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师姐【完结】>第三十四章 起朱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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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抵是周空准备得实在完善, 承位之礼便不显太多仓促。

  又撞上官员休沐,早朝歇了两日,再回头, 周空已将所有由老皇帝与周婺滞慢的奏折处理妥当。

  几处改革大刀阔斧、雷厉风行, 却也承上启下、各有所依。

  祈元殿里百官听朝。

  而亲王一列,那周怀元夺了无妄国师的木鱼, 几乎要将其敲得粉碎。

  ‘咚、咚、咚、咚、咚……’

  此举本该突兀非常,可偌大殿堂中,竟无人注意这噪响。

  周怀元不是橼儿, 他自然晓得自己是陷进了幻术。

  此刻,怕是他当堂高歌,亦无人会在意。

  他将索性微微错开几步,将木鱼丢回原主。

  “无妄,你这兰芥的木鱼传得如何神乎奇乎, 也破不了叶青洲这幻境!”他嗤道, “你瞧瞧周围文武百官这呆样!”

  可话音才刚落下,他又不自觉‘啧’了声。

  事实上,这正听朝的文武百官与周空交谈时,思路活络, 吐字与条理亦清晰。

  ——就如同几日前, 那端坐龙榻犹如圆寂般一命呜呼的老皇帝。

  周怀元比任何人都知道, 彼时老皇帝说得都是真的。

  都说被幻术操纵时,人该惛愦且癫狂的,做什么事儿都晕头转向——而仅仅世俗见到的那些幻术幻境,也确是如此。

  可如今朝上文武百官却分明头脑清灵, 逻辑、思路、吐字皆清晰。

  她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周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周怀元握紧拳头。

  按理说, 幻境之所以为幻境, 就是因为其间发生的任何事情,除了会被记进陷入幻境之人的脑中,并不会在现实之中留下痕迹。

  以旁观之位观看,幻境之事仅仅只是幻觉。

  跳出幻境,皆不复存在。

  能被捎带出幻境的,仅仅一瞬的癫狂,或长存的昏乱与恐惧。

  ——可如今,百官之上,现实与幻境、真实与虚妄,已然重叠。

  风仪门那疯子的幻术,竟已精进到如此地步么?

  周怀元烦躁地站回无妄国师跟前,懊恼地磨起槽牙,抱怨道,“女皇帝?!哪有几个女皇帝!女人怎么能……”

  他一拳砸进身边打红的宫墙。

  像是发泄完毕,周怀元闭眼深吸一口γιんυā气。

  他道:“太子刚坠马,那老不死就传位于周空,还死得这样轰轰烈烈——几件事儿挨得这样紧凑,说不是她们设计布置,谁信?无妄国师,如此受制于人,你就没点别的说法?”

  无妄国师垂了眼,口中默念几句清心咒,只道:“吉人天相,自有天佑。”

  周怀元嗤:“这鬼话你都信?”

  无妄国师点点头,不置可否,也不再出声,只重新闭上了眼。

  周怀元更是恼怒。

  他几步上前,一把抓住国师暗黄的僧衣,忿道:“没瞧见她那副耀武扬威的嘴脸?!老不死没了,太子亦半死不活——下一个就是你我!”

  又道,“不如将计划提……”

  无妄国师将他打断,出手指了指宫中上下,道:“宁王慎言。”

  周怀元这才懊恼地一拍脑袋。

  愤怒冲昏了头脑。他竟忘了,此刻旁人虽待他如无物,但此处到底是叶青洲的幻境。

  那他与无妄说的一切,保不齐会进了她的耳朵。

  却见无妄将自己木鱼的犍稚递予周怀元。后者接过,二人便在幻境之中建立了联结——且与幻境本身相分隔,仿似平地生起屏障。

  无妄国师:“宁王想当如何?”

  周怀元:“计划提前。”

  无妄仿似想了又想,终于又道:“不如再添上一笔,先找到更重要的人。”

  周怀元喃喃:“更重要的人?”

  无妄国师提点一句:“擒贼先擒王。”

  “用得着你说?”周怀元嗤道,“周空呗。”

  “不。”无妄国师淡淡道,“当是叶青洲。”

  幻境内外,祈元殿的天光依旧澈亮。

  无妄只道:“宁王当知晓,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后注]

  “有妄想,才深陷于囹圄,沉溺于桎梏。”无妄紧闭双眼,又恢复平日那般无波无澜、与世无争之模样。

  “——衰后必有起,盛后必有落。极盛之后是极衰,世间皆如此。”

  *

  内朝殿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一人眼底几分愁意,面上怒冲冲、脚下急匆匆,踩一双金虬履,跨进御书房那盘了龙的金红门槛。

  正是唐忆。

  御书房紫金屏风外,侍人轻轻盈盈道,“叶大人,唐长老来了。”

  可还不等此间任何人先出声,唐忆一掌挥开面前碍事的珠玉帘,咬牙凝目望向阶上人,只怒道:“叶青洲,你真当是疯了!”

  几位侍人循声一愣,倒是极识趣地退下了。

  御案上,叶青洲斜倚玉龙椅,手中一只小墨条。

  砚台中未掺水,她拿墨条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砚壁,神色百无聊赖。她缄默半晌,才又抬眼看向唐忆,似喃喃:“唐长老,如何算是疯了?”

  唐忆气极:“修道者不沾权势,利欲熏心者,必将有所反噬,而眼下,你的所作所为——”

  叶青洲忽笑了笑,“唐忆,你要如何制止那些想往上看、往上爬的人呢?自古以来,有权者虚言亦有追随,无权者良言却无人过问——权这一字,并不烫嘴啊。只是周空需要的,比常人多一些。毕竟她的起点颇高,便有觊觎更高处的本事。”

  不等唐忆答话,叶青洲甩手将墨条丢进砚台,只道,“唐长老,周空今年不过十九,却比十九岁的你勇敢得多。她恨她鸠占鹊巢的爹,正如你恨唐元悛。”

  唐元悛为风仪门老掌门,亦是唐忆隔了好几代的长辈。

  唐元悛少时天赋中上,又生在大世家,得大门派青睐,自小又勤学苦练,后期修为亦高,顺理成章坐稳风仪掌门之位。

  唐忆年幼时,这唐元悛年岁已高极,却仍是男青年模样,瞧来温文尔雅;年岁既高,多遇瓶颈,便总有力不从心时——可病树前头,自是万木争春。

  而唐元悛表面与世无争,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他对这些‘万木春’的态度,向来是扼杀。

  此人心思与出手皆狠辣,罪行滔天,连同宗族的小辈亦不放过。

  唐忆受害,怨他恨他,可在最终关头,却不敢做绝。

  是她唐忆怯懦,不愿再往上看。

  亦不敢。

  御书房内,叶青洲端起一盏茶,轻呵一口气,御案金丝翠帘边便起氤氲水气。

  叶青洲淡淡道:“周空有胆,我有能。相辅相成,并没什么不好。”

  念及往事,唐忆紧握的拳头终于松懈。

  她只道:“青洲,倘若真出了事,我绝不保你。”

  叶青洲抿一口茶,抬起眼,倏尔便笑了。

  她琉璃色的眼底尽是嘲讽。“唐忆。你何曾保过我呢?”

  唐忆眄她一眼,视线在叶青洲的眉眼发梢打了个转,终移开目光,转而再道:“我管不着你。但我要带小蕉学子回去。”

  可话音才落,她又后知后觉地一凛声,“还是说……她本就是长公主的人?”

  叶青洲只道:“该唤她少帝了。”

  这淡淡的一声顺即将唐忆拉回那日在风仪门清阁中的推演。

  “叶青洲,我今日来,并不是为了和你斗嘴。剑阁终试第二日,我曾见天穹星轨突变,指清都皇城有灾,风仪门亦将有所零落——我本以为是指别人,如今看来,分明说的是你!”

  “罗盘针折,道三劫连环。”唐忆再道,“上一次如此凶卦,是百年前,陆离辛以自己的身躯为祭,造出活死人的日子。”

  此言一出,御书房内显然连氤氲的风墨都稍滞了滞。

  可唐忆面前,叶青洲依旧垂着眼,仿似心下并未有起什么波澜。

  她只是叹了口气。“快走吧。周空该来了。”

  唐忆不再纠缠。她俯首作揖拜了又拜,到头来音色喑哑,道出口,仿若一句诀别的话。

  “……保重。”

  *

  罗艽在宫中没什么事,多跑了又怕生非,可到底也不想回风仪门——毕竟叶青洲还杵在这清都皇城。

  她怀里几份画册,盘腿坐在红砖的回廊里,窝在角落,左天光右清凉,繁花丛丛。

  回廊通向御花园,偶尔有锦衣玉带的女女男男穿行而过。

  偶尔打个照面,也无人多搭话。

  回想起叶青洲在清都做的种种,罗艽只心道,百年一过,小叶子在幻心术上的早已果然令人咋舌惊叹。

  幻心术为臆术之首,统共五层;第一层驭心,第二层驭人,第三层驭情,第四层驭境。

  第五层驭理。

  所谓驭理,早已脱离幻境范畴,得算是虚实交界的覆阈了。

  幻境映射现实,可所呈现之物也不过虚影;反之,幻境中的东西带不回现实。这都是世人常道的规理。

  但‘驭理’,驭的则是天道之理、人世之理,便像是打破了幻境与现实之间的屏障,将虚妄作用进真实。

  它将受者带入这破碎的屏障中,放大其心中利于造境者的‘真实’。

  比如几日前,老皇帝的那些‘坦白’。

  那些埋藏在老皇帝心底的忏悔,是他一辈子都不可能说出口的罪恶;但幻术之下,以良知与情理驱使,便让他奋而悲忏,其言亦善。

  并非造假,其功效却远胜于造假。

  这让老皇帝,以及如今朝中百官,都维持着最原本面貌。

  却依旧顺从治世的意图。

  大抵等摧陷廓清,阿洲才能功成身退吧。罗艽心道,在此之前,她是不介意陪她们看一场空前盛世啦。

  唔,倘若一切顺利安好的话。

  罗艽顺着天光,清风微拂,手中画册便哗啦啦作响。

  那是一册记载九州地质的画册,她从御书房捎的,边角全是她粘的小纸条。

  周空大局定后,罗艽想与友人四处周游,如今正在这册子里设置周游图景。

  比如北边打雪、南边玩水,罗艽心里都选了顶合适的去处。

  至于定居,她瞧那清都往北七八千里的郦村儿就不错,冬暖夏凉,未多旱季,亦不常临雨季。其民世代放牧,逐水草而居,自由自在;又湖光山色、风景明秀,极适合颐养天年。

  罗艽越想越乐,直至身边有花园子犹犹豫豫地拍拍她椅榻,又指指她嘴角,罗艽才抿抿唇,抬袖抹了抹脸。

  罗艽讪讪抬眼,仔细瞧了瞧那位花园子。

  其人一身粗布衣裳,手持半副白色帕子,五官端正,眉清目秀,估摸三十不到。

  罗艽瞧瞧愈发晒人的日光,又瞧瞧远处御花园中刚淋了清水的花丛,奇道:“我记得往日洒扫御花园的是两个小丫头,怎么今日换了你?”

  花园子擦擦着额上汗珠:“长……陛下不是新办了女塾?今日试听,那两个丫头说什么也要去听一听。”

  罗艽点点头,‘哦’了声。

  新官上任三把火,新帝亦如此。甫一登位,周空第一道奏折便批了女塾。

  按照说法,其先在宫中试行,再向民间推用。

  “她们去听,你怎么不去呢?”罗艽问花园子。

  花园子反问:“那你咋不去?”

  罗艽:“我识的字可多了。”

  岂料花园子‘哈哈’一笑:“你识字,怎么还看画册?”

  罗艽:“……”

  花园子:“看着看着,嘴角还挂涎水。”

  罗艽:“…………”

  花园子不认得罗艽,瞧她亦是小宫女的打扮,便又问:“你在哪儿当差?怎么如此清闲?”

  罗艽只想将话题翻篇,便随口答:“我在雨天管滴漏。这些天放晴,我闲着呢。”

  “真好。”花园子答,“我原本在御膳房干事,可前几日锅子溅了星火,搞砸半桌好菜,被罚了两个月的俸禄。可我在宫外还有个堂弟弟要养,这个月东拼西凑拿出了银子,明日还能去见见她们——可下个月又该咋整呢?”

  罗艽:“你堂弟为何要你养?”

  花园子:“我无母无父,从小寄于小姑篱下。她们待我不错,如今我也想帮衬帮衬。”

  罗艽:“如今你姑姑与姑夫呢?”

  花园子叹口气。“唉,家中铺子不景气。”

  罗艽也跟着叹口气。

  她又道:“按周……按少帝的说法,等你识了字,会写字,也可以感谢与文与书相关的活计。等攒够了钱,又有一技之长,足够自力更生,也可出宫去……”

  花园子笑着打断:“哪有这种好事!小丫头你莫再骗我啦。再说,我年纪也大,能不能再学得识字,全看命咯!”

  罗艽‘哎’了声,“你这算什么年纪大?再者,就算你已七老八十,也没什么可怕的。不论何时还转求学,皆时而未晚。”

  花园子:“虽未晚,但学起来顶吃力。”

  罗艽:“学起来吃力,但用途巨大呀!”

  花园子:“什么用途?”

  罗艽:“……你想想,倘若有一天宫墙外来信,说了一堆家中事,但你不识字,就得四处寻人为你读信。倘若读信之人对你不甚熟悉,一连错了许多关键字眼,你该如何?又或许你正巧遇上个坏心眼的,被骗个团团转,你又如何?”

  “我说的还只是最小最平常的用途呢。”罗艽拍拍她肩膀,“不管怎么说,人哪,还是要靠自己。”

  花园子点点头,像是鼓足了勇气,“明日宫中女塾依然可听讲,你……你愿不愿意与我同往?”

  天光下,罗艽抱着那几份画册,靠着亭廊红柱,笑盈盈一点头。“可以。”

  作者有话说:

  迟了迟了(泪)昨天下午接了第四针,晚上码字的时候就特别困,发完新章后又码了几百个字然后倒头就睡……醒来以后还是困,又困又饿又累又冷,仿佛卖火柴的小女孩……

  [注]“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 ——《楞严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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