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78章 花城今去人萧索 犹记春梦绕胡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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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日,皇帝赵煊诣延福宫问道君安。

  延福宫的陈设都没有变,即使他的主人已经像一只鸟一样,拍拍翅膀飞走了。

  赵煊假装父亲还在这里,他进入蕊珠殿,对着正殿门跪拜叩首,仿佛这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他们还没有和好时候的清晨。

  他故意起得很早,穿过拱辰门,来到延福宫前,他知道持盈还在睡觉,他要吵醒他。他想到持盈睡不好觉,被他的请安声吵醒,他就快乐。

  后来他们和好了,他就闯进去,持盈听到他的脚步声,迷迷瞪瞪地拥着被子起来——这是他最大的迎接了——然后又倒下去。

  赵煊走进了蕊珠殿,来到持盈的寝卧。

  鬼使神差地,赵煊把手探到被子底下去。

  是凉的。

  只有宣和香的芬芳,从被子底下钻出来,淌了他一手。

  他对萧琮说:“秋天了,把簟子换了。”

  陈思恭死了,萧琮给他收尸,然后做他的官。

  赵煊没有把他派出去给持盈。

  萧琮说是,他想皇帝的戏可做的太真了,谁会进道君的寝卧里面来看呢?即使要装做父亲在的样子……

  他思索间,赵煊已经出去了,他淡黄色的袍摆融在秋天的风里。

  他走过蕊珠殿,走过延福殿,走过移清殿……他在庞大的宫殿群里打发时间,寻找父亲的痕迹。

  他在睿谟殿驻足。

  持盈没有退位,他没有登基以前,延福宫经常举行大型的宴会。

  宴会通宵达旦,歌舞竟夜。持盈会象征性地叫他,他如果去,持盈就把他安排在睿谟殿住一晚上,后来他经常不去,持盈就让臣子们在睿谟殿里面赏橘,唱和的诗文传到他耳朵里。

  他就去赴宴了。

  他竖着耳朵在旁边听赵焕对持盈撒娇,他说爹爹不能吃冰,持盈果然笑了。赵煊就把眼神旁掠过持盈案上的东西,上面不再有冰的东西。

  他想说点什么,但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

  持盈喝酒,不吃菜,他想终于有话说了,他想和持盈说几句话,但蔡攸上来敬酒了,持盈被他喂酒,牙齿衔着杯子,还弯着眼睛笑。

  他离开,在睿谟殿里面生闷气,他睡不着,王孝竭偷偷和他说,皇帝在宴席上喝得酩酊大醉……

  他还没听完,就跑到了蕊珠殿。

  他等啊等,不知道在等什么,却遇见了蔡攸。

  他恼怒地走回睿谟殿,夜风吹着他,他在自己的家里落荒而逃。

  他再也没有去过一次非正式的宴会,也再没有去过睿谟殿。

  后来持盈喂他吃橘子,说起这件事。

  赵煊说:“那是我睡的地方!你怎么叫别人来赏橘?”

  持盈的眼神无辜:“可你总不来呀?”

  这里的橘子又这么漂亮!

  去干什么?陪着持盈宴饮的人,没人喜欢赵煊,没有人和赵煊说话,持盈被簇拥着,无数人上来逗他开心,但赵煊不会逗。

  很多次晚上回去以后,赵煊就在镜子前伸出自己的舌头,他想这是和别人一样的舌头,别人觉得好吃的,它也觉得好吃;别人觉得不好吃的,它也觉得不好吃——可它为什么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就不会说话!赵煊自暴自弃地想,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更何况父亲讨厌他,他说什么,都会变成坏事。

  持盈的舌头和他绕在一起,有橘子的味道,甜的,他们一起倒在睿谟殿的床上。持盈的衣服越来越少,头发散满衾枕,他说官家,你可真是圣君啊!

  ——你知不知道,我白天睡觉,都被李伯玉揪起来骂?你倒好,你白日宣淫,当心他……

  赵煊问他,白天睡觉,那你晚上干什么去了?

  持盈就不说话,嘴边弄出两个笑弧来,他亲亲赵煊。

  他们把床铺弄得乱糟糟,持盈的头发先散在枕头上,又散在赵煊的背上。

  赵煊抱着他,没事,他肯定以为我在尽孝。

  持盈说,那你尽个孝我看看吧!他指着殿中间的一把古琴。

  他拢着袍子,转到屏风后面沐浴,赵煊射在他的腿上,一路走,一路滴下来两滴,赵煊想,人家步步生莲,你生的是什么?

  持盈沐浴完以后,和他一起坐在琴凳上。

  水汽喷到赵煊的手,赵煊说太挤了,他摆不开,所以不弹琴。

  持盈就轻轻地,带着一点嗔怪地说:“你小时候不是蛮喜欢琴的吗?我还特地在这里给你放了一把。”

  他的话都有点儿委屈了,又开始倒打一耙。看看呀,我对你多好,我多想着你,你喜欢弹琴,我就在这里给你放一把琴,可你总不来,你不来,我只好让别人来啦!

  赵煊不弹琴,持盈就弹,他试了试弦,但只用了一只手。

  赵煊就跟着他的调子一起弹,弹《长相思》。

  花似伊,柳似伊,花柳青青人别离。低头双泪垂!

  长江东,长江西,两岸鸳鸯两处飞。相逢知几时!

  没有持盈的睿谟殿里,赵煊勾了勾琴弦,弦上得很紧,划得他指甲痛。

  铮的一声响。

  我又不喜欢弹琴……是你喜欢!你在松涛底下弹琴给蔡瑢听,因为他会弹琴是吗?如果我会的话,下一次你会不会叫上我?

  可你在哪里呢?你又是为谁,才会弹这样思念的曲调呢?

  我不知道你,我只知道我自己。

  他不忍心再待在这里,一路走出去,他发现自己从来,从来没有真正地远离过持盈。

  持盈对他再冷淡,他们也要坐在一起听经筵,常朝听政他就站在离持盈最近的地方,近到能隔着氤氲的香烟,数清皇帝的睫毛。

  过去的十多年岁月里,持盈就算不和他见面,但他知道持盈就在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

  持盈在福宁殿,他在福宁殿后面的坤宁殿,后来搬到东边的庆宁宫。

  持盈去延福宫,他在福宁殿,只隔了一道拱辰门。

  持盈去南方,半年,这么久,可是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是持盈说的算。

  现在呢,他怎么办,他说了不算了,他会去多久?

  赵煊走向云归亭,延福宫中最高的地方。

  他沿着假山一路往上,听见宫娥嬉笑的声音。

  “道君万寿!”

  赵煊的脚步一顿,他四顾茫然,贡菊开在山路上,料峭斜出一根杏花的枝。持盈喜欢杏花。

  又一声传来:“道君万寿!”

  “道,君,万——寿——”

  好长的调子,赵煊的脚步加快起来,他知道持盈不在,如果在他肯定会知道的,可是、可是……

  持盈如果不在,她喊什么万寿,她喊给谁听?他会不会回来,就好像突然离去那样?

  赵煊从半山腰一口气跑上山顶,云归亭上甚至还摆着持盈的画材,还有两大匣子的画,亭旁的帷幔起起落落,照出宫娥曼妙的倩影。

  宫娥见到他,赶紧跪下去:“官家圣躬安!”

  赵煊没有说话,只盯着她身后。

  那是一只栖在脚架上的五色鹦鹉。

  原来只是在教鹦鹉说话。

  赵煊想,我刚刚疯了吗?

  他绕过宫娥,去看那只鹦鹉,石青色的颜料已经褪干净了,它换了新的羽毛,但赵煊记得持盈曾经在它的背上调色,把这只鹦鹉气得飞了出去。

  赵煊让宫娥起来,他问:“它都会说什么话?”

  宫娥说:“它只听道君说话。”

  赵煊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笑了一下。

  萧琮一路跟着他从半山腰跑上来,见他似乎对鹦鹉有兴趣,就从桌下的格子里翻出一包食物呈上。

  赵煊喂了一块给鹦鹉,有些尖的喙嘴戳到赵煊的手心,很奇特的触感,像春天刚抽出来的芽。

  鹦鹉吃了食物,说:“官家万岁!”

  大家都长出了一口气,这鹦鹉看来很懂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非常卖赵煊面子,赵煊又喂了它一块。

  他教导鹦鹉:“道君万寿。”

  鹦鹉动了动脖子,说:“官家万岁!”

  萧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鹦鹉是番邦贡来,想是不通汉话,只有道君教得会它,不然只会说这一句。”

  赵煊想,他可真招这些东西喜欢。

  “道君教它什么?”

  “道君教他念诗。”

  赵煊抚摸过鹦鹉淡黄色的胸羽:“念诗?”笨嘴拙舌的鹦鹉,还会念诗吗?然而他想,如果这世上真有人能教会鹦鹉念诗句——

  “都念什么诗?”

  萧琮想了想:“依稀有‘美人如花隔云端’一句。”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赵煊喃喃地道:“那是李太白的《长相思》。”

  他盯着这只鹦鹉,他说:“长相思,摧心肝!”

  鹦鹉不说话,他的脚爪搭在脚架上,脖子向前抻。

  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花余床。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空闻香!

  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

  长相思,摧心肝!

  我已经奏响了鸳鸯琴弦,可谁与我一起弹奏呢?

  你在鹦鹉面前思念别人的时候,会不会知道有一天,我也这样思念着你?

  赵煊喂了一块吃的给鹦鹉,他抚摸过鹦鹉的头:“长相思,摧心肝。”

  鹦鹉说:“官家万岁!”

  萧琮被这只鹦鹉蠢得心脏狂跳,你旧官家早不知在何处,在新官家面前还学不乖吗!赵煊没有再试图教它。

  他浏览过鹦鹉的羽毛,这只鹦鹉有五种色彩:“天数有五,地数有五,它亦有五,这是吉兆,是不是?”

  萧琮为这鹦鹉抹了一把汗:“是。是。这是乙未年的时候,交趾国得了一只贡来。”

  “乙未年。”赵煊重复这个年份,“是黄河河清的那一年吗?”

  “是,是!”持盈在位的时候,黄河曾清过三次,持盈为此立下河渎碑做纪念。最近的一次河清,赵焕和王甫为他提议加封号,而持盈没有允许,那时候他刚派人和金国在蓬莱岛上建立盟约,他说要等到克复燕云的时候,再考虑封号的事。

  虽然燕云……但那一年的确是吉兆纷然:“那一年四方都有吉兆,辽国还送来了一只海东青。道君很是喜欢。”

  赵煊皱了皱眉,乙未年的时候,完颜旻起兵,耶律阿果亲征,却被打得丢盔弃甲,哪里有空送海东青来?

  “海东青也不是罕物,怎么就喜欢?”

  萧琮向他描述道:“往常辽国送来的海东青,身上都有褐色的半点,这一只却一根杂毛都没有,连脚爪都是玉色,道君给它做了一个白玉脚架,站上去时,脚爪与玉都无分别。因起名叫‘望舒’。”

  月亮的神明。

  海东青以白玉爪为贵,想来辽国那时候被逼得山穷水尽,耶律阿果也希望持盈帮扶一把,不然怎么会送出这样的罕物?

  这么一想,倒是顺理成章了。

  赵煊忽然想起来:“是不是他架在肩上那一只?”

  持盈将鹰架在肩上玩,也不嫌沉,鹰爪锋利,勾破了他的衣服,台官邓肃对他好一顿数落,那时候赵煊就在旁边,持盈穿着一件广袖襕袍,想要把鹰塞进袖子里去,可海东青这么大一只,怎么也进不去,弄得羽毛乱飞,持盈把它搂在怀里,轻轻地哄它,那鹰竟然钻进去一个头,拿屁股对着邓肃。

  邓肃脸都绿了,持盈狭促地笑:“只为叫志宏你知道,你做魏征,朕亦愿做李世民。”

  唐太宗见魏征,怕魏征说他,把鸟藏在袖子里,竟给闷死。

  邓肃不知道说什么好,持盈又对赵煊说:“志宏说得好,人主不可因好玩易志,太子要记住。”

  赵煊心里只有一阵悲歌,他说臣谨遵爹爹旨。然后心里摇摇晃晃的,一个是李世民,一个是魏征,那我不就是李承乾了!

  于是也就忘了这鸟的羽毛是何等的洁白。

  萧琮回答他:“是,这鸟被北人称为神鸟,颇有几分凶性,但在道君面前不敢造次,谨受圣教,很是乖巧。只有一次道君带他去华阳宫和……额……”

  赵煊淡淡替他补充:“蔡瑢。”

  萧琮告罪,赵煊不置可否:“蔡瑢曾在一副御画鹰图上题跋,上面那只鹰是不是他?”

  “是,是!”

  鹰者,西方之禽也,其性鹫,其色苍,未闻有色白者。皇帝陛下德动天地,仁及飞走,齐阴阳之化,同南北之气,羽毛动植,易形变色,以应圣德。

  萧琮说:“也正是那一回,道君放它在华阳宫里飞,竟从旁边咬死了十余只锦鸡,血淋淋地摆在圣驾前,道君天威震怒,就将它关在栅中了。”

  赵煊默默地想,十几只血淋淋的鸡,他怕吓也要吓死了,又示意萧琮接着说。

  可哪有什么后来?萧琮说:“那鹰被关在栅中,就哀哀地叫,不饮不食,道君亲手给它喂肉,它才吃,诸相公见了,都以为通人性,道君也就宽恕了它。”

  赵煊说:“鹰要熬。不熬不乖。”

  鹰是野物,非得几天几夜地不让它睡觉,才会服输。

  萧琮无奈道:“道君崇尚自然之理,亦舍不得,便由它去了。”

  赵煊想,也是,持盈养什么都这样。华阳宫他也去住过几回,每到晚上,里面的飞禽走兽就瞎叫唤,犹如置身山野,真不知道持盈是怎么睡下去的。

  可华阳宫已经叫他拆了。

  赵煊看向延福宫,清清静静的,他想,要是延福宫和华阳宫似的这么吵,福宁殿里估计也能听到,他怎么睡觉?可是,持盈喜欢吵,他喜欢睡在山泽一样的地方,这人真奇怪!

  “将那鹰传来延福宫吧。”赵煊说,“从前华阳宫里抱来的仙鹤,有没有新的繁衍?”

  吵就吵吧!

  萧琮没好意思告诉他,那两只仙鹤都是公的,而那鹰……

  “官家,那鹰福薄,已经没了。从前蔡小、蔡行做殿中监时,问道君要它去金明池上比赛,央了好久,道君便允了,谁知一个月过去,那鹰竟……”

  赵煊看了看架上那只鹦鹉,不明不白地说了句:“还是你有福气,是不是?”

  鹦鹉在脚架上舒展它的羽毛。

  赵煊又不明不白地问:“然后呢?”

  萧琮恨不得有一种法术能读赵煊的心,然后什么然后?蔡行养死了鹰,哪里还有然后?他是蔡瑢的孙子,蔡攸的儿子,从小养在持盈跟前,比寻常皇子还亲一些,哪里会有什么然后?

  难道道君会为了一只鹰和他计较吗?

  别说是那只鹰了,他还完完整整写出了你亲外公的名字,道君都没把他怎么样啊?

  赵煊也觉得这问题问得傻,一只鹰,死了就死了,若是蔡行受到什么惩罚,他还能不知道吗?

  他又乱晃神地想,持盈要是还想要海东青,上哪给他拿去?辽国已经覆亡了,金国……他还没想完,王孝竭就跑上了山,在他耳边说话。

  “斥候送了蜡丸来,程、李两位相公欲要陛见,官家是否允准?”

  持盈离开近一月,赵煊每五天来一次延福宫,谒见的时候,都不许别人打扰,他会在这里睡一天,假装持盈陪着他,然后走出去。

  “没有别人了吗?”

  “没有。”

  那就一定是宗磐送来的蜡丸了。

  算起来,这应该是他和宗磐通的第二封信。

  “叫他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