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师姐【完结】>第五十六章 兰花刍狗 ◇

  ◎吃人的……被吃的。世间啊,刍狗啊。◎

  罗艽与叶青洲从成衣铺离开, 日上三竿,天色明澈,街边人客终于熙攘。

  叶青洲披了新衣, 一件鹤羽素色暖裘, 小舟清荷,其下坠了淡红锦鲤, 瞧来半分素净,半分喜气。

  她满面薄霜,却分明是拿淡漠掩饰一份心神不定——要么旁若无人地踩进半片河淤枯草垛, 要么视面前三两成群的姑娘们如无物,一头扎进她们队伍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罗艽将新衣拢在手边,时不时拉她一下。

  叶青洲懵懵懂懂回到她身边,没几步路, 又出了岔子。

  罗艽自然不厌其烦再拽一把。

  罗艽自然而然以为, 叶青洲是觉得在成衣铺丢了面子,才这般尴尬,以至于魂不守舍。

  可罗艽也搞不懂,明明三清山上都还寻常, 怎么一下山反而变扭起来?

  只听身前一声疾呼, 罗艽猛然回神, 适时伸手,将要一头撞上小贩蔬果车的叶青洲又往后一带。

  岂料小车滚轮陈木“嘎吱”一声,正卡在路边凹凸不平的碎石上,不仅扬起许多尘土, 甚至还偏了方向, 直直往她二人撞来!

  罗艽一把扶上叶青洲的腰, 使力一揽,“小心!”

  耳边是小贩气急败坏的嚷嚷:“走路不看路!走路不看路!!”

  罗艽被那尘土一恼,但还是歉意笑笑,一低头,才发觉自己正以一种亲昵姿态搂着人。

  叶青洲在她怀里僵得像一块铁板,纤长的眼睫忽闪忽闪,眸里一片潮红薄雾。

  罗艽站定,却没有放开她,只气定神闲道:“青洲,没事吧。”

  叶青洲支支吾吾,好像忘了该如何说话。

  瞧她脸红成一只熟虾,罗艽心里忽而升起一种……

  怪异的快感。

  她觉着逗小孩,尤其是逗脸皮薄的小孩——比如眼前叶青洲——好像还……挺好玩儿的?

  不等罗艽再出声,叶青洲已挣开她,极快瞥一眼周围,瞧见客栈就在几步之遥,才仿似松一口气,闷头朝客栈走去。

  罗艽饶有兴致地跟在后面。

  *

  不知是否错觉,今日客栈周围聚了不少人。

  叽叽喳喳的围在客栈外头,议论纷纷。罗艽隐约捉住几个字眼,“自缢”、“苦命”,还想再听,可惜才微微放缓脚步,一抬头,叶青洲已横冲直撞、步伐极快地往楼梯走去。

  眼看着要拉开距离,罗艽只得提步跟上。

  直到去到顶层,瞧见原本人影寥寥的走廊挤满了人,罗艽才确信,此处确是出了事——

  还是件命案。

  是罗艽隔壁稍房那妇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或被逼入何种绝境,她将两只粗布衣裳扎成一条长绫,悬上屋中横梁,尔后踢了椅子,自缢而尽。

  被人发现时,她早没了气息。

  罗艽与叶青洲经过时,是店小二哭倒在那妇人门前,“绝不是自缢,绝不是自缢!……”小二是个小姑娘,两只细细的辫子盘在耳后,年纪比叶青洲还轻上许多。

  店小二半捂着满是泪痕的脸,重复地喃喃,“阿文姐绝非自缢……”

  屋内,由麻布缚住脖根的尸体还悬在空中。

  尸体身形瘦小,像一片枯叶。

  两片袖子粗糙而空荡,一双粗布鞋洗得有些泛白。

  “行了!都散开!”掌柜的身边,一位黑衣女子将人群拦在门外,“起开起开。末路自缢已是不幸,死后还这样遭人围视……喂,说你呢!莫要再嚼舌根。……”

  摩肩接踵的人群这才推推搡搡地往外散去。

  回廊仍留有几个顽固分子,黑衣女子便一个一个去劝说。

  叶青洲虽面色惨白,但仍轻轻拉一拉罗艽袖子,小声道,“师姐,走吧。”

  耳边,店小二颓唐地瘫坐在门边,泣涕涟涟,“阿文姐怎么会……绝不可能……一定是她那兄长……”

  兄长?

  罗艽顿时想起今晨洗漱,从稍房传来的细碎争吵。

  应当就是这妇人与兄长在争吵。

  罗艽隐约停下脚步,听店小二哭着向黑衣女子道,“唐姐姐,您帮帮阿文姐吧!阿文姐不会自缢的!她攒了许久的钱,说今日午时与我一同去坐一坐湖上木舟,她,她不会自缢的!……”

  又望向掌柜的,“掌柜的,您也知道,近日阿文姐那兄长常常来烦扰她,说了诸多不堪入耳的话——您知道的!一定是那兄长害得阿文姐……”

  掌柜的摇摇头,叹了口气,“燕子,我并非不相信你。那兄长责她、辱她,可说到底……自缢是阿文自己的选择。对那兄长,我们情理上能怪罪,而律条上却无法降罪。何况那男子眼下不见踪影,又非锦官城人士,递交官府,怕也不了了之。”

  掌柜的掩面叹息,“先不说这些。我们……先将阿文放下来吧。再去寻个做棺的……”

  却听门边响起一道清亮女声,“——等等!”

  门外人一袭深林凫靥氅,一双风月桃花眼,精致面容上隐约几分寒气。

  正是罗艽。

  她三步并两半走到上吊的妇人身边,半蹲下身,扶起地上被妇人“踢倒”的短凳。

  凳面与妇人布鞋之间,空出半肘距离。

  罗艽一副意料之中模样。

  她先前在屋外就觉察不对劲:这妇人身形瘦小,而那挂在梁上的布条又过高,短凳又过矮。

  眼下将短凳“归于原位”,才终于知其所以然。

  罗艽比划了凳面与阿文布鞋之间的空档,抬眸看向屋内三人,“总没有人这样跳着上吊吧?”

  “什么,什么意思……”店小二拿她那双哭成核桃的眼呆呆望向罗艽。

  倒是黑衣女子反应过来,“你是说,这短凳、布条都非阿文布置,她死时屋内另有其人——阿文并非自缢,是被杀害的?!”

  罗艽不置可否,目光落在阿文满是冻疮的手上。“你们看。”她指向阿文指腹,“此处许多新血,还未结痂。”

  “是了。”黑衣女子缓缓颔首,“我先前还以为……这些是疮疤渗出新血。”

  “不。”罗艽从袖中拿出白帕,替阿文擦了擦指尖。

  白帕上立即染下淡淡红色,可阿文指上并无伤口。

  罗艽向旁人示意:“这不是阿文的血。”

  电光石火间,黑衣女子一合掌:“阿文是被害的,曾在死前有所挣扎,所以手上这血,当是凶手的血。”

  她瞥了眼罗艽,终于想起要问她来路,“啊,对了,还不知您姓名,请问……”

  罗艽反问:“你是谁?”

  黑衣女子向她伸出手,“我叫唐谙。风景旧曾谙的谙。”

  罗艽礼节性一握,却道,“我不是问这个。你不是这间客栈的人,那你是阿文的朋友,还是捕快?”

  “不,都不算。硬要说的话,偏向后者吧。”唐谙摸了摸鼻尖,“但,倘若还有什么发现,尽管吩咐。”

  罗艽从善如流,吩咐她:“那便将阿文放下来吧。”

  “哎哟,哎哟,哪里敢劳烦唐大人?”

  唐谙还未出声,掌柜的立刻殷勤上前,三下五除二将阿文抱下来,亦收起那粗麻布条,“那……你们先查看着?小的先走了?”

  掌柜的说完便抬步要走,罗艽却提剑横在他面前。“钱袋子交出来。”

  罗艽身后,唐谙与店小二燕子,显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还以为罗艽话锋一转,光天化日下开始抢钱。

  瞧那寒气逼人的长剑,掌柜的吓得腿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什么、什么钱袋子,小的听不……”

  罗艽微弯了腰,不疾不徐俯下身,拿剑挑起掌柜的衣兜。

  便见长剑剑尖从他衣兜里勾起一支破旧的钱袋。

  掌柜的脸“唰”地变色。

  店小二燕子惊叫一声,“这,这是阿文姐的钱袋!掌柜的你——竟是你杀了阿文姐?!”

  “不是!”掌柜的面色煞白,伏在地上不住磕头,“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做这种事情!!我只是……先到了阿文这稍房,先见她撒在地上的钱袋,一时财迷心窍,顺手便……”

  唐谙喃喃,“只是如此?……”

  罗艽瞥了眼掌柜的身量,又将钱袋丢给燕子,问她:“小燕子,阿文的兄长多高?”

  “挺,挺高的。”燕子道,“比姐姐你还稍微高了一些呢。”

  罗艽瞅一眼顶上横梁,又瞧瞧短凳与布条,绕着掌柜的走了半圈。

  掌柜的目不转睛盯住那不觉剑,满面大汗,却不该再出一声。

  终于,罗艽停在他面前。

  “让我猜猜。”罗艽眯起眼,“人不是你杀的,但你撞见了阿文被害的模样。你到时,凶手还未离去;他大概本也要杀你灭口,可你是个胆小的,立刻答应帮他隐瞒此事。于是威逼成了利诱,他将阿文的钱袋当作那份‘利’。”

  “所以你才这样急着处理尸体,又大张旗鼓地渲染阿文自缢的事情。”

  “至于真正的凶手……”

  罗艽凝目说着,忽而半踩住短凳,垫一垫脚,抬手够上稍房中横梁。“真正的凶手,可不能比我矮呢。”

  *

  “果然是那兄长!”

  掌柜的认了罪,说出此事前因后果,一切才算尘埃落定。

  凶手,即阿文兄长,生性便是暴虐非常,心眼又小,与阿文频频争吵后觉得没面子,动了杀心。

  他拿粗布勒住阿文,但人一断气,他又慌乱不已,才在逃离时撞上了客栈掌柜。

  掌柜的也非善类,见钱眼开;凶手于是以钱财为诱,让掌柜的与他一同布置一片自缢场景。

  “掌柜的也不是什么好鸟!贱骨头一根!”

  客栈回廊,燕子缠着罗艽絮絮叨叨,“哎!哎!我说什么来着?果然是那兄长!就知道是他!他可坏可坏了,阿文姐哪里不好?不就是不嫁人么?竟被他贬得一文不值。还说什么,就算阿文姐死了,也得拉她去配冥婚,我呸!陪!该死的是他!……”

  在走廊目睹一切的叶青洲,此刻正倚在阑干尽头,面色铁青,仿似也有些腿软。

  她苍白着唇,望向罗艽,“师姐,你,你如何能对着一具尸体……这样面色不改……”

  罗艽本想抬手摸一摸叶青洲的头,才想起自己先前碰了阿文那尸体,并未净手。

  她只得尴尬垂下手,又心不在焉笑笑,“这就是你师姐的过人之处了。”

  “但姐姐好厉害。”燕子忽道,“姐姐一下就捉出掌柜的,又能将前因后果捋得这样细致。”

  又道,“不过……兄,凶手,会不会不好抓呢?”

  “眼下已有了线索,总能找到的。”唐谙向她们承诺。

  罗艽对她们点了点头。

  可她才向阑干尽头、叶青洲的方向多走出一步——

  忽听身后一声呵笑。

  那声音轻如一道风,不属于身后的燕子与唐谙,当然也并非罗艽自己或几步之遥外的叶青洲。

  却让罗艽莫名地觉出些许耳熟。

  就好像……不久以前才听过似的。

  呵笑过后,一股兰花香气涌如连廊,糜醉扑鼻。

  罗艽尚未开口作疑,却听客栈楼下,登时响起许多人的尖声惊叫!

  几人诧异一瞬,奔进最近一间敞了门的客房,攀在窗边向下眺望,果然见到那街道上,许多惊叫的过客。

  她们环成一圈,中间是一个躯体。

  ……又或许,该称其为尸体。

  仿似是从高处落下,狠砸在地上,于是一片血肉模糊。

  罗艽隐约瞧见,那是个被捆作一团的中年男子。

  而身边店小二燕子已惊叫出声:

  “那衣服——那是阿文姐的兄长!!那是杀害阿文姐的凶手!”

  凶手?

  先前还觉难以寻觅,怎么此刻会突然出现在客栈外,还被如此就地正法?

  罗艽忽想到先前走廊上,那声凭空而来、又伴随了兰花香气的轻嗤。

  罗艽思索着,视线随处一瞥,这才骤然惊觉——此刻她们站着的客房,正是昨夜淫/浪不断、扰民至极的那间!

  屋中人去楼空,却依旧点点酸腐与血腥味。

  罗艽想起昨夜她提着剑让这屋子里的人安静些,就是一位身着紫衣,胸前一朵兰花印记的女子。

  兰花……

  是了!方才回廊那道轻嗤,正是那女子的声音!

  电光石火间,罗艽沿窗遥眺,忽见人群里一道紫衣身影。

  紫衣的女子举一把兰花扇,半遮了面,隐约一份张扬的美。

  她好像也往客栈瞧来。

  唇齿翕动,正说着什么。

  隔着太远,罗艽看不清她神色,亦瞧不见口型。

  只又听身后,几声惊慌失措。

  罗艽下意识循声回头,才见这屋中床榻边缘,另有一男子被麻绳捆缚,四肢扭曲,生一种难以言喻的病态。

  面目全非,亦血肉模糊。

  便与客栈之下,凶手——阿文兄长的姿态,如出一辙。

  罗艽看着屋内榻边的男子。

  虽不认识,但她隐约确定……这就是昨夜,与那紫衣女子共贪欢之人。

  此刻,罗艽几乎可确信,那杀害阿文的凶手,是紫衣女子依了别的方法捉来,又斩杀在客栈楼下。

  而眼前这男子,亦是那紫衣女子……

  燕子强忍着不适,慢慢走向那男子,“这人,这人还有气么?他,他……”

  却是此刻。

  窗外日悬于顶,天光忽大盛,照得屋内几人都有些睁不开眼。

  ——而在触及阳光的那一刻,那被麻绳捆缚的男子,身形忽而渐渐消融了。

  就如同,被日光灼烧了一般。

  四人眼看着那“男子”在榻边融化,缩成一段怪异形状,皆大气不敢出。

  “师,师姐……”

  久未发话的叶青洲,忽而极惊惧地拉住罗艽衣袖。

  “这个形状……”叶青洲声音有些微弱,显然是被这些个血肉景象吓得有些难以释怀,“这像不像彼时你在后山,劈开那幻境‘棕熊’……坠出的白虬?”

  罗艽也显出几分怵然。

  她缓声回道:“全然相似。应当都是一类蛊物。”

  便是此刻,罗艽心神一荡。

  她好像忽然听见了方才客栈下,紫衣女子摇着兰花折扇,轻飘飘说的话——

  “吃人的……被吃的。”

  紫衣女子的声音忽远忽近,嗓音冰冷而邪性,宛如毒蛇吐信,携来铺天盖地的寒意。

  冰霜苦寒下,一抹幽幽透骨兰香。

  循了那气息,罗艽仿若在脑海中瞧见那袭紫色身影,轻晃手中折扇,语气笑盈盈。

  可分明渗人得紧。

  仿似在吟什么鬼童谣,召了寒意丝丝纷然——

  “世间啊,刍狗啊——”

  作者有话说:

  所以昨天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个重要角色吗!这样显得在上一章疯狂暗示“这人玩很花”的我很狼狈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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