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师姐【完结】>第三十五章 女塾 ◇

  ◎何止有病。简直是病到她姥姥家,她姥姥都不认她。◎

  和往常老皇帝当政时几位皇子世子听讲的日程相类, 如今宫中这女塾也是安置在殊兴殿。

  听三日休三日,每日各有课程。

  讲堂之中都是圣上钦点的名师,天文地理各有涉及;可学子名册却不固定, 来了来去了去, 不阻也不留。瞧来颇为宽松。

  今日不过第二日,人来来往往, 留得不算多,但等罗艽与那位花园子到时,殊兴殿讲堂之中人也不少。

  罗艽瞄见角落里一排小桌, 拉着花园子入座。

  花园子姓何,单名一个尹,罗艽就叫她尹姐。可尹姐嫌一个‘姐’字不够,偏偏要听罗艽叫自己尹大姐。

  罗艽:……

  罗艽:好。

  入了座,罗艽才见前后左右学子的案上都一副古琴, 或朱或墨, 或精巧或华贵。

  她于是小声问尹大姐:“今日不是算术课?怎的她们都备着琴?”

  尹大姐刚耸了耸肩,邻座女子轻扫了扫自己琴上浮灰,未抬眼,却柔声道:“因着筛留, 算术课取消了, 昨日的古琴课倒是延下。”

  筛留?

  这罗艽隐约听旁人提起过。

  殊兴殿里课目繁多, 日讲试听,听完向学子问评,倘若学子都兴趣缺缺,那课短期内便不再开了。

  罗艽诧异:没想到第二日就有课被筛下来了?

  她看向先前发话的人。

  那女子七重鸢紫罗裙, 云鬓里两对步摇金钗, 案上一副云纹杉木古琴。

  罗艽心道:嚯, 有钱。

  而此刻有钱的紫衣人也抬起脸,打量罗艽几眼,掩唇咳了咳,“没人想听算术,扒拉算盘有什么意思?那都是账姐儿、账哥儿的事情。”

  罗艽反问:“那你们爱听什么?”

  “爱听什么?”紫衣女子微微一挑眉,“当然是听我们懂的。诗词歌赋、四德诫文……”

  说着,有点点案上古琴,“或者,琴棋书画。”

  四德诫文?

  诗词歌赋?

  罗艽脑袋嗡嗡疼。

  她瞥了眼紫衣女子案边的书册,呢喃一句:“别和我说你是真爱看这些……”

  大抵觉得有些被冒犯,紫衣女子抬袖掩了掩书册,瞧向罗艽的目光微冷。

  “不该吗?”她语气生硬。

  罗艽一噎。“哪有什么该不该。”她道,“只是周……少帝既然办了女塾,便不该是再循从前那套。倘若女塾里教的东西与你们闺阁中礼仪嬷嬷教的东西一样,那这女塾……”

  罗艽看向空荡荡的讲桌,与身侧姹紫嫣红的绫罗绮丽,呢喃一句,“又有什么意义呢。”

  紫衣女子盯着她,“那你觉着,女塾该教什么?”

  循了紫衣女子这一问,罗艽忽觉着讲堂之中,先前所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都戛然而止了。

  她仿似成了所有人目光的汇集之处,明里暗里,或好奇或犹疑。

  罗艽硬着头皮,从脑海里揪出几个在周空奏折中瞧见的课目。“女塾该教什么?”她重复一句,不疾不徐再道,“算术、文才、医药、政论、法令,还有……马术,射礼,以及一技之长。”

  “政论,法令?马术?”岂料紫衣女子嗤笑一声,抬眼反问,“那不都是男子要学的东西?”

  讲堂学子之间,隐约有人附和。“那些是不是都撤下啦?教书的几位说啦,我们可以只听我们想听的,那些没人愿意听呀,就不再开了。……”

  罗艽皱起眉。“这还分什么女男?”

  “怎么不分?”紫衣道,“女子有女子的事儿,缘何要去学男子的课?”

  紫衣话音落下,身后便有人窃窃俏笑:“是呀是呀。我们学了男子的课目,男子学什么?难不成学到后面,我们还得去纵横沙场、征战打仗?”

  她两人一唱一和,周围人便笑作一片。

  原本银铃似清脆的笑声,此刻落在罗艽耳里,只觉刺耳。

  罗艽的指甲嵌进木桌案,心下郁躁,眉头紧锁。“所以你们换下了那些课目?在女塾之中,重操旧业,学那些除了取悦别人,于己屁用没有的玩意儿?”

  “呀!”有学子惊叫,“你这人说话可真粗鲁。”

  “莫计较。”紫衣隐约一笑,抬手制止了身后学子。

  她侧回身,反问罗艽:“如何是取悦她人?得来的喝彩,得来的绫罗绸缎、珠宝华服,得来的好名声、招来的好夫婿,都是我们自己的。”

  “——啊呀,”她说着,忽而恍然大悟地站起来。

  “也是,小蕉姑娘生在渔村,怎么接触这些?”她忽而指出罗艽出生,眼底显出几丝鄙夷。

  “哦,那自然是觉得这些歌舞诗词,只是在取悦她人。”

  人群中窸窸窣窣。

  “她就是那个小蕉?我压根儿没瞧出来!”“是呀是呀,还以为哪哪儿的小宫女呢,还能在蕊蕊面前这般趾高气昂。”“还是蕊蕊眼力好。”

  “这渔家女命可真好,算是扶上一趟好东风,成了少帝的小姑子!”“听闻还在风仪门里带过,高低是个小仙人呢!哎呀呀,她今儿个没佩剑吧?小心一言不合,在堂里发起疯来……”“哈哈哈!”…………

  细碎闲话之间,罗艽紧握着拳,见那站着的紫衣女忽而像自己端端正正行了礼。

  “小蕉姑娘,还望见谅。”她又端回那副大家闺秀模样,只道,“我们没有修道之能,便无法如您一般穿梭云间。我们没有接触算术、政文的心思与本事,便也只想……”

  “缘何会说你没有?”罗艽将她话打断。

  边说着,她也挥挥袖子站起身,心下抑着一股气,开口故作轻快。“你现在不就挺伶俐?口才也不错。我听那些朝上百官,有些还不如你呢。”

  紫衣刚要退身再说什么,罗艽后知后觉“哦”了声。

  罗艽道:“你还一眼瞧出我身份,眼力不错,记性也不错——有了这些,居然怕读不好书文?”

  紫衣:“并不是怕。只是不愿。世间万事,有些就该是男子做。这是世间生来有之的道理。”

  罗艽看着紫衣女子,观其面色认真、语气诚恳,方知她那些话语当真是她肺腑之言。

  罗艽心里,不解有之,惊骇有之;二者过后,便是深深的失望。

  为周空,为她自己。

  亦为面前这个人,与在座许许多多附和的学子。

  罗艽生于流离,砺于流离,唯一与这个世间构建诸多联系的,是在三清山。

  三清山上,女男皆有,能者多劳、多劳多得,也从未听说过什么男子做的得、女子做不得的事儿。

  直到下了山,偶尔接触一些世俗人,才知这世道竟然还有女卑男尊的道理。

  女子凭什么要卑?罗艽想不明白,只觉得恶心。孕育了世间所有生命的人,竟反而被要求自认卑劣!

  而眼前紫衣女,心里大抵认同那些道理。

  是受害者,也是拥趸与伥鬼。

  不向上争的结果是什么?

  是世间将有千千万万与徐良娣同命的人,生来便被一个‘娣’字封了口,成为另一性的附庸。

  不被爱是理所应当,不被重视亦顺理成章。

  被逼嫁是活该、被抛弃是活该、被贱卖是活该——

  殒命,亦是活该。

  毕竟,眼前这些更为接近“权”之核心的朱门贵女,尚且如此安逸守旧,那些彻底游离于“权”之外、零落荒野的孤女,又该如何?

  指望男屠夫们良心发现?

  就算走到末路,朱门白事浩大,而孤女以性命呐喊,亦只得财狼啃噬、逝于一场无声的雪。

  她们本有机会改变什么。

  罗艽松开紧咬的槽牙,终舒出一口气。

  “我曾以为,女子有做任何事的权,生来该与另一性平等。你们不是没有本事,只是缺一份向上推的力。但是……”

  她凝目道,“如果安于现状就是你要的‘权’,我亦无话可说。”

  罗艽本要提步离开,方走出半履,闻见身后紫衣退开身,又是笑吟吟地一揖。

  “倘若女子有做任何事的‘权’,那如今指责我们安于现状的你,又是怎么回事呢?”

  罗艽未回头,望着跟前密密麻麻漆黑一片的发鬓、戏谑或嗔笑的眼,终究没有再回话。

  走出讲台时,正与提着古琴的师长擦肩而过。

  师长讶异于她的离去,却什么也未说。

  直至走入堂外甬道,罗艽听见身后凌乱跫音。

  罗艽回头,见是尹大姐。

  罗艽:“你出来做什么?”

  尹大姐道:“我也没琴。”

  罗艽对她挥挥手。

  尹大姐追上来,拽了拽罗艽衣袖:“你讲堂里那些话,谁教你的?”

  罗艽没好气:“自己脑子想的。”

  尹大姐道:“你这人好生奇怪。但一听说你是修道的,便容易懂了。修道的人,总要想得比我们凡人多一些。”

  罗艽猛然驻足侧身,一回头,眼底凝着怒气:“所以,你也如她们一般想法?”

  “朝、朝我发脾气做什么呀!”像是被她的怒气吓着了,尹大姐惊慌移开目光,“算了算了,不和你小孩儿计较。我,我去找我堂弟了!……”

  尹大姐慌慌张张离开,罗艽干脆朝着另一方向走出殊兴宫。

  可才跨出几步,又听有人接近。

  罗艽当是折返的尹大姐,头也没回,干干脆脆地一摆手,“要滚赶紧滚。”

  却听身后人无奈道,“……是我。”

  罗艽这才回身。

  面前这人一袭鹅黄衣衫,声音温温柔柔,有些低;玉面凤眼薄唇,身量还挺高。

  但罗艽确信自己从未见过。

  至少从未搭过话。

  可这人的神态语气又让她觉着很是熟悉……

  罗艽一糊涂,好半晌认不出来。直到那人以拳抵唇轻咳一声,罗艽才恍然大悟:周昭越!

  罗艽瞪大眼睛:“方才你也在?”

  周昭越道:“周空的事儿,总要有人督视。旁人我不放心,便自己来了。”

  罗艽嬉笑:“那我是不是叫教你一声阿姐?”

  周昭越没搭理她这句话,只道:“我在堂中易了装,忌引人耳目,不好多帮你说话。见谅。”

  “无事。”罗艽叹口气,随意一摆手,“多一人站出来,多一人挨骂而已。待会儿那紫衣的把你也认出来。”

  周昭越道:“那紫衣女子名泱蕊,是宁王妃泱玉的表妹。她只瞧见自己表姐嫁入高门,便心怀艳羡,是故有了那般观念。不必与她计较。”

  罗艽便想起来宁王妃那满是伤痕的颈与腕。

  罗艽于是抬眼疑道:“泱蕊不知道这宁王妃在宁王府中……过得并不好么?”

  周昭越:“兴许是知晓的,周宁王对这些事也从未遮掩,甚至当做是谈资。”

  罗艽:“那泱蕊在羡慕什么?”

  周昭越:“可能她觉得……唉。”

  罗艽追问:“她觉得什么?她觉得有了绫罗绸缎、珠宝华服,有了喝彩与好名声,那一切遭罪,就是值得的?”

  周昭越道:“一开始我也如你一般态度。后来见得多了,只能说……切莫太在意她人心思。求仁得仁。”

  罗艽顿觉一阵恶心,仿佛吃了一嘴苍蝇。

  她闭了嘴,沉默半晌,同那周昭越走出砖红甬道,来到空旷庭间,狠狠跺了跺脚:“有病!”

  “……何止有病。”周昭越叹了口气,“简直是病到她姥姥家,她姥姥都不认她。”

  罗艽忽而低头。

  天光柔和,她面颊也似渡了一层光,倒显出写温柔弧度,似是在笑。

  她想不到,瞧来一板一眼的周昭越,居然还会说俏皮话。

  憋笑半天,却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罗艽只道,“这些人真是没救。”

  周昭越摇了摇头,“这些女子从小听到的、读到的都是这般言论,无人引导,无心受教。”

  说着,她顿了顿,眼底俱是苦恼。

  “方才及笄,又草草嫁人。留给她们思索的时间太短,试错的本钱又实在太厚太重,要她们用半辈子厘清,再用半辈子偿还。”

  听完这话,罗艽无言,只重重叹了口气。

  是啊,她心道,就连她这具身体原先的主人徐良娣,也不过是死前一刻才想清楚那些因果。

  却是周昭越轻轻拍了她肩膀。

  “不必叹气。”她道,“这也是她能预见的。”

  ‘她’指周空。

  周昭越:“很多人,尤其这些受尽娇宠的朱门女,你说她们不愿相信现实,其实也不确切。她们总在隐隐之间都有所觉察。只是,比起给予苦难的人,她们更恨戳破美梦的人。”

  “小蕉,你的说法并无差错,只是她们无法认同。”周昭越垂下眼。

  “倘若认同你的说法,那必须再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她们这十几年,乃至今后几十年的人生……都是错了道的。”

  “接受你的说法,便是否定她们自己。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艰难的。”

  云影低垂,天光渐收,罗艽在周昭越的发尾瞧见一抹星子似的光亮。

  “不过,小蕉,你大可不必太担忧。”周昭越笑了笑,“怀疑的种子已经由你种下,之后的发酵,得靠她们自己。”

  她揉了揉罗艽发顶,还真有了那么点儿‘阿姐’的模样。

  “还是那个理。求仁得仁。”

  *

  申时过半,怀里揣着几颗碎银的尹大姐出了宫。

  本与姑姑堂弟约了酉时,可左等等右等等,怎么也不见人来。想着御膳房这月也不待见她,尹大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往姑姑家中赶。

  冬夜渐长,此刻已有些月明星稀的兆象。

  越往家中走,越是人烟稀少。

  尹大姐心下犹疑,才走去自家巷口,只瞧里头稀稀落落,未亮灯。

  趁着月色,她猛然瞥见巷口躺着个小玩意儿。

  尹大姐走近了瞧,弯腰捡起。

  竟是她堂弟弟的拨浪鼓。

  拨浪鼓上染了些泔水,颜色偏深,看不真切,隐约又有些泛红。

  兴许是堂弟弟在外头玩了,落在此处。尹大姐心想。

  堂弟总是这样,在外头玩着玩着便睡着,得让姑夫出来寻了又找,抱回家中。

  最近乌衣鬼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专抓堂弟这年纪的男童,姑姑姑夫理应更关心他才是。

  ……乌衣鬼?

  思及这三个字,尹大姐心下忽生出许多不祥的预感。

  便是此刻,尹大姐听见几声呻/吟,仿似极其痛苦,听来五脏六腑都簌簌地疼。

  是……姑姑与姑夫吗?

  巷口阴风阵阵。

  不知何时,冷汗已浸湿尹大姐的衣裳,恐惧隐隐约约随风而起,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她的心。

  ——才卯足气力抬起步。

  却是一道凉风破空而来,和着银光剑刃!

  “啊————!!!”

  *

  月明星稀。

  冬夜渐冷,罗艽捎走了大理寺少卿的氅衣,四仰八叉躺在殊兴殿的檐上。

  学堂之中,有人在唱歌。

  是《桃花扇》,唱的正是“哀江南”一折。

  “曾见……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那人大抵是不满意,唱也断断续续。

  “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晓……谁知晓容易冰消!”

  回廊里,有两个小宫女疾步快走,偶尔打闹,又窃窃私语。

  “你知不知道御膳房那个尹大姐?”

  “嘿嘿,前几日炸了锅的那个?”

  “哎呦!是她。她今个儿回家,你猜怎的?竟撞上了乌衣鬼!”

  “什么什么?怎么回事?”

  “听闻她家有个十二三岁的堂弟。那乌衣鬼不是只抓男童么?大抵是盯上了这堂弟。”

  “嘶……尹大姐怎么样?”

  “性命保住了,人也醒了,但还是有些神智不清。只一直喃喃什么,长剑,白发苍苍,颜如少女……难道说的是乌衣鬼?哎呀不晓得不晓得,总之别再问了,可怖得很呢!……”…………

  屋檐上的罗艽听得一个激灵,差些翻身而坠。

  小宫女匆匆去了。

  而殊兴学堂外,那人还在唱——

  “眼看她起朱楼。眼看她宴宾客……青苔碧瓦,五十年兴亡……”

  作者有话说:

  副线 OVER

  看到有人说不喜欢副线,我只能说……米亚内!友友们,在小说里搞女权是我从小的梦想!(★v★)

  文末路人唱的是《桃花扇·哀江南》——清·孔尚任

  原文: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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