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61章 患不均棠棣失华 意难平父兄仇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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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符三年正月十二日,皇帝赵佣驾崩于福宁殿,未有子,也未有诏。

  太母向氏垂帘,请诸位宰执入宫。章夔认为赵似是皇帝的同母弟弟,最尊贵,当立。

  向太后说,不,我没有孩子,神宗皇帝诸皇子都是庶子,论长,立则立穆王。

  另一个宰相曾布默默地站到了向氏身后,帮助她赢得了这场无声的战争。

  穆王从大相国寺被人找到,他乘着夜色来到福宁殿,月白的褙子,在夜光下透着微微的蓝,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柔美。

  他皎洁,明亮,拥有着勃勃的生机,并且看起来很镇定,只问梁从政道:“我六哥呢?”好像这只是一个普通的,被传召的夜晚。

  太后向氏捻帕子擦眼泪,眼泪越擦越多:“你哥哥在里头,你去见吧!”就让人带他去,层层叠叠的御帐掀开,赵佣已经被人穿戴整齐,静静地躺在床上。

  赵端走到他的床旁边,好大的一张床,好小的一个人。

  梁从政为他解开赵佣脸上的覆面白巾,赵佣的面色经上妆过后宛如生前,脸是白的,嘴唇是红的,他长得很漂亮,很英挺,好像一件艺术品,赵端用美的眼光描摹兄长。

  众人见此大行皇帝遗容,尽皆落泪,向太后哽咽道:“你六哥已弃天下而去,你当做官家!”

  然而赵端不哭,他只是坐在赵佣身边,去摸他的脸,端详。

  众人面面相觑,这人怎么不哭?哭呀!

  梁从政立刻从袖子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姜汁手帕,捂在赵端的眼睛上,狠狠地一摁,大喊道:“大王节哀!”

  赵端被刺激红了眼睛,终于落下泪来,然而也不大哭,只坐在赵佣的身边默默地流眼泪,生理性的眼泪,带着姜味和咸味,他讨厌这个味道。他的心并不很痛。

  大家也不管他的心,见他哭了,齐齐松了一口气,众臣向他跪拜:“为宗社大计,大王少减哀容。”

  宫娥又把覆面白巾给赵佣系上,那一张艺术的面孔,造化神工的面孔终于不见了。

  赵端下意识地想拦住她,我还没画呢,你们做什么?他在心里咆哮。但他又想,不画就不画了,还有下次呢,我和哥哥难道见不了面了吗?

  可他还没出口,梁从政就大喊道:“传帽子衣服来!”

  众人就给穆王裹帽子,给他披上赵佣生前穿过的黄褙子,以示黄袍加身,又被人搀扶着坐到赵佣生前坐过的御座上,接受众人的礼拜。

  赵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身量都没有长足,就在御座之上顾盼他的群臣,他健康而活泼,好像一只在枝头唱歌的黄莺鸟。他并没有什么哀伤的神色,众大臣也不在乎,他只要在该哭的时候哭就行了。

  承旨蔡瑢为他起草继位诏书,笔走龙蛇地写了满纸,呈给他看,他才说了第一句话:“这文辞好。”就仰着脸看蔡瑢,他那时候并不哀伤,甚至还有心情想,蔡瑢和蔡攸怎么长得不像?又想起来蔡攸讲他父亲,很严格,也很厉害。

  蔡瑢回给他一个安慰的笑意。他眨眨眼,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被安慰的。

  他登基,继位,迁宫,追封自己的生母,加封自己的嫡母,开始在朝堂上发表自己的意见,主宰人事的升迁,应对辽国的使臣,大家都夸他聪明、仁慈、贤德,他坐在御座上,好像生来就坐着。

  直到赵佣称宗袱庙的前一天,大家都在忙着明天的仪典。

  而新皇帝却忽然开口对陈思恭说:“去奉宸库取一幅画来。”陈思恭问他什么画,赵端茫茫然地摇头:“总之,就是一幅画,六哥说过要给我的画。”

  他头脚倒悬又精神奕奕地接受了朝拜,做了天子,又恍恍惚惚地想到福宁殿原本的主人,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赵佣说要送给他一幅画,什么画呢?他要看到,他必须要看到,明天,兄长的灵位就要进入太庙,正式作为一个死人,接受祭祀了——

  他忽然抬头望向四周,赵佣,你还在不在这里,在不在福宁殿里?他腾地站起来,然而什么都没有,窗棂外的花开得很漂亮,春天到了,赵佣却看不见了。

  陈思恭不知道他发的什么疯,只能奉命前去,然而府库官讲大行皇帝行将袱庙,制度混乱,请容后。

  他回来禀告赵端:“官家忍耐片刻吧,待明日仪典一过……”

  赵端坐在窗旁边看花,他说:“朕今天就要看到。”这个自称烫嘴,碾过他的唇齿。

  不听陈思恭的?那好。御笔总该听了吧?

  他第一次动用了皇帝的御笔,他要见到那幅画,他一定要见到。他是皇帝,要风就得给风,要雨就得给雨,他要行使自己的权力。

  这事甚至惊动了台官,他们拦着他劝谏:“大行将袱庙,陛下哀慕方深,为何对丹青之玩索取不已?此事播之于外,恐损圣德。陛下践祚,如日初升,当开广圣学,明宗典训,好玩易志,此皆古人所戒也。”

  然而赵端不管,他就要那幅画,说什么也不听,台官不让他下御笔,他就自己去奉宸库拿,他让陈思恭给他牵马,他就不信了,他自己去,这帮人还能不给他?

  陈思恭吓得半死,不知道他疯什么,赶紧说自己去。他顶着太阳走出福宁殿,四顾茫然。

  他也不敢告诉刚刚生产完的皇后,也不敢告诉严肃的太后,他悄悄地去隆佑宫找若云拿主意,若云不在,他就去找了王若雨。

  王若雨是一个没有主意的,但是很漂亮的女孩子,她歪着头说:“官家要你去,你就去嘛,别让他不开心!”

  陈思恭说:“要是被外头相公们知道了,不得杀了我啊?我的好姑娘,到时候若有事,你可千万帮我告诉官家,请他来救我!”

  王若雨歪着头和他笑嘻嘻的:“我是官家什么人,我怎么去见官家?”她又问陈思恭,娘娘要把我和郑姐接赐给官家,你觉得,官家会更喜欢谁?

  陈思恭说,肯定是你呀,郑娘子年纪比官家还大一点呢。

  王若雨就得意地笑:“那是,也是我更漂亮,对不对?”然而一转头,若云正站在树荫底下看着他俩,不知听了多久。

  陈思恭就赶紧灰溜溜地滚蛋去了奉宸库,到那里撒泼打滚,逼得大家伙在故纸堆里找一通,狠狠骂这新皇帝不知体恤,好不容易查到了,陈思恭刚把那画放到手里,向太后的人已经到了。

  赵端在福宁殿等了半天,等不见陈思恭,倒是等来了王若雨。

  王若雨急切地道:“官家,陈思恭叫娘娘提去隆佑宫问话了,说要打死呢,您千万救他一条命吧!”

  赵端吓得往隆佑宫跑,王若雨在后面喊他,要他坐轿子,他也不听。他跑到隆佑宫,若云拦他,他直接一矮身从若云的胳膊底下钻过去,见了养母就下跪求情:“娘娘,是我错,不干他事,娘娘饶了他吧!”

  向后骂他:“你已做了官家,怎么还这么任性?你哥哥与你要好,才走多久你就这样,外面人怎么想?圣瑞宫盯着你呢!”

  赵端又苦苦哀求,向后看他是官家,这么可怜实在不像样子,恐惹了人笑,便道:“十一哥,你记着,陈思恭是服侍你的人,你不好,他就得丢了命去。我今日记下他的性命——”

  她对陈思恭严厉地说道:“你要劝谏官家,好好做事、了得天下,若官家德行有失,你难逃一死!我不杀你,天也要杀你!”

  陈思恭如蒙大赦,倒地上砰砰砰磕头:“臣记下了,臣记下了!”

  回到福宁殿里,赵端仍然恹恹的,他对陈思恭说:“我原在心里想,再不胡闹的。可今日又害你,我从今后不再这样了。”

  陈思恭哎哟了两下:“臣是官家的人,就是为官家死也应该,何说这样的话?”他心里捏一把汗,期待这位主子真能拎得清事情,他刚随龙升天不久,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可不想死呢。他看面前的赵端,已经俨然有官家样了,内心顿觉畅快,知道此生的富贵都在面前之人身上了。

  于是把画拿出来献宝,还不忘夸大自己的功劳:“只要官家拿到画能开心的,臣虽死何妨?”

  赵端抬手去摸那画轴,但没有打开,像在等待判决:“是谁的画?”

  陈思恭笑道:“这是郭熙郭待诏的画呢。”

  然而赵端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露出笑靥,只是慢慢将画轴展开。

  郭熙的《窠石平远图》,就在眼前了。

  一曲小河破开平坡,上面山石如云,树枝如爪。明明是一派明净开阔的画面,他却不知道为什么,苦笑出了声音。

  他恨,他恨赵佣不知道他不喜欢郭熙,但他又恨,他想,赵佣应该是知道的。

  他问赵佣要过很多书画,就没有要过郭熙的,可赵佣临终前还是送给他郭熙的画。

  赵佣不在乎他喜不喜欢郭熙,他只在乎一个人喜欢郭熙。

  神宗皇帝,他们的父亲。

  郭熙的画,他最爱,引为天下第一。神宗曾经在宫殿里放满郭熙的画作,他在位的时候,中书、门下、枢密院、玉堂等地方,画壁都是郭熙的作品。

  赵佣临死前没有遗诏,可这不就是遗诏吗?他想到那个诀别的白昼,原来那个时候赵佣就已经想好了继位的人选……是他,是他,赵佣裹挟着他,用他们共同的父亲!

  赵佣要打理父亲留下来的江山,可全功未竟,就要撒手人寰。他要赵端绍继父兄。

  可父亲是什么样的呢?赵端连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他去看父亲的御容,可脑子里映出兄长的样子。

  他在等待登基的日子里面没有哭,在赵佣的遗体前没有哭,他以为自己并不那么难过,他是最大的受益者,哭什么哭?然而在这一片嶙峋怪石上,他的眼泪接连落了下来,在这幅画上,父亲和兄长的鬼魂一齐对他招手,熙宁、绍圣,他要怎么做呢,他又要怎么做呢?

  他只有嚎啕大哭。他不知道要怎么办了,他终于意识到赵佣死了,死在这样冰凉的冬天,再也没有上元节,再也没有鳌山灯,赵佣要永远地被冰冷黑暗的土地淹没了!

  他不会在自己委屈难过的时候,把他叫到侧阁子里,给他吃糕点,给他玩娃娃,他用过这么多漂亮的器皿,金的、玉的、瓷的,可兄长喂他喝水的时候,水杯是陶土捏的。

  赵佣也不会再来找自己,悄悄地带自己去到破旧的宫殿一角,指着一张桌子说,十一哥,咱们一起把这张桌子抬回去,好不好?

  赵端不想抬,但也不想拒绝他,于是就说好,他们两个就抬啊抬,抬啊抬,抬着抬着赵端没力气了,赵佣就一个人拉。

  赵端问他,为什么非得要这张桌子啊?

  赵佣额头上都是汗,他说,这是咱们爹爹用过的桌子。

  爹爹!爹爹!爹爹!

  赵佣悲哀的眼神又在他面前了,你没有了爹爹,但还有哥哥,哥哥要走了,你怎么办呢?

  我怎么办?我怎么办?谁来告诉我,我怎么办?

  他的眼泪水滴在图画上,陈思恭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他说不出话来,他说不出自己的悲哀,好像自己和少年时代永远告别,好像一场绮梦破碎在烟雾里,他无法描述那种感觉,只哭道。

  “我不喜欢郭熙,我不喜欢郭熙,哥哥糊涂,哥哥糊涂也!”

  陈思恭不解其意:“官家要不喜欢,那就收起来吧。”他暗自想,原来官家不喜欢郭熙,他要悄悄地把郭熙的画都藏起来,弄到厅堂外面去,以免惹官家不开心。

  然而赵端扒拉着那幅画,不让他收,他在桌案上捶打这幅画,好像要把自己的痛苦捶打出来一样。

  陈思恭怕他伤了手,去拦他,好了好了,不要打桌子,官家打臣吧,到底软和些,是不是?

  他只能抱着陈思恭哭,他也不知道哭什么,他哭累了,哭哑了嗓子,陈思恭在心里大叫不好,你今天把眼泪哭干了,明天大行皇帝升庙,你怎么办?又不哭?他决定去找五块十块的姜汁手帕。

  然而皇帝另有吩咐,哑着嗓子道:“把蔡瑢叫来,我有话问他。”

  陈思恭苦笑道:“官家,这蔡承旨已经去杭州了,娘娘亲下的旨意。”

  赵端的眼睛仍然朦朦胧胧的:“噢。”他说,就在札子上面写字,札子下面垫着这张窠石平原图,陈思恭偷偷地瞄,那是请皇帝确定明年的年号的札子。大行皇帝死在元符三年的正月,赵端现在仍在用这个年号,但明年就要改元了。

  皇帝会用自己的年号,表达自己最美好的盼望和执政的方向。

  礼仪官提了好几个年号,太母圈了“建中靖国”,还有大观、庆祐等,然而赵端一个都没圈,他在旁边另批复了两个字,银钩铁画,遒美天成——

  “崇宁”

  搁下笔以后,好像是歇够了,皇帝长长地出一口气,又开始哭,掩面而哭,眼泪水哗啦啦的,像一条小河冲刷着脸颊,陈思恭问他怎么了,赵端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痛如绞。

  熙宁!绍圣!崇宁!他绍继父兄的遗志,他要加入到那个队列里面去!

  赵佣没有孩子,又英年早逝,太庙里的位置少,等到他死了,他的儿子死了,七八代以后,赵佣的灵位就会从太庙移出来,送到祧庙去,和远祖们摆在一起。赵端心想,在祧庙里,赵佣一个人也不认识,多孤单啊?

  他想到自己小时候和兄弟们玩捉迷藏,赵似叫他躲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说谁也不知道这里。

  果然,谁也没有找到他,他要强,要赢,不敢出去,可又冷,又饿,又觉得周围黑黢黢的,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得四肢都是凉而僵的,他以为自己死了。

  是赵佣找到了他——原来他躲在了一个大橱子里,赵佣打开橱子,骂所有人,再骂他,你知不知道娘娘和六哥差点给你吓死?

  听了这话,他才缓缓复活。赵佣又转头去骂赵似,朱太妃说,好了好了,十一哥这不是好好的吗,小孩子玩玩,你气什么?

  赵佣不说话,牵着赵端走。赵端想,我要是真死了,赵似会怎么样?你是因为赵似才这样找我的吗?可赵佣沉默了一路,赵端再也没有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他没死,但是赵佣死了。

  赵佣死了,没有孩子,一个人,冰冷冷的,黑黢黢的,七八代以后,牌位要移出太庙去的时候,怎么办呢?

  神宗皇帝已经是万世不祧了,他呢?也许他好好做官家,也可以万世不祧,永远地在太庙里享受祭祀。可赵佣怎么办呢?七八代以后他怎么办呢,他谁也不认识,就要去祧庙了吗?

  ——赵佣没有孩子,但他有啊!他要让自己的后代,也要流着兄长的血!让他们继续奉祀兄长!

  他忽然想到,赵佣的母亲朱氏不是有一个小弟弟叫朱伯材吗?他和自己差不多大,那他的女儿和自己的儿子也应该差不多大,好,好,非常好,叫他的女儿嫁给自己的儿子。朱伯材有几个女儿,就嫁给他的儿子几个!不管谁做皇帝,皇位的世系怎么改变,这江山和赵佣就还有一丝藕断丝连的关系!

  他这样想,以为能够告慰了,赵佣就不会再孤单了,然而他的心还是痛,他缓解不过来。

  陈思恭去擦他的眼泪,说官家,别哭啦,这是怎么了啊?

  皇帝哭到情动,哭到难过,哭到嚎啕,他不想让人听见,就去咬自己的手,陈思恭拍他的背哄他,急也要急死了:“官家咬我吧,何苦伤害自己!”

  赵端就咬他,咬着咬着再也没力气了,哭倒在座位上。

  陈思恭问他好好的哭什么呢?他说他不知道。

  ……但陈思恭呢,他在那里?

  持盈茫茫然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空荡荡的小房间里。