狠咒骂。

  这一声怒骂,举座皆惊!

  刘武周狠狠跺脚,举手指天,似乎要将这草草修复的厅堂之顶,戳出一个窟窿来也似。

  “入娘的,你们心好狠!几万条性命不是性命啊,被你们看得如此轻贱!南边用粮食卡我们,北面就干脆突厥狗进来烧杀!以为没了粮食,某就打不了突厥狗了?入娘的,某就打给你看看!王郡公啊王郡公,你小瞧了咱们恒安鹰扬府,更没想到,某刘武周麾下,多了一个乐郎君!”

  刘武周陡然旋身,大步走到徐乐旁边,伸手就要来拉徐乐。徐乐不等刘武周拉扯,自己早就站起,刘武周用力过度,反倒微微一个踉跄。微微错愕一下,刘武周就指着长身站起的徐乐,嗓门放得更大。

  “这就是我马邑乐郎君!如此危局,孤军北上,先夺军寨,再破突厥小王。横行于执必部大营之前,耀武扬威。最终风雪之中会战,三百破一万,夺执必家青狼汗旗而还!我就是要让善阳诸公看看,我恒安鹰扬府,在饿着肚子的情形下,到底能打到何种地步。我云中男儿的骨头,到底硬到何种地步!”

  徐乐站在刘武周身侧,微微垂首,只是静静听着刘武周慷慨激昂陈词。所有人目光都集中了过来。只是落在自己和刘武周身上。

  刘武周声音仍然厅堂之中震响:“……只要某在一日,这突厥狗,就不能南窥一步!和王郡公之间,总有个说法。但突厥南下,马邑郡就是尸山血海!所有一切,只等着将突厥狗打出去再说!现下天寒地冻,我们军中又乏粮,几万生民,依托云中嗷嗷待哺。一切都是绝境,但在这绝境之下,我们恒安鹰扬府,仍要咬着牙齿,和突厥狗血战到底!”

  刘武周猛然抱拳行礼下去,诸将哪里承担得起,纷纷起身。

  不等诸将开口,刘武周语声又接着响起:“某对不起大家!血战经年,不得封赏。出征在外,连饭食都不得一饱。跟随我刘某人,只有苦战,只有死伤,只有血泪!但某在这里拜求大家,为了马邑一郡生灵,为了我汉家山河,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与这些突厥狗血战到底也罢,将他们赶出去,让马邑百姓,缓一口气也罢。刘某人性命功名,都不值一提。唯一问心无愧者,就是始终为汉家边地戍将,尽职尽责,没有愧对自己良心!将来就算败丧,各位自有远大前程,但想及在刘某人麾下,咱们好歹在一起,做了些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事情!”

  刘武周语声,已然渐渐变得凄恻:“只求大家再努力一把,与突厥狗再做最后之决战。将执必贺,彻底覆灭在这云中之地!恒安鹰扬府,再做最后一战!至于将来,刘某必然给诸君谋一条出路,不让诸君与刘某人同殉!只要打完这最后一战!刘某此刻,已经无什么可以封赏大家,只能觍颜在此,拜求诸君!”

  说完最后一句话,刘武周侧身,向着徐乐深深一礼。接着又向诸将,双膝落地,深深拜倒下去。

  厅堂之内顿时大乱,多少军将寨主,只是抢了出来,各色呼声,响彻厅堂,混杂成一团。

  “鹰击,末将等当不起!”

  “鹰击,只要你一声号令,末将等就死战到底!”

  “鹰击,打完执必贺,我们回头就打王仁恭!拼个鱼死网破也罢!”

  而徐乐站在刘武周旁边,一把就将刘武周拉了起来。刘武周还想抗拒不肯起身,但徐乐何等力道,筋骨里藏着的都是气力,一拉刘武周就只能起身。身子摇晃一下,徐乐又是手微微一沉,让刘武周在原地站定。接着徐乐就退开一步,抱拳行礼躬身。

  刘武周扫了徐乐一眼,看着群情激奋的诸将,抬手示意诸将稍安勿躁。而在旁边,苑君璋已经抢了出来,递给刘武周一个粗瓷酒碗。

  酒碗之中,满满都是浊酒。

  刘武周接过酒碗,擦了一把脸,将酒碗高高举起,露出大家平日里看惯了的粗豪大度笑意:“不说这些了,老刘总会给大家一个交代就是。今日之宴,一则为乐郎君夸功,二则就是为异日大战祝捷,一定将执必贺这老狗的屎都打出来!诸君,举杯!”

  诸将旋身,回到几案之前,将各自酒碗高高举起。刘武周目光只落在徐乐身上,徐乐也一笑回身,拿起酒碗,高高举起。尉迟恭也站起身来,举起酒碗,大声道:“说那么多做什么?好生打仗,痛快喝酒!”

  刘武周笑着点点尉迟恭,大声道:“诸君满饮,祝来日大捷!”

  厅中所有军将异口同声:“来日大捷!”

  刘武周率先而饮,咕嘟咕嘟一口而尽,一擦胡须,再度狠狠将酒碗掷于地下。诸将一般动作,数十酒碗碎裂于地,清脆有声,碎瓷乱溅!

  一场欢宴,到夜中方罢。

  徐乐带着韩约,离开壬午寨,沿着山路回返玄甲骑扎营之所。

  沿途值守的军将士卒,见到徐乐身影,都忙不迭的行礼下去。

  这北上接连大战,徐乐终于在恒安鹰扬府中打出了威名。再无一人能小瞧这支玄甲骑,小瞧这位马邑乐郎君。谁都知道,这是一位连天都能捅出个窟窿的悍将,也是带领恒安鹰扬府打破这个死局的先锋!

  徐乐也温和的一一回礼,沿着山道蜿蜒而下。

  夜风正寒,吹在脸上有如刀割。远处投射来的火光,映亮徐乐面孔。年轻英俊得让人嫉妒。

  但徐乐面孔,总有一丝疑惑。

  突然之间,徐乐转头望向韩约,轻声道:“阿约,你怎么看?”

  刚才酒宴,韩约一直沉默不语,几乎让人注意不到他的存在。这个时候听到徐乐询问,也只是默然摇摇头。

  徐乐轻声道:“我总觉得不对,但怎么也不像有什么不对的样子。刘鹰击,所作所为,的确是个出色主帅的模样……”

  韩约突然一指前面,徐乐看了一眼,嘴角露出有点无奈的笑意。

  路边山石之上,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一眼就能看出,正是小狼女步离。这次宴会步离不能参加,居然就一直守在山道左近,等候徐乐回返。见到徐乐身影出现,步离一下站起,轻盈的跳下山石,掉头就回去了。

  虽然这小狼女还是古里古怪,但徐乐心下,还是只觉得莫名的暖意漾起,这暖意将心中那种没来由的疑惑,都全部压了下去。

  徐乐轻声一笑:“阿约,无论如何,我总能带你们杀出一条血路来。无论如何!”

  第三百五十一章 南下(六十)

  一场欢宴方散,纵然是淡薄浊酒,刘武周似乎也是酩酊大醉。被几名亲卫扶回自己的住所。

  刘武周在云中城的住所,本来就不讲究。出征在外,主帅下处,更是简陋寒酸到了一定程度。

  这个下处,就是在厅堂后面隔了一间出来,狭窄不过能容四五人,支了一张床榻,床下放了一个火盆,除此之外,萧然而无他物。刘武周还经常让人将火盆拿出去,交给在外值守的亲卫们取暖,到了夜间,这屋子里往往寒冷得有如冰窖一般。

  苑君璋看着几名亲卫架扶着刘武周回返,一边走一边沿途布置亲卫警戒。厅堂中清场干净,将刘武周直送入住所。几名亲卫将刘武周放在榻上,又扯过几张皮子帮他盖好。刘武周口中泛着酒气,嘟囔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含糊其辞的念叨几句,就一个翻身,鼾声大作。

  苑君璋将手一摆,带着亲卫们退出来。绕过厅堂走到户外。就见壬午寨中,寨墙上影影绰绰的尽是夜间巡视的军士身影。而寨墙之内,围绕着这厅堂又建了一圈木栅,木栅内外,都有亲卫警戒。火把四下熊熊燃动,刘武周的中军所在,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苑君璋点点头,对这几名贴身亲卫道:“你们守在外面,我去看看鹰击。”

  这几名贴身亲卫,都是跟着刘武周和苑君璋从高丽回来的,只是点头,并不多问一句,按着佩刀去往寨栅四处,监看夜间警戒情形。而苑君璋沉着一张脸,又走回厅堂,直往刘武周下处。

  刚才还热闹万分的厅堂之中,已经安静得有如坟墓一般。只留下一支火把,在厅堂中闪动着幽幽的火光。映照得苑君璋面孔阴暗不定,一如他的内心。

  伴随着脚步声轻轻响动,苑君璋已经走入了内室。适才还在酣然入眠的刘武周,早已起身坐在榻上,双手捂着面孔,手肘枕在膝盖上,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苑君璋站在刘武周面前,刘武周仍是一动不动,两人这般僵持了半晌,苑君璋的声音才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鹰击。”

  刘武周放下双手,定定的看着苑君璋,眼神幽黑,深不可测。

  苑君璋静静的道:“人已经带来了,也摸清了道路,更选好了可靠护卫,属下是不是可以出发了?”

  刘武周一声不吭,缓缓垂下头来。

  苑君璋突然爆发:“鹰击,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形?我们后面并没有辎重大队跟上,我们已经没有粮了!”

  若是恒安鹰扬府军将在此,全都要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一直以来,刘武周始终对部下言云中城还有三月之粮。而刘武周这些年来,从不说一句虚话,所有人都相信刘武周说出来的话,就有铁石之重。

  三月之粮虽然微薄,但好歹让人有略微转圜的余地,化解眼前危局,也多少有那么一点辗转腾挪的时间。这也是大家还能勉强苦撑下去的底气之一。

  但是没有想到,现下却已经是没粮了!

  想来也是正常,刘武周在云中之地硬生生的扩出了数千战兵,还恢复了缘边军寨防线,军中更是竭力搜罗战马驮骡之类牲口,而一匹战马饭量就抵十人之食。几万百姓乏粮,也依托云中城而居,本来想依托秋日大集囤积一些粮秣,但是又被九姓会盟之事所搅黄了。这样算下来,云中城内,现在还没有断粮,已经是苑君璋长袖善舞,调度有方!

  此次北征,为什么前锋只能遣出六百骑来。也是因为没有粮食,出征行粮,倍于平时守在营中的坐粮。一时间能调度的粮秣,只够支撑这样一支前锋出击,不然刘武周岂能不愿意多带点兵?而玄甲骑出征,还靠着自家积攒的家底,不然刘武周前锋,只能有三百恒安甲骑!

  而苑君璋在云中城内,罗掘俱穷,才支撑起后续一千五百余军马出征赶来接应。也随身带了不足十日之粮,只是推说后面还有大队辎重接应上来。但实则内情,就是辎重大队跟上来,也推的都是空车而已!

  苑君璋又逼了一句:“鹰击!”

  如泥雕木塑一般的刘武周身形,终于动弹了一下,他目光只是看着脚下,轻声道:“此次执必部主力已被摧破,士气已跌到谷底。全军出击,当能很快将执必贺赶回草原,数年内不敢南窥……是否还有破局之机?”

  苑君璋冷哼一声:“那就能变出粮食来了?这个冬天,我们还是要饿垮!只能按照我们之前商议的路走下去!这多年心血,就这么半途而废不成?”

  刘武周默然不语,又僵在那里,久久不动弹一下,连呼吸,都变得轻微无比。

  苑君璋捏紧拳头,在这斗室内猛然挥动:“某就不甘心!这辈子,难道都要屈居于王仁恭这等世家子弟之下,任他们差遣,任他们号令,要我们活便活,要我们死便死!我们从高丽活着回来,经历了那么多生死,好容易才有今日地位。天下大乱在即,一飞冲天的机会也就在眼前,只为什么名声,就束手就死,我不甘心!”

  他定定的看着刘武周,声调低了下来,寒冷如冰:“鹰击,你就甘心么?”

  刘武周原来有些散乱的目光,在这句话之后,渐渐凝聚起来,直至寒冷如冰。

  这……却又怎能甘心!

  凭什么他们这些为了大隋,拼死卖命之人,却因为出身,只能屈居人下!哪怕奉大业天子之命回镇马邑,仍然为那些世家子所轻贱,所折辱,恨不得他们去死,只因为他们有可能抢了他们世家的位置!

  他们要他刘武周做狗,而他刘武周并不想做,就这么简单。

  仅此而已!

  刘武周缓缓站起身来,直视苑君璋:“去罢!一路小心……是他们这些人,迫得我们走上这条路!”

  苑君璋再不多言,朝着刘武周深深一礼,大步转身而去。

  而刘武周呆呆的望着苑君璋背影,颓然跌坐回榻上,再度以手掩面。外面投进来的火光,似乎怎样,都无法撕破笼罩在刘武周身边的黑暗。

  直至他彻底的与这个时代的黑暗,融为一体。

  第三百五十二章 南下(六十一)

  壬午寨中酒宴结束,山下营地当中,也渐渐安静下来。

  在玄甲骑的营地之中,篝火仍在燃动,但坐在篝火旁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大多都钻回帐幕中歇息,大军上来,而执必部又不撤退,来日大仗看来已经是注定的了。这个时候抓紧时间歇息,赶紧恢复一下精力。而且大多数人都有伤在身,虽然对于厮杀汉而言,有点小伤,只要不缺胳膊少腿,还是照样上阵,但现在能将养回来一点,就是一点。

  在中军大营的篝火旁,坐着的只有寥寥几人,宋宝正在其间。

  被韩小六数落一顿,宋宝虽然硬生生的忍下来了。但也是大损颜面,半点入睡的心思也没有。也自觉这些时日和徐乐少了一些亲近,干脆就在这里等候于他。等徐乐回来,迎接一下,说几句恭谨亲热的话,似乎也能找补回来一点。

  几名宋宝亲信坐在旁边,看着宋宝脸色难看,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想说些什么激愤之语,又怕旁边耳目众多,只能闭口不语。越是坐下去,越是气氛低沉。

  韩小六吃喝痛快了,也骂痛快了。拍拍屁股回去就去睡个香甜。陈凤坡仲铁臂这些老油条见势不对,更是溜得飞快。火堆旁边,就留下这几人,陪着满腹心思的宋宝。

  宋宝满心思都是后悔。这入娘的是怎么回事?

  徐乐既然投效了恒安鹰扬府,自然最大的就是刘武周。就连徐乐都要听刘武周的号令,自己想着向刘武周那里凑近一点,又能怎样?

  宋宝也知道,就为主帅,也不能轻易去调用麾下将领的下属。但是自己硬凑过去,这总不犯什么忌讳罢?自己如何又对不起徐乐了?当初和他一起舍死忘生的冲云中城,自己也和恒安鹰扬兵动手了。闯千余越大营,自家也没落后什么。还辛辛苦苦的前往梁亥特部走了一遭,冰天雪地的将梁亥特部引了回来!

  现下为了自家前程,又没害着徐乐什么,谁人都说不出自己的不是!

  而且入恒安鹰扬府以来,风刀霜剑相逼,就没一刻安闲的时候。宋宝还想着刘武周也不大靠得住的样子,正在寻思其他出路。并没有私下和刘武周那里勾连什么,只不过心思不放在玄甲骑上面了,连徐乐的面等闲也懒得去照。只是苦苦琢磨从这死地脱身之途。

  谁能成想,徐乐一下就击破了突厥大军,立下如此大功。说不定就带得恒安鹰扬府活了过来。做生不如做熟,他好歹在玄甲骑中有了相当地位,这个时候去投效别人,哪里还有这般高的地位?

  只是冷淡了徐乐这边,惹得韩小六这小毛孩子都能跳到头上说骂就骂,这却着实有些难堪了。而徐乐强悍若此,自己就算朝刘武周那里凑,刘武周也绝不会收纳。

  到底要怎生做才是好?

  宋宝紧紧皱着眉毛,苦苦思索。连寒风将脸吹得冰冷,火堆旁边自家亲信冻得瑟缩成一团都没发觉。

  陡然间营地当中传来一点小小的骚动,巡视守夜的军士,纷纷立定行礼。

  几支火把闪动,正将徐乐身形映照出来。

  风雪之中徐乐一如既往,衣衫单薄,肩背笔直。纵然经过了一场酒宴,多少人轮着敬酒。但从徐乐面孔上,也看不出多少酒意来,夜色中徐乐眼眸,仍然锐利如剑。韩约身形如山,侍立在侧。

  宋宝蹭的一声从火堆旁跳了起来,随手就扯过身边弟兄裹着的大氅,直迎了上去。

  “乐郎君,你身上有伤,如此寒夜,那经得起这冻气侵袭?快快披上这大氅!”

  看着宋宝笑成一朵花也似的迎上来,徐乐微微一怔,伸手接过大氅。朝身上一裹,含笑点头:“倒是暖和多了,多谢大郎。”

  宋宝凑近陪着徐乐一路走向中军大帐,只是微微落后半步。探身询问:“乐郎君,这次宴会,当是誓师,要对突厥狗做最后一决罢!”

  徐乐看看宋宝,心下也明白这位宋大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思。

  对这位宋大郎近来作为,徐乐也明白得很。纵然心思算是多的,人也颇为阴沉,江湖经验不少。可宋宝还是轻侠出身,没圆滑到了那种和光同尘的地步。不少人都向徐乐进言,说了宋宝的不是处。

  可徐乐都不去计较了,一军初创,宋宝也是一路跟随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必崖岸高峻到那种地步?

  徐乐外表很有点崖岸自高,拒人千里之外的地步。除了微笑起来还有些和蔼可亲之外,也很少和人打成一片。不会故作粗鲁以结军心——爷爷就没教过自己这手段,为将的全凭打胜仗说话,爱兵如子也不在这个上头。

  所有人都以为徐乐是个心肠冷硬的人,其实真正看着徐乐长大的人才知道,这位乐郎君,别人对他好上一分,他会以十倍回报。不然岂会在罗敦失陷,徐乐单人独骑就去闯千余越部大营?

  但谁要是以一分敌对加之,徐乐从来也都是十倍回报!

  宋宝既然有这功劳情分在,他要别寻出路,也就由着他罢。

  却没想到,一场大捷之后,这位宋大郎又凑了上来!

  也罢,好也由他,坏也由他。

  徐乐微笑点头:“正是,这北面边地,只差最后一战了。”

  宋宝眨巴几下眼睛,沉默一下,突然冬冬的就敲自己胸膛:“乐郎君,此次最后一击,用我宋某人为先锋!若是我退后半步,丢了玄甲骑的人,乐郎君只管拿了某的脑袋去!”

  陡然之间宋宝的声音在夜色中炸响开来,大得惊人,所有人包括徐乐在内,都吓了一跳!

  旁边阴影中突然窜出个小小人影,看看没事,一闪又不见了,栗色秀发飞扬。徐乐眼快,一眼就看出是步离这小丫头。

  这小丫头神出鬼没的藏在左近,就是不出来照面,看来未曾带她赴宴的气还未曾消……

  徐乐眼神去追步离,一时间未曾搭理宋宝。宋宝涨红了脸,追问一句:“乐郎君?”

  徐乐回转过来,点头朝宋宝笑笑:“到时候少不得借重大郎你。”

  韩约上前,挤开宋宝,护卫着徐乐直向中军帐幕而去。宋宝得了这句承诺,心安了一些,落后几步,又直着脖子喊了一声:“乐郎君,可别忘了!”

  徐乐回头,朝宋宝又点点头,再转回来,举头望天。

  银河在天,浩瀚闪耀,壮丽绝伦。

  不知为何,徐乐就是莫名觉得,这场和执必部的最后决战,总有一丝不安潜藏其中。

  可刘武周一定会打这一仗,不彻底将执必部打垮,又怎么能放心南下?

  第三百五十三章 南下(六十二)

  在恒安鹰扬府两军汇合,设宴欢聚,夸功耀威,厉兵秣马就要北上做最后一击之际。

  执必部大营之中,仍然是一片愁云惨雾笼罩。

  原来分处几个烽燧的军马,都被抽调了能战之兵过来,集中到已然元气大伤的中军主力当中,算是勉强恢复了部分实力。而失巴力与可尔奴现在领中军宿卫,也在竭力维持秩序,并秉承执必贺之命,每日粮秣都是加倍发放,好歹让这些青狼骑在冰天雪地中吃个肚圆。

  如是一番手段使用下来,青狼骑再没了此前那种骚乱不服约束的迹象。但士气却是怎样也提振不起来。不知道有多少在执必贺面前说得上话的贵人们去往进言,让执必贺早点退军。但执必贺就是咬牙不肯,说急了就摆手不语,一声不吭。

  谁也不知道执必贺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在惨败之余还要在这里死死耗着。但是毕竟执必贺多年积威尚在,让这些不满,最终没有不听号令。多少青狼骑只有在这里强撑着熬一天算一天的耗下去。

  夜色弥漫四下,在几天的风和日丽之后,雪风又在冰原上刮了起来。大营之外,白尘茫茫。回望营地,能看见闪耀的灯火,照亮了营地周围小小的一片。但却越发让这雪原显得黑暗起来。

  彤云密布,星空不见,让这个寒夜,显得分外的阴冷肃杀。

  经历了连番失败之后,虽然士气不振,但是青狼骑唯独在警戒巡视上不敢有丝毫懈怠。在营中想让他们动弹一下也难,但是点谁出巡,哪个十人队百人队都立刻应命而出,这可是关心着他们自己的性命!谁知道那一身黑甲的铁骑,会不会也夜色风雪中,突然掩杀而出,给他们带来最大的杀伤和恐惧!

  青狼骑从上到下,至少在这个冬日,已经被初生之虎玄甲骑给打怕了。

  一个十人队,出巡最远,已经来到一个山丘顶部,四顾黑暗茫茫,回头营地已经变成一个小小的亮点。带队的十夫长用皮子裹着头脸,眉毛上挂着的都是白霜。

  他这个十人队也早就不满员了,只剩下四五骑,大家都在冻得瑟瑟发抖——原来青狼骑雪中纵横,哪里畏惧这一点寒意,现下吃了几场败仗,胆气一丧,就撑持不住了。几名手下,都在看着这十夫长。

  本来夜间巡视,尽量都在高处,利用雪原的微弱反光,可以稍稍扩大点视野,提早发现敌人动向。但这个时候,在高处冻得人着实受不住了。

  这十夫长终于开口:“寻个避风的地方,咱们放夜间伏哨!”

  手下们等的就是这句话,低低欢呼一声,策马就转向过来时候早就寻好的避风所在。

  所谓夜间伏哨,说得好听。缩在避风处,敌人夜间瞧不见他们,他们也瞧不见敌人,就是躲懒而已。

  但哨探放这么远,摆明了就是看他们这个十人队减员严重,就算最先遇敌,牺牲了也不可惜。且他们的百夫长也已经战死,没有贵人为他们撑腰。大家这次冬日出征,已经卖命打仗了几场,损折惨重,出巡警戒倒没什么,但让大家平白送死,那也只有不伺候了,敷衍过今晚再说!

  来的时候缓慢,退往避风之处这几骑却跑得飞快,终于到了地头,是被低矮丘陵围着的一个小小山坳,西北面一道丘陵绵延,多少挡住了从北面横扫而来的寒风一些。几名青狼骑翻身下马,将战马又围了一个圈子,大家凑在一起搓手跺脚。

  生火堆之事,这些青狼骑还是不敢,有人从怀里掏出冻硬的干粮,就想啃上两口,结果咬上去牙齿都快崩了,只能咒骂一声,远远的丢了出去。

  那十夫长左右看看,最终一咬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皮水袋,贴身放着,还带着点身体的温度,低声骂道:“也就我心善,你们这帮狼崽子运道好!这还有点马奶酒,大家各自分上一口!”

  他的手下都是喜出望外,虽然现在粮秣给养敞开发放,一副将来日子不过了的模样。但还是有亲疏之别,他们这百人队连百夫长都没了,回去之后说不定就要打散到其他贵人帐下,还指望能分到多少好东西?酒水这种珍贵物事,早就给其他贵人部下包圆了。也不知道他们队长有何本事,居然能捞到这些酒水!

  大家笑嘻嘻的接过,转着圈一人一口,马奶酒有些酸臭了,但还是劲道足够,入口之后就觉得有一股火线直入腹中,冻得半死的青狼骑一瞬间就精神起来了。

  酒一入口,有人嘴上就有些把不住门了,忍不住开口发问:“怎生老汗就是不肯撤,非要大家在这里全军覆没不成?”

  有人顿时嗤之以鼻:“这一撤回去,大家定然各自奔回自家牧场,将来再做召集,能应命的贵人天知道有没有一半。老汗当然想压服了这些贵人们,才撤回去!”

  有人叹息:“老汗丢了狼旗,少汗又是不成。阿贤设现在在汉人手里,老汗想压服贵人们,却是难了。大家只有在这里耗下去,却不知道还有多少粮秣支撑!”

  有人却是浑无所谓:“咱们贵人都战死了,留下几个儿子都小,到时候婆娘准定带着儿子改嫁。咱们这些青狼骑,也就要分到别家贵人帐下,咱们自身难保,还替老汗操心什么?”

  那十夫长终于接回酒囊,掂量一下,只剩下最后一口,干脆也不揣回去了,咕嘟咕嘟一口喝干,擦了一把酒水淋漓的胡须,压低声音道:“现下大家都谨慎些,遇到什么变故,躲远些就好!到底是老汗最终收拾局面,还是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大家不要卷进去就是!”

  几名青狼骑神情一凛,凑过来追问:“到底有什么其他的事情?”

  不等这十夫长开口,陡然之间,他们头顶高处,亮起了一道火把光芒!

  这些青狼骑骤然预变,顿时惊呼出声!纷纷缩身躲在马背后,伸手就去摸马鞍侧的弓袋。

  夜中见亮,第一时间就是一轮箭雨泼洒。这些青狼骑都是老卒,如何不知道危险。不知道什么时候,敌人就突然摸上来了!

  但是这一轮箭雨,却没有到来。这些青狼骑都扯出弓来,就要搭箭上弦准备反击。这个时候,就听见一个平和中蕴藏着冷傲的声音响了起来。

  “某乃恒安府长史苑君璋,带某去见你们老汗,可听明白了?”

  第三百五十四章 南下(六十三)

  一只火把,孤零零的小丘顶部燃动,映出火把下几个身影挺立。当先一人,美髯飘拂,眼神高傲,不是苑君璋又能是谁?

  火光之下,几名苑君璋亲卫,已然张弓搭箭,瞄准了躲在马背后的那几名青狼骑。

  在火光未曾照亮的其他地方,还有影影绰绰的人影,无声而立,虽然看不清楚,但可以想见,他们同样张弓搭箭,瞄准了这几名慌乱的青狼骑!

  几名青狼骑躲在马背后,不知道是寒气还是惊惧,牙齿碰撞在一起,格格有声。

  但是这些青狼骑也没有投降乞命的意思,这些年连场大战,执必家青狼骑已经与恒安鹰扬府打出了火气,但在战阵上碰见,双方就是不死不休。落到对方手里,那遭遇都是惨酷不可言!

  到了这种地步,纵然明知道是死路一条,这些青狼骑还是准备死拼到底!

  唯一奇怪的就是,恒安鹰扬府的两巨头之一苑君璋,怎么突然黑夜而来,又不是领兵偷袭,反而现身,要他们带着去见执必贺为何?不过这点念头也是一闪而逝,马上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想这些做甚!

  苑君璋站在火把之下,一名亲卫持盾遮护,防备冷箭袭来。其余亲卫张弓搭箭,只听见弓弦绷紧的吱吱之声。

  面前山坳中,那些青狼骑躲在战马背后,都不冒头,也不吭声。那些战马也都是训练有素的,并没有慌乱嘶鸣。

  苑君璋微微有些不耐烦。这些青狼骑都是不长心的么?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想不明白,自己为恒安府两巨头身份,突然前来,难道就是为斩几个青狼骑头颅么?就算要偷袭,还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做甚?自己有那闲心逗弄几名浑身散发着臭气的青狼骑?

  夜风冰冷,寒夜悄然而来,苑君璋却没觉得有什么辛苦。更没觉得站在火光之下有什么危险的,倒还觉得遮护在面前的盾牌有些碍眼。从来他都是见事明白,行事果断,想到了就去做,少有其他杂念。正因为这样的性格和强硬的手腕,才将恒安鹰扬府打理得蒸蒸日上,直到遇见南北交逼的这个危局。

  可苑君璋仍然没有丝毫动摇畏惧,遇到麻烦,解决麻烦就是了。一飞冲天之路,除非身死,就不会有停下脚步的时候!

  等了少顷,这些青狼骑仍然一声不吭。苑君璋也懒得再说第二次,微微摆手:“这些家伙指望不上,都杀了,随某再去寻下一拨青狼骑,总会遇见晓事的。”

  几名亲卫骤然将弓拉得更满一些,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稍一松手,就是箭矢如雨激射!

  一个声音陡然响起,低沉嘶哑,如两块锈铁在互相摩擦:“我来和他们说罢。”

  在火光未曾照亮之处,几名苑君璋亲信夹着一个裹着大氅,戴着兜帽的男子身形。

  苑君璋回头看了一眼,微微点头,不做声的让开火把之下的位置。那男子大步走到前面来,陡然开口,用的却是突厥语:“你们是哪个百人队?看看某是谁!”

  话语声中,这男子已经将兜帽推下,露出面孔,阴鸷瘦长,眼神如狼。顾盼之间,凛然有威。正是执必部的阿贤设,执必贺的亲弟弟,那位已经在恒安鹰扬府中为囚日久的执必落落!

  马背之后慢慢探出人首来,瞪大眼睛看着火光亮起处,那带队十夫长只是喃喃道:“阿……阿贤设?”

  在执必部大营中军,烽燧之中。

  执必思力已然清醒过来,因为失血过多,断骨未曾愈合,还只能躺在榻上。

  但清醒过来的他,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父亲又败在了那徐乐手中!连执必家引为骄傲的青狼汗旗,都被徐乐夺走!

  执必思力并没有愤怒呐喊着复仇,反而沉默的躺在榻上,见药就吃,正骨催生之际忍住一切痛苦,一声不吭。其余时间,都在静静思索。

  战败重创,执必部也元气大伤,一时之间,执必思力仿佛就洗干净了原来少汗地位带来的轻率浮躁,一下就沉静下来。

  脚步声响动,缓慢沉重,正是执必贺走了进来。

  执必思力抬起头来,就见掇吉举着烛台,引执必贺而入。烛台光芒之下,执必贺白发苍苍,弓腰曲背,已然苍老得不成模样。

  执必思力尽力挤出微笑:“父亲。”

  执必贺从掇吉手中接过烛台来,放在榻侧,摆了摆手,掇吉就行礼退了出去。

  执必贺满脸俱是慈祥之意,在执必思力榻上坐下,试试貂皮被褥:“可觉得冷?伤口还疼么?”

  执必思力侧耳倾听着掇吉走远,这才压低声音道:“父亲,不用担心孩儿。这几日,为何不见失巴力与可尔奴?”

  执必贺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执必思力皱眉:“军心已经动荡到这等地步了么?”

  执必贺沉重开口:“只要一旦撤军,征集而来的各贵人所部,必然解体回返各自牧场。而直属所部,又在失巴力和可尔奴父子掌握之中。这几日父子两人就在各百人队中走动,招揽人心。不知道到底想做些什么……”

  执必思力断然道:“父亲,不能撤军,一定要打下去!”

  执必贺微微摇头:“打不动了,两场惨败,军心难振。粮秣也不甚多了。”

  执必思力一撑床榻,就要坐起,却被执必贺按了下去。

  执必贺的双手,仍然稳定有力,有若铁钳一般。在这瞬间,执必思力就明白过来,父亲内里,仍若铁石,根本不是外表那个苍老衰颓模样!

  执必贺淡淡一笑:“我们执必部固然难熬,而得胜的刘武周,何尝不是也在山穷水尽当中?这个时候,就看谁有耐心了……思力,你安心养伤,这一关,我们父子定然能熬过去。将来伤好,有的是你报仇的机会!”

  室内父子密谈,而掇吉则为了避嫌,直上烽燧之顶,守着垛口,静静的看着四下。

  最近大营之中,潜流涌动,就算是掇吉,面前也是多了许多选择。

  不过这个时候,掇吉一点都不急于做出决定。

  突然之间,就见火把星星点点,正是一彪人马,向着大营回返而来。

  第三百五十五章 南下(六十四)

  这一彪人马,眼见到得大营之前,大营寨栅之上火光熊熊,俱是牛油火把燃动,将四下照得通明。

  就算是再懒于做这些扎营活计的青狼骑,在连场大败之后,也将围绕寨栅的壕沟挖得又宽又深,每日还驱使奴兵去清理壕沟中的积雪,清理出来之后就堆积在壕沟内侧,形成又一道雪墙防御体系。

  这个时候见到巡骑回返,一名丁零赶紧按刀赶到寨门处。所谓丁零,就是青狼骑中百人队的副手。但这建制已经很古老了,恐怕得追到南北朝时期,突厥人还在为柔然人为镔铁奴的时候。后来突厥崛起,突厥大部封建小部,贵人们所有权力都高度集中在手里,平时管民,战时管军。哪里愿意将手中的权力分散给副手之类的人物?丁零之名虽在,但多已经不设。

  而这丁零,正是可尔奴所领百人队中的副手。

  可尔奴是军奴之子出身,虽然封建帐落,也为百人长,但是血统太低,地位不稳。只好分设丁零,以更好的统御所部。

  在两场大败之后,此次出征的百夫长损折惨重。不少百人队不仅折了百夫长,还打得只剩下三四十名青狼骑。在向来以力而论的突厥部落之中,这些被打散的百人队回返草原之后,多半就是被吞并的命运,自家帐落牧场奴兵生口都保不住。

  而可尔奴和失巴力,就趁着这个时候,将这些残兵都纠集起来组成新的百人队,归于他们的麾下。而名义上这又是加强了执必贺的直领中军,亲手丢掉了执必部青狼汗旗的执必贺,若是这个时候强力打压看似忠心耿耿的失巴力与可尔奴父子,那恐怕真的要彻底军心丧尽,彻底丧失对局势的掌控!

  而这些新的百人队,全都分设丁零,以为统御。所以实际上,失巴力和可尔奴父子,现下已经掌握了四五个百人队的兵力!

  突厥军制,向来是以百人队为上限,这样任何贵人,对部族汗王都无力反抗。战时再临时赋予某个百夫长权力,统带数个百人队为一翼。在新败丧乱之际,失巴力和可尔奴父子,悄没声的就这般扩充了实力,而执必贺选择了隐忍不言,只是死撑着不肯撤军而归。现下整个青狼骑大营,就是这般暗流汹涌,从突然冒出来这么些个丁零,就可以看出一斑。

  这丁零正是可尔奴新提拔起来的,实际掌握着一个百人队。原来他不过是个十夫长身份,骤然而得重用,正是满心思热切的时候。夜间巡视营地这种苦差事,也做得一丝不苟,但有一点响动,都飞也似的赶到,半点不觉得辛苦疲累。

  这是这丁零赶到寨门口,从寨栅上向下望去,就见壕沟外已经乱纷纷的聚集了至少一百余骑,队形杂乱,声响躁动,人喊马嘶,多少人正扯着脖子朝上面呼喊:“快点开寨门!”

  这丁零汗一下就下来了,夜间撒出去的巡骑不过三百余骑,这就回来快一半!这到底是怎生回事?今夜内外值守,正轮着他当值,一下闹出这么大乱子来,怎生承担得起?他还想由丁零而领百夫长,分封牧场,坐拥奴兵生口,为真正的贵人!

  当下这丁零就大声怒吼:“你们要做什么?军令都不遵守了么?快都回返巡守去!不然全都捆起来鞭子伺候!”

  他这一声吼,底下声浪反而更大,毫不客气的嚷了回来。

  “你算个什么东西?原来在朵朵百夫长手下,不过是条狗,连十个人都带不好,自家家里就三个帐篷十头羊,连奴兵都用不起的玩意儿,现下朝我们嚷起来了!”

  “从来没见你打过什么漂亮仗,遇到敌人都躲后面。要不然能这么穷?要对咱们动鞭子,尽管来,你阿爷等着你!”

  “要不是胆小,他能活下来?咱们拼命,死伤一堆,百人队都打散了。他倒是活下来抱上了可尔奴的粗腿,当了这个什么丁零。可丁零就是丁零,不是贵人!”

  “凭什么就是你们在营里有酒有肉,咱们在外面喝风?要守一起守,要巡一起巡,要走一起走!”

  “咱们要见汗王,为什么还在这里耗着不肯走?儿郎们受得够了,要是全死在这里。帐里的婆娘,积攒的家当,全便宜了别人!咱们要回去!”

  “都请见汗王,咱们要走!”

  这些巡骑,全都是打散了百人队中人。各自侍奉的贵人百夫长战死,自家百人队损失惨重。没了靠山,才被派出去哨探巡夜。但这也正表明他们全是剽悍肯战的精锐,不然岂能折损这么惨重?

  这些能战之士,一旦闹起来,岂能畏惧一个才提拔起来的丁零?这丁零越是威胁,这些人马鼓噪得越是厉害。有的青狼骑都翻身下马,就要攀过壕沟,去撞寨门。

  这丁零身边青狼骑都望向他,这些人喊出的都是他们的心声,他们才懒得阻挡,只等这丁零一个人顶缸。手下不动弹,这丁零就越发的心虚,站在那里流汗,一声不吭,已然不知道做什么才好。

  就在这个时候,可尔奴匆匆而至,直上寨墙。

  这老军奴之子,虽然前些天才败在徐乐手里,被战马压了一个时辰,又狠狠的挨了一顿鞭子。可现在却又是一副容光焕发模样。

  趁着执必贺惨败一场,可尔奴反倒扩充了自己实力。站在寨墙上,越发的显得沉稳睿智,已经颇有大人物风范。

  可尔奴只看了一眼外间乱纷纷的模样,就一摆手:“开寨门,放他们进来!这军心,需要老汗亲自来弹压!”

  丁零如蒙大赦,立即下去安排开寨门之事。

  可尔奴只是冷眼看着这些杂乱的军马,心下冷哼一声。

  就让他们闹吧,闹得越大越好。现下四五个满员的百人队只听自家父子号令,已经可以搅动局势了。这个时候,只要老汗宣布撤军,那么老汗威望,就彻底倒塌。而他们父子身在其间,就有太多的事情可以做。

  将来青狼汗旗之下,站着的说不定就是他可尔奴!

  第三百五十六章 南下(六十七)

  寨门大开,几块巨大的木板放下,横在壕沟之上。

  在外面等候许久的这些散乱青狼骑,顿时一涌而出,闹出各种声响。纷乱之中,根本分不住秩序队列。

  不过此前那丁零还有后来赶来的可尔奴都在寨墙上仔细看了,入眼之处,尽是熟悉的青狼骑。而且都是最精锐敢战的那一部分,不然也不会被一个个百人队打得七零八落,贵人折尽,无依无靠的被打发出去巡夜值守。

  这些青狼骑满腹怨气会生事不假,但是绝不可能裹挟恒安鹰扬府汉兵而入,将执必部大营覆灭。

  果然在可尔奴的注视之下,这些杂乱青狼骑直涌而入,看也不看站在寨墙上维持秩序的可尔奴诸人一眼,就直奔执必贺所在的烽燧而去。

  整个大营都被惊动,本来在熟睡的那些青狼骑纷纷起身,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营中灯火顿时缭乱起来。而涌进来的青狼骑呼喊声也撕破了大营中的安静。

  “咱们要见老汗!”

  “不死不活的耗在这里,只有将咱们的血肉都耗干净!”

  “老汗一向果决,这时候为什么不早早拿个办法出来?战又不战,走又不走,是什么道理?”

  “一起寻老汗说话!”

  这些呼喊之声,在营地当中带起了不少应和之声。有青狼骑加入队列,直向烽燧而去。队伍转眼间就壮大起来,从一百余骑,一下变成了数百人马混杂的规模!

  这几日的平静,不过是强压下来的。如此天候,小队人马也难以私逃,不然只有冻饿而毙途中的结局。在执必贺的深重积威之下,在失巴力可尔奴父子的竭力维持之下,执必部大营勉强维持了平静,若无人挑头,只怕也一直不会闹起来。

  但今日巡夜军马突然闹这么一出,一直潜藏在心底的怨气被引动,不少青狼骑就趁乱加入了这近似兵变的寻执必贺请愿的队伍之中!

  一场伤筋动骨败战之后,总要上位之人拿出后续应对方略出来!

  而可尔奴就冷眼看着这般纷乱场景,虽然今夜出事,在他的预料之外,但可尔奴也乐见其成。

  前些时日,他和父亲失巴力一起,竭力为执必贺弹压局面,可不是为了忠心耿耿!反而是借着这个机会,收拢失却了头领的青狼骑,现下已经掌握了四五百骑的力量,现下闹上一闹,对他来说,只有好处。

  要是能迫得执必贺下令撤军,那么执必贺的威望,将崩塌得更加厉害。而他们父子,在撤军途中,还能借机进一步壮大麾下实力。等到撤回草原,面对那些失却了贵人部落的离心,谁知道执必贺还能支撑多久,那时候只要有办法接好阿史那家,他这个军奴之子,未尝没有打起狼旗的机会!

  野心都是一点一滴积累的,至少对可尔奴来说就是如此。

  从记事起,他就知道自己军奴之子的身份。虽然父亲是执必贺身边的亲信,所有人对他也有三分客气,但是对他血统的鄙视,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所以可尔奴拼力上进,打熬筋骨,每战当先到了近乎孟浪的地步。好容易才爬到了百夫长的位置。

  但是这个百夫长,只是执必贺身边的亲卫头目而已。并没有分封帐落,并没有生口奴兵可以役使,并没有划出牧场,也同样不能父死子继。而可尔奴也悲哀的发现,这也就是他努力向上的尽头了。

  说到底,突厥还是一个看重血统的部落!

  而另外一个同龄人,和可尔奴一起长大的那位少汗,执必思力。从小便是锦衣玉食,执必贺从未让他去冒锋镝之苦。在可尔奴十四岁就上阵厮杀之际,执必思力还在看着汉书,穿着绸缎,悠游度日,将来更要顺理成章的接下执必部汗王之位,站在那代表着草原民族的全部荣耀的狼旗之下!

  而这执必思力,终于身负厚望的出来分担族中事物之后,却是接连惨败。先是在云中之地将自己叔叔,阿贤设丢了。回返之后,马上就领精锐为先锋,精兵强将尽为之属,执必贺还亲自宰了几名略显桀骜的军将为他镇场子。

  结果又是一场惨败,上千精锐,近于全军覆没!

  连那位敌将乐郎君都不屑于杀执必思力这个软蛋,只是将他掷下山崖。但是被青狼骑抢回来之后,执必贺连象征性的责罚都未曾有,而是迎入烽燧之中,细心照料调养!

  可他可尔奴出击力战,不敌而败,好容易挣扎回一条性命。结果却是在雪地中狠狠挨了一顿鞭子!

  那一刻,可尔奴就明白了,自己父子在执必贺眼中,永远是犬马而已。自己再有十倍本事,百倍努力,也止于此,再也不可能寸进!

  可执必贺偏偏也败了,丢了阿史那家亲授的青狼汗旗,在这冰天雪地中进退不得,军心动摇。而执必家人丁单薄,执必落落不见踪影,执必思力烂泥扶不上墙,而执必贺再威望丧失,执必家统治各部的根基,已然摇动。

  机会就这样突如其来,落到了满心怨怼的可尔奴面前!

  在可尔奴的撺掇下,失巴力与自己儿子一起行事,小心谨慎的开始挖掘着执必贺的根基,并出乎意料的顺利。让可尔奴有了更大的野望。

  今夜又突然这些巡卒生事,鼓噪而至烽燧前,逼迫执必贺出来说话。不管执必贺如何应对,本来就动摇的威望又要狠狠挫下去一层。

  难道这气运,真的垂青于自己这军奴之子了么?

  可尔奴胸中不自觉的就火热起来,举步就下寨墙,早有亲卫将他坐骑送来,可尔奴翻身上马,就追着纷乱的人潮而去。

  人潮如浪,在烽燧四下翻卷,到处都是呼喊之声。

  “儿郎们要见汗王!”

  在人潮之中,可尔奴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父亲失巴力。

  失巴力看来还是在烽燧当中当值,从烽燧侧面小门走出来,看了人群一眼,也看到了在后面的可尔奴。父子两人对视一眼,都微微点头。失巴力顿时就退回了烽燧之内,自去行事。

  而可尔奴就在人潮之后,不做一声,只是悄然观望。几名亲卫已经被他撒出,去召集更多的亲信人马来。

  可尔奴胸膛火焰烧得连身周冰雪都要融化也似。

  难道就在今夜?

  第三百五十七章 南下(六十六)

  掇吉仍然站在烽燧顶上,面庞已经被寒风吹得冰凉。身形纹丝不动,死死盯着底下纷乱的场景。

  火光如潮,映照而上。将烽燧上上下下映照得通明透亮。

  所有烽燧内部的亲卫,都被调动起来,持矛张弓,戒备起来。但又不敢出而弹压,在黑夜中激起更大的兵变来,那时候就真的无可收拾了。

  烽燧顶上,在掇吉身周,数名亲卫蹲伏着,手中持着弓矢,却不敢露出头来,万一给这些正在激愤的乱兵看见,只怕双方就能打起来!

  眼看得乱兵逼近,烽燧防务已经布置到位,掇吉掉头就准备向下,去寻执必贺。

  这个情形,不知道因何而起。但也不需要他这个老军奴来拿主意,还是要执必贺来决断一切!

  也不知道强悍了一辈子的老汗,面对这样的局势,到底做何而想……

  掇吉随执必贺南征了一辈子,在三名老军奴当中。拔卡沉默强悍,但人不聪明,从不多想什么,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对执必贺忠心耿耿。失巴力最是圆滑可喜一些,人缘最好。而掇吉则是中庸,存在感并不甚强。可掇吉内心,从来最明白清醒的,遇事情想得多说得少。

  执必贺此次冬日出征,虽然看起来冒险。可掇吉明白,这样的选择一点问题都没有。

  王仁恭和刘武周两强相争,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时机,这个时候冒点险也是应该。凭借着上万直属青狼骑的战力,就算遇到什么变故也应付得来。这样时机错过,下次再想南下深入占大便宜,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而执必落落失陷,执必贺也一定需要一场大捷来稳固执必家地位!

  但是所有变数,都因为那名叫徐乐的年轻汉将而起。

  执必贺和恒安鹰扬府打了几年的交道了,太知道恒安鹰扬府的战力如何。纵然恒安鹰扬府上下决定破釜沉舟,大体上也应付得来,自信绝不至于大挫。而且恒安鹰扬府破釜沉舟的几率,实在是太小。

  谁知道,突然就冒出了个乐郎君,玄甲长槊,奋击如风。覆灭执必思力的前锋,耀武扬威与大营之前,然后在青狼骑与恒安甲骑相持之际,又一举凿穿了青狼骑重重大阵,迫得执必贺落荒而逃,斩获了执必部的象征青狼汗旗!

  接连出乎意料的大败,局势就急转直下,直至现在这般不可收拾的场面。所有压着的矛盾,全都爆发了出来!

  掇吉心中转着各样念头,面上神色一点不显,正准备回返烽燧之内,就听见脚步声响,失巴力大步走了上来,当头就招呼一声:“掇吉,该怎么是好?”

  掇吉站定脚步,就见失巴力挥手,将那些亲卫赶开了一些。

  寒风之中,两名老军奴相向而立。

  失巴力凑近,又问了一句:“该如何是好?”

  掇吉轻声道:“还不是请老汗决断?”

  失巴力摇摇头:“老汗一个决断,还不是要我等去行事?我们父子这几日在尽力弹压军心,苦心维持局面。谁知道这些最忠心敢战,和老汗他们血缘最近的百人队都闹起来了!要是老汗还想留在这里,咱们兄弟说一句实在话,真的是弹压不住了!”

  掇吉看着失巴力,低声询问:“那该如何是好?”

  失巴力左右看一眼,声音压得更低:“劝老汗下令退军罢!大家各自返回各自帐落,将养两三年,大家就又想着汉地富庶了,新长成的娃子要南下发财,到时候老汗一声令下,上万青狼骑不又召集起来了?现在老汗觉得跌不下这面子,但耗在这里,打又打不动,天天耗粮食,军心又不稳,这是等死!”

  掇吉看着失巴力,一脸犹豫。

  失巴力更凑近了一些:“先将老汗劝出来,到时候咱们一起跪求老汗下令撤军就是。这样上下齐心,老汗总要退一步。难道真的要在这里耗到死?我和你说句实话,营中粮秣,最多还能支撑半个月,现下就走,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支撑到我们回返草原!”

  掇吉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神情终于摇动,但仍然迟疑道:“但是这是胁迫老汗啊……”

  失巴力伸手,搭着掇吉肩膀:“当初老汗挑出几十名军奴跟着,以为整个执必部的死兵。现下还剩下的,就你我而已。拔卡也走了……我们对得起老汗。也一定会平平安安将老汗护送回草原!掇吉,你也有两个女儿了罢,难道不想着她们长大成人,嫁人之后,给你生几个小外孙?我们只是要活下来而已,只是让更多草原儿郎能在这冰天雪地里活下来而已!”

  掇吉神色变幻,一言不发。

  失巴力又追了一句:“掇吉,问心说,你觉得老汗寄望于能等到什么变数。这变数能等来吗?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上万草原儿郎,在这里冻饿而死!我们只是苦求老汗撤军而已,要是有人想行事伤了老汗,我等还是为老汗死战到底!”

  掇吉终于缓缓点头。

  失巴力脸色一松,拍拍掇吉肩膀:“我去外面压着,你去看看老汗,解劝一下,让老汗尽快出来,这样总不出来照面,只怕我也弹压不住了!”

  见掇吉只是点头不语,失巴力转身而去。掇吉站在那儿,长叹一声,终于举步下了望台,沿着台阶通路,直向执必贺的居所而去。

  居所门外,已经站着几名亲卫,手按刀柄,如临大敌。见到掇吉到来,这才让开一条通路。

  掇吉直入而内,原来执必贺所在居所并无人影,掇吉转而向内,去往执必思力养伤的所在。

  执必思力养伤所在,果然看见了执必贺的身影。他正坐在榻上,按着执必思力不让他起身。

  而执必思力拼力挣扎,就要爬起来:“父亲,这个时候必须将他们压下去,不然就要生变!”

  执必贺只是微笑解劝:“为父这一生,什么大风浪未曾经过?思力,你只管安心养伤就是。”

  掇吉走入,躬身行礼,一言不发。

  执必贺转头看着掇吉,微笑问道:“如何?”

  掇吉讷讷道:“失巴力说他已经弹压不住了。”

  执必贺缓缓点头,淡淡道:“也罢,我就出去看看。这执必部,到底还听不听我的。”

  执必思力挣扎坐起:“父亲,我们一起去!”

  执必贺回头看看自家儿子,终于点头:“也罢,就我们父子一起。”

  掇吉再不敢多说什么,转身而出,只等为执必贺父子出而见乱军引路!

  第三百五十八章 南下(六十七)

  斗室之内,一时间寂静万分。就见几名亲卫服侍执必思力起身。然后父子两人,一言不发,举步而出。

  对于执必贺而言,这是为汗王来一直未曾经历过的最大危机。是执必家人丁单薄,自己老去之后接班人不能服众,再加上连场惨败,天候不利,粮食匮乏,所结合在一起,才有今日之变!

  就是执必贺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场面,也殊无能将此次变故平息下去的把握。但是这个时候,身为汗王,身为执必部的主人,岂有退避的道理?

  自己爱子就在身边,了不得父子死在一起也罢。又能如何?

  执必贺的神色甚至有些轻松,还带着点微微笑意,仿佛就是在草原之上,自家王庭,午后出来散步一般。

  那时候围绕王帐,是忠心的数千青狼骑,是数百治下部落,是十万数十万治下生民。是自己跺一跺脚,汉人的马邑雁门等郡,就要震动!

  可是现在却是冰天雪地,兄弟失陷,爱子重创。冰天雪地,精锐心腹凋零。而更有忘本之人,趁着自己一时间神思昏昏之际,暗中掌握了数百精锐,还是自家贴身护卫。等反应过来,执必贺一时间都不敢发作,生怕莫名其妙就丢了自家性命。只是苦待着军心安稳下来,那个时候他的积威仍深,还有办法挽回局面。所以他坚决不能命令大军后撤,只要下令撤军,就是自己威望进一步受挫,那时候自己父子,也许都回不到执必部的王庭!

  但没想到,今夜连那些最为忠心的狼骑,都生变直逼烽燧,要自己撤军!

  一时间来,强撑着应对这一切的执必贺,甚而有些失却了信心,只等待越来越黯淡的结局到来。

  不过从始至终,身为父亲,执必贺从来没有责怪过自己的儿子执必思力。

  举步之前,执必贺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儿子,眼神中满满都是慈爱。

  如果真到了最坏的结局,他也会挡在儿子身前,让儿子能在这世上多活一刻!

  身为人父,舔犊之心,从来不需要什么理由。

  执必思力清楚的感受到了父亲的目光,甚至感受到了父亲的消沉。

  从他懂事以来,父亲从来都是一颗撑天大树,撑持起他的全部世界。让执必思力可以享用最好,任意行事。

  执必思力从来都自以为聪明,自小更慕汉地风物,只觉得草原王庭太过寒酸,自家族人太过粗鄙。从来不将族中事物太当成一回事,反正一切都有父亲叔叔两人料理。

  也从来都懒得接好族中同辈,只是想着什么时候能去汉人的长安洛阳,为书中那种五陵少年,只是安享汉家最大都市的繁华贵盛。

  有的时候执必思力忍不住都想,非要和汉家打生打死做什么?抢到些财物生口,也是千辛万苦的运回草原,什么好物事也都糟蹋了。执必部就算能独霸草原,又能如何?就是将来执必部马踏中原,打出一片天下,这汉家江山毁于血海之中,也可惜得很。

  还不如向汉家称臣,自己为贵人质子,被汉家皇帝留在都城,当一世的汉地富贵闲人。

  不过这念头执必思力也知道不妥,就连父亲面前,都未曾说出口过。

  对族中事物不上心的结果就是,在千余越部糊里糊涂的就把叔叔给丢下了,出征为前锋,军心不附,结果全军覆没,挫动锐气,逼得父亲不得不仓促出击,结果又是一场大败,动摇了执必家的根基。

  最后还到了乱兵逼于烽燧之前的地步!

  执必思力还并不知道失巴力和可尔奴的暗中手段,不然痛悔之心,更要加增十倍!

  这个时候,执必思力才真真切切的认识到,自家是草原男儿,生长之所,是弱肉强食,环境酷烈的草原。自己原来那些作为,只是在自寻死路!

  只要能撑过这一关,只要能撑过这一关!

  父子二人,终于来到烽燧出口处。

  烽燧出入之所,就是一道窄门,要是临战,这道窄门还要用条石牢牢的堵起来。现下在窄门处,挤着的全是按刀持弓的亲卫,失巴力亲领,一副忠心勤谨的模样。

  烽燧之外,声浪一阵接着一阵的传了进来。在烽燧之内石墙上碰撞,嗡嗡有声,火光从石缝中投射进来,在每个人面上都明暗不定。

  看到执必父子在掇吉的护卫下走来,失巴力脸上喜色一闪即收,快步趋前,深深拜倒下去,开口时语声都带了呜咽:“老汗,可尔奴弹压不力……”

  执必贺弯腰,吃力的将失巴力扶了起来:“这都不能怪孩子们,总是某带着他们打了败仗,也该某去平复儿郎们的怨气。”

  失巴力起身,讷讷道:“老汗,万事当心。”

  执必贺一笑:“这都是某的儿郎,某带出来的青狼骑,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失巴力垂首不语,让开通路,让执必家父子上前。通道狭窄,亲卫不能再搀扶着执必思力,执必贺就自己扶着儿子,吃力站定。

  失巴力拱卫在后,回头看了掇吉一眼,眼神冰冷。掇吉一脸惶恐,嘴唇蠕动,不敢作声。

  一名亲卫上前,取下门闩,用力将厚重大门推开,寒风顿时扑面而入,沁入骨髓之中!

  而在执必家父子面前闪动的,就是一片火把光芒,直刺得父子两人,一时间都睁不开眼来!

  多少青狼骑,正猬集在烽燧之外,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头,整个营地,都完全被扰动了,一时间不知道有多少人加入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当中!

  而看到执必家父子陡然出现,猬集在烽燧之外的多少青狼骑,也都怔住。

  执必贺慢慢睁开眼来,就看着眼前场景。在第一刻中,执必贺就已然发现了不对!

  离烽燧最近的百余名青狼骑,一见执必贺出来,都立刻停住了呼声,有的人面上还露出了欣喜的笑意。

  而在后面陆续围上来的青狼骑中,呼喊之声停顿一下之后,又更加高昂起来!

  这到底是怎生回事?

  而在离烽燧最近的青狼骑中,数名似乎畏寒,一直戴着兜帽垂着头的青狼骑,这个时候,都抬起头来,望向执必贺!

  第三百五十九章 南下(六十八)

  可尔奴手心又湿又凉,按着佩刀刀柄,紧张的看着周遭一切。

  所有最为亲信的人已经布置下去了。就是在四下串联鼓噪,借着这个势头逼迫执必贺出来,再逼迫执必贺低头,率领整个执必部退回草原!

  只要执必贺一声退军之令出口,就算是大功告成。退军途中,可尔奴就敢于更加肆无忌惮的行事,等回到草原王庭,谁知道最后是个什么样的结局!

  这些亲信,多半都是军奴出身,后来经历了不知道多少场血战侥幸得存,成为青狼骑。但是这些军奴出身之人,在青狼骑中,也还是备受歧视。每战被挑选出来为死兵冒锋镝而进,而战后缴获,往往又被那些出身更高的青狼骑抢夺。

  往常这些青狼骑,各有归属,可尔奴别想有染指的机会。要知道他也被那些贵人百夫长瞧不上。但是拖徐乐的福,这次出征,执必部贵人百夫长,死伤惨重,至少少掉了一半。而剩下的那些百人长,也被打断了脊梁,精气神全无。可尔奴借着掌握中军,负责大营防务的机会,将这些失却统帅,军奴出身的青狼骑尽可能的拉入了自己麾下。

  而这些与可尔奴出身相同的青狼骑,也抱团取暖也似,忠心的为可尔奴效力。此刻不知道多少,正散步在乱纷纷的青狼骑人群之中,大声呼喊,只是要见老汗,壮大声势。一时间也裹挟得多少过来凑热闹的青狼骑,也在不住呼喊!

  而可尔奴也做了一旦有什么万一的准备,自己身边那数十青狼骑,全是军奴出身,大氅底下藏着甲胄,兵刃也都在鞍侧。

  如果执必贺想行什么断然手段,可尔奴也就鱼死网破,掀开大氅,干脆就冲杀而出!

  这几日中,可尔奴才真正感觉到将命运掌握在了自己手中,这种感觉,可尔奴不想再失去了。

  汉人有句什么话来着?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夜风冰冷,但可尔奴心头,只是一片火热。

  当烽燧入口之门,终于推开。可尔奴一眼就看到了执必贺和执必思力父子,互相搀扶着走了出来。

  原来被视为天人的老汗,这个时候,看起来也就是个可怜衰颓的老人而已。一时间可尔奴只觉得,过去二十余年,自己对这个老人的畏惧,崇拜,敬慕,全都烟消云散。

  而在执必家父子背后,自己父亲稳稳站着,手按佩刀,白发飘拂。而掇吉落后自己父亲半步,弓腰曲背,一副对自己父亲万分恭谨的模样。

  可尔奴心口,这时候热得似乎要燃烧起来!

  原来对执必家青狼血统的畏惧,这一刻仿佛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去。可尔奴心脏砰砰跳动,似乎要冲出腔子之外!

  或者干脆就是今夜?省得夜长梦多?

  可尔奴佩刀刀柄,已经被他摩挲得滚烫。已经无数次想将这把佩刀拔将出来!

  而猬集的人潮之中,在执必家父子出现之际,可尔奴布置好的人手,也扯开喉咙放声吼叫,卷起声浪。

  但是挤在最前面,那些巡骑组成的青狼骑队伍,一直以来响动的声音,却骤然停歇了下来。只是这点变化,被外圈高昂起来的声浪所掩盖住,一时间少有人注意得到!

  巡骑之中,一骑终于将自己的兜帽推下,原来尽力弓腰曲背隐藏着的身形,也一下挺拔起来。

  这一骑越众而出,直向执必贺和执必思力父子两人。几名青狼骑跟上,手中都举着火把,将这名骑士身形面容照亮。

  执必父子,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看着来人。

  而呼喊的声浪也骤然僵住,然后由内及外,迅速平息下来!

  马上骑士,面孔瘦长阴鸷,浑身只是散发出逼人的冷冽之气,更有不知道经历多少战阵,才积累下来的血腥之气。不是执必家的阿贤设执必落落,又能是谁?

  执必落落,怎么突然就现身此处?

  执必落落坐在马背上,微微向执必贺和执必思力点头行礼,目光接着就落在失巴力身上,接着转头,冷冷的瞥了在队伍后面按刀压阵的可尔奴一眼。

  可尔奴浑身热血,在这一瞬间全都冷了下来,只觉得自己堕入了无穷无尽的寒冰地狱!

  执必贺扶着儿子,也挺直了身形。

  执必家虽然人丁单薄,执必思力被自己惯宠得难当大器。草原之上,弱肉强食,凶狼老去,也会遭到觊觎。在这个冬日,遭到了无数突如其来的打击,甚或到了执必家的统治都被动摇的地步。

  但是执必家毕竟还是青狼宠爱的子孙!

  而自己,也在死去之前,绝不会再给任何觊觎之人机会!

  执必贺陡然大喝:“掇吉,你还在等什么?”

  虽然不知道执必落落怎么突然而来,但是执必贺已经再不想给任何机会予敌人了。以前自己就是太过心软,太念旧情,才有今日之劫!

  一直在失巴力身后恭谨而立的掇吉,骤然拔刀,刀光闪过,失巴力的头颅顿时冲天而起,惊愕表情凝固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无头身躯摇晃几下,轰然栽倒。鲜血狂喷而出,随着尸身倒地,而在空中划出了一道赤红的弧线!

  掇吉神情冷淡。

  在执必落落出现之后,他就做出了决断,仅此而已。

  他没有失巴力那么大的野心,也没有拔卡那样的愚忠。他这几十年军奴生涯,只是想在这世间活下来而已。

  执必落落回首大喝:“执必青狼何在?拿下可尔奴!”

  多少青狼骑一怔之下,大呼领命,原来还围着烽燧吵嚷,军心散乱的青狼骑瞬间又成为了执必家的忠心属下。

  罪人就可尔奴一人,拿下他,大家都干净了,继续为执必家青狼,雄踞在这草原之上!

  可尔奴猛然拔刀,父亲倒下,他也有死而已。但执必家别想他在屈膝,父子两代,为执必家当狗,已然当得足够了。

  有死而已!

  一把冰冷锋刃从可尔奴腰肋间直入,可尔奴的的喝骂之声,就停在咽喉之中。他愕然转头,就看见身边一名同样是军奴出身的青狼骑,自己贴心换命这么多年的亲卫,正申请狰狞的看着自己,手中长刀,已经顺着甲叶缝狠狠直戳而入。

  那青狼骑两眼通红,低声道:“可尔奴,我们只想活下来!”

  污血从可尔奴口中溢出,接着就颓然从马上栽倒下来。

  寒风吹过,呜咽如狼嚎。

  第三百六十章 南下(六十九)

  可尔奴倒下,那名青狼骑扬刀高呼:“我杀了可尔奴!”

  但是更多青狼骑,仍然呼啸着直扑过来,一名百夫长就在队列当中,狠狠咒骂:“养不熟的军奴!”

  一箭呼啸而出,正中那名杀了可尔奴的青狼骑咽喉,鲜血飞溅之中,这名青狼骑翻身落马,正正倒在可尔奴身边。而可尔奴犹自未曾闭上的眼睛就这样看着他。

  刀枪飞舞,马匹碰撞,箭矢呼啸,在烽燧之外,顿时就是一场屠杀混战展开!

  这些时日,以可尔奴为首的军奴出身青狼骑,在大营之中耀武扬威。陡然间这点风光就烟消云散,换来的就是一场屠杀!

  不住有青狼骑翻身落马,有人跪地乞命还是被无情的屠戮。还有人策马就想冲出大营,身后也有青狼骑大呼小叫的追上,营地之中,喊杀声响成一团。

  这个夜里,谁也没想到,事态发展到了如此地步!

  每个置身这营地之中的人,都觉得今夜是一场狂乱的噩梦,不知道怎样才能挣扎醒来!

  几名军奴出身的青狼骑浑身浴血,直撞向营门处,而在营门处早有青狼骑上了寨栅,箭矢如雨,将这些拼死想突围的军奴射得浑身如刺猬一般,惨叫着倒下。

  而红了眼睛的青狼骑到处搜寻,有些没有卷入乱事的军奴,也被揪了出来,一刀砍倒。

  军奴们也炸营了,没头苍蝇似的在营地中乱窜,拿起兵刃抵抗,但被红了眼睛的青狼骑催马踏过,双方厮杀之声,咒骂之声响成一团,直冲夜空。有些营帐不知道怎样被点燃了,火光熊熊燃动,越发激起了青狼骑的凶性,杀戮也更加惨烈起来。栓在马棚里面的战马哕哕惨鸣,不知道自家主人们,为什么就在这个寒夜里自相残杀起来!

  就在这狂乱一般的场景之中,掇吉缓缓走到可尔奴尸身之前,半跪下来,抚了一下可尔奴的眼皮。但这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壮健汉子,肌肉早就僵硬,仍然死不瞑目。掇吉微微叹息一声,毫不犹豫的拔刀,砍下了可尔奴的头颅,接着提了起来,回转执必家三人身边,将可尔奴的头颅掷下,而失巴力的头颅,也早就在执必贺的脚下。

  执必贺兄弟加上执必思力,看也不看满营燃动的火光,也不关心今夜到底要死多少人。执必贺和执必思力只是抓住执必落落的两只胳膊,嘘寒问暖。

  执必贺眼眶都已经红了,摩挲着自家兄弟胳膊:“你回来就好,你回来就好。不然哥哥我整夜都难以入睡,只是担心你。我们兄弟同生共死这么多年,就算将来去死,也要死在一处。”

  执必思力抓住自己叔叔的手,想说什么,最后一下重重拜倒在雪地之中。不顾伤痛重重叩首下去:“侄儿对不住叔叔!还请叔叔责罚!”

  执必落落一手挽着自家兄长,一手就将侄儿扯了起来,阴鸷的面孔上终于露出了笑意。

  “想执必青狼死,哪有这么容易?”

  今夜这场乱局,全是执必落落引发起来的。当他从巡骑口中得知,现下是失巴力和可尔奴父子安排一切的时候,就立刻发觉不对。兄长威望,已然动摇。而军心也瓦解到了一定程度。大有家奴欺主之势!

  若是执必落落展露身份,去而叩营寨之门,天知道会生出什么变故来,说不定还会危及自己兄长和侄子的性命!

  执必落落立刻就安排这些巡骑,以生变之势,掩护他们直入营寨。现下失巴力和可尔奴所盼着的,就是军中生变,迫得执必贺开口让全军后撤,看到这生变之势,只会放他们入营,而不是加以弹压!

  执必落落判断极是精准,虽然被囚如许时日,但这几十年中死生一线里滚出来的敏锐,仍然未曾稍稍消退。

  但是执必落落未曾料到的是,军心已然瓦解浮动到了这等地步。他们鼓噪而入,将整个大营都带动了起来。全军几乎都鼓噪起来了,差点就酿成大祸!

  当执必落落挺身而出,亮出身份之际,真的不知道后续事态,会变成什么模样。

  幸得自家兄长,虽然接连遭遇大败,导致执必部的统治都形动摇。但关键时刻,灵醒不减。毫不犹豫的就喝令掇吉斩杀了失巴力,一下震住全军,抢回主动。青狼骑再度慑服于执必家的威望之下,马上就袭杀可尔奴,甚而在营中展开了一场自家人之间的屠戮厮杀!

  死了多少人,执必家兄弟两人,甚而现在的执必思力都毫不在意。只要能重新确立执必家的统治地位,就算这营中狼骑,死上一半,又能如何?

  不断有青狼骑回返而来,恭谨的向执必家三人拜倒行礼,接着将斩下来的头颅掷下。不多时候,这些染血。头颅,在执必家父子兄弟三人面前就堆成一座小山。

  越来越多的青狼骑拜倒在地,不敢抬头。火光映亮了执必家父子兄弟三人的身形。在这血腥气浓重的营地之中,宛若神明一般。

  这是有青狼血统的执必家,过去数十年,今后数百年,这血统似乎都不会动摇,仍然是上万青狼骑,数百部族的主人!

  执必贺看也不看拜倒在地的无数青狼骑,终于问起兄弟一个最为关键的话题。

  “落落,你怎么就回返而来了?”

  执必落落阴鸷的面孔,扯出一个颇为难看的笑容,轻声道:“自然是有人让我回返。”

  执必贺神情严肃,追问一句:“谁人?”

  执必落落微微侧身,伸手一引。

  十余名青狼骑,一直紧密的拱卫着数人,在适才骚乱中也纹丝不动。而执必贺和执必思力,也早就注意到这数人。

  十几名青狼骑拱卫着这几人,随着执必落落手势而前。到了执必贺面前几步才停下分开。一骑翻身下马,缓缓举步走到执必贺面前。

  每一步踏过,染上的都是执必家青狼骑的血泥。但这人仍然闲庭信步,混不在意。

  走到执必贺面前,来人推下兜帽,美髯飘拂,笑意可亲,宛若一个风和日丽午后来执必部做客的客人。

  “云中苑君璋,见过老汗。”

  第三百六十一章 南下(七十)

  十几名青狼骑如屏风一般,将此间与外间粗略隔开。

  苑君璋就站在血泥之上,拱手含笑,看着执必家父子。

  执必思力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今夜之事,奇峰突起,叠经变故。本来以为叔父突然出现,一举挽回局面,斩杀失巴力和可尔奴父子已经算是最大转折。却没想到,眼前又冒出来了恒安鹰扬府两巨头之一!

  但旁边执必贺,却神色不动,似乎早就料到苑君璋会出现在此一般。含笑抚胸还礼:“此间简慢,不是待客的地方,却还有些小小首尾等儿郎们了结,苑长史,请入内说话。”

  执必落落按刀挺立一侧,满脸杀气的注视着营地之中还在发生的小规模厮杀。

  初返狼骑大营,执必落落就立刻回到了执掌统兵大权的阿贤设状态之中,站在那里,所有青狼骑在他面前大气也不敢冒一口,一下就掌握了全盘的局势!

  执必落落对自家兄长点点头:“某在这里看着,兄长只管和苑长史详谈,某倒要看看,这些时日,还有多少人想反了天!”

  执必贺叹息一声,拍拍执必落落肩膀:“你回来就好。”

  执必贺伸手肃客,那边才斩杀了失巴力的掇吉恭谨将烽燧入口门户打开,执必思力也终于反应过来上前,执子侄礼头前引路。苑君璋洒然一笑,举步前行,几名亲卫跟到烽燧入口之处,苑君璋回头摆摆手:“我与老汗相谈,跟着那么多人做什么?只管在这里等候就是,难道老汗此刻还能害了某不成?”

  执必贺在后面跟上,闻言哈哈大笑,神采飞扬,哪里还有刚才衰老颓丧的模样?

  “苑长史这话说的是,虽然战场时常相见,但私下相见,我们突厥人也都是光明磊落的汉子,刘鹰击和苑长史都是我们突厥人最佩服的人,只有礼敬有加的份儿,哪里会有其他变故?若苑长史少了半根毫毛,长生天也放不过我执必贺!”

  两人对视一眼,放声而笑,携手而入烽燧,竟然欢若生平模样。留在身后,只是满营火光,满地血腥尸首,还有失巴力和可尔奴父子死不瞑目的头颅。

  而在数日之前,恒安鹰扬府和执必家青狼骑,也在这雪原之上,对拼消耗了上千条性命!

  这个冬日,发生在马邑郡的所有一切,都是如此的诡异难测。

  烽燧之内,温暖如春,从外间的寒冷血腥中走了一圈回来,重新踏入此间,执必思力只觉得自己宛若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幻梦一般。

  一直忠心耿耿的老军奴父子,突然之间就掌握了背叛执必家的实力,但转瞬间自家叔叔就出现在眼前,将叛贼斩杀。接着又是恒安鹰扬府两巨头之一陡然出现,和父亲如老友一般谈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执必思力已经有点理不清楚了。

  现下执必思力能做的,就是侍立在自己父亲身边,忍着身上还未痊愈的伤势痛楚,竖起耳朵,准备仔细的听着父亲和苑君璋相谈的每一句话。

  而执必贺和苑君璋,相对而坐,目光对视,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而双方眼神,谁也不稍作退让。

  斗室之内,只有他们三人。而掇吉就按刀在外,值守警戒,不许任何人靠近。

  执必贺和苑君璋之间的安静,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终于执必贺才缓缓开口:“苑长史此来,到底何意?”

  苑君璋微微一笑,按着膝盖,淡淡道:“只为相劝执必部,为老汗寻一条生路而来。”

  执必贺摇摇头:“执必家安安稳稳的,何来此言?倒是恒安府,现下局势不见得很妙,苑长史不如改弦易辙,投效到某执必部来,要多少帐落草场,苑长史只管开口。将来执必部席卷马邑雁门郡,苑长史也尽可拣选富庶郡县。”

  苑君璋哈哈大笑,手指点着执必贺:“老汗现在还睁着眼睛说瞎话!冬日出兵,本来就军心士气不振,强行来犯我恒安府,结果一挫于壬午寨,再挫于自家大营之前。老汗举全军而来,又是大败!今夜若不是恒安府念及两家交情,将阿贤设送返,一群军奴作乱,差点就让执必家覆没!这个时候,还不感念我们恒安府好意,与我恒安府携手,更待何时?”

  执必贺仍然摇头:“略微小挫,寻常事耳。执必部起家何止数百战,什么样的境遇也都熬过来了。而且执必家背后还是金狼阿史那家支撑,但恒安府背后有谁支撑?王仁恭么?”

  苑君璋冷冷反问:“阿史那家就真的是执必部的支撑?”

  两人一开口就是唇枪舌剑相对,适才春风满面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一番言辞交锋,最后目光对视,似乎空气中就有火星迸溅而出!

  恒安鹰扬府和执必部两家,在这雪原中已经两两拼得遍体鳞伤,这个时候因为各自诉求,才有今夜一会,在这相会之中,双方仍然要互相争取主动,获得最大的好处!

  对于执必贺而言,原来的想法,就是恒安鹰扬府因为王仁恭逼迫,正处于窘迫,趁势挥军南下,说不定就能迫使恒安鹰扬府低头,然后驱恒安鹰扬府为前驱,又可以在王仁恭手里换取更大的好处。

  但却没想到恒安鹰扬府如此硬气,悍然挥军反击,接连击败自己。现在更是要来和自家谈条件了。一番言辞交锋,执必贺也感觉到,这苑君璋不是个好压服的。

  执必贺终于低下头去,接着又抬起眼来,迎着苑君璋目光,淡淡一笑:“既然如此,苑长史到底有什么,可以给执必部的?善阳城那位王郡公,可是将整个云中之地,都许给了执必部!”

  苑君璋看着执必贺,声音冷硬:“云中之地又算什么?难道执必部,不想着整个马邑郡?不想着河东之地?不想着中原富庶之地?这些东西,刘鹰击和某家,都可以给执必部!”

  执必贺闭目少顷,接着又睁开,目光锐利如剑:“愿闻其详。”

  第三百六十二章 南下(七十一)

  执必贺的原来盘算,四个字就可以概括。

  居于主动。

  王仁恭虽然在拉拢执必家,许以云中之地。但执必贺岂能让王仁恭牵着鼻子走?不仅一直晾着王仁恭的使者,还主动帅军提前深入,就是想逼迫刘武周早点做出选择,在王仁恭压力之下赶紧投效于他。在得到了刘武周的恒安鹰扬府强兵之后,执必贺也不惜于和王仁恭做最后一场决战,以确定这马邑郡的主人到底是谁!

  但是刘武周的确做出了选择,却是以那个该死的徐乐为先锋,悍然发起反击,一连串的战事当中,将执必贺打得惨败!

  败残之余,执必部居于主动的盘算自然完全告吹。一时间甚或连执必贺对麾下大军的控制都形动摇,差点让一对老军奴父子生出事情来,若不是执必落落神兵天降,突然出现,现下是什么情形,真未可知。

  马邑三方博弈,谁也没安着什么好心思。不管再怎么盘算,最后主动权的归属,要看多方面的因素。比如王仁恭就一直控制着粮食这重要战略资源,一直处于绝对优势地位。而恒安鹰扬府通过一系列胜利,也硬生生的打出了面对执必部的主动权!

  所以才有苑君璋的这一行,此时此刻,就是恒安鹰扬府对执必部提供选择,而让执必部做出决断了。

  烽燧斗室之中,在执必贺认真发出一问之后。苑君璋沉默少顷,最终淡淡一笑。

  “刘鹰击必当于王郡公做最后一决,而这个时候,就需要执必部站在刘鹰击这一方。一决之后,若是得胜,刘鹰击将挟马邑精兵,南下河东争胜,以观这乱世气数。至于这马邑郡,就请老汗看护,两家约为盟好,以待将来,岂不是美事?”

  执必贺眼睛半闭,每一个字吐出,似乎都经过了再三斟酌。

  “现下蒙刘鹰击送回某兄弟,执必部军心已安。某可放心率领大军北返,以修养生息。若留此间,以观鹰击与王郡公争胜,岂不是又平白要冒许多风险?虽然承蒙鹰击盛情,可毕竟郡公强而鹰击弱,又有什么凭据,让我执必部将注码压在鹰击这一方?”

  苑君璋认真的看着执必贺,执必贺如雕塑一般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苑君璋淡淡开口:“当初老汗率万骑南下,不也以为稳操必胜?可几场合战之后,鹰击大旗,还是稳稳立在云中之地。最后反倒是鹰击,对老汗伸出援手。这强弱之势,岂是论得定的?刘鹰击自高丽回返,白手起家,聚起这个家当,乱世风雨飘摇,仍然屹立不倒。麾下恒安精锐,战力如何,老汗想必深知。云中男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老汗又凭什么认为,那王郡公一定就占据着优势?这个世道,没什么一定的事情,老汗既然已经南下,又付出了这么多代价,为什么就不继续赌上一铺?”

  执必贺沉默不语,甚而垂下了眼皮,不言不动。而苑君璋也并不焦躁,抱着胳膊端然危坐,只是等待执必贺开口。

  执必思力站在执必贺身后,紧张的注视着两人,胸中转着无数念头,但最后都没说出口,只等父亲做出决断。

  苑君璋说得没错,这一次南下,就算是执必部最后稳住了局势,但付出的代价也已经太大了。纵然此刻撤军,能够平安北返。没有几年时间,也难以恢复此次损伤的元气。而此次南下出征的物资,大多数都是向阿史那家借来的,阿史那家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他们也并不在意将八王帐中的青狼旗下,换一个更有实力,更加听话的部族!

  执必家已经失却主动,只能跟注,选择这马邑之战中最后能够获胜的一方,争取能够多分润一些好处。但是这最后能够获胜的一方到底是谁,却是执必贺要做出判断之事!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这判断之事要自己父亲做出。但执必思力却无比的想喊出来,让自己父亲选择刘武周这一方!

  只因为刘武周麾下,有那个一身玄甲,面上愤怒金刚像跳跃之人。

  横马扬槊,马邑无敌!

  执必贺终于缓缓开口,一字一顿,每个字似乎都在这斗室之中,激起回响。

  “既然败在鹰击手里,自然就要认。而某之兄弟回返,更是感念鹰击之大德。草原男儿,有恩报恩,有怨报怨。既然如此,某就随鹰击一起行事也罢!执必部与恒安府,这个冬日,勠力同心,以对王仁恭!”

  苑君璋哈哈大笑,起身伸手,要与执必贺击掌为誓。

  在苑君璋看来,这是执必部必然会做出的选择。既然不能就此北返,就只能选一方下注。而王仁恭毕竟远在善阳,若是还选择与恒安鹰扬府为敌,难道就不怕刘武周决定破釜沉舟,先将执必部彻底击溃在这雪原之上?

  这都是战场上取得胜利之后,刘武周所赢得的主动之权。而战败的执必部,所剩的选择权利,也就这么有限了。

  但当执必贺最终说出口来,苑君璋还是大喜过望。

  如此危局,数月以来,他和刘武周都是绷紧了神经,几乎每一夜都是在噩梦中度过。现下却终于看到了破局的曙光!

  只要能打破困在云中之地这个死局,将来的恒安鹰扬府,说不定就是潜龙腾渊,再也无法限制!

  只要能越过这一关!

  听着父亲做出选择,执必思力浑身放松了一下。这也是现下唯一能做出的选择了……

  但转瞬之间,执必思力又绷紧了浑身的肌肉,伤口牵动,一阵剧痛。执必思力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与恒安鹰扬府共同行事,以对王仁恭,那岂不是就要与那徐乐,并肩而战?

  执必思力可还清楚的记得,那一夜,徐乐如何毫不在意的将他掷下山道!

  执必贺并没有起身,只是看着苑君璋伸出的手掌,缓缓开口:“某只有一个条件。”

  苑君璋一怔,立即追问:“什么?”

  执必贺站起身来,也伸出手掌:“某只要徐乐的性命!”

  两人手掌,遥遥相对,僵在空中。

  第三百六十三章 南下(七十二)

  冰原之上,一队乡兵簇拥着几名恒安甲骑正回返而来。

  交卸了一夜巡视的辛苦差事之后,这群人都放松下来,只是说说笑笑。

  冲锋冒雪在外一夜,这些人俱都须眉皆白,脸色发青,骑在马背上,都不自觉的瑟瑟发抖。但士气仍然高昂,说话之声,在雪原之上回荡,能传出老远来。

  这一小队人马,就是以乡兵为主,夹杂着几名恒安甲骑以为骨干。现下出巡之军,多半就是这样的配置。随着几场大捷的消息传开,缘边军寨汇聚来的军马更多,谁都想赶紧打垮了突厥人,将执必部赶回草原去,然后大家多少能过个安稳年。

  而且大冬天的,缘边军寨的粮食也都紧张。往常勒紧肚皮也就熬下去也罢。但是此刻既然刘武周率领大军上来了,后续肯定有辎重跟上,大家跟着来出力了,难道不该分润一点回去?要是跟着打两场胜仗,再得一点缴获,这个冬天就好过很多了。

  至于来年如何,生在此世,又在边地,想那么远,想那么多做什么?

  这队人马说说笑笑直返山谷营地之前。山谷之前,重新设立了两处军寨,死死卡住谷口。任何时候都有人马值守,鹿砦密布,就是为了不重蹈执必思力的覆辙。

  寨墙之上,带队的军将按着佩刀,也冻得脸孔铁青,看着他们回返,笑着招呼一声:“入娘的这么早就回来了,夜里不知道寻了哪个避风的地方躲懒!”

  回返人马带队的是一名十将,资历已然很老了,对着军将照样谈笑自若。手笼在袖子里抬头笑道:“你到外间走一遭试试?就是山坳,风也吹得你透心的凉!整日在寨子里守着,已经算是捡着便宜了,还说风凉话,惹急了咱,可不管什么上下了,非得好生和你厮并一场!”

  那军将按着佩刀左右看看,探身询问:“这是去哪儿?”

  十将没好气的道:“巡了一夜,不回去弄口热的汤水?然后倒头睡他娘,难道就在这里陪你闲磕牙?”

  军将不吭声,挥手吩咐手下开寨门出去,又挪开了鹿砦,只是招收让那十将带队进来。

  那十将疑疑惑惑的带队停在军寨入口,最后策马而入。那军将已经下了寨墙,招呼十将下马,扯着他就向寨子深处而行。

  这军寨外圈都是更棚营帐,用以屯兵和储备战具,直接就能支援寨墙守备。内圈就是马棚和空地,方便人员往来调度。

  现在内圈搭了棚子,支起了几个炉灶,架着大锅,柴火烧得旺旺的,热汤翻滚,除了干菜和粟米之外,还能看见几块肉骨头在汤里浮动,香气一阵阵的冒出来。

  寨中守军,已经排队在汤锅面前等候,每个人都在咽着唾沫。看着军将带着人过来,顿时就有人苦笑:“将主你又大方,在弟兄们口里夺食!”

  那军将哼了一声:“少吃一口就能饿死你了?这些马肉,还不是某厚着脸皮讨来的?”

  然后这军将就对十将道:“你回大营,也就是干菜汤,一人也就一口。现下后面粮食没运上来,大家都在勒裤腰带。咱跟着全将主,和玄甲骑一起并肩拼杀过。玄甲骑那里还有些马肉,某老着脸皮讨来些,不管多少,都是一锅,大家见者有份,都混口热乎的。”

  见到热热的肉汤,这十将早就眉花眼笑,招呼弟兄们从马鞍袋子里面取出木碗,安顿了马匹就挤在队伍当中,闹哄哄的等着火兵一人给上一大杓肉汤。

  这几日刘武周一直派兵出巡,保持骑兵警戒幕,与雪原上扎营的突厥执必部大军保持接触。做最后出击准备。限制最后一决的,就是粮秣供应,人马不吃饱了怎生打仗?人还能熬一下,马匹不用精料,只能平常役使,上阵是绝出不了气力的。

  苑君璋带领人马先行赶来,辎重在后。大家都在等待辎重到来,好生修整补充一下,然后再做最后一击,彻底将执必部赶出云中之地,再转而向南,想法击败王仁恭,为恒安鹰扬府打出一条生路来!

  等候辎重到来的时候,大家自然就是要勒紧腰带了。刘武周和苑君璋所部,就是军士随身干粮马料,经得起多久吃用?这几日,全都是减半供应,大家都饿得眼睛发蓝。而玄甲骑因为打垮了执必思力,有颇多缴获,照理说可以拿出来分润。但是刘武周又下了严令,恒安甲骑决不许动用玄甲骑的家当。

  这条看似极其厚待玄甲骑的军令,倒是弄得玄甲骑上下颇为尴尬。而刘武周又下令所有巡守任务,全都由恒安甲骑承担,玄甲骑只管安然静养。弄得玄甲骑上下,这几日中反而不知道该当如何是好,只能在营中蒙头大睡。

  前两天大家伙儿还谨遵军令,这一两日实在是饿得有点发慌。都各自寻门路去找玄甲骑讨粮秣。而玄甲骑正为这军令感到尴尬,只要有人来讨,毫不吝惜的就给。上面军将,也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才有这军寨之中,正翻滚冒着热气的肉汤。

  十将打了一碗肉汤,一口就是半碗下肚,才觉得整个人暖和了过来。凑到那军将身边,蹲坐下来,一边小口珍惜的喝着,一边询问:“咱们到底要在这里耽搁多久?这辎重怎生还不运上来?”

  军将左右看看,凑到十将身边,小声道:“现下有风声传出,说云中城中,只怕是没有粮了……”

  十将浑身一震,死死看着那军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军将也知道失口,再不多说什么,只是低头看着自家汤碗,再不多发一言。

  十将也看着自家汤碗,却没了半点胃口,半晌之后,才嘟囔出一句:“鹰击总是会有办法!”

  军将低着头也感慨了一句:“那是,鹰击总是会有办法!”

  正在两人给自家打气之际,突然之间,号角之声就在南面响起,正是通知全军,正有人马从南面上来。

  那军将一把丢掉手中汤碗,弹了起来:“辎重上来了!要和突厥狗最后一战了!”

  第三百六十四章 南下(七十三)

  这几日中,徐乐一直安然高卧于中军营帐之中。

  刘武周对玄甲骑的厚遇,已经近乎于捧杀一般了。正常但为统帅,麾下纵然有立下奇功的强军勇将,也应该待之有节,赏之有度。

  但现下刘武周将军中勤务巡哨一应事宜,全部交给恒安甲骑去承担。并拨数百乡兵箭手,以为辅兵使唤,连原来陈凤坡他们带领的玄甲骑辅兵都什么活计也不用干了。

  现下集结于前线的,恒安鹰扬府连玄甲骑战兵接近二千人,辅兵约千数。其余集结而来的缘边军寨乡兵箭手也有二千余人。靠着的就是随军携带的一点粮秣,还有缘边军寨提供的积储。

  前线军中乏粮,那是一定的。但凡要上阵,必须将人马喂饱。战马喂足精料,就抵得上十个人的分量。和执必部一场遭遇战打完,前线那点粮秣几乎抖搂干净。现下想集结几百人规模出击都做不到。

  一旦要出击,就得喂饱人马,战马反复做冲刺,军士更番叠战厮杀,都得肚里有食!现下只能勉强将人喂得半饱,战马用干草代替精料,行路巡哨可以,但厮杀那是决计指望不上了。

  军中乏粮若此,但玄甲骑手里有不少粮秣缴获,全是当初从执必思力营里得来的。徐乐早就准备将其献给刘武周来分配。

  但刘武周立刻就严词拒绝,还严令麾下所部,不得分润玄甲骑的任何缴获所得!

  当时刘武周说得恳切。

  “乐郎君归于某之麾下,屡立奇功,斩将夺旗。某之恒安府,却难以赏功。如此已感愧疚不堪,乐郎君拼死血战所得,哪有某厚颜再来分润的道理?且自安享,休养生息,将来决战,还要借重郎君!”

  换了其他人,也许就再度进言,无论如何都要刘武周接纳自己的心意。徐乐见刘武周如此说,笑笑也就罢了。

  厚遇到了这等地步,再镇日大摇大摆的在营中闲晃,那是自找没趣之道。徐乐干脆这几日就在营中,绝足不出,每日里吃饱了就是蒙头大睡。反正连番血战下来,自己大大小小的伤势也是不少,趁着这个时机,能恢复一点就是一点。

  徐乐安稳下来,麾下那些军将,也都安静了下来。在营中或者修复甲胄兵刃,或者探视伤号,或者就精心将养,抓紧一切时间恢复战力。

  如此厚遇,不用说将来上阵,要加倍卖力才还得上。

  但这已经是军中最为精锐所部的待遇了,这一切,都是用实打实的胜利换来的!

  徐乐安居帐中,步离也得其所哉。镇日里就在外帐位置,给自己弄来绒毯皮毛,营造出一个安乐窝,镇日里就在那里或者发呆,或者酣睡。有人踏足,这才醒过来,默默注视着来人去寻徐乐。来人朝步离招呼致意,步离也从来不理。

  徐乐和步离两人,一人在内帐,一人在外帐。步离从来不踏足内帐之中,只是安心于自己在外间的位置。这几日甚或连一句话都没有,只是保持着这份安然相守的默契。

  有的时候,徐乐真的不知道这小狼女到底在想些什么。

  连日激战,其实对元气伤损极大,这几日,每天徐乐睡眠都超过六个时辰。但为军将,临战之际,就是要枕戈待旦,连续熬上不知道多少天。但是一旦放松下来,就要能吃能睡,尽可能的恢复元气。

  这被徐敢精心磨炼打熬出来的躯体,就是为乱世血战所准备的。这几日休息,徐乐就感觉到血肉滋生,精力体力在飞速恢复当中,只要出阵,仍将马前无敌!

  此时此刻,徐乐也丝毫不怀疑刘武周将与执必部做最后一决。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他途?

  击败执必部现下看来,只要粮秣运到,以此刻集结之精兵强将,以击士气低沉的执必部青狼骑,胜券当在握中,不过旬日之间就可以了事。那时候在旋师南下,与王仁恭分出个胜负,马邑郡到底将是个什么样的局面,就可以最后看出来了。

  但是这南下之战,哪怕以徐乐之胆大骁勇,也觉得胜负在未定之天。

  原因无他,就在一个粮字!

  恒安甲骑和玄甲骑再是能战,最适合他们发挥的,还是野外合战。

  可王仁恭要是谨守各处城塞堡寨,就是不与恒安鹰扬府野外合战呢?而且王仁恭也行了坚壁清野之事,大军南下,野无所掠,说不得就要一个个城塞堡寨硬啃过去。这就是极其消耗时间的事情,纵然背后没了执必部的威胁,军中又有多少粮食,能支撑恒安鹰扬府多久?

  未来之途,仍然一战比一战更是艰难。

  可自己既然选择了,就一定会将这条路走到底……说什么也要为这恒安鹰扬府,杀出一条血路来!

  并肩血战到了现在,要说对着恒安鹰扬府没有感情,那是假话。

  可自己未来,就一直在恒安鹰扬府中效力么?

  若是自己匹马单枪,徐乐想也不想,什么时候都是合则来不合则去。拍拍屁股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更不必说自己还有身世之谜要去追寻。

  可是现下,几百号弟兄,数百家眷。历经血战,终于在恒安鹰扬府中安身下来。刘武周也算是厚遇,难道到时候自己还要带着他们离开,去中原之地,再闯入腥风血雨之中?

  这真是让人难以委决啊……

  躺在帐中榻上,才睡醒的徐乐,难得苦恼的皱眉,想着这个难以有答案的问题。

  内帐之外,传来细细的呼吸之声。那是蜷在内帐之外的步离,也在酣然入眠所发出的声响。对这小狼女,徐乐也算是有了一些了解。不是处于极度让她安心的地方,这小狼女是绝对不会发出这种代表安心的呼噜声的。

  大家都难得才觅到一个安身之地……

  徐乐苦恼的拧着眉毛,面上尽是犹疑不定的表情。外人之前,可是决难看到他这幅神情的。

  就在这个时候,外间突然传来脚步剧烈响动之声,然后就听见小狼女步离蹭的一声跳起,还传来的匕首出鞘的金属碰撞之声!

  还好来的是熟人,这匕首才未曾刺出。小狼女让开了通往内帐之路。

  徐乐就见韩小六直撞而入,满脸兴奋的大声嚷嚷:“乐郎君,辎重上来了!”

  徐乐翻身而起,先不想将来之事了,先将执必部彻底打垮,再及其他!

  第三百六十五章 南下(七十四)

  白雪皑皑的山道之上,大队人马,正鱼贯而前。

  正常而言,这应该是一支辎重为主的队伍。应该有着大量的车子,大量的挽马驮马。拉开松散而甚长的队列,在不多歩骑的护卫下前行。

  随行应该还有大量的辅兵,冬日行进,车马俱都重载。要准备大量的器械资材用来修补道路,扫除过于深厚的冰雪,甚至还要在途中随时升起炉子修补马匹蹄铁,寻找木材加固大车。车队周围,应该就是这些如蚂蚁一般,忙忙碌碌似乎始终不得休息的辅兵。

  但是这支人马当中,车子并不甚多,挽马驮马也就寥寥一百余匹。跟随车队行动的辅兵也不过就一二百人的规模,护送车队的军马,倒是整整一营的步军规模。

  本来应该行动缓慢的车队,在山道之中,倒是走出了接近战兵前行的速度,在途中卷起了飞扬的雪尘,笼罩在队伍头顶,久久不曾消散。

  前线聚集了这么多军马,准备对突厥部做最后一击。如此规模的辎重队伍,供应大军一旬都未必足够,这点时间,用来彻底击败执必部都显得勉强,更不用说支撑着大军在冰天雪地之中,兼程南下,往战王仁恭!

  辎重队伍,前面也有开路哨骑,在高处吹动号角,通知大军的到来。

  在听到辎重部队传信到来之后,整个大营都沸腾起来。就见大营之中,数骑飞驰而出,在营中大声传令,顿时就有一百余骑集结起来,在军将带领下疾疾迎出,要接住这个关乎大军性命的辎重大队。

  带队军将,正是苑君玮。

  这位苑四,在上次大战中也负了颇为不轻的伤势,这些时日将养之后,已然能够动弹了。年轻人血性旺,再躺下去实在耐不得。已经挣扎而起开始巡营,操持军中事物。

  徐乐实在表现得太过惊人,苑君玮也真有个死硬劲儿,还是不肯输给徐乐。就想竭力在刘武周面前表现出自己伤势已然大好,下次对执必部做最后一击之际,务必要让他为先锋。到时候没有青狼汗旗可以争夺了,还有执必贺的脑袋可以去砍!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能让徐乐抢尽了全部风头!

  号角声一响,正在巡营的苑君玮赶紧就召集人马,率先迎出。不管怎样,这也是一份劳绩。无论如何不能落到徐乐手里!

  奇寒天气之下,苑君玮还披不得甲,一只胳膊还吊着,就裹着一身大氅,单手控缰,催马而前。身后亲卫跟着,看着苑君玮那打了鸡血的模样,每人脸上都只是无奈。

  这一场仗下来,原来苑君玮身边用老了的数十名亲卫,现在剩下的最多还有一半。正常而言应该是忙着舔伤口恢复元气了,这位苑四还是这般战意昂扬!真不知道这苑四要和乐郎君别这苗头到什么时候。

  难道苑四就看不出来,那位乐郎君,半点都没打算和他争竞么?苑四也还看不出来,不管他怎么拼命,也着实不是这位天人一般的乐郎君对手么?

  不过这个世道,兵随将转草随风,大家跟着了这么个愣头青将主,也只有陪着一条道走到黑了。

  苑君玮可不管自家这些七零八落的亲卫想些什么,就是一马当先直冲出营去,胸中只转着一个念头。

  入娘的这辎重大队可算是上来了!得了辎重补充,大军出击,无论如何也要争到先锋,这次拼了性命,也要直冲到执必贺面前,亲手砍下突厥老狗的头颅,到时候看这徐乐,还怎生在他面前趾高气昂!

  对于苑君玮这般心思,徐乐得知,也只能耸耸肩膀,天可怜见,自家真的没有半点在苑君玮面前炫耀什么的心思……

  苑君玮一骑当先,冲出营门,两边营寨早有人闻声而上,一名值守军将看见苑四,大声招呼:“四郎,你的伤势好了?”

  苑君玮头也不回:“入娘的这点伤算什么?只有没种的家伙,受点伤才整天缩在营里,连面也照不上。接到辎重了,苑爷爷照样打前锋!”

  值守军将缩缩脖子,这话可不敢搭腔。苑君玮这话锋明明就是冲着徐乐的。这军将也忍不住奇怪,苑君玮明明败在徐乐手底下那么多次了,怎生就还是一副不断要上前挑衅的样子,当真是挨揍有瘾?

  雪尘卷动之中,这位屡挫屡战,从不知道服输俩字怎么写的苑四郎,已经沿着山道直冲而前。就看见前面旗号招展,正是辎重大队上来了。苑君玮兴奋得忍不住就是一声呼哨,狠狠又踢了马腹一下,一直没吃饱肚子的战马长声嘶鸣,鼓起不多的气力上前。

  转瞬之间,苑君玮就迎到了前队。带队之人,正是熟人。当年和刘武周一起从高丽活着回来的一名军将,叫做巢有威的。

  这军将也四十多岁年纪了,却是涿郡人。当年就以本地人身份从军,为刘武周他们马邑选锋管理辎重粮秣,后来和刘武周他们交情深了,自己又没有家眷负累,干脆一起来到马邑。在马邑鹰扬府中还是干他的老行当,管理一军的粮秣辎重。

  恒安鹰扬府的家着实不好当,每日里都要精打细算,才能让几千军马,几万子民勉强敷衍度日。这巢有威已经是半头白发,满脸皱纹,似乎全部精力都被这几年艰辛日子给压榨干净了。

  苑君玮迎了上来,满脸通红,当头就是一声抱怨:“老巢,怎生上来得这般迟?这可不是你的做派,当年执必落落大军四下布列,咱们在外转战,你运送粮秣,都未曾迟上半刻!”

  巢有威蹲坐在一匹老马上,眉头一直皱着,听见苑君玮这般抱怨,也只嗯了一声,并未曾说话。

  苑君玮勒定坐骑,总算是看清楚了这辎重大队阵容,一张兴奋的面孔渐渐就沉了下来。目光如电,逼视着一脸倦容的巢有威。

  “老巢,这是怎生回事?马上决战在即,粮秣转运不及,鹰击可是要行军法的!”

  第三百六十六章 南下(七十五)

  苑君玮劈头盖脸的就是这么一句,还好用的那只手一下就按住了佩刀,眉毛高高吊起,凶悍之色尽显,似乎下一刻真的是兜头一刀朝巢有威砍过来!

  这下倒不是苑四又拿出了原来的骄横本色,而是真的急了眼了。

  大家拼死拼活,在这冰天雪地里打出一场大捷,好容易有彻底击败执必部的机会。然后再转而南下,去拼王仁恭,死中求活。寒冬之时,千里转战。包括苑君玮最看不顺眼的徐乐在内,都豁上了性命。现在就等辎重上来,支撑大家继续作战,现下就运送上来这么点,够干什么用的?大家拼命,难道就因为辎重这里行事不力,就全成了白费么?

  亲卫们催马在后赶上,看到辎重队伍,也都一个个愣住。

  这哪里是供应大军继续转战下去的规模?这运上来的粮秣,也就够支撑现在集结在前线的大军十日之用,不要说继续打大仗了,这是生生要将几千精锐,在这冰天雪地里面饿垮!

  巢有威只是愁眉苦脸的看了苑君玮一眼,嘟囔一句:“鹰击何在?某寻鹰击和长史缴令。”

  一声金属响亮,苑君玮已经将佩刀拔了出来,大声怒吼:“爷爷问你话!怎么就这么点粮秣!”

  巢有威也是老人,哪里会惧苑君玮,瞥了他一眼,又是嘟囔一句:“某犯不着和你说。”

  苑君玮嘿了一声,当下就扬起佩刀:“入娘的,那就和爷爷刀子说话!”

  巢有威梗着脖子,拍拍颈项:“朝这儿砍!”

  苑君玮左右望望,看见亲卫拼命上前,来拉他胳膊,这才作势挥刀:“入娘的,误了军机,当爷爷砍不得你!”

  亲卫这个时候已经拉住了苑君玮胳膊,几人扭成一团,苑君玮犹自吼声如雷:“放开爷爷!爷爷要代大兄行军法!”

  巢有威就冷眼看着苑君玮这般举动,也不言不动,看这苑四到底能闹出个什么花样来。

  就在不可开交之际,尉迟恭的吼声如雷一般响起:“苑四,又在撒什么疯?”

  苑君玮回头,就见一队人马已经匆匆而来,当先之人,正是尉迟恭,在他身后,为亲卫所簇拥的,是刘武周和苑君璋两人。

  而在山道之上,陆陆续续还有人马过来。但凡是此刻没有巡守值守任务的,全都赶过来迎接辎重大队上来。军中之人,谁不知道一军最为根本的东西,不是什么精兵强将,而是这些最为宝贵的粮秣!

  有粮就能聚兵,没粮什么样的强军都会散架,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徐乐和几名手下,也从后而来,远远的看着刘武周和苑君璋他们在前面。徐乐也绷着一张脸,神情严肃至极,再没有了一向的轻松之态。

  再强的敌人,徐乐也觉得自己能应付,实在不行,一槊一马,说不定就能杀出一条血路。但是没有粮食饿着肚子,那可真是什么也干不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因为前面催要得急,云中城辎重只能陆续上路次第到来,还是抖搂干净云中城家底,也只有这么多家当了?

  在徐乐身边,哪怕是一向最为咋咋呼呼的韩小六,这个时候都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徐乐,似乎想从徐乐这里讨到一点什么主意。韩约宋宝几人,全都沉着脸,神情阴郁到了极点。只有悄悄跟上来的步离,在人堆当中,仍然是一副漠然无所谓之态,对于这个小狼女而言,世上值得她动容的事情,实在是很少。

  猬集过来的人群,本来都是兴高采烈。但是当赶过来之后,看到这般景象,全都陷入了沉寂当中。山道之上,人头攒动,一时间不知道聚集了多少人马。但却听不到半点人声,只是偶尔传来几声战马的嘶鸣,也显得是有气无力。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刘武周和苑君璋两人身上。这个时候,就需要这两名恒安鹰扬府的主心骨,给出一个说法来!

  哪怕徐乐,这个时候目光也只落在刘武周和苑君璋身上。

  此时此刻,化解危局,已经不是凭借自家努力就能做到的事情了。

  现在就要看刘武周,到底对如此局面,有何准备,将会如何行事!

  被尉迟恭喝住之后,苑君玮恨恨单手还刀入鞘,冷着一张脸退过一旁。尉迟恭护卫着刘武周和苑君璋上前。

  刘武周仍是一副寒素模样,裹着一身弊旧大氅,目光只是在辎重队伍上反复扫过,久久不曾发出一声。

  而苑君璋神情仍然刚严,只是几日在营中歇息将养,风霜之色反而更重了。连一副美髯都有些失却了光泽。这几日谁也没看到他身影,也不知道这位苑长史到底在忙些什么。

  适才在苑君玮面前一副桀骜老卒模样的巢有威,这个时候已然翻身下马,向刘武周和苑君璋抱拳躬身行礼,久久未曾直起腰来。

  刘武周终于叹息一声:“就这么点家底了?”

  苑君璋缓缓点头:“看来应是如此了。”

  刘武周挠挠头皮:“某本来以为,怎么也能撑持到全军做最后一战的,却没想到,某的恒安鹰扬府,已经穷成了这种样子!”

  苑君璋不答,只是摇了摇头。

  刘武周苦笑一声:“也罢!”

  他抬起头来,朝着亲卫示意一下,亲卫取下背旗,举在头顶,左右摇动,正是聚将信号。

  见到信号,队正以上的恒安鹰扬府军将,全都拍马而出,向着刘武周所在之处汇拢而来。徐乐自然也在其中,带着几名手下疾驰而至。

  转瞬之间,这些恒安鹰扬府的精悍战将,已经在刘武周身边汇拢,高高低低聚于一处。全都是能征惯战的汉子,带领麾下,只要旌旗所向,冲杀而前绝无犹豫。放眼整个天下,也是最为强悍的军将团体!

  但是此时此刻,在冰天雪地之中,这些强悍男儿,似乎就被迫到了绝处!

  刘武周示意一下苑君璋,苑君璋策马上前一步,冷冷开口。

  “此次北上,鹰击命某筹备粮秣以做接济。这个家一直是某在当的。几千军马,几万子民,都靠着云中城吃喝。而王仁恭又断了供应。出征之前,几个库房,都只剩库底子了。某下令给老巢,留守军马百姓,减半供应,看能搜罗出多少粮秣来,支撑咱们与执必部一决。老巢想必也是尽力了,现下都在这里,大家也都看见了。这所有一切,就是咱们几千大军剩下的家底!”

  第三百六十七章 南下(七十六)

  苑君璋的语声在山道中回荡,黑压压的人群一片死寂,所有人此刻,都说不出话来。

  粮秣断绝,在这寒冷的冬季,到底是怎样一个结局,谁都能想明白。就是在这云中之地,饿垮饿散,恒安鹰扬府彻底覆灭的结果!

  为什么会是这样?

  自从恒安鹰扬府成军以来,一直就在这边地戍守。在大隋开国之初,压服草原各族。在当年突厥分裂,草原纷乱,多如牛毛的草原各族纷纷南下之际,以一府之力维系了大隋边境的安全。让中原之地才可以休养生息,以成所谓开皇盛世。

  当大业天子即位,要征高丽,抽调恒安鹰扬府精兵强将,又是多少云中男儿在海东之地拼死血战,不得归乡。而其时突厥崛起,狼旗飞扬,四十万控弦之士对中原虎视眈眈。已然削弱的恒安鹰扬府仍然在拼死力战,尽可能的阻挡突厥人的南下之途!

  不管是大业天子出巡塞外,还是当年被困雁门郡。兵微将寡,补给不足的恒安鹰扬府哪次少出力了?

  恒安鹰扬府在这漫长的数十年间,渐渐失血过多,渐渐虚弱下去。直到刘武周从海东之地回返而来。

  一时间,浑身伤痕,血流将尽的恒安鹰扬府又振作起来。多少轻侠男儿,多少朴实敢战的云中汉子,又投入了恒安鹰扬府中。领最少的饷,吃最差的粮,打最苦的仗。在极盛的突厥狼骑面前,苦苦支撑,维系着已然分崩离析的大隋边境的一寸土!

  正是这些粗鲁朴实的云中男儿拼死血战,才可以让那么多家世高贵的群雄,专心盯着大隋两代天子留下的遗产,准备争夺那已经空出来的至高之位。

  大家只是想在这里,为守边之军而已。为什么这些家世高贵的天下群雄,还不肯放过僻处边地,除了埋头和突厥人打仗,什么都不会的恒安鹰扬府呢?不肯放过这些为汉家江山付出了太多的云中男儿呢?

  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断绝了粮秣供应。还引来了执必部的南侵。天幸军中多了一位天纵其姿的乐郎君,率玄甲骑飞兵北上,一路苦战,最终打崩了执必部,夺取了执必家的青狼汗旗,为恒安鹰扬府争得了一丝生存下去的机会!

  但是就在这准备与执必部做最后一决之际,恒安鹰扬府的家底,终于干干净净,再也撑持不下去了。

  恒安鹰扬府上下,这些云中男儿,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遭至这样的命运?

  难道非要向那王仁恭低头?

  这天下间,若说云中男儿最不想向谁屈膝,除了已经打成血海深仇的突厥人之外,就是那个坐镇善阳的王仁恭!

  刘武周一遍又一遍的扫视着自己麾下那帮沉默不语的将领。苑君璋侍立在他身旁,绷着一张脸,再不吭声。

  尉迟恭垂下了头,吊着一只胳膊的苑君玮呆呆看着自己兄长,喃喃道:“真的没粮了?”

  对着自己兄弟,苑君璋也再难维持刚严,只是黯然点了点头。

  当初执必部南下,刘武周率领恒安甲骑和玄甲骑各一营匆匆北上,交给苑君璋的任务,就是尽可能的搜罗粮秣,支撑大军离城转战。

  虽然刘武周有着自己别样的心思,但是这粮秣,还是越多越好,只要能支撑大军转战一两个月时间,就有太多可以转圜的余地,也可以应付有什么突如其来的风险。

  苑君璋当时就严令全城集中粮秣,一时间搜拢之数,微薄得连两三千大军三日转战都做不到。等待不及的苑君璋就先率领援军只带随身干粮北上。命令巢有威削减为云中百姓准备的口粮,带而北上,这日子大家都不要过了。

  但云中百姓,冬日依城而居,加上还有不少流民被王仁恭驱赶而来。本来口粮就已经削减到了极限,再减少太多的话,就等着几日内云中城外饿殍遍地罢。巢有威只有尽最大可能,搜拢了十日之粮秣,匆匆北来。这已经是将云中城所有家底都抖搂干净了。留在云中城的数万军民,哪怕按照现在微薄到了极点的口粮供应,也最多还能挨上一个月!

  不管是北上之军,还是云中城数万人,都已经到了绝处。就是最简单的两个字,乏粮!

  苑君玮垂下了头,哪怕一次次败在徐乐手里,哪怕苦战重创,苑君玮都从来骄横之气不减。但是当恒安鹰扬府真的眼看就要覆亡,这苑四,却终于垂下了脑袋。

  一名名云中男儿,也都垂下了头颅。这些云中男儿,哪怕面对无穷无尽的突厥狼骑,也从来未曾低过头。而王仁恭的一个简单举动,就让这些最为能战的云中男儿,意气顿消。

  一匹匹战马,也都垂下了头。这些或者缴获自突厥人,或者是刘武周苑君璋辛苦搜罗而来,或者是徐乐他们从王仁恭手里夺来的。都是上好的战马,负着披坚执锐的战将都能往复冲杀数十回合的。这些坐骑现下也大多都饿得露出了肋骨,皮毛也不再光滑。这些有灵性的牲口,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绝望之情,偶尔一声嘶鸣,都是分外凄凉。

  人群之中,只有徐乐仍然昂着头。迎着刘武周的目光,丝毫没有软弱放弃之意。

  因为徐乐真的没感到有什么可绝望的。

  人生在世,还能不碰到为难的事情了?自己这一路走来,哪一关是过得轻松的?

  遇到难处,解决难处。遇到敌人,打垮敌人就是了。现下大家不还活得好好的。胯下有马,身上有甲,手中有着兵刃。一帮男儿,对着垂头丧气,这算个什么事情?

  刘武周也看到了徐乐昂然之态。刘武周眼神一动,陡然大声喝道:“徐乐!”

  徐乐策马而前,拱手抱拳。

  刘武周死死看着徐乐:“我马邑乐郎君,你说现下该当如何?”

  徐乐单手举槊,朝北一指:“北面不是还有执必部么?打垮他们!抢他们的粮秣,夺他们的马匹牲口。不就又能吃上一阵?有这些粮食支撑,足够我们南下找王仁恭说话了!”

  徐乐语声,意气飞扬,丝毫未有消沉之意!

  多少云中男儿,听到这个声音,忍不住都抬起头来!

  徐乐放下马槊,一笑拱手,哪怕在这绝境之中,笑意仍然潇洒至极。

  “徐某请为前锋!对执必部,做最后一击!”

  第三百六十八章 南下(七十七)

  云中城内,天候也没有前几日大暴风雪席卷之际,那么寒冷彻骨。

  自屋中醒来,哪怕老若罗敦,也觉得骨子里面那种冰寒之气,都消退了不少。

  原来这位梁亥特部族长丰腴的面庞,现下已经彻底消瘦下来,还多了不少菜色。

  原来梁亥特部以富足闻名边地,作为族长,罗敦的日子在这边地甚或都称得上豪奢。但是自从九姓会盟遇变以来,过去的富贵日子,就已经离罗敦远去。

  在徐乐单人独骑直闯千余越部大营,将罗敦救出之后。罗敦就毫不犹豫的将自己家当,全部都给了徐乐。并任劳任怨的帮徐乐管理所部,融合徐乐麾下这支来源混杂的军马。

  罗敦儿子早早亡故,在老人心中,这个云中初见,老朋友的孙子,少年英俊,风度潇洒,又不失边地男儿的坚韧顽强,早就被当成了罗敦自己的亲孙子看待。而且罗敦一直坚信,徐乐一定会在这个乱世当中,做出一番事业来!

  一旦醒转,罗敦就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咳嗽之声。

  毕竟岁数已经高大了,这些时日的辛苦,又消耗了太多的精力。罗敦自己都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不多的生命力在飞快的流逝。也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往常冬日醒来,步离总会不声不响的从门口进来,然后用皮袍子给罗敦披上。皮袍子都是上好的蓝狐皮毛拼成,又软又暖。然后再是一顿丰盛的早餐。作为边地土豪,罗敦从来都是一日三餐!

  但是现下醒来,屋内冰冷。火盆里面那点石炭,早就熄灭。云中城内不仅缺吃的,同样缺烧的。或者换句话说,所有一切无一不缺。

  而小狼女步离,也早已不在身边。追着徐乐一起北上去了。这小狼女黏着徐乐的程度,让罗敦有时候忍不住都有些小小吃醋。这可是他一手救下来养大的小丫头啊……

  罗敦随手抓过皮袍,裹在身上。这皮袍也不是蓝狐皮毛制成了,这些精贵的皮货,早就在城内外秘密的黑市中,换成了吃的烧的,或者一切对玄甲骑这个团体活下来有用的东西。

  身上皮袍就是羊皮所制,硝得还不够好,穿在身上又冷又硬,还有一股臭气。要不是天候稍微暖和了一点,单是起床时候这股寒气,就让人支撑不住。

  听到罗敦的咳嗽声,一名梁亥特族人立刻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粗陋的木头托盘,托盘上搁着两个粗陶大碗。来到罗敦榻前,低头行礼:“族长,今日的朝食。”

  罗敦看了一眼,托盘上两个木碗里面,一个里面是黑黑的干饼子,一个里面是点腌菜熬出来的汤水,倒还都是热腾腾的。虽然这些时日吃食都是极少,罗敦却委实没什么胃口,只是摆摆手:“都说了某也和大家一样,都是一日两餐。还辛苦弄这些朝食来做什么?现在还是热的,又用了不知道多少石炭木柴一直热着,现下正是艰难时日,某一个老头子,花用那么多做什么?”

  族人也是跟随罗敦日久的亲卫,闻言只是垂下头:“族长,看你现在瘦成什么样子。原来整个部族都是你的,吃用一点算是什么?”

  罗敦挥手示意他将托盘端下去,淡淡道:“现下所有一切,都是阿乐的,你可别再说错了。”

  多年积威之下,亲卫不敢再说什么,低头就要将托盘端着出去。罗敦又叫住了他:“今日是领粮之日,情形如何?”

  亲卫回了一句:“巢将军也离开云中城北去了。现下是在杜将军手里领粮,五日一请。今日的昨夜就领下来了,但是……”

  罗敦追问一句:“什么?”

  亲卫摇摇头:“只及平日一半。”

  罗敦神色一紧,翻身而起。

  本来供应之数就相当菲薄了,现下又减了一半下去!不要说打仗了,这点粮秣供应,连活下去都难!

  看看自家这亲卫,原来多么壮健一个草原汉子,现在也瘦得露出了颧骨,而走动之际,脚步虚浮,已然完全脱了形。

  罗敦倒不担心这是云中城刻意对他们玄甲骑进行克扣,这上头恒安鹰扬府一直做得甚是公平。大家都是一般分量,在这云中城内苦熬苦挨。但随着冬日日深,粮食分量却在一直减,而大军还在北面抵御突厥人的南侵,城外还有几万嗷嗷待哺的百姓,这局面,看来已经走到快要绝处!

  亲卫看着托盘里的饼子和菜汤,竭力忍着肚子里面泛出来的酸水。这是老族长的口粮,他再是饿,也不能争夺老族长口里的食。老族长眼看着就憔悴下去,谁也不知道,他还能在这冬日里支撑多久……

  老族长若是不在了,那位乐郎君,能带领大家熬过这个冬天么?

  罗敦轻声下令:“杀马!从某的坐骑杀起,无论如何要让大家活下来!等着乐郎君回返!阿乐一定会带着大家,从这马邑郡活着出去!”

  亲卫一震,最后还是点头领命。罗敦看着他,又温和的道:“某岁数大了,胃口太弱。着实不饿,这些吃食,你们几个人分了吧……放心,我们一定能熬过去!”

  说完这句话,打发亲卫离去。罗敦已经站起身来,裹紧身上皮袍。振作精神,准备巡视一下里坊。

  阿乐出去拼死血战,将家丢给他老头子照应。他无论如何也要将这家当照应好,等着阿乐回来!

  善阳城中,王仁恭最爱居停的小楼之外。

  一名名侍女,将残羹撤了下来。菜肴果子足有二三十品,几乎都未曾动过。这几日王郡公微微有些感了风寒,胃口甚弱。每日虽然用膳还是按规矩陈列数桌,但王仁恭只是浅浅淡淡的尝几口就命撤下。

  王仁恭是绝不肯用隔夜食物的,而向来也是以军法治家,也不许下人偷食主人之膳。除非是赏,不然王家的东西,绝不许人染指!

  这些侍女婢仆,就将这些丰盛菜品,一样样的全都倒掉。

  王仁恭拥着道袍,歪在榻上。只是懒懒的看着一些簿册。

  这些簿册,全是历年来向云中之地运送粮秣的记录。几十根算筹,散乱的摆在一旁。

  王仁恭丢下手中簿册,嘴角只是浮现出一丝冷笑。

  刘武周啊刘武周,你再能过日子,现在也该断粮了罢?

  突然之间,脚步声疾疾响起。不待通传,王仲通已经冲了进来。

  还未曾等王仁恭扬眉发怒,王仲通已然急急道:“阿父,遣到北面的人回来了!”

  第三百六十九章 南下(七十八)

  脚步响动声中,王佑恭谨而入。

  虽然也是王家族人,但王佑之房离主支已经远到了近乎血缘快出五服的地步。虽然因为出身王家天然而受到信任,但是郡府内能得朝廷俸禄正经经制官吏位置,全为王家近支族人所得。王佑虽然向来以精明强干著称,但也只是王仁恭幕府中一个白身佐吏。

  这王仁恭最喜欢居停的二层小楼,王佑就从来未曾得踏足过。原因很简单,但为世家家主,血统的重要性永远是第一位的。王佑纵然小有才干,但是如何能动摇世家体系内这天然的尊卑之分?

  在这世上,太多自以为有才干的人,就被血统这样阻拦。为了出人头地,只能不惜一切。乱世的到来,反而就是这些人的机会。为了攀附上世家,甚或让自己成为世家。他们不惜豁出性命,也不惜整个天下都动荡粉碎!

  所以王佑才会冒险向北出使,在冰天雪地兵荒马乱之中,去联络执必部。

  经历了那么多风险之后,终于换来了踏足这个小楼之内的机会!

  踏入二层小楼的王佑,满脸风霜之色,脸上手上,尽是冻疮。为了防寒涂抹的油脂未曾擦拭干净,有的地方都变成了深黑的颜色。衣衫虽然匆匆换过,但是身上脸上还没来得及擦洗,尘垢遍布,只是散发出一阵阵的体臭味道。

  而这二层小楼之内,四角都点着名贵的龙涎香,在王仁恭卧榻四下,则是燃着川中竹炭的火盆。整个小楼之内,香气馥郁,温暖如春。王仁恭半躺在卧榻之上,拥着道袍,手持玉如意,面上微微有些倦怠之色,花白头发挽扎起来,插着一根荆钗。

  如此装束,在这边地,飘飘然有若神仙中人。见到一身风霜雪尘污垢的王佑垂首而入,问到扑面而来的臭气,王仁恭忍不住就微微皱起了眉头。

  王仲通引王佑入内之后,就侍立在侧。王仁恭扫了他一眼,摆了摆手。王仲通迟疑一下,还是退了出去。

  到了小楼之外,王仲通保养良好的面庞之上,满是愤愤之色。倚着栏杆,竖着耳朵想听楼内动静。

  自家也快四十岁的年纪了,阿父还是将所有一切都牢牢把持在手中。拿自己就作为知客来使用,这些时日,就让自家陪着那位李家二郎周旋!什么权柄,都不交付到自己手中。那位李家二郎,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已经领三千河东兵,可以坐镇方面了!

  正在王仲通心内只是为自家打抱不平之际,就听见脚步声响。王仁恭的亲卫头领,王仲通的堂弟王则,就自下匆匆而上。

  看到这位堂弟,王仲通更是一肚子鬼火乱冒。

  这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小被阿父养在身边。尘埃也似的东西,现下就为阿父身边可以掌兵权的大将。马邑鹰扬府最受阿父信重的几千精锐,都受他的指挥调遣!他才是王家的嫡子,将来太原王家的主人!

  王则见到王仲通在小楼外等候,王则忙不迭的抱拳行礼。王仲通只是从鼻孔里面哼了一声,就算是答礼了。

  王则一副行色匆匆模样,想是得知了消息后第一时间赶了过来。行礼之后就压低声音问道:“护之回来了?”

  王仲通冷冷哼了一声:“护之是我之门下,回来自然是先禀于我。怎么,连我的门下你都想伸手不成?”

  王则苦笑:“大兄何出此言,只是护之出使执必部,关系郡公此刻大事非浅……”

  王仲通仍然是冷笑连连:“那也是我这一门之事!你只安心带好你的那些兵卒就是。运筹帷幄,展布方略,自然有我们父子!”

  王则深深吸口气,抱拳再度行礼下去。再起身时,已经尽力挤出笑脸:“既然如此,则弟去巡城,来得孟浪,还请大兄恕罪。”

  一句说完,王则转身就退了下去。王仲通看着这位堂弟挺拔的背影,冷笑一声:“算你识趣!”

  几句话斥退王则,王仲通心下顿时舒畅了不少。转瞬之间又侧头对着小楼之内,竖起了耳朵,心里面只是痒痒的。阿父到底和王佑在说些什么?执必部是不是已然准备对王家纳头便拜,马上就可以出兵去收拾刘武周了?

  只恨自家太过沉不住气,王佑突然回返,一时激动之下就带着他来见阿父。毕竟王佑算是自己的门下,这出使回返也是大功,自家也能捞到彩头。竟然忘记问王佑出使,到底是个什么结果了。自家这大度疏朗,不耽细务的性子,固然大有世家贵公的风范,可有的时候,也着实有点误事!

  可这王佑,明明听见他隐隐话语之声,却也不知道说高声点,让某听得明白一些!

  小楼之内,王仁恭面无表情的坐在卧榻之上,听着王佑低头,将一路情形禀报。

  只看外表,王仁恭面上仍然镇定如常。

  可内心之中,早已经翻起了滔天巨浪!

  这执必贺老。胡狗,居然不声不响的就率领上万青狼骑冬日南下。这却不是于他王仁恭联手之意,而是想收服刘武周,一举席卷整个马邑郡,连他王仁恭也吞下去的盘算!

  这也倒是罢了,本来胡人就是虎狼之性。他也从来没把和执必部的所谓盟约当回事。只要能利用执必部收拾了刘武周就好。

  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刘武周居然在这样情形之下,轻兵反击,就将上万执必部青狼骑打得大败!

  恒安鹰扬府强悍若此,在对付了执必部后,再度南下,又将如何应对?

  就算他们没有粮秣……天知道他们还有没有粮秣!现在什么都是说不准了!

  王佑还在唧唧哝哝的诉说自家离开执必部之后,如何辛苦南返,一路吃了多少辛苦,有多少苦劳。

  而此时此刻的王仁恭就想拍案而起,集结起全部兵马,将沿途布置成铜墙铁壁,防范刘武周的必然南下侵攻之举!

  这马邑郡中,分出胜负,也就在这段时日之中了!

  第三百七十章 南下(七十九)

  数十锦衣家将,正在校场之中,操练得热火朝天。

  天候尚且寒冷,但是这些锦衣家将都穿得单薄,有人甚至还打着赤膊。但为世家家将,尤其是李家的家将,不是看门护院就够了。李家世代为将,家名就是一场场血战打出来的。但为李家锦衣家将,操练的全是战阵上杀人的技艺!

  几十条汉子,或者持沉重长矛对进。或者负重疾奔疾走。或者舞动石锁打熬气力。还有人盘槊反复练习击刺格挡。已经习练得人人满头大汗,在这冬日清晨中只是冒着腾腾的白气。

  李世民也在这些家将当中,就穿着一身短打。拿着一杆马槊只是习练盘槊压下再反刺一招。每一击刺,槊杆都是剧烈震动,贯足了气力。已经击刺了上百记下去。浑身上下,早就汗湿,身周地上,一片水迹。

  要论武艺,李家这一代,还是未长成人的李元吉最有天分。现在不过十岁的年纪,就已经能压过不少成年家将。经常被人夸奖为当年慕容家绝代双骄一般的人物。但李世民虽然没有那么高的天分,可自七岁开始,每天不管刮风下雨,还是有什么天大的事情,总会与家将一起习练不辍。这份苦功下得,李家子弟,也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

  这些时日入善阳以来,除了饮宴之外,王家绝不与李世民商谈半点河东军如何参与郡中军事的事情。要是李世民去求见,多半又是被王仲通拉着一场痛醉。

  两次这般下来,李世民干脆也绝足不去寻王仲通说话了。每日就和家将泡在一起打熬筋骨习练武艺,几日下来,反倒是将途中的疲倦洗得干干净净,整个人都精神振作了起来。

  心中默数到一百这个数字之后,李世民收槊站定,缓缓吐气。今日筋骨完全活动开了,持槊一百记击刺之后,反而觉得浑身都是使不完的精力,直要溢出来也似。

  李世民走到兵器架边,又抽出一杆马槊,陡然大喝一声:“李豹!”

  一名豹头环眼,不到三十岁的精悍家将抬起头来。这家将打着赤膊,肌肉贲突,身上累累都是创痕,一看就是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战阵才活下来的。正是现下李世民麾下,最为能战的一名家将,当年也是李渊身边的亲卫出身,交给李世民使用。按照李渊的话说,多了这样一名家将在身边,临阵的时候,就好比是多了一条命!

  李世民扬手就将马槊掷了过去,李豹抬手接过。两人横过身子,屈膝张腿,宽同肩膀,马槊平举齐胸,都拉开了架势。

  李世民又喝了一声:“来!”

  李豹一槊猛刺而来,李世民后手用力,抖动槊锋,用力下砸。啪的一声打得李豹手中马槊一沉,接着就是一记凶狠反刺!

  这一记击刺,李世民已经自觉圆熟无比,发力也顺畅至极,实在是完美的一记击刺!

  李豹侧身让步,只是后撤半步,就已然争得了时间。同样后手用力,被砸下去的马槊带着猛烈风声如毒蛇一般直弹了起来。接着手腕一滚,马槊转动,就已经绞住了李世民之槊。李世民手中马槊,一被绞住,就再难前进,只能发力回撤。而李豹就势进步,马槊向前一送,槊锋已经指向李世民咽喉,然后陡然停住。

  李世民匆忙撤步,平槊在胸,仍然维持住门户,两人相对不动。

  校场边突然响起了长孙无忌的声音:“二郎,又输了罢!”

  李世民转头,长孙无忌披着大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场面。大氅上有冰雪残痕,正不知道一大早又到哪里转了一圈去了。

  李世民一笑收槊,并不说话。李豹也收了门户,对李世民笑道:“二郎已经大有进境,战阵上也能算是一把好手了,就是经验还缺点,这是急不来的事情。反正拼命的事情有咱们,二郎这身本事,已然足够了。”

  李世民笑着摆手:“输了就输了,犯不着说奉承话。李豹,你这本事,在太原城中,也算是数得着的了罢?”

  李豹伸手接过李世民的马槊,摇头笑道:“小人算得什么?四郎现下,就能和小人打个有来有回。世子身边李彪几人,更是强过小人多多了。而侯车骑儿子,也是这一辈有数的强手,那才是太原城内无双无对!”

  李世民微微皱眉,李豹口中的侯车骑之子,叫做侯君集,是大隋车骑大将军侯定的儿子。侯定因罪免,家名不振,干脆让这个儿子投到晋阳来。侯君集性子轻狂暴躁,但一身本事,真是震动晋阳。但李世民想与他结交,侯君集却只是在李建成门下打着磨旋。

  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自家那位大哥手底下,实在是人才济济!

  李世民摆手,让一众家将退下。也不要从人,自己去兵器架边取了粗布,用力擦着身子,直到将血脉揉畅了,收住了汗,到时候再披上衣衫,免得骤冷骤热纠住了筋骨。

  一众家将推开,只有长孙无忌来到李世民身边。李世民一边用力擦着身子,一边压低声音问道:“如何?”

  长孙无忌摇摇头:“今日又去走了一圈,联络了一些人。都说北面现在没有消息传来。而善阳城外关防严密,我们想派哨骑向北,也派不出去。”

  李世民微微有些焦躁:“难道就一直在这善阳城中耽搁下去?这刘武周,也不知道到底在做什么!难道就在云中城等死不成!”

  长孙无忌微微摇头,无言以对。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间一声鼓声响起,从郡府方向遥遥传来。

  李世民一震,但以为自己听邪了耳朵,疑惑的望向长孙无忌。长孙无忌也望向李世民,两人目光撞上,都满满是询问之意。

  鼓声再度响起,这次响动,就是一连串的急促鼓声!直敲入每个人的心底!

  李世民张大了嘴巴,猛然一拍大腿:“郡府聚将!出大事了!这马邑郡,终于要决出个胜负了!”

  长孙无忌猛然转身:“我这就去郡府看看!”

  李世民扯过袍子,胡乱裹在身上:“同去!某就算是硬闯,也要到这郡府中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第三百七十一章 南下(八十)

  大隋继承宇文家北周之制,平时养兵于各郡之中。战时聚兵,中枢命将,率而出征。而郡中之兵,平时耕作,农闲操练。则朝廷在养兵上节省了好大一笔开销。而这些绝大多数为良家子自耕农的郡兵,也没有前代那些长久为兵的军队那些或者要挟上官,或者宁愿劫掠也不愿作战的那些兵痞习气。

  正是采用了这样的养兵之制,北周以贫瘠之地,才能与富庶强大许多的高家北齐相抗,最后还击败对方,一统了整个北中国。

  自北周起,每个郡中,摆在郡守面前最要紧的任务,就是军事。所以一般每郡郡府衙署之中,都有阔大的校场,以为聚将聚兵之用,农闲时候,往往郡守还要在校场当中,亲自训练召集而来的农兵。

  虽然时值末世,各项制度渐渐崩坏。就连原来只是一个动员训练机构的各地鹰扬府,现在都变成了一个个实际作战的军团。而在内地各郡,往往各郡都将军务废弛,原来的校场鼓亭也都移作他用。但是在边郡之中,这举郡都是在位战争做准备的遗风,尚且留存!

  此刻在马邑郡郡府衙署校场之上,树立在校场中的鼓亭之内,数名亲卫,正在狠狠敲打着一面巨大的皮鼓。鼓声如雷,只是在校场内外回荡,在整个善阳城中轰响!

  鼓声七通,正是聚将号令。

  而在衙署节堂之上,一向服饰以简单舒适为主的王仁恭。此刻却换了一身甲胄,正按剑而跪坐在上首几案之后。他的儿子王仲通,也披着甲胄,端正跪坐王仁恭侧后,双手按着膝盖,屏气凝神,一动不动。

  节堂内外,亲卫密布,神情肃杀,兵刃如林。

  率先而至的就是王则,入内之际,甲胄碰撞,铿然有声。直入节堂之后,只是平胸朝着王仁恭行了一个军礼。

  王仁恭只是一摆手,王则就转而到侧面上首之处,一下站定,身形挺拔,纹丝不动。竟然颇有大将气度。

  王仲通在后,只是冷冷的看了自家堂弟一眼。

  王仲通虽然身负甲胄,但常年沉溺酒色,脸色又青又灰。虽然勉力披甲,但只觉得这数十斤的分量沉重不堪,还好是跪坐随侍在自己父亲身侧,要是站而侍立,王仲通只怕自己会累晕过去。

  哪像王则,站在那儿,一身甲胄合体之极,腰背始终挺得笔直,在王家子弟当中,当真是有着出类拔萃的英风锐气!

  就连王仁恭,虽然满腹心事,但是王则入内,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微微点头,大是满意模样。

  王则之后,郡中将领,次第而至。这些郡将,自从上次兵乱之后,王家子弟不少已经退出军中。而又将马邑鹰扬府的老人提拔了起来。一时间原来马邑诸将低落的士气,又振作了起来。

  虽然战力比不上恒安鹰扬府那一群虎狼,但是马邑鹰扬府毕竟也是边军。一旦聚将鼓声响起,这些军将一个个来得飞快,人人顶盔贯甲,每人入内,都是一个平胸军礼,然后肃立一旁。节堂之内,只听见甲叶碰撞之声,未曾听闻半点人声,军中肃杀之气,只是聚将这么一个环节,就已然展露无遗!

  王仁恭阴沉的面孔,也终于展现出一点笑意,极其轻微的颔首表示认可。而跪坐在后的王仲通,更是热血沸腾。如此虎狼,都是他们王家父子手下,还在这里忍着那刘武周做什么?就是偌大声名的唐国公李渊,也未必能当这马邑虎狼一击!

  若不是盔甲实在太过沉重,王仲通说不定就要站起,振臂高呼,带头向父亲请战,先扫平马邑郡内,再南下以争天下,让太原王家,变成整个天下的主人!

  节堂之内,数十马邑鹰扬府军将,肃然而立,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王仁恭身上。只等王仁恭开口。谁都知道此刻局势,突厥南下的烽火信号,也早就燃动了不少时日。陡然之间,王仁恭召唤大家,说不定就要做最后一击,结束这马邑郡双雄并立的局面!

  鼓声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一直在几案之下掐着手指的王仁恭缓缓松开了手。

  不过屈指九十余次,此刻集结于城中,不当值守之任的军将,就已然全部集齐。并未超过百数。本来王仁恭还有借机发作,处置迟来军将以立威信的打算,现下已然是用不着了。

  他目光转动,扫视诸将。这些军将,俱都一副恭谨听命面孔。

  王仁恭按剑缓缓起身,他是高大身材,虽然年老,但此刻披甲而立,仍然渊停岳峙,威仪无限。纵然前些时日,才有闹出兵乱之事。但是王仁恭的威望,仍然未曾大衰,往日声名,也都尚在,仍然能稳稳掌控住马邑鹰扬府的局面。值此乱世,但为军将,也需要这么一个有威望的主帅去追随,好在这乱世当中,博取属于他们的功名!

  王仁恭沉声开口:“某对尔等如何?”

  诸将忍不住纷纷对视一眼,这话又该从何回答而起?

  王仁恭入主以来,宰割全郡百姓,也要供整个马邑鹰扬府足兵足食。更将马邑鹰扬府扩充到了上万战兵的规模,不少人跟着水涨船高。虽然一时间太多王家子弟把持军中,可一场小小兵乱之后,王仁恭就让大部分王家子弟退出了军中,将他们都提拔了起来。

  这恩义,的确是没什么可挑剔的了。虽然王仁恭对马邑百姓手段太辣,让不少人心中有所腹诽。但这个世道,也该有人倒霉,他们这些当兵吃粮的,又有什么法子?

  大家既然还留在马邑鹰扬府中,就是打着踏实为王仁恭效力的主意。但有什么差遣,王仁恭只管吩咐就是了,难道大家还能不听命不成?还说这些话来质问大家做什么?

  诸将转着心思,一时间无人答话。眼看着王仁恭的面孔又阴沉了下来,王则已然越众而出,抱拳躬身。

  “郡公恩义,高可及天,下透泉壤。但有人心,无不想为郡公粉身碎骨,死而后已!郡公但有所遣,纵然刀山火海,末将等只一往无前!”

  诸将终于反应过来,纷纷抱拳行礼下去:“末将等但凭郡公号令!”

  第三百七十二章 南下(八十一)

  诸将这般表现,似乎还不能让王仁恭完全满意,他仍然按着佩剑,冷冷的扫视诸将。依然跪坐在他身后的王仲通,也顾不得和王则之间的那点心结了,挤眉弄眼的拼命朝着王则使动眼色。

  王则看到王仲通眼色,顿时反应过来。一咬牙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几步,更凑近了一些,抬头只是看着王仁恭。

  “郡公!叔父!小侄身受叔父多年抚养之恩,才拉拔到今日地位。这条性命也只是叔父的!叔父但说,要小侄去与谁战?哪怕是杀到江都,将大业天子的头颅给叔父带来,也只要叔父一句话而已!”

  王则跪下,就已经看得马邑诸将只是一惊。

  大隋军中制度,甲胄在身之际,就是面前是大业天子在,也不过就是抱拳躬身而已。随随便便就膝盖着了地,哪里还有点身为军将的气节在?让军将怎么还有颜面去带麾下的人马?大家都是吃刀头舔血饭的,一旦被麾下儿郎瞧不起,就别想儿郎们跟着你去拼命了。

  不过王则是王仁恭侄儿,上跪亲长,也算勉强有个说法。可王则这一番话说出来,却是让诸将一时间震动得连心智都已经失却!

  纵然已经是王朝末世,纵然大家都知道天下群雄纷起,盯着的就是那空出来的至高之位。可现在大家名义上,还都尊奉着大隋正朔,大业天子,仍然是大家的君上!

  王则就这样毫不在意的将取回大业天子头颅的话说了出口,这一刻所有人无比真切的感觉到,这大隋天下,真的是完了!

  在这乱世,世家凭其门第,寒门靠着拼命,各争上游,各安天命也罢!

  王则一番话说出,转瞬即起,按剑回头,两眼血红的看着诸将:“尔等如何说?”

  王则语气狰狞无比,王仁恭只是冷冷注视诸将,节堂内外,亲卫们肃杀而立,紧紧握持着手中兵刃,只等王仁恭一声号令。

  到了这等地步,还有什么说得?难道大家去给刘武周卖命不成?那位唐国公也远在天边,且他麾下自有那么多世家子弟投效,还有河东三大鹰扬府,大家投过去,也不过是做炮灰的命运。且今日要是不对王郡公痛切以表忠心,这节堂大门还不知道能不能出得去。

  罢罢罢,大家认了就是。不管王仁恭要大家去打谁,哪怕杀到江都真的去弑天子也罢,大家只跟随就是,看跟着王仁恭,在这乱世当中,能不能博出一个丰厚功名!

  一名看起来最为老成的马邑军将,一撩战裙,缓缓跪下。身后一众马邑军将,终于在甲叶碰撞声中,双膝落地。

  那老成马邑军将垂首道:“郡公,你就说让咱们去打谁罢。谁要是不拼命,谁入娘的就不是人养的!”

  往日这些边地军将的粗俗谈吐,是最让王仁恭生厌的。他的家门之高,在大隋门阀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向上可以追到东汉之世!什么唐国公,什么独孤家,什么宇文家。在王仁恭看来不过都是一些鲜卑军奴而已。中原大地,正该由王家来挥斥方遒,而不是在边地和一些浑身散发着臭气的军汉赤佬打什么交道。

  所以王仁恭刚愎森严,从来对于这些军将不假辞色。

  可是今日,这些军将粗鄙表忠心言辞入耳,王仁恭森冷的面孔上,却终于泛起了一点笑意。

  这笑意越来越大,到得最后,王仁恭放声大笑!

  笑声之中,跪地诸将全都抬起头来,只是惊疑不定的看着这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王郡公!

  王仁恭笑声方起就收,目光如剑,扫视诸将:“突厥执必部南下,刘武周已然击破突厥执必部,必趁锐气,用以袭某。某欲点兵北上,趁着刘武周与突厥犹自纠缠,一举击而破之。尔等以为如何?”

  一番作态,王仁恭终于将本意合盘托出,一时间却震得诸将都说不出话来!

  本来突厥执必部南下,诸将以为,这样奇寒的天气,又被断了粮秣供应。上万青狼骑汹涌而南,烽火一直燃动到了善阳这里。刘武周无论如何也支撑不下去了,大家就在这里,等候刘武周自败即可,虽然略微有点不忍心,但这个世道,能保全自己就不错了,还能多想什么?

  可刘武周居然在这样的情形下,击败了上万的青狼骑!

  天候酷烈,粮秣短缺,善阳在后虎视眈眈,面前是汹涌而来的胡骑。而刘武周竟然苦战若此,仍死死的将胡骑抵御在马邑郡外!

  多少马邑军将,一时间都想站起身来,只是为大声为刘武周喝一声彩!

  如此男儿,方称绝世。这才是他们马邑郡的守护神!

  可这些激动之情,一迎着王仁恭森冷的目光,又转瞬之间烟消云散。

  大家还有家眷在这善阳城,大家此刻的性命,还在王仁恭手里捏着。大家将来的功名富贵,也只是着落在王仁恭手中。就算能活着出去,难道真投向刘武周,一起忍饥挨饿,一起在这冰天雪地中,随着恒安鹰扬府一起慢慢消散么?

  一众马邑军将,垂下头来,这头颅沉重得似乎有千斤重,再也抬不起来,再也无法迎着王仁恭的目光!

  王仁恭语声,再度响起,如锋利兵刃一般,刺入每个人骨头缝里。

  “尔等以为如何?”

  金属摩擦声轻轻响动,却是王则,将腰间佩剑,缓缓拔出了半截。

  那老成马邑军将,身子缓缓伏低,不敢抬头,只是重重叩拜下来。

  “末将等……唯郡公马首是瞻……”

  一人开口,众人之声,也七零八落的响起:“末将等……敢不尊奉郡公号令?”

  要怪,就只能怪这该死的世道罢。刘鹰击,大家只能对不住了。将来四时八节,只有重重供奉,以奠你在天之灵。谁让这个世道,就是如此?谁让你不是世家高门出身?

  谁让你不是世家高门出身?

  王仁恭鞍鞯,傲立上首,只是以睥睨目光,看着俯首在自己脚下的这些边地军将。

  什么边地男儿,不过如此而已!

  第三百七十三章 南下(八十二)

  十余名锦衣家将,簇拥着李世民与长孙无忌两人,风也似的在善阳街头卷过,直向衙署所在方向而去。

  善阳城中,积雪满路,因为天候奇寒而冻成冰途。每匹战马都换上了重蹄铁,马蹄重重的敲击,冰碴到处飞溅,打在路边,有若暴雨骤降一般。

  在李世民他们这一行人身后,则是数十名马邑鹰扬兵跟着。带队军将一脸无奈,只是拼命紧紧跟随,生怕李世民他们跑出视线之外,闹出什么事情出来。

  那军将还一直在招呼:“李郎君,李郎君,这是本府聚将,李郎君实在不用走这么一遭!”

  李世民头也不回,而他身边长孙无忌回头,只是回了一句:“召河东军来援,就是参与马邑军务,以助王郡公。现下王郡公聚将商议军事,某等岂能不与?要是误了军机大事,王郡公先砍的就是你的脑袋!”

  这一句话顿时就将那军将噎了回去,真不知该从何反驳。

  这军将就是在馆驿之外,带领一队人马,名义上保护李世民安全,实则就是起着监视作用。李世民一向也算是老实,就在馆驿之中打熬筋骨习练武艺,连门都不大出,而且也从来没对着军将有过什么刁难,他才来当值的时候,李世民还遣人捧出来三十匹锦缎,算是慰劳他们辛苦的。

  本来以为难得摊着个好差事,谁知道这位身世过人,血统高贵,看起来却颇类军汉,也没什么架子的李家二郎,突然之间,就闹出这么大个乱子!

  聚将鼓声响起,这军将还在馆驿外更棚之内猜着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这位李家二郎就一身戎装,带着十余名锦衣家将,风也似的从馆驿从出来,接着就上马直向郡府衙署所在之处而去!

  一旦阻拦,这李家二郎就打马硬冲,一时措手不及之下,李家二郎已经绝尘而去,这军将只能招呼人马跟上,在后苦追。一路奔走,一路扬声求告。但一向没什么架子的李家二郎,却始终冷着一张脸,丝毫不加搭理,到了最后,这位长孙家的郎君,又顶上这么一句!

  这话也的确是有道理,李世民引三千河东兵来,就是应王仁恭请援而来,就该参与军事,郡中聚将,李世民如何不能去?

  眼见李世民离郡府衙署越来越近,布置在郡府左近的马邑鹰扬兵都被惊动,有人飞也似的前去郡府衙署传信,有人自沿途卡栅而出,想中道阻路,更有军将指手画脚的招呼手下将路口处的栅栏赶紧关上。

  这一直跟在后面的军将也急了眼,李家二郎要是到了郡府衙署,此刻面见郡公,那他就注定粉身碎骨了!

  这军将红着眼睛沙哑着嗓子大声下令:“超前拦下二郎!拉住他们的马!”

  数十马邑鹰扬兵立刻拼命打马超前而进,伸手就来扯李世民身边锦衣家将的缰绳。

  李世民未曾下令,这些锦衣家将也不敢拔刀,只是伸手阻拦,双方都是赤手空拳,在马背上纠缠推搡,有锦衣家将的坐骑缰绳被拽住,战马又在高速疾驰,顿时就长嘶着人立而起。带着马上家将还有旁边的马邑鹰扬兵一起倒下。

  而前面就是通往衙署路口,善阳城中也和大隋其他城市一样,都分里坊,每个里坊的各个入口,都有栅栏分隔,白天黑夜都有巡铺兵值守。这个时候几名巡铺兵正在火长带领下飞快的在合上栅栏门,一名巡铺兵抖着手给栅栏盘上铁链,就要拿一个大挂锁将铁链锁上。

  李世民猛然怒吼一声:“李豹,开路!”

  一直随侍在侧的家将李豹,暴喝一声,从鞍侧取出马槊,连人带槊,直撞栅门。

  “但挡道中,送死莫怨!”

  李豹连人带马如雷而至,在栅口几名巡铺兵只是发出一声怪叫,连滚带爬的逃开。边地汉子倒不怕死,但犯不着白死。李家是世家贵人,闹出什么来王郡公也是包容,他们责任已经尽到,这个时候还硬顶在这儿送命,大家又不是真傻!

  马槊槊锋,准确的撞在栅门开口处,蓬的一声闷响,马槊槊杆剧烈弯曲,似乎下一刻就要折断。但这一撞,生铁打造的铁链太脆,一下就崩裂开来!栅门猛然向后荡开,木屑铁渣纷飞。而李豹手中马槊一下又抖直,在他手中嗡嗡震荡,直晃出一片虚影!

  李豹已然冲过栅门,马槊一抖,据守栅门,为李世民引路!

  李世民在前,长孙无忌在后,已经过了木栅。郡府衙署,就在眼前。身后马邑鹰扬兵,正拼命涌上,和李家锦衣家将纠缠在一处。而郡府衙署之前,更有大队王仁恭亲卫涌来,几名军将率领,不问可知,就是阻拦李世民,不让他至衙署中去!

  李世民冷然一笑,按着腰间百炼直刀刀柄,大声开口:“这是准备在此间杀了我李世民,和陇西李家一决么?李家遣军三千,来助王郡公,这就是王郡公对李家的感谢?”

  长孙无忌也大声喊道:“王郡公聚将,李家虽然是客军客将,但也身在这善阳城中,听王郡公节制!某等正是应命而来,你等如此行事,是误了王郡公的军机大事!”

  几名带领亲卫的军将只是面面相觑,王郡公聚将,自然不能让李家人冲撞进来,他们过来,不过是阻拦李世民而已。哪里担得起和李家决裂的罪名?什么杀了李世民,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是看李世民和长孙无忌这个模样,真是他们要敢继续阻拦,李世民会带领家将冲杀过来!

  几名军将只是忙不迭的回头吩咐:“快去禀报郡公!”

  长孙无忌看着神色凛然的李世民,虽然跟着一路冲撞而来,但他真没想到,李世民行事,如此果决!

  在晋阳城中,上有父亲和兄长,虽然知道自家这个妹夫胸中丘壑极深,抱负极大,但总难有一展风采的时候。此刻到了善阳,独当方面,虽然在重重马邑鹰扬兵环绕之中,但李世民却是坐言起行,挥洒自若,刚毅果断,真正展现了耀眼之姿!

  自家妹子,没有嫁错人啊。自己也没有选错辅佐的人!

  李世民勒住缰绳,冷眼扫视着面前那些惴惴不安的王仁恭亲卫。胸中热血,才开始涌动而已。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见到王仁恭当面!

  多年蛰伏,实在是足够了。幸得自家兄长,将自己发配到这马邑郡来。自家兄长,只怕会后悔给了自己这样一个机会!

  马邑风波将起,自己此来,就是想投身到这最激烈的漩涡之中。真正做出一番事业来,给自己那位兄长看看,给父亲看看!凭什么只差了一点岁数,就要注定将来的命运?

  只要不死,总是不服!

  众多马邑鹰扬兵重重围着李家十余人,每人都不作一声,也不敢让开。而李世民也静下心来,默然等候。十余名家将,包括长孙无忌在内,紧紧拱卫在他身边,警惕的注视着这些马邑鹰扬兵。

  这绷紧的气氛,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一名中军旗牌捧令而出,远远就大声呼喊。

  “郡公召李郎君入内议事!”

  李世民洒然一笑,翻身下马,正正衣冠。

  “走,拜会郡公,领将令去!”

  第三百七十四章 南下(八十三)

  王仁恭面上微微堆出一点笑意,降阶相迎。身后军将全都跟上,神情各异。王仲通更是迎到了仪门之内,站定等候。

  李世民身份还不够仪门大开,只是开了侧门,亲卫直迎出去,只等着将这位李家二郎接引进来。

  军将们在王仁恭身后,两两偷眼相对。

  在他们想来,王仁恭引河东兵入内,就是那日被徐乐打得善阳兵变之后吓得慌了手脚。现下看来,却有些多此一举。刘武周虽然厉害,恒安鹰扬兵虽然敢战,甚或连南下的突厥执必部都击败了,但是还是困居云中一隅之地,缺粮这件事情就可以将他们卡得死死的。现下王仁恭下令提兵北上,出而野战大家心里有点含糊,但是屯重兵于出山各处要隘,死守不出,耗到刘武周粮尽,大家还是有相当把握。

  纵然大家心里都有些不忍,更觉得无法对马邑郡父老交代,但是还是可以击败刘武周和恒安鹰扬府!

  如此情势之下,这三千河东兵,就显得有些尴尬了。不仅吃着马邑郡的军粮,用着马邑郡的军资,北上之际,说不得还要留不少兵马提防他们。更不必说平阳这个马邑郡边境要害之处,还在河东兵手里,将来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少麻烦事情来!

  李家二郎入善阳,马邑军将无人敢于稍稍表示亲近。谁知道王仁恭的耳目,是不是在背后盯着!而李家二郎也算是识趣,没有交接马邑军将,让大家松了一口气。

  整体而言,马邑郡这些在王仁恭手里得用的军将郡吏,就是当善阳城中,没有李家二郎这么一个人物存在。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无视态度。

  可是今日,这李家二郎却闹上门来,借着王仁恭击鼓聚将的机会,非要在这军机大事上凑上一脚!

  不过这都是王郡公的首尾,他们是什么人,哪够资格夹在两大世家的碰撞之中?

  今时今日,看热闹就好。

  比之这些神情诡异的军将,站在仪门之后的王仲通却是满脸恼色。

  这李家二郎,真不识趣!

  他为王家世子,当日一直迎到平阳城,陪着李世民到了善阳之后,更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

  若是建成到来,这般陪伴招待,还不算丢了他王家世子的颜面。对李家二郎,王仲通自觉已经是折节下交,委曲求全到了极处!

  偏生这李家二郎还不领情,居然还在这个阿父决定一举荡平刘武周,底定马邑局面的要紧时候,冲过来闹事!

  但凡军务大事,无不是要求个好意头。诸将恭谨,齐心效力,王家父子正意气风发之际,这李家二郎冲撞而来,要是坏了兆头,这该如何是好?

  更不必说这一身盔甲沉重,王仲通跪坐在那儿都觉得吃力,只想早早退下去将这身甲胄换下去。现下还要步履蹒跚的一直迎到仪门口来,累得眼前只是一阵阵发黑。要是伤损了身子,这李家二郎如何承担得起?

  就在王仲通满肚子无名火不知道向何处发泄之际,数名亲卫已经急急而入,正将李世民引了进来。

  李世民未着甲胄,?衣短只过膝,束了一条牛皮腰带,外加半旧大氅,戴着一顶铜冠。要背笔直,略方的面孔一脸严沉。看起来不像是世家高门子弟,倒像是是一个寒门出身,在军中打滚七八年才有了中层军将位置的年轻将领。看到王仲通在仪门迎接,只是微微点点头,接着就抢步上前,朝着面沉如水的王仁恭,啪的就平胸行了一个军中礼节。

  王仲通勃然大怒,厉声道:“李二郎,你就不知道点礼节么?”

  李世民转头看了一眼王仲通:“大兄,郡公击鼓聚将,此乃军务。军务事毕,自然向大兄赔罪。”

  王仲通噎住,一时不知说何才好。王仁恭冷眼看着李世民入内,这才沉声开口:“二郎,某郡中议事,你来为何?汝父就这般教你为客礼节么?”

  李世民离着王仁恭还有十余步的距离,闻言立刻疾步趋前。王仁恭神色不动,一直恭谨跟在他身后的王则顿时抢身而出,按着直刀刀柄,怒视李世民!

  甲叶声音响亮,马邑诸将也纷纷抢步而前,人人手按刀柄!

  只有王仁恭危然不动,只是冷眼看着。

  李世民一笑停住脚步,又是平胸行了一礼,抬头迎着王仁恭冷淡的目光:“敢问郡公,召河东军来援,只是游山玩水么?阿父对小侄交代,但入马邑为客将,但凡军务,绝不可推脱不与,既为子侄,当凡事争先。不可坏了阿父和郡公数十年的交情。小侄对阿父教诲,谨记在心,郡府击鼓聚将,小侄正是应命而来。郡公但要用兵,只求给小侄一个机会,让小侄他日回返阿父身边,对阿父有所交代。”

  王仁恭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王则已经按着佩刀厉声道:“二郎,即为客将,就知道军中自有法度在。主帅调遣将佐,自有安排。不令二郎与会,郡公自然有其打算。有为军将者,贸然前来之役主帅的么?就是唐国公,只怕也没教过二郎这些吧!”

  李世民看了一眼王则,王则也毫不示弱的回视。两人岁数相仿,虽为世家子弟,都大有军中儿郎气概。眼神碰撞之下,当真火花四溅!

  王仲通跟着跳脚:“二郎,你既然说军中规矩,咱们就论论这军中规矩!”

  李世民垂首,接着又抬起头来,已然是满脸委屈。不过他脸上线条刚硬,做这小儿女状,倒是看得马邑军将们身上一阵恶寒。

  “郡公,阿叔!既然什么事情都瞒着小侄,什么事情都用不到小侄。那小侄还耗在这里做什么?小侄请回晋阳!回去就和阿父说,是阿叔瞧不上小侄,不是小侄不肯亲近阿叔!”

  转瞬之间,李世民就从刚硬军将口气,变成了撒赖的通家之好的子侄。这转换之快,让一旁王仲通直眨巴眼睛,王则也僵在那儿,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马邑诸将早就松开了佩刀刀柄,悄没声的退到了后面去。这是两大世家在拉家常了,他们朝上面硬凑做甚?

  王仁恭哈哈大笑,伸手点点李世民:“好你个李二郎啊……也罢,点起你的家将兵马,随某北上,去打刘武周!今日聚将,就是这么点破事!”

  李世民一凛:“打刘武周?”

  王仁恭淡淡一笑:“不领军令么?”

  李世民深深垂首下去:“末将谨遵郡公号令!”

  第三百七十五章 南下(八十四)

  衙署之外,马邑鹰扬府军将们纷纷而出,人人神色复杂。

  一场军议,持续了两个多时辰方散。马邑鹰扬府不是恒安鹰扬府那样的穷鬼,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吃惯了苦已然无所谓了,说调兵北上,六百骑说走便走,路上啃冷干粮喝雪水睡冰窝子也就是那么回事。

  马邑鹰扬府一旦北上,需要布置的事情可以称得上是成千累万!如此冰天雪地,长途行军,一旦布置不善,别说集结兵力准备作战了,兵变说不定都是有份的。这已经算是边地军府能吃苦耐劳了,要是内地军府,让这样滴水成冰的天气出征作战,说不定马上就是军将士卒围着主帅鼓噪生事!

  王仁恭计划抽调四千马邑鹰扬兵北上,马邑越骑和自家亲卫全在其中为骨干。连同在顶在前面驻守各个军寨城池的二千余战兵,这就是六千精锐的规模。

  支撑这六千精锐行军打仗的,王仁恭计划动用接近二万辅兵。马邑鹰扬府人手不足,就以善阳城内外的民夫充数,动用牲口驼畜五六千之多。

  这样规模的调动,善阳城中纵然积储甚丰,也要去掉快一半去。王仁恭这是下了血本了。

  既然下了血本,那么就要确保万无一失,将所有细节都考虑到。兵力如何抽调,如何推进,守住什么样的要点,恒安鹰扬府要是南下,该怎样迎战,怎样互相援应,全都要一一商议安排。

  到了这等地步,马邑鹰扬府的军将也不能只等王仁恭一人做出决断了。这可对着的是恒安鹰扬府,一举击败了上万青狼骑,如雪原中负创凶狼,随时可能孤注一掷,战力无双无对的恒安鹰扬府!

  刘武周,苑君璋,尉迟恭,还有那个覆灭一营马邑越骑,电袭神武,敢于和数千马邑鹰扬兵接战的徐乐。想及这些名字,都让人觉得毛发生寒!

  这些马邑军将,在节堂之上攘臂争论,为据守什么样的要点,自家麾下配属多少兵力,给予多少辎重,如若守备,时限如何,几乎是争得面红耳赤,这可是关乎着每个人的性命,来不得半点轻忽!

  这些颇有战阵经验的军将们一番激烈争论,而王仁恭拍板做最后定论,总算是将这些方略细务全都定了下来,然后就是各将领命,赶紧动作起来,尽快北上迎敌!

  两个多时辰的争论,比起一场厮杀也差不了多少。这些退出来的军将个个都是一副骨软筋酥加口干舌燥的模样,在门口各个抱拳告别而去,关系特别亲近的,忍不住还要低声议论几句。

  “入娘的,真的要北上了。原来不是打着以逸待劳,只要断了粮秣,就让恒安鹰扬府来攻的主意么?善阳周围,全是坚寨,加上善阳城防,还怕刘武周他们撞得开?”

  “那时是什么时候?谁能想到刘武周这般硬?上万青狼骑说破就破。要是只在善阳城等着刘武周过来,刘武周真的一路摧枯拉朽打过来,那军心士气说不定就无可挽回了!打完执必部,想必刘武周也损折惨重,堵在门口,不给刘武周缓过气来机会,也是振作麾下人马的良策,王郡公这决断没什么可挑剔的,随机应变得也快,不愧是大隋名将!”

  “什么大隋名将,现下都是为他们太原王家了。就说这突厥执必部,难道不是来得蹊跷?要说不是谁引来的,砍了某的脑袋也是不信……”

  “说这些废话做甚?踏实领兵北上,按照方略行事,万一恒安兵来,死打硬拼就是!恒安兵现下只怕是打红了眼睛,你们手下留情,恒安兵可不见得能如此!这个时候,各为其主罢……”

  “咱们各为其主倒也罢了,那位李二郎侧身其中,他带着河东兵又是为谁?这可真是……”

  “王郡公也真是什么军务布置都不瞒着他……”

  “入娘的闭嘴!”

  几名军将正唧唧哝哝的说得热闹,一时间全都住口。此刻正是王仲通送李世民和长孙无忌而出。王仲通脸色难看,只送到侧门口草草一礼就转身而去。李世民倒是恭谨行礼作别,久久才直起腰来。

  几名军将示意一下,也不和李世民招呼,就匆匆而散,各自还有太多出征事宜要去忙碌。

  而在门外值守的锦衣家将,已然将马送来。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翻身上马,一言不发,打马就走。

  直到离开衙署甚远距离,身边都是自家人,长孙无忌才嘘了口气:“二郎,如何做?”

  既然李世民送上门来,王仁恭又摆出了大度模样,老实不客气的也给李世民分派了差使。

  入善阳的,有上百锦衣家将和五百河东精兵。王仁恭益以一营人马,让李世民为拱卫他的中军一部。信重之态,已经摆到了极处。

  但是以五六百人马置身于六千马邑鹰扬兵中,这危险也自不必说!

  李世民淡淡一笑:“既然领了军令,如何能不去?”

  长孙无忌神色凝重,追了一句:“真的帮王郡公去灭了刘武周么?”

  李世民左右望望,李豹带着家将稍稍拖后,又刻意隔开了一直紧紧跟在屁股后面的数十马邑鹰扬兵。

  “刘武周此等情形,犹自与突厥血战,一举而胜。如此忠勇之帅,如此无敌精锐,岂能落在王仁恭手中!”

  长孙无忌看着李世民,一言不发。

  李世民的决断,不出他的意料。但这决断风险之大,简直难于言表!

  但李世民既然做了决断,他也不打算反对。既然决定奉自己妹夫为主,那就忠心从命效力就是。男儿大丈夫当世,岂能是畏首畏尾,只为苟全一条性命?

  汉时以降的雄烈之风,经晋末之世,在世家风流中大为消磨。但经几百年的血腥厮杀混战之后,在这大隋末世,世家纵然已经变得暮气沉沉,只为家门。但在更多人心中,这雄烈之风,在将胡虏驱逐出中原之后,在经历了那么多血腥磨难之后,却已经再度燃动起来,在一些不得志的世家子弟心中,这股男儿意气,也同样未衰!

  只是谁也不知道,这蕴藏回荡在寒门,在民间,在少许世家子弟胸中的雄浑男儿意气,在这大隋末世,到底是被这些世家压制下去,还是纵横决荡而出,换来一个新的时代!

  第三百七十六章 南下(八十五)

  一场军议之后,王仲通总算是换下了一身甲胄,瘫在榻上,只是呼茶唤饮子,好一阵才算是缓过来。

  这披甲参与军议两个多时辰,实在是耗尽了王仲通的精力。休息了好大一阵,还是懒懒的不大提得起精神。

  这休憩之所在衙署之内,作为世子,这里自然有他的一席之地。不过王仲通嫌弃在父亲身边不自在,难得出现在此间。在城外城中,王仲通都设了自家的庄苑别业。

  这个时代,但为世家子,但为贵官。想经营点家当来实在是容易得超乎人们的想象。特别在这样边地所在,小吏即可覆家,何况郡公之子?只要走马一圈,看中哪家的产业,直接遣人钉封了就是,无人敢于计较。只是大多数世家还是自矜家名,也早已产业丰厚,自家祖传的山林水泽庄苑才是真正贵盛世家气象,那些为世家后吃相太难看的,多半要被同辈嘲笑为暴发户。

  王仲通到得这马邑郡,穷乡僻壤所在,日子难熬得很。实在顾不得太原王家的家风了,好生经营了一番,这才算是有几处勉强说得过去的安乐窝。一旦外面别业设好,就少来衙署内歇宿了。今日实在是累得厉害了,才来到此间。拨在此间伺候的十余名下人,久矣不见世子,一时间照应得也难以如人心意,要茶不热,要饮子材料不全。放在平日王仲通早已拂袖而去,但是今日,王仲通的世子脾气,却半点也无。

  终于议定准备对刘武周动兵,这自然是大事。王仲通盼着父亲做出此决断,不知道盼了多久!

  结果父亲要不只是用粮食卡着刘武周,要不说动突厥执必部南下,要不干脆就开门揖盗,引河东兵入马邑。

  这些法子,只是和刘武周周旋罢了,只会让刘武周一直苟延残喘下去。哪如直接打上门去,迫得刘武周马前归降来得干脆爽快?

  王仲通实在在这荒僻的马邑郡呆得太久了,梦中都是长安洛阳气象,实在是多一天也不愿意在这苦寒粗鄙之地呆下去了!

  父亲做出了这般决断,自然是喜事。但有几桩事情,还是让王仲通心神不宁。

  首要之事,自然就是对王则那孤儿的重用!这个堂弟,又被父亲带在身边,统领最为要紧的中军,并有提举马邑越骑之重权。如此重用,让王仲通听到父亲如此安排,差点一口血就吐出来!

  那王则还一脸平静的只是拱手领命,仿佛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紧接着就是对他这位世子的安排。居然让他留守善阳城,以为后劲接应。要不是身上甲胄太重,一时间王仲通差点就跳起来!

  其实真正出兵放马,冰天雪地北上与刘武周一决,王仲通并不情愿。这差遣,实在是太过辛苦了。在他看来,不过遣一上将,刘武周自然授首。他们王家父子一起上阵,那岂不是太抬高了刘武周那个村夫?

  可阿父携王则在身边,而留自家在善阳,这却让王仲通不服,宁愿自家去吃这一番辛苦,参赞军务,领马邑越骑将刘武周擒来,送于阿父面前!

  可军议之中,王仁恭面沉如水,主帅气度,展露无遗。哪怕如王仲通,这个时候都不敢提一句辩驳之词!

  另一桩事,就是那李家二郎。不仅扫了他的面子,硬闯入军议之所。而阿父也要将他带在身边,北上与刘武周战。

  这不是让李家二郎把马邑内情,还有军中虚实,全都摸清楚了么?这将来要是去对付唐国公的话,这不是平白要多花不少气力?

  王仲通退下来后,就一直这般闷闷不乐。但别看他作为王家世子,在马邑郡嚣张跋扈。真让他到王仁恭面前闹去,却还有些不大提得起勇气来。可是就这般忍下去,让王仲通心里总是郁闷难言。

  正左右为难之际,一名仆役匆匆而入,低声对王仲通道:“世子,郡公有召。”

  王仲通顿时翻身而起,也不要下人引路,一路小跑,直奔王仁恭经常居停的二层小楼而去。身上疲累,一瞬间就不见了踪影。叮咚叮咚直跑上二楼,动作之快,让值守的亲卫都看傻了眼。

  到得二层小楼门口,王仲通平了平气息,这才恭声道:“阿父,孩儿到了。”

  小楼之内,传来王仁恭的声音:“进来吧。”

  王仲通蹑着脚步而入,就见王仁恭未曾卸掉身上甲胄,负手站在小楼窗边。却已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

  本来被召唤而来,王仲通准备了一肚皮的话要倾泻而出,但看到父亲身形,不知道为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嗫嚅一声:“阿父。”

  王仁恭并不回头,只是淡淡一句:“为阿则之事,还有怨气?”

  附和这句话,王仲通不敢。但为王家世子,也自有傲气在,摇头否认王仲通也是不愿,只能沉默不语。

  王仁恭仍不回头,轻声道:“你是嫡长,流的是太原王家最纯正的血,可明白了?”

  王仲通精神一振,恭声道:“孩儿明白了。”

  虽然王仁恭未曾明白说什么,但提及血脉,王仲通就有了信心。太原王家传承数百年,最为自傲的就是血脉,最为看重的,同样也是血脉!

  胆子一壮,王仲通就忍不住道:“李家二郎……”

  王仁恭哼了一声:“你对李家二郎如何看?”

  王仲通嘿了一声,沉吟少顷:“不类世家子。”

  王仁恭嗤的一声:“哪里不类了?”

  王仲通想想,摇摇头:“只是感觉,要说什么,一时还说不上来。”

  王仁恭又是嗤的一声:“颇为少年英武啊……建成有弟如此,当得头痛了。李渊也该头痛了,也罢也罢,某就为李家除此后患罢!先平刘武周,再吞了这三千河东兵,到时候骤然而南,李渊当以为有兵屯于平阳,后顾无忧,该西进长安去了,我就捣他的晋阳!”

  王仲通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父亲将李世民带在身边,就是为了到时候一口连皮带骨的将他全部吞下!

  王仁恭转过身来,目光如剑,逼视王仲通:“别以为留守善阳就轻松了,要宽平阳河东兵之心,要隔绝他们与李家二郎的消息通传。到时候等某回师,将他们一网打尽!”

  第三百七十七章 南下(八十六)

  一轮红日,跃出天际,映照满山冰雪,一瞬间天地间就整个明亮了起来。

  今日无雪无云,天空澄澈透明得不像真的,唯有寒风,仍然酷烈如刀,提醒人们,这是生存环境最为恶劣的大隋边地,是恒安鹰扬府仍然在苦苦挣扎的云中之地!

  数百甲士,早就在黑暗中默默等候许久,等候着红日跃出的那一刻。在阳光洒下之际,每名甲士,忍不住都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欢呼!

  这些甲士,正是玄甲骑。

  这支军马,历史短暂得惊人,但成军以来,战果也大得惊人!若不是僻处云中之地,这里的边地男儿不管如何奋力厮杀,都难得入中原高门的谈资。换了其他地方,这支玄甲骑,都会震惊四方,让人只是诧异,如此一支强军,到底是怎样冒出来的!

  数百玄甲骑男儿,身上铁甲,已经创痕累累,经过军中铁匠的修补,上面也满是难看的补锔痕迹。多少世家之子从军,打一辈子仗下来,这身甲胄仍然光鲜。而这些玄甲骑男儿,不过才经历几场战事,身上甲胄,不少都已经残破得难以起到防护作用。

  玄甲骑的伤亡,同样惨重。以徐家闾七八十名精壮闾民为骨干,后来又加入了神武之地投军的三百余边地男儿,梁亥特部选出了二百余草原汉子,凑出玄甲骑两营精锐的阵容。在徐乐的带领下,虽然连战连捷,但也只剩下四百余还能战的甲骑。不少还是带着轻伤上阵。真论起还完好的人,现在一半都不到了。

  一场场血战下来,让玄甲骑这支队伍飞速的成长起来。原来虽然有骑兵墙式冲锋这个绝活儿,但是其他战场动作还生涩得很,临敌之际,也过于紧张慎重。而且运用起来也不是很灵活,经常一营人马就猬集在一起,很是丢了骑军这种聚散之兵的脸面,没少让恒安鹰扬府那些大腿上都生了茧子了老骑军笑话。

  而几场仗打下来,玄甲骑已经很有点老卒气度,虽然结阵等候,但人人都很放松,保持着最能节省精力体力的姿态,队形也不如之前那般紧密,而是放得更宽松了一些。彼此又保持着呼应联络。

  而且每一仗玄甲骑都是以少击多,此前一仗更是打穿了突厥青狼骑的阵列,夺得青狼汗旗,迫得执必贺仓皇逃遁。这样硬仗打下来,玄甲骑更有一种蔑视一切对手的气度,这是恒安甲骑一时间都难以企及!

  在玄甲骑四周,是更多列阵的军马,有骑有步,尽是恒安鹰扬府精锐。各个营头旗帜飘扬,每面营旗都有些弊旧了,但是这些营旗,都是边地的保护旗,在这些旗下,多少云中男儿,舍死忘生的血战,直到现在,都让突厥号称的四十万控弦之士,难以南下深入!

  旗下男儿,包括玄甲骑在内,人人都有悲壮之色。

  战场之上,他们从来未曾失败过。但是现下,却被人从背后狠狠的捅了一刀子,如此大军,已然近乎于绝粮。此次出击,也许就是这支精锐的恒安鹰扬兵的最后一战!

  就是各营将领,站在队列前面,都没了原来临战之际那种昂扬求战之态,只是沉着脸立马阵前,带得麾下儿郎也是气氛沉郁。上千精锐云中战士,俱都无语。只是等待着中军传来的号令。

  刘鹰击决定彻底击垮突厥执必部,看有没有死中求活的机会。但军中无粮,人心不稳。谁都感到前路茫茫,让这些云中男儿,如何能意气高昂得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玄甲骑队形稍微散开。几骑人马,就从队列中走了出来。

  所有人目光,一时间都集中了过去了。

  当先之人,正是徐乐。

  虽然这位乐郎君年少英俊,更是能打得出奇。而且你只要惹着他了,徐乐从来都是毫不犹豫的反击回去,能将天都捅破一个窟窿。

  但徐乐也从来不是一个高调的人,不管是云中城内,还是此刻大营之中相见,从来都是裹着一身弊旧的大氅,只是干净整洁罢了。麾下儿郎吃什么徐乐也吃什么,也少有亲卫前呼后拥,也很少见到徐乐高声发布什么命令,经常不知不觉的就不见了踪影。更多时候,则是在沉沉出神,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事情,不过到底在琢磨些什么,徐乐也从来都不找人表露出来。

  这一切都和军中那些大得军心的将领做派完全不同,徐乐能得玄甲骑归心效力,除了爷爷的遗泽,罗敦的竭尽全力支持,就是靠着始终身先士卒。

  这样的乐郎君,大家已经习惯了。

  但是今日,徐乐却是截然不同!

  没有临阵,徐乐就已经披上了他那一身宛若长满尖刺的玄甲,玄甲之外,裹着的就是一身纯用狐皮拼接起来的大氅!

  这大氅是梁亥特部的至宝,不知道多少梁亥特汉子在历年里辛辛苦苦捕来皮毛最为丰美的银狐,不知道多少梁亥特女儿一针一线的小心缝制,将拼接的痕迹完全泯灭不见。如此大氅,价值万贯。在罗敦被囚千余越部大营的时候,盖达乌头都劝他将这大氅交出来献给执必落落,说不定就能换一个好点的结果,梁亥特部还有条生路。当时就被罗敦嗤之以鼻的喷了回去,执必青狼,哪里配得上梁亥特部的至宝!

  在回去收拾家当之际,半数梁亥特族人散去,族中积存财货,罗敦送出从不吝惜,只是珍惜万分的将这件大氅带了出来。最后果然赠给了他当做亲孙子看待的徐乐。直到今日,徐乐才将这大氅批了出来!

  玄色甲胄,狰狞万分。白色大氅,在身后飘洒飞舞。徐乐也未曾戴着头盔放下面甲,只是将头发束了起来,戴上一顶铜冠。一时之间,在所有人的眼中,徐乐似乎在散放着耀眼的光芒!

  如此人才,不要说马邑一郡了,就是整个大隋,也是人中之龙!

  这真的是在边地一个小小村闾之中,养育出来的人物么?

  吞龙神驹,骤然长嘶,人立而起。徐乐单手扯动缰绳,吞龙半转身向着刘武周大旗所在方向,徐乐大声怒吼,吼声只在上千云中男儿头顶回荡!

  “马邑徐乐,请为前锋,覆灭突厥青狼!”

  号角之声,从刘武周大旗所在处响起,就是准了徐乐请战。以玄甲骑为大军前锋出击!

  徐乐一抖缰绳,率先而出,吞龙疾驰,一时间这白色大氅,在徐乐身后笔直飘飞!

  玄甲骑顿时涌动跟上,不知道是谁,带头喊了出来:“我马邑乐郎君!”

  一面面营旗骤然又高昂的舞动起来,一员员恒安军将都抬起头来,吼声回荡:“我马邑乐郎君!”

  如此人物,都甘心效力于恒安鹰扬府,并竭尽所能,恒安鹰扬府如何会覆灭?

  自家甲骑前头,尉迟恭看着徐乐背影,低低叹息一声:“这乐郎君,真是对得起咱们恒安鹰扬府了……”

  一句话说完,尉迟恭回头,又看了一眼刘武周中军处飘扬的大旗。神色复杂。然后也吼声如雷。

  “跟着乐郎君杀个痛快!”

  第三百七十八章 南下(八十七)

  云中男儿此次北进而击,再没有寻找什么隐蔽山路,迂回而进。而是选择了最短路径,直扑突厥执必部所在大营!

  为先锋的,正是玄甲骑男儿。沿着冻得结实的山道,直扑而前!

  玄甲骑的黑色认旗,高高飘扬,持旗之人,正是韩约。他坐在马背上就比寻常人高出一头来,长且笨重的认旗,在他手中,轻若无物,捧在胸前,只是竖得笔直。引领大军而前!

  徐乐就在认旗之下,白色大氅向后飘动飞舞,哪怕在这冰雪满途的山道之中,哪怕在数百甲士的簇拥之下,哪怕在这马上就要涂满了鲜血的边地战场之中,仍飘飘然有若神仙中人。

  主将如此人物,让每名玄甲骑男儿只是热血上涌,不管什么样的敌人,只想跟着徐乐上前,杀一个痛快。所有人也都知道,徐乐只会冲在他们前面,绝不会落后他们半步!

  山道两侧,不断有轻骑超越而过,这些轻骑都是恒安兵带着熟悉地形的乡兵箭手组成的哨探开路队伍。今日这些轻骑也显得分外的剽悍轻捷,连厚重的衣物都丢弃了,人人就是一身皮坎肩,外面再罩一身半甲,呼哨着策马飞驰而过,全都抢到玄甲骑前面去,为大军开路。

  这些轻骑坐骑在外已经转战日久,鬃毛都未曾修剪,又长又乱,奔驰起来飞舞飘扬,有若天马。马上骑士人人都是又黑又瘦,脸上给寒风吹得全是裂口。但人人都是争先恐后,精神十足,经过徐乐之际,人人马上转身行礼。

  全金梁也在其中,他那一队人马也领了哨探开路的任务。徐乐玄甲骑马力甚足,一旦出发就赶到了前面,他拼命催策麾下儿郎,这才追了上来,经过之际,转头看见徐乐声音,就啪的行了一个军礼,大声招呼:“乐郎君,俺们在前面给你开路,有一个突厥轻骑骚扰着玄甲骑弟兄半点,咱们就自己抹了脖子,一定护送着你们直撞到突厥狗大营之前!”

  徐乐转头,朝着全金梁点点头,展颜一笑。

  全金梁也点点头,仰头嚎叫一声,放开嗓门大声招呼麾下儿郎。

  “今日这天气,实在爽快!死在此间,还不是一件快事?儿郎们,朝着王仁恭低头认命,听这老家伙号令,就算还留着一条性命喝酒吃饭,有什么意味?云中男儿,活着就图一个称心快意!”

  他麾下那些儿郎,不管是恒安鹰扬兵还是沿边军寨的乡兵箭手土著,人人大声呼哨,又笑又闹。

  “咱们在这儿打了几十年了,就没想过躺在榻上老死!”

  “现在能跑能厮杀能喝酒,活得那叫快意。难道等老了躺在床上给儿女嫌弃?入娘的爷爷还不如死在眼前!”

  “要咱们云中男儿死干净不算难,咱们人少嘛!也穷得跟什么一样,要粮没粮,要饷没饷。可叫咱们低头却难!这膝盖生下来就难打弯!”

  “看看能拼几条突厥狗性命,反正不能亏!要是还有一条命在,向南再撞到王仁恭面前,爷爷就是死,也溅他一脸血!”

  一群云中男儿,大声呼啸怪叫,就这般向前去了。要为玄甲骑张开轻骑警戒幕,一路扫荡可能出现的突厥轻骑,护送玄甲骑直薄执必部大营之前,如果到时候还有性命气力,说不得还要陪着玄甲骑跟着扑向突厥人坚固的营寨,黑压压的大阵!

  一支支轻骑小队,就从徐乐身边掠过。每一队人马,都大声喊着乐郎君三个字,点头行礼,接着超越而去。每个人都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

  徐乐只是望着他们的背影,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

  自己拼死而战,要说是为刘武周,那是虚话。刘武周纵然对自己算是厚待,并多包容。自己也对得起他了。连番血战,从来在前,在绝望之中,就是自己挺身而前,一举击败了汹涌南下的突厥执必部,打得他们只能困守营寨!

  其间血汗牺牲,难以言表。有多少次,徐乐心中也无把握,只是向前而已。

  而且对刘武周这个人物,徐乐心中,总有一丝警惕。有的时候作态太过,反而只显出他的心机深沉,更不必说爷爷对刘武周的评价,徐乐始终记在心底。

  为什么自己还在他的麾下拼死力战,而且今日还特意请为前锋,玄甲白氅,鼓动全军士气?

  只是为这些云中男儿而已。这些云中男儿,和自己一样,生于斯长于斯,戍守边疆,拼命血战。他们不该遭受这样的待遇!

  这世上有太多不公平的事情,在自己家族身上,就遭遇了不少。

  这些不公平,没惹到自己,也就罢了。若是自己身在其中,自己说什么也要将这不公平扭过来,哪管是什么样的敌人,他们到底有多强大!

  寒风扑面而来,徐乐的大氅高高飘飞而起,他面容也瘦削了不少,却越发显得丰神如玉。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只要徐乐还在阵前,大家的心就莫名安定,就能追随徐乐直走到天涯海角!

  这些人的目光之中,也少不了小狼女步离的。小狼女今日也披甲上阵,这身甲胄,却是军中好手匠人选了上好的镔铁札甲,硬生生改小的。还是徐乐发话,步离才老大不情愿的披甲上阵。

  步离寸步不离的跟在徐乐身后,一双眸子,只是关顾在他身上。

  韩小六从后挤上前来,看着他动了,宋宝也拼命挤到前面。

  韩小六大声开口:“乐郎君,就让小六为前锋罢!哥,你也帮咱说句话!”

  宋宝也放开了嗓门:“乐郎君,也该给某一个机会才是,这次看看铁飞燕的名字,是不是白叫的!”

  韩约捧旗,只是回了一句:“安心听乐郎君号令就好!”

  徐乐回头,对着两人一笑:“都别争,我当在最前,执旗先入。宋宝二阵,小六三阵。次第而进。不拿下执必贺,不得稍停,可能做到?”

  韩小六不满的嘟囔一声:“怎么又是乐郎君你打头阵?”

  而宋宝抢在了韩小六前面,一向阴沉的面孔露出笑意,狠狠一抱拳:“末将领命!”

  在韩约严厉的目光下,韩小六嘟嘟囔囔的退了回去。

  山道此刻到了尽头,眼前就是大片雪原。而一直未曾离开的执必部大营,就在雪原之上,并不太远的地方了。

  徐乐回头,望向一直藏在身后的步离,笑意温柔:“可准备好了?”

  步离白皙的小脸,竟然难得的飞起了一丝红晕,接着就是用力点点头。难得开口回了一句:“你到哪儿,我便到哪儿。”

  徐乐一笑,扬起马槊:“那就让咱们杀个痛快!”

  第三百七十九章 南下(八十八)

  执必部大营静静伫立,气象反而愈发森严了起来。这短短时日之内,似乎又有扩建。原来大营,向两翼伸出了两个小营寨出来,与主营成为犄角之势。

  而原来只是潦草的一道壕沟,现在也加阔加深,积雪在壕沟内沿又堆出了一道冰墙,用以掩护寨墙。

  如此防御形制,已经很像一个样子,也不知道这些突厥人在冰天雪地里怎样找到这么多木料的。纵然还比不上汉家防御体系的严整齐备,硬攻啃上去也要掉两颗牙。更不必说恒安鹰扬府也没有筹备多少攻具,野战绰绰有余,硬攻这样的营寨,着实有些费事。

  不过恒安鹰扬府已经被迫到了绝处,这个时候,面前就是铜墙铁壁,也只有一头撞上去了!

  数十轻骑,出现在雪原之上,选择高处,远远瞻望执必部大营。今日天候极好,哪怕相隔数里距离,也能将营寨情形看得颇为清楚。

  带队之人,正是跟随徐乐一起打过仗的全金梁。为轻骑哨探,全金梁连半身罩甲都嫌麻烦,卸了下来驮在马屁股后面。自己就裹着一身大氅,满脸乱蓬蓬的须髯,瞪着眼睛只是前望。

  他身边几名手下,也一副放松姿态坐在马背上,扫视四下,要是有敌骑迎来挑战。势大就避,要是只比他们多上一两倍,这些手下干脆就迎上去了。连战连捷之下,只要野战,现下恒安鹰扬府中人,已经不大瞧得上这些突厥青狼骑了。

  一队队哨探轻骑陆续而来,向四下分散而去。还有人马向着全金梁所在的高处汇聚而来。然后布列在这小丘高低处,自然形成一个屯集兵马的态势。

  其中一队人马,直上丘顶。这一队人马,尽是乡兵箭手组成,但披甲完善,坐骑也尽是缴获自突厥青狼骑的上好战马。带队之人,已然是一个半老头子,正是壬子寨寨主曹无岁。

  他们这一支乡兵箭手最早跟随徐乐而战,得的缴获也甚多,全都换了装备,已经俨然有点鹰扬府内战兵的模样。

  全金梁回头扫了一眼:“老曹,你怎么也跟上来了?”

  曹无岁乱糟糟的胡须上凝结的尽是冰碴,脸上皱纹显得越发深了,但精神却越发的健旺。策马赶到全金梁身边站定,捋的一下胡须上的冰碴,笑道:“咱们这支人马,现下不比寻常,可得刘鹰击看重!鹰击还说了,要是咱们愿意入鹰扬府,还给某一个队正干干。某只是在寻思,到底舍不舍下壬子寨这份家业!”

  他又朝后指指:“乐郎君玄甲白氅,为前锋出击。一支支人马纷纷向鹰击中军摇旗请令,愿选精锐为哨探,给乐郎君开路,鹰击没许多少。某只是想着,第一仗咱们跟着乐郎君打了,这对突厥狗最后一击,能不出点气力么?壮着胆子也向鹰击摇旗请令,鹰击真是给老曹颜面,回旗号许了!这还等什么?拣选了寨子里面最能打的儿郎,这就跟了上来。见着你在,某就上来,咱们再搭一次伙计!”

  说到刘武周允他请战,曹无岁满脸得色。这可是压了恒安鹰扬府多少悍将一头!一边说一边不住的捋着胡须,得意得差点将自家这一部大胡子都揪下来了。

  全金梁一笑:“老曹你得了彩头,回头可得请酒!”

  恭喜了曹无岁一声,全金梁就指着眼前执必部大营:“老曹,你如何看?”

  曹无岁定睛打量。

  执必部大营之中,寂然无声。大营中心的烽燧竖立,上面飘扬着旗号。可以看见烽燧顶上还有寨墙之上,有人影走动监视,却并不甚多。而执必部大营之中,也有号角声响起,似乎在调集兵马。

  曹无岁摇摇头:“突厥狗怎么这么老实?难道真给打寒心了?”

  全金梁也摇头:“就算吃了大败仗,士气不振,怎生连哨骑都没撒出来?难道执必贺那老狗真失却了对麾下人马的掌握?不过这寨子倒是坚固,啃上去得要一副好牙口!”

  这情形是有点不对,正常而言,执必部的哨骑应该遮护到十里开外。现在已经迫近到了执必部大营四五里范围之内,还没看见执必部哨骑的影子!

  难道执必部竟然退了?

  上万青狼骑南下,辅以更多的奴兵。对于执必部来说也是孤注一掷。遭受惨败之后后退,执必贺的地位,包括整个执必部在突厥人中的地位,全都要摇动,甚或从此覆亡,被其余突厥大部吞并。

  执必贺最现实的选择,就是死死钉在此间,等候转机。毕竟恒安鹰扬府背后也有王仁恭这个大敌,咬牙支撑下去,说不定还有转机,而一旦撤退,那就是真的再无任何挽回的机会!

  所以恒安鹰扬府这些战将,都是憋足了劲儿准备对突厥执必部做最后一击,甚或还有点悲壮。只有击败执必部,获取他们的粮秣牲口,还有喘息之机,可以支撑着恒安鹰扬府再南下与王仁恭一搏,从来没有想过,执必部会突然放弃一切,退往草原。

  但是现下这个情形,却又是怎生回事?

  不等全金梁做出最后判断,突然之间,执必部大营之内,号角声突然高昂起来。接着两边小寨,寨门大开。至少上百突厥青狼骑,持两面百人队旗号,已然蜂拥而出!

  而寨墙之上,壕沟后的冰墙之上,也显露了突厥青狼骑身影,呼号之声也震天响起。就是一副骤然出击,要将恒安鹰扬府压过来的哨骑扫荡干净的架势!

  而在全金梁身后,也有号角声响起。这却是自家军马到来,准备进入战场,和前面哨骑联络的信号。

  全金梁回头望望,就见雪线之后,玄甲骑的认旗,已然飞舞而出!

  全金梁大笑一声:“执必贺没走!就是两个百人队,咱们迎上去,为乐郎君开路!”

  多少儿郎,大声领命。全金梁身边旗手,也在挥舞认旗。各个哨骑小队,纷纷应旗。

  全金梁朝着曹无岁硬邦邦的点点头:“老曹,某先上了,你在这里接应乐郎君!”

  话音方落,全金梁已经狠狠一抽马鞭,带着麾下儿郎呼啸而下。而分布各处的恒安鹰扬府哨骑小队,也毫不犹豫的向着涌出的青狼骑迎了上去!

  从空中向下而望,就能见到,十余道拉出的雪尘,直向执必部大营,直向青狼骑涌出大队人马!

  第三百八十章 南下(八十九)

  两个小营寨,各自扑出了一个百人队。之前青狼骑连哨骑都没派出,一副软弱模样。但骤然号角响起,这两个百人队的出击之势,仍然凶猛异常!

  从冰墙后,伸出一块块排架,搭在壕沟之上,战马汹涌自排架上涌过。蹄声如雷,让厚重木料钉起来的排架都在剧烈上下颤动。

  这冲出之势太猛,有的青狼骑马失前蹄,就从排架上掉了下来,战马长嘶着落入壕沟之中,其余的青狼骑看都不看一眼!

  这两个百人队才越过壕沟,顿时就散了开来,仍然拉出他们最为惯常的松散骑兵冲击阵列,成半月形之势,向前迎了上来。队伍一旦拉开,雪尘就如墙一般卷起,还是那一副剽悍敢战的模样!

  而从各个方向汇聚而来的恒安鹰扬府哨骑小队,也拉开了阵列,有意识的在调整接敌速度,和其他小队配合,争取能同时抵达接战的战场。一名名带队小军将手中的认旗,前倾角度各自不一,而麾下儿郎就看着认旗,调整着速度。就看见一支支小队拉起的雪尘,渐渐也汇聚成一道完整的雪墙,向着对面的青狼骑迎了过去!

  也只有恒安鹰扬府这些强兵,能做到这种地步,在高速运动过程中,由小队汇聚成完整战线,然后投入厮杀之中!

  虽然都见识过了徐乐麾下那些玄甲骑密集墙式冲锋的威力,但是长久养出来的松散阵列接敌的习惯,哪里是一时半会改得过来的。临敌之际,恒安鹰扬兵和青狼骑,还是用自己最习惯的阵型,眼看就要碰撞在一起!

  全金梁带领麾下那一队人马,居中冲击。全金梁左顾右盼,看着汇聚而来的一支支哨骑小队,满意的点点头。接着转而向前,看看越来越近的青狼骑百人队。低声骂了一句:“入娘的,败仗还没吃够?还有劲头在?就怕你们不出来!”

  全金梁大喝一声:“旗来!”

  身边旗手,扬手就将认旗掷了过来,一队人马的认旗,就是一杆旗枪的形制,上面飘扬着尺许大小的三角火焰牙旗,一营之中各队,认旗分为不同颜色。全金梁接过认旗,在手中掂了一下,骤然放平!

  一看到全金梁手中认旗放平,所有恒安鹰扬兵,这个时候都猛然打马,以最高速度,向前发起冲击!

  除了全金梁他们这支哨探人马是恒安甲骑,专职的马战之军外。其余哨骑,都是从其他营头选出来的,基本都是步军营中的。可纵然是步军营,恒安兵同样是马术甚强,每营都有专门的哨骑队伍。此刻与恒安甲骑一起与青狼骑接战,同样丝毫不惧,配合熟练!

  数里距离,转瞬即过。接着双方就狠。狠。碰撞在一起,一片人喊马嘶之声!双方甲士,都有连人带马翻倒在雪尘之中,各色金属碰撞之声迸溅而出。云中男儿和突厥狼骑,在这雪原之上,又一次以死相拼,这样的战斗,似乎永远没有穷尽的时候!

  而在后面,玄甲骑已经出现,徐乐眼前就是这样一副场景,数百军马,裹在雪尘当中,舍死忘生而斗。

  宋宝又从后面挤到前面来,一副跃跃欲试模样,只是望向徐乐:“乐郎君,冲上去么?”

  所谓前锋,自然起的作用就是扫荡敌营之外的所有敢于迎战的人马,直将他们迫回营寨之内,然后始终保持压制之态。等待大队到来,再对营寨发起强攻。如果敌人防御体系实在太过坚固,说不得还要掩护大军迫近下寨,然后在准备攻具,一层层的啃开敌人的防御体系。

  而一般而言,守军也绝不愿意接受被迫入营寨之中的恶劣态势,那就代表着随处都需要戒备。而攻方却可以集中兵力攻其一点。所以总是会不断的发起反击,要不就将对手击破于营寨防御体系之前,要不就是尽量将攻方赶得远一些。

  宋宝求战,正是合情合理。哨骑已经吸引了对手出而接战,这个时候就该扑上去将敢于迎敌的青狼骑一扫而空!

  所有玄甲骑军将,也都望向徐乐,每人都紧紧握着手中起着认旗作用的旗枪。行军队形相对松散,如果要接战,就要将队形收拢,摆出已经打得突厥青狼骑丧胆的密集冲击阵列!

  徐乐目光只是落在远处,一遍又一遍的扫视着眼前执必部的大营。

  所有一切,似乎都是如常。两翼两个百人队,出而接战。而寨墙之上,冰墙之上,都出现了突厥人的身影,各色旗号,一样在营寨上飘扬飞舞。似乎下一刻中军大营就会打开,再出动更多的青狼骑,加入战团。

  可徐乐就是觉得不对。

  中间大营此刻只有号角响动,没有雪尘卷起,现在还不调动人马,集合列阵以待出击么?就是寨墙之上,还有壕沟内冰墙之上,出现的人影也只是三三两两,显得稀疏。如果想依托这些防御工事而守备,这些兵马也上来得太慢了!

  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在一瞬间内就席卷了徐乐全身,只让自己觉得头皮发麻。

  徐乐猛然一扬手中马槊:“绕开战团,直扑营寨!”

  一众军将只是目瞪口呆的看着徐乐,就这样直撞向营寨,那是将军马送进强弓硬弩之中,这可是取死之途!

  但徐乐已经没有耐心和麾下人马解释了,马槊一拨吞龙耳朵。吞龙陡然间打起精神来,一声长嘶,一下就直窜了出去!

  步离和韩约两人,想也不想就跟了上去。大队玄甲骑追随徐乐身影已经成了习惯,纷纷打马,疾疾跟上。

  宋宝咬咬牙齿,大喊一声:“入娘的上啊!”也卷入这向前奔涌的洪流之中。这个时候再迁延不进,就是真的别想在玄甲骑中混下去了!

  大队玄甲骑并没有收拢队形,而是斜斜划了一个圈子,绕开战团,直扑向中间大营而去,徐乐马槊所指,正是执必贺认旗猎猎舞动的那座烽燧!

  吞龙放开四蹄疾驰,温热的口沫不住向后飘飞,铁蹄溅起的冰碴打开徐乐甲胄之上,铿然有声。

  战阵冲击,从来都是让徐乐热血沸腾。似乎徐家宿命,就是在这一次又一次的铁骑冲击之中。

  可这一次冲击,徐乐的一颗心只是在不住的朝下沉。

  突厥执必部不要真的退了!

  如果执必贺真的退了,不说他能不能承担起这撤退的后果,而是这撤退的时机,如何能把握得那么精准!

  第三百八十一章 南下(九十)

  玄甲白氅,马去如龙。

  吞龙拼命飞驰,四蹄翻飞间,有若在雪地之上飞行!

  转瞬之间,徐乐已经突出玄甲骑大队,遥遥冲在前面!

  一向以来,徐乐领军而战,都是起着锋尖作用,但始终也保持着和身后儿郎的联系。打开缺口之后,正正让身后如墙而进的玄甲骑自缺口蜂拥而入,将敌人阵型彻底撕裂。但这一次,徐乐却是不管不顾,拿出了最高的速度,就想早一刻直冲到执必部大营面前!

  吞龙神骏,但一直都被徐乐控制着,不能尽情发挥。现下却完全放开了,在雪原上跑发了性子,一个大步就赶得上其他战马两步,这样拿出全部本事驰奔,真的没有一骑能够追得上!

  风声在自己耳边掠过,徐乐马槊前指,毫不动摇。眼前只有那道看似坚固无比的冰墙!

  而被留在后面掠阵的曹无岁,清清楚楚的看见了徐乐率领玄甲骑,绕开战场,直扑执必部大营。

  这老寨主,虽然在追随徐乐一路打过来之后焕发了第二春,已经丢下自家经营的寨子在外间吃冰卧雪这么久,但从来是心里有数,知道自家和麾下这些乡兵箭手哨探骚扰还行,但是打不得硬仗,全金梁让他留下,他也老实留下在后,并不上前逞强。

  玄甲骑旗号出现,曹无岁就已然完全放心。只要玄甲骑上去,还不是将这些出而迎战的青狼骑百人队一扫而空?只怕两个百人队都不够乐郎君一人打的!

  曹无岁当下就准备率领儿郎,去接应玄甲骑,以为遮护侧翼,等玄甲骑上去将青狼骑冲散,看能不能再拣点便宜。要知道跟着厮杀了这么几场,他麾下儿郎已经有一多半披上了突厥人的上好镔铁札甲,也换了突厥狼骑的高骏战马,可算是好好发了一笔财!

  谁知道徐乐他们,居然绕开战场,直扑向大营。硬以骑兵,去撼强弓硬弩守备的军寨!

  曹无岁和一众乡兵箭手被震在原地,呆呆的看着玄甲骑在雪原上拉出一道弧线,如雷一般驰奔而前,不知道该如何接应。曹无岁急得狠狠拍击马鞍:“入娘的,这乐郎君又行险了。这是要做什么?”

  而全金梁正在厮杀之中,几名亲卫护卫着他,结成小队,在战场上来回冲撞。全金陵一杆马槊挥舞得虎虎生风,几名亲卫就是竭力遮护着他的安全,转眼间已经有好几名青狼骑被全金梁扫下马来。

  这一仗打得着实畅快,背后还有玄甲骑赶来接应,全金梁吼声越来越大,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厮杀之中,一名亲卫从后撞来。全金梁正一槊捅翻一名青狼骑,吓得其余几名青狼骑退向两边。那亲卫扯开嗓门大喊:“将主,乐郎君撞大营去了!”

  全金梁顿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大喝一声:“你们钉在这儿!”

  几名亲卫抢前,维持住阵线,而全金梁退后一步,竭力张望。双方几百匹马正围着这里往来践踏厮杀,雪尘飞舞,不大看得清后面局面,只能隐约看见玄甲骑拉出的雪尘,已然绕过激战的战团,直扑向大营所在的方向!

  全金梁忍不住也是破口大骂一声:“入娘的这徐乐想做什么?真当自家无敌了?”

  接着就转头怒吼而上,继续与青狼骑厮杀在一处,既然玄甲骑指望不上,就只能靠着自己,将眼前青狼骑全部杀退了!

  别人如何去想,徐乐丝毫不在意。只是不住催动吞龙上前,吞龙已经跑得不能再快,如在雪上飞行,转瞬之间,就已经扑近大营之前的壕沟!

  正如徐乐所想,冰墙之后虽然已经涌上不少人影,但却混乱散漫,只是零星发来几箭,徐乐都懒得去拨打,稍微偏偏头就让过去了。

  壕沟在前,徐乐只是单手一提缰绳,吞龙长嘶一声,浑身肌肉绷到最近接着放开,接着就高高腾跃而起!

  徐乐随着吞龙而起,就这样越过壕沟,人在空中,就清楚的看见了冰墙之后的景象!

  营门已经打开,不少人马被催促着涌出来,沿着冰墙据守,而寨墙之上,也有人马被不断驱赶而上。

  但这些人马,只是衣衫破旧,甲胄杂乱的奴兵甚至军中地位最为低贱的生口,这些守军,只有寥寥的青狼骑以为统带约束之用!

  吞龙如雷一般的嘶鸣声中,已然越过壕沟,前蹄落在冰墙之上,碎冰乱溅,崩飞出去打在那些守军头脸之上,惊呼惨叫之声顿时响作一团。

  好一匹吞龙,后蹄跟着落下,只搭在边缘一点就能发力,一下就越过了那道冰墙,载着徐乐直撞入了冰墙后的守军之中!

  徐乐马槊佩剑全都出手,毫不留情的大砍大杀,一人一骑,衣甲平过,鲜血飞溅。一时间他突入的那一段范围,所有守军只知道惊呼惨叫的逃开!

  后面玄甲骑终于跟上,战马一阵阵长嘶在壕沟前止步,它们可不是吞龙,没有能飞的本事。而马上骑士以步离为首,毫不犹豫的翻身下马,就这样跳入壕沟之中,以手中兵刃为支撑,手脚并用的攀爬上去,越过冰墙,加入战团之中!

  步离身手最为敏捷,动作也是最快,小小身影转瞬即上,翻过冰墙,就看见徐乐已然清理了一段冰墙出来,而那些杂乱的守军翻番滚滚而退,没一人敢上前挑战徐乐。

  而在寨墙之上,那些守军也乱做一团,不顾压阵的寥寥几名青狼骑大声叱喝,就要退下寨墙。徐乐这一下突进,就将守军搅得乱做一团!

  一名在寨墙上的青狼骑,张弓搭箭,就要射向徐乐。步离手疾眼快,脱手匕首就飞出去。冰墙至寨墙足有二十步左右的距离,而匕首仍然电闪而至,那青狼骑吓得低头,匕首当的一声砸在他兜鍪之上,飞了出去,但这青狼骑射出一箭,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徐乐回头看见步离,露出白牙一笑,催动吞龙,又撞向寨墙!

  在步离身后,韩约身影终于出现,接着就是大队下马步战的玄甲骑,不断的涌了过来,这样莽撞的突击,居然就给玄甲骑突破了壕沟冰墙防线!

  而徐乐已然直扑向寨墙,手中马槊掷出,扑的一声钉入寨墙之中。徐乐已经飞身而起,踩着马槊一跃,伸手已然够住寨墙顶端。借力就腾身而起,身子半挂在寨墙之上,就已经腾出一手取下叼在嘴里的佩剑,一剑刺入扑过来的一名青狼骑的膝盖位置,手腕一转一搅,那青狼骑已经惨叫着跪了下来。而徐乐已经越过寨墙,只持一剑,又搅出漫天血雨!

  第三百八十二章 南下(九十一)

  数十乡兵箭手,疾疾的扑向大营所在。

  在他们眼前,就是玄甲骑呼啸冲过卷起的雪尘。眼看得距离大营越来越近,每名乡兵箭手都下意识的望向曹无岁。

  虽然曹无岁还是咬牙下令大家前去接应玄甲骑,但是马上就是一头撞在大营之上,扑面而来的就是强弓劲弩,那这条性命还能不能挣扎出来,那真是就看命了!

  曹无岁满脸胡须都快炸开了,咬牙大吼一声:“都这样了,上啊!大家要死死一处!”

  徐乐带领玄甲骑,选择了不管不顾的强攻硬打。自己这些人必须加入,说不定还能掩护玄甲骑多撤回来一些!

  近五十岁的曹无岁,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不惜这般不顾一切了。原来他只是守在自己寨子里面,寨门一关,不管外间到底是魏是晋。

  可是跟随这位乐郎君而战,不知不觉总会被他鼓舞到这般程度!

  如此英俊少年,如此本事,而且又不是老恒安鹰扬府出身,没有那份出身的羁绊在。这样人物,不管投向何方,哪怕以曹无岁的见识,也知道必然会受重用,何苦要留在这风雨飘摇的恒安鹰扬府?

  他不仅留下了,还拼死而战,一次次冲在前面,扑向黑压压的突厥青狼骑,扑向执必部汗王的大旗,扑向这坚固的大营!

  如此人物,都为云中之地死战到了这等地步,自己身在云中,又有什么理由而不上前?这个世道,活到五十岁已然足够,难道真的想着儿女环绕,老死榻上?

  曹无岁一声呐喊之后,已经猛踢马腹,又提高了速度。这些乡兵箭手也再不多说什么,咬牙跟上就是,这个时候看着玄甲骑死,他们还有什么颜面见人?

  虽然抱定必死决心,可曹无岁忍不住还是喃喃自语:“乐郎君啊,你为何非要带着大家送死啊!也罢,老曹陪着就是!”

  而就在这个时候,曹无岁就清楚看见,徐乐身影越过壕沟,直上冰墙,撞开一条路来,后续跟进的玄甲骑蜂拥越壕而入,而迎面而来的弓矢,却稀疏散乱。接着徐乐身影,就直上寨墙,单人独剑,占据寨墙一段,砍杀得鲜血四下飞溅!

  玄甲骑身影,也在拼死跟上,眼见得已经有几个身影也跟上了寨墙,牢牢的占据了寨墙一段。居然就这样轻易突破了执必部的大营!

  虽然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种情况,但是徐乐突破层层防线的身影,一时间让曹无岁浑身热血都涌上了头顶,踩镫站起,只是怒吼一声:“我马邑乐郎君!”

  数十乡兵箭手这个时候也都在马背上直起身子来,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只有曹无岁嘶哑的吼叫之声,在各人耳边回荡!

  徐乐就这样毫不犹豫,也毫不停留的一举击破了执必部大营的两道防线!

  徐乐正在寨墙之上,白氅飞舞,宛若天神。

  可徐乐一颗心,却是沉了下来。

  整个执必部大营,此时此刻尽收眼底。大营之中,虽然一切规整,所有营帐都未曾收拾,密布在寨墙之内。但这些营寨,大多空空荡荡!

  向着寨墙涌来的人马,衣甲服色杂乱,全都不是青狼骑,而是执必部所领的奴兵生口!

  而大营之中,还能闻到一股焦糊的味道,却是焚烧辎重之后的味道。执必部主力已然后撤,只留下不多青狼骑,还有这些带着嫌累赘的奴兵生口,据守营寨,争取再纠缠恒安鹰扬府几日!

  执必贺真的壮士断腕,就这般撤了。虽然不知道他撤退之后怎样能控制住执必部的军心士气。但这一举动,已然将恒安鹰扬府陷入了最为危险的地步!

  徐乐一踏入战场,一看到执必部的大营,这种莫名忧虑的感觉就此袭来,让徐乐选择了直冲向大营,最快时间踏破这座大营,早点探出执必部的布置。现在看来,这直觉又是正确!

  执必部只留下奴兵生口还有少部分青狼骑留守,被丢弃的奴兵生口士气低沉,青狼骑数量太少又不能放出哨骑。看来原本布置就是一旦发现恒安鹰扬府攻来,就以青狼骑出而纠缠,然后驱赶奴兵生口上寨墙冰墙据守,强弓硬弩全都用上,而恒安鹰扬府攻具不足,想啃下这营寨,也要花几天时间。让这恒安鹰扬府在这雪原上陷的时间越久,则他们撤退的军马越是安全。

  执必部看来更将携带不走的粮秣辎重全都一火焚之,如此敌前撤退,布置得干脆果断,毫不拖泥带水,还有安排,再陷恒安鹰扬府久一点,执必贺大败之余,心思仍然一点不乱!

  但徐乐就没有选择和那些青狼骑纠缠,而是以骑兵直扑向坚固大营。在青狼骑驱赶奴兵生口,还未曾将位置站住的时候就已然冲杀进来。转瞬间就袭破了执必部的大营,玄甲骑跟随而入,一举就将执必贺留下的布置打破,这些青狼骑生口奴兵要不想等着后续大军到来全军覆没,就只有弃营而逃!

  徐乐已经夺过一杆长矛,枪剑齐用,在寨墙之上左冲右突,当者披靡。看到徐乐身影,连督队压阵的青狼骑都只是呐喊不敢上前,更何况那些被丢弃下来作为死兵,士气低落的奴兵生口?

  徐乐转向何方,何处的守军就你推我拥而退,望向徐乐的眼神都满是畏惧。就是这个玄甲白氅的英俊少年,夺下了老汗的汗旗,杀得数千青狼骑大败亏输,夜中常常听见劫后余生的青狼骑惨声哭泣,今日徐乐又破冰墙上寨墙如电闪雷鸣一般,当着这等人物,真的没有一丝一毫勇气上前抵挡!

  这少年,天降下来就是要让执必部,让突厥人流够血的么?

  一条小小身影,从徐乐身边抢过,正是步离,她欺身而进,一匕一刀,顿时就捅翻了几名奴兵。韩约身影也在寨墙上出现,转向另外一边,铁盾横推竖砸,多少奴兵生口纷纷坠落寨墙之下,惨叫声接地连天的响起。

  接着翻上寨墙的又是宋宝,扫了一眼之后吼声如雷,加入了步离那一方战团,单钺戟挥舞得虎虎生风,杀人犹如割草一般!

  玄甲骑战士,不断的跃上寨墙,这争夺寨墙的战事,已然没有什么悬念。督队的青狼骑已经退了下去,翻身便走,而那些奴兵生口随而崩溃,在哭喊呼号声中自相践踏!

  徐乐在寨墙站定,向北看看,又向南看看。

  下一步该当如何是好?虽然夺下大营,可恒安鹰扬府的危局,丝毫没有得到化解!

  第三百八十三章 南下(九十二)

  雪原之上,青狼骑与鹰扬兵的碰撞,打得是势均力敌火花四溅。

  全金梁也只是埋头厮杀。乐郎君不知怎的热血上头,又去撞大营了,他还能怎样?只有将这边青狼骑击败逐退,然后去援应乐郎君也罢!

  可青狼骑这两个百人队,却死死将全金梁所部缠住。

  突厥青狼骑,虽然一向是离合之兵的战法。但是这些年来,随着突厥势力增大,而中原对边郡军府的支援近乎断绝,双方实力对比已然颠倒。原来离合聚散不定很少打硬仗的突厥青狼骑,也多了一分傲气,只要汉军敢来邀战,从来都是硬碰硬的上。

  但在被徐乐按在地上狠狠打了几轮之后,青狼骑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两个百人队拉出宽大展现,绝不和恒安鹰扬兵硬拼,恒安鹰扬兵向着哪里突进,哪里就暂时后退,两翼却汇拢过来牵制。整条战线就这样不断进退,不断互相援应,死死的纠缠着恒安鹰扬兵。

  而恒安鹰扬兵也不具备玄甲骑那样的强大突击力,玄甲骑排成的密集墙式冲锋阵列,是可以将青狼骑一举打穿,将整条战线毫不停顿的一举突成两段!

  双方就这样纠缠在一起,或进或退,数百上千马蹄错杂,卷起雪雾冰尘,不时有人落下马来。但都大致维持着战线完整,就这样拼着人命消耗。纵然全金梁在拼命冲杀,带动身边亲卫压得青狼骑的战线不住弯曲,可距离彻底将对手击败逐退,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而玄甲骑说不定就已然陷入了执必部大营防御体系之中,在强弓硬弩攒射之下崩溃而退,不知道要丢下多少人马的性命!

  这乐郎君,怎生就这么喜爱行险?

  全金梁只觉得火都窜上了头顶,热汗不住自头上冒出,直淌下来。不住呼喊着带领亲卫发起突进,恨不得一举就将这些青狼骑斩杀干净。可面前青狼骑仍然是那么难缠,纵然在全金梁的不断突进前已经丢下了不少性命,可仍然死死的纠缠着他!

  又一次突进之后,全金梁率领亲卫冲出去二十余步,斩杀七名青狼骑落马。剩下青狼骑转身便走,两翼的青狼骑却汇聚过来,长矛伸出,只是在两面夹着全金梁这一小股人马组成的锋尖乱捅,全金梁所部一时间被阻。而其余恒安鹰扬兵赶来援应,好容易才将全金梁所部接应退回,而刚才撤下去的青狼骑又掉头回来,堵上了破裂了少顷的战线。

  这一进一退,全金梁身边也有三名恒安甲骑落马。

  这仗打得太过纠缠,全金梁火气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扯掉兜鍪,汗水蒸腾,如白雾一般升起。全金梁红着眼睛大吼:“你们在这儿顶着,某带恒安甲骑去接应乐郎君!”

  恒安甲骑一走,这些步军各营中抽出的哨骑压力就大了,顶着青狼骑打,损失必重。可全金梁已然顾不得了。现在玄甲骑隐然就是恒安鹰扬府最锋利的矛尖,决不能挫动太甚!

  身边旗手也是满脸大汗,衣甲上满是血迹,立刻准备摇动旗号传令。突然之间一名亲卫就指着前方,大声喊道:“将主你看!乐郎君破寨了!”

  全金梁一怔,踩着马镫站起身来,看也不看正反推过来的青狼骑,也不顾身前几步就是双方还在拼力厮杀,竭力向大营方向望去。

  透过雪雾,正见徐乐身影翻身而上,立足寨墙,在他身后就是玄甲骑翻翻滚滚而进,如利斧破朽木,如锋刃如水流。执必部大营守军,竟然丝毫无法阻碍!

  徐乐白氅飞舞,立足寨墙之上,有若天神。

  虽然一次又一次的被这位乐郎君给震惊过,这一次全金梁还是站在马镫上张大了嘴巴。

  自家拼死力战,和青狼骑两个百人队还没分出个胜负来。那边乐郎君一次突进,就已经袭破了执必部的根本大营?

  到底还有什么事情,是乐郎君做不到的?

  几名亲卫,已然振臂高呼:“乐郎君破寨!”

  呼喊声震动整个整个厮杀的阵列,恒安鹰扬兵全都向北而望。而那些咬牙死战的青狼骑也忍不住回首。

  呼喊声由少变多,由低变高,响彻整个战场。

  “乐郎君破寨!”

  恒安鹰扬兵一个个都红了眼睛,他们是为乐郎君开路的。结果还没打出个名堂,道路也没有为乐郎君打开。结果乐郎君自家就已经将执必部大营袭破。以后大家怎生还在玄甲骑面前抬起头来?

  这些恒安鹰扬兵大声怒吼,拼命向前撞去。只要不死,只是向前,再也不后退一步!

  而原来一直和恒安鹰扬兵打得有来有往,进退自若,阵脚丝毫不乱的两个青狼骑百人队。这个时候终于开始崩溃。多少青狼骑在百夫长的带领下掉头便走,也不回两边小营,只是绕过营寨所在,拼命向北逃去!

  恒安鹰扬兵大声呼哨,只是衔尾狂追,说什么也要将这些青狼骑,在这片雪原之中斩杀干净!

  而全金梁却没有去拣这个便宜,反而神情严肃了下来。只是招呼身边亲卫一声:“走,去援应乐郎君!”

  几名亲卫不甘心的看了一眼正追杀得痛快的袍泽,随着全金梁策马离开战场,转而直向大营所在方向。

  亲卫们也略略有些疑惑,怎生拿下大营,又击败了青狼骑,如此大胜,全金梁反而沉着一张脸?

  而在寨墙之上,徐乐再不追杀下去了,只是站定寨墙掠阵。而玄甲骑战士,全都化骑为步,不断越过寨墙,涌入大营之中,追着已经崩溃的守军,杀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带队已经下了寨墙,冲杀在前的正是宋宝,他挥舞着单钺戟,铁飞燕风采展露无遗,整座大营似乎都在回荡着他的怒吼之声!

  徐乐只是怔怔的看着眼前这一切。

  徐乐不动,步离韩约自然不动,只是守在他的身边。步离是万事不问的性格,而韩约也素来沉默。谁也没有开口询问,在取得这样一场大捷之后,徐乐却只是这样一副若有所思之状!

  真的是不对啊……执必贺撤退时机,把握得实在太好。而留守应对之策,又是完美针对着刘武周轻骑突前,袭取大营谋求决战之策。若不是自己突然灵光一闪,选择了轻骑扑营,这留下的少量青狼骑和生口奴兵,说不定就得将恒安鹰扬府主力牵制上好些时日,让恒安鹰扬府的局面更加窘迫!

  思来想去,只是没有答案。而号角之声,又在远方响起,这却是刘武周已然率领主力,向着此间而来!

  第三百八十四章 南下(九十三)

  北面群山之中,在山峰高峻之处,数十骑人马,立在高处,仿佛凌空,只是看着南面雪原之上那些如黑色巨兽一般的营寨,还有留守军马和迫来的恒安鹰扬兵与玄甲骑之间的争战。

  这些人马,自然就是执必贺一行。执必思力尚且伤势在恢复中,虽然撑持着想要陪着父亲,但执必部如何能让他吃这个苦头,强令亲卫按着他继续修养。而陪在执必贺身边的,就是才出樊笼未久的执必落落。

  执必家青狼骑,在执必落落回返之后,就立即安排撤退之事。近万青狼骑,连同伤者,还有骨干奴兵生口,并留足两旬之用的粮秣辎重,尽量携带上,断然向北退入群山之中。剩下带不走的粮秣辎重,全都一火焚之。

  而留守营寨的只是数个青狼骑百人队,还有大量作为累赘的奴兵生口,以为牵制。

  因为留守的青狼骑人手不足,而且还负有弹压之责,无法再抽调人马布置出足够宽广的骑兵警戒幕,执必落落定下来的策略就是一旦发现恒安鹰扬府迫来,就以青狼骑接住缠战,再督催这些奴兵生口上寨墙,出据冰墙,以丢下的巨量强弓硬弩据守。

  按照正常而言,不将出而迎战的青狼骑扫荡或者驱逐,恒安鹰扬府绝不可能迫近大营。而恒安鹰扬府这次出击的军马,也基本就是一支野战大军,并无多少攻具准备。就是硬啃只是以奴兵生口据守的营寨,也至少需要几日。

  而这几日消耗,最后攻下空营之后,恒安鹰扬府的情势将更窘迫,更便于当日他和苑君璋所商议的事情顺利进行!

  遁入北面群山之后,这大队青狼骑并未曾就这般远去,而是在山中扎下营来。只是等待着局势更易,等待着再度从群山之中杀出来,汹涌南下的那一天!

  对于执必部而言,也是赌上了一切。若是事态发展不如所想,等他们也断了粮秣,这些执必部的家底说不定就一夕尽散,而执必部也注定将在突厥八王帐中除名!

  马邑赌局,已经到了最后时刻。身在其中,劣势一方,已然是破釜沉舟!

  在恒安鹰扬府在雪原上出现之后,执必贺与执必落落就立刻带着亲卫直上高处,观察战场。而今日天候极好,能见度极高,站在高处,战场尽收眼底。

  这场战事,一开始正如执必贺与执必落落所预想,青狼骑出击及时,缠住了大量的恒安鹰扬府哨骑,为营中守军赢得时间,在营中留守的不多青狼骑,也在拼命督催那些奴兵生口就位据守,眼看得只要撑持过一段时间,就能应付过去这场突然袭击,稳守大营数日,然后青狼骑在寻机而退,将这些奴兵生口丢给恒安鹰扬府,不仅让他们一无所获,还多上许多累赘!

  但将玄甲骑旗号出现在战场,但玄甲白氅的徐乐出现在战场。顿时局势就急转直下。这个徐乐,居然不加入战团,不去驱逐青狼骑,不顾自己只是骑兵无有攻具,不惧那完整的营寨防御体系,绕过战场,直扑营寨!

  这疾风骤雨一般的突进,顿时抓住了奴兵生口还未曾完全就位的弱点,徐乐越过壕沟,突破冰墙,更杀上寨墙,接应玄甲骑源源不断的涌上,一下就形成破寨之势!

  徐乐玄甲白氅身影,实在太过醒目。远在山巅,都能分辨出来。如此敏锐的战场嗅觉,如此锐利的突进,一骑当先破寨如摧朽木。让执必贺和执必落落只能相顾无言。

  而徐乐这样的突进,顿时就让他们的布置全盘落空。外围缠战的青狼骑率先而退。而营寨中不多的青狼骑也再也无法弹压奴兵生口死战,也只能逃遁,营寨之中,可以看见大群大群的奴兵生口拥挤而逃,自相践踏,哭喊之声震天。更有许多奴兵生口干脆跪地乞命,原来预计怎么也能支撑几天的布置,被徐乐这般一击,就已崩溃!

  执必贺只是微微摇头,喃喃道:“这徐乐,这徐乐……”

  对于这位少年汉将,执必贺已经无言以对。徐乐的勇猛强悍,已然超出了想象。他数十年戎马生涯,从千族血战中活过来并有了今日地位,何等样的悍将未曾见过。但徐乐每一次上阵,都在动摇执必贺的认知,打击着他的自信。让人不得不感叹,天下将乱,胡汉血战,这等人物,可能真的是应运而生,要将天下搅出无数的腥风血雨出来!

  执必落落一脸狠厉神色,他也是落在徐乐手里。徐乐几乎就是单人独骑闯入千余越大营将他擒下!这个少年汉将,将执必家几个人都打了一个遍,现在还活蹦乱跳,每一次出现,就是对执必青狼的一次羞辱,哪怕隔着这么远距离,执必落落眼中的怒火,几乎都能将徐乐烤熟!

  听到执必贺喃喃自语,执必落落转向兄长,狠狠道:“他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大势如此,迟早一日,他就要落在执必家手里,到时候再看看他的下场!”

  执必贺默然点头,这个时候再说什么狠话,已经毫无意义。这个徐乐不除去,将永远是执必部的梦魇。一名年少汉将都对付不了,还说什么马踏中原?

  他低声询问:“思力如何?”

  执必落落也再不看战场,视正在崩溃的留守青狼骑还有那些奴兵生口如无物,回了一句:“思力吃了苦头,现下已经沉静多了。依某瞧着,也是件好事。”

  执必贺又问了一句:“军心如何?”

  执必落落狞笑一声:“既然某回来了,失巴力和可尔奴的脑袋大家也都看见了,军心还能有什么不稳的?”

  雪原南面,号角声响动,刘武周旗号,已经从地平线上而出,直向已经底定胜局的战场而来。

  执必贺苦笑一声:“让刘武周去应对这徐乐罢,又是好大一场功劳!谁有这样一个属下,想必都是头痛的事情……咱们只要等着就好!等着看刘武周破釜沉舟,死中求活!”

  第三百八十五章 南下(九十四)

  大营之中,已经是一片狼藉景象。

  徐乐站在寨墙之上,神色难测,只是看着眼前一切。步离已经坐了下来,寻到了自己刚才掷出取去的匕首,心疼的看着上面又崩出了几个缺口,低声嘟嘟囔囔。

  她坐在寨墙之上,双腿悬空,一荡一荡,寒风吹过,将她栗色的秀发扬起,在这满地血腥尸首的战场,别有一番动人的况味。

  除了步离之外,韩约也默然矗立在徐乐身后,不时看一眼徐乐的神色,但始终一言不发。

  偌大的营地,现下已经完全为玄甲骑所控制。到处都是翻到的帐幕,倒伏的尸身,丢弃的兵刃甲胄。几处营门都是大开,营门口尽是尸首,这是守军逃遁之际自相践踏,再加上玄甲骑追击,所带来的巨大杀伤。

  而在寨墙之内,在寨墙和冰墙之间,到处都是一堆堆跪在一起,手放在脑后的俘虏。多是奴兵生口。因为执必部也在尽量控制粮秣了,发给这些奴兵生口的口粮已经减了许多,劳役任务又重,这些奴兵生口也消瘦不堪,满脸菜色,跪在地上尽是一副惶恐表情。

  此时此刻冬日而战,粮食就是最宝贵的东西。执必部为了减少粮秣消耗将他们丢了下来,而恒安鹰扬府也缺粮得厉害,就算不砍杀了他们这些俘虏,将他们全都丢在雪原上自生自灭,不知道还能活下几个来!

  乱世当中,人命就是如此轻贱。不能掌握自家命运,就只能忍受。

  如此景象只是表明一点,徐乐飞骑突进,闪电一般直击大营,率先而登。又取得了一场了不起的大捷,将执必部留守军马干脆利落的打垮,斩首数百,俘虏数千。执必贺和青狼骑的那些突厥骁将望风而遁,都不敢和徐乐照面!

  但徐乐脸上,半点喜色皆无。只是在寨墙上默然不语,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

  马蹄声突然传来,急急如雨。就见宋宝在十余名甲士簇拥下而回。他和自家几名弟兄走一路笑谈一路,声音奇大,人人俱是兴高采烈。

  今日一战,宋宝是大大得了彩头。徐乐先登,韩约步离随后,接着就是宋宝,还在他一直不对付的韩小六前面!

  在徐乐将寨墙扫出一片稳固立足点之后,守军崩溃,衔尾追杀的又是宋宝。单钺戟挥动如风,捅翻了多少守军已经难以计数了,反正到了最后一杆单钺戟已经锋刃尽钝,杀得那些奴兵生口纷纷哭嚎跪地请降。宋宝犹自觉得不甚过瘾,干脆夺来了十余匹战马,出营而去,跟着全金梁他们一起去追杀落荒向北而逃的那些突厥青狼骑!

  此时此刻,宋宝这才算是兴尽而返,马首之下挂着的尽是龇牙咧嘴的突厥青狼骑头颅,看来又是大有斩获。

  入营之后,见到徐乐身影,就飞驰而来,翻身下马抱拳大声道:“乐郎君,某宋大郎幸不辱命,夺下全营,更追敌骑十里,斩杀三十三级,特来向乐郎君复命!”

  还没等徐乐说什么,他背后就响起了韩小六尖利的少年声音:“就是些败兵罢了,什么时候跟着咱们去撞阵才是本事!”

  有战果支撑,宋宝底气也足了许多,回头就怒吼一声:“小六,某看着你兄长面子才不愿意和你计较,某和乐郎君复命,你闹些什么?”

  韩小六在营中不知道在奔忙些什么,也是满头满脸的热汗,连甲胄都穿不住,卸了下来。越发显得身形瘦下,这些日子辛苦,还在掉肉,尖嘴猴腮的看起来如一只大马猴,和他兄长看起来怎么样也不像是一母同胞的。

  看宋宝居然吼了回来,韩小六嗤的一声笑就想反击回去。徐乐开口喝住:“小六,你废话些什么?”

  接着徐乐又对宋宝温和一笑:“宋大郎功绩,我自然知道。只是现下这般情境,也谈不上什么赏功。只有一一记着,将来再对大家有所回报了。”

  宋宝大大咧咧一笑:“现下局势谁不明白?能活下来是正理。谁还指望什么功赏?只是大家卖命效力,袍泽之间,不要还说些风言风语,就已然足够。咱们厮杀得也是心安!”

  韩小六抬头就想反击,却被自家兄长一瞪,才硬生生的忍了下去。

  徐乐朝着宋宝笑笑,以示嘉勉,然后问起韩小六:“可有粮秣?”

  韩小六狠狠的瞪了宋宝一眼,这才开口:“有个屁!营地里比扫过还干净,要啥都没!就有几千俘虏,倒要吃咱们的粮!这一仗打得亏!”

  徐乐默默点头,韩小六的嗓门儿更高:“入娘的这事情蹊跷!本来大军上来,就该毫不停顿的出击,偏生先说什么大军疲惫,修整几天,这先耽搁一气。然后又说什么要等各处军寨人马再来一些,那些乡兵箭手除了能助威,打仗谁指望他们了?这几天耽搁,就让突厥狗跑了个干净!也不知道刘武周和苑君璋在想些什么,这几日耽搁,也不见他们人影。火都上房了,一个个还不着急。他们尽情耽搁,突厥狗安稳跑路,他们倒是配合得好!”

  宋宝再也听不得,大吼一声:“小六,你尽胡说些什么?刘鹰击可是马上就上来了!”

  韩小六回得飞快:“那是你的刘鹰击,可不是我的!”

  徐乐冷冷扫视了韩小六一眼,韩小六顿时住口。

  自家兄长呵斥,韩小六虽能住口,但仍然是一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样子。徐乐目光一扫过来,也不如何严厉,韩小六却是噤若寒蝉。

  连番大捷,摧敌破营,徐乐身上的锋锐之气越发逼人,目光扫过,哪怕再胆大包天的人,也会心底生寒!

  徐乐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收住。站在寨墙上向南而顾,就见雪原之上,黑压压的恒安鹰扬兵已然出现,刘武周的旗号猎猎飞舞。大队人马汹涌而进。

  这支军马,军容壮盛,战力更是强悍无匹。但是仿佛就被困在了这雪原之上,难以再有出路。缺粮一事,就如绞索,在这支强军颈项上越套越紧!

  而这场战事,越到后来,越有太多不可解的事情。

  破局总有办法,拼力去做就是了。徐乐也从来没觉得,敌人强悍,粮秣缺乏,如此绝境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但这刘武周,真的能为恒安鹰扬府子弟,能为云中百姓拼命么?

  徐乐微微叹息一声,扬声道:“去迎刘鹰击吧!”

  第三百八十六章 南下(九十五)

  大队铁骑,自南匆匆而来。当先数骑,正是刘武周和苑君璋,在大队亲卫的簇拥之下,直撞而来。

  徐乐和一众玄甲骑军将早就直迎了出来,俘虏的奴兵生口们在壕沟上架起了厚重木排,在玄甲骑的看守下匍匐道旁,个个垂首,只是瑟瑟发抖。

  边地汉胡之间,一旦厮杀起来,就酷烈绝伦。狼骑南下,血洗一路,但有强壮男妇,如牲口一般牵之回返,走一路死上一路,每一次南下,都是一次浩劫。

  而这些突厥人及部下奴兵生口,要是汉家出身的也许还好点,其他的落在汉军汉民手中,想要活出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徐乐已经摘下了白氅,本来想自己窝巴窝巴随便塞哪儿就得了,结果却被步离抢过去,珍惜的叠好,寻了一块干净的皮子包在外面,拴在自家坐骑马鞍后面,走哪儿都仔细看着,谁也别想碰一下。

  现在徐乐一身甲胄迎在前面,步离就守着这个包袱跟在后面,宛如一只小把家虎。韩小六一直想看看这梁亥特部的宝贝,结果落在步离手里,韩小六就死了这条心思,跟在自己兄长身边,只是眼巴巴的看着那鼓鼓囊囊的包袱,只是盼着自家什么时候也能披上这么一身威风的大氅,立马阵前,震骇敌胆!

  韩小六的眼光实在太过热烈,步离在前,耳后绒毛都竖起来了,回头一看,就见韩小六的目光直勾勾的落在包袱上,步离狠狠瞪他一眼,韩小六讪笑转头。过一会儿目光就又转过来了,然后步离再重复上面动作,两人就在这儿耗上了。

  现在全军之中,大概就步离和韩小六这俩没心没肺的还能闹得起来。徐乐几人,都绷着脸迎在前面,徐乐一向挂在脸上的温润笑意,都不见了踪影。

  执必部适时而退,留下空营。本来破釜沉舟的一击全然落空。原来大家想拼命夺取执必部的粮秣,好让恒安鹰扬府多一点回旋的时间以应对王仁恭。

  恒安鹰扬府上下,已经被迫得用命换粮了,可就是这样,还是一点粮秣都没有得到!

  若不是徐乐突然袭营,一举破寨,要是被拖着再消耗几天。那时恒安鹰扬府的情形更不堪设想!

  对面大队涌来,几骑脱离大队,直向前来,正是尉迟恭护卫着刘武周和苑君璋两人。

  徐乐带头翻身下马,抱拳躬身:“刘鹰击!”

  放在往日,刘武周也早早就翻身下马了,说不定还一把拉起徐乐,豪迈大笑,来一句战阵之上,一府兄弟,还拘这些礼节做什么?

  这次刘武周却直直上前,也不下马,只是黑着一张脸盯着徐乐:“乐郎君,这一阵打得好!有多少粮秣缴获?”

  他身边的苑君璋还有尉迟恭,都看着徐乐。尉迟恭这天不怕地不怕的黑汉,也是一脸郑重之色,定定的看着徐乐,似乎就想从徐乐口中听到好消息。

  徐乐直起身来,迎着刘武周目光,微微摇头:“执必部趁着我们修整集结的这几日,撤得干净,只留下不多几个百人队督奴兵生口牵制,粮秣之类,能带走的都带走了,不能带走的,全都举火而焚。”

  刘武周身子在马背上摇晃了一下,苑君璋忙不迭的伸出一手去扶他,却被刘武周狠狠挥开,一扯马缰:“进去看看!”

  话音方落,刘武周就率先而行,徐乐翻身上马跟上,一行人直向执必部大营而去。

  大营之中,仍然是一副狼藉景象,到处都倒伏着尸首,到处都是跪在地上的奴兵生口。帐幕倒得满地都是,扑鼻而来就是血腥味道和一股焦糊气息。

  原来充作执必部仓库的帐幕也都还在,刘武周直向此间而去,率先而入。这些帐幕中都是空空如也,到处都是丢弃的空草袋,空皮囊,地上撒着一些搬运匆忙之际散落下来的肉条,碎粟米,给践踏进雪地中,仿佛都在嘲笑已经粮尽的恒安鹰扬府。

  刘武周黑着一张脸在这帐幕中转了几个圈,又奔向其他帐幕而去。

  这一排帐幕之中,个个都是如此,刘武周略带点疯狂的冲进冲出,从始至终,一声不吭。

  徐乐就跟在刘武周身后,看着刘武周的动作,也不说话。

  最后刘武周被引导一个大雪坑之前。这雪坑之中,就是满满的焦黑物事,尽是青狼骑带不走的粮秣,全都被一火焚之,除了焦糊味道,还带着一丝粮食和肉干被烧熟了的香气。

  直到了此间,刘武周似乎才是彻底死心,摇晃一下,颓然坐倒在雪坑旁边,呆呆的望着那大堆的焦糊物事,一言不发。

  徐乐心下微微叹息一声,就要上前去搀扶刘武周,但苑君璋抢前一步,就去拉他,还开口劝慰:“鹰击,何必如此,我们还有数千精锐在,总能寻出法子!”

  刘武周一向从来对苑君璋礼敬有加,甚或在军中事物上,苑君璋做出了决断,刘武周从来不假一辞。对麾下也从来都是说苑君璋的号令,就完全等同于他的号令。

  可是现在,刘武周不等苑君璋搀扶,已经跳了起来,抡起拳头,就砸在了苑君璋脸上!

  扑的一声闷响,苑君璋捂着脸就倒在了地上。鼻血从指缝中溢了出来。刘武周还追着要打,徐乐从左,尉迟恭从右已经抢下,一人拉住他一只胳膊。徐乐和尉迟恭是何等样人物,这一动手,刘武周顿时就动弹不得,只是跳着脚破口大骂。

  “苑君璋,我入你娘!说什么远来疲惫,要修整几天。修整得现在执必部跑得精光!粮食呢?乐郎君拼死而战,一举破寨,拿命都没换来一颗粮!”

  徐乐拽着暴跳如雷的刘武周,也望向苑君璋。

  自己拼死而战,结果扑了一个空。执必部这撤退的时机实在太好。让人不能不心生疑惑。是不是这几日颇有点神秘的刘武周和苑君璋和执必部达成了什么默契?

  自己也想听听,这苑君璋到底会做如何答!

  苑君璋放下手来,满脸鼻血,都染在了虎髯上。但苑君璋的神色却丝毫未变,慢慢爬起,冷笑一声:“某带着上千儿郎拼死赶来,为了能让顶在前面的弟兄多吃一口,途中大家都是半饱!赶到此间,已经是人困马乏,不经修整,怎生打仗?而且这是直攻大营,死中求活的一战,咱们又没有时间准备攻具,只能拿命去硬拼这营寨,不将弟兄们修整几日,恢复精力,说不得在这大营之前就要死个精光,别说攻破大营夺取执必部的粮秣了!”

  苑君璋定定的看着刘武周:“若觉得某有罪,砍了某就是。某自觉问心无愧!”

  话音方落,苑君璋就摘下兜鍪,远远抛开,拍着自己颈项。

  “朝这儿砍!”

  第三百八十七章 南下(九十六)

  苑君璋任何时候,都是这般强硬。哪怕在刘武周暴怒之际,依然半点服软求饶告罪之意都没有!

  几百年的战乱之后,民风悍烈,渐拾汉时雄壮开拓之气。而边地男儿,更是强鸷。苑君璋虽然少上阵前,多在幕后,但对上刘武周,仍然分毫不让!

  刘武周定定的看着苑君璋,徐乐抓着刘武周的胳膊,能感受到他浑身肌肉都绷紧了。徐乐在心底微微摇摇头。

  这个时候冲自家人暴怒有什么用?遇到麻烦,想法子解决就是了。只要人还没死,总还没到绝望的时候。是非对错,将来再论。现在数千儿郎都看着你们两人,这不是自己就乱了军心?

  徐乐望向尉迟恭,自己资历毕竟浅,而且苑君璋对自己总有一种莫名的疏离在。自己出头为苑君璋说话,只怕反倒是让苑君璋面上挂不住。这个时候就该尉迟恭来劝解一下刘武周了。

  虽然徐乐行事向来直接强悍,有人针对,就是毫不犹豫反击。但并不代表徐乐真的是没脑子,只是大多时候都嫌麻烦而已。现下正是恒安鹰扬府危急万分的关头,徐乐也不想在军中再添什么嫌隙了。

  可尉迟恭这黑汉,就是紧绷着一张脸,一声不吭,只死死抓住刘武周的胳膊。也不知道这黑汉到底在想些什么。

  后面大队亲卫跟了上来,就见刘武周和苑君璋对峙。一个个都不知所措。一个身影跳下马来,还吊着一只胳膊,正是有伤在身的苑君玮。自家兄长如此,作为兄弟的怎么也要出面。什么告罪的话兄长说不出口,当兄弟的赶紧顶上罢!

  苑君玮一路奔来,路上还顺手捡起了苑君璋丢掉的兜鍪。扑到场中,冬的一声单膝就跪了下来,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说啥才好,一张脸只是涨得通红。

  苑君璋看到兄弟跪下,只是大喝一声:“起来!为兄的领罪就是。为恒安鹰扬府苑家一门都尽心竭力,兄弟四个,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人。鹰击想行军法,某领着就是!”

  刘武周颓然叹息一声,浑身肌肉放松下来,摇头道:“放开某,难道某还能真的在这儿砍了苑大?”

  徐乐和尉迟恭对望一眼,都松开手。

  而刘武周神情颓然,看着苑君璋:“苑大,恒安鹰扬府还有救么?”

  这一声问,语声凄然,声调颤抖。刘武周一向说话豪壮,气度开阔。谁都难以想象,他居然也有这么一天!

  不管是玄甲骑还是恒安鹰扬兵,都在营地中静静而立,远远的看着他们的将主。

  这些云中男儿,都已经在冰天雪地中转战日久,须发蓬生,衣甲弊旧。手上脸上裸露出来的部分,都是累累冻疮。每个人都因为口粮不足,而消瘦了不少,看起来又苍老又憔悴。

  而他们的战马,也和主人一样,瘦得连肋骨都露了出来。鬃毛未经修剪,杂乱不堪,这个时候也一声不作嘶鸣,似乎也能清楚的感受到这绝望的气氛也似。

  数千云中男儿,向执必部大营做最后出击之时,为玄甲白氅的徐乐率先出阵而鼓起了士气。当徐乐干净利落夺下执必部大营之后,等待他们的,却是绝望!

  恒安鹰扬府之路,看来是走到了尽头。数千男儿浴血死战,困于冰原,粮秣不足十日只需。而在云中城内,库房俱空,几万百姓嗷嗷待哺。这缺粮之事,一直如乌云一般笼罩在恒安鹰扬府头顶,现在终于变成了绞索,死死的套在恒安鹰扬府颈项之上,越收越紧!

  刘武周呆呆的看着苑君璋。苑君璋第一次回避了刘武周的目光,垂下头来。缓缓摇了摇头。

  刘武周怔怔站在那儿少顷,突然沙哑着嗓子笑了一声,一反手处,佩刀已然在手。百炼直刀反射雪光,耀眼生花。这柄锋利直刀,就向自己咽喉抹去!

  徐乐闪电一般出手,并掌成刀,一下就敲在刘武周的手腕之上。刘武周也算是百战之将了,在高丽也是冲阵杀敌,战果无算的。但被徐乐这一敲,佩刀顿时就脱手飞出,打着旋横飞出去,扑的一声插入雪中!

  尉迟恭也几乎同时出手,本来也去夺佩刀,发现徐乐出手更快之后,就转而一把箍住刘武周,只微微一用劲,刘武周就动弹不得!

  尉迟恭大吼一声:“鹰击,你做什么?”

  刘武周奋力挣扎,脚下踢起碎冰残雪:“某做什么?某了结自己性命!这么多好儿郎,不能陪着某一起死!”

  一句话吼出,刘武周的眼泪就喷涌而出:“为了对付某,马邑百姓流离失散,冻饿于途。为了对付某,这么多云中男儿,走到这般绝境!某一人而牵连一郡生灵,还活着做什么?太原王家,某斗不过,某斗不过!”

  刘武周的嘶吼声在雪原中回荡,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苑君璋抢步上前,苑君玮也爬起身来,兄弟两人就僵在那儿,一动不动。而营中的恒安兵和玄甲骑,一时间只觉得脊梁上似乎压着某种太过沉重的东西,让他们忍不住就要弯下腰垂下头来,要对这个世道低头!

  这上千强悍敢战的男儿,战阵之上,再强的敌人也毫不畏惧。面对上万南下的青狼骑,也始终血战到底,不胜不休,这满营跪着的数千俘虏就是明证。

  但是王仁恭在后,只是用粮食,用他的影响力,用他的人脉,用他的地位,就将这些男儿到了这般绝境!

  世家之下,莫非蝼蚁。除非垂首为他们效命,哪怕以刘武周苑君璋之人杰,徐乐尉迟恭之无敌,似乎也难逃脱这个世道编织下的天罗地网,只有覆亡一途!

  一名恒安鹰扬兵摘下兜鍪,似乎再难负担这个命运。接着就是更多的鹰扬兵摘下兜鍪。

  免胄卸甲,就是一名战士放弃对自己命运把握的动作。

  此时此刻,应该已经是恒安鹰扬府的绝路了罢……

  徐乐的声音,在这雪原之上陡然响起,清亮至极,犹带永不屈服的男儿意气。

  “哭哭啼啼的做什么?突厥人南下逼迫,破其军夺其营就是。王仁恭逼迫,回头杀了王仁恭就是。我便请命,南下去诛杀王仁恭!”

  第三百八十八章 南下(九十七)

  鼓声隆隆,在善阳城内外响动。鼓声之中,还夹杂着号角呜咽,这正是催军出征之声。

  大隋军中,继承了不少几百年来祸乱中原的胡军传统,大量使用号角。出征之际,呜咽而鸣,正是为将死之人致敬。

  在恒安鹰扬府击破突厥执必部的消息传来之后,重新整顿过的马邑鹰扬府终于再度出阵!

  马邑鹰扬府此次出击,声势与上次急袭神武,再不相同。

  这几日内,拣选出来的营头,一队队的入善阳城中集中,领受郡府搬出来的犒赏。而王仁恭也毫不吝惜,分量十足的各代好钱,一筐筐的搬出来。各色锦缎,一匹匹的摆出来。全都分发给马邑鹰扬府的士卒。这些军士揣着铜钱,肩头扛着锦缎,呼喊万胜之声,在这几日中震动全城!

  而各级军将,就是专门设宴招待。这次不仅王仲通,王则等族中子弟出面了,数日大宴,王仁恭一次不落。与麾下军将高呼纵酒,预祝将来大捷。

  对军将的犒赏,比之军士,更是丰盛得不知道多了多少。

  打着太原王家戳记的金银锭子,擦洗得锃亮,一盘盘的端出来,分发给军将们。锦缎之类,用牛车装着,一车车的送入军将的居所或者帐幕之中。

  马邑郡中,没有什么好的汉家女子。但临近九姓鞑靼,高鼻深目的九姓鞑靼女子倒是搜罗了不少。也全都盛装打扮,一辆小车送将过去,从此就为这些军将灶下人。

  这些马邑军将,纵然面临乱世,各怀心思。但当兵吃粮,图的不就是奋勇杀敌之后的赏赐?

  这些赏赐满满当当的堆在居所或者帐中,出征而胜,都是自家的家当。而一旦败绩,这些家当,就都成了别人的战利品!

  王仁恭这番赏赐,几乎掏空府库。而太原王家这几年来,从各地庄苑向着善阳城运送而来的王家财富,也贴补进去不少。

  但是马邑鹰扬府的士心战意,却给这份空前丰厚,连续几天的赏赐,完全鼓动了起来!

  犒军之后,便是出师。

  在凌晨将明未明之际,阴阳之交,正是天地萌发杀机之时。西门大开,取辛金杀伐之气。鼓号声中,一队队捧旗甲士策马而出。

  这些捧旗之士,俱都乘着高头大马,衣甲鲜明,捧着一面面的旗幡。马邑鹰扬府是北方军镇,旗幡多做黑色。引路旗为黑色玄武,拱卫旗为八象灵龟,持旗之士都是玄色抹额。以为大军前导。

  而在引路旗之后,就是马邑越骑。一营接着一营,不断涌出。每一营都有自家认旗。有的营旗甚至传至北周时期,当年马邑健儿持旗与高家北齐大军夹河血战,传承至今。营下各旅各队,军将都持旗枪,旗枪上不同颜色的三角火焰边小旗不住猎猎抖动。

  这些马邑越骑,全都双马,备马之上,都驮着鼓鼓囊囊的甲包。每名越骑,都带着长长短短五六样兵刃,或者挂在得胜勾上,或者放在鞍岔。每名越骑,都已经武装到了牙齿!

  开路越骑之后,就是中军。中军大队,还是以骑马步军为主。马邑鹰扬府虽然没有恒安鹰扬府那么多的战马配备率,但是中军还是能有五六个营的军马,可以做马上机动。这些步军戴着圆盔,多只着半甲,次第开出。中军最为核心,就是王家亲卫拱卫着的王仁恭之所在!

  王仁恭的亲卫,足足有一营规模,尽是纠合四方猛士,或者家生敢战之士。内着锦衣,外披札甲,札甲之外,又是锦衣披风,一派光华灿烂。三军司命之旗放置在旗车之上,高足二丈,旗面织锦。而拱卫着旗车的甲士,都持着豹尾枪,兜鍪之下,衬着的都是虎皮。放眼过去,尽是虎狼!

  而王仁恭就行进在着三军司命大旗之下,他倒是穿得朴素,内着镔铁札甲,外面披着寻常大氅,戴着飞虎兜鍪。坐在马背上腰背笔直,身形矫健,哪里像是年近六旬的老人?

  簇拥在王仁恭身边的,除了亲卫统帅,尽是从军的族中子弟,随军参赞,中军旗牌。各着不同甲胄,披着不同大氅,神情严肃,随王仁恭而出。

  经历几百年的战乱,世家中人纵然骄横,纵然跋扈,纵然各种不堪。但就有一点,人人都不惧上阵,人人都能从军。当年杨玄感之乱,多少世家子弟从之,指挥大军,截断运河。最后为大业天子平乱之后,砍下的世家子弟头颅,也是一堆又一堆!

  王仁恭扫视前后左右,看着这军容壮盛景象。

  五千甲士,歩六骑四,装备精良。随军行之还有两万辎兵民夫,粮秣辎重充足。在厚赏之后,人人都是士气高涨模样。北上之后,还能汇合在北地的数千守军。用而应对刘武周的数千饥疲之兵,只要能卡住他们南下通路,就能看着他们在云中之地自己崩溃!

  自己在这荒僻马邑郡的日子,真的快要结束了。一个刘武周,就牵制了自己这么久。在自己用断粮限制,用招来执必部南下,用卑辞厚礼引来河东军助守,各种手段用尽,也终于到了最后决战之时。只要扫平了刘武周,吞了更加能战的恒安兵之后,面前就是广大的中原富庶之地!

  王仁恭最后目光落在了身边一名年轻军将身上。

  这年轻军将,方面剑眉,英气勃勃,正是李家二郎世民。此次出征,李二郎也带上了他的家将和数百河东兵。王仁恭将这支人马纳入了中军,而将李世民也放在了身边。

  收拾了刘武周之后,下面的大敌,就是李家了。

  那位老友李渊,以为派三千兵镇守平阳,就可以后路无忧了。可惜自家儿子相争,将李家二郎派到了这里。这李家二郎要建立功业以对自己兄长,行事积进,不仅轻入善阳,还要跟着自己北上以立功业!

  也罢,就让他和刘武周一起上路就是。当没了主帅,平阳那点河东兵,还不是囊中之物?

  当老友李渊放心西进之际,自己的大军却出现在晋阳城下,袭取他根本之地。那时这位老友,又做如何想?

  王仁恭脸上泛起了一点笑意,到了最后,竟然放声大笑起来。

  他点着李世民:“二郎,这次跟着某好生建功立业,让你父亲看看!”

  李世民突然被王仁恭点着,怔了一下,接着就满脸堆笑,马上抱拳行礼:“敢不尊奉伯父号令,以定马邑大局!”

  第三百八十九章 南下(九十八)

  在河东之地,天候一天天的和暖了起来。这漫长苦寒的大业十二年的冬天,眼看就要过完。

  立春之后,晋阳周围群山冰雪消融,反而有一段泥泞难行的时期。要越过三月份,地面才渐渐干爽起来,而天候也变得不冷不热,那时正是一年春播之季。数十年间,在和平的大隋帝国内部,黔首百姓们每年都在这个时候投入全部心力耕种劳作,等待着秋收冬藏。缴纳着赋税,支撑着这个帝国的运转。

  大隋开国,继承北周之制,税赋并不轻松。但经历了长达数百年的战乱之后,能安心劳作,不会第二天起来村闾就被焚毁,男子被征而从军,女子沦为两脚羊。辗转沟壑流离失所,对于大隋百姓而言,已经是天堂一般的日子了。

  正是这几十年和平中,大隋百姓承受着沉重的赋税和劳役。才有了黎阳仓洛口仓等处堆积如山的存量,才能支撑大业天子开通大运河,才能让大业天子四征高丽,才有了一时间威风横绝海内的杨家天下!

  但这几十年的和平,现下已经变成了幻梦泡影。谁也不知道,这春播还能不能如期进行。丁壮会不会被唐国公征走负责转运,牲口会不会被拉入军中,战事会不会在河东关中之地爆发。春播不能如期进行,那这个冬天该怎么过?河东之地也素来乏粮,都靠着大河转运来的粮秣支撑,纵然在晋阳继承了大业天子当年攒下来的备边家底,也是支撑不了太久。一旦战事绵延,现下看来还算安静的河东之地,免不了就要饿殍遍地!

  这些时日,越过冰雪覆盖的山路,挣扎而来逃难的马邑百姓已经陆续有不少出现在河东之地,他们的惨状,让河东百姓看着都是胆战心惊。马邑双雄相争,再有突厥人南下,已经变成人间地狱一般景象,谁知道现下的马邑,是不是将来的河东?

  晋阳城内外,紧张气氛越来越浓。三大军府除了分守要隘的兵马之外,主力都在晋阳城内外集结完毕。晋阳内外,已经变成了兵城也似。不仅将城中官寺衙署全部占据完毕,城外也到处都是临时赶建起来的军营。

  城外沿河处,也设立起一溜的铁匠作坊,河东匠人都征集了过来,官中发给衣食,石炭和铁锭也一车一车的运来,整日里烟火缭绕,叮当声不绝。打造出来的甲叶片,枪头,刀矛,各色器械,一筐筐的装上车,运进城中,再制备成完整可用的兵刃器械。

  晋阳城中,百姓几乎全都被动员了起来。男子转运各种物资,以供这集结起来的大军。而女子或者在缝制征衣,或者在赶制干粮。整个晋阳城,似乎就变成了一个忙忙碌碌的大蚂蚁窝。

  而城内外的戒备,也骤然森严起来。出入要道,全都设了几层卡寨。除了领有军中发给的腰牌,几乎不许人往来。原来商业繁盛,堪称富庶的北方名称晋阳,已经是剑拔弩张,宛然就是一个即将喷吐着血火的要塞。

  谁都看得出来,战事就是立春前后的事情了。百姓们默然忍耐,只能等待未知的命运降临。这天下之争,也没人顾虑到他们的感受。但猬集在城中的那么多投效而来的世家子,却是如同打了鸡血一般,不断的设宴高会,不断的比武比射,不断发出各种豪言壮语,不断的奔走,想在唐国公麾下谋取一个更有利的位置。

  这一场战事,可能就决定各自家门未来一百年的命运!

  每个人都在疑问,唐国公到底在等待什么,才能发出起兵的号令?北至马邑雁门,南至江都,东抵大海,西极关中陇右,谁都知道这位负天下之望的国公爷要争天下了,还这般沉住气的在等待什么?

  晋阳城东门之外,一队人马正疾疾而来。

  这一队人马约有二十余骑的模样,做的是寻常客商打扮。一副风尘仆仆衣衫弊旧的模样,看来是经历了长途跋涉。

  在东门外五六里处,就有军寨当道而设,拱卫着晋阳城的安全。

  今日难得没有操练,也没有其他劳役。而入卫晋阳集结之后,伙食又是难得的好,从来都是一日三餐,按照出征行粮发放。就是冬季,居然都有鲜肉供应。

  这小军寨的将主,也就是队正一流。三十许的年纪,本来在军中混老了也没升得上去。在晋阳诸世家群集之后,突然福至心灵,就和某家下面一个庄苑的管事拉上了关系,各色殷勤不要钱一般奉上,通过管事又见得了那入晋阳的世家子一面。入晋阳的世家子们,谁不想在军中伸一只手去?

  这世家子使了气力,加上河东军在大力扩张。居然就给他混到了一个中垒步军营的队正。

  今日吃得饱足,又没什么厌事。东门向来往来人少,不比北面西面,传骑川流不休。他的军寨又离城甚远,少人拘管。今日阳光甚好,这队正干脆就拖了一张胡床出来,自己在寨门处歇息。几名平日里跟得紧的军士,就在旁边为他端饮子递吃食,还应着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

  这队正只觉得浑身舒爽,迷迷糊糊的就欲睡去。这日子,给个神仙都不换。上面那些人物想必过得更好,还在处心积虑的准备打仗厮杀争夺天下做甚?放开吃一天也就一斤肉,躺下也只要几尺地,何苦来哉?

  一名军士突然道:“来人了!”

  队正勉强睁开眼打量,就看到那一队人马。军士犹自在旁边凑趣:“看来是客商!咱们该当盘查,询问一番,总能弄个几文下腰,将主,属下带人去罢?”

  队正嗤的一声:“这个时候,客商谁还敢上路?到处都是兵,到处都是流民。做生意不怕折了本钱,说不定命还丢掉!不知道又是什么大有来路的人物,换了客商服色遮掩耳目而已。还想弄几文,送命倒是有份!”

  军士又问:“那咱们要不要拦下来?”

  队正抬抬眉毛,伸手想打这军士,又懒得举手:“管那么多做甚?盘查往来人等,是门军的事情。咱们是鹰扬府中垒营,派在这儿,是守寨的!难得不操练,还给某找事!”

  被这队正呵斥几句,几名军士也都没了兴头,只是看着这队人马经过。

  这二十余骑奔近,看得出都是精悍汉子,走得急了,坐骑身上都是汗水。突然间这队人马就在军寨前停住,一名骑士越众而出,大声呵斥:“你们是哪个鹰扬府的军马?过往人来,都不盘查,谁许你们这样躲懒的?”

  自家不找麻烦,麻烦却找上门来。那队正翻身而起,知道现下晋阳内外藏龙卧虎,哪家都不是自己这个才升上来的小小队正得罪的起的。刚才懒散顿时丢到了九霄云外去,忙不迭的直迎上去,隔着七八步就行了一个军中至重的单膝下跪礼节,低着头不吭声。

  那骑士又冷哼一声:“唐公将养尔等,就是为了战阵上出力的。这般懒散,要尔等何用?反倒白白浪费了国公给你们的衣食!滚下去,再让看见这般,军法饶不得尔等!”

  一句滚下去,让这队正如蒙大赦,忙不迭的起身就退开去。临去之际,眼光扫过。就看见队伍当中一个中年人,正摘下兜帽。

  这中年人却是河东郡的名人,以才学闻名的并州温家二子温大雅!

  温大雅当年为开皇天子用为东宫学士,以辅佐现在的大业天子,一时间成为炙手可热的政治新星。但后来不知怎么,又辞官归里,隐居晋阳,为晋阳名人,归乡十余年,悠游度日,再不出仕。他性喜奔走,晋阳中人,多识得这位温学士。

  在唐国公入晋阳后,时人以为志向高洁的温学士多半杜门不出,没想到他却毫不犹豫的归于唐国公幕中,以为参军记室。而唐国公也对他倚重之极。

  这些时日,晋阳城中却没了他的身影。没想到今时今日,这位温学士却一副风尘仆仆模样,自东而返!

  第三百九十章 南下(九十九)

  温大雅那一行人不顾而去,那队正看着温大雅背影,冷汗不住的从头上冒出来。

  温学士在唐国公身边可以参赞一切军机,什么话语都极有分量。就算是隐然为唐国公副贰的裴宫监,对温学士都极其看重。只要温学士说自家一句,好容易得来的这队正之位,就准定飞了,能逃过军法治罪,就已经算是幸事!

  那队正低声吩咐身边军汉:“将某帐中财货都收拾收拾,某立刻有用!”

  军汉也知晓事情不妙,赶紧掉头便去。队正站在那儿,只是擦着额头不住冒出的冷汗。这些时日,身为队正,但有犒赏军饷,从来都是雁过拔毛,虽然下手不是太狠,将军心维系得还说得过去。但架不住唐国公接连不断的厚赏三军,已经积攒了不少家当下来。但辛苦这么久,这些家当看来都得送出去了,还得指望别人能收,还能出得上气力,保得住自家这队正之位!

  想到烦忧处,队正忍不住就是狠狠给了自己一嘴巴:“怎生就在这地方撞见了温学士!某也是贱,要歇息回帐中去就是了,在营门口现什么眼!”

  那队正在后自怨自艾,温大雅这一行数十骑越过军寨,急急而前。沿途经过的,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军寨。晋阳城内外,已然变得要塞仿佛,到处都是兵山兵海。

  让温大雅差堪欣慰的就是,这些军寨,少有如最初所见一个军寨那样,将士从上到下,都懈怠不堪。

  不知道那军将,又是走了谁家门路,才爬到这个位置!

  每经过一家军寨,总有军马拦路盘查。温大雅也不说话,只是立马在那儿,识得他的军将就恭谨而退。还飞快遣人入晋阳城去通传。

  虽然不知道温学士什么时候离开晋阳城,又怎么做商队模样风尘仆仆回返。但这消息,第一时间就要赶紧通传给唐国公!

  这晋阳城内外,识得自己的人实在太多了……在这晋阳方寸之地,也实在蛰伏得太久了……

  还好得遇明主,能出山收拾这破碎江山!

  等这一队人马来到晋阳城东门,门军也尽数都被惊动,在城门处列队垂首抱拳恭迎。门口出入闲杂人等俱被清除,只让温大雅这一队人通行。

  温大雅为数十骑所簇拥,看到这一幕之后,微微皱起了眉头。自家此次行事,力求低调。就算事成回返,也不想闹得满城风雨。不管任何时候,军机大事总是军机大事,不能当做儿戏。闹出这么大动静排场,这守军门将到底是何等轻狂孟浪的人物,才会这般行事?

  就在这个时候,门将已然迎了出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背阔腿长,一看身形就知道是长辈不知道投入多少,花了多少心思才打熬出来的斗将之姿。这年轻军将一张容长脸,丹凤眼粗眉毛,这五官组合略有些古怪,偏偏还是鼻孔朝天一副风流自赏的模样。迎到这一队人马前面大大咧咧的抱拳:“哪位是温学士?某得知温学士回返,特来相迎,还请温学士一见!”

  一众护卫着温大雅的骑士互相大眼瞪着小眼。

  这厮不过是一个门将,在军中了不得就是一个旅帅的差遣,领百余人的赤佬头子。就算是哪个家族的子弟,身份也是有限。温大雅却是文名重于天下,十多年前就为东宫学士,现下可以和唐国公对坐而谈的人物,若是唐国公成事,温家家门也将是第一流的世家。这家伙居然大大咧咧的要请温大雅相见!

  温大雅淡淡一笑,策马而前,微微拱手:“阁下是?”

  那年轻军将平胸行了一个礼,咧嘴笑道:“末将六军鹰扬府中垒第一营第三旅帅,领东门守侯君集,家父候定,家祖候植,郡望陇右。”

  温大雅微微颔首。

  原来是这般一个人物……侯家出身不算低,当年也是北周柱国之一。但自候定起,就已然家门中落,早早就被免了潞国公之位,只是在十二卫中领着一分俸禄而已,侯家也算是都门中出名的破落户了。

  世家起起落落,也是难免的事情。想来侯家子弟不甘心这般命运,投到了唐国公门下。结果却是这般活宝!现下也就得了个旅帅差遣,连官位都无。蝼蚁一般的人物,却拦门要与自己相见!

  温大雅淡淡开口:“你在谁门下奔走?怎样得这旅帅之位?”

  侯君集一怔,他是心比天高的人物,论武艺,入晋阳以来,号称无敌。论家世,自以为柱国之后,那是可以和唐国公平起平坐的家世!走到哪儿都是鼻孔朝天,结怨无数还不自知。不过他好歹知道在建成门下奔走,虽然论起献殷勤,他也不是那份材料。但是建成毕竟在世家中有忠厚之名,还是看着侯家当年柱国身份,给了侯君集一个差遣。结果建成还被多少世家子背后议论实在有点滥好人。

  今日得知温大雅突然出现,自东门入城。侯君集就想结识一下,并遣手下列队行礼,自己还主动迎上先行礼。对一措大,侯君集自觉得已经是给足了颜面,只为了和温大雅结识,结好这个唐国公麾下心腹。谁能想到,温大雅反问语气虽然平淡,但用词极不客气!

  侯君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怔在那儿。温大雅自己淡淡的给出了答复:“你们这些人物,想必都是奔走世子门下罢。世子心软,一一给你们安排了。要知道,家门如何,保不了你们一世!还得你们自己奋发,才能保住家门不堕!某当与世子言,世家中人,当也得分贤愚不肖,不能却不过情面,让这些人物居于国公麾下要害之地,只会坏了国公的大事!”

  温大雅劈头盖脸这一番话,将侯君集说得一时间一个字都回不了,只觉得火头直从脚底冒出来!

  温大雅冷哼一声:“让开!某要入城!”

  侯君集何曾受过这般羞辱?纵然以前因为家门中落,不得重视,但毕竟是柱国之后,应酬往来之际,就是世子也要留三分颜面。但这措大,竟然如唤奴婢,斥他退开!

  一时间侯君集就想上前,将温大雅拖下马来,狠狠一顿老拳,方才能出心头之气!幸得还有最后一分理智,还阻止了侯君集的动作。只是这点理智,侯君集都不知道能支撑多久!

  幸得这个时候,马蹄声从城内传来,疾疾向城门处而来。一名温大雅护卫眼快,大声道:“国公亲迎学士!”

  所有人包括温大雅在内,全都翻身下马,躬身行礼,以迎李渊。而侯君集那点暴戾念头,顿时也飞到了九霄云外去。忙不迭的单膝跪地以行重礼迎接李渊。心下只转着另外一个念头。

  这措大到底出而行了何等事,一旦回返,国公在衙署中都坐不住了,亲自来迎!

  第三百九十一章 南下(一百)

  晋阳东门之外,李渊不带仪仗,只是锦衣家将簇拥,风驰电掣而至!

  向来李渊都是以宽厚稳重形象闻名天下,一生经历多少风浪都是不动声色。表弟大业天子的打压,军权的剥夺,家门的变故,从来都是淡然而待。就是当年都门之中,那场离奇的夺宫之变,都门之中多少高门大族人心惶惶,居然在第二日,李渊居然还是一身正式的按约带着家将去拜访某位贵盛人物,那贵盛人物看到李渊到来都哭笑不得,只是问了一句,国公何如此钝重耳?李渊当时想了想,慢腾腾的回答了一句,日子不还是要过吗?

  一时间李渊钝重之名,天下皆闻,时人都以为,天塌下来这位唐国公估计也就是抬抬眉毛,然后哦一声。谁也没有想到,今日还能见到李渊这般急切模样!

  数十锦衣家将簇拥之下,李渊不着华服,就是寻常家中服色,也未曾戴冠,因为要出门,只是在发髻上束了一道锦带,衣襟都有些歪扭,催马如风。这个时候才看出将门之后的本事,周遭锦衣家将,要竭尽全力才能勉强跟得上李渊的速度!

  李渊这么一动作,真的是惊动整个晋阳城。不知道多少人物,都跟着前来。通往东门的道路之上,到处都是世家子弟的队伍。三五成群而至,就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晋阳城本来就如堆满柴薪的所在,一点异常举动,就要将这座已经布满军士的名城要郡燃动开来!

  这些世家子弟,在晋阳城中,也全都是便于行动的短衣胡裳,身边簇拥的家将从人,再不像平日里带着的都是些弹弓,茶具,食盒之类的游玩器物。而都是携弓持剑,有的队伍里还有专门驮着甲包的备马,随时都是一副能拉出去上阵的模样。这般涌来,城中百姓也人人扰动,都以为有什么大事发生,城中坊市全都有人涌出,人人交头接耳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而在这东门口,看到李渊到来,侯君集忙不迭的退到了一边去,想也不敢再想给温大雅一记老拳的事情了。论声望之高,论家世之贵,晋阳城中甚至整个天下,能超过李渊的能有几个?

  李渊这般模样,对温大雅此人的看重已然是无以复加,他侯君集再是自视甚高,也不敢在李渊面前找温大雅的麻烦。

  不过侯君集虽然退到一旁,仍然看着温大雅迎上去的背影,只是磨着牙齿在心底嘀咕。

  “入娘的,某也是潞国公之后,终有一日,让你这措大识得好歹!”

  侯君集这点小心思,温大雅就算知道,也混不在意,更不必说现下温大雅的心思,完全贯在迎上来的李渊身上。如此厚待,真是以国士相待了,也只能够以国士报之!

  温大雅匆匆迎上,翻身下马,抱拳躬身,深深行礼下去。李渊也早就一拍马鞍就翻身而下,身手矫捷,不逊于少年。借着冲力飞快上前几步,一把就将温大雅扶了起来,仔细端详温大雅一眼,叹道:“彦弘,这一趟真是辛苦你了。你瞧瞧你清减了多少?某李渊何德何能,能得你们这些超拔之士效命!”

  温大雅淡淡一笑:“关东一行,风物甚佳,哪里谈得上什么辛苦?只是心中常自凛惕,怕力薄任重,辜负国公所托。”

  李渊看了温大雅一眼:“彦弘大才,何等大事,俱都举重若轻。今日终于回返,想必也是功成。某听闻传信,丢了手上东西,就直迎了出来。多年未曾这般急切,见着彦弘,只觉得近日胸怀块垒,尽皆消退!”

  温大雅扫视了一眼从通往东门街道上纷纷跟来的人物,还有两边民居院落中探出来的身影,微微皱眉:“国公……行大事者,当有静气,如此行事,当不可再。”

  李渊哈哈大笑:“为彦弘破例一次,又能如何?”

  温大雅毫不退让的顶了一句:“因为国公负天下之望!”

  李渊被顶得噎住,讪讪一笑,挠挠后脑,陪笑道:“好好好,都是某的不是,彦弘此行辛苦,先为彦弘接风就是,要数落于某,也改日再说可好?”

  两人对谈之际,后面涌来的各色人等越来越多。都伸长脖子向这边探望。李渊此举,实在惊动全城,而温大雅消失之后又再度出现,在这个已经剑拔弩张到了极点的晋阳城中,更是如火星而遇枯柴,每个人都有预感,大变在即。末世当中,大家所期待的那个机会,也许真的要到来了!

  这个时候,又是一队人马越众而来,拥挤道中的人物纷纷让开一条路来。为锦衣家将所簇拥之人,玉带金冠,正是世子建成,李元吉也跟在一旁。

  兄弟两人疾疾而来,见到李渊和温大雅早早就翻身下马,趋前行礼:“听闻父亲出至此间,孩儿特来随侍。”

  李渊笑着摆手:“罢了,一个个耳朵都竖得够高,某想动弹一下都难!”

  李建成又向温大雅见礼:“彦弘久违,一路辛苦。”

  温大雅并不下马,沉着一张脸问道:“国公轻动,城中骚然,世子可布置了?”

  李建成点头:“某此来已经安排人手,看住坊市,不得让人轻离所在。而城中巡城兵马也调动起来,让他们增加人手值守巡视,晋阳此刻分毫乱不得。”

  李渊微微摇头,似乎是觉得温大雅和李建成有些大题小做,不过也只笑不开口。

  温大雅又一指在不远处围观的各色人物,这都是有些身份的,冷着脸下令:“将这些人也驱离了!投效国公之下,也无半点规矩,国公行迹,岂是能轻易窥探的?都骄纵得不知道上下了!国公专务大略,细务都交给世子操持,世子对这些人,也太仁善了一些,纵然投效,也要分出贤愚不肖,而不是看着家门,什么人都去照应!”

  李建成脸孔顿时一红,李元吉在旁,双眉一挑就要说话,却被李建成狠狠扯了一把。李元吉看了父亲和温大雅一眼,转头跳上马去,带着家将就去赶人。就听见李元吉尖利的童音响起:“有什么好看的?都走都走!不然四阿爷老大拳头不识得人!”

  诸多短袍胡裳的世家子弟无奈,只能带着从人退开。但有人还在扬声问话:“四郎,这大事将举了罢?在这晋阳城中,已经耽搁得尽久,再不起事,人心都要散了!”

  有人发声,更多人应和。这些世家子弟就这般闹哄哄的散去。虽然尊重李渊威权,但这些世家子弟,对李渊也真没什么太害怕的。毕竟晋阳城中,更像是一个世家集合体,而李渊不过是大家认为最能代表世家利益,也是最负众望的领头人物。这般的集合体,在长安有,在洛阳有,甚或在江都都有!在哪里,他们这些世家子弟,都是被笼络的对象!

  李元吉也不答话,只是赶人,半晌之后,才见这些各带家将从人的世家子弟们退个干净。

  李建成一直尴尬的看着,李渊默不作声,任自己儿子处置,而温大雅就沉着一张脸不说话。

  看到道路被清出来,李建成这才肃手引路。李渊朝温大雅笑笑:“走,某府中说话!”

  温大雅颔首随李渊而去,只是临去之际,看了一眼藏在一旁的侯君集。一直关顾着温大雅举动的李建成有所察觉,也跟着狠狠看了侯君集一眼。

  侯君集自以为乖乖躲在一旁了,已经是百倍委曲求全。被温大雅和李建成这般一看,心下嘀咕:“入娘的,这措大还没完了?瞧着世子,似乎也忌惮这措大……”

  最后干脆又是心一横:“入娘的,有什么可怕?世子难道还不为某说话?某可是侯家的人,也是柱国之后!”

  第三百九十二章 南下(一百零一)

  李渊衙署,一派肃然。这个时候已经紧急布置上了关防。除了李渊身边的家主家将之外,一时人手不足,世子所领家将也掺杂其中。将唐国公河东行行军事的衙署遮护得严密至极。

  家将们还一直布置到数百步开外,衙署所处里坊卡栅也都增添了人手,不许一人出入。

  温大雅回返,李渊此间,必然有一番大动作。而晋阳城中,情形特殊。李渊虽然负天下之望,也被太多世家看好,遣子弟投效,甚或提供军饷物资支持,但更多的将李渊视为大家的盟主而已。李渊也是性子宽和的人,衙署当中日常人流不断,不知道多少人在李渊面前说得上话。

  真要到李渊带领大家拿下长安,肃立威权,那时才会有更明显的上下主从之分。这些世家子弟甚或他们的家主也会自觉的找准自己在这个体系当中的位置,守着他们该有的本分,但是在他们的本分范围之内,李渊也别想干涉他们半点。

  正因为往常李渊衙署关防并不紧密,这个时候就必须严加戒备。要不然衙中议事,立刻就传了出去。往常还无所谓,今日温大雅回返,所议的却是关系着陇西李家生死存亡的最大一桩事!

  看到这般景象,温大雅忍不住摇了摇头,斜睨李渊:“国公,临出之际,又忘记布置关防了罢?”

  李渊豪迈大笑,笑声之中,就将这事遮掩了过去。

  李渊迟钝厚重出名,宽和大方出名,小事上头马虎糊涂也是出名的。而他那位表亲大业天子,却是察察为明,从来都是精明万分。试问天下间人,这两人间,到底更喜欢和谁打交道些?李渊众望所归的声名,想必也有不少是从这马虎糊涂上得来的。

  李元吉也在旁边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有温大雅在,这小子也算是老实许多。这个时候却出声嘲笑他的老爹。李建成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朝着温大雅笑笑,气度风仪,无懈可击。

  看来又是李建成弥补了自家老爹这个错漏,赶紧遣人来布置了关防。

  这父子之间,真的是毫无嫌隙啊,世子家将,就能为国公关防……

  温大雅将这点念头压在心底,转眼间大家已经近了衙署,门口守护家将,已经单膝跪倒一片,大声向家主请安。

  众人翻身下马,李渊一把抓住温大雅的手,拉着他就朝衙署内行去,走了几步才摆手道:“都起来罢!进出一趟,就跪下一片。看着也烦,以后都省了!”

  温大雅在旁边笑道:“国公,这是李家家奴,礼不可废。”李渊摇摇头,再不多说什么。

  一路行来,直入偏殿。家将们都沿途布置关防,最后入偏厅者,就李家父子三人和温大雅而已。

  偏厅之中,早有一人等候。不足四十岁的年纪,一身道袍,戴着弁冠。姿容俊伟,风仪绝佳,坐在那儿不知道是不是无聊,取了几枚铜钱在那儿卜交,倒也自得其乐的模样。

  在李渊衙署之中,尚能如此轻松,在整个晋阳城中,除了晋阳宫监裴寂还能有谁?

  这位裴寂,是河东裴家旁支出身。血脉并不甚高,但少时即以天才闻名,遇事闻一知十,剖分明快,百无一失,下马草诏,上马击贼。如此天分,裴家嫡支想压也压不住,早早就被当做家族的未来之星培养,结果裴寂也不负众望。十四岁就补了州主簿,接着就是一路升迁上去,历任左亲卫,司户参军,侍御史等职位。

  等到了一定地位,原来的天分,就不是很重要的,更看重的还是门第,还有在门第中的血脉!裴寂在中枢竞逐中败下阵来,最终为大业天子遣来为晋阳宫监。

  所谓宫监,不只是这个晋阳宫的管事。晋阳宫本来就被作为有朝一日对北面作战的皇帝行营而设立,大量军事物资,都积储在晋阳宫中。而河东诸郡常年不设郡守,往往就是晋阳宫监代行郡守之职!

  大业天子虽然不能留裴寂在中枢,但将他放在这个位置,也绝对是相当看重了。特别在以唐国公留守河东之际,大业天子实指望着裴寂能和李渊起着互相牵制的作用。

  李渊家世之高,大隋之中,难有几家能比。而裴寂却是二流世家旁支出身,宦途之中,没有少吃这些高门的亏,在大业天子想来,裴寂之牵制李渊,当是不遗余力!

  可当李渊入主河东以来,裴寂却迅速转向,全力配合李渊行事,晋阳宫之积储,全都付之于李渊。原来六军鹰扬府,就是只听晋阳宫监调遣。而裴寂也毫不犹豫的就将这河东最强鹰扬府的兵权,也交给了李渊!

  而李渊的回报,也无比丰厚。一应公事,裴寂全都都代拆代行,李渊不管在何处,裴寂出入自如。完完全全就是当做自己的副手看待,而且还是能假李渊全部权柄的副手!

  听到脚步声响动,裴寂这才懒洋洋的站起身来。这位晋阳宫监,竟然是伟岸身材,比之李渊,还要高出半个头来。

  李渊笑着招呼:“玄公,早就来了?”

  裴寂一笑:“彦弘今日回返,国公亲自出迎,闹得满城风雨,某一得消息,怎能不至?”

  裴寂一边和李渊说话,一边随手将铜钱一抛,朝着温大雅笑道:“彦弘,这一路真是辛苦了。”

  温大雅恭谨对裴寂见礼:“为国公奔走,如何敢当辛苦二字?”

  温大雅曾为东宫学士,当年也是少年天才一流人物。但是对着十四岁就为一州主簿,出身不高在李渊面前仍然能分庭抗礼的裴寂面前,实在不敢摆出一点李渊看重的国士架子。

  裴寂看看左右,对李元吉道:“四郎,在门口守着。”

  李元吉扬眉:“我也是父亲儿子,为什么要在门口守着?”

  不等李建成拉自己这个兄弟出去,李渊就一把扯住了他的耳朵:“你裴叔父发话,还不老实听命,真是反了你了。给某出去踏实守着!”

  自家父亲亲自动手,李元吉连叫痛都不敢,只能乖乖的从命,到偏厅外面守着。这几位人物议事,所有家将都离得远远的,更不用说婢仆下人了。偏厅廊下,就李元吉一人,左右看看,嘴巴嘟得都能挂上一个油瓶了。

  李建成也亲自动手,寻到温着饮子的汤甑,倾出三杯饮子,奉给李渊裴寂温大雅三人,自己垂手侍立一旁,静静等候。

  李渊坐着,看了一眼温大雅,又看了一眼裴寂。只要裴寂在座,李渊从来都是让这位宫监发话,自己最后唯唯点头而已。对裴寂的尊重,已然到了极处。裴寂也居之不疑,喝了一口饮子,似乎嫌不够热,微微皱眉放下,就看着温大雅开口:“本来彦弘一路辛苦,当得休沐一番,只是兹事体大,就只能先召彦弘而来了……那位蒲山公,到底如何说?”

  第三百九十三章 南下(一百零二)

  征伐高丽失败之后,大隋北方,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王薄起于辽东,窦建德起于冀地,翟让起于齐地,其余反乱之军,不计其数。而世家离心,各拥私兵,对这些义军视而不见。甚或大业天子调各处鹰扬兵平乱,还要被世家大族掣肘,让一支支平乱之师覆军杀将。如去平翟让的名帅张须陀,就被上官牵制,不发援师,最终兵败生死,麾下勇将,激于义愤,竟然投上瓦岗!

  那时不论是反乱义师还是北地那些世家大族,都有一个共同目标,就是将大业天子,从至尊之位上赶下来!

  大业天子的应对就是避居江都,将北方丢了出去。而留下长安洛阳两个最为重要的据点。长安以镇关西,洛阳以镇关东。让关西关东,再互相牵制。

  这个时候,北地世家,就再不能全力以对大业天子。而是自己之间,必须先决出个胜负来。一统整个北方,进而席卷整个天下!

  关西最负众望的是唐国公李渊,这是北地大部分世家的选择。出身高贵,背负天下之名,门下如云,故旧如雨。一旦入主晋阳,顿时各方来投,天下都盼着他能起兵席卷关西。再踞关西之地,进而中原,最后整个天下!

  而在关东之地,现下声势两分。不愿为陇西李家阴影所笼罩的世家大族,聚于洛阳。形成以洛阳为中心的势力。大隋家底,几乎都在洛阳,洛口黎阳两仓,积储了足可支数十年的粮秣。在天下大乱,百姓流散,到处缺粮的情形下。据有此间,多少军马都招募得来!

  李渊在晋阳,迟迟不肯起兵。北面王仁恭固然是个隐患。但李渊真正忌惮的,还是关东洛阳之地!

  一旦自己兵向长安,洛阳出师,以击自己后路。纵然有潼关函谷等天险可以拒守,但无可避免的就变成了两面受敌,一旦在长安城下迁延日久,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说不准。

  而李渊也尝试过与洛阳诸家结好,甚或不惜开出最为优厚的条件,但洛阳只做视而不见。反倒是不住在招兵买马,积蓄实力。一时间真是牵制得李渊动弹不得。

  不过好在关东还有位蒲山公。现在关东,真正实力最强的,不是据有洛阳的世家团体,而是这位蒲山公李密!

  若说唐国公李渊是负数十年之望,顺理成章走到关西之雄的位置。那这位蒲山公,则是靠着自己一人手腕,硬生生在数年间,成为关东最大的强豪!

  蒲山公李密,也是当年北周柱国之后,世袭蒲山郡公职位。当年郡国之中二李,陇西李一脉传下来,便是李渊。襄平李一脉传下来,就是李密。

  虽然同姓又是当年同时起家的二李,但襄平李人丁不旺,连着几代都是单传。但为世家,一旦人丁不盛,那就衰落极快。到得李密,虽然长成袭爵,但家道已然中落不堪。到得李密,以袭蒲山郡公的爵位,在朝中谋得的差遣不过就是东宫千牛备身,在大业天子未即位时,在他身边为一执戟之士。

  若说大业天子有什么终身都要压制的敌人,那就是当年北周八柱国之后。襄平李家都已经落魄到了这般地步,大业天子仍然毫不犹豫的以李密有文名,为东宫千牛备身实在太过屈才为名,夺了他的差遣,打发李密回去继续读书。

  到了这般地步,李密如何能不以大业天子为敌?从此就和越国公一系,勾连到一起。并得越国公嫡子杨玄感看重,当杨玄感反乱之际,李密正为重要谋主之一。

  杨玄感变乱失败,李密为隋军所执,途中逃脱,隐于渔阳。放在其他人身上,到了这般地步,凭借出身,寻一世家荫庇,并不为难,从此安安分分的过完余生就是了。若是投效的世家能飞黄腾达,说不定还能熬到翻身的时候。

  可这李密,却投效了起事的民间乱军!自荐于瓦岗军翟让麾下!

  开国柱国之后,藏身于群氓之间,等若丢弃了自己的高贵出身与血脉,自己和掌控天下的世家团体拉开了距离。其不甘寂寞之处,其偏执阴狠之心,世家中人得闻,除了为襄平李家可惜之外,也只觉得身上发寒!

  一旦舍弃了身为世家子弟的人脉和骄傲之后,李密本身才能,展露无遗。

  大业十二年初投效瓦岗军,当年即破大隋名将张须陀,收秦琼罗士信等名将。瓦岗军声势大振,各方势力如长白大寇孟让等人来投。瓦岗军一时间号称带甲二十万之数,整个齐地,都已然是瓦岗军的地盘,传檄而定四郡之地,而李渊不过拥河东太原一郡而已!

  李密更领兵屯方山之东,越过方山,就是洛阳的命脉洛口仓。一旦越过方山,洛口被攻破,夹河而对的黎阳也将不保。然后整个洛阳都将是李密的囊中之物。那时关东之地,都将是瓦岗军的天下!

  而李密更架空了原来瓦岗军首领翟让,关东之地只是在猜测,什么时候李密会杀了翟让这个招牌,真正成为这关东最强军的主人!

  短短一年时间内,李密就已经翻身重振,威震中原!

  而李渊也终于寻到了破局的机会,遣温大雅东去,就是联络这位蒲山公。让他们牵制住洛阳军势,好让自己能放心西去,夺取长安!

  这番展布并不算难,但是具体行事,却有无比险阻。李密性格之悍狠,在他经历可见一斑。和这等人打交道,难于登天。不知道什么情形下,李密就会翻脸,温大雅就丢了脑袋。

  而穿过洛阳之地,一旦为洛阳诸世家所察觉,温大雅的性命也将难保。

  关东之地一团乱麻,温大雅受命而行,就等于是将脑袋提在了手上!

  但此时此刻,温大雅终于回返了。所以李渊才不顾全城骚动,飞也似的来迎,而从来都懒怠出门,更愿意在自家产业中纳福的裴寂,也赶来等候,甚至都顾不得如何寒暄,劈面就问温大雅,此行到底如何!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温大雅身上,每个人的目光都锐利之极,似乎能在温大雅身上钻出眼来!

  温大雅淡淡道:“蒲山公领七千精锐,挟翟让同行,在某动身之前,已过方山向西而进。”

  第三百九十四章 南下(一百零三)

  温大雅一言才出,座中每个人都是瞪大了眼睛。

  李渊本来已经跪坐在席上,裴寂开口问话,他向来就不吭声。如刘武周尊重苑君璋一般,他也绝不在任何时候破坏裴寂的权威。

  但是当温大雅这句话说出来,李渊再也忍不住,一下跳起,什么钝重态度,都丢到了九霄云外去。一把抓住温大雅的手,大声询问:“蒲山公已经越过方山了?这可是真的?”

  温大雅仍然保持着沉静,语声清晰的回答:“不错,某抵蒲山公军中,与蒲山公陈说厉害。蒲山公明睿,知此是不可多得之机。瓦岗骁锐,尚分处各处,收服齐地郡县,以备粮秣,准备来年大战。蒲山公麾下中军,仅七千精锐,以单,秦,罗等悍将统之。不等收拢各处瓦岗骁锐,就于一月前,督七千精锐越方山而进,此时应已迫近洛口仓所在。某过洛阳,虽潜藏行迹,但仍得知洛阳镇守之代王,已遣刘长恭督歩骑二万五千,出而迎战蒲山公,力保洛口仓不失……东都之地,已然开战!”

  李渊以手加额,长长叹息一声。

  要争天下,洛阳和长安这两个大隋留在中原之地的最重要据点,一定要拔除。虽然长安杨侑,洛阳杨侗身边都有一群世家团体环绕,内中也有争斗。但是两地遇敌,还是能够互相援应,以为犄角之势。

  长安之地,有精兵勇将,鱼俱罗等人,俱都是一时名将之选。而洛阳有粮秣甲胄,在这乱世当中也是不得了的本钱。

  而关西李渊本人,关东的李密。要争天下,必须要打破这个掎角之势!李渊指望李密能帮他牵制住洛阳隋军。而李密又何尝不是指望李渊攻向长安之际,也顺势可以夺下洛阳?

  一旦功成,则李渊得关西,李密得关东。各自都有成大事的可能。将来如何,在战场上再分胜负罢。

  李渊遣温大雅以说李密,其实心中还是忐忑。如若李密忌惮李渊声名,不愿意让李渊得长安,给出什么样的好处,只怕都难让李密在这个时候动兵。更不必说李渊入主河东,几乎将所有资财都用来扩军了,哪里还能拿出什么买动李密的好处?而李密这等人物,又如何能是买动得了的?

  可李密就是闻说即行,在瓦岗军还未曾完全收拢的情形下,提七千微薄之兵,越过方山,直进洛阳!

  这种进军,是做不得假的。七千人背后是方山险阻,面前是洛阳派出的数万军马。想掉头就走,只会在夹河背山的情形下被打崩溃,洛阳隋军,绝不会放过这样一个铲除心腹大患的机会。李密只要越过方山,就只能拼死向前!

  李渊询问温大雅,裴寂和李建成两人对视,除了欣喜,还有震惊。

  恐怕不需要温大雅去游说,在李渊攻向长安之际。李密也会毫不犹豫的进击洛阳。李渊一动,对他掌握关东同样是不容错过的机会。行事如此果决,丝毫没有拖泥带水之态,不惜赌上一切。这样的李密,如何能不让人畏惧?

  一旦让他攻克洛阳,掌握关东之地。那就是一个强大的对手,将来天下谁属,还在未定之天!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最为要紧的就是,起兵攻击长安的机会,已然到来!

  几人都目光灼热的望向李渊,只等他做出最后决断。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李渊也感受到了几人的目光,这个时候反而略微迟疑了一下:“长安绍儿那里,还没有消息传来……”

  裴寂一挥手,毫不客气的打断了李渊的话:“这个时候,还等什么柴绍?鱼俱罗他们,柴绍要是能说动,固然最好。说不动的话,总要打上一仗。这天下不是传檄就能平定,终要死伤无数,流血漂橹,才能决出胜者!”

  李建成也站直身子,昂然道:“阿父,这时就不用等绍郎君消息了。只有立即挥兵西进一途!”

  温大雅也开口劝谏:“唐公,蒲山公虽然锐勇,但麾下过方山,毕竟只有七千兵马。与洛阳大军一决,胜负尚在未定之天。若再迁延,洛阳方面万一击破蒲山公兵马。则西进长安之机,将不复来!”

  李渊垂首沉吟,裴寂看不下去,厉声道:“唐公,你以为河东家底是米山面山,吃不完么?现下这几万兵,已经快将河东吃垮了!晋阳宫积攒的家底,要不了几个月也要见底!你向来行事钝重稳妥为先,承平时候自然尚可,但是现下是你迟疑不定的时候么?难道等着大业天子双手将尊位奉上不成?”

  裴寂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一边数落李渊,一边干脆拔腿就走。厅堂外面没有服侍的人,裴寂自己取过官靴准备套上。

  “……你尽管老成持重去罢!某不伺候了!就当瞎了眼睛,选错了人投靠!裴家只要老实蛰伏,将来投靠胜者,总不失州郡之位。某倒要看看陇西李家,到时候是个什么下场!”

  李建成扑过去拉住裴寂,一边转头望向李渊:“阿父!”

  李渊叹息一声,自家过来拉住裴寂,裴寂却气哼哼的转头不理他。李渊忙不迭的赔笑:“玄公玄公,你知道某遇事想得多,心思又慢。这不好生琢磨一下么?如此时机,某能不知道没有错过的道理么?当然这便起兵,这便起兵!”

  五十多岁的李家家主,胡须都花白了,涎着脸将裴寂拉回来。裴寂也终于就坡下驴,丢下手中靴子,回转厅中,气哼哼的跪坐,仍然偏着头不看李渊。

  李渊立于厅中,低头沉默少顷,终于抬头。

  原来那个有如慈祥家长的李渊,在这一刻,已然消失不见。现下的李渊,却是一言而能决定帝国命运,决定数百家族命运,决定几百万人生死的枭雄之首!

  “不等绍郎君了,集结全军,七日之内,当誓师西进!”

  厅中诸人,全都肃然垂首抱拳领命。而李元吉的声音也响起:“阿父,儿子求为前锋!”

  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外面守候的李元吉也偷偷溜了进来,现下激动地满脸通红。

  李渊狠狠瞪了他一眼:“滚一边玩去!”

  李渊望向李建成:“二郎那边如何?在平阳经营得如何?某将西进,平阳那里不能出事!告诉二郎,给某死死钉在平阳!”

  李建成神色不动,拱手答话:“儿子自然会叮嘱二郎,让他死死守在平阳。二郎当在平阳谨守,不负阿父所托!”

  第三百九十五章 南下(一百零四)

  晋阳城中,李世民宅邸之内。

  李嫣戴着弁冠,一身胡衣短打,雪肤大眼的她,做男儿打扮也是英气勃勃模样。她正在室内不耐烦的走动,围着她的嫂子长孙音打转。

  这居所之内,铺着地板。李嫣知道长孙音好洁,好歹脱了靴子才入内的。对于这位受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李家九妹而言,要是她瞧不上的人物,向来是穿着靴子登堂入室!

  李嫣围着长孙音团团打转,而长孙音不为所动的缝制着手中夹袄,看也不看李嫣一眼。

  李嫣腕子上面套着一只马鞭,随着她走动只是在腕间一晃一晃。不知道转了多少圈,李嫣终于按捺不住,蹲下身来,手肘拄在几案上,拖着腮帮子,眨着大眼睛看着长孙音,长长睫毛闪动,若是面前是个男儿,非得被李嫣容色迷得不知道东南西北。

  不过李家九妹如此娇痴之态,哪是寻常男子能看得见的?打小开始,这性子爽快,不爱哭闹,遇事讲道理加有侠气的九妹,从来被李家上下视作珍宝。在洛阳高门扎堆的地方,都没有世家子弟敢招惹李嫣,不然李家大姐秀宁带头,李建成李世民等兄弟抄着家伙,母系窦家子弟壮声势,就算对头是杨家,也敢上门为李嫣出气去!

  还小的时候,李嫣没少在洛阳城内打抱不平,阻拦那些为非作歹太甚的世家子,最后往往就是李家窦家小辈寻上门去将别人臭揍一顿,别人家长辈来找李渊哭诉,听闻是李嫣惹出来的事,向来行事公平的李渊也是护短到底。

  这样下来,世家男儿,都没人敢靠近李嫣几丈之内。却哪里能看见李嫣偶尔的娇痴之态?

  这般卖萌,长孙音仍然视而不见。李嫣终于开口哀求:“嫂子,真是在这晋阳城中闷得足够了,就陪我出去射猎一圈嘛……就当我年少不懂事贪玩,你就宠宠我就是了嘛……”

  长孙音终于停下手中动作,含笑看着李嫣撒赖。

  小姑子这般撒娇使痴,却全然是一番好意。李嫣如此受宠,身边锦衣家将足有四五十名。晋阳左近,有这些锦衣家将护卫,哪里去不得?分明是看她在宅子里面闷得久了,想带她出去散散心,这才做出一副小儿女状。

  长孙音微笑:“嫂子可还是有个丈夫,出征在外。马上春暖,总要有新衣衫换。这不正在赶制夹袄么?哪里有空陪着你去胡闹?”

  李嫣干脆拖着长孙音的胳膊摇动:“马邑胡女多,说不定二哥贪新鲜就纳了几个。这些衣衫,自然有人照料。咱们姑嫂俩也快活咱们的!”

  长孙音嗤的一声笑,点着李嫣额头:“口无遮拦,看谁敢要你!”

  接着又道:“现下城中不是正在热闹吗?国公都去亲迎温大雅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就不去凑凑热闹?非要来歪缠我不成?”

  李嫣被长孙音一点,弁冠歪了,忙不迭的去扶正,保持她今天这英气少年形象。听到嫂子这番话,就不屑的哼了一声:“不就是温大雅回来了么?关心此事的人尽多,大哥也凑过去了。最近为了二哥,和大哥有些不对,我就不过去了。而且无非就是看洛阳那边是不是有所安排了,要是东面洛阳的顾虑消去,阿爹就可以放心出兵。我瞧着阿爹就是太小心,什么事情都是拖泥带水的想上半天,要是我,早就起兵了!”

  长孙音沉吟:“东面是温大雅,北面是二郎,西面是大姐和绍郎君,现下大姐和绍郎君那里还没有消息,万一贸然起兵,岂不是害了大女和绍郎君?”

  李嫣又哼了一声:“大姐还用我们担心?自然早有布置!说不定都已经招揽起一支兵马在迎接阿爹西来了。长安那帮酒囊饭袋,还能对付得了我家大姐?”

  长孙音微微点头,李家大姐,可是一个厉害人物。哪怕身在长安,自家父亲就要举旗起兵,但没有一个人担心李家大姐会有什么差池!

  看李嫣还要痴缠自己出门散心,长孙音终于停下手中针线活儿。看着李嫣,轻轻叹息一声:“二郎那边,消息始终没有传来。长孙家派去家将,现在也没有音讯。九妹,你说我怎么有心思出去散心?”

  啪的一声脆响,李嫣狠狠击案,直起身来,一双如画一般的秀眉高高挑起,清艳面庞竟然满是杀气:“我去平阳走一遭!看看有谁暗中下手!”

  李嫣从来都是坐言起行,转身就走,长孙音忙不迭的拉住她:“九妹,这事情还要从长计议!”

  李嫣竭力想甩开长孙音的手:“再从长计议,我二哥就没命了!”

  李嫣是打小练过些武艺的,又手脚纤长。长孙音却是闺阁大家闺秀,哪里扯得住她?干脆就合身扑过来,死死搂住李嫣的腰,发髻都散乱了。

  李嫣怕自己动作太大,伤了嫂子,只是跺脚:“嫂子,你撒手!”

  长孙音拼命摇头,就是不放。就在姑嫂两人纠缠在一起的时候,房门突然被拉开,在门外伺候的婢女匆匆而入,看到这个场面就是一怔。

  李嫣怒视着这婢女,俏脸因为用力而嫣红一片:“关门,出去!”

  婢女反应过来,拜倒在地,浑身微微发抖:“去往平阳的家将回来了!”

  姑嫂两人动作一下僵住,这个时候,却是不谙武艺的长孙音反应得最快,她一把丢开李嫣,也不收拾自己散乱的发髻,踉踉跄跄,不着鞋履,就这样冲了出去!

  李嫣忙不迭的跟上,紧紧护持着自家嫂子,直出内院,来到前院。前院一处房舍之前,已经有十余名长孙家家将守着,看着长孙音到来,都低头行礼。长孙音看也不看他们,直冲入房舍之内。

  房舍之中,一股血腥之气,当日派往平阳联络李世民的四名家将,就剩两名而已,更是浑身伤痕。几名家将,正在照料他们两人的伤势。

  长孙音僵在入口处,浑身颤抖。李嫣从后追上,就要扶住自己嫂子。长孙音却将李嫣甩开,挺直脊背:“二郎如何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 南下(一百零五)

  李世民北去,自然要随时向晋阳回报消息。军中消息,是直接传递到代李渊料理事物的李建成手中。而李嫣从李建成那里打听来的消息,都是一切如常。李世民坐镇平阳,整军经武,为李渊守住北面一线。

  而和家中联络,也是每逢十五日,就派遣家将与家中联络。

  但李世民北去一月有余,连一名家将,都没抵达长孙音主持的家中!

  长孙音只能从家中派遣家将,主动去联络自己丈夫。这些时日长孙音都在苦等李世民的消息,不然以长孙音的女红,岂会一件夹袄,缝制了快半个月还未成形?

  今时今日,家将终于回返,但去时四人,回来就只有两人。还身上带伤,谁知道李世民再平阳,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两名家将起身,不顾伤势拜倒在地。其中一名抬头回禀:“娘娘,我等四人,去往平阳还算平安……但二郎已然离开平阳,去往善阳!”

  长孙音身形一晃,李嫣伸手扶住自己嫂子,就发现嫂子浑身在微微颤抖。李嫣也急了眼:“我哥怎么去善阳了?阿爹不是三令五申,不许他离开平阳么!”

  两名家将不知如何回答,长孙音深吸口气,反而解劝因为恼怒两颊俱是红晕的李嫣:“定是二郎想见一番功业,自己轻入善阳的,如何怪得了他们?”

  她转向两名负创家将:“那后来呢?你们如何带伤的?剩下两人呢?”

  家将脸上泛出悲愤之色:“咱们请平阳向善阳的二郎传信,自己急急赶回来禀报娘娘。结果在回返途中,却遇到人马拦截!”

  另一名家将也恨恨开口:“孙二和成铁头,就这么折了。咱们拼死突出,好容易才甩掉他们,娘娘,我等无能!”

  长孙音身形摇晃一下,闭上了眼睛。

  李嫣俏脸,也挂满了寒霜。

  传回晋阳消息,尽是李世民尚在平阳。结果李世民早就自家去了善阳!中间讹错,到底是怎生回事?

  而长孙音派出的家将,回返之际,还遇到人马截杀。好容易才逃出生天,将这讯息带回。又是谁派人马在途中行此事?

  其中深意,李嫣不敢去想,也不愿意去深想。

  这一向骄傲的李家九女,此时心中只有凄惶。原来在洛阳,在父亲官署之中,两位哥哥不是这样的啊……虽然和二哥更投缘一些,但是两位哥哥对她的关爱,都是一般的。而两位哥哥也是相亲相爱,惹着了父亲,一起受责罚。习练武艺,一起互相擦伤药。要做什么坏事,也是一起。自己就是个小跟屁虫,跟在后面。

  怎么就变成现今这般模样了呢?

  原来只是以为,哥哥们大了,各自成家,在各自分家。各有门客追随。自然不会有小时候那般亲近。世家后代争权,李嫣也不是没有见过。总是以为自家两位哥哥,就算是有了生分,最多互不亲近,也就罢了。怎么最后变成了这般模样?

  李嫣高挑的身形摇晃一下,差点腿软蹲了下来。但却强撑住了。

  小时候自己也是这般,受了委屈就蹲在屋角堵着嘴生闷气。最后还是两个哥哥寻来,一个摸自己脑袋安慰,一个就是笑着将自己拉起来。这次蹲下来,却再不会有两位哥哥并肩寻过来了……

  家将伏在地上,一声不吭。

  而长孙音身形,却不再颤抖。她轻轻击掌,几名追了过来,在门口侍立的婢女走进。

  长孙音淡淡道:“给我更衣,我去寻公爹说话。”

  接着她又嘱咐了一句:“就是我嫁进李家门的那衫衣裳!”

  李嫣也终于反应了过来,挽住自己嫂子胳膊:“我陪你去!”

  长孙音微微摇头:“九娘,你却不要淌这浑水了罢……”

  李嫣大大的眼睛已微微有雾气升腾,却给她硬生生忍住了。她咬着一口贝齿,轻轻摇头:“我要去……我要看看,我那位大哥,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我要我那大哥,给我一个交代!”

  李渊衙署之外,这个时候已经是一派紧张之态。

  多少军将,多少幕中之士,已然奉召而来。整个晋阳城也告戒严。在李渊衙署所在的这个里坊之外,层层叠叠,至少有五六百名甲士遮护!

  刘文静不带从人,策马匆匆而至。衙署门口李家家将,一丝不苟的验了刘文静的出入腰牌,这才放他入内。

  衙署外院之中,已然站满了各色人等。看到刘文静到来,纷纷向他行礼。还有人想上前寒暄动问几句。毕竟刘文静是晋阳令,又是李建成信重的心腹。在外院所候之人,身份比他还差着甚远,不少人凑上来就想拉拉交情,还想套问一下今日突然召大家而来的内情。

  虽然绝大多数人已然明白,温大雅回返,闹得满城风雨,然后就是召集诸人而来。说不定他们日思夜想的大事发动,就在今日!

  刘文静却团团一揖:“世子有召,不能与诸位盘桓,还请恕罪。”

  一语之后,刘文静越过人群向前,过了外院,便是中间衙署节堂所在院落。越过节堂公署,才是内院,那就是李渊平日居停所在了。

  此刻李建成就在中院偏厅之中等候,家将在偏厅前后戒备。刘文静一入中院,就有家将,一直将他引过来。

  刘文静直入偏厅,就见李建成跪坐在几案之后,捧着一盏饮子,神思不属的在想着什么。而李元吉不知道在哪里寻了张胡床,大马金刀的坐着,正在把玩一把直刀。刘文静入内,李元吉连头都没抬一下。

  刘文静直行到李建成面前,也没多搭理李元吉,只是朝着李建成拱手行礼:“世子,何事?”

  李建成哦了一声,抬起头来,只是说了一句:“温大雅回返,已然说动蒲山公。”

  温大雅回返,刘文静正在晋阳城外,就没去凑这个热闹。但作为建成心腹,他如何能不知道温大雅东去目的如何?李建成一句话刘文静就反应了过来。

  唐国公举兵在即!

  苦苦等待,就是这一刻!李家化家为国,而他刘文静,也将一飞冲天!

  李建成神色凝重,又开口道:“召你而来,就是动问一句。北面措置,一切还妥帖么?”

  第三百九十七章 南下(一百零六)

  偏厅之内,只有李建成李元吉和刘文静三人。家将在门外守候,离着偏厅还有十余步距离。层层布列,不许任何人等靠近。

  李建成原来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面孔,只是冷厉的对着刘文静,在这冷厉背后,甚或还带着一丝紧张。

  今日温大雅回返,裴寂发作,终于让李渊下定最后决心。不等长安那边消息传来,就尽快起兵,不要错过李密越过方山迫向洛阳这宝贵的机会!

  长安可以不管,毕竟李渊提主力以对,什么事情战场上解决吧。无非就是看两方主帅的调度,战将的本事,士卒的战力。而在北面,李渊必须要关顾一下。无论如何要守住平阳一线,防止刘武周在紧要关头突然袭击自家背后。

  而北面之事,李建成都交托给刘文静在布置。在李渊面前,虽然李建成信誓旦旦,表示北线一切无虞,他也时刻关顾着自家二弟,平阳一线,固若金汤。但在李渊召集诸将齐集之前,李建成还是赶紧将刘文静召来,必须询问一句,才放得下心来!

  刘文静迎着李建成的目光,在心内微微冷笑了一下。这位世子,的确算是个好主上。对各家利益,从来看重。对麾下之士,也都宽和。但在关键时候的狠劲,却是缺乏了一点。

  不过,这又如何?反正打天下的,是唐国公李渊。将来世子继位,正是臣子们所盼着的那种好皇帝。

  这正是大隋世家,拼死将两代天子打下的基业粉碎,所争求的那个好皇帝!

  但这都是后话了,现在自己要做的事情,却是将主上的疑虑应对过去……

  刘文静神色不动,淡淡反问:“世子何出此问?”

  李建成一怔就想发作,却强自按捺住了。放缓了容色,也语气平和的问道:“温大雅回返,说动李密,瓦岗军已过方山!裴玄公终于说动阿父,阿父决定出兵!可北面之事,必须要阿父放心,可二郎不是……你那张四郎,办事情妥帖么?若是一旦马邑有变,平阳之事,可有措置?”

  刘文静在心下,又是冷笑一声。

  这位世子,太过于顾及颜面。虽然做出了隐瞒李世民入善阳消息的决断,并决定遮断李世民和晋阳这里的联络。却不肯出动麾下得力家将甚或是军中精锐。这事情就交给自家麾下那门客张四郎去办理此事,虽然张四郎是边地大豪出身,但一时间只能召集原来为侠少的手下,纵然人熟地熟,但能否将平阳通往晋阳的道路,完全遮断,将李世民派遣的使节全部拦住,实在是未定之天。

  可是,那又如何?

  唐国公就要争夺天下,谁人承袭唐国公将要夺来的天命,早早确定,对于他们这些投入唐国公麾下的人来说,正是一件好事!这个时候还在两个儿子之间优柔寡断,岂不是笑话?这事情真正闹出来了,唐国公也该明白,到底该如何做!

  有些事情,他们这些属下帮忙做了,唐国公若是明智,默不作声的认可就好。这个时候反倒生事,难道不怕麾下人心散了么?

  刘文静一点也不怕事情万一遮瞒不住,闹大起来。但为天下,唐国公的选择,当是显而易见!

  刘文静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开口:“世子尽管放心,二郎军报,尽入世子手中。若私下有家将往还,张四郎靠得住的。他在马邑和晋阳之间贩马行商多年,山川地势,尽在掌中。麾下也尽是边地健儿,当是一切都办得妥妥帖帖。”

  李建成微微点头,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然后又追问一句:“一旦有变,平阳那里的措置,准备好了么?”

  刘文静点头:“已经选了将佐,奉世子之犒赏平阳军马名前往,一旦有变,就立即掌握住平阳全军。不管善阳那里两虎相争结果如何,当可稳守平阳一线,让国公西进,后顾无忧。”

  李建成犹自在疑疑惑惑的想再问些什么,一直在低头摆弄刀剑的李元吉不耐烦的抬头:“大哥,不用唠唠叨叨了。既然事情交托给刘肇仁,只管让他做就是了。有功则赏,有过就抓起来问罪,老是这般,还怎么让底下人行事?现在还是多想着怎样西进长安的事情罢!我可说明白了,别想把我丢在中军,给我一个营头统带!”

  刘文静微笑朝李元吉拱手:“四郎说得爽快明白。世子,既然任某行事,但为君上,就只等着赏功罚过便是。”

  李建成终于缓缓点头:“也罢,肇仁,你多上些心。平阳那里不能生乱。反正二郎是自家要去的善阳,某在晋阳,如何能拦得住他?为免父亲忧心,只能遮瞒不报。就等着父亲誓师起兵,专心以对长安罢!”

  接着李建成就瞪了李元吉一眼:“你就老实在中军呆着,自领一营,你才几岁?”

  李元吉不服气的道:“慕容恪十三岁就领上万鲜卑铁骑了!戴着面具冲阵,打下江山。我还不如他了?”

  李建成怒道:“你还不到十三!”

  李元吉犹自不肯服气,跳起来道:“那又如何?比勇力,比行军打仗本事,大哥你麾下挑一员将领出来,咱们一一试过!要是不如,我连中军也不去了,就留在晋阳。要是超过,你得给我一营!”

  李建成丝毫不肯让步:“这事情你和阿爹说去!”

  李元吉挥拳攘臂:“说就说!”

  两兄弟在那儿斗嘴,刘文静退到一边,安静等候。

  终于要起兵了啊……这乱世,终于到来!实在是让人太期待了……

  大隋的世家,撕碎了这个帝国。纵然压在头上的杨家,看来注定是要倒下了。就算江都那位大业天子尚在,不过也是苟延残喘罢了。

  但是在这乱世当中,又有多少高门大族,会轰然倒下?而新的世家又将崛起……这新的世家之中,必然有他刘家一席之地!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扰攘之声响起,越来越大,直传入这个偏厅中来。

  李建成皱眉:“谁还敢在这个时候生事?遣人去查!不管什么人物,都扣下来,等事毕再重重治罪!”

  第三百九十八章 南下(一百零七)

  衙署之外,密密麻麻全是人群。

  三大军府应召而来的军中将佐,各色幕僚参赞,或者有身份地位却没有在军中幕府任职的世家子弟,此刻都纷纷而来,云集李渊衙署门口。

  这些人物,多半都带了护卫亲随,到处都是各色锦衣,还有军中式样甲胄。门下看见自家家主的子弟,免不得要上前行礼。而熟人相会,少不得要攀谈几句。

  而李家锦衣家将,一边负责值守警戒,一边还要维持秩序。这些人骑来的坐骑,要纷纷牵走在拴马石上一排排的拴好。哪些人物可以植入中院,在节堂左近厢房偏厅中安顿下来等候,哪些人物只能入前院,这都要李家都管和衙署旗牌一一安排。

  如此多的人物扰攘在一起,虽然大家已经有所顾忌收敛,不敢太过于喧闹。但衙署门口,已经乱哄哄的有所集市一般。

  但是此时此刻,一切声音突然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突然发生的景象。

  晋阳本来就是几代北方帝国着力营造的大城,而开皇大业两代天子,更是有对北方战事时候以晋阳为行营的意思。李渊现在所在的太原郡郡府衙署,规制极大,是准备天子御用的。

  衙署正门,一排撑天大柱,支起门廊。这些大柱都是南方运来巨木所制,高及三丈有余。多少人在门廊之下等候,就如同一群蚂蚁一般。门廊之外,就是六七排拴马石,拴马石上,已经系满了各色坐骑,多少甲士家将,正在照料这些坐骑。

  而门廊之前,李家出名的那位九娘胡裳弁冠,在前引路。一张俏脸绷得紧紧的,浑身散发的都是生人勿进的气息。

  而李嫣身后,就是十余名长孙家的家将,簇拥着长孙音!

  长孙音穿着一身青色连裳,双手交持胸前,头戴珠冠,长发如云垂在背后,大袖如云,两名婢女提着裙琚,蹟步而前。

  长孙家女儿,一副初嫁入陇西李家的模样,缓缓行进在如云世家子弟,多少披甲军将,天下智谋之士中间。

  衙署门口的李家家将,郡府旗牌,不敢上前,也不敢做声。如此场面,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

  当长孙音拾阶而上,在廊下的诸人,缓缓让开一条路来,就连李家家将和持戟执守的郡府鹰扬兵也不例外。

  李嫣在前,长孙音在后,缓缓越过大门,直入郡府之内。当两女背影消失,在衙署之外密密麻麻的人群之中,才爆发出一声巨大的惊呼!

  前院之内,也到处都是应召而来,等着李渊登上节堂入见的文武之士。这些人没有一个不是人精,就连素来跋扈骄横的世家子弟,现下也是有多远躲得多远。李家家门之中,这个时候不知道卷动的是什么样的风暴,大家不管有多少好奇心,这个时候也是有多远躲上多远,少沾惹进去为妙!

  灵醒的人多半也猜测了出来,这事情少不了是李家两个儿子之间的争斗。这更是敏感之极的事情,虽然大家都心向世子,但李世民也是李渊的爱子,要是贸然沾边,给当成了替罪羊之类,那可冤枉得很!

  长孙音和李嫣却是目不斜视,一直而前,穿过回廊,踏过石径,直向中院而去。

  中院规制,也是宏大异常,院门门廊,也是撑天巨柱支撑,廊前探出,皆是白虎兽首,主征伐之意。当年设想,一旦大隋帝国北面有战事发生,晋阳宫为大隋皇帝居停之所,而此间亦是大隋皇帝行辕,万千甲士拱卫,一道道军令,就将从此间发出!

  长孙音拾级而上。

  守卫此间的,却无法看着长孙音直闯入内了。他们都是李建成的家将亲卫。今日自家兄弟媳妇儿,穿着嫁衣突然到来,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情来。而外面还有多少双眼睛,看着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几名家将匆忙上前,就想拦住长孙音。却忘了走在前面给嫂子开路的,是李家九娘!

  家将上前,李嫣扬手,啪的就是一记响亮耳光。当先家将首领挨了这一记,吭都不敢吭一声,当即单膝跪下。

  李嫣冷冷道:“家主的事情,你们也要插手?”

  那挨打家将单膝跪在地上,垂首道:“小人怎么敢?只是今日国公召集文武军议,小人这是怕九娘和长孙娘娘冲撞了国公。”

  李嫣哼了一声:“那是我的阿爹!你们给我让开!”

  守卫门口的李家家将跪了一地,这些锦衣之士,不是家生的,就是从各地收罗来的骁勇之士。李家家将可不是用来的享福的,仅仅是这些年,就打过雁门关救驾之战,平定杨玄感变乱之战,都是死人堆里面滚出来的汉子,但是现下却都不敢抬头,也不敢让开,只能跪在那儿,死死的挡在门口,一步都不敢挪动,九娘和长孙娘子要打便打,就算砍了脑袋,也只能认了。

  李嫣柳眉一挑,握紧了马鞭。虽然李嫣向来不喜欢摆着主子架子欺负下人,但是大哥做了这等事出来,连嫂子都不敢见,只有大闹一场,看大哥还能不能坐得住!

  李家九娘,今天是准备当嫂子的护花使者到底了。

  长孙音从后而至,按住了李嫣的手,目光缓缓扫过跪地的家将们。

  这些家将,本来一个个昂着头准备挨九娘的鞭子。被长孙音平静的目光扫过,却都情不自禁的垂下头来。

  长孙音缓缓开口:“我来见公爹,并寻大哥说话。都不让我进门了么?我还是不是李家的人?”

  家将头顶咬着牙齿,壮着胆子勉强开口:“不是小人等大胆,实是今日国公召集诸人军议,乃是军国大事,小人等才不敢放娘娘入内。过了今日,小人等向长孙娘娘自领责罚,虽死无怨。”

  长孙音一笑:“我责罚你等有什么用?我是来问问我公爹和大哥的,二郎有什么错,我和他夫妻一体,自领责罚就是了。干嘛有人阻断二郎和晋阳之间联络,非要陷二郎于死地?”

  长孙音笑意嫣然:“你们要是还不让开,我可就要喊了。”

  家将们抬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但是每人身子就如钉在地上一般,还是不肯挪开。只是冷汗从每个人头上冒出,不断向下滚落。

  长孙音抬头,向着这高大的廊柱,向着紧闭的朱门,放声大喊:“大哥,你为什么要陷二郎于死地?妾身此来,就是向大哥讨个说法!”

  前院之中,一直远远看着这里的各色人等,顿时就爆发出一阵情不自禁的惊呼之声!

  就在李渊将要起兵之时,在这决定李家命运的紧要关头,长孙音却来了这么一出!今日之事,怕难善了!

  第三百九十九章 南下(一百零八)

  长孙音容色沉静,双手平胸而持,一声呼喊之后,就归于平静。宛然一个才嫁入夫家的贤惠新妇,只是羞怯而不失端庄的等着拜见公婆。

  李嫣在她身前,回头神色复杂的看着自家嫂子,最后咬咬牙齿,还是什么也没说。纵然今日陪着嫂子此行连天不怕地不怕的九娘自己都觉得有些是不是过了。但最后还是如此行事。

  原因很简单,李嫣想要一个答案!

  自家大哥,是不是对二哥真的下了手,甚至不惜将自家二哥陷入死地!

  世家争斗,李嫣见得多了。她也不是生活在温室当中的天真闺阁少女。李家这些年被杨家猜忌打压,经历了那么多风波,李嫣早就见识过了。

  但李嫣总以为,纵然李家化家为国,成为这个天下的主人。但是兄弟姐妹反目凋零,就算登上了最高的位置,这还是李家么?

  她不要这样。

  与其在将来重复杨家命运,还不如在事起之初就闹将开来,给李家的事情定下一个规矩!

  李家九娘不再看长孙音,也藏住那一点微弱的心虚,咬着贝齿,理直气壮的等待着父亲和哥哥的出现。

  在李家召集幕僚诸将,多少世家云集,等待着李渊下令起事扬旗,直击长安的紧要关头。长孙音和李嫣突然出现,一下将李家的矛盾掀了出来。在一瞬间所有人物都忍不住,只是情不自禁的发出一阵惊呼喧哗之声!

  谁不知道李家现下矛盾,就是李建成和李世民这两个儿子之间的暗流汹涌。李建成固然有世子之位,也得大部分投效李渊麾下的世家看好。但李渊对李世民的爱重,也是看得见的。李世民也是嫡出,血统高贵,且英武勇锐,不少出身不够的人,李建成身边挤不进去,也指望在李世民这里寻一条出路。李渊出而争夺天下,少不得会用这两个儿子出镇方面,到时候李世民也很有机会培植起自家势力来,到时候李渊又会做何抉择?

  此前一段时日,似乎这两兄弟已经决出胜负来了。李世民被遣出到马邑之地,眼看无法参与西进长安的这关键从龙之战。但是现下,不知道为什么,长孙音又闹上门来,还以这样撕破脸的方式!

  有人兴致勃勃,就等着看一场大热闹。有人忧心若焚,生怕这个时候李家自相分裂。有人却瞪大了眼睛,只想着这场大乱之中,能不能捞到一些好处,成为自己的进身之阶!

  跪拦在长孙音和李嫣面前的家将们,一个个脸若死灰。想制住长孙音不让她发声,那自然是想也别想。他们这个失职的罪名,也是躲不过了。世子那里,也许还好说话一些,李元吉代兄长来惩治他们这些家将的话,那真是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议论的声浪声紧接响起,接着越来越高。却没人上前敢于拉住长孙音。

  这可是长孙家的爱女,李世民的嫡妻。更不必说站在长孙音身边的,是李家那位谁也不敢惹的九娘!

  出身不够的人,尚且谨慎,只是互相交换着眼神。但是李渊麾下,那么多投效而来的世家子弟,却少了许多顾忌。李渊等于就是他们世家的团体选择的盟主而已,等于是大家凑起本钱一起做一番事业。真正要有君臣分野,那也得等李渊打下长安,控制关中之地以后再说。现下他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只要不将这些话扔到李渊脸上就成!

  “大郎上次赶二郎去马邑,吃相太难看,这下人家嫡妻闹上门来了!”

  “这是唐国公点头认可的事情,长孙娘子还闹什么闹?着急自家夫君赶不上这场从龙之役么?二郎不好说什么,就将自家媳妇儿推到前面来?”

  “不光是媳妇儿,连九娘都用上了。这九娘也是,安心当她李家公主就是。不管大郎还是二郎,她还不是稳稳的受宠。冲出来闹腾个什么劲头?”

  “九娘传的是大姐的性子,当年大姐出嫁之前,就是家中谁受欺负了就出头。大姐最疼的就是九娘,九娘也将她学了个十足十。现下看二郎境遇可怜,跟着来闹一场?”

  “你们就没听见长孙家娘子说的什么么?大郎为什么要陷二郎于死地,其间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郎这般宽和的性子,哪里像是做事做绝的人物?某瞧着还是二郎在马邑不甘寂寞了。”

  “说得也是,大郎从来仁善,倒是二郎,尽结识的些是什么人物?贩夫走卒,都能入门而去。还和咱们说英雄每是屠狗辈……这么多年,也就出了一个樊哙!”

  “且看世子如何措置也罢。依某瞧着,世子还是敷衍过去了事。难道还真跟兄弟媳妇儿争出个是非对错?那也太丢了世子的身份。”

  “这事情如何能罢休?行军乃至阳之举,长孙家娘子闹这一遭。却不是晦气!当得好生给她一个教训,才算了事!”

  “那你倒是上呀,没看见九娘在那儿?你敢招惹九娘?那时候大郎和二郎有仇也没仇了,一起来找你算账!”

  “那是他们李家的事情,某上去寻没趣做什么?你这厮好生没道理!”

  世家子说什么的都有,只是对着面前景象指指点点,长孙音和李嫣就静静的等候在这儿,不顾身后喧嚣声浪,只等自家父兄的到来。

  突然之间,中院紧闭的侧门,轰然打开。就见李建成紧紧皱着双眉,迈步而出。李元吉兴冲冲的本来准备冲在前面,看见李嫣神色不善的瞪着他,顿时一个转弯,落在了李建成后面。

  李建成沉着脸看着长孙音,而长孙音也静静的和他对视。少顷之后,李建成叹息一声:“弟妹,你这是在做什么?知道父亲正马上要召开军议么?”

  长孙音静静回答:“妾身自然知道,可二郎也是李家的儿子,他的生死,也不是小事罢?”

  李建成眉头皱得越发的紧,冷冷道:“二郎领三千军坐镇平阳,正是为父行事。纵然兵凶战危,也是二郎该尽之责!”

  长孙音冷冷道:“大哥,非要我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将所有事都说出来么?”

  李建成容色,在这一刻,终于完全冷了下去。

  李嫣不耐烦的跺脚:“快将嫂子迎进去罢!非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李家丢人么?”

  李建成看了自家妹子一眼,终于转身而入,侧门敞开,迎李嫣和长孙音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