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幼宁接通视频的时候手是抖的,她甚至等不及仔细看那新窜上去的头条里都说了什么。

  屏幕里的岑晚谣看起来有些疲惫,但也仅此而已。

  程幼宁:“阿谣,你还好吗?”

  岑晚谣有些勉强,但还是笑了一下,“没事的,不过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没事的,你别担心。”

  程幼宁:“阿谣,阿谣……”

  她想说,岑晚谣,你别那么坚强,你不用那么坚强,哭出来,骂出来……

  可她甚至不能陪在她身边。

  程幼宁:“阿谣,对不起……”

  岑晚谣:“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最不用跟我道歉的就是你。”

  程幼宁:“来找我吧,虽然我的宿舍很小,但我这么瘦,也不会挤到你的。”

  岑晚谣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我只是停职了,不是辞职。”

  程幼宁想问,为什么不辞职呢。我们所执着的一切,真的还有必要吗?

  岑晚谣:“别担心,会好的。”

  真的会好起来吗?

  他们说岑晚谣是同性恋,研究室里的其他人说不定也都是同性恋,李毅的病保不准就是从其他研究员那里感染的。

  他们扒出来岑晚谣和鸿远的关系,说市二医院要不是拿了好处,怎么会允许这种下三滥的变态项目在自家医院进行。

  他们说这个项目就是打着性科学旗号的一场群体滥交,哄骗大学生来参加实验,然后□□,受害者都是大学生,能做什么呢?

  他们说怪不得那栋研究楼里突然多了那么多洋鬼子,洋鬼子玩的才叫花。

  他们说就应该给那间研究室放毒气,让这些变态都毒死早点下地狱。

  他们说,一个神经内科医生自己都是个变态、精神病,谁还敢去那家医院治病。

  “怪不得不敢公开实验详细内容。”

  “那女医生看着就骚。”

  “我同学说正经学医的40岁能当上副主任都算天之骄子了,这女的刚30岁就副主任,想想都知道用了什么手段。”

  “30岁?30岁博士才刚刚毕业吧?三甲医院这么好混的?”

  “我听说啊这种都是挂牌的,手术根本就不做。”

  “就说女医生花花肠子最多,还是个同性恋,谁敢让她做手术,麻翻了她干点啥,谁知道。”

  “举报,彻查,所有涉事人员一个都不放过!”

  他们说同性恋不是罪,可同性恋做医生有罪,做老师有罪,做警察有罪,做厨师也有罪,所以一个合格的同性恋者,要隐藏好自己,不要让别人看见,不要在公众场合露面,不要炫耀你的爱情,不要奢望别人的祝福。

  “嘘,藏起来,要藏好,千万不要被别人发现了,大家会祝福你,但如果被发现了,你就是肮脏的。”

  赫尔辛基没有黑夜,程幼宁却觉得一直是黑夜。

  贺秉文气到将自己关在吸烟室里骂了半个多小时脏话,再出来时嗓子都是哑的。

  程幼宁第一次知道,当愤怒和悲伤到了极致,人是会变得麻木。她趴在女儿墙的栏杆上,看着天,还是它最喜欢的甜橙色,可她并不觉得美。

  埃尔瓦德不懂中文,他并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这些勤劳的东方人为何突然罢工,但他能读懂他们眼神里的愤怒和悲伤。

  埃尔瓦德递给程幼宁一杯咖啡,同她一样靠在栏杆上,“贺好像很生气,而你看起来很难过。”

  程幼宁:“有人伤害了我们的家人,埃尔瓦德,给我们一些时间。”

  埃尔瓦德:“谁?”

  程幼宁:“our siblings(我们的手足和同胞)。”

  埃尔瓦德:“亲人之间不该有长久的仇恨,坦诚相待就好了。”

  程幼宁:“可和解并不能抹平伤疤,我也无法当作伤害并不存在。”

  埃尔瓦德似乎没有更好的话来安慰她,只好说了一句德语,可惜程幼宁并不懂德语。

  程幼宁低头抿了一口冰咖啡,“比起咖啡我现在更想来点龙舌兰,可是我的妻子不允许我偷偷喝酒。”

  埃尔瓦德嘲笑她是个“henpecked(妻管严)”。

  贺秉文从吸烟室出来时,整个人都烟熏火燎的。

  贺秉文:“真他妈想掐死那个小B崽子。”

  程幼宁:“谁说不是呢?也不知道我是掘了他祖坟还是杀了他爹,非得把脏水往我们头上泼。”

  贺秉文:“他就是掐准了我们现在不能公开实验内容。”

  程幼宁:“这事儿不是他一个人能算计出来的。”

  贺秉文:“所以就说邪了门了,这项目也不是什么国家级的项目,你要说得罪人吧,也就我得罪的人多点。”

  程幼宁:“会是鸿远的对家吗?”

  贺秉文:“也不是没可能,S市几家大医院目前都是在跟我们合作,馋这一碗羹的人向来不少。”

  程幼宁:“我们不在,公司那边稳得住吗?这次动静不小。”

  贺秉文:“有何林许,不用担心,他手段比我狠毒,没人能从他那里讨到便宜。”

  程幼宁有些诧异,“我以为你们关系很好。”

  贺秉文:“我有说不好吗?”

  程幼宁不知该怎样回答。

  贺秉文:“你也看到了,这世道没那么友善,也不是谁都那么好命干干净净就能活下去。生下来命不好的,只有狠一点才能苟活下去。”

  贺秉文将手里的空烟盒子揉成一团塞进兜里,“而且我老婆虽然狠,但从没主动害过人。”

  程幼宁:“有啊,害过我老婆。”

  贺秉文被怼了个正着,哭笑不得。

  贺秉文:“人不大还挺记仇,我不都把自己当债给还出去了吗,还不够?”

  程幼宁看着手里的冰美式冰块融化,在女儿墙上洇出一滩水渍,“你说她为什么不记仇呢?”

  贺秉文:“可能觉得也没什么意思吧,记仇有什么用呢,你也堵不住那些碎嘴子。那些个人想说就说,说了什么既不会记得也不会回头看。有些人吧,他自己不快活就巴不得全天下人都不快活。再就是这日子吧,恶心的人和事实在太多了,有时候你都不会相信还能有啥好事发生,反倒是坏事,件件都觉得合情合理。”

  程幼宁:“当初她也是这么熬过来的吗?”

  贺秉文:“几年前她出事的时候,我还没站稳脚,最后怎么处理掉的,也不是特别清楚。只是她刚来S市的时候,见过她一次。她小时候其实挺任性的,算是比较难伺候的大小姐,家里聚会都会叫上我们,饭菜要是不对胃口,一口都不会给你赏面子吃一吃。我记得约她见面的时候,那家餐厅牛排煎得有些老,我正等着大小姐发脾气呢,结果她什么都没说。我当时有些好奇,餐后甜点要了榛子蛋糕,她还是勉强自己吃了一半。”

  岑晚谣不喜欢甜点里有坚果碎,哪怕是巧克力里的,也都不怎么会吃。

  贺秉文:“再骄傲的人,这么拼命揉搓,也还是会碎。”

  程幼宁:“可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贺秉文:“倒霉的人有几个真有错?做错了才倒霉那就不叫倒霉了,那叫罪有应得。好笑的是有罪的人反倒乐得快活,屎盆子尽往路过的身上扣,你要是问他他还得来一句,怎么着,谁叫你要走这条路,活该你倒霉。”

  程幼宁:“艹!”

  贺秉文乐出了声,“哟,会骂脏话了?会骂脏话就对了!会骂脏话才是个正经社会人,这世道啊,你一推开窗,满眼都是腌臜东西,比屎还烂,比猪大肠还臭!”

  汪叙:“你自己嘴里不干净少来脏别人耳朵。”

  汪叙推开天台的门,迎风就听见贺秉文满嘴荒唐话。

  汪叙走过来递给程幼宁一杯新咖啡,“还好吗?”

  程幼宁接过来放在埃尔瓦德给的那杯旁边,“怎么,给咖啡是什么职场安慰人的原则吗?”

  汪叙:“冰化了就不好喝了。”

  贺秉文:“汪教授可真不厚道,也不给我拿一杯。”

  汪叙瞥了他一眼,“程总是我上司,我跟你顶多算平辈,给上司拿咖啡是天经地义,给平辈拿,要看情分。”

  贺秉文叹了口气,“所以你说啊,我天天看着你们这些八面玲珑的老妖怪,哪还能相信这世上有真善美。”

  汪叙并不想搭理这个人。

  汪叙:“埃尔瓦德工作做得很好,你要是担心,就多陪陪岑医生。”

  程幼宁:“眼下唯一能真正帮她的就是赶紧结束实验,然后公开发表。”

  程幼宁看向贺秉文,“你也算是在S市混了这么久了,多少有些门路吧?那个李毅到底怎么回事,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贺秉文摸出一包新烟,极其没有素质地靠在“天台禁止吸烟”的警示牌面前开抽,汪叙白了他一眼,他才不情不愿挪到了下风向的位置。

  贺秉文:“想查他本身不难,难就难在网上那群操蛋玩意儿的狗眼盯地太死了,但凡我们多动一动,肯定又要给我们加个‘威逼利诱、逼良为娼’的罪名。还有那小B崽子一看就不是个东西,逼得紧了他要是往楼下那么一蹦再死了,横竖我们都脱不开关系。产品都没上架就逼死了人,谁还敢买这晦气玩意儿。”

  程幼宁觉得一口气都要憋炸了,“那还就真软硬不吃了呗,我艹他祖宗。”

  汪叙清了清嗓子,狠狠剜了贺秉文一眼。

  贺秉文掐着烟举起手来,“你这真不能怪我,她天天看那话题下头的评论,什么脏字儿没见着。”

  汪叙看向程幼宁,眼神瞬间温和了十个度,“你骂人,岑医生会不高兴的。”

  程幼宁气得叉着腰来回走了几圈,“抱歉,我是真找不到别的词可以表达我现在的情绪了。”

  贺秉文:“汪教授,要是成年人都不能骂几句脏话了,那还要□□干啥呢?”

  汪叙的脸比冰美式里的冰还冷,“贺经理,你怎么样都可以,但不要影响其他人。”

  贺秉文:“真是,人家爹管得都没你宽。”

  汪叙:“希望岑医生知道自己变成我儿媳妇以后还能好好跟你说话。”

  程幼宁原本气得要命,看见这俩平时话不多说一句的人在这斗嘴,意外觉得好笑。

  电话铃声在风声里格外刺耳。

  贺秉文脸色一冷,飞快掏出手机。

  贺秉文:“是何林许。”

  贺秉文示意过去接一下,汪叙和程幼宁点点头走到一边。

  贺秉文:“嗯,她在,怎么了,你说,嗯,好,你等一下。”

  贺秉文走到程幼宁身边,示意换她接听。

  何林许:“程经理您好,我是何林许。”

  听筒里传来男性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但很镇定。

  程幼宁:“嗯,您说。”

  何林许:“岑医生刚刚过呼吸发作,被送到医院急救,目前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

  七月的晚风只是凉爽,程幼宁却像是被冰水浇了一通浑身寒意。

  汪叙只见旁边的人腿一软,赶紧赶忙伸手去扶。

  程幼宁摇了摇头,只是顺着女儿墙坐到了地上。

  程幼宁:“她现在怎么样。”

  何林许:“岑医生当时自救措施很到位,并没什么大碍。但她担心会再次发作,所以决定入院观察一夜,目前服用了镇定药物,已经睡下了。门外有保安和24小时护工陪护,今晚我也会守夜,您不必担心。她让我转告您,等明天她稍微恢复一些,会跟您联系,请您不要过分担心。”

  “那就好,那就好,谢谢,辛苦您了。”程幼宁的声音抖得好像现在不是夏夜而是寒冬。

  程幼宁:“需要贺经理转接吗?”

  何林许:“嗯,麻烦了。”

  贺秉文主动接过手机,“嗯,再说吧,你也要小心,嗯。”

  程幼宁坐在地上,丝毫没有半点洁癖的样子,像是失了魂。

  汪叙:“是岑医生吗?”

  程幼宁说不出话,剧烈的疼痛从心脏深处翻涌而起,夹杂着郁结在胸腔的愤怒和恨意,像是一把利刃将她切开,连胃都开始扭曲着抽搐起来。

  程幼宁猛地跪在地上弓起身子,嘴里骂出了几句脏话,脸上瞬间血色全无。

  贺秉文看她情形不对,立马放了手机走过来推了一把汪叙,示意他看看怎么回事。

  汪叙蹲下来试图扶起程幼宁,程幼宁双手握拳抵住小腹正中,冷汗在片刻间顺着脸颊砸在了地上,浑身颤抖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胃疼,没事。”

  那声音太小听不太清,贺秉文只好向汪叙求助,“她怎么了。”

  汪叙:“气的,你看着点她,我去拿药。”

  贺秉文向来是个糙汉,流血流汗见不得女人流泪,这回上司兼上司的小心肝在自己面前疼得小脸刷白眼泪汪汪,他是真的手足无措。

  贺秉文:“你等一下啊,他马上就回来,你要是忍不住就咬我一口?”

  程幼宁疼得脑仁子都嗡嗡响,心想我咬你你也没洗澡,恶心的是谁。

  汪叙跑得一路带风,拿了矿泉水和药,“来不及烧热水,你先把止疼药给吃了。”

  程幼宁抖得三片药掉了两片,贺秉文看不下去直接掰开她嘴给她丢了进去。

  程幼宁:“艹,你都没洗手。”

  贺秉文:“吃进去就行了,哪那么多话。”

  程幼宁疼得分不出神来跟他贫,只用力按揉缓解着痉挛,跪倒腿都没了知觉才好一些。

  汪叙看她面色缓和了些,伸手要扶她起来,程幼宁摇了摇手,一屁股坐回地上,“我再缓缓。”

  贺秉文看着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松了口气,“一个两个的,现在的年轻人,身体真的是不行,瓷娃娃似的。”

  汪叙白了他一眼,“贺经理话别说的太早,老年病发作起来,只会更没完没了。”

  程幼宁疼得有些耳鸣,吹了会风,才算呼吸顺畅了些,顺手要拿起水来喝。

  汪叙抢先一步把水瓶拿了起来递给贺秉文,“水是冰的,喝了容易加重痉挛,麻烦贺经理去兑成温热的吧。”

  贺秉文属实是不擅长安慰女生,倒也乐得跑腿。

  汪叙见贺秉文走了,便和程幼宁面对面坐了下来。

  汪叙:“岑医生怎么了。”

  程幼宁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过呼吸发作,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汪叙挪了挪位置,正好给程幼宁挡了风。

  汪叙:”压力太大了,找个心理医生疏解一下会好点。”

  程幼宁:“嗯,我明天跟她说。”

  汪叙:“你也是,赫尔辛基会英语的心理医生应该也不难找,有空去聊一聊也没关系。”

  程幼宁:“我没事。”

  汪叙:“大家都觉得自己没事,等自己都觉得有事的时候就迟了。你应该不是第一次这样了吧?”

  程幼宁如果知道自己现在脸色有多惨,就不会对着一位医生说自己没事。

  程幼宁:“也不经常,高中的时候吧,每次遇到重要考试就会这样,也查了胃镜,没什么问题。”

  汪叙:“胃病也是心病,情绪影响很大。所以我建议你去找心理医生聊一聊,积郁成疾,有时候说开了就好了。”

  程幼宁:“过呼吸,能好吗?”

  汪叙:“和你的胃痉挛一样,谈不上什么好不好,情绪病,心理问题解决了就不会发作。岑医生自己也是医生,相信能处理好的。”

  过呼吸综合症,程幼宁只在漫画里见过,是由于急性焦虑引起的生理反应,发作时患者会感觉心跳加速和窒息,因此本能地不断快速换气,最后导致二氧化碳不断排出,引起呼吸性碱中毒,造成手脚麻木、抽搐和晕厥。

  过呼吸并不会导致死亡,却能让人持续处于濒死感之中。

  程幼宁觉得自己快要被捏碎了。

  汪叙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越是这种时候,你得更坚强一些,她很信任你。”

  程幼宁尽力放松身体仰起头,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嗯,我知道。”

  汪叙:“贺经理的水大概是烧不热了,你要是能站起来,我们就回去,刚才出了一身汗,最好别吹风。”

  程幼宁活动了一下手脚,慢慢站了起来,“要个瓷娃娃给你们当领导人,也是苦了你们了。”

  汪叙没有搭话,只是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