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师姐【完结】>第四十四章 活死人 ◇

  ◎钱钱,丑丑,捉鬼。◎

  罗艽沉静地倚在窗边, 抱臂瞧着天际月沉日升,如同枯坐一夜。

  屋内油灯灭了又点。

  罗艽一宿没合眼,天光照彻时, 便只觉双眼干涩、脑袋昏昏沉沉。

  恍惚间做了许多从前的梦, 可一晃见了天光,那些梦影又轻飘飘散了。

  同样在屋内烛光中坐了一宿的是乙未。

  她虽已枯槁迟暮、老迈龙钟, 但在蛊皿之前,她的面上始终挂着一副难以言喻的笑意。

  单看笑意,仿若炼蛊一事是其毕生所爱, 有使她忘却烦忧、抛却尘世苦闷的效用;才让她幸苦一宿,却丝毫不嫌劳累。

  可罗艽印象中的乙未……分明对炼蛊之事一窍不通。

  不仅一窍不通,还百般抗拒。

  然,红石山的人总归比罗艽更懂蛊;乙未能让她们都如此敬重,并称其为所谓“医师大人”, 说明她炼蛊之术应当极其不错。

  而医馆那消解佛门法器的奇水, 也是乙未喜蛊、擅蛊实打实的证据。

  也是。罗艽心道。

  百年的时间过去了,沧海桑田;钟爱之物变一变、喜爱之事易一易,又有何妨呢?

  面前乙未饶有兴致地瞧过来,递上一盅药蛊。“小姑娘, 看看分量。我可没有多收你钱哦。”

  罗艽接过, 犹疑问道:“乙……医师大人。您不问我缘何炼这……”

  乙未却忽伸出食指, 点点那盅蛊,“不问缘由,是我们蛊师的‘道’。此后,不论你那这蛊作恶或行善, 便都与我无关。”

  罗艽神色一落。

  她忽开口问:“医师, 您为何炼蛊呢?”

  乙未闻言, 像是有所惊讶,却依旧莞尔。“不过寻故人遗志。”

  故人?

  陆离辛吗?

  陆离辛啥遗志??

  ……算了。

  她也并不想搞懂变态的心思。

  此次红石山一趟,收获不多不少,恰填满预期。

  虽说偶然见了一位故人,但对方显然也没认出她。

  就算认出了,又能说什么呢?

  多半还是相顾无言。

  罗艽掂了掂手中药蛊,叹了口气。

  她不想再和前世认识的人扯上关系了。

  当然,叶青洲例外。

  *

  出了医馆,罗艽从街口购得一件阻挡风沙的外衫,紧着帽衫在街上晃荡。来回三次,终于从骨器铺子前捞回林稚的白鹰。

  “风仪门出师前的那场游历,我一定要先来这红石山住上十天半个月。”缩回飞虫前,林稚借着白鹰那对尖喙嚷嚷道,“我这种大偃甲师,怎么能闭门造车?……”

  “知道了,知道了。”罗艽说着便把飞虫塞进袖中。

  她抽出背上归尘剑,将其朝地上一掷,御剑掠过晨间集市。

  此时正是廿五日巳时。

  距周昭越说的廿七日,还有十七个时辰。

  *

  清都往北一十五里,是一处同莫小渔村极其相似的村庄。

  罗艽到时,只见一片炊烟,冬林针叶青枥枥。

  自叶青洲被囚,罗艽没睡过一夜好觉;前几日来了清都,又进牢狱,再御剑千里去红石山,于医馆阁楼靠窗将就一宿,便又是御剑回到清都。几经波折、一路颠簸;是以此时,在林间落地的那一刻,罗艽一头栽进枯草堆。

  枯草堆里许多苍耳,正扎进罗艽额头,引一阵细麻麻的疼。

  罗艽又痛又痒,眼前一黑。

  本就在打着架的眼皮子,于此刻更像是粘了胶水。

  她将自己裹在厚厚衣衫里,半天没爬起来。

  险些就在这枯草堆里昏睡过去。

  百年前的罗艽道行深,又辟谷多年,别说三天没合眼了,就算三十天没一顿好歇,亦能拔剑掀翻那佛门十八罗汉。

  可如今徐良娣这身躯实在算不上多强壮,兼以此刻饿且困,竟连开口说话都有些力不从心。

  一晃神,罗艽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年幼那会儿,街巷市井中。

  随便一处安暖地都能让她合目而眠;但一点儿风吹草动,又能让她倏地惊醒。

  疲态、困顿不堪。

  恰如此刻。

  ——不。

  或有些许不同。

  彼时困苦,但即便真到了绝境,也不过她一人一死了之;眼下虽苦难,但若真的自我放弃,可得带着青洲一起没命。

  更何况,倘若真是活死人……

  那到时候没命的,大概也不止她与叶青洲了。

  而此时眼前已有些许曙光。

  罗艽心道,断不能功亏一篑。

  她挣扎着起身。

  可摸了摸发疼的脑袋,总觉着眼前丛林转着不少小星星;脑袋里像藏了只蜜蜂,正嗡嗡转个不停。

  “呀!——”

  身后响起的稚子童音将罗艽吓得一个激灵。

  她回头,见是一个扎着冲天辫儿的小女孩,五六岁模样,一双大眼睛水灵灵,一张脸也圆圆的。

  “就是你,从南边,‘唰’地一下,飞~了过来?”

  大概是缺了门牙,小女孩说话有点漏风。

  罗艽瞧小女孩脸被这深冬的林风冻得通红,像一个红彤彤的苹果。

  她微弯下腰,一瞧这小女孩嘴巴,两颗门牙全不在。

  罗艽忍俊不禁,又道:“这么晚了不回家?不饿么?”

  小女孩压根儿不顺着她话讲,只持之以恒地说道:“姐姐你是飞过来的吗?像一颗星星一样,飞过来的吗?”

  罗艽:“对。我飞过来的。”

  “姐姐为什么会飞呢?”

  “因为姐姐是神仙。”

  岂料小女孩瞥她一眼,“不像。”

  “姐姐灰头土脸的。”

  罗艽闻言,反而笑了。“不错诶,还会说成语!”

  她五六岁的时候应当还不识几个字。罗艽记得,自己是十二岁上了三清山后,才开始笼统学读写。

  “姐姐!”

  小女孩忽地拉紧拉紧袖子,朝下拽了拽,“去我家吧!我娘亲是村长呢。我家的水缸,是全村最大最漂亮的白水缸——哦,不是要送给你。就是,可以让你洗洗脸。”

  一通童言絮絮叨叨,小女孩说话又磕巴,罗艽只敏锐地刮到“村长”二字。

  她问:“你娘是村长?”

  “是呀!”小女孩点点头,又催促道,“走吧,走吧,姐姐。”

  童言无忌,却也什么都敢说。

  罗艽被她推着往村里走,忽而开口试探。“你晓得这些天……此处出了许多大事儿么?”

  “晓得。每年这些日子,娘亲都会很伤心很伤心。”

  罗艽一愣。

  “……什么?”

  小女孩见推她难走,便去几步跨到前头,捉住罗艽衣襟往前拉。“我听婶婶说,十几年前,我曾有过一个哥哥——哦,大概比我大个几岁吧!那个哥哥,曾在一个大大的冬天里,被坏人掳走了。坏人……嗯,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人呢。我听大家都叫它‘鬼’。”小女孩小声道,“所以我想和娘亲说,我找着神仙了——”

  小女孩忽然停了脚步,亮着眼睛瞧向罗艽。

  “神仙姐姐,你应该会捉鬼的吧?”

  罗艽凝眉看着她,缓缓“嗯”了声。

  碰上这小丫头纯属意外,而这小丫头家中居然有人也是乌衣鬼一案的受害者,更是偶然。

  但不管怎么说,至此,罗艽已能确信,这乌衣鬼确确实实与漠江城的活死人挂钩。

  至于周昭越那“廿七日”之言,应当也不会有太大差错。

  因为百年前,就是如此境况。

  彼时陆离辛大张旗鼓地捉人,捉得又杂又乱,可比乌衣鬼嚣张太多;旁人说这妖道捉这么多人是为掩人耳目,好叫正派瞧不出真正规律;但罗艽觉着,陆离辛应当……只是瞧那些男童不顺眼。

  罗艽亦从她人口中得知,在陆离辛最终留下的人里,最首与最末这二位,确实出于同一个地方。

  倘若此刻有图册,将所有案发之地绘于其上,大抵会形成一个闭环。

  亦是一副流动的梵文;那梵文,曾刻在漠江城罗刹宫内一块浮雕之上。

  重生后,罗艽偶听旁人提起,说是千里陂一役后,漠江城的罗刹宫被佛门用天佛珠炸毁,大火燃了七天七夜。

  那么周宁王,或者说周宁王背后的仙家……是怎么得到那份梵文浮雕的?

  这之间可隔了整整百年!

  思索之间,罗艽被那没门牙的小女孩牵进村内。

  村庄人烟不多,偶见家门前划拳闲聊的农妇;她们本神色淡然自在,却在瞧见小女孩身后的罗艽时,俱冷了脸色。

  罗艽心下明白:这村里闹过乌衣鬼的事儿,大抵对陌生人皆有所排斥;而这时刻又太过敏感。

  好在那些人也没说什么,只是拎起自己的板凳,端着饭菜回家去。

  罗艽被小女孩拉到一扇竹门外,遥遥瞧见院中一位女子正望着一盆豆角失神。

  她有一张鹅蛋似的脸,上头嵌着一双暗淡无光的眼睛。

  小女孩大步跨进竹门,对着女子叫一声:“娘亲!”

  却将罗艽拦在门口,“姐姐,娘亲不让带陌生人回家。所以我要先去和她说一说,才能让你进来。”

  罗艽:“……啊,好。”

  回想方才村里人那神情,罗艽心里也悬。

  她见小女孩冲进院内,还未说几句,那鹅蛋脸女子便起身行至门边。

  然后,将门一开、一闭。

  关死。

  罗艽:……

  隔着竹门,罗艽听见小女孩惊叫:“哎呀,娘亲!干什么呀!为什么不让姐姐进来?……”

  罗艽没再听下去。

  她只在竹门外挥手运气,只听门上门闩一响,门便倏尔落出条缝隙。

  对上女子犹见厉鬼的模样,罗艽尽量和蔼,“村长,您……您别害怕。我是清都的人。”

  又头铁地补充一句,“清都皇室的人。”

  边说着,罗艽摸出许久许久以前长公主给她的那片金叶令牌,只心道,万幸没在红石山把这玩意儿当掉。

  罗艽将金叶令牌当作身份证明,递给女子端详。“您是清都城郊的村小官儿,这个认识的吧?”

  女子瞄了眼金叶令牌,就算不认得,也晓得其中分量。

  但她看看令牌又看看罗艽,显然还是不太信任。

  “村长,您听我说。”罗艽攀着门扉,微俯下身,轻声道,“我曾是大理寺的……小吏。我有个……哥哥,是周……周……”俨然出师未捷身先死;罗艽没想到自己撒起谎来如此磕磕巴巴。

  村长在门前严防死守,朝前抵着门扉,抄起一只扫帚,朝后护着小孩儿,“你究竟是来做什么?你有什么目的?”

  小女孩在她身后叫着:“娘亲!别这样嘛,她是……”

  村长回头一瞪眼:“闭嘴!”

  小女孩被她一瞪又一吼,不敢再说话。

  村长又侧过身,对罗艽怒目而视。“你走不走?不走我就叫人了!”

  “村长,您先听我说!说完您再做决定也不迟!”罗艽慌慌张张摆手道,“您可别叫人!我一见人多要犯怵,口才也一般,没有与谁当面对峙的大勇气。我先前说了嘛,我那哥叫周昭越,就那大理寺少卿——”说着又将视线落在令牌上,“真不是坏人。”

  虽不知道大理寺少卿有没有什么妹妹,但至少也听过她周少卿的名号;村长不自觉点点头,却也面露怀疑:“你到底来干什么?”

  “您知道乌衣鬼之事么?就是专捉男孩儿那个。这案子本归咱大理寺管,如今被调去刑部;在此之后,这案子就没再动过。”

  罗艽语速飞快,噼里啪啦像在掷骰子。

  “如今周少卿瞧出些端倪,指出刑部恐有包庇嫌疑。但还没递上折子,就被朝上一位亲王指名道姓派去旮旯角落,临走前,她只与我说,先前那么多条人命,怕是要被当作党/派之争的牺牲品了……”

  村长闻言瞪大眼睛,失声惊叫:“她们怎么敢?!”

  罗艽赶忙道:“您别急,您别急。”

  “周昭……周少卿抽不开身,所以才让我来了嘛。”她道,“您知道,眼下这案子的卷宗全在刑部,大理寺本无权置理;但周少卿与大理寺的其她几位都觉着,这乌衣鬼捉人是有所规律的。”

  “——而最后一位,出在您这村庄。”

  村长站在门边,指甲扣着扫帚杆子,眼中似是噙其怒意,“已经捉去了一位,还嫌不够么!十几年了,我都不知还要人心惶惶到什么时候!”

  “就在这几天。”罗艽向她承诺,“只要让它捉不得最后一位,一切就好说;倘若能反过来将它擒住,那更再好不过——具体如何操作,还得……”

  村长忽然将她话打断。“我仍然有些不信你。”她直言,“你那金子令牌,我以前从未见过;至于你说你是大理寺少卿的妹妹——我仿似也没听过这样说法。”

  “今日已晚。我明日去那城门问一问,等拿到准信了再按你说的做……想必也不迟。”

  说着,村长挡开罗艽扶门的手,将她推出去。

  ……去城门口问一问?

  然后这村长就会知晓罗艽通缉犯的名声!!

  “别!别啊,村长!”罗艽低声惊叫,“我、我是偷偷溜出来的!我先前不是说了么,我哥明面上被远派,实则就是打压。乌衣鬼的案子压在刑部侍郎手上,马上就要草草结案了!他要是知晓我偷偷来查案……一定会把我再捉回去的。到时候、到时候就没有人会来追查真相了!——廿七日!廿七日!我就在此处守到廿七日!”

  村长被罗艽炮仗似的话一惊,瞧瞧她越说越急、气喘吁吁。

  借了屋内光亮一瞧,才发现门外这丫头不过一个十四五岁小姑娘。

  村长皱了皱眉,“你说的廿七日,是什么意思?”

  见她终于松了口,罗艽也叹出一口气。“是乌衣鬼捉人的规律。廿七日,清都往北一十五里,也就是您这村庄——是它最后会出现的地方。”

  村长垂下眼:“廿七日……也曾是我家男儿被劫走的日子。”

  她问罗艽,“你是大理寺的人……那你们大理寺晓不晓得,这乌衣鬼捉了人,是要去做什么?我,我还能见到我家孩子吗?”

  罗艽被问得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村长固然晓得,缄默亦是一份答案。

  她垂下眼帘,隐去许多泪光。“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罗艽这才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我需要知道这村里还有几位稚男,他们的年龄,以及……生辰八字。”

  *

  按照村长的说法,这村庄在经历过乌衣之难后,总人心惶惶。

  因为她们当年可不仅丢了一位男童——村长的丈夫护男心切,亦死在乌衣鬼手下。

  死状凄惨。

  这使得村中有些人家一见男童就犯怵,甚至也有生了男孩儿直接丢了卖了,或是男童长到一定年纪便寄送出去,随便找个远亲远村儿,等年至弱冠才接回来。

  当然更有钱一些的,会举家搬迁,多至清都。

  可安耽了几年,清都竟也有了事例。

  “唉。彼时清都多少人家去官府静坐,求其彻查,皆无了下文。”村长道,“如今你这么一说,我才有些懂了。原先只当此案复杂,以为是仙家祸害,却不想……不是查不了,是不愿查。”

  罗艽咬咬下唇,不知该要如何答,只安慰道:“过几日定将这‘鬼’捉拿归案。”

  村长瞧她几眼,笑着摇摇头。“你不是说你那少卿哥哥都自身难保?你这当小吏的妹妹,该向谁报案呢?别最后引火上身,像你那哥哥一般,被遣送去旮旯角儿。”

  又道,“说来,小姑娘,你还真当勇气可嘉。你知道这乌衣鬼杀了多少人么?听闻是位仙家的大人物……说是被软禁在门派之中,可这种修仙的,谁又说得准呢?……”

  罗艽坐在书案边,翻页的手忽而一顿。

  原来……世人当真都咬定叶青洲才是乌衣鬼。

  罗艽垂眸,小声道,“不是她。”

  村长并未听清楚。“什么?”

  罗艽抬起脸,才要开口为叶青洲辩白,却在发声那一刻成了哑巴。

  言辞激烈反遭怀疑,兢兢灼灼却没有证据。她与村长之间的信任来之不易,如今事程急迫,罗艽不敢赌。

  衣襟下仙鹤流苏已许久没再有动静;袖中林稚那飞虫也默了声响。

  罗艽叹了口气,轻轻对村长说道,“我是觉着,你们认定的乌衣鬼……未必是真的乌衣鬼。最明显的,往往并不正确。”

  “……也有道理。”村长一挑眉。

  也不知有没有把这话听进去。

  村长转头递给罗艽一份册子。“你要的生辰八字——对了,问这个做什么?乌衣鬼还能知道这个?”

  “周少卿与我说,它只捉八字顺的。”

  其实这并非周昭越所言。是百年以前,罗艽在漠江城听人说起的。

  陆离辛捉的全是八字顺风顺水的稚男。

  罗艽以为,既然乌衣鬼连图形都亦步亦趋,那么“关乎八字”的这一点,当也要复刻吧?

  “如今的法子是什么呢?”村长忽问,“八字与年龄都符合的孩子,我们村里可有快十个。是一个个护起来么?只怕那些大人们也不太愿意。嗯……或者都送去村外?”

  放作往常,将孩童放去村外该是最优解。如此,要么年龄八字不合适,要么地点方位不合适,总能打断乌衣鬼的计划。

  只是……怕就怕,乌衣鬼到时候也像陆离辛一样发起疯来,当场掳杀许多,血溅荒村。

  罗艽将自己的犹疑说与村长听,便扶了额头,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罢了,罢了。”村长瞧着罗艽,“瞧你眼下俩乌青。还是先睡一睡吧。乌衣鬼这么大的事儿,总该大人先商量商量吧?我也尽量说服她们。届时人多力量大……”

  见罗艽仿似犹疑,村长向她笑笑。“你放心,我不说你名字,亦不提大理寺与周少卿。按你先前的说法,若真扯上官府,再遣刑部的人来,这案子就甭破了。”

  见村长将自己的话都记去心上,却信赖至此,罗艽亦有些受宠若惊。

  瞧她神色,村长莞尔一笑,又叹口气,解释道:“也是……对那些人失望太多。”

  “小姑娘,你就算是骗子,我们村儿又损失什么呢?只不过大费周章闹了闹。”她道,“可倘若你不是骗子,我们却将你当作骗子,那才是真的祸害将至。”

  “你不是说廿七日?眼下才廿五日。你先好好睡一觉,明日清醒了,再好好吃一顿,待我与村民们将这事儿说道说道,再一起想想对策。”

  罗艽于是点点头。

  却听孤零零的飘窗外,忽而闪出一只竹木马。

  那只竹木马在窗边晃来晃去,发出小女孩儿的声音,“对策!钱钱有对策!”

  罗艽听出这是那没门牙小女孩儿的声音。

  村长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钱钱?你不是睡着了么?”

  小女孩从窗外爬进来。“娘亲说要找村里人商量对策,我也是村里人呀。”

  罗艽瞧着这小孩儿,“那你有什么对策?”

  “鬼要在村里捉小男孩,出了村就捉不了。那我们就把小男孩全部送到别的地方去,鬼捉谁呢?”钱钱举着竹木马说道。

  罗艽蹲下身,顺着她的意思讲,“村里没小孩了,鬼就变成鬼疯子。到时候或许更难办。”

  罗艽不知道乌衣鬼究竟是哪位,但周怀元是跑不掉了。按他那变态性格……硬凑几对眼珠牙齿,也不是不可能。

  那时,或许她们是保住了村里人,但……

  仍然会有别的人受害。

  钱钱将小竹木马放在桌上,把案上的书册立起来,“钱钱看到的最好的办法是,让鬼进来,”她用书册将小竹木马围住,再忽地站起身,隔着书册将小竹木马推倒,“咣当!——让鬼进来,再将鬼捉住!”

  罗艽失笑:“恐怕没有多少人愿意当这围困鬼的‘书册子’。”

  钱钱问:“为什么?”

  钱村长便道:“大人也胆小呀,不想碰上鬼。再说,要护住的小孩儿有好几个呢,要是疏忽了,岂不是我们将孩子拱手送到鬼的面前?”

  “娘亲,你真笨!”钱钱忽然笑了起来,“几个小孩护不住,就把别的都送出去嘛!几个护不住,一个还护不住吗?”

  钱村长皱起眉:“钱钱,别瞎胡闹!谁家小孩儿不是宝贝疙瘩。哪有看着自己小孩白白在外头当诱饵的?”

  钱钱显然没安好心。

  “让丑丑去!让丑丑去!他命硬,天天要当村头小霸王……”她开口,俨然一副公报私仇模样,“我不喜欢他。说话脏脏的,身上臭臭的。……”

  钱村长神色陡然一凛,抬手敲打了下钱钱的后脑。“别胡说!再胡说八道,娘打你的嘴!”

  又对罗艽摆摆手,“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莫要怪罪。”

  罗艽却心下怔忡。是啊。护一个人,可比护一群人来得简单。

  倘若村中合适的只有一人,乌衣鬼循着味儿也会找来。

  若真像钱村长先前说的,年龄与命理皆符合的有近十个,那看护起来必定需要借其她村民的力。

  只怕是……没有人愿意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但倘若只护一人,罗艽自认还算有把握。

  如果是年纪大些的男童、有些许自保能力的,那就更好了。

  耳边,钱钱捧着自己的竹木马在屋里屋外乱窜,“丑丑要被鬼捉走啦!丑丑要被鬼捉走啦!——”

  罗艽下意识说道:“她说的那个丑丑,真当命理不错?他今年几……”

  钱村长瞪大眼睛,满面不可置信。“你,你还真想让别的孩童冒这个险?!”

  罗艽面色一滞,像被她的讶异浇醒了。

  是啊。小孩子不懂什么生啊死啊,嘴上说着玩玩,睡一觉就忘记。要是罗艽也跟着瞎闹,那也太不厚道……且太不人性了。

  罗艽垂眼懊恼道:“抱歉。”

  钱村长站起身,神色语气皆淡淡,也不知是责怪还是给她台阶下,只说:“看来你也是累糊涂了。”

  她走到书案一侧,从里头抽出几层薄被,铺在地上。“多休息休息。怎么说还有十几个时辰。”

  “院子里就有水缸,水都是傍晚时才舀的,你若不嫌弃,便去兜些,清理洗漱;瓢儿就在一旁,木桶也是。都干净的。”

  “这院子里就我与钱钱娘俩儿,不必担心再有旁人进来。”钱村长从柜子里拿出一块油膏,放在烛灯旁,对罗艽露出一个安慰的笑。“明日你睡醒以前,我都会让钱钱安静。瞧你脸上那俩眼乌青……快睡吧,孩子。”

  罗艽仍坐在案边,对钱村长道了谢,又看着面前跳动的烛火隐隐发愣。

  窗外无月,风吹过深冬的风林,一声呜咽一声啼。

  罗艽坐在案边,看烛火逐渐融进夜里。

  她本是心下愁思不断,越想越苦恼,越苦恼却还要想。

  如同遇见道上一副破琴,没曲儿也没弦儿,她却还在孜孜不倦瞎弹。

  这能弹出什么花头精呢?

  不过是晾冷的饭继续炒、转糊涂的思绪继续转,转来转去,又回到原点。

  然后思绪聚集在原点处,“扑通”一声。

  罢工不动了。

  再醒来,巳时的日光比烛火还亮堂。

  照得罗艽一阵发懵。

  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或说,至少会辗转难眠;但大抵实在太过劳累,如今一醒来……居然已日上三竿。

  她一副垂死病中惊坐起的模样,摸摸凌乱鬓发,脑子前所未有地清明。

  又闭眼缓神半刻,立即起身去院中。

  罗艽舀了一木通的水,又捏了点儿澡豆,忽然开始回想从前是否也用过这些奇形怪状的澡豆。

  可一说起洗漱,她想到的全是木客栈里热腾腾的汤桶,或三清山的汤泉。

  罗艽把水扑上脸与头发,面无表情,心里唉声叹气。

  她用徐良娣的身躯在凡世摸滚半载,却累得像是过了半辈子。

  等清洗完毕,罗艽继续面无表情拿起绣帕擦拭头发,牙齿却已经在打架。

  数九寒天,日光亦冷。

  而屋外有人窸窸窣窣,忽地将门推开,门与书柜相撞,“咣当”一声巨响,害得罗艽险些脚滑。

  “年纪也不是很大嘛。”来者是一少男,年纪不大,长相奇葩。

  瞧着皮糙肉厚,身量倒是不错。

  瞧了眼收拾被褥的罗艽,少男掏掏耳朵,又将身子侧向另一边。

  显然在与旁人说话。

  “你觉得她护得住我?还不如我自己快快跑。”

  “你那么有本事就自个儿跑吧!”是钱钱的声音,“就问你敢不敢?胆小鬼丑丑,略略。”

  看来这少男便是昨日钱钱说的“丑丑”。

  罗艽垂着眼继续收拾东西,没搭理,权当听小孩儿吵架。

  岂料那丑丑吵了几句嫌不过瘾,伸手要去拿罗艽架在桌上的长剑。“这玩意儿我也能挥几下……”

  下一刻,归尘剑“噌”地出了鞘。

  剑锋直指少男鼻尖。

  “这……这……”丑丑眼瞪着剑锋,大气不敢出一下,只不自觉地小步后退,却一屁股坐在屋外台阶上。

  那剑也跟着摔去地上。罗艽朝它挥挥手,剑又游魂似的回到鞘中。

  钱钱忽而鼓起掌,脆生生嘲笑几句。

  丑丑却没再回嘴,盯着那把归尘剑两眼放光。

  “这、这是你的剑吗?你刚刚那是什么?”他跪在地上喋喋说道,“那我明天就和你一起混!你要护着我啊!”

  “我能护住你。”罗艽淡淡说,“但我不希望你去冒这个险。钱钱年纪小、爱乱说,她同你说的全不作数。你知道你要面对的是什么吗?”

  “我……我知道。”丑丑咽了口唾沫,“我听隔壁的王姨奶说,乌衣鬼会来村里,它要捉人。捉男的、年龄小的、八字好的。村里一共八个,我算一个。”

  钱钱掰着手指头,插嘴道:“不是有九个吗?我瞧册子上九个红圈圈呢。”

  “你笨啊!”丑丑小声道,“小宇月前染了风寒,几天后走了。那白花儿裹在他家门口那么久,你都瞎啦?”

  钱钱扁扁嘴。“我哪儿知道是他……”

  罗艽一摆手,打断她俩,看向丑丑,“你知道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吗?”

  “知道。”丑丑答,“就是像小宇一样,躺在村庄后山阴冷冷的棺材里。”

  罗艽皱了皱眉。

  虽说丑丑这回答出乎她意料,可罗艽还是有些抗拒这个办法。

  总不能真拿她人性命开玩笑。

  丑丑见她不说话,仿似还有些急了,“我是真的想帮忙!”

  罗艽:“我知道。”

  丑丑:“我从小长在这村庄,娘爹相继去世,我也被送去清都,住在一户好心人家里。虽是寄人篱下,但过得也不赖。可是……那日乌衣之难,那乌衣鬼捉走了住家的孩子,他的母父拼了命也要将孩子抢回来,却……”

  说到这里,丑丑似是哽咽几声。“我却只是缩在柜中。直等到乌衣鬼走后许久许久,才敢嚎啕大哭。我……我是懦夫。”

  “我是懦夫。”

  “可我……可我也想做一次英雌!”

  晨光里,丑丑真情实感的话语显然已经打动钱钱。

  钱钱看着他,眼里燃起一些前所未有的赞许。

  但并不能说动罗艽。

  “当英雌有很多种办法。”罗艽神色淡淡,眼皮子都不掀,“没必要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当英雌不是叫你逞英雌。”

  “哪里是用性命做赌注?”丑丑说,“你不是挺强吗?要是真的强,怎么会让我……”

  “打住。”罗艽摆摆手,佯装歉意地笑笑。

  “激将法对我没用哈。”

  罗艽说罢,哗啦站起身,衣襟扫过剑鞘。她重新望向钱钱,“你娘在哪儿?”

  钱钱挥舞着小胳膊,主动请缨:“我带你去!我带你去。”

  罗艽对她点点头。

  却在抬步跨过门边时,又被丑丑捉住衣角。

  “我、我见过乌衣鬼!”

  丑丑道,“乌衣鬼用一把长长的铁剑,脸上很怪很怪,像是爬满疤痕,又难看又恐怖。”

  罗艽停下脚步。“除此之外呢?”

  看着罗艽一脸“只是如此么?”的模样,丑丑梗着脖子说道:“这可是,很重要的线索!”

  罗艽抿抿嘴。“覆满疤痕,也可能是人/皮/面/具。”

  丑丑忽而便卸了气。“是哦。”

  此刻,钱村长那屋外忽而响起许多嘈杂声响。

  罗艽耳聪目明,自然一下便听清那些人的意思。她们要带着那些稚男去别村歇一宿。

  罗艽推了把丑丑,“随她们走吧。你们能安定,也算是帮了大忙了。”

  作者有话说:

  受不了了……怎么还没写完(T T)我觉得我魂都要吐出来了。

  事实证明将所有收尾合进一章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明天继续写吧。

  洲:再不出场我都要忘了自己是女主了。o(# ̄▽ ̄)==O)) ̄0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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