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和往常一样,程幼宁早早就进了研究室,埋头苦干到晚上。实验室不便用餐,她又懒得中途打断,最近午饭都直接省了,饿了就猛嗑巧克力,困了就灌几口浓茶。她其实进度还不错,但这几天愈发焦躁。这份焦躁来源于汪叙,由于是对照实验,两边进度不平衡,使得一切结果都尚未可知。但对方毕竟是大前辈,她也没法开口去催。不仅如此,她越是反复演算,结果看似理想,心里越是没底,总是莫名觉得会不会真的是汪叙的方法更精准,甚至萌生了把自己这边赶紧结束了用他的方法做几个模型出来看看的想法。

  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巧克力吃得太多,她时不时觉得有些心慌,烦躁感也随之而来。

  汪叙就不能快一点吗,那群洋人也是,每天到点准时就下班,溜的比兔子都快。

  一天不知道实验结果,她就一天不安稳。

  程幼宁心里窝火,烦躁感就一阵阵翻滚上来,连敲击键盘的声音听起来都格外刺耳。

  岑晚谣进来的时候,程幼宁正粗暴地敲着代码,草稿纸丢了一地。

  程幼宁最近又瘦了,脸色难看得吓人。

  岑晚谣强压着心里的心疼,狠心咬牙定了定神走过去。

  岑晚谣过去看她又虐待了一会儿键盘,等她演算完手头的一段。

  程幼宁抽了个空抬眼看了岑晚谣一眼,又看了眼时间,8点半,还早。

  程幼宁:“怎么没在休息室等我?我这还得要一会儿。”

  岑晚谣:“晚饭吃了吗?”

  程幼宁:“没呢,你没帮我带?”

  这段时间都是岑晚谣出去吃晚饭的时候,顺便帮程幼宁带一份,等她回休息室吃。

  岑晚谣:“保存了吗?”

  程幼宁愣了一愣,下意识把数据给存了。

  岑晚谣耐心等所有程序都存储完,又督促她全都确认了一遍,正当她一头雾水时,只见岑晚谣一弯腰,面前的屏幕瞬间一片漆黑。

  程幼宁蹭地就蹦了起来,一句“你有病吧”到了嘴边又硬生憋了回去。

  这场景换做是岑晚谣以外的任何人,她都会破口大骂。

  程幼宁:“你干嘛啊?我还没弄完呢!”

  岑晚谣冷着脸看程幼宁气急败坏,“下班了。”

  程幼宁:“这还不到9点!”

  岑晚谣:“实验室的工作时间是早上9点到下午6点,按加班算你也超了快3个小时了。”

  程幼宁:“我自愿加班你管我呢?又不要加班费。”

  程幼宁说着就要去找电源插头。

  那插头正被岑晚谣踩在脚底下。

  程幼宁:“好晚宝别闹了我求你,要不把这些算完我夜里都睡不着,真的,没骗你。”

  岑晚谣:“实验室也是有工作时长规定的,违规加班我要负责的。”

  程幼宁:“负什么责你别闹了行不行,我这会儿正烦着,你让我弄完行吧,别闹了真的。”

  岑晚谣纹丝不动。

  程幼宁不知怎么的那些烦躁一股脑就冲了上来,突然觉得心里一紧喘不上气,手还发抖,甚至有种把键盘扯下来砸了的冲动。

  如果面前的不是岑晚谣,她一定会这么做。

  程幼宁喘了喘,硬压下那股火气。

  程幼宁:“岑晚谣,你别闹了,耍脾气也要分场合。”

  程幼宁的语气那么冷,好像带着冰的刀,岑晚谣即便知道这架是自己硬着要挑起来的,还是忍不住心里发酸。

  岑晚谣:“你昨天睡了几个小时。”

  程幼宁:“三个多吧。”

  岑晚谣:“前天呢?”

  程幼宁:“差不多。”

  岑晚谣:“午饭呢?”

  程幼宁心里一虚不说话。

  岑晚谣瞥了她一眼,“回家。”

  程幼宁:“你让我把这点算完我立马跟你回家,我保证12点一到立马走,求你了。”

  岑晚谣:“回家。”

  岑晚谣的语气像是不容丝毫反驳。

  程幼宁那点心虚瞬间就被翻腾的怒火吞没。

  程幼宁:“你非得要这样吗?就差这么几个小时,我老实跟你说吧,回去了我也睡不着,这几天你也听见了,我没定闹钟,我就是这德性,你不让我做完我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反正都一样!你何必这么无理取闹呢?”

  岑晚谣就这么静静听着她吼出一长串。

  话一出口程幼宁又觉得有点重,想了想还是得添几句软话,“你是不是觉得最近陪你的时间太少了,这不是暂时的吗?等对照实验结果出来了,方案能定下了,就没这么忙了。你行行好再忍几天,或者你催催汪叙,他那边只要不拖进度,我还能再快些……”

  岑晚谣:“程幼宁,你在着急什么?”

  程幼宁被岑晚谣堵得一愣。

  岑晚谣:“你在害怕吗?”

  程幼宁一时语塞。

  岑晚谣:“你是不是怕你的方法是错的,汪叙的才是对的,更怕你们俩的方法都不对,或者说你选的这个课题原本就是无法实现的,从头到尾所有的思路都是错的。”

  程幼宁:“我……”

  她无法反驳岑晚谣的每一个质问,是的,她其实怕。

  这种感觉无法表述,就好像越是靠近真相越毛骨悚然,每计算一行数字就越害怕下一行数字会将一切推翻,然后一切都会崩坏……

  岑晚谣拎着程幼宁的后勃颈将她一路带到洗手台的镜子面前。

  岑晚谣:“你看看自己吧。”

  程幼宁第一次觉得镜子里的人很陌生,颧骨凹陷,皮肤煞白,眼底乌青,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有点营养不良,连头发都格外毛躁。

  岑晚谣粗暴地将她的衣服掀起来,肋骨明显得实在触目惊心。

  岑晚谣:“你觉得自己还有点人样吗?”

  她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的?从二期实验到现在好像也就过了不到三个月,她有多久没有吃过午饭,有多久没有睡满6个小时,有多久没有一心一意抱着岑晚谣入睡了?

  严重被压缩的睡眠时间,连做梦都在反复演算,然后惊醒。

  不自觉地手抖,莫名地心慌,何止是因为巧克力。

  程幼宁突然就觉得全身没了力气,直接瘫软了下来。

  岑晚谣一把将人捞起来,扶去外面坐着,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葡萄糖打开直接给人灌了下去。

  程幼宁缩在椅子里,浑身写满了丧气。

  岑晚谣蹲下来握住她冰凉的一双手,“宁宁,跟我说说吧,你为什么这么着急。”

  程幼宁:“我不知道……我就想快点知道结果……”

  岑晚谣:“如果结果出来汪叙的方案才是对的呢?”

  仅仅只是假设,程幼宁却好像受了极大的打击,眼神都灰暗了下来。

  程幼宁:“那只能说明是我没用吧……”

  岑晚谣叹了口气,“宁宁,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没用,明明是你提出的课题,结果不过是掏了钱外包给别人做,好不容易自己能帮上点忙了,搞不好还是错误的方向白忙活一场。”

  有些话即使心里明明知道,但被别人说破,终归还是不一样。

  程幼宁也不是没自嘲过自己是个学术垃圾,但是,她此时此刻真的觉得自己就是个垃圾,活该被拖出去立马处理了,多喘一口气都是资源浪费。

  人一旦陷入负面情绪,就好像会无限叠加,越缠越紧,感觉要快窒息。

  岑晚谣原本的计划里,程幼宁大约会冲她发一通大火,再者就会稀里哇啦大哭一通。

  但都没有,岑晚谣故意挑衅时程幼宁不过就是音量高了那么几分,被剜出心里话时也没有歇斯底里。程幼宁其实在情绪控制方面比岑晚谣以及绝大部分人都要好,但这也可能导致最坏的结果出现。当负面情绪满溢到无法被正常消化,通常来说适当的发泄是恢复平衡的最佳方法。程幼宁对于负面情绪的消化能力比普通人都要强,一般来说即使不发泄她也能处理得很好,久而久之她对释放负面情绪产生了钝感,只是一味忍受,就好像灌满水的气球,一旦超越了临界值,必然会破裂得粉碎。

  岑晚谣捂着那双手,却好像怎么也不捂不热。

  岑晚谣:“你跟我说说吧,你都好久没跟我说话了,以前我们每天睡觉前都会聊一聊的不是吗?”

  程幼宁什么也说不出,她心里空空的,自己明明很健谈的。

  岑晚谣:“如果汪叙赢了,你还想继续来实验室吗?”

  程幼宁:“不想了,反正我也帮不上忙。”

  岑晚谣:“那么直接把你踢出去,我们继续做也可以吗?”

  程幼宁:“嗯。”

  岑晚谣:“那你的学位呢?”

  程幼宁:“不读了。”

  岑晚谣:“那我呢,你也不想要了?”

  程幼宁几乎是脱口而出,“那还是要的。”

  岑晚谣:“所以最差的结果就是,你失去了这个研究和学位,但还有我是吗?”

  程幼宁想了想,点点头,又把头埋得更低了。

  程幼宁:“可我什么都没有了……”

  岑晚谣:“你还记得你选这个课题的初衷吗?”

  程幼宁点点头。

  岑晚谣:“你当初就知道,就算研发出来了,也不一定能拿到毕业证对吗?”

  程幼宁顿住了。

  是啊,最开始就知道这个研究很大概率和学位无关,也做好了无法公开发表的心理准备,所以她究竟在害怕什么呢?原本就很可能是一场空,原本就是做好了血本无归的心理打算的。

  岑晚谣:“我记得当时你比起学位,更在意的是产品能否落地生产。那么换句话说,你其实只是个老板,你给钱,我们办事,最后产品开发完成实现生产,你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不是吗?那么生产研发的人是谁,对你来说很重要吗,其实最重要的是最终效果能达到你的期望值对吧。”

  程幼宁:“可那样产品就与我无关了呀,我不就是个投资人?”

  岑晚谣:“可你本来就是个投资人啊,这里的所有的人员工资和机器设备运转资金都是用着你的钱。”

  程幼宁:“你也给了。”

  岑晚谣:“对,所以我算你的投资合伙人。”

  岑晚谣蹲得有点腿麻,起身拉了个椅子坐到程幼宁对面。

  岑晚谣:“你也知道,我爸挺有钱的,但你知道他是怎么投资的吗?他名下一共投资大大小小的企业少说也有十几家,挂在我名下的也有不少,这其中90%都是坐吃红利的。一个合格的投资人,应当拥有最卓越的选材目光,用合理的资金最大程度利用人材和资源来为自己谋取最大利益。说得直白一些,我们给了钱,这里的所有的人就应该为我们做牛做马,研发出达到我们要求的产品,否则他们就对不起拿到手的工资。而我们作为甲方、老板,出点力说得好听是情怀,不出力也合情合理,全都仰仗我们出力,给他们工资是吃白饭的吗?汪叙也一样,既然给了他工资,他就该拿出符合要求的方案,如果还要仰仗你出方案,钱多了花不掉白养一个他吗?”

  程幼宁:“可我也不光是单纯当作投资的,如果可能我还是想拿这个拼一拼博士学位的。”

  岑晚谣:“嗯,我知道,所以你觉得实验失败意味着什么呢?”

  程幼宁:“就,完了呗。”

  岑晚谣:“有一句很土的话,失败是成功之母。我们经常会说,排除所有所有错误答案,剩下的就是正确答案。可科研不是选择题,选项可能有无限个,关于一项课题的排错很多时候要经历几代人。我刚刚开始研究的时候也会沮丧,但失败比起成功更像是常态,久而久之,心态也就变了。实验失败的时候反而有一种轻松感,至少我能确定这个方法是不可行的,那么就继续验证下一个呗。这样一想,错误答案何尝不也是一种正确答案呢。你再抬起头来看看这件屋子,每一台设备都属于一位研究员,每一样器械都有各自的作用,每天每个人都在做不同的事,但所有人的课题何最终目标都一样,所以这是一个研究团队。宁宁,你不是在独自完成一张考卷,我们是一个团队,不要小瞧科研也不要太高看自己,如果一项研究能够单打独斗做完,大约也不是什么太了得起的研究。你和汪叙的方案必然会有个高低之分,但这不是什么你死我活的厮杀,对照即是依存,没有错误,何谈正确。”

  程幼宁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很久没有抬头看过这个房间了,她早已被面前四方形的小屏幕囚禁了。

  程幼宁:“对不起,是我钻牛角尖了。”

  岑晚谣看程幼宁表情好了许多,终于松了一口气。

  岑晚谣:“汪叙如果知道你敢直接这么跟他较量,估计都要佩服你的勇气。算起来他职称级别比我都要高,研究履历也比我有分量,你竟然上来就敢铁着心掰他一局。”

  岑晚谣轻轻抚摸着程幼宁的脸颊。

  岑晚谣:“程幼宁,这也是我最爱你的地方,无畏前路何难,总能全力以赴。”

  岑晚谣夸得太动听,程幼宁没好意思说出口,这场闹剧的起因,不过是嫉妒。

  她想超越汪叙,不过是急于证明自己能成为与岑晚谣并肩前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