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幼宁还没走出去两步,口袋里的手机就发出了嗡鸣。

  她低头看了一眼,示意汪叙先下楼,“我妈。”

  汪叙点点头,先一步离开天台,“楼顶风大,长话短说。”

  程幼宁换了几口气,赶在谢芸挂断之前接起了电话。

  程幼宁:“妈妈。”

  谢芸在那头“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程幼宁坐在地上看着远方的斜阳久久不落,等谢芸开口。

  谢芸:“你还好吗?”

  谢芸方一开口,程幼宁就明白她什么都知道了。

  谢芸给她打电话不算多,一个月几次,但每次开口先问的必然都是“最近怎么样”。

  一个是询问,一个是确认。

  孩童时总觉得母亲很神秘,好像是会读心术,只言片语就将自己的那些小心思读得清楚透彻,如今自己也是可为人母的年纪,才知晓竟如此简单。

  程幼宁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程幼宁:“妈,你都知道了吧。”

  谢芸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谢芸当了这么多年老师,和多少学生谈过心,轮到自己亲生女儿这里,却是有些局促。程幼宁实在太过乖巧,莫说事不过三,道理无论大小只需一遍。以至于这些日子谢芸反反复复在思考,将女儿养的如此懂事礼貌又疏离,是否才是自己真正的过错。

  谢芸:“她呢,也还好吗?”

  程幼宁:“不太好。”

  谢芸在打电话之前反复揣摩过要说的话,却在女儿一句“不太好”之后,觉得再说什么都是投机取巧又无足轻重。

  程幼宁:“爸爸知道吗?”

  谢芸:“我还没跟他说。”

  程幼宁:“嗯,那就先不说了。”

  谢芸:“宁宁。”

  程幼宁:“嗯。”

  谢芸:“那个实验,其实是你的研究课题对吧。”

  程幼宁理了理耳侧方才被冷汗打湿的长发,让它们在柔和的晚风中飘散开,“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谢芸:“我查了她之前的研究履历,跟这个实验全都搭不上关系,你之前有说过在做关于医疗器械研发的课题,我就大概知道了。”

  哪有什么读心术,不过是放不下关于你的蛛丝马迹。

  程幼宁:“嗯,她是帮我背了黑锅。”

  谢芸:“宁宁,我还是不同意你们在一起,但我希望你们是因为感情本身的原因和平、干净地分开。我和你爸从来就没有奢望你一定要成人成才,但忘恩负义、背信弃义、始乱终弃的人,老程家和老谢家一个都没有。你既然选择承了别人的恩情,就不能抛弃人家做逃兵,这就失了做人的本分。”

  程幼宁被胡乱扣了这么一堆帽子,却毫不生气。她在接电话之前,就隐约觉得母亲一定不会说让她“趁此划清界限”这样的话来。

  知道内情的人并不多,但即使是覃女士,也没有说让她把责任推卸开,保全自己,即使她这样做完全合情合理并且符合规定,大不了换一个医疗团队合作就是。

  覃美伶作为她的导师,她的研究成果自然与其有关,理应为了保全项目让她明哲保身。但覃美伶告诉她,研究项目出了错,无论如何她都有责任,若是没有处理妥当,就应当承担结果。

  谢芸爱她,出于自私和爱意,要让她及时脱身也无可厚非,但谢芸训诫她不可忘恩负义、背信弃义、始乱终弃。

  程幼宁何其有幸。

  程幼宁:“妈,我当然不会,只是我现在站出来也没有任何意义,毕竟临床实验和数据采集的内容不在我的操作和专业范围内,站出来空口说白话的也毫无意义。”

  谢芸:“我当然不是让你伸头出去挨骂,我只问你,事故责任到底在不在你们?”

  程幼宁:“当然不在。”

  谢芸:“确定没有失误和遗漏?”

  程幼宁:“确定,鉴定和审核结果白纸黑字写在那里,总不至于都是我们一手遮天伪造的吧,要有这能耐我们还读什么书上什么班?”

  谢芸松了一口气,“不是就好,是的话就要勇于承担责任。”

  程幼宁:“真的不是,就是遇上碰瓷的了。”

  谢芸:“知道对方目的吗?”

  程幼宁举得手发酸,从口袋里拿出耳机接上,“要知道就好了,现在一时半会还摸不清里头水深。”

  谢芸:“有什么解决对策吗?”

  程幼宁:“现在只能是快点结束实验然后公开所有记录和细则,和之前的鉴定结果做对照,证明我们所有的操作都符合规定,不存在感染风险。”

  谢芸:“我看新闻里说实验不是关停了吗?”

  程幼宁:“对,好在我们之前在国外也做了申请,我现在在国外继续实验,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们现在的行程都是机密。”

  谢芸:“我连你爸都瞒着,还能跟谁说。”

  程幼宁:“嗯,你明白就行。你女儿和媳妇成败就在此一举,您可千万别给搞砸了。”

  谢芸:“我不会,放心。你妈虽然搞的是文科,不懂你们理工科的研究方法,但道理都相通。语言可能会骗人,但事实和实验数据不会,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

  程幼宁:“嗯,所以我们正赶工呢,早一天结束都好。”

  谢芸:“宁宁,你能告诉妈妈为什么突然研究这个吗?是跟那个岑医生有关吗?还是跟你取向的变化有关?”

  程幼宁愣了愣,她一直没跟父母仔细解释过现在的研究方向,怕他们反对。

  程幼宁垂下眼,揉搓着耳机线,“妈妈,你会觉得研究这个很丢人吗?”

  谢芸有些诧异,“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程幼宁:“网上不都这么说吗,一个女的,研究这方面,浪荡风骚。”

  “胡说什么,难不成换成个男的来就研究不作贱下流了?”谢芸有些生气,脱口而出,又觉得这么说也不对,“妈妈不是这个意思,研究与性别无关。妈妈虽然不懂医学,也知道那妇产科也有男医生对不对?医学存在的目的就是治病救人,和性别有什么关系。科学一样,性科学也一样。那告子都知道,‘食色性也’,□□和口腹之欲一样,都是人之本性,存在即是合理。”

  程幼宁:“我还以为你会骂我不知廉耻呢?”

  谢芸听了更生气了,“你把妈妈当成什么了?妈妈好歹也是大学教授,在你眼里就这么浅薄无知吗?人类所有的恐惧都是因为无知,我反对你现在的恋情也不是因为觉得同性恋就肮脏,我知道同性恋不是精神病,它很正常,只是妈妈希望你选择更平凡普通的道路,就可以少吃一点苦。望子成龙成凤的当然有,但我们就你一个孩子,你刚出生的时候你爸就跟我说好,将来不以我们自己的标准来要求你,更不把自己的遗憾强加给你,我们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健康、快乐,对你唯一的标准就是不祸及他人、不危及社会,这就够了。其实原本你读不读研读不读博我们也都无所谓,妈妈给你打电话之前也想了,会不会是因为你太勉强自己才出了差错,就算你现在说不想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我生下你含辛茹苦养育你成人,如果是为了要你来这世上吃苦受罪,那和造孽有什么区别?”

  谢芸一席话说得程幼宁眼泪吧嗒直往下掉,“妈妈,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在大众眼里,这种研究不光彩。”

  谢芸:“你以为在那些所谓‘大众’眼里有什么是光彩的?我为什么不喜欢去看那些社交媒体,就是因为那上头的人都无聊得很,你做什么都能吵起来。妈妈虽然也不是什么大学者,但我们文人就是穷酸清高,瞧不起那些污秽气。上不了期刊,录不进文献里的东西,也不过就是茶余饭后的胡说八道。你研究的东西,只要能成为学科里的一章一节,就应该昂起头来,至少比那些互拼乱凑出来的东西有用!”

  谢芸顿了一顿,“宁宁,自信一些,哪怕稍微傲慢一点也没什么。自己的人生只是自己的,一眨眼你就是不惑之年了,关于做人的道德和标准,以及认知世界的方法和准则,该教的我扪心自问都教过,该学的你也都学到了,所以不忘初心、度己以绳,至于别人怎么去判断,怎么去谈论,我们永远无法规束。从你跟我坦白的那一天我就想好了,如果真的没法改变规则,那我们就顺应规则,你的研究和爱情都一样,总有能包容接受它们的环境,你尽管去就好,不要被我们和现在的环境束缚。”

  程幼宁哭得稀里哗啦,“妈,你还记得我小时候你帮我算命的老和尚吗,我这还叫命不好,我命可太好了,能遇上你当我妈。”

  谢芸笑了,“你命怎么会不好,老程家老谢家祖祖辈辈从不做缺德事,凭什么命不好。不过是有些小磨难,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程幼宁抽抽嗒嗒,鼻子都堵了,也不知是风吹的还是哭的。

  程幼宁:“好了,我得去工作了,改天再跟你聊。爸爸那边,既然他还不知道,就先别说,省得多一个人忧心,等事情解决好一些再说吧。”

  谢芸:“好,注意身体,也别太累,要是缺钱,就跟我们说,多少也让我们尝尝孩子吃软饭的乐趣。”

  程幼宁差点乐出个鼻涕泡,“行,你们也要注意身体。”

  程幼宁挂了电话,擦干眼泪,走进楼里,关了天台的门,打算坐在楼梯上等眼睛消肿,没成想汪叙还等在下一层楼梯上。

  汪叙:“我没打算偷听,就是有点不放心。”

  程幼宁有些尴尬地开起玩笑,“知道,这么大天台,要偷听不装个窃听器哪能行。”

  汪叙:“既然没事了,我就先回去了。”

  程幼宁:“嗯,辛苦了。顺便贺经理还在的话,让他等会一会儿,我还有话要说。”

  汪叙:“那我也再等等?”

  程幼宁:“您要是不忙的话也行,我洗把脸再去实验室找你们。”

  汪叙:“嗯,没事,不急,人生地不熟的,回去也是闲着发呆。”

  程幼宁去洗手间洗了把脸,除了眼睛有点肿,倒是还行,可惜没带墨镜,但想想这大半夜戴墨镜,不是瞎子就是有病,算了。

  谢芸刚刚的两句话点醒了她:语言可能会骗人,但实验数据不会,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

  她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程幼宁一进门,那两人便自觉凑了过来。

  贺秉文:“有事要说?”

  程幼宁:“嗯,贺秉文,你先回国吧。”

  贺秉文低头想了想,一周时间这边各部门也都进入了状态,大决策只要程幼宁能拍板,他在不在确实问题不大。

  贺秉文:“你想让我回去做什么?”

  程幼宁:“两件事,第一,查清楚李毅到底怎么回事,不管用什么手段。”

  贺秉文:“想查容易,就怕他一个学生逼急了……”

  程幼宁敲了敲桌子打断他,“学生怎么了,谁还不是个学生了,我难道不是个学生吗?正因为是个学生更应该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亏他还叫李毅呢。我说了,不管用什么方法手段,他就是想死你都给我想办法把他从阎王殿里拉出来。事到如今我才不关心他精神状况心理健康,既然有人能威胁他说谎,就能用同样的方法逼他说真话,他就算要死,也给我公开道歉去警局录了口供再给我去死!”

  贺秉文叹了口气,“知道了,第二件事呢?”

  程幼宁:“去跟卫健委还有防控中心谈合作,不是S市也没关系,谈下来就行。他既然要用性病这招讹我们,我们就以牙还牙。本身成人用品一部分也属于计生和防疫用品,我们就借他这阵东风,后期产品宣传也尽量往卫生防疫和医疗健康辅助上面靠,这不难,也很合理。”

  贺秉文一拍手,“确实能行,横竖就算这问题解决了,事情本身的影响也没法消除,这招好,怎么来的我们怎么还回去。”

  程幼宁:“能办吗?”

  贺秉文:“当然能,鸿远也不是吃素的,这点人脉还是有的。”

  程幼宁:“你把孙伊婷也带回去,谈销售,她专业的,你也是在她身上吃过亏的,知道她手段。但是一定要保证她的安全,有问题还是拿你是问。”

  贺秉文:“嗯,放心,我还没怂到让姑娘在我眼皮底下吃亏。除了孙伊婷,何林许也带上吧,老实说他俩其实一个路数的,不过是一个柔一个阴罢了。”

  程幼宁:“我只要结果,不问过程,你自己把控。”

  汪叙:“但是要去谈合作,也得是我们这边实验有成果了才行。”

  贺秉文:“李毅的事不摆平,谈了也是白谈,所以我先回去把这事儿给办妥了,没那么快,还有时间。”

  程幼宁点点头,“没那么急,你回去了,也能稳一稳阿谣,我放心一些。汪教授,我也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汪叙:“你说。”

  “我明天一早会飞一趟加拿大,慢的话两三天回来。”程幼宁看向贺秉文,“李毅的靠山必然不正经,我们这边的靠山却是稳当的。”

  贺秉文心领神会,“出了这么大事,岑叔叔不可能不出手,你是得去一趟。”

  程幼宁:“我不在的时候就拜托汪教授了。”

  汪叙:“放心。”

  贺秉文站起身理了理领带,“这么一来我心里就有数了,我们兵分三路。”

  程幼宁看着面前二人,眸中似有星芒,“只待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