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秉文坐在巷口角落,两眼死死盯着巷子里。

  八月初的蚊虫本就猖獗,天气闷热,贺秉文已经在这里蹲了半天,浑身黏腻更是招蚊虫,只能拿条灰扑扑的毛巾一头擦汗,一头甩起来赶着蚊虫。

  小岗巷是Z省有名的廉租房住宅区,离省会城市中心有近3个小时车程,但周围集聚了几家大型工厂,因此挤满了各种年龄层的工人和低保户。

  Z省紧靠S市,也算是沿海地区,一面是经济繁荣,一面是贫富悬殊。

  小岗巷的路与其叫巷子胡同,不如说就是一条缝,拥挤得密不透风,连地砖的缝隙里都浸满了油渍和污垢,在烈日的烘烤下散发着一股难以描述的气味,混杂着晾晒在屋檐栏杆上阴潮的衣服、死在阴沟里的老鼠和不知何处的排泄气味,在闷热的夏日里几乎可以用人间炼狱来描述。

  纵使贺秉文人到中年勤劳半生,即使落过难到底还是富贵人家出生的小公子,这活受罪的几乎要了他的命。

  眼下才是傍晚,寻常工人都还在厂里上班,进出巷子的人不多,贺秉文戴着草帽蹲在巷口即便突兀,搭话的人却并不多。住在这儿的人都是自身难保的,谁有心思管这些闲事,最多也就是路过瞥上一眼再回头看那么几眼。

  夏日里人最喜有风,哪怕是热的有也比没有好过些,贺秉文却在心里央求千万别来一丝风,这巷子里穿堂风的味儿,比毒气还能要人命,直冲天灵盖儿,直叫人犯呕。

  李露露提着菜刚进巷子口,便看到了坐在小折叠凳子上的男人。

  小岗巷不过百来米长,却是住着几百户人家,外头来人找,都是等在这巷子口待人领进去,本不奇怪。但这个男人不大一样,虽然穿着破短袖和裤衩,但皮肤光滑,手也是干干净净的,再加上天快黑还戴着个草帽,怎么都觉得不大对头。这会子白班工人们都还没下班,夜班的也还在睡,巷子里没人,她有些警惕,脚步立马快起来。

  她稍微走出一段,见男人没动静,才稍微放心下来,心想可能是新来找工作的,接着往自家去。

  李露露回到家,将买来的菜丢进桶里,打算先去洗个澡,这边刚要脱衣服,那边咚咚的就有人敲门。小岗巷都是筒子楼,木门既没门铃也没猫眼,一般寻常也没外客,李露露立马紧张起来。

  李露露:“谁啊。”

  门外的人不说话,只是又敲了三声。

  李露露:“谁啊,神经病啊不说话。”

  “李毅叫我来找你。”门外的人说。

  李露露:“什么李毅,我不认识,你找错了。”

  贺秉文:“李露露是吧,你一晚上多少钱啊。”

  李露露冲过去把门开了条缝,“我艹你妈了个B的瞎说什么呢?”

  贺秉文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不过16,7岁,满嘴脏话,叹了口气,“不想把事情闹大就让我进去说。”

  李露露拿脚抵着门,“你他妈的一个男的想进屋?”

  贺秉文:“你这屋平时也没少进啊?”

  李露露:“我不认识你。谁介绍你来的?”

  贺秉文:“都说了是你哥。”

  李露露:“我艹你妈B的少他妈放屁。”

  贺秉文现在知道为啥汪叙那么反感说脏话了,又叹了口气,“你叫李露露,F市马头村人,你爸叫李冠军,你妈叫王秀芬,李毅表面上是你堂哥其实是你亲哥,你是王冠军从李毅家花钱买来的。”

  李露露两眼直冒出凶光,一把拉开门,压低了声音从牙缝里挤出狠话,“我艹你妈了个B的给老娘闭嘴,你到底想干嘛?”

  贺秉文又叹了口气,看了看屋内无从下脚的环境,“不干嘛,就有些事想跟你聊聊。”

  李露露挪了几步让他进来,自己挪到窗口去,她住在2楼,并不高,要是情形不对她就往窗外喊,大不了还能跳窗跑。

  李露露:“把门关上,你就在门边别过来,有屁快放。”

  贺秉文笑了,“小小年纪就敢出来卖,我还以为胆多大呢。”

  李露露将手机捏在手里,“卖你妈B,少他妈废话,到底什么事,你要是找茬我就报警。”

  贺秉文知道她不过是虚张声势,筒子楼里多得是不干净的事,要是报了一次警,下一季就别想在这继续住了,这里环境再怎么差,就冲这几百块一个月的房租,也有的是人要住。

  贺秉文想靠着门站会儿,看了眼这门都油得起腻子了,顿时一阵恶心,“你哥犯事儿了你知道吗?”

  李露露:“他一个大学生能犯什么事儿。”

  “你不看新闻?”贺秉文说完愣了,这里都是底层又底层的人,连工厂宿舍都住不进去,不是临时工就是出来卖的要么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李露露的手机甚至还是办卡送的那种,不看新闻也没什么奇怪的。

  贺秉文:“李毅上个月是不是给了你20万还债?”

  李露露:“你就问这个?”

  贺秉文:“你就不好奇一个男大学生怎么一下子能拿出来20万?”

  李露露:“我管他妈B的怎么来的,反正都是他欠我的。”

  贺秉文:“可要是那钱来的不干净,就是赃款,赃款什么意思你明白吗?查出来要上缴的,你拿得出来吗?”

  李露露一下就急眼了,“我艹你妈了个B的关老娘什么事?给了我的就是我的,你们要查上他那拿去,关老娘屁事啊。”

  贺秉文:“可他拿不出来啊,他说都给你了。”

  李露露把眼一瞪腰一掐,“他妈B的他欠你钱是他的事,你去找他。”

  贺秉文:“你要我去找他,他要我找你,那你说我找谁去,20万呢,不是小数目。”

  李露露:“你去找他要,这钱本来就是他家欠我的,关老娘屁事。”

  贺秉文:“可他就说给你了呀,要我问你要,我有什么办法?”

  李露露:“他妈他说给了就给了,有证据吗?我就说他没给我。”

  贺秉文:“那要么上警局查查?要不就去录个口供?证明一下,不然这事儿没得解决啊?”

  李露露一听说要上警局,整个人都蹦起来了,“你他妈神经病吧,老娘凭什么听你的?”

  贺秉文:“就凭你未成年打黑工,欠债赌博嗑药还卖,哪条不够你进去住一阵子?”

  李露露刚骂骂咧咧了几句,贺秉文大门一拉,给等在门外的几位警察让出路来。

  程幼宁那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是真没错,这年头想查个有头有脸的人,但凡在银行公安行政系统认识点人,都能揪出来二三,但要查李露露这种流民,是真的不太容易。

  贺秉文回国后托人将李毅反反复复查了个遍,也没查出什么名堂来。父亲早年外出打工,母亲务农,唯一令他生疑的就是家中独子这件事。李毅出生的时候正是计划生育最严格的那几年,但村里仍旧是超生的居多,像他这样的独生子其实很罕见。再者李毅家虽然贫困,但村里比他家穷的多得是,照样超生。贺秉文揪着这点查了查,李毅父亲还有个弟弟叫李冠军,家里也只有一个女儿,叫李露露。巧的是这李露露挂上李冠军家户口时已经两岁了不说,当年李毅还生了场大病,花了近十万才治好。

  贺秉文于是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李露露在警局里老实交代了事情原委。

  李露露原名李露,是李毅的亲生妹妹。李毅7岁那年重病没钱治疗,李冠军有隐疾,不能生育,就以借钱为条件,将她买回了家。

  李冠军向来脾气暴烈,买了李露露回来也不怎么照看,王秀芬对于这半路杀出来的野丫头更是不以为意,李露露就这么野蛮生长着。亲生父母抛弃,养父母也并不曾关爱,李冠军买女儿就是为了给自己养老,于是早早打发了出去打工。李露露初中辍学还未成年,自然是找不到什么正经工作,于是在筒子楼里把不该沾染的都染了个遍。

  李露露对于李毅自然是憎恶的。

  李毅本性并不坏,对亲生妹妹的遭遇也还是有愧疚,于是这么多年,能帮就帮。

  但李露露到底是惹了大祸,欠了巨债。

  李毅成绩不错,申请了奖学金和勤工俭学,但也只是勉强能够维持生活,自己父母光是学费和贴补的那一点点生活费就已经是极限,哪里拿得出十几万来。

  李毅即便将所有课余时间用来打工,不眠不休,也凑不出这么多钱来,于是他将眼光放在了更危险但薪资更高的地方——去灰色场所陪酒。

  李毅虽然瘦,但长得很干净,也秀气,被盯上是自然的。

  李毅后来交代说自己其实只陪了一次,就那么一次,就毁了他一辈子。他甚至不记得睡他的人长什么样,喝了酒,昏了头,醒来时已经不成人样,俱乐部的经理给了他1200块钱。

  好在是五一假期,室友们都回家了,他才能独自在宿舍休息,把这事熬过去。

  再后来就是发现自己生病了,他去找俱乐部经理求助,经理将他领进了一个小房间,给他介绍了一个叫常哥的男人,给了他30万,叫他背了那些台词发了V播。

  常绍刚落网时仍旧嚣张,说自己上面有人,就算抓进去,也关不了多久。

  也是,就算上面没人,造谣诽谤而已,顶多关三年。

  即使加上他对李毅做的那一切,也不过就是再判五年。

  俱乐部不过也就是停业整改。

  常绍刚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小喽啰,指使常绍刚的人叫罗宏才,S市创越医疗科技有限公司股东。

  警方针对这一切发布了通告,常某某、罗某某、李某二人涉嫌造谣诽谤和故意伤害及猥亵、扰乱社会公共秩序等,公安机关将依法严肃处理。

  李毅虽然算半个被害人,但也免不了要退学入狱。

  李露露则是进了戒毒所。

  就此,才算告一段落,成为这一年夏天最热门又荒唐的一段饭后热谈。

  岑晚谣于八月底复工,虽说依旧不免要经历一些流言蜚语,但情况在好转,捱不过去的时候她就给程幼宁打电话,或是去和心理医生聊天。

  这个夏天闷热难熬,但总有秋高气肃的时候。

  九月的最后一日,程幼宁带着所有的研究成果在赫尔辛基登机,跨越7402公里,于S市安全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