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79章 花城今去人萧索 犹记春梦绕胡沙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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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伯玉、程振对延福宫都很陌生。

  持盈在时,即使常在延福宫宴请群臣,他二人也不在受邀之列。

  李伯玉的臭脾气朝野闻名,持盈天天躲他还来不及,怎么会在宴会上请他?更别说后来还把他贬出了汴梁,去地方上做官,好几年才回来;至于程振,太子都不来延福宫,太子的老师来什么来?持盈又不爱听经。

  后来持盈退位,这就是上皇的道宫,他们是皇帝的近臣,更是不必再来。

  踏入这座宫殿群的时候,很难不生出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感慨。

  程振想,当年延福宫的常客,蔡瑢、蔡攸、王甫,乃至于李邦彦、吴敏,这些道君的宠臣,死走逃亡,连道君本人也不知是吉是凶,流落何方。

  天下,已是他学生的天下!

  他一时心怀大畅,和李伯玉同攀假山,竟也不觉疲惫。

  山上的云归亭里,茜纱帘一起一落,影影绰绰地晕出天子的身形来,宫娥上前打帘,他二人躬身入内。

  皇帝穿着一身淡黄的窄袖襕袍,戴垂脚幞头,展开一幅画,正在端详。

  他身后的鸟架空空,一只五色鹦鹉盘旋下来,停在他的肩上,抻着脖子,和他一起看画。

  良久,皇帝问那鹦鹉道:“你在照镜子,是不是?”

  他手上赫然展开的是一幅五色鹦鹉图卷,想也知道是谁的工笔,画上的鹦鹉正栖息在一丛杏花上。

  鹦鹉说:“官家万岁!”

  赵煊把画展示给他们看,问他二人道:“像不像?”

  李伯玉俯首道:“道君聪明天纵,艺极于神,凡人不能及也。”

  赵煊把目光掠向程振。

  程振说:“愿官家少减羹墙之悲。”

  尧崩殂以后,舜仰慕三年,他坐下的时候,感觉尧在墙上和他说话;他吃饭的时候,看见尧在羹汤中对他说话。

  程振叫他少起羹墙之悲,岂不是咒持盈死吗?

  赵煊将画收了起来:“朕有何悲,朕以天下养道君,天下与道君俱在,朕有何悲?”

  程振下跪,叩首。赵煊叫他起来,好像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

  王孝竭送上蜡丸,赵煊用指搓开,果然是宗磐的来信。

  除了惯例的分割与谋划以外,他还送来了一幅布防图。

  宗望的布防图。

  宗望驻扎在离黄河最近的濮阳城。濮阳城里还有持盈。

  那幅图展现在面前的时候,最先激动的人是李伯玉,他说:“有此图,我等破虏,只在眼下!官家也不必再调动西军前来保卫国都了!”

  澶渊之盟以后,宋辽休战,禁军弛废,只有西军因还要和西夏作战,保持了骁勇的武力,金人分东西两路围攻汴梁,东路是宗望,如今驻守濮阳;西路则是金国丞相粘罕,正在洛阳与西军胶着。

  如果宗望打过黄河,赵煊必然要将西军调动过来勤王,那粘罕拿下洛阳也不过是瞬息之间。

  如果可以凭此图破宗望之军,西军有种家将在,也能牵制住粘罕,他们自北而来,补给困难,只要坚持下去,必然会退兵议和!

  然而程振却提出了反对意见:“官家难道要出兵,杀破宗望吗?”

  赵煊将目光放给他。

  “宗望,是完颜旻的儿子,完颜旻曾和我国定下海上之盟,宗望本人也深习汉话,仰慕中原;可宗磐,是完颜晟的后代,完颜晟深恶我国,官家与他合作,一旦宗望兵败被杀,北国易主,宗磐即位,恐怕金兵踵又南来!”

  赵煊似乎对他的话并不惊讶,他说:“你的意思,是要朕视此图为不见吗?”

  一张可以杀死宗望的图。

  李伯玉抬头紧盯着赵煊。

  程振有句话并没有说错,今天金国让人有机可乘,不就是因为完颜晟死得早,哥哥弟弟的儿子们争执不下吗?如果赵煊和宗磐合作,杀了宗望,等宗磐即位,金国没有内乱的时候,难道会不觊觎富饶的中原吗?

  程振掷地有声地回答赵煊:“是!”

  赵煊说:“可道君还在他地方,你要朕放过他,置道君于何地?”

  宗望,不仅是金军的元帅,宋国的大患,他还掳走了持盈,赵煊的父亲。

  程振说:“道君在延福宫中养病!”

  言下之意,就是要赵煊不再管持盈了。

  赵煊沉默了,他盯着程振不说话,而程振明显认为这是犹豫的表现。

  赵煊即使和持盈有了和好的迹象——这是很正常的,这位道君皇帝如要哄人,谁会不臣服于他?赵煊又是他亲生的儿子,程振知道赵煊对父亲的孺慕,可这些东西能吃还是能喝,怎么配与自己的权柄一起放在天秤上?

  程振劝他道:“陛下,道君已传诏下来,说不必以他为念,请陛下以社稷为重,先孝祖宗社稷,再孝道君皇帝!”

  赵煊一字一句地问他:“老师,你是什么意思?”

  程振说:“楚汉相争,项羽俘虏太公,置于城墙之上,告刘邦曰:若不投降,则烹尔父。刘邦曰——”

  “住口!”

  刘邦曰,吾与汝俱北面受命与怀王,约为兄弟,吾父即若父,必欲烹尔翁,而幸分一杯羹!

  程振不住口,他说:“陛下来日一统天下、扫清河洛之时,道君必有回銮之日,臣闻宗望善待道君,侍若叔父,难道项羽曾杀刘邦之父吗?请陛下以故事为鉴,以社稷为念,以高祖为范,委屈道君时日!”

  赵煊甚至发出了一声冷笑,他意有所指地道:“等朕一统天下,道君已在穷荒之北也!”

  程振显然没有听出来赵煊的意思,难道赵煊会把他怎么样吗?赵煊在东宫日夜忧惧的时候,是谁为他出谋划策?他!而又是谁,导致了他日夜忧惧的局面?持盈!

  他有恃无恐:“再者,宗磐素恶我国,谁知此图是真是假?万一打草惊蛇,惹怒宗望,岂不是相累道君?陛下若要道君安全回銮,不如和宗望再行商量金银数目,使之送还道君,宗望一旦回师,宗磐必然呼唤粘罕相助,到时候东西两路退军,社稷就大安了!”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赵煊第一时间就派使者与宗望交涉,而宗望开出的价格即使掏空整个汴梁城也做不到,甚至没有还价的余地。

  显然,宗望从掳走持盈的那一刻,就没打算再还回来。既然不能和平还回来,就只能靠抢了!

  赵煊忽然问他道:“老师,你喜欢金人吗?”

  程振当即答道:“臣与敌酋不共戴天!”

  赵煊平静地道:“可你给宗望的消息,不也是真的吗?”

  宗磐讨厌汉人,你说他会送来假消息;可你也说你讨厌金国,不也把真消息传递出去了吗?

  程振大惊失色:“臣……”

  赵煊叹了一口气,继续抛出话来:“赵焕胁持道君,从延福宫一路畅通无阻到濮阳,各地官吏,虽有蔡氏门人,可你程相难道没有从旁协助?”

  他来到程振面前,手放在这位老师的肩上:“你亲手,把朕……把我的父亲,送给敌人,老师,你能不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呢?”

  我给过你这么多次机会,今天,你还要让我放弃我的父亲。难道我还能继续容忍你吗?

  程振一见赵煊已经知道全事,顷刻间流下泪来,他指摘赵煊。

  “道君回銮半年,陛下便与闻政事,五日一朝,陛下忘记在东宫日夜忧惧之日了吗?陛下忘记这是为谁所赐的吗?陛下今日坐此天位,难道是道君心甘情愿给予的吗?官家难道想做唐睿宗吗?”

  “就因为朕还记得东宫之事!”赵煊指着他,“不然,你第一次对完颜宗望通消息的时候,朕就该杀了你!怎么还会有今日的事情!”

  第一次宋金议和,持盈身在镇江,百官麇聚于南方。宗望退兵,过黄河之南时,李伯玉曾经提出要刺杀宗望,追击金军,然而奇兵一到,却发现宗望早有准备。

  这是程振给的消息,赵煊知道,赵煊很早就知道。

  程振绝不后悔。

  如果宗望被杀,宋金再起战争,持盈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宫,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退位?如果金国要为宗望报仇,又起战争,到时候国都不能自守,那赵煊就完了,赵煊完了,他也完了!

  就像这一次一样,赵煊让持盈开始参与政事,那迟早有一天,会听取持盈的意见,那起用持盈的旧臣,不就是立马之事了吗?

  朝廷只有那么一些官位,不是你的就是我的,就好像树上的叶子一样,树上的新叶子要长出来,旧叶子就得落下去!

  持盈的旧臣一旦起用,被削弱权力的不就是他了吗?

  他不让持盈滚蛋,不让持盈彻底下诏废除赵煊,彻底和赵煊撕破脸,还能怎么办?蔡攸和赵焕不过是昨日黄花,难道真的能在宗望的支持下,打过汴梁来不成?

  然而赵煊已经宣布了对他的审判,他发现自己这位学生也是有主意的,他叫两个宰执来,却从头到尾都没打算听取他们的意见。独夫——独夫!他以为自己的学生会和父亲不同,然而,独夫!

  “我父子为你所误,以至有今日离散之事!”赵煊说。

  黜程振为观文殿大学士,责临江军居住。

  程振被王孝竭送下这座假山,他回头看去,天子的身影在帷幔中晕开,那只鹦鹉不知道什么时候,飞到了他的肩膀上。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到延福宫。

  赵煊把目光投向了李伯玉。

  他坦诚地说:“他将你出兵的消息,送给宗望,我一开始就知道。”

  李伯玉没有说话。

  赵煊说:“你曾说朕‘养德东宫十余年,令名天下闻之’,因而死谏道君,使他传位于朕……其实朕并不比他好。”

  刻薄寡恩的新天子,任性妄为的新天子,难道他不知道吗,宋金第一次和议的时候,正处在完颜晟暴卒的时刻,粘罕、宗望要回去争权,无心恋战,就应该乘胜追击。

  但他没有,他把金人送了出去,金人也许会问他要土地、金银,而父亲呢,一旦让父亲喘过气来,父亲会在南方另立朝廷!

  李伯玉无数次为他感动,说此生何幸遭逢明主,社稷将安,日月将明。

  可是他和父亲有什么区别呢?

  赵煊说:“你与程振不合,上札子请去,太学生陈东纠集万人伏阙上书,你知道朕那时候在想什么吗?”

  “——朕在想,几万人为你上书,让朕任命你做宰相,你的威望,岂不是比朕还要高?”

  “臣与陈东素昧平生!”

  赵煊说:“朕知道。朕亦知道你好。”

  他的语气平淡,仍然木着脸,这是他在东宫很多年里最常用的表情。

  “你辞官南下那一天,朕原本命内侍将你宣押,是道君对朕说,你好,要留下你。”

  李伯玉听到他声音里面的乞求,他惊讶地抬起头。

  皇帝罢免程振,然后对他说,自己是多么的刻薄寡恩,多么忌惮他,然后告诉他,是我的父亲——我原本要你走,要你无法伸展抱负——是我的父亲,他说要留下你。

  我父亲他对你有恩典,他帮助过你,所以,现在,请你附和我吧,请你帮助我,把他救回来吧!他的语气竟然是乞求的。

  “道君曾经劝朕,不要大肆杀伐,逼迫蔡氏太过,我当时只以为,他心念蔡氏父子,劝我放过他们。”

  赵煊的声音飘在空气里,他那时候多么恨持盈!他掐着他的腰,那样是不是很痛呢?可是操控他是多么的快乐!

  持盈的声音绕在他的耳朵旁边,好像一株菟丝花,烟草,风絮,淫雨。

  我做错过很多事,我不是个好皇帝,可我还有你啊,辰君!

  “可今日蔡攸宁死,也要将道君掠走,路上城官,宁死也要为他开方便之门,就是怕在朕的手底下没有明日啊!”

  鹦鹉飞过帷幔。

  “今日我父子不得相见,徒呼奈何……追念痛心,悔恨何极!”

  你抛弃过我,我也害了你!

  李伯玉很久很久没有说话,赵煊抚摸过云归亭上的柱子。

  李伯玉最后开口道:“臣依旧如前言,若生得太平岁月里,无有天子圣明过官家!”

  赵煊不起园林,不修宫殿,不做任何扰民的事,在东宫的修行,让他学会了忍耐和克制自己的欲望。

  赢得战争,输掉战争,对于百姓来说,都只有痛苦。

  一个不惊动他们的皇帝,就是好皇帝了。对于百姓来说,还要要求什么呢?

  可他生活在这样一个纷乱的时节。

  李伯玉并不在乎赵煊心里想的是什么,几万人为他伏阙上书,他就为这几万人继续战斗,党争、私利,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道君一日在宗望手中,社稷君心,皆不得安。”李伯玉说,“程振为党争私利,一味求和,鼠目短视,但有一言却对:宗望若败,宗磐当得国事,无人掣肘,岂不是又要南来?”

  他告诉李伯玉:“宗磐必欲除宗望而后快,送来的布防图为真。他不日便要请粘罕回朝,助他夺位,宗望绝不可能坐视,必要拔营,介此时营救道君,最为万全。”

  赵煊说:“至于宗磐,朕亦不愿帮宗磐。韩昉的信,就在福宁殿里。”

  韩昉,辽国的进士,金主完颜亶的老师。

  金人已经掠有辽国广袤的土地,他们的贵族已经不需要像十几年前那样,冒着风雪生存,任何一个由人组成的王朝,必然有这样的兴衰。他们要设立集权的制度,摒弃贵族议政的原始方式。

  他们要学习礼仪,学习尊卑,学习斗争。兴起,然后衰败。

  李伯玉有些悲哀地,问他的君主:“设若宗磐亦被杀,韩昉当政,又要南来,为之奈何?”

  赵煊说:“当此时,完颜亶也长大了,他不会再允许韩昉当政。”

  “完颜亶若当大权,又要南来,为之奈何?”

  “难道他没有儿子吗?”赵煊说,“只要他有儿子,就会有人想要帮助他的儿子。”

  他想起了襁褓里的自己,还不会说话,就被持盈盖上了背叛的罪名,二十年后才得昭雪。

  人生一代一代,叶子一片一片,王朝一姓一姓。

  旧的不去,新的怎么来呢?他杀王甫,贬蔡瑢,将陈思恭安排到镇江去,不就是为了迅速掌握朝野和禁中的大权吗?程振宁肯把情报送给宗望,为的不就是让持盈彻底被摁死吗?

  持盈活着,就是对他的威胁。

  可是他愿意,因为他爱上了他,爱不能吃,不能喝,可来了,就没有办法!

  李伯玉问他:“陛下何不自强,反靠他国内乱呢?”

  赵煊茫然地问:“那怎么办呢?”

  不靠这样,怎么办呢?

  李伯玉也沉默了,难道靠弛废的禁军,射箭过三轮以后不要赏赐吗?汴梁这样富庶,即使金人来了,他们也不过换一个主人,东边是吃饭,西边也是吃饭,赵家是主人,完颜家难道不是?

  他们怎么和生长在冰天雪地里,不往外冲就会死的女真人比呢?诗句要国破家亡以后才好看,可人呢,不也得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后乃成才吗?

  他们两个相对无言。

  鹦鹉,脚架上的鹦鹉,却在沉默中忽然开口了。

  它先是重复了赵煊刚才的话:“那怎么办呢?”

  赵煊回头看了它一眼,这只五色的鹦鹉,很快飞出了帷幔,舒展起翅膀,飞向料峭的杏花枝头。

  它说:“长相思,摧心肝!”

  原来他真的会念诗。

  赵煊挑起一边的帐子,静静地看着它的尾羽,看着它的脚爪,落在夕阳下镀金的枝头。

  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杏花的枝头微微颤动,鹦鹉说。

  “长相思,摧心肝——”

  “那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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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振和耿南仲都是东宫官,我懒得加人物就合并了。他在靖康之后首昌赵构登基,然而赵构并不念他的好,“朕恨不得手斩耿南仲”,并认为他是导致靖康祸父子内讧的第一责任人。

  赵佶曾经拉着赵构(还有很多儿子)哭唧唧:我和你哥本来没什么的但现在有小人离间我们。

  赵构:你别把我当钱塘老娘舅(真去钱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