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 罗不觉 · 三千月】完◎
午食之后, 所有稚男送去往北四里外的一座钟寺,其余的小孩与青壮年留在村中,廿七当日皆严防死守, 闭门不出。
这就是钱村长与村民们商量出的对策。
罗艽与她们说解再三, 她们仍执意此为最优之解。
村民们举出一块儿被褥抱着的长条,先用几件凌乱破旧的衣裳扎成厚厚一捆, 又戳出稻草人模样。
“这些都是那些稚男的衣物。倘若乌衣鬼是循着气息捉人,这些应当也有用处吧?”
罗艽瞧着那些暗黄衫被,面色一黑, 不着痕迹后退一步。“其实……没什么用。气息杂乱,适得其反。”
“倘若到时乌衣鬼在此处寻不着人,亦会累害她人。”
“那,这些呢!”另一位村民亮出自己的包裹。
她的包裹里,静静躺着些形似法器但显然并不正规的玩意儿。“这是符水, 这是篆纸。这是招魂的, 这是驱鬼的,这是……”
罗艽一阵头疼。“这些更……”
可话未说完,忽然想到一个名字。
——林稚!
要说此番法器,林稚应该比她更熟悉。
可转念便将这心思掐断。
罗艽有那一盅蛊, 林稚可没有。
林稚虽擅偃甲之器, 可她不会御剑, 剑术亦平平。真出了什么事儿,打不过,也逃不了。
若非万不得已,罗艽并不希望把她也牵扯进来。
何况此地与风仪门并不算近。
说到底, 她在此世并没有太多真正可靠、又信得过的人。
罗艽面色凝重, 竟让周围村民都有些发怵。
“这些都不行么……”她们喃喃道, 面面相觑。
“——这样呢?”
一道询问突如其来。
与话音一同落下的,是丑丑印在稻草假人面上的一个手印。
一个血手印。
“我听那些清都的宫道士说,”丑丑擦了擦手,说道,“若要作替木、诱饵,需要以血润。”
罗艽神色一滞,这才有所缓和。
可开口,却仍然犹疑。“有点用处。但仅仅一个手印……用处不大。”她看向丑丑,“人家在宫里作替木,多小一个娃娃,几滴血便够了;眼下这么大个稻草人,若真要润血……”
罗艽佯作正经,压下声音,不怀好意道,“那得把你剥了皮,放出的血才够量。”
丑丑哆嗦一下,抱紧自己,“你,你才是乌衣鬼吧!”
“那这样呢?”又是一道陌生的稚子男音。
他年纪不大,个头也一般,咬破手指戳在“稻草人”身上时,竟有一种写血书的庄重。
瞧见周围人转头侧身,皆面露诧异,他惊叫:“看、看我做什么!反正我是受够了这般惶惶日子、做什么都不安耽的日子了!”
他之后,另有一位男童亲属亦叹了口气。“算了。一滴血而已;倘若真能灭了乌衣鬼,那在座的诸位都成了大功臣了。”
“一滴血,稻草人——这、这根本就是妖术!”
“那你有更好的办法?!十几年了,十几年了!一点盼头也没有,这日子是越过越没气儿。倘若按钱村长的办法,真能将乌衣鬼灭了,怎么着都成!……”
几人喋喋争吵,反唇相讥。
本就对这稻草人不抱希望的罗艽退开几步。
“你们慢慢磨。”罗艽环顾四周,“总之申时以前,不论这稻草人是什么样子,都将它放去村子最中央。”
钱村长点点头。
罗艽再道:“一共八个男童,都要尽快出发。还有,不仅那些符合年纪的稚男,老者与其她稚子也应随行。”
钱村长又点点头。
“对了。我听钱钱说,亦有个八字顺的,前些日子因伤寒去世。”罗艽多嘴问了句,“这人如今葬在何处?”
钱村长:“村子西北角,朱家的小孩。这……也需要留意么?”
罗艽摆摆手。“不需要。乌衣鬼只捉活的。”
说完,她看一眼四周,踩着归尘剑行至高处。
她将林稚的飞虫从袖中放出来,食指抵在拇指内关节,对着飞虫轻轻一弹。
“林稚。”
飞虫在空中晃荡两圈,飘来一声懒洋洋的“哎”。
“你太久没找我,我以为是不需要我了呢。”
罗艽没和她废话。“你先变成白鹰,随我看一看这村庄的模样。”
林稚依言。
飞虫在空中落出声响,薄翼拓展延长,生出木质羽毛。
白鹰在罗艽身侧上下纷飞,环顾片刻,再道,“这村庄,整挺圆。”
罗艽点点头。“可以拼出一个八卦阵法。”
“对诶。”
罗艽:“乾与坤二处各需要一个守阵的。”
“对。”
“我有一把归尘。但还需一物。我能想到的最优解,是叶青洲的长生剑,或周倦那把玄铁重剑。”罗艽道,“长生剑占天、风、水,属性偏轻,重剑占雷、土,属性偏重。”
“等等……就不能整点儿实际的?”林稚显然不甚认同,便急忙打断,“长宜还留在宫中,处境并不太好。想拿她的玄铁,难上加难。至于叶青洲……那处境是更更更差了。”
罗艽一愣。“怎么说?”
林稚:“阮师娘与我说,唐忆给她下了毒,却不给解药。”
“毒?”罗艽追问,“什么毒?”
“不,不晓得。兰芥州的那些人要唐长老交人,唐长老没理,兰芥州便提出要求……说既然不交人,便要软禁得彻底一些。唐忆长老同意了。”
罗艽暗道:“……狗杂种。”
“什么?”
林稚没听清。
“没什么。”罗艽又恢复那般波澜不惊模样。
“没有她们那两把剑,你这阵该怎么办?”
罗艽:“靠你了。”
林稚:“?”
罗艽:“届时归尘剑占坤,你这只白鹰去守乾位。既作阵眼,装死守着便行,一切小心。倘若真遇上不测,自保要紧;白鹰可逝,但千万别让那些人追到你林稚头上。”
林稚没想到自己还能经此大任,犹犹豫豫应了声,又犹犹豫豫道:“我这只破偃甲,能和归尘守住同一阵?”
罗艽压根儿没搭理,只说:“乾与坤皆定,手印在中。那么明日,让留在村中的村民都住进乾与震之间,也就是八卦阳鱼一面。”
林稚忙不迭应声:“哦、哦,好的。”
“还有一事。”罗艽又道。
“我瞧那村民有许多七七八八法器,你同我去挑些有用的。目前需要四个,放在兑、离、艮、坎之位。”
“不求多有威力。只求乌衣鬼出现在一里地内时有所感应。”
“行、行。喳。”
*
布置之间,已至夜深。其间罗艽与村民说了许多阵法之事,略过不紧要的,绕绕弯弯,终于给她们都讲清楚。
廿七日的深夜来得悄无声息。
乌衣鬼夜行,见者皆有不同说法。
如今翻来倒去,竟连性别也没琢磨明白。
罗艽曾自认局中人,却也无法对乌衣鬼的真实身份心有定数。
使剑,略有功法。
身形不瘦弱也不魁梧。
秃驴无妄是兰芥州之人,兰芥州最讲求那股文绉绉的佛性,摈弃血性,与剑无缘。
罗艽曾以为,周怀元是乌衣鬼之事该板上钉钉。可瞧了那位少将军姜画之后,罗艽觉着这人也挺有嫌疑。
不过……
思忖之间,忽然听得半里之外,一声炸裂似的响动!
村庄中骤然燃起一阵黑烟,尤其无人的阴鱼一面,浓雾更甚。
村庄阳鱼处十余户人家,此刻房门紧闭、窗扉密锁。
黯响之后,烟雾渐渐散开;可在触到阵法灵界线时,又堪堪停下
像是被阻隔而止步。
罗艽站在高处,松一口气。
可那气儿还没在心里落地,眼前的一幕又让她吊起胆子。
——只见灵界线处,横生一簇黑影,如一只离弦箭,朝阵心飞将而来!
罗艽下意识俯身探看,足尖在林间高处一点。
直至捉住黑影首端,才见其棱角分明,并非谁的法器,或是头颅——
是林稚守在阵前的那只白鹰!
罗艽机敏抬头,瞧见面前陡然显出一处疾跑身影。
那人瞧见罗艽,显然喜出望外,忙不迭喊道,“救——救救我,救救我!”
是丑丑!
“你怎么回来了?!”罗艽骇然道。
“我、我不知道!”丑丑边跑边哭,“我与她们在寺外林间走散了!那儿雾好大,我跑啊,跑啊跑啊,一、一眨眼,居然又回来了!……”
看来乌衣鬼亦在布阵,且盯上了这个丑丑。
罗艽将林稚破败的白鹰收起,朝后看去一眼,只心道,那眼下这衫褥做的稻草人也无甚用处了。
她站去丑丑身前:“护好自己。若有必要,以这稻草人为掩,混淆一二。”
可那丑丑却看向罗艽身侧,惊叫道:“——乌、乌衣鬼!!”
电光石火之间,罗艽与那倏尔现身的“鬼”各訇一掌,皆退开几步。
罗艽稳身定睛一瞧,只见浓雾里一位浑身乌黑的人。
罗艽喜上眉梢,便也顾不得其她。
她将远处归尘剑一召,先提着拳头上前。
这人的功力远在罗艽之上,却到底两手空空;罗艽却有归尘之剑作衬。
拖拖拉拉几个来回,两人谁也没压制住谁。
白鹰已逝,归尘剑易位。
稻草人早已无用,横生一个活生生的丑丑。
八卦阵已破,但亦将“鬼”召了出来。
罗艽心道,不亏。
甚至是有些容易得过头。
而几招之下,罗艽已判出对方身份。
“——抓个小孩儿而已,竟还劳烦国师出动?”枯村疾厉的风下,罗艽的笑声也显出许多诡异。
无妄招式未变,浑当没听见。
可罗艽却捉住他破绽。
她以肘作盾抵住男子掌风,归尘剑凭空刺来,逼得无妄进不得亦退不得。
无妄反掌一击。
罗艽将身一闪,没利落回击,只从乌衣之下探出那方红木木鱼。
仅仅触到木鱼的那一刻,她猛然用劲,将其生生震碎!
罗艽敏锐觉察,这此刻国师确确实实势弱了不少。
本命法器随成齑粉,对其主人必然也是重创。
而罗艽在红石山毁了那犍雉,已算是对这无妄有所损害了。
果不其然,眼前这秃驴双目紧闭,七窍亦隐隐渗出鲜血,
罗艽嗤道:“我本听闻,兰芥州的和尚最爱佩那些个护身法器,从头到脚佛珠串了个遍。没想到国师大人如此特立独行,偏爱轻装上阵?”
“还是说……”
“今日该行之事多半心存愧念,担心法器护持太多,遭了天谴?”
无妄双眼紧闭,光是开口已不能。
周遭浓雾渐渐散去。
可罗艽并未善罢甘休。
便见那归尘剑循风一凛,刺进无妄身前,穿云过雾、行出摧枯拉朽之势——
丑丑便见,如此一个来势汹汹的乌衣国师,被眼前女子驭剑而刺,倒退百八十里!!
“小神仙打败了乌衣鬼!”他欢呼道,“她打败了乌衣鬼!”
她们站在阵法灵界之处,如今浓雾散去,临近的几户人家纷纷点起烛火,亦有人从窗里探出头。“乌衣鬼……方才那人,便是乌衣鬼么?……”
她们窸窸窣窣几句,还未从屋中出来,却听院落之中有人哭号。
那人的声音凄厉至极,像是嘶吼,又好似回光返照、暴怒而吼。
仅仅一瞬,那声音戛然而止。
四周倏尔寂静,静得恍若一切皆未发生。
众人错愕半刻,随即惊道:
“朱——是朱家、朱家!……她们有个顺八字的死儿子!!”
罗艽只觉得心下一落。
罗艽抬手将归尘剑又向前一刺,剑身穿过无妄身躯。看着无妄气息奄奄,罗艽便对村民道,“看好那秃驴!看好丑丑!”
说罢她足下生风,飞身跑向村民指向的朱家。
原先那浓雾分明已散,可越往朱家,眼前就越是一片模糊的影。
仿若连深林送来的风,都裹挟几丝血腥味。
朱家在村子最西北角。
罗艽停在那门前,听里处窸窸窣窣。
心急使然,亦不管此刻赤手空拳,罗艽一脚踢开那紧锁门扉,便见暗里烛光,一方棺椁。
此刻棺椁半开,有一人背对着她,趴在棺旁。
那人披头散发,双肩一耸一耸,嘴间声音模糊不清;仿似……正啃噬着什么。
地上躺着两具冰冷尸体。
而片刻之前,她们还发出了些许凄厉惨叫。
罗艽提起气,刚想借光瞧那棺椁之前的人相貌如何,那人便循声看了过来。
或许……已经不适合称之为人了。
“他”面容丑陋,布满疤痕,像是有谁从“他”皮肉里剖开血痕,又添了些什么,再随手缝上。
“他”的脸上好像多了个眼珠子,又好像只是罗艽错觉。
烛光里,“他”痴痴笑着,涎水散着尸臭,从“他”破碎的嘴角流出,挂着暗黄色的脓。
罗艽一手捂住口鼻,另一手握着解蛊,忽而有些颤抖。
眼前这人……分明是“周怀元”!
而此刻正在吃着棺椁里的人的“周怀元”,确是半副活死人模样。
还不全然是“活死人”,但也只有几步之遥。
与此同时。
罗艽身后,木门“咣当”闭回原处。
烛火猝然一跳,灭得利落。
屋中骤而落入漆黑,暗色凝固血色,结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恶臭。
罗艽心道不好,抛出手中解蛊,撒在“周怀元”崎岖丑陋的身上——
却是身后,一人轻轻盈盈地笑。
“小姑娘,我本不想杀你。可谁叫你这样机灵,那红石山也去得了、这乌衣鬼也捉得着?”
那人声音沙哑,当是老朽龙钟。可语气中的笑意却轻快非常。
罗艽未见着那人样貌,却凭声音,知晓其人姓名。
“医师大人。”罗艽恨恨地道。
或说……乙未。
——好一个“行故人遗志”!
电光石火间,罗艽方才明白。
不是无妄要在周怀元身上炼就活死人——是乙未!
罗艽轻轻嗤笑,“这就是你那所谓,故人遗志?”
乙未微有怔忡,随即混不在意地摆摆手。
“吃饱了吗?”她朝‘周怀元’笑了笑,神情宛如逗一只小狗,“吃饱就该干活了。”
罗艽顿觉一阵恶寒。
“医师大人”是假的,解蛊也是假的。罗艽竟怀揣这无用之物惴惴几百千里,自以为其有救世之用。
猝然之间,那棺椁边的“周怀元”发出一声暴唳。
那声音根本不属人类;相比之下,更像是一只暴怒的棕熊。
狭小的屋子里,充斥着鬼煞一般脏污的尸气。
罗艽眼见着“周怀元”从棺椁旁站起,越站越高、越站越高……
“他”那泛着死白的双脚悬在空中,身躯连接密密麻麻的尸块,仿若一只巨大的虫。
古怪的梵文浮在“他”丑陋不堪的皮面上,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恶臭。
整间屋子,破败的房门已是死路。
罗艽只见一道银光呼啸而过。
她堪堪避过,便听耳侧炸开巨响。
罗艽飞身跃起,与乙未拉开半尺距离。
可那银光竟如蛛网,顷刻便布满屋中,将她逼向“周怀元”的方向!
罗艽向后翻去,躲避不及。
蛛网穷追不舍,又好似心有明识,才触到她鞋尖,便忽如金灯藤蔓一般,将她整只脚缠住!
狠摔在蛛网上的那刻,胸前仙鹤流苏亦莫名而碎。
罗艽尚有犹疑,一回神,是“周怀元”那非人的利爪阴恻恻地亮在眼前。
罗艽听见识海之间,这样一声遥遥的喊叫。
“——师姐!!!”
作者有话说:
【卷一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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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二 · 叶长生 · 旧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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