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62章 患不均棠棣失华 意难平父兄仇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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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房间的门窗都紧紧闭着,屋内的摆设,除了一张床和床旁边的几子以外,什么都没有。

  即使在这样的时刻,持盈也分了个神,他想,真不该嘲笑赵煊的房间像雪洞的。

  他仰天想了一阵,感觉身上有了力气,又去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是青碧色的那一件襕袍,不再光洁,皱得可怕,上面的红粉颜料还如新,可血已经陈了下去,锈红的一点。

  这是谁的血?

  他努力咽口水,又觉得口很干,去看几子上仅存的物件,那是一个陶土杯子。

  他把杯子拂到地上,叮铃咣铛地响,这陶土竟然十分坚实,没有碎掉。

  几乎这杯子刚刚摔到地上,门外就有了声音,过了一会儿,一阵奔跑声响起,门吱呀一声开了。

  赵焕头也不抬地跑进屋子中央,又后知后觉地刹车,踯躅在持盈的床前。

  持盈看了他一眼,恹恹地转过眼去。

  赵焕扑通一声跪下,膝行到他床前,狠狠磕了一个头。

  这床不好,持盈想,赵焕一个头下去,床架子都在摇动。

  赵焕哭道:“爹爹总不醒,真是吓坏我了!”

  持盈盯着儿子的脸一瞬,杀了他的心都有了,但又不敢妄动。

  自己在哪里?他不知道。外面都有谁?他不知道。过去几天了?他也不知道。

  他被胁持着出来,赵煊会怎么应对?他还是不知道。

  赵焕又靠过来:“我叫人进来给爹爹换衣服吧。”他带着持盈跑出来以后,唯恐持盈醒来反抗,每逢他有醒来的异动时就再把他捂晕,连日至今才安顿下来。

  他看持盈身上那件襕袍都皱了,好像一把荷叶被人碾在手里。

  这风流锦绣的天子,何曾经过这样的苦楚?

  持盈见他干了坏事还半点不显现出来,心下透凉,然而还有一丝侥幸,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赵焕没有给他换衣服,若换过,他的秘密被人发现,事情就完了!

  然而他不能让赵焕看到自己的心虚,只别开他的手:“不必。”

  赵焕愣住,持盈冷笑道:“就连司马衷那等傻瓜,也知道‘嵇侍中血,勿去’呢,在你眼里,我是不是还不如他?”

  晋朝八王之乱,傻子皇帝司马衷和司马颖打仗,兵败,嵇康的儿子嵇绍挡在司马衷的面前,被乱箭射杀,血溅到司马衷的衣服上。战事平息以后,内侍要给他换衣服,他说那是嵇侍中的血,我怎么舍得洗?

  好啊,陈思恭这种人也能做忠臣了!

  “那爹爹眼里,我是乱臣,是不是?”赵焕咬牙,当时陈思恭挡在他面前,内外都呼喊起来,延福宫和禁中只有一道拱辰门的差距,情况那样紧急,他能怎么办?如果陈思恭知道收敛,根本不会死,他又不是杀人狂!

  陈思恭为什么要拦他?

  “这天下是咱们家的,我要自家的东西怎么了?”赵焕反驳他,“这皇位若还是爹爹坐,我行此事,甘当一死!可我不服赵煊,他算什么东西?”

  他在持盈面前对赵煊明里暗里表达过很多次不满,但这是头一次说出口,说出口他果然畅快多了,什么官家、陛下、太子、大哥——狗屁,都是狗屁!

  持盈都没有反驳他,他只是靠在床头,神色悲哀。

  他知道赵焕对赵煊不满,可赵煊继位,这两个儿子才能同时保全。赵煊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对外总要脸,若弟弟在他手底下出事,后世史书且少不了猜测,他绝不愿意杀赵焕。

  可赵焕就不一样了,赵焕继位,赵煊就是前朝废太子,哪来的活路?

  看看赵焕现在这个样子吧,如果当初自己真的禅位给他,赵煊要怎么办?

  他只是痛苦,痛苦自己的儿子变成一个恶魔,又痛苦这个恶魔是自己催生的,如果他不扶持赵焕,不对蔡瑢又提又打,焉有今天的祸事?他愧疚、不舍,所以他容忍赵焕的野心、冤望还有不服气,可是——

  可是这儿子竟然变成了这样。他把剥了皮的狸猫放在襁褓里的时候,是铁了心要对付自己!他的匕首插进陈思恭的心口,一点犹豫也没有!

  “你小时候,只要陈思恭抱,别人一抱就哭,你记得吗?”但你却杀了他。

  赵焕绝没有想到会迎来这么一句话,他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心里烦得要命,陈思恭陈思恭,还有完没完了?他不会走路或者走累的时候当然要人抱,他要陈思恭抱,是因为陈思恭永远跟在持盈身边,陈思恭一抱他,就代表父亲来了,他当然只要陈思恭抱!

  他小时候,还没有搏得父亲宠爱的时候,母亲失宠,灰色,阴暗,唯一彩色的时候就是父亲来看他,他多兴奋啊!他不要陈思恭抱要谁抱?陈思恭会把他抱到父亲的跟前去!

  他爱的只是陈思恭背后所代表的,父亲的莅临,和陈思恭本人有什么关系?更何况陈思恭,完完全全这个见风使舵的小人!

  “爹爹禅位的时候,他叫何瓘在殿前拦我,不让我进去和爹爹说话,导致今天的祸患,凭这点他就该死!”

  他到底还是进去晚了一步,皇帝已经金口玉言下诏禅位给太子赵煊了,若没有何瓘的阻拦,他进得殿去,皇帝一定会、一定会改变主意的!

  持盈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是我。”

  “什么?”

  “是我叫何瓘在殿前拦着你,他是殿前都虞,官比太尉,是什么叫你以为陈思恭能够指使他?”持盈盯着他说话,“照你的意思,该死的是我。”

  赵焕知道自己应该跪下来,应该请罪,不管是他继位还是赵煊继位,皇位的正统性都来自于持盈,他千辛万苦把持盈劫持出来,就是为了让他下诏废除赵煊立自己做太子!

  可是!可是!

  他清楚自己被持盈缔造的美梦蒙蔽了,他不愿意醒来。

  而持盈摇醒他,告诉他,不是别人,就是我,我让赵煊继位,这一切都出自于我的本心!

  不、不!你要对我说,你要对我说你爱我,你讨厌赵煊,你是被逼无奈立了他,我是晚来了一步才和皇位失之交臂!

  赵焕站起来,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面转圈,他把一切尖锐的东西,任何硬的家具都收起来了。

  虽然他知道父亲怕痛,怕血,绝不可能自杀,但他更怕父亲真的死,他不愿意冒任何的风险,可是他发现父亲的心比木头做的家具还要硬。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要是不想立我,为什么对我好?”赵焕站在房间的中央质问父亲,“你为什么让我和赵煊作对,眼睁睁地看我去死?我不是你的儿子吗?”

  “我不是你生的吗,我也能做官家!凭什么不让我做?”

  持盈对他的疯狂恍若不觉:“因为我想让赵煊做。”

  你就是输了,输给赵煊,不管是输在礼法、人品、文韬还是武略,输了就是输了,持盈轻飘飘的一句话,赵焕简直要疯了,他小心翼翼地讨好持盈十几年!到底哪里不如赵煊?

  “你让他做!你让他做!他也配!”

  他狠狠地去拽持盈的手,把他拖下床,拖到那个小几子边上,他发现父亲的身体也不过如此,并没有像山那样巍峨高大,他一拽就拽动了。

  他用持盈的手,在自己的袖子里面拽出一封纸来,持盈的手是抖的,赵焕的声音也是抖的:“爹爹让我做官家吧,我比他好!我一定孝顺你!真的!真的!”

  持盈惊疑不定地坐在地上,看向那封纸,那是一则诏书,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故贵妃王氏,诞生贵子,忧在进贤……朕亲札奏封,祈正名号……奉册谥曰明和皇后……”

  赵焕央求道:“爹爹追封我姐姐做皇后吧!我再也不比赵煊差什么了!”

  赵煊算什么东西,赵煊哪里比他好?不过是占了嫡子的名分,他如果也是皇后的孩子!

  持盈疑心他疯了。

  赵焕去咬自己的手指,咬出血来递给持盈,让持盈抓着他的手写字画押,持盈不抓,他就去攥持盈的手腕。

  “为什么不封?”赵焕吼道,“郑若云能做皇后,刘玉华、刘玉柔都能追封做皇后,为什么不封我娘?为什么?”

  他把出血的手指递给持盈:“签押!签啊!”

  那手指上的血擦在诏书上,持盈挥开他的手:“她做了什么你不知道吗!”

  赵焕怎么不知道,但赵焕就要他签,签好花押,传之于天下,他就是嫡子了,他和赵煊一样了,他也能做皇帝!

  他去拧持盈的手,想要逼持盈把手掌摊开来,然而持盈奋力挣扎出来,重重一巴掌甩在他脸上:“你在这里发什么疯?!”

  赵焕的头被他打得一歪,好半天,吐出一颗带血的牙出来。

  他静静地跪坐在地上,持盈褶皱着衣衫,靠在床架上,连上床的力气都没有了。

  忽然,赵焕一动,持盈被他吓了一跳,以为他还要发疯,然而赵焕只是捧起他的手,哭着扑倒在他怀里。

  “爹爹的手疼不疼?”

  他牵起那只手,眼泪往下掉。

  持盈漠然地把手抽回来,咬牙坐上床,俯视这个儿子。

  赵焕滚落在床边,仰头看着持盈,觉得自己好像死去了,被父亲这样的眼神切割、凌迟。

  可这双手……这双手教他写过字,教他画过画,荣德坐完秋千了,他也坐上去,他说我是男孩子,爹爹也推我吗?持盈就和郑后笑开了,他说好吧,爹爹也推你。那双手就秉在秋千架上。

  赵焕看见赵煊也在园子里,看着他们几个人,就故意笑,笑得很大声,他刻意放开秋千架子上的绳,被秋千扔了出去。

  内侍接住了他,持盈吓了一跳,赵焕以为他要生气了,可他没有,他说三哥真不当心,真是个马虎鬼。他又问赵焕,怕不怕,还玩不玩?

  赵焕说不怕,还要玩。

  持盈就把他抱在怀里,揽着他一起坐秋千,秋千飞不高了,持盈的脚点在地面,他的裙摆和秋千一起晃动,像摇篮。

  过了一会儿,秋千一沉,郑后也抱着合真坐下来,那一瞬间赵焕希望自己是郑后的孩子,是最尊贵的皇子,他想知道赵煊走没走,如果没走,叫他嫉妒死吧。

  摇篮轻轻地动,赵焕在父亲怀里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母亲的琼华阁,母亲很瘦:“三哥见到官家了吗?你须禀告他讲姐姐知错了,我是受了别人的指使,昏了头脑,让他原谅我吧!”

  赵焕不说话,心里很讨厌她,如果自己的母亲是郑娘娘就好了。

  显恭皇后病逝,留下一个皇帝有心结的太子赵煊,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儿合真。皇帝的第二个儿子早死,次子就是她的儿子赵焕!王若雨在葬礼上不哭,在葬礼后偷偷地笑,她说太子不招官家喜欢,官家要拿香炉砸死他呢。王静和已让了位置出来,待我做了皇后,我儿岂不是太子?

  这话被皇帝知道了,他拔剑要杀人,陈思恭抱着他的腿劝谏:“官家息怒!王娘子是个没主意人,你何苦跟他计较?再说三哥还小呢,您杀了他姐姐,三哥却找谁去?”

  持盈坐在椅子上,抱着剑平息,他对赵焕还有几分感情,毕竟他有那么一点父爱需要挥洒,然而赵煊被静和看得和眼珠子一样,别的孩子又太小:“看三哥面上,我饶她一命,但不许她再来见我!”

  果然一直到她死,持盈都再也没有召见她。

  赵焕得宠,可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赵焕害怕这母亲到了持盈面前发疯连累自己,怎么也不敢提起,而且他怨恨,赵煊无德无能忝居太子之位,不就凭他是嫡出吗?

  我的娘亲若是皇后……我比赵煊就不差什么了!

  然而持盈只冷冷地撕碎那张追封皇后的册文,将碎纸洒在赵焕身上。这双手刚刚扇了儿子,又毁了母亲死后的哀荣。

  “你显恭娘娘刚走,你大哥还在穿孝,你姐姐就要害死他,只为叫你做长子。”持盈道,他现在还记得自己收到密报时惊恐的神色,赵煊那个时候还没有去东宫,睡在坤宁殿里,他跑到坤宁殿去,心扑通扑通跳。

  赵煊千万不能死!赵煊一死,他有十张嘴都说不清了!然而赵煊睡在床上,安安静静的,规规矩矩的,张明训给他摇扇子,摇着摇着自己也睡着了。

  夜色安静,持盈悄悄地走进去,摸了摸赵煊的脸颊,温温热热的。

  但他又害怕赵煊睁开眼睛,露出那种警惕的眼神来。他很快就离开了,走的时候发现自己腿都软。

  “我当时拔剑就要杀她,是陈思恭接了白刃,和我求情,说我要是杀了你姐姐,你怎么办。”持盈说,“可你杀了他。”

  赵焕满头满袍都是纸屑,他别过脸去:“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他承认陈思恭对他好,对他姐姐也不错,但是呢?谁叫他不长眼睛,要阻拦自己?

  持盈见他到现在还没有悔改之意:“你的大事是什么?”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儿子了,赵焕坏,可是他难道没有纵容吗?赵焕说自己不公平,觉得自己文韬武略,可这样的幻梦难道不是持盈纵容出来的吗?他为了平衡朝堂上的权势,拿自己的儿子打擂台!

  赵焕见他明知故问:“爹爹猜不出来吗?”持盈不说话。

  “好叫爹爹知道。”赵焕吸了一下鼻子,把眼泪咽回去,他想去看持盈的手,可他知道只会招来厌弃,没事的,无关紧要,赵煊和持盈关系这么紧张,可一做了官家,不还是贴在一起?

  赵焕太清楚持盈的德性了,这人怕血,怕痛,欺软怕硬,对他越好越不长记性,他懦弱又无情的父亲!赵煊把他软禁起来,他都能不计前嫌,更何况自己是他最宠爱的儿子?只要他做了皇帝,自然有修好的时候!

  “咱们已经过了黄河,这里是濮阳,离汴京快马也要三日,如今天下人都知道,爹爹被我救出来,要废了赵煊。”果然,他一说话,持盈就开始发抖,“爹爹追封我姐姐也好,不追封我姐姐也罢。这官家我做定了。”

  他前脚刚出来,赵煊后脚就宣告太上皇在延福宫生病不见人,说赵焕手上的太上皇是假的,可是那又怎么样?持盈的这张脸,做了二十年皇帝,当涂官员谁不认得?赵煊继位,贬黜了这么多蔡王门人,东家是吃饭,西家也是吃饭,这些人凭什么不吃他赵焕的饭?

  持盈指着他,恨道:“外头大军压境,你这样对你哥哥,对我!一旦归为臣虏,还有什么官家、民家?”

  赵焕见他有了表情,自己反而心里笃定了,被骂几句罢了,父亲的命现在在自己手里,难道他敢死?敢把刀割到自己的喉咙上去?别开玩笑了!

  “赵煊非要和金国开战,才是要丢弃祖宗的社稷!我已与他们定下约款,只要我做了皇帝,便和他们划黄河而治,永享太平。”

  他站起来,而持盈是坐着的,他现在觉得自己比持盈高大了,也有底气了:“废皇帝的诏书,等我找人拟好了就呈给爹爹。爹爹有力气就撕,没力气就放在那里,什么时候想签了就签。”

  他用一种很纵容的语气说道:“反正爹爹的花押我也学过,爹爹亲手教我画的,还记得吗?”

  一横,一横,提弯点,天下一人。

  持盈快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了:“你和外人勾连,送自家的社稷,杀自家的人,就使你做成了官家,将来九泉之下,怎么见祖宗?”

  “我不管。”赵焕吐字,“我不管他们要杀多少人,要多少的金银、粮食、土地,我只要做皇帝,难道他们还能杀到咱们头上来不成?”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今日他们害你哥哥,明日就害你!”

  “那就害我吧。害死我前,我就要做皇帝。”赵焕抖抖身上的纸屑,“我非做这个皇帝不可,我要你知道,我比赵煊好!他不过比我早生了一年。爹爹何必就认定了他,焉知我不是李世民?”

  持盈被他气得倒仰:“你说你是谁?我看你是杨广!”

  “我是谁,不还是要问爹爹你吗?爹爹以为我想和这帮鞑子做生意论买卖吗?你是赵煊的亲爹,你禅位给他,还能蒙起头来过好日子,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怎么办?”赵焕问他,“你把我用完就丢,你好狠的心,你把我留给赵煊杀!天底下岂有你这样的父亲!”

  持盈道:“你哥哥何时说要杀你!他要杀你,你岂活得到现在?”

  赵焕咬牙道:“因为他道貌岸然,他是个伪君子!你现在还关心他是不是要杀我,是不是担心他德行有亏?是,他没有杀死我,因为先杀我的人是你!”

  赵焕把碎纸捡起来,和尘土一起搂在袖子里。

  “在他杀我之前,我已经要被你杀死了。你扶起我,又扔掉我,我就是你的耗材!我是你喂给赵煊的一块肉!”

  持盈看着这个最宠爱的儿子,眼里淌出泪来。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均!他给了这个儿子这么多,他让儿子做神霄宫的宫观官,让儿子享受世人的供奉,把儿子封作太傅,让他提举皇城司,不说这些,赵焕在他怀里膝下长大,他哪里,哪里对不起这个儿子?

  那时节他那么年轻,学着去做一个父亲,可看见赵煊,就想起自己身上的脏水,自己的一腔父爱都给了谁啊?难道不是都给了赵焕?

  可这个人,竟然说自己杀死了他!纵然自己存了不好的心,为王甫壮大势力时扯儿子做幌子,可正如他说的,赵煊要面子,绝不可能杀弟弟,自己难道不是为了保全两个孩子吗?

  赵焕看他哭,看他难过,心都要碎了,他又恨,又难过,他情愿持盈骂他,恨他,可持盈哭什么?竟像是自己辜负他了一样!是他提拔自己和赵煊作对,是他纵容自己结交朝臣,是他!都是他!他听持盈的,可持盈就是不废太子,持盈就是把皇位禅让给了赵煊!

  文不成武不就,只生得早、生得好的赵煊。

  “爹爹后悔对我好了,是不是?”赵焕说,“爹爹现在想不通,没关系,等我做了官家就好了。我做官家,爹爹不一样是太上皇吗?我对爹爹好,一定比赵煊还要好,好一千倍一万倍。”

  “你要是心疼赵煊,我也不杀他,让他出家做太乙宫使,但,你不许再见他——”

  “你哥哥已是操控三军的实权皇帝,你以为金人能把他怎么样?你以为我的诏书还有什么用?你听谁的话,完颜宗望,还是完颜宗翰?他们自己都自顾不暇了,怎么还管得上你做不做皇帝!他们骗你的!”持盈道,“你做出这样的事体,难逃一死!可叹我养你一场!”

  他的神情悲哀,粗服乱头,亦有凄楚之美。

  “若有不测,咱们就只能同死。你尽管写诏书来,我绝不签押,来日尸首若传到你哥哥面前,我对他亦有交代。”

  赵焕只要做皇帝,绝不要死,他见持盈张口就是同死,闭口就是尸首,冷笑道:“爹爹不必吓我,爹爹若有那骨气,金人第一次过河的时候就该以死守城,现在在我面前装什么?还给赵煊交代——赵煊何德何能,要你给他交代?你不签押,我自来签,赵煊这种无知蠢材,分得清字的真假吗?你还是祈祷我能做皇帝吧,难道还要期盼赵煊来救你?我以你的名义起兵,赵煊早就要恨死你了,他恨不得你早点死呢!”

  持盈抓紧了衣袖。赵煊能相信他吗?是他要见赵焕,是他允许赵焕的五十人进宫的,难道在赵煊看来,这不是一场里应外合吗?他想去摸自己头上的簪子,这孩子临走前,将这根簪子给他。

  何以结相于,金箔画搔头……何以结相于,金箔画搔头!

  赵焕不知道他的愁肠百转。

  “爹爹一时想不通,也很正常。爹爹不听我的劝,那就换人来劝。总有一天,爹爹能知道,咱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离了谁都过不下去!”

  持盈恨他比喻得粗俗,谁要和他做秋后的蚂蚱,然而赵焕躬身退了出去,门一关,少顷,又一开。

  持盈被声音惊动,抬起头来,然而面前的人叫他恨不得晕死过去。

  “你怎么也掺和进了这件事?!”

  持盈从床上站起来,跑到他面前去,他有心要骂此人一顿——

  然而他看见了这个人身上的重孝带子:“这是怎么了?”

  蔡攸很平静,他看向持盈,去擦掉持盈脸颊上的泪痕。

  然后他说。

  “我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