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细柳,流莺悄飞。加更2◎
曲儿在锦官城已有定所。
罗艽与她作了别, 踱步行至客栈时,天边正敛下最后一道光。
街边隐约点起几盏华灯,与残存余晖相映成趣。
寒风拂过颈侧, 惊起一道凉意, 罗艽这才想起,她原本还打算今日、在客栈里安顿下来后, 与叶青洲一同去成衣铺再添两副冬衣。
三清道人给了她们二十两银子,够她们挥霍一段时日。
师娘……
稀薄的夜色里,客栈柜台上几只豆大油灯, 木台下,老猫窝成一团,正在打盹儿。
这本是一副静谧景色。
可罗艽心中,却是另一派疑云凄淡。
她知晓横看成岭侧成峰的道理。同一件事情,立场不同、利益不同, 瞧见的模样亦不同。
比如胡月一事, 叶青洲的开头是:曾经有个恶贯满盈、拿钱办事的杀手。
曲儿说的却是:曾经有个恶贯满盈、拿钱办事的贪官。
叶青洲说,“师娘此次下山,是去为我报仇”;曲儿却说,“三清用幻境隔开医馆, 割下了一个病入膏肓患者的头”。
罗艽自然而然想到师娘回到山上时, 递交给叶青洲的那份, 脑袋大小包袱。
倘若里面真装了……不,倘若叶青洲当真知晓包中之物,岂能如此面不改色抱着它,沿山道行至山北?
疑虑的同时, 罗艽心里窜出一份凉意。
不, 她在心中警戒自己。月余朝夕相处, 叶青洲的为人,罗艽是晓得的;三清道人的为人,罗艽亦不想多作质疑。
难道她要去怀疑曲姐姐?
怀疑三清山上那个偶尔偷了懒、扯了谎,能羞得满脸通红的曲姐姐,还是怀疑片刻前巷子口,那个显然被病痛与噩梦折磨得脱去人形、如谵如妄的曲姐姐?
——不对!
电光石火之间,罗艽思及此次与叶青洲下山的目的。
叶青洲虽未明说,但罗艽心中始终有个轮廓。
“报仇”。
倘若曲儿说得都确切,那么这仇,应当是已经报了的。
可既然师娘已经为叶青洲出了头,那为何现在又叫她下山去?……
罗艽只觉一阵晕眩。
想到方才巷中曲姐姐那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罗艽觉得……或许曲儿自己也没有将这些前因后果厘得太清楚。
那不如直接去问问叶青洲,罗艽心道。
罗艽仍然记得,叶青洲曾说,师娘在漫天火光中救下她,带她回三清山。
那么师娘应当是知晓青洲背后恩怨的。
而师娘教她剑法时偶尔几分急功近利,也就说得通了——师娘是希望叶青洲亲自报仇雪恨。
——此刻,罗艽仍觉得自己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可事实上,心里的秤杆早就偏向一处。
*
不知不觉,已到了客栈顶层最里一间。
瞧了瞧手上掌柜人给的铜牌子,推开甲字房的竹门。
屋内漆黑一片,陈设布置清爽干净。
罗艽一手燃起烛灯,一手拍了拍脑袋,想撇开重重心事。
却见圆榻上,已经有一人将自己裹进被里,正在熟睡。
憧憧烛影照亮那张白净的脸,浓密纤长的眼睫在她面上拢出一片恬静而淡的斑驳。
叶青洲便如此安静地睡着;如同往常一百多个夜晚,三清山山南的小竹屋里,她紧挨着罗艽,乖巧地沉睡。
罗艽抬手熄灭烛光,借了些月色,脱下外袍。
只心道,不论曲儿说得是真是假、师娘做得是对是错,她对叶青洲……都不应当有所猜疑。
有什么事情,等叶青洲睡醒再问,再说。
罗艽站在小木桶前,心不在焉地浸湿手帕,擦一擦脸。
身后窸窸窣窣,是叶青洲从榻上站起,套上衣袍的声音。
罗艽回头的刹那,她二人异口同声道了句,“抱歉。”
瞧见叶青洲面上显然的局促,罗艽失笑,“抱歉,又将你吵醒。倒是……你说什么抱歉?”
“我……我占了师姐的床铺。”叶青洲拢了拢衣襟,慢吞吞走近,“本来,我是师姐对面那一间,但是那里……会有奇怪的声音。其实在师姐这间房……也隐隐约约……”
叶青洲说着,眼神飘忽不定,声音也越走越低,好像在讲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语。
罗艽擦拭面颊的手一顿,“什么声音?”
“……哎呀!”叶青洲猛然捂住脸,“师姐,你、你自己听吧!”
罗艽本要笑她神神叨叨,可瞧见对方面上羞赧,她仍下意识依言照做,屏息噤声,想听一听叶青洲口中“奇怪的声音”。
……竟听门外,当真传来几声缠绵声响。
大抵是隔得远了,声音低哑微弱;但在静静夜中,着实几分突兀。
罗艽一时也分不清那声是女是男。只觉得好似情悦与疼痛交加;可细听,分明又极尽谄媚。
罗艽心下诧异:方才太过于沉浸心事,经过那道回廊时,居然半点儿没觉察!
面前,叶青洲怯怯扭捏,“我,我那房与她们挨着,听得更为……更为清楚。我与店小二说了,希望她想想办法,却是那间房里的人又捻出一甸银,让店小二莫再多管闲事。我本想……我本也想再换一间,但那样与师姐相隔太远了!”
又低下头,眼神闪躲,“所以我就,把我那间推了,来、来师姐这里睡了。抱歉,师姐。”
这小孩儿一言不合就道歉的毛病什么时候是个头?
罗艽抬手揉一揉叶青洲脑袋,“这有什么好抱歉。此处床榻比山南竹屋里那张还要大呢,睡两个人又不会挤。”
“可你当时说要两间,是想自己一个人睡得清静吧?”
“没事儿。你又不吵。”罗艽将人揽过,行至圆榻边。
罗艽没在的这段时间里,叶青洲在客栈里小心逛了逛,知晓早膳要在哪儿吃,汤水要在哪儿取。甚至还晓得,在与罗艽这间房一墙之隔的稍房中,有一位常住的妇人。
更早些时候,那妇人的兄长不速而来,提了许多家中事。妇人与他谈了片刻,也不知说到哪处,竟吵得激烈。
“好在一入夜,那个兄长先行离去了。”叶青洲小声道,“那女子独自待在稍房,也不怎么吵闹。师姐房里就特别安静。”
她身侧,罗艽昏沉沉说了声“好”,抬手拍了拍叶青洲。
而就在她以为自己与叶青洲都能安然入睡之时。
只听先前不断发出怪异声响的房内,“咣当”一声巨响!
仿佛有人将整个床榻掀翻,将屋内铜铁物什都砸了一地。先前叫声不断的人又戚戚苦苦哀求着,夹杂几声“饶命”。
罗艽终于听清了,那确是个男子。
而没过多久,求饶声渐消,那房内又恢复先前模样。
想来,先前那道掀翻屋顶的巨响,也是那二人的“小小玩笑”。
罗艽与叶青洲对视一眼,各读出了对方眼里情绪:这山下人间,居然如此荒乱怪诞。
叶青洲拘谨尴尬,在厚厚的被子里翻来覆去,从脸颊红透到耳根。
她们本可以用一些幻术使自己耳根清静,可罗艽实在不喜欢那种“失聪”的感觉。叶青洲亦然。
罗艽于是抬手,轻轻替叶青洲捂上耳朵。
才捂半刻,罗艽忽而意识到自己此刻这举措,分明“治标不治本”。
屏息之间,罗艽思索完毕。她翻身起床,穿戴整齐,提了剑,在叶青洲诧异的目光下……
气势汹汹地,站去走廊。
罗艽找准响动源头,一脚踢开房门。熏黑的屋内,居然飘来一丝血腥气息。
她站在月色弥漫的走廊上,背后长剑映出一道寒光;虽面上寒气逼人,心下也道几句“非礼勿视”。
只于门口退开身时,眼角余光匆匆一掠。
隐约得见榻上,姿势诡异的二人。
罗艽半是嫌弃半是尴尬地移开眼,语气凶狠道:“几个时辰还不停歇,真不怕死人?”
罗艽分明语气不善。
可屋内人却仿似丝毫不觉冒犯,反轻笑一声,“啊……说得对极。”
罗艽只觉身前陡然涌出一抹异香,一抬眼,房内榻上已少一个人。
罗艽下意识抬手按上剑柄。
瞬息间,像有一阵风来,挟一团笑盈盈的香云。
一位乌发尽乱的女子猝然站去罗艽面前,形如鬼魅。她着一件紫色纱衣,胸前一朵兰花,栩栩如生。
她向罗艽掷来一枚眼波,笑着轻掩了房门。“多谢小娘子提点。夜已深,我们便不再闹了。多有搅扰,万分抱歉。”
*
“师姐,那你后来揍她们了吗?”
清早的街边,叶青洲手上一只豆沙包子,坐在长椅上,笑嘻嘻问罗艽。
“没有。”罗艽摸了摸脸,“但是,我悟出一个道理。行走江湖,一定要凶。”
“最好时刻背着剑。这样才凶得有底气。”
叶青洲三下五除二吃完手中包子,擦一擦嘴,朝罗艽装模作样抱拳,“师妹受教。”
昨夜罗艽提剑往走廊上一站,那对“情人”终于不再吵闹,静了一夜。
而今日一早,反而是隔壁稍房中又有些争吵。听声音,大抵是妇人那烦人兄长又来了,叨叨个没完。
罗艽晨起清洗时听了片刻,说来说去,就是那兄长嫌妇人老大不小却未嫁,给她拉来一段老夫少妻的姻缘,还用些什么“从父、从兄”的迂腐道理,告诫妇人不要不识好歹。
罗艽听来翻一个白眼。
她回房,拉着睡眼惺忪的叶青洲去街边寻个糖水铺子。
罗艽昨日忘了添置冬衣,才将这项任务挪到今早。
大抵是时候尚早,成衣铺内并不拥挤。
铺内冬衣琳琅满目,罗艽挑花了眼,捻着兜里沉甸甸的银子,竖一根手指,摆出一副阔姥模样。
才下定决定一般地指向两件冬衣,忽听身后叶青洲与店小二细声细气地交谈。“抱歉……多有麻烦。”
“不抱歉不抱歉。”店小二咧嘴一笑,“你生得这样好看,光站在此处都让小店蓬荜生辉呢!再麻烦我也愿意!”
像是被她夸张的笑意逗乐,叶青洲终于有些放松。
可当店小二的软尺触碰到叶青洲肩膀,她仍然猝然躲开,如触明火。
抬眼瞧见罗艽,叶青洲恍若见了救星,目光闪闪烁烁,示意罗艽过去。
罗艽于是提步靠近,“这是在……”
“师姐,我又长高了。”叶青洲小声说,“所以从前那些都不作数。要重新量一量。”
店小二告状似的补充道,“可这妹妹实在太怕痒!我还没碰到她呢,就躲我!”
怕痒?
罗艽心里一疑,三清山上时没少搂抱,我怎么不晓得叶青洲这么怕痒?
她一抬眼,又见到叶青洲那副求救目光。
罗艽于是主动请缨,“我来吧。我是她师姐,更为亲近,大概有法子。”
店小二半信半疑瞅瞅她,又瞅瞅叶青洲,终于点点头。“那行吧!替我量一量肩、腰,还有大致腿长。”
随话音落下,她将软尺递给罗艽,便去招呼其她客人。
罗艽点头应好,靠近叶青洲时,竟见对方切切实实抖了抖。
罗艽失笑:“你真怕痒?”
“不是。”叶青洲摇一摇头,“只是觉得……太不自在。但又不能与小二直说。”
“那与我呢?也不自在吗?”罗艽注视着叶青洲,缓缓低下头,将软尺一端揿在她右肩,还没捋直,叶青洲陡然回身,害得罗艽手中软尺半段落去地上。
“师姐,与你不是不自在。”叶青洲忽而握住罗艽手腕,结结巴巴道,“我,但,我好像有点儿紧张……”
叶青洲双颊绯红,指尖冰凉,落在罗艽手背上的气息却有些发烫。
“紧张什么?”罗艽失笑,又捏起一道失落语气,“我们这几月都睡在一起,被窝里抱一块儿,说一句如胶似漆并不为过——我还以为我们足够亲近了?”
“不是……”叶青洲下意识否认,又捂了捂脸。
罗艽不晓得这师妹为何忽然之间,这样羞羞答答。
只趁她还捂着脸,眼疾手快量了量她肩宽。
不等叶青洲反应过来,罗艽又揽了揽她的腰。
软尺圈住纤细腰肢,淡淡一掠,罗艽便读出其上数值。
软尺从叶青洲腰上抽离,晨风拂动细柳,在叶青洲腰间落下一抹酥麻。
罗艽在心下记了两个数,便将软尺一掷。
却见身前叶青洲的呼吸分明急促不少。
全然一副方寸大乱模样。
她脸红脖子红,耳根也红得熟透,好像要站不稳。
罗艽虽疑,但还是叹口气。“青洲……”她道,“你这模样,仿似我对你做了什么有违伦理之事。”
叶青洲盯着她,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下一瞬,叶青洲忽觉眼前暗了暗。
仿似罗艽陡然逼近,将她推向身后木墙。后脑抵到墙面时,叶青洲不自觉站直了身,目光在罗艽面上逡巡,显然不知所措。
她隐约觉得,身前面无表情的罗艽……忽而有些可怕。
“师师师师师姐??”
叶青洲气若游丝,一时不知该避还是该迎。
就见罗艽冷着脸俯身。
弯腰。
尔后将软尺一端覆在叶青洲腰间,另一端投去地面。
“好啦~”
叶青洲紧闭着眼,却觉身前陡然空出一块。
是罗艽举着软尺离开了。
近处,罗艽成就大任一般,没心没肺地笑:“腿长也量完啦。”
作者有话说:
什么啊,只是量身材吗[]
Assessors R all wankers.
文字D , 红锁Castr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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